鈔書自序
作者:顧炎武 
本作品收錄於《顧亭林文集/2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為儒。自先高祖為給事中,當正德之末,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寧書坊乃有刻板,其流布於人間者,不過四書、五經、《通鑒》、性理諸書。他書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書六七千卷。嘉靖間,家道中落,而其書尚無恙。先曾祖繼起為行人,使嶺表,而倭闌入江東,郡邑所藏之書與其室廬俱焚,無孑遺焉。洎萬曆初,而先曾祖歷官至兵部侍郎,中間蒞方鎮三四,清介之操,雖一錢不以取諸官,而性獨嗜書,往往出俸購之,及晚年而所得之書過於其舊,然絕無國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言:「余所蓄書,求有其字而已,牙簽錦軸之工,非所好也。」其書後析而為四。炎武嗣祖太學公,為侍郎公仲子,又益好讀書,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復有五六千卷。自罹變故,轉徙無常,而散亡者什之六七,其失多出於意外。二十年來贏幐擔囊以遊四方,又多別有所得,合諸先世所傳,尚不下二三千卷。其書以選擇之善,較之舊日雖少其半,猶為過之,而漢、唐碑亦得八九十通,又鈔寫之本別貯二麓,稱為多且博矣。自少為帖括之學者二十年,已而學為詩古文,以其間纂記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餘年,讀書日以益多,而後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經學古,亦往往為詩文,本生祖讚善公文集至數百篇,而未有著書以傳於世者。

昔時嘗以問諸先祖。先祖曰:「著書不如鈔書。凡今人之學,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見之書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讀書而已。」先祖書法蓋逼唐人,性豪邁不群,然自言少時日課鈔古書數紙,今散亡之餘猶數十帙,他學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歲,即授之以溫公《資治通鑒》,曰:「世人多習《綱目》,余所不取。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也。班孟堅之改《史記》,必不如《史記》也;宋景文之改《舊唐書》,必不如《舊唐書》也;朱子之改《通鑒》,必不如《通鑒》也。至於今代,而著書之人幾滿天下,則有盜前人之書而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書百卷,不若得宋人書一卷也。」炎武之遊四方十有八年,未嘗干人,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留,或手鈔,或募人鈔之,子不云乎:「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今年至都下,從孫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權衡》《漢上易傳》等書,清苑陳祺公資以薪米紙筆,寫之以歸。愚嘗有所議於左氏,及讀《權衡》,則已先言之矣。念先祖之見背,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猶在耳,乃泫然書之,以貽諸同學李天生。天生,今通經之士,其學蓋自為人而進乎為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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