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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賦曰:且自人皆欲富,誰復安貧?但知計算,不憚辛勤。以致聖賢之說難傳。酷於取利,曹邴之風漸熾,貪以亡仁。既囊中之有畜,竟堂上而無親。到手金銀,即是無常厲鬼。生身父母,方為增福財神。

  幾句閒言敘過,書接上回。且說馮助善到了家中,聞知一往等事,甚屬難處,遂隱而不出。助善之心自有天知,豈遂隱沒無聞便無出頭之地耶。暗找了幾個相識。將一切房產托其變賣,共得百餘金。遂帶領高氏,一車而逃。逃得乾淨。馮助善深知京都不易謀生,銀錢雖厚,非老成人所能想,不若驅車南下,遂一直投向山東。

  一日到了德州境界,暫寓於店中,才離天津,又臨德水,助善之所重者在德,故暫寓於德耳。再作計議夜中無聊,中懷抑鬱,難以告人。因自思道:「世界上那有我這等人,拋家舍業,不能親自以至弄的丑不可聞。是誰之過?咳,倒不如自尋一死,強其現世!」又轉念道:「想我那田氏母親,死的好苦。嘗聽人說,凶死者不得入廟。遊魂飄蕩,是為餓鬼。我不能養親之生,再不能超親之死,豈非大大的一個逆子!反胡思亂想,是何道理?」今而知人鬼關昏明界,全在人一轉念間耳,閱者當猛然轉念思及其親焉庶乎可。想到這裡,遂向高氏道:「待明日早起,我問問店小二,此處有高僧沒有。非有高僧不能超拔亡人。若有高僧,我想著做個道場,放個燄口,超拔超拔父母,消除消除罪業,你道如何?」高氏道:「這倒是好事。但咱正在被難之際,並無餘錢可以作福。等著發了財,多作功德,亦無不可。」既不阻良人辦善又不念毒母舊惡,較諸私財產揚家醜者,真高遠矣。馮助善道:「你說的也是。但不知陰司苦處,一時也耐不得。總是救度父母為先。若不遭這樣事,還可少緩。他老人家死的如此不祥,一念慈祥轉禍為福。再故意遲延,於心怎過得去?於親生身上發慚愧心勇猛念,皆在一個過不去。況且發財在那裡,若將這倆錢花盡了更辦不成。人而不孝,那裡的財發?責已厚,望天薄修德俟命非君子不能。我斷斷好不了的。早晚餓死拉倒!咳,我還發財哩!」高氏道:「既如此說,到明天就辦。至於發財不發財,不必胡想。只要改惡向善,萬無有絕路。常言說的好,『先善後惡,准惡不准善;先惡後善,准善不准惡。』你能向善,便不能不發財。常言說的又好,『天無絕人之路,人自絕之耳,』你不自絕,焉有絕路叫你走?正論高極。不必憂慮。若是有入善門路,你頭裡走,我定然要跟著。」馮助善道:「你怎麼跟著?想你婦道人家有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你已嫁入我家,我先不孝,你從我有何好處?反給我添些罪業。」高氏道:「我怎樣給你添罪業?」馮助善道:「我不能順親。我再享婦隨之樂,這不是罪上加罪?」高氏道:「你越說越沾滯,語越沾滯,筆越活潑。不用說了。你想怎麼辦,便怎麼辦。睡點覺罷。」那馮助善左思右想,何曾睡得著?泉台隱痛,衾影抱慚。不覺天已五鼓。轉眼日出三竿。

  馮助善起的身來,到了外面,向店小二道:「你們這裡有高僧沒有?」店小二道:「你老說的好和尚麼?雖尋常語,驚怪中帶出無限提撕。那可稀罕的狠。莫說吾們這裡,南京到北京,那有出奇僧。官僧拜天地,女僧抱外甥。雖世俗語,戲謔中寫出無限警教。你老就沒有聽見這幾句話麼?」馮助善道:「這是說的麼話!天下都是一般而論的麼?有好的就有歹的。那修行和尚,也多的狠。」店小二道:「修行的卻有,可不在這裡。」馮助善道:「何處有呢?」店小二道:「西天有個如來佛,南海有個觀世音。其餘的地方,沒有沒有。」說著又拍手道:「沒有沒有!」如來觀音皆人也,而後之學者,不能及其成之高,無怪人之拍手大笑。馮助善聽店小二的話,便自思道:「龜頭蝦蟆眼,不是好東西,一句正經話沒有。」在助善耳中,不作正經話聽,在作者口中,未嘗不作正經話說。

  說話之間,從櫃屋中出來一人,年有五十餘歲,向馮助善道:「你老和那個東西說甚麼話。你老問高僧作甚麼?」馮助善以實相告。那店家道:「這裡雖然沒有高僧,也有幾個奔修行的,城內有一永慶寺。老和尚法名廣通,廣度眾生,通明佛法。甚是正經。心正守經,便算好僧。他有幾個徒弟,也不甚離弦,遠處也有。不若這裡便宜。」馮助善聞此,拱手謝過。遂到了屋中,告知高氏。拿了幾百錢,買了些紙馬、香錁,便進城尋永慶寺而來。

  及至到了寺外,不敢擅進。等了片時,出來兩個小沙彌,手提茶壺,想是買茶去。馮助善向前拱手道:「小師傅要向何往?」一個沙彌答道:「你看我拿著茶壺,還作甚麼去呢?你這就是明知故問。」馮助善道:「想是買茶去了?」答道:「我卻是打酒去。」馮助善道:「怎麼拿茶壺打酒?」答道:「這個壺大呀不,少了不彀喝的。」你莫拿真話,當瞎話說。馮助善道:「真打酒去麼?」那一沙彌道:「你聽他說哩!他是合你鬧玩。」與護國寺沙彌大相懸殊。馮助善道:「一而不識,怎麼鬧起玩來?」兩沙彌同笑道:「俺倒茶去了。」說著便跑,馮助善只得再等著。不時,那小沙彌提茶回來。向馮助善道:「你怎麼還在這裡?」馮助善道:「我特來參拜老師傅。煩二位通報一聲。」一沙彌道:「拿了門包禮來沒有?」馮助善道:「出家人怎麼動不動的要錢?」答道:「俺出家人吃十方,穿十方,你就不知道麼?」那一沙彌道:「你老不用合他說話,跟我來罷。」忽然來了好人。馮助善便跟著進去。前沙彌道:「爾這克是那裡的?」後沙彌道:「你怎麼這麼討人嫌!你說客好哇不?」前沙彌道:「俺偏要說切!」克制客感,是金鐘傳切實工夫,曰克,曰客,曰切,作者皆有深心,慎勿忽過。馮助善道:「天津來的。」前沙彌道:「吾說怎麼眥眥泣泣的。」馮助善道:「你這個小師傅,實在是淘氣。」說著已到禪院。

  前沙彌高聲道:「師爺爺呀,有客來了!」內有人答道:「什麼東西?」前沙彌道:「天津的個人呢!」摹寫處形神俱露。內有人急道:「好可惡,好可惡!」說著,便迎出門來。見馮助善便合掌道:「請禪堂裡坐,這些孩子,實在是可惡,不用理他!」馮助善見那和尚說此,便深深一揖道:「這個小師傅,早晚定然不錯,甚是精明。」和尚道:「貧嘴掛搭舌的,何曾有黜出息!」馮助善道:「老和尚可開開殿門。拜過了佛,再來敘話。」那和尚聞此,遂引馮助善進了大殿。叩頭的叩頭,敲磬的敲磬。等時拜畢,馮助善又頂禮那和尚。和尚忙還禮道:「彌陀佛彌陀佛,佛家收去了。」說著便攜馮助善手,同入禪堂,分賓主落座。獻茶已畢,馮助善道:「請教老和尚貴上下?」答道:「法名廣通。領教先生高姓大名?」馮助善以實相告,並告明來意。廣通道:「馮先生言及於此,貧僧情願效力。不知先生意中是專於唸經,是專於拜懺,還是經懺兼行?」馮助善道:「有利亡人者便好。世之鐃鼓喧喧不齊不戒,不惟無益亡人,反加罪亡人矣。還求老和尚慈悲示下。」廣通道:「唸經之力緩,拜利之力急。緩者力大,急者利小。若欲於急中求大利益莫高於大悲懺。法力無邊,死者受益,非助善心誠求之,其誰得領廣通之高教。馮先生以為何如?」馮助善道:「如此便拜大悲懺。」廣通道:「請教設壇何處?」馮助善道:「初到貴地,無有便處,即在寺中罷。設壇一切花費,俱在經禮中取齊就是了。」廣通道:「說甚麼經禮呢。」俗流和尚,以經懺作生涯,獨廣通則不在此。馮助善道:「不言經禮,弟倒難處。」這時從旁閃過一個和尚,向馮助善道:「請教設幾天壇呢?」馮助善道:「多則幾日,少則幾日呢?」廣通道:「多則七日,少則三日,就是一天亦無不可。」馮助善道:「如此便設七天罷。」旁一和尚道:「寺中人們不足其數,還須外聘。雖是佛法,不可捉取錢寶,然於善主爺們,亦過意不去。事過之後,多也不好,少也不好,反覺兩難。常言說的好,『先小人,後君子』,倒也不錯。」廣通道:「何須如此。在寺中拜懺,馮先生多具冥資,拔濟亡人就是了。不然擺幾次齋供,大家同作功德,豈不更好?」馮助善道:「壇上應用物件,即乞說明,以便備辦。」廣通道:「無甚可用,僅用香油燈二盞,香一爐,清泉水三杯。至於供養等物,那卻不拘,總不若在十供養中摘取為妙。若能十樣俱足,更妙不可言矣。」十供俱足算修全福。馮助善道:「何為十供養?」廣通屈指道:「香句、花句、燈句、涂句、果句、茶句、食句、寶句、珠句、衣句,這不是十樣麼?」馮助善道:「這十樣卻可俱足。但不知每樣須用多少?」馮助善說畢,旁者欲言,廣通忙道:「無須乎多,只借此以表誠敬而已。」禮煩則濫。惟潔誠可以通神。馮助善道:「還用何物呢?」廣通道:「如從權辦,便無他物。若如法辦,須用五彩絨線,界方丈為清淨地,壇外者概不准入。方丈之中,須用香泥塗地。除此之外,無他用矣。」馮助善道:「如法辦理倒覺誠敬。如法辦,誠心也,即孝心也。其敬佛者,正其敬父母之誠心也。至於從權一說,總算苟且塞責。餘回店即當備辦一切,僱人送到。上壇的師傅們,必然是用素齋了。」廣通道:「那是自然。」馮助善即拱手告辭。

  回到店中,告知高氏,將所帶銀兩換了幾百吊錢,置辦拜懺應用及素齋等物,僱人挑送永慶寺中。廣通查收畢,訂了開經日期。馮助善遂在城中賃了一所房子,將高氏接入城中。夫婦到了拜懺之期,早去晚回,甚屬誠敬。和尚們也不敢少錯。話不多敘,轉眼已是圓滿。是日夜定,大放燄口,諸事完畢。馮助善送到經資六十弔,為後母身上誰能捨得。向廣通拱手道:「行李空虛,不堪言敬,各奉薄儀,少時心。」廣通總不肯接。推辭再三方收下。道:「馮先生既堅執垂賜,焉敢不領。小和尚們,謝謝馮先生。」眾和尚聞言,一齊拜謝。馮助善自然相陪。周旋已畢,天將五鼓。馮助善方告辭回寓。不覺沉沉睡去。心願既了夢寐自清。忽夢見馮田氏身帶枷鎖,來至面前。道:「為娘悔無及矣。吾兒孝心,感動神靈,為娘借力出苦,今將往生矣。」說畢,珠淚雙流。淚從愧心中流出滴滴皆真,始悔從前之假哭不可。馮助善見馮田氏枷鎖情狀,不覺兩手撲去,放聲大哭,一夢遂醒。醒後酸痛不已。高氏亦被驚醒。夫婦問答之間,竟是兩夢相同。前者黃心齋割股療病純孝格天,能挽陶氏危病速愈,馬陶兩家兩夢巧符。今有馮助善誠心拜懺至孝感神,能救田氏冥苦得脫,夫婦二人兩夢巧合。其遭後母之變不同,其盡孝則一也。適足見人有孝思,即與天地默相感通,一默成心,千古難沒,前後孝跡,遙遙相為對照。

  次日起的身來,馮助善自思道:「經資花費一百餘弔,還有二百餘弔,能盤費幾時?總得想個生財之道,方為久遠之計。自己想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便與高氏商酌。高氏低頭暗想,不知想個甚麼生涯,可聽下回分解。

  注解:

  嘗思孝為庸行常道也。有其常即有其變,論常而不論變,則孝道終有所未備。變乎常以曲盡其孝者,於黃心齋孝感天地之外,又得一馮助善焉。馮田氏因奸被戕,夫婦之情絕,母子之分亡矣。亦投畀豺虎,投畀有此之列已耳。金鐘傳即補孝經之遺,又安得以孝不孝責馮助善哉。乃馮助善覺有不安於己心者焉。夫不安於己心,即不安於父心。不安於父心,即不合於天理,天下惟合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者,方可謂之孝乃得謂之人。不能化田氏於生前,已為孝子所深痛。不能安父心於死後,又為孝思所難已。馮助善蓋有見於此,故為凱風之可磯不為小弁之愈疏。其避德州也與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之義合。其拜經懺也,也乾父之蠱。蓋前人愆之義,合超拔田氏,正所以妥父母之先靈也。君子曰,此變乎常以補其孝之未至者也,其孝可謂深至矣,彼椿萱並茂當及時以盡其孝者,烏可自蹈不孝,而抱愧於昊天之罔極也哉。

  理注:

  賦曰大義教勿貪求名利,以行孝為主。且說馮助善回家,折變家產,夜間逃走。順河逆水,到了德州,參拜廣通,誠心拜懺,拔濟先亡,是性懺悔,自性通達,是進善地步。拜懺之後,亡母超升淨土,是惡念淨盡,後居常寂光土,實是大孝。前有黃心齋,孝感天地,次有馮助善,孝感亡母,得升是前際不生後念不緒,心常空寂又求廣通指示。台頭寺得遇黃興,方到至善之地也。

  偈云:

  助善孝母得超升,至此惡念永不生。

  後謀久遠生善意,再遇脾土名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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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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