目錄 金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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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羨爾執婦道,惟願永為好。既以我御窮,何愁鮮有終。

    堪笑淫奔女,私自將身許。但顧眼前花,誰知日後差。

     --右調《醉公子》

  話說無瑕嫁到金家,拜堂送房已畢,私將公子偷眼一窺,見果然癩得難看。幸而心上原是曉得的,倒也不驚。倒是公子見岳父母肯將小姐嫁來,喜出望外。妝奩雖薄,也不在他心上。

  只愁小姐是個美貌才女,見了我這副鬼形,莫說做親,驚也要驚死了他。欲待吹滅燈燭,使他不見,暗中摸索,成了親再處。

  又想:「三朝少不得要看見。倘鬧將起來,雖得片刻歡娛,反要受萬千氣惱。不如明公正氣說過,雖不能使彼心悅誠服,亦省得陣後興兵。」故此全然不避,欲使新人瞧見,作何動靜。

  誰想鼓已三更,新人靜坐不動。欲上前相近,又恐怕他性發;欲再不動,各各坐到天明,如何坐得過?只得走到新人身邊,道:「娘子,卑人不幸,父母俱遭大難,自己一病幾死。今雖病癒,生得一身瘋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不敢妄想天鵝,蒙年伯念我父母單傳,誠恐絕嗣,故敢到府相求。多蒙岳父母慨允,又蒙娘子不棄,惠然肯來。誠卑人萬千之喜。但仔細思量,娘子係富室嬌兒,千金貴體,卑人如此鬼魅,豈敢親近,有污玉體。夜已三鼓,娘子且請安寢,卑人決不敢來相犯。」

  無瑕見說,忙立起身來,道:「官人說哪裡話來。妾身既許君家,就是君家的人了。君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今既百輛迎歸,彼此便同一體,何云美丑。君請放心靜養,妾當盡心服侍,延醫調治,天相吉人,不久自能愈好。即使終身如此,妾亦安心相守。夫婦間決無厭憎之理。」公子聽說,反大驚道:

  「人心難測,真不可料。我料娘子是個富室嬌娥,嫁到寒家,必然不悅,況又遇此惡疾,不知怎樣憎嫌厭惡。誰知娘子如此賢慧,使卑人更覺不安。今且各被而睡,倘皇天有眼,惡疾消痊,方可同衾共枕。」無瑕道:「官人恁般病體,血氣必枯,固不可以女色相侵。但既為夫婦,同被何妨。」二人隨各寬衣同睡。

  未幾三朝已過,滿月又來。林家送盤送盒,亦假親熱。過了滿月,無瑕就對公子道:「我有個乳娘,住在胥門。奶公名喚石道全,醫道甚好,外科更精。只因昔年行醫淘了氣,所以立誓不醫。莫若請他來一看,或者醫好,亦未可知。」公子道:

  「既有如此名醫,又是娘子的奶公,自然盡心醫的,何不請來一看?」就叫俞德到胥門請了石道全來。

  俞德領命,來到胥門,訪到石道全家。道全正在店中閒坐,俞德上前問道:「石道全先生,可就是尊駕麼?」道全道:「在下正是,老翁有何見教?」俞德道:「老漢是府學前金家。因公子生了疥癩,林小姐說了,特來請先生去一看?」道全聽說,知是女兒那裡來的。正要去看看女婿,會會女兒。隨叫丑兒看了店,同了俞德就走。不半刻,來到金家。公子接進,俞德取茶來吃了。然後將公子滿身一看,又診了脈,道:「純是一片風濕,更兼心上抑鬱不舒,所以不能就好,醫是好醫的。只是日子久了,恐怕一時不得就效,必須一個人貼心服侍,早晚撫摩,衣被血腥,不時要煎洗。第一還當戒氣惱,免愁煩,自然吃藥便效。」公子道:「全仗先生用心醫治。倘有好日,定當圖報。」道全道:「公子說哪裡話!林小姐是我老妻乳大的,總與自己一般。豈敢不盡心力?」隨開了一個煎方,又開了幾味洗的藥,付與公子,叫快去買了來。自己便要進去看看小姐。公子就叫俞德去買藥,自己正要同道全進去,只見俞德來說:「學中金老爺來看公子。」公子急急出去接見,就叫俞德送道全進去。道全一到裡邊,就對俞德道:「你快去買藥,我在此等合了去。」俞德答應去了。

  道全遣去了俞德,獨自走進,無瑕一見父親獨自一個進來,急急上前,叫道:「爹爹來了麼?公子在哪裡?」道全道:「方才我已看過,正要同我進來,適金學師到來,出去接見了。」

  無瑕道:「原來如此。爹爹、母親、兄弟,一向都好麼?」道全道:「都好的。只是從你嫁來之後,我與你母親,日夜掛念著你,不知在此可好?故方才一來請,急急就來的。」無瑕道:

  「爹爹與母親說,不要掛念孩兒,孩兒在此甚好。公子雖窮,骨格不凡;身上雖癩,情義最重。依孩兒看來,將來必有好日。不知爹爹看他疥癩如何?」道全道:「只因受了風濕,心上不寬,所以生此,有何難醫?只恐日子久了,不能就好。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保他痊癒。」無瑕道:「只要痊癒,一年半載,也不為久。望爹爹常來看看便好。」道全道:「我到此又不多路,何須說得?只有一件,公子只知我是你的奶公,在公子面前須要留心,不好叫我爹爹。」無瑕道:「這個我曉得,只稱乳伯便了。」

  言之未已,只見公子走進,無瑕道:「學師去了麼?」公子道:「去了。先生在此,失陪有罪。」道全道:「公子說哪裡話。總與自己家裡一般,何用客套?」無瑕道:「方才我細問乳伯,說你的瘡,醫治保好的。只日子久了,不能速效。須得一年半載,方能痊癒。但要息心靜養,不要心煩氣惱便好。」

  公子道:「這倒容易,只方才先生說,須得一個人貼心服侍,時時撫摩,衣褲被褥,須當潔淨,一染膿血,便要煎洗。這個人倒甚難。」無瑕道:「這便過慮了。現有奴家在此,還要何人?」公子道:「娘子到我家來,不曾有半點好處到你,況你是個富室之女,醃醃髒髒,齷齷齪齪,怎好累著娘子?」無瑕道:「一發講差了。從來做婦人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何分貧富?何云帶累?」公子聽了大喜,連聲稱贊,道:「難得娘子如此賢德。不知可有好日圖報萬一否?」道全道:「公子不須憂慮,包在老漢身上,替你醫好便了。」正說間,俞德藥已買回,又買了些點心,請道全吃了,將藥配准辭去。自後道全常常來看,無瑕盡心服侍。幸而員外恐人疑心,也常來看看,或三錢五錢,不時送些買藥之資。

  誰知惡運未脫,剛剛醫未兩月,略有些好,忽報金學師丁憂,立刻起身回去。公子聞知大驚,急急趕到學中一看,見學師已將行李搬下船。一見公子,便大哭道:「我指望再與賢姪相與數年,看你病癒成名,我心始安。不料忽遭母喪,寸心已亂,正要來請你一別,你岳丈是個勢利中人,幸你妻子賢慧,我心稍寬。奈我俸薄,不能厚贈,只有白銀十兩,你可收下,權為醫藥之費。倘得痊癒,務必苦志攻書,以圖上進,莫負令先尊訓子一片苦心。」公子哭拜在地,道:「蒙伯伯終始周旋,深恩難報。不料婆婆仙游,伯伯還鄉。不知可還有相會之日?又承恩賜,何以克當。」學師道:「些許何足掛齒!至於相會日期,將來賢姪瘡愈成名,仕途正可往來,亦不須介意。」公子見他行色匆匆,只得大哭拜別,學師下船回去不題。

  且說公子別了學師回家,心中憂悶,癩瘡剛剛有些好意,忽又重發出一身,更覺難看。員外聞知學師已去,公子癩瘡更甚,不但絕不往來,還懊悔白送去一個無瑕,又倒貼了幾兩銀子。若學師早去三個月,諒這癩子做得出甚麼事來?就倒立在我家門上,也不將無瑕嫁他。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飯,也是癩子的造化,無瑕的晦氣。

  且不說員外懊悔。且說愛珠小姐自無瑕代嫁後,心中還慮那邊看破,學師不能無說,終於懷著鬼胎,日日坐在繡房不敢見人。今聞學師已去,心中大喜,道:「金學師已去,這癩化子就知道是假的,他得了無瑕這樣妻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還敢來想天鵝肉麼?只無瑕去了,許多不便。就是那癩化子將一個無瑕,白白送與他,還把我的名頭,都說嫁了癩化子。心上終不甘服,莫若與母親商議,只說單接他回門,扣住了不容再去。他今無人相幫,怕他跳破了天麼?」隨即與張氏一說,張氏也沒了主意,便與員外商量。員外道:「這個如何使得?無瑕已安心隨他了。他父親又日日替他醫治,騙了回來,不容他去,知道他們心上如何?況學師雖去,聞得他起身時,府尊刑廳去送他,都談了半日而別,焉知不將此癩化子托他麼?不要弄出事來,假的賴不成,連真的還要斷了去哩!」愛珠聽說,此念方息。但自己便無顧忌,見園中百花開放,日日到園中玩耍。父母愛他,也不管他。不覺春去夏來,愛珠因天氣炎熱,對父母說了,在園中荷池亭上,收拾一間書房,做了臥室,早晚在內焚香做詩,看書寫字,總不到裡邊去。因家中這些大丫頭,都是粗蠢的,不要他近身,只揀一個小丫頭小燕,稍有姿色,在房服侍。員外、院君,因小姐住在園中,便吩咐家人小廝,不許進園。就是丫頭僕婦,知小姐不喜他,也吩咐除送供給之外,也不許擅入。就是員外夫婦,雖愛他,曉得他好靜,也不大進去。愛珠在內,安閒快樂,做詩寫字之外,將些淫詞豔曲,私藏覷看。

  一日,天氣甚熱,荷花開放。見荷池中一對鴛鴦戲水,看動了心,將一本《濃情快史》一看,不覺兩朵桃花上臉,滿身慾火如焚,口中枯渴難當,想青果泡湯解渴。隨將幾個錢,叫小燕去買頂大的青果,立刻要泡湯吃。小燕應了一聲,就開了園門出去,見沒有青果,望前直走了去。走到半塘橋,只見河下一隻大酒船內做戲,小燕一看,竟看癡了。愛珠等了一會,不見小燕來,就拿了快史一本,睡在牀上看,看一回難過一會,不覺沉沉睡去。

  且說六年前杭州府同知利圖,到任一味貪贓,結交上司,遇著上司,又同病相憐,非但不壞他,反將他舉了卓異,奉旨升了江南揚州府知府,滿心歡喜。此時兒子已十六歲,刁氏公然做了正夫人,帶了一同上任。來至蘇州閶門住船,一來參見撫院,二來到布政司領憑。誰知憑尚未到撫房。司房曉得他是個貪官,都要想他故意遲延,說尚要耽擱一月。利圖無可奈何,明知房中要想他,只得設席在半塘橋酒船上做戲請撫院上房,並司房,與他講盤。一面就去拜蘇州府縣官,並有相與的鄉紳。

  那些官府、鄉紳,免不得來回拜,也有請酒的,十分熱鬧。惟有公子在船無事,在蘇州四處遊玩。奈他在杭州五、六年,名山勝景,也不知看過多少。蘇州雖有好處,怎及得杭州十分之一!游了三、四日,不見甚麼好,也不去游名山勝景了。只帶一個十來歲的小廝,向僻靜巷內閒闖,希圖闖著私窠小娘家耍耍。那日見父親在半塘酒船上,做戲請人,他便帶了小廝,上岸閒走。忽走到一座花園門首,見園門半開。走進一看,遠遠望見一池荷花,他便叫小廝在外等候,自己獨走進去。來到池邊,看了一會荷花,正要走出,只見一座荷亭,甚是精緻,走上一看,只見左邊一間書房。圖書滿室,文琴高掛。台上一座金爐,香煙未斷。心中一想,道:「此必主人書室,無人在內,不便進去。」又一想,道:「書室如此精緻,主人必是妙人。我就進去一看何妨?即使主人撞見,見我如此打扮,再拼得與他說明履歷,怕他還敢把我當賊麼?」定了主意,又復轉身走進,先四邊一看,果然精緻異常。見書案上幾本《濃情快史》,想道:「主人看這樣書,自然是個風流人了。回頭一看,見上邊還有小小圈門兩扇,莫非主人在內?索性進去一看,遇見主人也好。」你道此處是哪裡,原來就是愛珠的臥室。門內就是牀,小姐正睡著在牀上。園門是小燕出去未關,小姐哪裡知道?

  被利公子闖了進來,也是邪緣湊合。公子不知,跨進房門,見牀上有人睡著,還道是主人,走到牀前一看,見是個絕色女子,嚇得望外就走。走到園門一想,道:「天下哪有這樣絕色女子?我也算一個好色的都頭!女人見過千千萬萬,美貌的也多,何曾見這般絕色。今日無意中撞見,莫非有緣?園內又不見有人,不可當面錯過。想女子睡的所在,料無男人進來,即使叫喊起來,跑了出來就是。」隨走出園門,叫小廝先下船:「我還要看看荷花下來。」那小廝正想要去看戲,聽說一聲飛跑去了。

  公子重進園中,把園門閂上,來到荷亭,見一路門雖多,總不通外邊的。又走到後邊一看,只有一門通著內裡,便也輕輕關上閂了。想內外閂斷,人是不能進來的了。饒他叫喊,也無人聽見,不怕他了。算計已定,一直竟進房中。正是白酒紅人面,美色動人心。

  不知公子進去,愛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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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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