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蝦蟆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六合董翁,善士也。傳者忘其名。家頗富,有二子,皆成立。翁逍遙曳杖,含飴弄孫,暇則以行善為功課。邑有無賴子金蝦蟆者,鰥且獨,無房產,日居城闉隙地草棚中。衣百結,肘為穿而踵為決矣。閒遊市廛,詐取鄉愚財,供博費,資盡則再詐。弱者憚其悍,忍氣走;強者稍抑之,蝦蟆即取碎磁片畫頭顱,血涔涔,拉之赴公庭,得同濟排解,必攫其資而後已。

  鄉人苦之,比為長橋蛟、南山虎,而蝦蟆不能改。有某紳以名刺送官杖之,釋即握刀詣紳家門,捋褲詈罵,辱及先靈、家奴轟出爭鞭之,乃滾地罵如故。屢杖且荷校,不能易其性。一日邑宰呵匯出,蝦蟆正醉臥街心,喃喃罵人,宰怒,略審詰,即飛䌈黑索牽之回署。鞭之千餘,死復蘇。翌晨,將以豎枷木籠畢其命。翁聞之,出資為蝦蟆夤緣,救出縲絏。歸則頂香登門謝,翁方倚杖雙柴,乃崩角在地。翁曳之起,問曰:「若之肢體,非父母皮膚乎?抑若皮膚不知疼痛乎?」泣曰:「非不知痛,特欲果我腹,不能恤我膚矣。」問:「何以至此?」乃泣言:「家本小康,父母素鍾愛,縱其欲。父母卒,陸續貨田產盡,則不能自生活,亦即不知有廉恥。」又問:「救爾得生,以後將若何?」泣曰:「身敗名裂,乾坤皆窄,自顧無立足地,意欲逃奔異域死耳。」問:「何不學小貿易?」以無母金對。問:「四民中,爾豈無一業能者?」曰:「幼曾學蒸茯苓糕,自家啖之,味極甘美,舍此實無寸長。既無資,又無立錐處,能立曠野中為之耶?」翁審顧久之,曰:「吾給爾資,且給爾地,益試為之?」曰:「諾!」翁即以街左草屋三間與之,釜臼等物略備。又給青蚨十千,曰:「以後做好人,勿蹈故轍也。」蝦蟆由是賣糕,味雖佳,無人敢買之,而每晨必敲柝築築過翁家,以磁盎儲糕送翁之床頭。蒸騰香軟,翁啖之甘,囑日日送,扣除所假十千數。久之,人漸知蝦蟆糕美,啖之果甘,爭食之。

  奈彼欲揚其名,得利薄,本尋耗,兩月餘,十千盡矣,惆悵無策。翁知之,又假以廿千。後遂得法。翁思蝦蟆既自新,日日市上行,家中誰為守門執炊爨?遂又配以婢。年餘,蝦蟆大得利,不復負擔,竟擴所居,蓋衡茅臨街開糕店,兼售小菜茶酒。過者車為停,履為滿焉。

  而每晨猶送糕于翁。三年後,計糕資已盡抵三十千數,送如故。囑勿送,指天曰:「蝦蟆活一日送一日,若間斷,霹靂擊我頂。」翁由是反愛之。往往攜孫詣蝦蟆糕店中坐,夫妻必沽佳釀,攢鮮蔬為壽,更市果餌啖翁孫。兩家日漸親愛如姻婭。

  又二年,翁年七十,猶健飯,鬚髮皓然,若畫中人。偶小恙,臥房闥,食諸味不甘,惟愛啖蝦蟆糕,而蝦蟆突數日絕跡,婢亦然。乃捶枕詈曰:「負心賊,忘卻階下受杖時耶?久病床前無孝子,渠何必然。」立命呼來會計糕值。僕去移時,回曰:「大奇,大奇!」問若何,曰:「頃見渠僵臥床榻如死,惟胸頭溫,已三日,婢守屍哭,糕店門未啟耳。」翁聞亦駭詫。

  次日,夫婦送糕如故,且補前日所未送者。問蝦蟆,不語。問婢,婢日:「渠新充地府勾魂使,月必三四日僵臥,差竣始蘇。」翁遂堅詢地府事,蝦蟆隱約言之,不敢畢露。問勾何人,曰:「遠近善惡不等耳。」一日,蝦蟆送糕來,神慘澹,涕欲墮。翁詈曰:「小子何故作此態,令人悶損。」對曰:「小人不敢言,亦不忍不言。昨接地府主者勾符,翁名已在符之第三,不能不悲耳。」曰:「真耶?」曰:「真。」子若孫環叩求援救。翁曰:「唉!生死有數,渠何能為?」問:「何日勾我去?」曰:「小人尚欲詣滁陽勾旅客,須五日往返,第六日午時三刻,乃翁捐館舍時也。」翁曰:「善。」蝦蟆去,翁遂制冠裳,掃槥具,遍招戚屬老友觴詠,賦挽詩,作生誄,預衣殮裝,把酒聽曲,以待瞑目。

  至第六日,老幼咸集。翁對槥具坐廳事,子孫環之哭。親友視之笑,羨者、詫者、疑者,諸態並作。遣人視蝦蟆正臥。將至午,翁言笑自若,須臾過午,仍自若。

  霎時天暮,且夜闌,更自若,眾大笑哄散。翁愧甚,惟拍案詈蝦蟆,猶憶天明或來勾。逾兩日,亦不復來,乃大詫。明日,蝦蟆跛而來,笑可掬。翁詈曰:「小子何爽約戲長者,得何罪?」乃伏地賀曰:「不復勾矣。地下主者是日出城迎天使,過門,偵知翁待死狀,怒小人漏泄,杖之百。杖畢,小人哀白感翁厚、預白之由,主者色為之霽,檢示翁籍,善果甚夥。天使見之喜,已轉申東嶽,為翁延遐齡矣。」問延壽若何,不敢言,捋褲示翁,見兩股果青赤,皆棒痕。

  由是益善視蝦蟆。不數年,蝦蟆生子,頗聰穎。又數年,蝦蟆死。翁壽至一百二十三歲。時兩元孫已入泮,蝦蟆之孫亦入武庠。翁高坐後堂受賀,忽向外凝睇,笑曰:「咦!蝦蟆來耶!」一笑遂逝。

  懊儂氏曰: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特未操化人之法耳。化正人者,但與以言。彼之過也,出於偶然。得我一言,如醍醐灌頂,豁然頓悟。化小人者,必與以金。彼之過也,坐於困窮。得我數金,則改弦易轍,漸謀生機。而況世皆欲殺,我獨相憐,其有不感激入骨者乎?今有人焉,見敗類貧兒,既背後譏彈,毫無惋惜,更當面詈辱,詭示勸懲。倘欲稍假孔方,則怫然曰:「吾非不為子謀,特不能填無底壑耳。」弱者聞之,飲泣而退;強者聞之,將甘於下流而不能復返矣。董公之與蝦蟆,是能得感化小人之法。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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