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金石緣
◀上一回 第九回 去沉痾一朝發達 聞捷報頓悔初心 下一回▶

  詩曰:

  人世窮通迭變更,

  霎時奪錦便成名。

  果能勤舉寧終困,

  只要堅心獲大亨。

  秋傍方開聲譽遍,

  錦袍才著俗人驚。

  試看季子多金日,

  父母爭先遮道迎。

  話說林愛珠小姐嫁了利公子,原是先奸後娶,夫妻恩愛自不待言。就是利圖、刁氏見妝奩甚厚,媳婦美貌,也甚歡喜。

  不覺過了三朝,利圖文憑已到,隨即拜別親家,開船起身到任不題。

  且說金玉送學師後,心中憂悶,癩瘡更壞,林家從此絕不往來。幸虧石道全早晚來看,盡心用藥醫治。又虧無瑕不辭勞苦,不怕醃髒,痛癢則代他撫摩,膿腥則時常煎洗。知他愁悶,百般寬解,見他要吃,極意調和。日無一刻之停,夜無半時著枕。稍有餘閒,做些針指,換些柴米,以供食用。倒是公子見了心甚不安,道:「娘子,我身上這般光景,哪能得好就好些也,料無出息,今朝就死也不足惜。你這嬌怯身軀,豈堪受此膿腥血臭?早晚勤勞,倘患弄出病來,叫我如何安穩?」無瑕道:「官人不須多慮,從來做婦人的,隨夫貴,隨夫賤。你果身子不好,我亦何惜此身。」於是愈加慇懃服侍,絕無半點煩苦。還有時公子心上煩躁傷觸了他,也只是含忍,反多方承順。

  不到一年,病瘡漸漸平復。一年之後,滿身瘡痂盡脫。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仍然是一個美少年。分明脫皮換骨,再投個人身一般。無瑕喜歡不必說,就是俞德與石道全一家,好不歡喜。道全就買了幾味魚肉之類,沽了一大壺酒送來,與公子起病。公子道:「這也反事了。蒙他替我醫好了,不要說沒有謝他,連酒也沒有請他吃杯,怎麼反要他破費。」就與無瑕商議,叫俞德添了幾味菜,請道全來致謝。

  大家歡喜,直吃到一鼓方散。公子也有些醉了,送了石道全起身,關上房門,就一手搭在無瑕肩上,道:「娘子,我這樣十死九生的身子,奇形鬼怪的病狀,人人見了畏避。若非娘子不怕醃髒,辛勤調理,哪能得有今日?雖蒙娘子不棄,成親數月,略盡夫婦之情。然彼時齷齪病軀,終不敢恣意相近。今日須要極盡歡娛為妙。」無瑕就將公子手推去,道:「官人說哪裡話!你瘡雖痊癒,身子尚未強健,保養要緊。若女色相侵,舊病復發,就難好了。從今須要各被而睡,且過一年半載,再講夫婦之情。」公子道:「娘子差了!我做親時,這樣身子,誠恐有污尊體,不敢相近。尚蒙娘子不棄,稍效魚水之歡,同衾共枕。今日好了,反要各被而睡,豈不大奇?」無瑕道:「沒有甚麼奇處。官人是讀書之人,難道不明這種道理?奴既嫁到你家,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須要替你算一個長久之策。公公婆婆只生你一個,彼時死多生少,金學師恐你絕嗣,所以急急要來娶我。我若嫌你醃髒,不與你近身,要娶我何用?故成婚相近,意欲替你度一種子,以延金氏一脈,並非他意。今幸身子已好,我二人年紀尚少,後日夫妻正長,如今極該保養強健,苦志攻書,以圖上進。豈可孩子氣,不惜身命麼?」公子聽說,啞口無言,只得聽其各睡。又過數月,十分強健。無瑕就勸他讀書,自己做些針指相陪,有時直至三更方睡。

  公子每來歡合,無瑕只是不允,直至兩次三番,不得已略略見情而已。若再相強,便正言勸諫,道:「官人讀書上進要緊,如何只想這事?你若要想此事快樂,只要功名成就,多娶幾個美妾,憑你快活便了。奴家生性粗蠢,只好做你的中饋之婦,風流之事,莫要纏我。」公子道:「娘子何出此言?卑人豈是好色之徒!只因娘子恩深義重,情愛頓生,所以如此。若說富貴娶妾,莫說富貴難期,美色難得,即使貴比王侯,色如西子,卑人若一動情,有忘娘子恩義,真禽獸不如矣。」無瑕道:「倒不必如此。只要你努力功名,替祖父接續了書香一脈,奴家亦與有榮。至於娶妾,你見富貴的人,哪個不娶幾個?難道都是忘恩負義的麼?」公子道:「娶妾休題。今蒙娘子吩咐,自後定當苦志攻書,必不敢再生邪念,直待請得夫人封誥,方報答娘子恩情。」無瑕道:「多謝官人,但願如此才是。」此後公子果然勤苦讀書。他自幼本是神童,今又苦讀,不上一年,學業更進。適遇文宗行文考試,公子報名在縣,縣取送府,府取送院。不兩月,文宗發案,取入蘇州府學第一名,作儒士科舉。場期已近,要往江寧鄉試。奈無盤費,夫妻正在苦難,林員外忽然來到。你道員外為何久不來往,今日忽來?

  原來向日因公子癩到不堪,只說不久必死。無瑕不過是個丫鬟,一時掩人耳目,權認女兒代嫁。見學師去後,原就懊悔無瑕都白送去了,哪裡還來管他。所以,不但不與往來,還恐這邊纏擾。今聞公子癩已痊癒,又新進了學,不覺大驚,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只說這癩子是最無出息的了,不想好了又能進學,當初相面的相無瑕曾說『他有夫人之分』,如今現做了秀才娘子,將來竟不可料了。幸喜我的女兒原嫁一個貴公子,自下還強似他,只是無瑕那邊也不好斷絕往來。倘日後他富貴,不怕不是我的女婿。」

  隨走進與院君說知,院君的勢利心腸更不比員外。一聞此言,即欲掇轉面皮,去認女兒女婿。怎奈蘇州人嘴口不好,見金公子癩病方痊,讀書未久,必然文理欠通,又因文宗是他父親的同年,都說他進學是情面上來的,要中舉就不能夠了。此風吹入院君耳內,信以為真。便道:「如此說,雖僥倖進學,來年換了文宗歲考,連秀才還恐難保。幸喜不曾去認他,休得引狗上門。」便拿定主意,原不與他往來。員外都知道他自幼就是神童,今日進學未必全是情面,須要結交在未遇之前,一誤不可再誤。隨瞞了院君,袖了六兩銀子,來到金家,公子與無瑕接見。員外便滿面笑容,道:「我兒賢婿,恭喜!我因家中有事,許久不曾來看你。昨聞你進學,就要到南京去鄉試,特備贐儀六金,為賢婿一程之費,望即收納。」公子道:「小婿病體初安,僥倖進學,尚未登堂拜見,反蒙岳父厚賜,何以克當?」無瑕道:「長者賜不敢辭,官人不須推卻,父親母親處,自然要去拜見的。」員外因院君曉了訛言,誠恐去說些甚麼,反為不美。便道:「賢婿行色匆匆到舍,不能久停,不如待鄉試回來,同你一齊回門罷。」說完,隨即別去。

  公子見有了盤費,就要帶了俞德往省中鄉試。因念無瑕獨自一個在家,無人陪伴,如何是好?無瑕道:「這個不難,著人去接我乳娘到來,相伴同住便了。」公子甚稱有理,立刻著俞德去接周氏。周氏正憶念女兒,見俞德來接,立刻叫了一乘小轎,別了丈夫,吩咐了兒子幾句,上轎而去。不片刻到了金家,公子見接到了乳娘,放心起身而去。

  在路四五日,方到南京。只見紛紛士子齊到,各各尋寓安歇。公子就尋在貢院對河桃葉渡口關帝廟中居住,以候場期,未幾三場已畢,自覺得意,功名可望,便在寓中候榜。至九月初一日早晨,只聽得和尚開門出去,未幾笑欣欣走進,連聲高叫道:「金相公,恭喜!恭喜!已經掛榜,相公中第一名解元,報錄的即刻就到,快快打點赴鹿鳴宴去。」公子與俞德聽了,皆大驚大喜,道:「果是真麼?」和尚道:「是小僧特特去查看,第一行就是相公的。大名下注蘇州府學,附學生民籍,習詩經,一些不差。若看得不清,也不敢來妄報。」公子道;「既得僥倖,只是盤費已完,去吃鹿鳴宴,聞說要多少費用,報錄的來,報錢還沒有在此打發,這便怎麼處?」和尚道:「相公不須過慮,既在小房作寓,就是本廟的施主,賞封報錢,還要見老師,會同年,許多費用,都在貧僧身上,替相公措辦料理,待相公回府,帶來付還就是。」公子道:「在此吵擾,已感謝不盡,怎還好勞重師父料理,又累師父應用,更覺不當。但一時實無處措辦,只得遵命,奉借應用,到家定當即刻加利奉上。」和尚道:「好說。相公且早些請用飯,報錄的一來,就要吃鹿鳴宴去的。」俞德隨即取飯來,與公子吃完。報錄的早已亂打進來,請解元老爺寫賞,單要花紅,立刻請去赴鹿鳴宴。嚇得俞德與公子手忙腳亂。幸虧和尚是在行的,代為料理,先打發了報錄的,去替他對了些賞封,又代他借了一套衣冠靴帶,穿了方去吃鹿鳴筵宴。然後又參主考,拜房師,會同年,請酒足足忙了半個多月。送座師、房師,起了身,直至九月二十外,方才別了和尚,起身回家。

  到得自家門首,只見門兒封鎖,絕無一人,又吃了一驚,對俞德道:「怎麼門兒鎖在此,娘子哪裡去了?」俞德道:「莫非林員外接回去了。」解元道:「你且去問一聲鄰舍看。」俞德果去問隔壁做豆腐的王公,王公一見俞德,先叫道:「俞叔回來了,恭喜!你家相公又中了,父子解元,真是難得。」

  俞德道:「便是。請問老哥,我家大門為何鎖了?可知我主母何往?」王公道:「俞叔,你難道還不知?前初二日,你家報錄的報過之後,林員外一家到此,熱鬧了兩天,第三日晚上,就同了你主母一齊搬到你家當初的大房子裡去了。」俞德道:

  「此屋久已賣與汪朝奉家,開當在內,如何搬進去?」王公道:「這個我倒不知,你到那裡,自然曉得。」俞德別了王公,將他所說回復解元,解元亦深以為奇。

  主僕二人隨即急急到舊宅一看,忽見門首兩枝旗桿,高接青雲,紅旗繡帶,金字分明。走進牆門,見解元扁額,金光燦爛,大門閥閾,油漆如新。更見屏門上,報單貼滿,牆壁上黑白分清。二人心中更加駭異,你道怎麼緣故?原來林院君聽了訛言,心上還道:金玉雖僥倖進學,中固不能,還恐換了文宗,連秀才都不能保,所以原不曾去理他。至九月初二,聽得外邊紛紛報錄,他又無親戚與考,也不在心上。忽見員外在外笑欣欣亂喊,進來道:「院君在哪裡?女婿中了解元了。」院君聽說,只道利公子中了解元,心中大喜,直趕出來道:「哪個來說的,利家有人在外麼?」員外道:「哪裡是利家女婿,是金家女婿。」院君聽了,嚇了一呆,道:「這個癩子,前日入學,還說是情面來的,怎麼竟會中起解元來?」員外道:「還要說他怎麼。我當初原估他決好的,所以把大女兒強許與他。哪知女兒命運不濟,他家忽然遭這幾年厄運,女兒不肯嫁他,倒作成了一個無瑕,如今是穩穩一個夫人了。」院君道:「前日進學的時節,我原要去將他當做親女一般,親熱起來,不怕他們不歡喜認我,誰知又被外邊訛言中止。如今他是一個香噴噴的解元了,解元或者不知委曲,還肯相認。無瑕是曉得的,見我一向冷淡了,他未必肯認,奈何?」員外道:「還好,你前日不去理他,我卻曉得他自幼就是神童,他的進學未必全是情面,故私自去送他六兩贐儀,他當時就要來拜見我們,我恐你聽了訛言,怠慢了他,回他鄉試後一同女兒回門,有甚不認?」院君大喜,道:「這等還好。只你既知這個緣故,為何不對我說知?多送些與他便好,怎麼只送六兩,虧你拿得出手。既有這個機會,如今事不宜遲。他家甚窮,報錄的報去,莫說報錢沒有,就要吃也難。況既中了解元,自然要豎旗桿,釘牌扁,官府往來,這幾間小屋也不成局。聞得他家大房子賣在汪家,我們又無兒子,這些家當,少不得是別人的。何不拿數百金,替他贖了屋,再替他豎兩枝旗桿。我如今就帶了些魚肉柴米,先到他家將無瑕竟認了,嫡嫡親親的,女兒女婿回來,怕他不歡喜。」員外道:「院君主意不差。我今就帶了些銀子,到汪家去贖屋,你就叫轎子來就去,我停妥了屋也就來的。還有無瑕身上,衣服也沒有,須帶兩套去換換便好。」院君道:「這個我曉得。你到汪家去了,就到那邊,回頭我便了。」員外取了數百金,著兩個家人隨了先去。院君也就收拾了一皮箱衣裳裙襖,金珠首飾,風魚火肉,柴米銀兩,帶了三四個丫鬟僕婦,上轎而去。正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貴深山有遠親。

  不知院君過去,見了無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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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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