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吟雜錄
作者:馮班 
作者馮班(1602~1671) 清代詩人。 四庫總目提要:國朝馮班撰。班字定遠,號鈍吟居士,常熟人。卷首自署曰上黨,從郡望也。是書凡家誡二卷,正俗一卷,讀古淺說一卷,嚴氏糾謬一卷,日記一卷,誡子帖一卷,遺言一卷,《通鑒綱目》糾謬一卷,將死之鳴一卷。班著述頗多,歿後大半散佚。其猶子武,搜求遺槁,僅得九種,裒而成編。家誡多涉歷世故之言,其論明末儒者之弊,頗為深切。正俗皆論詩法讀古淺說多評詩文,日記多說筆法、字學,皆間附雜論。嚴氏糾謬辨嚴羽《滄浪詩話》之非,誡子帖多評古帖,論筆法未附以社約四則,皆論讀書之法。遺言、將死之鳴皆與家誡相出入。《通鑒綱目》糾謬尚未成書,僅標識五條,武錄而存之耳。大抵明季諸儒,守正者多迂,騖名者多詐,明季詩文,沿王、李、鍾、譚之餘波,偽體競出。故班諸書之中,詆斥或傷之激。然班學有本源,論事多達物情,論文皆究古法。雖間有偏駁,要所得者為多也。

樂府至有明而業雜,出奴入主,三百年來,迄無定論。《鈍吟雜錄》中樂府諸論,折衷群言,歸於一是,果有別裁偽體者,將不河漢斯言也。錄其醇無疵者六則,與錢木庵《唐音審體》互參。時俗謬誤,其知所返乎?雪樵識。

古今樂府論

古詩皆樂也,文士為之辭曰詩,樂工協之于鐘呂 為樂。自後世文士或不閑樂律,言志之文,乃有不可施于樂者,故詩于樂畫境。文士所造樂府,如陳思王、陸士衡,于時謂之“乖調”。劉彥和以為“無詔伶人,故 事謝絲管”。則是文人樂府,亦有不諧鐘呂,直自為詩者矣。樂府題目,有可以賦詠者,文士為之詞,如《鐃歌》諸篇是矣。樂府之詞,在詞體可愛,文士擬之,如 “東飛伯勞”、《相逢行》、“青青河畔草”之類,皆樂府之別支也。七言創於漢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詩有“東飛伯勞”,至梁末而七言盛于時,詩賦多有 七言,或有雜五七言者,唐人歌行之祖也。聲成文謂之歌。曰“行”者,字不可解,見於《宋書樂志》所載魏、晉樂府,蓋始于漢人也。至唐有七言長歌,不用樂 題,直自作七言,亦謂之歌行。故《文苑英華》歌行與樂府又分兩類。今人歌行題曰古風,不知始於何時?唐人殊不然,故宋人有七言無古詩之論。予按:齊、梁已 前,七言古詩有“東飛伯勞”、“盧家少婦”二篇,不知其人、代,故題曰古詩也。或以為梁武,蓋誤也。如唐初盧、駱諸篇,有聲病者,自是“齊梁體。”若李、 杜歌行不用聲病者,自是古調。如沈佺期“盧家少婦”,今人以為律詩。唐樂府亦用律詩。唐人李義山有轉韻律詩。白樂天、杜牧之集中所載律詩,多與今人不同。 《瀛奎律體》有仄韻律詩。嚴滄浪雲:“有古律詩。”則古、律之分,今人亦不能全別矣。《才調集》卷前題雲:古律雜歌詩一百首。古者,五言古也;律者,五七 言律也;雜者,雜體也;歌者,歌行也。此是五代時書,故所題如此,最得之,今亦鮮知者矣。大略歌行出於樂府,曰“行”者,猶仍樂府之名也。杜子美作新題樂 府,此是樂府之變。蓋漢人歌謠,後樂工采以入樂府,其詞多歌當時事,如《上留田》、《霍家奴》、《羅敷行》之類是也。子美自詠唐時事,以俟采詩者,異于古 人,而深得古人之理。元、白以後,此體紛紛而作。總而言之:制詩以協于樂,一也;采詩入樂,二也;古有此曲,倚其聲為詩,三也;自製新曲,四也;擬古,五 也;詠古題,六也;並杜陵之新題樂府,七也。古樂府無出此七者矣。唐末有長短句,宋有詞,金有北曲,元有南曲,今則有北人之小曲,南人之吳歌,皆樂府之餘 也。樂府本易知,如李西涯、鐘伯敬輩都不解。請具言之:李太白之歌行,祖述《騷》、《雅》,下迄梁、陳七言,無所不包,奇中又奇,而字字有本,諷刺沉切, 自古未有也。後之擬古樂府,如是焉可已。近代李于鱗取晉、宋、齊、隋《樂志》所載,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剝,曰“擬樂府”。至於宗子相之樂府,全不可通。 今松江陳子龍輩效之,使人讀之笑來。王司寇《卮言》論歌行雲:“有奇句奪人魄者。”直以為歌行,而不言此即是擬古樂府。夫樂府本詞多平典,晉、魏、宋、齊 樂府取奏,多聱牙不可通。蓋樂人采詩合樂,不合宮商者,增損其文,或有聲無文,聲詞混填,至有不可通者,皆樂工所為,非本詩如此也。漢代歌謠,承《離騷》 之後,故多奇語。魏武文體,悲涼慷慨,與詩人不同。然史志所稱,自有平美者,其體亦不一。如班婕妤“團扇”,樂府也。“青青河畔草”,樂府也。《文選注》 引古詩多雲枚乘樂府,則《十九首》亦樂府也。伯敬承于鱗之後,遂謂奇詭聱牙者為樂府,平美者為詩。其評詩至雲:某篇某句似樂府,樂府某篇某句似詩。謬之極 矣。樂府之名本於漢。至《三百篇》用之鄉人,用之邦國。樂之大者,正以郊祀為本。伯敬乃曰:樂府之有郊祀,猶詩之有應制。何耶?又李西涯作詩三卷,次第詠 古,自謂樂府。此文既不諧于金石,則非樂也;又不取古題,則不應附於樂府也;又不詠時事,如漢人歌謠及杜陵新題樂府,直是有韻史論,自可題曰史贊,或曰詠 史詩,則可矣,不應曰樂府也。詩之為文,一出一入,有切言者,有微言者,輕重無准,唯在達其志耳。故孟子曰:“不以文害詞,不以詞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 之。”西涯之詞,引繩切墨,議論太重,文無比興,非詩之體也。乃其敘語譏太白用古體,謬矣。西涯筆端高,其集中詩多可觀。惜哉,無是可也。古書敘樂府,唯 《宋書》最詳整,其次則《隋書》及《南齊書》。《晉書樂志》皆不如也。郭茂倩《樂府詩集》為詩而作,刪諸家樂志作序,甚明而無遣誤,作歌行樂府者,不可不 讀。左克明樂府,只取堪作詩料者,可便童蒙學詩者讀之。楊鐵老作樂府,其源出於二李、杜陵,有古題者,有新題者,其文字自是“鐵體”,頗傷於怪。然篤而論 之,自是近代高手,太白之後,亦是一家,在作者擇之。今太常樂府,其文用詩。黃心甫作《扶輪集》序雲:“今不用詩。”非也。余尚及聞前輩有歌絕句者,三十 年來亦絕矣。宋人長短句,今亦不能歌。然嘉靖中善胡琴者,猶能彈宋詞。至於今,則元人北詞亦不知矣,而詞亦漸失本調矣。樂其亡乎!詩之不合于古人,余能正 之也;樂之亡,如之何哉?

論樂府與錢頤仲

“詩言志,歌永言。”“言之不足,故詠歌之。 ”然後協之金石絲管,詩莫非樂也。樂府之名,始于漢惠,至武帝立樂府之官,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采詩夜誦,有趙、代、齊、魏之歌;又使司馬長卿等造十九章 之歌,此樂府之始也。迨魏有三調歌詩,多取漢代歌謠,協之鐘律,其辭多經樂工增損,故有本辭與所奏不同,《宋書樂志》所載是也。陳王、陸機所制,時稱“乖 調”。劉彥和以為“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則疑當時樂府,有不能歌者,然不能明也。漢時有蘇、李五言,枚乘諸作,然吳兢《樂錄》有古詩。而李善注《文 選》,多引枚乘樂府,詩文皆在古詩中,疑五言諸作,皆可歌也。大略歌詩分界,疑在漢、魏之間。伶倫所奏,謂之樂府;文人所制,不妨有不合樂之詩。樂之所 用,在郊廟宴享諸大體,或有民間私造,用之宴飲者。唐之五七言律長短句,以及今之南北詞,皆樂也,其體亦何常之有?樂府中又有灼然不可歌者,如後人賦《橫 吹》諸題,及用古題而自出新意,或直賦題事,及杜甫、元、白新樂府是也。歌行之名,本之樂章,其文句長短不同,或有擬古樂府為之,今所見如鮑明遠集中有 之,至唐天寶以後而大盛,如李太白其尤也。太白多效三祖及鮑明遠,其語尤近古耳。酷擬之風,起於近代。李于鱗取魏、晉樂府古異難通者,句摘而字效之,學者 始以艱澀遒壯者為樂府,而以平典者為詩。吠聲譁然,殆不可止。但取樂府詩集中所載讀之,了然可見。蓋魏、晉樂章,既由伶人協律,聲有短長損益,以文就之, 往往合二為一,首尾都不貫,文亦有不盡可通者,如《鐃歌》聲詞混填,豈可更擬耶?樂工務配其聲,文士宜正其文。今日作文,止效三祖,已為古而難行矣;若更 為其不可解者,既不入樂,何取於伶人語耶?亦古人所不為也。漢詩之無疑者,唯《文選》班姬一章,亦樂府也。興深文典,與蘇、李諸作何異?總之,今日作樂 府:賦古題,一也;自出新題,二也。舍此而曰某篇似樂府語,某篇似詩語,皆于鱗、仲默之敝法也。選詩者至汲取其難通以為古妙,此又伯敬、友夏之謬也。所知 止此而已。

論歌行與葉祖德

晉、宋時所奏樂府,多是漢時歌謠,其名有《放 歌行》、《豔歌行》之屬,又有單題某歌、某行,則歌行者,樂府之名也。魏文帝作《燕歌行》,以七字斷句,七言歌行之濫觴也。沿至於梁元帝,有《燕歌行 集》,其書不傳,今可見者,猶有三數篇。于時南北詩集,盧思道有《從軍行》,江總持有《雜曲文》,皆純七言,似唐人歌行之體矣。徐、庾諸賦,其體亦大略相 近。詩賦七言,自此盛也。迨及唐初,盧、駱、王、楊大篇詩賦,其文視陳、隋有加矣。迤于天寶,其體漸變。然王摩詰諸作,或通篇麗偶,猶古體也。李太白崛 起,奄古人而有之,根於《離騷》,雜以魏三祖樂府,近法鮑明遠,梁、陳流麗,亦時時間出,譎辭雲構,奇文鬱起,後世作者,無以加矣。歌行變格,自此定也。 子美獨構新格,自製題目,元、白輩祖述之,後人遂為新例,陳、隋、初唐諸家,漸澌滅矣。今之歌行,凡有四例:詠古題,一也;自造新題,二也;賦一物、詠一 事,三也;用古題而別出新意,四也。太白、子美二家之外,後人蔑以加矣。

正俗

古人之詩,皆樂也。文人或不閑音律,所作篇 什,不協于絲管,故但謂之詩。詩與樂府從此分區。又樂府須伶人知音律增損,然後合調。陳王、士衡多有佳篇,劉彥和以為“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則于時樂 府,已有不歌者矣。後代擬樂府,以代古詞,亦同此例也。文人賦樂府古題,或不與本詞相應,吳兢譏之,此不足以為嫌,唐人歌行皆如此。蓋詩人寓興,文無定 例,率隨所感。吳兢史才,長於考證,昧于文外比興之旨,其言若此,有似鼓瑟者之記其柱也。必如所雲,則樂府之文,所謂床上安床,屋上架屋,古人已具,何煩 贅剩耶?又樂府采詩以配聲律,出於伶人增損併合,剪截改竄亦多,自不應題目,豈可以為例也?杜子美創為新題樂府,至元、白而盛。指論時事,頌美刺惡,合于 詩人之旨,忠志遠謀,方為百代鑒戒,誠傑作絕思也。李長吉歌詩,雲韶工人皆取以協金石。杜陵詩史,不知當時何不採取?《文苑英華》又分歌行與樂府為二。歌 行之名,不知始於何時?魏、晉所奏樂府,如《豔歌行》、《長歌行》、《短歌行》之類,大略是漢時歌謠,謂之曰“行”,本不知何解。宋人雲:體如行書。真可 掩口也。既謂之歌行,則自然出於樂府,但指事詠物之文,或無古題,《英華》分別,亦有旨也。 伶工所奏,樂也。詩人所造,詩也。詩乃樂之詞 耳,本無定體,唐人律詩,亦是樂府也。今人不解,往往求詩與樂府之別,鐘伯敬至雲某詩似樂府,某樂府似詩。不知何以判之?只如西漢人為五言者二家,班婕妤 《怨詩》,亦樂府也。吾亦不知李陵之詞可歌與否?如《文選注》引古詩,多雲枚乘樂府詩,知《十九首》亦是樂府也。漢世歌謠,當騷人之後,文多遒古。魏祖慷 慨悲涼,自是此公文體如斯,非樂府應爾。文、明二祖,仰而不迨,大略古直。樂工采歌謠以配聲,文多不可通,《鐃歌》聲詞混填,不可複解是也。李於鱗之流, 便謂樂府當如此作。今之詞人,多造詭異不可通之語,題為樂府。集中無此輩語,則以為闕。《樂志》所載五言四言,自有雅則可誦者,豈未之讀耶? 陸士衡《擬古詩》、江淹《擬古三十首》,如摶猛虎,捉生龍,急與之較,力不暇,氣格悉敵。今人擬詩,如床上安床,但覺怯處種種不逮耳。然前人擬詩,往往只取其大意,亦不盡如江、陸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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