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鏡
作者:李世民 
(唐太宗)
本作品收錄於《全唐文/卷0010

朕以萬機暇日,遊心前史,仰六代之高風,觀百王之遺跡,興亡之運,可得言焉。每至軒昊之無為,唐虞之至治,未嘗不留連讚詠,不能已已。及於夏殷末世,秦漢暴君,使人懍懍然兢懼,如履朽薄。然人君在上,皆欲永享其萬乘之尊,以垂百王之後,而得失異趣,興滅不常者何也?蓋短於自見,不聞逆耳之言,故至於滅亡,終身不悟,豈不懼哉?

睹治亂之本源,足為明鏡之鑒戒。亂未嘗不任不肖,治未嘗不任忠賢,任忠賢則享天下福主,用不肖則受天下福禍。臨危之主,各師其臣,若使覺悟社稷,安有危亡之覆?特由不留心於任使,翻屬意於遨遊,豈不哀哉!若以遨遊將為任使,以任使將為遨遊,豈不善哉!

古人言舜禹不愛於聲,不貪於色,予謂不然,將為愛也。人云桀紂耽於聲色,予將為不好也。何以知之?桀紂命不終於天年,樂不終於一世,以此為不好也。舜禹壽命於終,樂畢於世,予謂之愛也。夫人有強躁寬弱之志,愁樂貪欲之心,思情聰哲之才,此乃天命其性,有善有不善者也。由是觀之,堯舜禹湯,躬行仁義。治致隆平,此稟其性善也。幽厲桀紂,乃為炮烙之刑,刳孕婦,剖人心,斮朝涉,脯鬼侯,造酒池糟邱,為長夜之飲,此其受於天不善之性也。

夫立身之道。在乎折衷,不在乎偏射。吳起曰:「昔有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氏之君,恃眾好勇,以喪社稷。」仲尼曰:「寬以濟猛,猛以濟寬。」仁義之道,猶不得偏,何況於左道乎?何況於不仁乎?為君之道,處至極之尊,以億兆為心,以萬邦為意,理人必以文德,防邊必以武威。孔子曰:「夫文之所加者深,則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則威之所制者廣。」不可以威武安民,不可以文德備塞。

大鯨出水,必廢遊波之功;鴻鵠沈泥,定無淩空之效。若使各令遂志,不失其能。古人云:「欲構大廈者,先擇匠然後揀材;為國家者,先擇佐然後定民。」大匠構屋,必以大材為棟梁,以小材為榱橑,所有中尺寸之木無棄,此善治木者也。非獨屋有棟梁,國家亦然。大德為宰相,亦國家之棟梁也。

予思三代以來,君好仁,人必從之。在上留心台榭,奇巧之人必至;致精遊獵,馳騁之人遠臻;存意管弦,鄭衛多進;降懷粉黛,燕趙斯來。塞切直之路,為忠者必少;開諂諛之道,為佞者必多。古人云:「君猶器也,民猶水也。方圓在於器,不在於水。」以是而言,足為永誡。

夫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仲尼師於郯子,文王學於虢叔,聖人且猶如此,何況於凡人者乎。治主思賢,若農夫之望歲;哲後求才,若旱苗之思雨。亂君疾勝己如仇,視不肖如子,懷之中心,何日蹔忘?王莽偽行仁義之道,有始無終;孫皓權施恩惠之風,有初無末。二子猶膠船之泛巨浪,毀在不遙;若駑馬之奔千里,困其將至。古人云:「升不盛石,小智不可謀大,巧詐不如拙誠」,信非謬矣。

有明主,有闇主。高祖攝衣於酈生,比干剖心於辛紂。殷湯則留情於伊尹,龍逢則被誅於夏桀。楚莊暇隙而懷憂,武侯罷朝而含喜。闇主護短而永愚,明主思短而長善。觀高祖殷湯,仰其德行,譬若陰陽調,四時會,法令均,萬民樂,則麒麟呈其祥。漢祖殷湯豈非麒麟之類乎?觀夏桀商辛,嗟其悖惡之甚,猶時令不行,寒暄失序,則猛獸肆毒,蝥螟為害。夏桀商辛,豈非猛獸之儔乎?予以此觀之,豈非天道之數也。雖曰天時,抑亦人事。成湯之世,有七年之旱,翦爪為犧,千里降雨;太戊之時,桑穀生朝,懼而修備,遂使十有六國重譯而來:此豈非人事者也?或云為君難,或云為君易。人君處尊高之位,執賞罰之權,用人之才,用人之力,何為不成?何求不得?此言之實易,論之實難。何者?輕陵天地,眾精顯其妖;忽慢神靈,風雨應其暴。是以帝乙有震雷之禍,殷紂致飛沙之災。多營池觀,遠求異寶,民不得耕耘,女不得蠶織,田荒業廢,兆庶凋殘。見其饑寒,不為之哀,睹其勞苦,不為之感,苦民之君也,非治民之主也。薄賦輕徭,百姓家給,上無暴令之徵,下有謳歌之詠,屈一身之欲,樂四海之民,憂國之主也,樂民之君也。此其所以為難也。

且用人之道,尤為未易。己之所謂賢,未必盡善,眾之所謂毀,未必全惡。知能不舉,則為失材,知惡不黜,則為禍始。又人才有長短,不必兼通。是以公綽優於大國之老,子產善為小邦之相,絳侯木訥,卒安劉氏之宗,嗇夫利口,不任上林之令。舍短取長,然後為美。夫人剛柔之情各異,曲直之性不同。古今奔馳,貴賤不等,為上之孝,與下豈均。上則匡國寧家,志存崇禮;下則承顏悅色,止存敬養。虞舜孝也,不為慈親所安,曾參仁也,不為宣尼所善。孔子曰:「子從令者,不得為孝;臣苟順者,不得為忠。」如斯之類,不可不察也。逆主耳而履道,戮孔懷以安國,周公是也;順上心而安身,隨君情以殺子,易牙是也;棄己之命,安君之身,紀信是也;挾國謀事,以報私讎,袁盎是也;孑身而執節,孤直而自毀,屈原是也;外顯和睦之端,內懷湯火之意,宰嚭是也;忠諂之道,以此觀之,足為永鑒。

白起為秦平趙,乃被昭王所殺;亞夫定七國之亂,卒為景帝所誅;文種設策滅吳,翻遭越王所戮;伍胥竭力為國,終罹賜劍之禍:乃是君之過也,非臣之罪也。至若趙高、韓信、黥布、陳豨之儔,此則自貽厥釁,非君之濫刑也。高祖失於存功之能,光武獲於置將之妙。臣安君社稷之固,君處臣危亡之地,豈是相酬之道也。為天下之君,處萬民之上,安可易乎?

背道違禮,非惟損己,乃為賢人之所笑;卑身勵行,實為君子,又為庸夫之所譏。越品進官,其類必為深怨;偏與人語,眾望以為曲私。任使賢良,則謂偶得;委仗庸夫,則言愚闇。言數則謂太繁,辭寡則講道薄。恣情忿怒,則朝野戰栗;留心寬恕,則法令不行。民樂則官苦,官樂則民勞。四海之內,莫非王土,要荒為枝葉,畿內乃根本。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將安傅。」當使本固根深,委之內相,而伊尹、傅說,人所希逢;至如鎮積冰之塞,守飛雪之邊,而魏尚、李牧,當今罕遇。遣人遠撫,則眷戀而不忍,湣而不遣,則枝葉落而不存。二宜之間,致心何所?是用晨興夕惕,無忘斯事,為上猶然,何況臣下。

《易》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今略陳梗概,以示心之所存耳。古語云:「勞者必歌其事。」朕非故煩翰墨,以見文藻,但學以為已,聊書所懷,想遠見群賢,不以為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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