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七雄略十八

臣聞周有天下,其理三百餘年。成康之隆也,刑措四十餘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餘年。〔太公說文王曰:「雖屈於一人之下,則申於萬人之上,唯賢人而後能為之。」於是文王所就而見者六人,求而見者十人,所呼而友者千人,友之友謂之朋,朋之朋之黨,黨之黨謂之群,以此友天下賢人者,二人而歸之,故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此之謂也。〕故五伯〔音霸〕更起。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五伯既沒,賢聖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諸侯恣行,強淩弱,眾暴寡。

〔吳王問伍胥曰:「伐楚如何?」對曰:「楚執政眾而乖,莫適任患。若為三師以肄之,一師至,彼必皆出,彼出即歸,彼歸即出,楚必道弊,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誤之。既疲,而後以三軍繼之,必大克。」闔閭從之。楚於是乎始病。越王勾踐問於大夫種曰:「伐吳何如?」對曰:「伐吳有七術,其略云:尊天事鬼,以舉其邪;遺之好美,以熒其志;遺之巧工,使起宮室,以盡其財;遺之諛臣,使之易伐;強其諫臣,使之自殺;堅甲利兵,以承其弊。」越王於是飾美女西施,獻之吳王。吳王悅之。子胥諫,不受。吳王誅子胥。越又為榮楣,鏤以黃金,獻之吳王。吳王受之,而起姑蘇之臺,五年乃能成,百姓道死。越臣聞: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獨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劃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親疏相鎮,所以關盛衰也。昔周監二代,立爵五等,封國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為不可拔者也。故盛則周、召相其治;衰則五霸扶其弱,所以夾輔王室,左右厥世,此三聖制法之意〔文、武、周公為三聖。〕。然厚下之典,弊於尾大。

自幽、平之後,日以陵夷,爵祿多出於陪臣,征伐不由於天子。吳併於越〔越王勾踐敗吳,欲遷吳王於甬東,與百家君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剄死。越王滅吳。〕,晉分為三〔晉昭公六年卒。六卿欲弱公室,遂以法盡滅羊舌氏之族,而分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以其子為大夫。晉益弱,六卿皆大。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智伯,盡分其地。至烈公十九年,周威王賜趙、魏、韓皆命為諸侯。晉遂滅。〕,鄭兼於韓〔鄭桓公者,周厲王少子也,幽王以為司徒。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曰:「獨有洛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公曰:「何如?」對曰:「地近虢鄶,虢鄶之君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為司徒,民皆愛公,請試居之,民皆公之民也。」桓公曰:「善。」竟國之。至後世君乙,為韓哀侯所滅,並其國。鄭遂亡。〕,魯滅於楚〔魯頃公二年,楚考烈王滅魯。魯頃公亡遷於卞邑,為家人。魯遂絕。〕。海內無主,四十餘年而為「戰國」矣。秦據勢勝之地,騁狙詐之兵,蠶食山東,山東患之。

蘇秦,洛陽人也,合諸侯之縱以賓秦;張儀,魏人也,破諸侯之縱以連橫。此縱橫之所起也。〔議曰:《易》稱:『先王建萬國,而親諸侯。』孔子作《春秋》為後世法。譏世卿不改制,世侯。由是觀之,諸侯之制,所從來上矣。荀悅曰:「封建諸侯,各世其位。欲使視人如子,愛國如家,置賢卿大夫,考績黜陟,使有分土而無分人。而王者總其一統,以禦其政。故有暴於其國者,則人叛。人叛於下,誅加於上。最以計利思害,勸賞畏威,各竟其力,而無亂心。天子失道則侯伯正之,王室微弱則大國輔之。雖無道,不虐於天下,此所以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者也。」曹元首曰:「先王知獨理之不能久,故與人共理之;知獨守之不能固,故與人共守之。兼親疏而兩用,參同異而並進。輕重足以相鎮,親疏足以相衛。兼並路塞,逆節不生也。」陸士衡曰:「夫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乎悅下,為己存乎利人。夫然則南面之君,各矜其治;九服之人,知有定主。上之子愛,於是乎生;下之體信,於是乎結。世治足以敦風,道衰足以禦暴。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人無以寄霸王之志。」蓋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業。夫興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廢興,存乎其人。願法期於必涼,明道有時而暗。故世及之制,弊於強禦;厚下之典,漏於末折。浸弱之釁,遘自三季;陵夷之禍,終於「七雄」。所謂「末大必折,尾大難掉」,此建侯之弊也。

蘇秦初合縱,至燕。〔周武定殷,封召公於燕,與六國並稱王。〕說燕文侯曰:「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雲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粟支數年。南有碣石、鴈門之饒,北有棗栗之利,民雖不田作,而足於棗栗矣。此所謂天府者也!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無過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所以不犯寇被甲者,以趙之為蔽其南也。秦、趙相斃,而王以全燕制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上谷,彌地數千里,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趙之攻燕也,發號出令,不至十日,而數十萬之軍,軍於東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於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於百里之內。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於千里之外,計無過於此者。是故,願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為一,則燕國必無事矣。」燕文侯許之。

〔樂毅獻書燕王曰:「比目之魚,不相得則不能行,故古者稱之,以其合兩而如一也。今山東不能合弱而如一,是山東之智不如魚也。又譬如軍士之引車也,三人不能行,索二人,五人而車行矣。今山東三國弱而不能敵秦,索二國,因能勝秦矣。然而山東不知相索,則智固不如軍士矣。胡與越人,言語不相知,誌意不相通,同舟而渡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今山東之相與也,如同舟而濟,秦之兵至,不能相救助如一,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夫三物者,人之所能為也。山東主遂不悟,此臣之所為山東苦也,願大王熟慮之。今韓、梁、趙三國已合矣。秦見三晉之堅也,必南伐楚。趙見秦之伐楚,必北攻燕。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秦久伐韓,今秦之伐楚,燕必亡。臣竊為大王計,不如以兵南合三晉,約戍韓、梁之西邊。山東不能為此,此必皆亡矣。」燕果以兵南合三晉。

趙將伐燕,蘇代為燕說趙王曰:「今者臣從外來,過易水,見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挾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見蚌脯。』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見死鷸。』兩者不肯相捨,漁父得而並擒之。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其眾,臣恐強秦之為漁父也!願大王熟計之。」趙王乃止。

齊宣王因燕喪,伐燕,取十城。燕易王謂蘇秦曰:「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秦曰:「請為王取之。」遂如齊,見齊王,拜而慶,仰而弔。齊王曰:「是何慶弔相隨之速也?」蘇秦曰:「臣聞:饑人之所以饑而不食鳥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死人同患也。今燕雖小弱,即秦王之女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長與強秦為仇。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強秦推其後,是食鳥喙之類也。」齊王曰:「然則奈何?」蘇秦曰:「臣聞:古之善制事者,轉禍而為福,因敗而為功。大王誠能聽臣,歸燕十城,燕必大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謂棄仇讎而結碩友也。」齊王曰:「善。」於是歸燕十城。〕

蘇秦如趙〔趙之先與秦同祖,周繆王使造父禦,破徐偃王,乃賜造父以趙城,趙氏世為晉卿也。〕,說趙肅侯曰:「臣竊為君計,莫若安民無事,且無庸有事民為也。安民之本,在於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請言外患,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氈裘狗馬之地,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而貴戚父兄皆可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軍擒將而求也;封侯貴戚,湯武所以放弒而爭也。今君高拱而兩有之,此臣之所以為君願也。

夫秦下軹道,則南陽危;劫韓包周,則趙自操兵;據衛取淇、卷,則齊必入朝秦。秦欲己得乎山東,則必舉兵而向趙矣。秦甲渡河逾漳,據番吾,則兵必戰於邯鄲之下矣。此臣之所為君危也。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強於趙。趙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燕固弱國,不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而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後也。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秦之攻韓、魏也,無名山大川之險,稍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無韓、魏之窺,則禍必中於趙矣。此臣之所為君患也。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三千,車不過三百乘,卒不過三萬,立為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之強弱,內度其士卒賢不肖,不待兩軍相當,而勝敗存亡之機,固已形於胸中矣。豈掩於眾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按之,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國並力,西向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見臣於秦!夫破人之與見破於人,臣人之與見臣於人也,豈可同日而論哉!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與秦。秦成則高臺榭,美宮室,聽笙竽之音,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嚇諸侯,以求割地,願大王熟計之。

臣聞:明主絕疑去讒,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故尊主強兵之臣,得陳忠於前矣。故竊為大王計,莫若一韓、魏、齊、楚、燕、趙從親,以叛秦。合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刑白馬而盟。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後,齊出銳師以佐之,趙涉河漳,燕守雲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後,韓守成臯,魏塞其糧道,趙涉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齊涉渤海〔今滄州也〕,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今貝州也〕,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成矣。」趙王曰:「善。」

〔秦既破趙長平軍,遂圖邯鄲。趙人震恐,東徙。乃使蘇代厚幣說秦相應侯曰:「武安君擒馬服子乎?」曰:「然。」「又欲圖邯鄲乎?」曰:「然。」代曰:「趙亡則秦王矣!夫武安君所為秦戰勝攻取者,七十餘城,南取鄢郢、漢中,北擒馬服之軍,雖周、召、呂望之功不益於此。趙亡即秦王矣。以武安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欲無為之下,固不得矣。秦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人皆歸趙,不樂為秦人之日久矣。今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君之所得,無慮幾何?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之功也。」於是應侯言於秦王曰:「秦兵疲勞,請許韓趙之君割地以和。」秦既罷兵,趙王使趙赦約事秦,欲割六城而與之。虞卿謂王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無餘力矣,必以倦歸耳。」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耳。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則棄前功而兆後禍也;與之,則無地以給之。語曰:『強者善攻,弱者善守。』今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強之秦而割逾弱之趙,其計固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王以問之。緩曰:「不如與之。」虞卿曰:「臣言勿與,非固勿與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並力而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王失之於齊,取償於秦。而齊趙之深仇可以報矣,且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秦之重賂必至於趙而反請和於王。秦既請和,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一於王。則是王一舉而得三國之親,而秦益危矣。」趙王曰:「善。」即遣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及發,而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

秦圍趙,王使平原君入楚從親而請其救。平原君之楚,見楚王說以利害,日出而言,日中不決。毛遂乃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縱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與汝君言,汝何為者!」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王之命懸於遂之手矣。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立為天子,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莫能比而不能當也。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代之怨,趙之所羞而王不知恥焉。今合縱者為楚不為趙也。」楚王曰:「茍如先生之言,謹奉社稷以從。」楚於是遂出兵救趙。

趙孝成王時,秦圍邯鄲,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魏王使晉鄙救趙,畏秦,止於湯陰不進。魏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令趙帝秦。此時魯連適遊趙,會秦圍邯鄲。聞魏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皆有求於平原君也。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也,曷為久居圍城之中而不去乎?」魯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眾人不知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權使其士,虜使其人。彼即肆然為帝,過而為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人也。所以見將軍者,欲以助趙。」衍曰:「先生助之,將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衍曰:「燕則為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即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見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蕃之臣田嬰後至,則斬!』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衍曰:「先生獨不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足而智不若耶?畏之也!」魯連曰:「嗚呼!梁之比秦,若僕耶?」衍曰:「然。」魯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衍愕然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連曰:「固也。待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故獻之紂。紂以為醜,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牖裏之庫,百日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王,卒於脯醢之地?齊湣王將之魯,夷維子為禦,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管籥,攝衽抱機,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若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內,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弔,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弔,主人必將倍殯,設幾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弔。』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大夫,生則不能事養,死則不得賻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鄒、魯之臣不果內。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遂欲從而帝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將軍又何得故寵乎?」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退軍五十里。〕

蘇秦如韓〔韓之先與周同姓,事晉,得封於韓,為韓氏。後周烈王賜韓侯,得列為諸侯也。〕,說韓宣王曰:「韓北有鞏洛、成臯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遠者栝洞胸,近者鏑掩心。韓之劍戟,則龍泉、太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夫以韓卒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面而事秦,交臂而服焉。羞社稷而為天下笑,無大於此者也!是故,願大王熟計之。大王無事秦,事秦必求宜陽、成臯。今茲效之,明年又復求割地,與之,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後禍。且夫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不戰而地已削矣!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異於牛後乎?夫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竊為大王羞之!」韓王勃然作色,按劍太息曰:「寡人雖不肖,不能事秦!」從之。

〔韓攻宋,秦大怒,曰:「吾愛宋,韓氏與我交,而攻我所甚愛,何也?」蘇秦為韓說秦王曰:「韓氏之攻宋,所以為王也。以韓之強,輔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面而事秦。王不折一兵,不殺一人,無事而割安邑,此韓氏之所以禱於秦也。」韓惠王聞秦好事,欲罷其人,無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來間秦,說秦王,令鑿涇水以溉田。中作而覺,欲誅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臣為韓延數年命,為秦開萬代之利也。」王從之。〕

蘇秦如魏〔魏之先,畢公高之後,與周同姓。武王伐紂,封高於畢,以為姓。畢萬事晉獻公,獻公封萬於魏,以為大夫。後周烈王賜魏,俱得為諸侯。〕,說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東有淮、潁、煮、棗,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曾無芻牧之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鞫鞫殷殷,若有三軍之眾。魏,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臣竊為大王恥之。臣聞:越王勾踐,戰弊卒三千,擒夫差於幹遂;武王卒三千,革車三百乘,制紂於牧野。豈其卒眾哉?誠能奮其威也!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士二十萬,倉頭、奮擊各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此過越王勾踐、武王遠矣!今乃聽於群臣之說,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實,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顧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挾強秦之勢,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願大王孰察之!《周書》曰:『綿綿不絕,蔓蔓奈何?毫釐不伐,將用斧柯。』前慮未定,後有大患,將奈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專心並力,則必無強秦之患,故敞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魏王曰:「謹奉教。」

〔虞卿說春申君伐燕,以定身封。春申君曰:「所道攻燕,非齊即魏。魏、齊新惡楚,楚雖欲攻燕,將何道哉?」對曰:「請令魏王可。」虞卿遂如魏,謂王曰:「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向也子云:『天下無敵』,今也子云:『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謂馬力多則有矣,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夫越趙、魏而鬥兵於燕,則豈楚之任哉?非楚之任而楚為之,是敝楚也。敝楚即強魏。其於王孰便?」魏王曰:「善。」從之。〕

蘇秦如齊〔齊太公望呂尚者,事周,為文武師,謀伐紂。武王已平商,封尚父於齊營丘也。〕。說齊宣王曰:「齊南有泰山,東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四塞之國也。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蹴鞠者也。臨淄之途,車轂擊,人摩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氣高揚。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強,天下莫能當也。今乃西面事秦,竊為大王羞之!且夫韓魏之所以畏秦者,為與秦接境壤界也。兵出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則國已危亡隨其後也。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今秦之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晉陽之道,經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是故,恫疑虛喝,驕矜而不敢進。夫不深料秦之無奈齊何也,而欲西面事之,是群臣之計過也。今無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齊王曰:「善。」

〔蘇秦說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夫後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故語曰:『騏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夫駑馬女子之筋骨力勁,非賢於騏驥、孟賁也,何則?後起之藉也。臣聞:戰攻之道,非師者,雖有百萬之軍,北之堂上;雖有闔閭、吳起之將,擒之戶內;千丈之城,拔之樽俎之間;百尺之衝,折之於席上。故鐘鼓竽瑟之音不絕,地可廣而欲可成;和樂倡優之笑不乏,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夫善為王業者,在勞天下而自佚,亂天下而自安。諸侯無成謀,則國無宿憂也。何以知其然耶?昔魏王擁土千里,帶甲三十六萬,從十二諸侯朝天子,以西謀秦。秦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衛鞅謀於秦王曰:『王何不使臣見魏王,則臣必請北魏矣。』秦王許諾。

衛鞅見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於天下矣!所以十二諸侯,非宋、衛則鄒、魯、陳、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不若北取燕,東伐齊,則趙必從矣;西取秦,南伐楚,則韓必從矣。大王有伐齊、楚之心,而從天下之志,則王業見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後圖齊楚。』魏王善之,故身廣公宮,製丹衣,柱建九斿,從七星之旗。此天子位也,而魏王處之。於是齊、楚怒,諸侯奔齊,齊人伐魏,殺太子,覆其十萬之軍。是時,秦王拱手受河西之地。故衛鞅始與秦王計也,謀約不下席,而魏將已擒於齊矣;衝櫓未施,而西河之外已入於秦矣。此臣之所謂北之堂上、擒將戶內、拔城於樽俎之間、折衝於席上者也。」楚懷王使柱國昭陽將兵伐魏,得八城,又移兵攻齊。

齊閔王患之。陳軫曰:「王勿憂也,請令罷之。」即往見昭陽於軍,再拜,賀戰勝之功,起而請曰:「敢問楚之法:覆軍殺將,其官爵何也?」昭陽曰:「官為上柱國,爵為上執圭。」陳軫曰:「貴於此者,何等也?」曰:「唯有令尹耳。」軫曰:「令尹貴耳!王非置兩令尹也!臣竊為君譬之,可乎?楚有祠者,賜其同舍人酒一卮,舍人相謂曰:『數人飲之不足,一人飲之有餘,請畫地為蛇,先成者飲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飲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畫地,曰:『吾能為之足。』足未成,一人蛇復成,奪其卮,曰:『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乎?』遂飲其酒。為蛇者,終亡其酒。今公攻魏,破軍殺將,得八城,而又移兵攻齊,齊畏公甚,以此名君足矣!冠之上非可重也!戰無不勝而不知止,身且死,爵且歸,猶為蛇足者也。」昭陽以為然,引軍而去。〕

蘇秦如楚〔楚之先,出自帝顓頊,帝嚳、高辛時為火正,命曰祝融。其後苗裔事周文王。當周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以子男之田,姓芊氏,甚得江漢間人和。至熊通,使使隨人之周,請尊其號。周不聽,熊通怒,乃自立為武王。〕。說威王曰:「楚,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主也。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地方五千餘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夫以楚之強,大王之賢,天下莫能當也。今乃西面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面而朝章臺之下矣!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為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大王不從親,秦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臣聞:治之其未亂也,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後憂之,則無及也!故願大王早熟計之。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勵兵,在大王所用之。故從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今釋霸王之業,而有事人之名,竊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仇而奉讎,大逆不忠,無過此者。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楚王曰:「善。謹奉社稷以從。」

〔楚襄王既與秦和,慮無秦患,乃與四子專為淫侈。莊辛諫不聽,辛乃去之趙。後秦果舉鄢郢,襄王乃徵辛而謝之。莊辛曰:「臣聞鄙彥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湯、武以百里而王,桀、紂以天下而亡。今楚國雖小,絕長補短,猶以千里,豈特百里哉!王獨不見夫蜻蜓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白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之食。蜻蜓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啄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以其類為鏑。畫棲乎茂樹,夕調乎酸鹹。黃雀其小者也,蔡聖侯因是以!南遊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蔡聖侯事其小者也,君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澠塞之內,而投己於澠塞之外。」襄王聞之,身體戰慄,乃執圭而授莊辛,與之謀秦,復取淮北之地。楚人有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楚襄王召問之,乃對以秦、燕、趙、魏為鳥,以激怒王,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於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尚有報萬乘,子胥、白公是也。今以楚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猶足以踴躍於中野。而坐受伏焉,臣竊為大王勿取。」襄王遂復為縱約伐秦。〕

六國既合縱,蘇秦為縱約長。北報趙,趙肅侯封蘇秦為武安君。乃投縱約書於秦,秦不敢窺兵函谷十五餘年。

後張儀為秦連衡。〔秦欲攻魏,先敗韓,由差軍斬首八萬,諸侯震恐。而儀乃來說魏王。〕說魏王曰〔秦孝公時,公孫鞅請伐魏,曰:「魏國居嶺阨之間,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即東收地。今以君賢聖,國賴以盛,宜及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則據山河之固,東向以制諸侯。此帝業也。」自是之後,魏果去安邑,徙都大梁。〕:「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過三十萬。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湊,無名山大川之限。從鄭至梁,二百餘里;車馳人走,不待倦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不下十萬。梁之地勢,固戰場也〔大梁,今汴州是也。〕。梁南與楚,不與齊,齊攻其東;東與齊,不與趙,趙攻其北;不合於韓,則韓攻其西;不親於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且諸侯之為縱者,將以安社稷,尊主強兵顯名也。今為縱者,一天下,約為昆弟,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堅也。而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蘇秦之謀,其不可成亦已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據卷、衍、酸棗,劫衛取晉陽,則趙不南;趙不南則梁不北,梁不北則縱道絕,縱道絕則大王之國欲無危,不可得也。秦折韓而攻梁,韓怯於秦,秦韓為一,梁之亡,立可須也,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大王不聽秦,秦下甲士而東伐,雖欲事秦,不可得也。且夫縱人多奮辭而少可信,說一諸侯而成封侯之業。是故,天下之遊談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齒以言縱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豈得無眩哉?臣聞之: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故願大王審計定議。」魏王於是倍縱約,而請成於秦。

〔范睢說秦昭王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少出師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也,其於計疏矣。且齊閔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者,豈齊不欲得地哉?形所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疲弊,興師伐之,士辱兵頓。故齊所以大破者,以破楚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資盜糧也。王不若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則王之尺。今釋近而攻遠,不亦謬乎?昔者,中山之國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爭。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王若欲霸中國而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亦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已附,則韓魏因可慮也。」王曰:「善。」乃拜睢為客卿,謀兵事伐魏,拔懷及邢丘。

齊、楚來伐魏,魏王使人求救於秦,冠蓋相望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睢者,年九十餘矣,謂王曰:「老臣請西說秦王,令兵先臣出。」王再拜遣之。唐睢到秦,入見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而遠至,此甚苦矣!夫魏之來求救數矣,寡人知魏之急也。」唐睢曰:「大王知魏之急而救兵不發,臣竊以為用策之臣無任矣。夫魏,萬乘之國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者,以為秦之強足以與也。今齊、楚之兵已合於魏郊,而秦救不發,亦將賴其未急也。使之而急,彼且割地而約縱,王當奚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東藩之魏而強三勁之齊、楚,則王何利焉?」於是秦王遽發兵救魏。〕

張儀說楚懷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敵四國,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范睢說秦昭王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有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民怯於私鬥,勇於公戰,此王者之人。王並此二者而有之,以當諸侯,譬如放韓廬而捕蹇兔也。〕虎賁之士百有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樂。主明以嚴,將智以武。雖無出甲,席卷常山之險,必折天下之脊,天下後服者先亡矣!且夫為縱者,無以異驅群羊而攻猛虎。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王不與虎而與群羊,臣竊以為大王之計過矣。

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爭,其勢不兩立。大王不與秦,秦下甲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兵河東、成臯,韓必入臣。則梁亦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攻其北,社稷安得無危?臣聞:『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

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於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餘里。舫舟載卒,一舫載五千人,日行三百里;里數雖多,然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扞關矣;扞關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也。秦舉甲出武關,南面而伐,則北地絕。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夫待弱國之救,忘強秦之禍,此臣為大王患也。

大王嘗與吳人戰,五戰而三勝,陳卒盡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聞:『功大者易危,而人弊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強秦之心,臣竊為大王危之。凡天下而以信約縱親相堅者,蘇秦封為武安君也。蘇秦相燕,即陰與燕王謀伐齊,破齊而分其地。乃佯為有罪,出走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於市。夫以一詐偽之蘇秦,而欲經營天下,混一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今秦與楚接境壤界,固形親之國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使秦太子入質於楚,楚太子入質於秦,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室之都,以為湯沐之邑,長為昆弟之國,終身無相攻。臣以為計無便於此者。」楚王乃與秦親。

〔白起將兵來伐楚,楚襄王使黃歇說秦昭王曰:「天下莫強於秦、楚,今則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與鬥,而駑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臣聞之:物至則反,冬夏是也;智至則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半天下、有二垂,此從生人以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王若能持公守威,黜攻伐之心,肥仁義之德,則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眾,挾兵革之強,欲以力臣天下之士,臣恐其有患也。《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而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耶?智伯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吳王知伐齊之便而不知幹遂之敗。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臣為王慮,而不取也。王無重世之德於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兄子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將十世矣。身首分離、暴骸草澤者,相望於境;繫頸束手為群虜者,相及於路。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信之,興兵攻楚,不亦過乎?臣為王慮,莫若善楚。

楚秦合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王施以山東之險,帶以河曲之利,韓必為關內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之人寒心,許、鄢、夷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是,魏亦為關內侯矣。王善楚,而關內侯兩萬乘之主,註地於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然後危動燕趙,搖蕩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也。」秦王曰:「善。」止不伐楚。

楚頃襄王謀與齊韓連和,因欲圖周。周赧王使臣武公說楚相昭子。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周何故不可圖?」對曰:「夫西周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里。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眾不足以勁兵,雖攻之不足以尊名。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發號用兵,未嘗不以周為終始,是何也?則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弒君之亂。今韓以器之楚,臣恐天下以器讎楚。」於是,楚計輟不行。

秦武王使樗裏疾以車百乘入周,周君迎之甚敬。楚王讓周,以其重秦客也。遊勝為周謂楚王曰:「昔者智伯欲伐仇猶,遺大鐘,載以廣車,因隨之以兵。仇猶卒亡,無備故也。齊桓公之伐蔡也,號曰「誅楚」,其實襲蔡。今秦者,虎狼之國,有獨吞天下之心,使樗裏疾以車百乘入周,周君懼焉。以蔡、仇猶為戒,故使長兵居前,短弩居後,名曰「衛疾」,而實囚之。周君豈能無憂國哉?恐一旦國亡而憂大王也。」楚王乃悅。

楚襄王有疾,太子質於秦,不得歸。黃歇說秦相應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歸太子。太子即位。其事秦必謹;若不歸,則咸陽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願相國慮之。」應侯為言於秦王,王不肯。乃遁也。〕

張儀如韓,說韓宣王曰:「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麥;地方不過九百里,無二年之食料。大王之卒,悉舉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在其中矣。今秦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虎賁之士,跿[足句]科頭,貫頤奮戟者,不可勝數。山東被甲冑蒙冑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秦逐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輕重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

諸侯不料地之弱、食之寡,而聽縱人之甘言好辭,比周以相飾,詿誤其主,無過此者。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斷韓之地;東取成臯、滎陽,則鴻臺之宮、桑林之苑,非王有也。夫塞成臯,絕上地,則王之國分矣。故為大王計,莫如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韓。非以韓能強於楚也,其勢然也。今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而不私其地,轉禍而悅秦,計無便於此者。」宣王聽之。

〔范睢說秦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譬如木之有蠹,人之有腹心病也。天下無變則已,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於韓乎?王何不收韓。」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為之奈何?」對曰:「韓安得不聽。王若下兵攻滎陽,則成臯之道不通;北斷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師不下。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韓必見危亡矣。安得不聽!若聽,則霸事可慮矣。」王曰:「善。」乃從之。〕

張儀說齊閔王曰:「天下強國,無過齊者,大臣父兄殷眾富樂,然為大王計者,皆為一時之說,不顧百代之利。縱人說大王者,必曰:『齊西有強趙,南有韓梁;齊負海之國也,地廣民眾,兵強士勇,雖有百秦,將無奈齊何也!』大王賢其說,而不計其實。

臣聞:齊與魯三戰而魯三勝,國以危亡隨其後,雖有戰勝之名,而有破亡之實,是何也?齊大而魯小也。今秦之與齊也,猶齊之與魯也。今齊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魏效河外,趙入朝歌、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南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關,臨甾、即墨非王有也。國一旦見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願大王孰計之。」齊王許之。

〔燕攻齊,取七十餘城,唯莒、即墨不下。齊田單以即墨破燕,殺騎劫。燕將懼誅而保聊城,不敢歸。田單攻之歲餘,聊城不下。魯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軍曰:「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怯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君行一韓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廢名滅,後世無稱,非智也。故智者不再計,勇者不再卻。今死生、榮辱、尊卑、貴賤,此其時也。願公詳計,而無與俗同。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故定計而堅守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橫秦之勢成則楚國之形危。且前棄南陽,斷右壤,存濟北,計猶且為之也。今楚、魏交兵於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弊,即臣見公之不能得也。齊之必決於聊,公無再計。彼燕王大亂,上下迷惑。栗腹以百萬之眾,五折於外。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為天下笑。國敝禍多,人無所歸。今又以敝聊之人,距全齊之兵,期年不解,是墨翟之守也;食士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吳起之攻也,能見於天下矣!

故為公計者,不如罷兵、休士,全軍歸報燕王,燕王必喜。士民見公如見父母,攘臂而議於世,公業可明也。意者,懟燕棄世,東遊於齊乎?請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衛,世世稱孤,此亦一計也。二者,顯名厚實,願公察之,熟計而審處一焉。

且吾聞之:『效小者,不能行大威;惡小恥者,不能成榮名。』昔管仲射桓公,中其鉤,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辱也。此三行者,鄉里不通,世主不臣。使管仲終窮抑而不出,不免為辱人賤行,然而管子棄三行之過,據齊國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諸侯,名高天下,光照鄰國。曹沫為魯君將,三戰而喪地千里。使曹子計不顧後,死而不生,則不免為敗軍擒將。曹子以一劍之任,劫桓公於壇位之上,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喪,一朝而反之,天下震動,名傳後世。若此二公,非不能行小節,死小恥也。以為殺身絕世,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忿恚之心,而成終身之名。故業與三王爭流,名與天壤相敝也。公其圖之!」燕將得書曰:「敬聞命矣。」遂自刎。

昔雍門周以琴見齊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人悲乎?」對曰:「臣之所能令悲者,先貴而後賤,古富而今貧,不若擯壓窮巷;不及四鄰,不若身材高妙;懷質抱真,逢讒離謗,怨結而不得伸,不若交歡而結愛;無怨而生離,遠赴他國,無相見期,不若幼無父母、壯無妻兒,出以野澤為都,入用窟穴為家,困於朝夕,無所假貸。若此人者,但聞雛鳥之號、秋風鳴條,則傷心矣。臣一為之援琴而長太息,未有不悽惻而涕泣者也。今足下居則廣廈高堂,連闥洞房,下羅帷,來清風,倡優在前,諂諛在側,揚激楚,舞鄭妾,流聲以娛耳,綵邑以淫目,水嬉則舫龍舟,建羽旗鼓,釣乎不測之淵也。野遊則登乎平原,馳廣囿,強弩下高鳥,勇士格猛獸,置酒設樂,沈醉忘歸。方此之時,視天地曾不若一指,雖有善鼓琴,不能動足下也。」孟嘗君曰:「固然。」雍門周曰:「臣竊為足下有所常悲:夫角帝而困秦者,君也;連五國而伐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嘗無事,不縱即衡,縱成則楚王,衡成則秦帝。夫以秦楚之強,而敖弱薛,猶磨蕭斧而伐朝菌也。有識之士,莫不為足下寒心。天道不常盛,寒暑更進退,千秋萬歲之後,宗廟必不血食,高臺既已傾,曲池又已平,墳墓生荊棘,狐貍穴其中,遊兒、牧豎蹢躅其足而歌其上,曰:夫以孟嘗君之尊貴,亦猶若是乎。」於是孟嘗君喟然太息,涕垂睫而交下,雍門周引琴而彈之,孟嘗君遂歔歔而就之曰:「先生鼓琴,令文若亡國之人也。」〕

張儀說趙王曰:「弊邑秦王,使臣效愚於大王。大王收天下以賓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是大王之威,行於山東。敝邑恐懼懾伏,繕甲厲兵,唯大王有意督過之也。今以大王之力,舉巴蜀,並漢中,包兩周,遷九鼎,守白馬之津。秦雖僻遠,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有敝甲雕兵,軍於澠池,願渡河,據悉吾,會戰邯鄲之下。以甲子合戰,以征殷之事。故使臣先以聞於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為縱者,恃蘇秦。蘇秦熒惑諸侯,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欲反覆齊國,而自令車裂於市。夫天下之不可混一亦明矣。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而韓、梁稱為東藩之臣,齊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臂也。夫斷右臂而與人鬥,失其黨而孤居,求欲無危,豈可得乎?今秦發三軍:其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渡河軍於邯鄲之東;一軍軍於成臯,驅韓梁軍於河外;一軍軍於澠池,約四國而擊趙。趙服,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隱情,失以聞於左右。臣竊為大王計,莫如與秦王遇於澠池,面相見而口相約。請按兵無攻,願大王之定計。」趙肅侯許之。

〔武安君破趙長平軍,降其卒四十餘萬,皆坑之。進圍邯鄲,而軍糧不屬,乃遣衛先生言於秦昭王曰:「趙國右倍常山之險,而左帶河漳之阻,有代馬車騎之利。民人氣勇,好習兵戰,常會諸侯而一約為之縱長,明秦不弱則六國必滅。秦所以來得志於天下者,趙為之患也。今賴大王之靈,趙軍破於長平,其信臣銳卒莫不畢死。邯鄲空虛,百郡震怖,士民咸怨其主。誠以此時遣轉輸、給足軍糧,滅趙必矣!滅趙以威諸侯,天下可定,而王業成矣!」秦王欲許之,應侯妒其功,不欲使成,言於秦王曰:「秦雖破趙軍,士卒死傷亦眾,百姓疲於遠輸,國內空虛。楚、魏乘虛為變,將無以自守,宜且罷兵。」王從之。

後三年,復欲將白起伐趙,起不肯。王乃使應侯責之曰:「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君前率數萬之眾入楚,拔鄢郢,焚其郊廟,楚人震恐,東徙而不敢西向。韓、魏相率興兵甚眾,君所將不能半,而破之伊闕,流血漂櫓,韓、魏已服,至今稱東藩。此君之功,天下莫不聞。今趙卒之死於長平者,已十七八,是以寡人願使君將,必欲滅之。君常以寡擊眾,取勝如神,況以強擊弱,以眾擊寡乎?」

武安君曰:「是時楚王恃其國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疏斥,百姓離心,城池不修,既無良將,又無守備。故臣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發梁焚舟,以專人心;掠於郊野,以足軍糧。當此之時,秦之士卒,以軍中為家,以將為父母,不約而親,不謀而信。一心同力,死不旋踵。楚人自戰其地,咸顧其家,各有散心,莫有鬥意,是以能有功也。

伊闕之戰,韓孤顧魏,不欲先用其眾;魏恃韓之銳,欲推以為鋒。二軍爭便,其力不同。是以臣得以設疑兵,以持韓陣,專軍並銳,觸魏之不意,魏軍既敗,韓軍自潰。以是之故,故能有功,皆計利形勢自然之理,何神之有?

今秦軍破趙軍於長平,不遂以時,乘其震懼而滅之,畏而釋之,使得耕稼以益蓄積。養孤長幼以益其眾,繕理兵甲以益其強,增浚城池以益其固。主折節以下其臣,臣推體以下死士。至平原之屬,皆令妻妾補縫於行伍之間,臣民一心,上下同力,猶勾踐困於會稽之時也。以今伐之趙,必固守;挑其軍戰,必不肯出;圍共國都,必不可克;攻其列城,必不可拔;掠於郊野,必無所得。兵久無功,諸侯生心,外救必至。臣見其害,未睹其利,又病不能行。」應侯慚而退。秦乃使王齕將伐趙。楚、魏果救之也。〕

張儀說燕昭王曰:「大王之所親信,莫如趙。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妻,欲並代,約與代王遇於勾註之塞。乃令工人作為金鬥,長其尾,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陰告廚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反鬥以擊之。』於是酒酣樂,取熱啜。廚人進斟,因反鬥擊代王,殺之,肝脅塗地。其姊聞之,因磨笄以自殺。故至今有磨笄之山,天下莫不聞〔至漢高祖時,陳豨以趙相國監趙代邊兵,舉兵反,上自行至邯鄲,喜曰:「豨不南據漳水,北守邯鄲,吾知其無能為也。」及豨敗,上曰:「代居常山北,趙乃從山南,有之遠。」乃立二子為代王也。〕。夫趙王之狼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且以趙為可親乎?趙興兵攻燕,再圍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謝,今趙王已入朝澠池,效河間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雲中、九原,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王有也。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趙不敢妄動,是西有強秦之援,南無齊、趙之患。是故,願大王孰計之。」燕王聽張儀,張儀歸報秦。

〔燕王使太子丹入質於秦。秦欲使張唐相燕,與共伐趙,以廣河間地。張唐謂呂不韋曰:「臣嘗為昭王伐趙,趙怨臣。今之燕,必經趙,臣不可行。」不韋不快,未有以強之。其舍人甘羅年十二,謂不韋曰:「臣請為君行之。」遂見張唐曰:「君之功孰與武安君?」唐曰:「武安君南挫強楚,北滅燕、趙,戰勝攻取,破城隳邑,不可勝數。臣之功不如也。」甘羅曰:「應侯之用於秦,孰與文信侯專?」唐曰:「應侯不如文信侯專。」甘羅曰:「昔應侯欲伐趙,武安君難之,去咸陽十里,賜死於杜郵。今文信侯自請君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君所死處也。」張唐懼曰:「請因孺子行。」

行有日矣,甘羅又謂文信侯曰:「借臣車五乘,請為張唐先報趙。」文信侯遣之,甘羅如趙,說王曰:「王聞燕太子丹入秦乎?」曰:「聞之。」「聞張唐之相燕乎?」曰:「聞之。」甘羅曰:「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無異。故欲攻趙而廣河間地。王不如賚臣五城,以廣河間,臣請歸燕太子,與強趙攻弱燕。」趙王曰:「善。」立割五城與秦。燕太子聞而歸,趙乃攻燕,得二十城,令秦有其十也。〕

於是楚人李斯、梁人尉繚,說於秦王曰:「秦自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為六國,秦之乘勝侵諸侯,蓋六代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其君臣俱恐,若或合縱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閔王所以亡也。願王無愛財,賂其豪臣,以亂其謀。秦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秦王從其計,陰遣謀士賚金玉以遊諸侯。諸侯名士,可與財者,厚遺給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乃使良將隨其後,遂並諸侯。

〔天下之士合縱相聚於趙,而欲攻秦。應侯曰:「王勿憂也,請令廢之。秦於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欲富貴耳。王見王之狗乎?數千百狗為群,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無相與鬥者。投之一骨,則輕起相呀,何者?有爭意也。今令載五千金隨唐睢,並載奇樂居武安,高會相飲,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相與鬥也。」〕

秦既吞天下,患周之敗,以為弱見奪,於是笑三代,盪滅古法〔孔融曰:「古者,王畿之制千里,寰內不以封諸侯。」蔡公曰:「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德,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又不至,則修刑。於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伐之備,有威讓之命,有文告之辭,而又不至,則增修其德,無動人於遠,此古制也。」〕。削去五等,改為郡縣,自號為「皇帝」,而子弟為匹夫。內無骨肉本根之輔,外無尺土蕃翼之衛。吳、陳奮其白梃〔木杖也〕,劉、項隨而斃之。故曰:周過其歷,秦不及其數,國勢然也。

〔荀悅曰:「古之建國或小或大者,監前之弊,變而通之也。夏、殷之時,蓋不過百里,故諸侯微而天子強。桀、紂得肆其虐害,紂脯鄂侯而醢鬼侯,以文王之盛德,不免於牖裏。周承其弊,故建大國,方五百里,所以崇寵諸侯而自損也。至其末流,諸侯強大,更相侵伐,而周室卑微,禍難用作。秦承其弊,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而遂廢諸侯,改為郡縣,以一威權,以專天下,其意主以自為,非以為人也。故秦得擅海內之勢,無所拘忌,肆行奢淫,暴虐於天下,然十四年而滅矣。故人主失道,則天下遍被其害;百姓一亂,則魚爛土崩,莫之匡救。漢興,承周秦之弊,故雜而用之,然六王、七國之難者,誠失之於強大,非諸侯治國之咎。」〕

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亡秦孤立之敗,於是割裂疆土,立爵二等〔大者王,小者侯。〕。功臣侯者,百有餘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國大者,跨州兼郡,連城數十,可謂矯枉過正矣。然高祖創業,日不暇給。孝惠享國之日淺,高後女主攝位,而海內晏然,無狂狡之憂。卒折諸呂之難,成太宗之基者,亦賴之於諸侯也。

夫原本以末大,流濫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橫逆,以害身喪國,故文帝采賈生之議,分齊趙。

〔賈誼曰:「欲天下之理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義,國小則無邪心。令天下之制,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陛下割地定制。今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其子孫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天子無所利焉。」又上疏曰:「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勢,不過一傳再傳,諸侯猶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強,漢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為藩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陽、代二國耳。代北邊匈奴,與強敵為鄰,能自完則足矣;而淮陽之比大諸侯,僅如黑子之著面,適足以餌大國,不足以有所禁禦。方今之制,在陛下,而令子適足以為餌,豈可謂萬代利哉?臣之愚計,願舉淮南地以益淮陽,而為梁王立後;割淮陽北邊二、三列城與東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陽。梁起於新蔡以北,著之河;淮陽包陳以南,犍之江。則大諸侯之有異心者,破膽而不敢謀。梁足以扞齊、趙;淮陽足以禁吳、楚。陛下高枕,終無山東之憂,此萬世之利也。臣聞:聖王言問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畢其愚忠。唯陛下裁幸。」文帝於是從誼計。乃徙淮陽王武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得大縣四十餘城;徙淮陽王喜為淮南王,撫其人。後七國反,不得過梁地,賈生之計也。〕

景帝用晁錯之計,削吳楚。

〔晁錯說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惠王王齊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雖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几杖,德至厚也。不改過自新,乃益驕恣。公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士人,謀作亂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於是漢臣庭議削吳,吳乃反矣。〕

武帝施主父之策:推恩之令。〔主父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城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縱,以逆京師。今以法割削,則逆節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嫡嗣代立,餘雖骨肉,無尺地封,則仁孝之道不宣,願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願。上以德施,實分其國,必消而自弱矣。」上從其計也。〕

景遭「七國之亂」,抑諸侯,減黜其官;武有淮南衡山之謀,作左官之律〔仕於諸侯王為左官〕,設附益之法〔封諸侯過限曰附益〕。諸侯唯得衣食租稅,不與政事。至於哀、平之際,皆繼體苗裔,親屬疏遠,生於帷牆之中,不為士民所尊〔割削宗子,有名無實。天下曠然,復襲亡秦之軌矣。〕。故王莽知漢中外殫微,本末俱弱,無所忌憚,生其姦心。因母後之權,假伊周之稱,專作威福。廟堂之上,不降階序而運天下。詐謀既成,遂據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馳傳天下,班行符命。漢諸侯王蹶角稽首,奉上璽紱,唯恐居後,豈不哀哉?及莽敗,天下雲擾。

〔隗囂擁眾天水,班彪避難從之,囂問彪曰:「往者周失其馭,戰國並爭,天下分裂,數世乃定。意者,縱橫之事,復起於今矣!將承運叠興,在於一人也。願先生試論之。」對曰:「周之廢興與漢異矣。昔周爵五等,諸侯從政,根本既微,枝葉強大。故其末流有縱橫之事,勢數然也。漢承秦制,改立郡縣,主有專己之威,臣無百年之柄。至於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祚短,國嗣三絕。故王氏擅朝。因竊號位,危自上起,傷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後,天下莫不引領而歎,十餘年間,中外騷動,遠近俱廢。假號雲合,咸稱劉氏,不謀而同辭。方今雄傑帶州跨城者,皆無七國世業之資,而百姓謳吟思仰漢德,可以知之。」〕

光武中興,篡隆皇統,而猶尊覆車之遺轍,養喪家之宿疾,僅及數世,奸宄充斥,率有強臣專朝,則天下風靡;一夫縱橫,則城池自夷,豈不危哉?在周之難興王室也,放命者七臣,幹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天邑,鉦鼙震於閫宇,鋒鏑流於絳闕。然禍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治待亂,是以宣王興於共和,襄、惠振於晉、鄭。豈若二漢階闥暫擾,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亂哉。遠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覽董卓擅權之際,億兆悼心,愚智同痛,豈世乏曩時之臣,士無匡合之志歟?蓋遠績屈於時異,雄心挫於卑勢耳。

〔陸機曰:「或以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時比跡,故五等所以多亂也。今之牧守,皆方庸而進,雖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縣易以為治也。夫德之休明,罷陟日用,長率連屬,咸述其職,而淫昏之君,無所容過,何患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之興矣。茍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貨準才,則貪殘之萌皆群後也,安在其不亂哉?故後王有以之廢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為己思治,郡縣之長為利圖物。何以征之?蓋企及進取,仕子之常誌;修己安民,良士所希及。夫進取之情銳,而安民之譽遲。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憚;損實事以養名者,官長所夙夜也。君無卒歲之圖,臣挾一時之志。五等則不然:知國為己土,眾皆吾民。民安己受其利,國傷家嬰其病,故上制人欲以垂後,後嗣思其堂構;為上無茍且之心,群下思膠固之義。使其並賢居治,則功有厚薄;兩愚相亂,則過有深淺。然則探八代之制,幾可以一理貫,秦漢之典,殆可以一言蔽也。」〕

魏太祖武皇帝躬聖明之姿,兼神武之略,龍飛譙沛,鳳翔兗豫,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睹前車之傾覆,而不改其轍跡。子弟王空虛之地,君不使之人。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世之業也。

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軍武之任,或比國數人,或兄弟並據,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間側其間,與相維持,非所以強幹弱枝,備萬一之慮也。時不用其計,後遂淩夷。此周、秦、漢、魏立國之勢,是以究其始終強弱之勢,明鑒戒焉。〔荀悅曰:「其後遂皆郡縣治人,而絕諸侯。當時之制,亦未必百王之治也。」〕

論曰:周有天下八百餘年,後代衰微,而諸侯縱橫矣。至末孫王赧降為庶人,猶能枝葉相持,名為天下共主。當是時也,楚人問鼎,晉侯請隧,雖欲闞周室,而見厄諸姬。夫豈無奸雄,賴諸侯以維持之也。故語曰:「百足之蟲,至死不僵。持之者眾。」此之謂乎!及嬴氏擅場,懲周之失,廢五等,立郡縣;君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功臣效勤,而幹城無茅土,孤制天下,獨擅其利,身死之日,海內分崩。陳勝偏袒唱於前,劉季提劍興於後,虎嘯龍睇,遂亡秦族。夫劉陳諸傑,布衣也,無吳楚之勢、立錐之地,然而驅白徒之眾,得與天子爭衡者,百姓思亂,無諸侯勤王之可憚也。故語曰:夫亂政虐刑,所以資英雄而自速禍也。此之謂矣。夫伐深根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今五等,深根者也;郡縣,枯朽者也。故自秦以下,迄於周隋,失神器者非侵弱,得天下者非持久,國勢然也。嗚呼!郡縣而理,則生布衣之心;五等禦代,則有縱橫之禍。故知法也者,皆有弊焉。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郡縣非致理之具,但經始圖其多福,慮終取其少禍,故貴於五等耳。聖人知其如此,是以兢兢業業,日慎一日,修德以鎮之,擇賢而使之。德修賢擇,黎元樂業。雖有湯武之聖,不能興矣。況於布衣之細,而敢偏袒大呼哉?不可不察。又蒸粟種遺吳王,吳王付人種之,不生,吳大饑。齊桓公欲弱楚,乃鑄錢,市生鹿於楚。楚聞之,喜,廢耕而畜鹿,桓公藏粟五倍。楚足錢而乏粟。桓公乃閉關,楚降者十四五。及柯之盟,桓公欲倍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其稱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鄭桓公欲襲鄶,先問鄶之豪傑、良臣、辯士,書其名姓,擇鄶之良田貽之,為官爵之名而書之,因為疆埸廓門之外而埋之,釁以雞猳之血。鄶君以為內難也,盡殺之。桓公因襲鄶。此皆諸侯恣行,天子之令不行也。〕

田常篡齊,六卿分晉,並為戰國。此人之始苦也。〔齊侯與晏子坐於露寢,公嘆曰:「美哉茲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於人,豆區釜鐘之數,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人也厚。公厚斂焉,陳氏厚施焉,人歸之矣。《詩》云:『雖無德與汝,式歌且舞。』陳氏之施,人歌舞之矣。後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後果篡齊。智伯從韓魏之君伐趙,韓魏陰謀叛。智果曰:「二王殆將有變,不如殺之;不殺,則遂親之。」智伯曰:「親之奈何?」智果曰:「魏宣子之謀臣趙葭,韓康子之謀臣段規,是臣能移其君之計。君與二君約破趙,則封二子萬家之縣各一。如是,則二主之心可以無變。」智伯不從。韓魏果反,殺智伯。〕於是強國務功,弱國務守,合縱連橫,馳車轂擊,介冑生蟣虱,人無所告訴。

及至秦蠶食天下,併吞戰國,一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法嚴政峻,諂諛者眾。使蒙恬將兵北攻胡,尉佗將卒以戍粵,宿兵無用之地,人不聊生。始皇崩,天下大叛,陳勝、吳廣舉於陳〔陳涉、吳廣戍漁陽,屯大澤。會天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當斬。二人乃謀曰:「今已失期,當斬。今舉大計亦死,等死,為國可乎?」乃先以鬼神威眾,因斬尉。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藉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耳。壯士不死則已,死則舉大名。侯王將相,寧有種乎?」徒屬皆曰:「敬受命。」遂分將徇地,自立為陳王。〕,武臣張耳舉於趙〔武臣略定趙地,號武信君。蒯通說范陽令徐公曰:「范陽百姓,蒯通也。竊憫公之將死,故弔。雖然,賀公得通而生也。」徐公再拜曰:「何以弔之?」通曰:「足下為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甚眾。然而慈父孝子所以不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也。今天下大亂,秦政不施,然而慈父孝子將爭接刃公之腹,以復其怨,而成其名,此通之所以弔也。」曰:「何以賀得子而生也?」通曰:「趙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通,問其死生,通見武信君而說之曰:『必將戰勝而後略地,攻得而後取天下城,臣竊以為殆矣。用臣之計,無戰而略地,不攻而下城,傳檄而千里可定,可乎!』彼將曰:『何謂也?』臣因說曰:『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好富貴,故欲以其城先下君,先下君而不利,則邊地之城皆將相告曰:范陽令先降而身死。必將嬰城固守,皆若金城湯池,不可攻矣。為君計者,莫如以黃屋朱輪迎范陽令,使馳騖於燕趙之郊,則邊城皆將相告曰:范陽令先下而身富貴矣。必相率而降,猶如阪上走丸也。』此臣之所謂傳檄而千里定者也。」徐公再拜,具車馬遣通。通遂以此說武臣。武臣以車百乘、騎二百、侯印,迎徐公。燕趙聞之,降者三十餘城,如蒯通策也。〕,項梁舉吳〔梁令項羽殺假守通,便舉兵起吳。吳,今蘇州也。〕,田儋舉齊〔儋從少年,縛奴欲殺之,以見狄令,因殺令舉兵也。〕,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傑並起,而亡秦族矣。

漢高祖名邦,字季,姓劉氏,沛國豐邑人,為泗上之亭長。秦二世元年,陳勝等起,勝自立為楚王。〔張耳、陳餘諫曰:「將軍出萬死之計,為天下除害,今始至陳,而自立為王,是示天下之私也。不如立六國後,自為樹黨,進師而西,則野無交兵、城無守牆。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天下可圖也。」勝不聽。〕沛人殺其令,立高祖為沛公。時項梁止薛,沛公往從之,共立義帝。〔范增說項梁曰:「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故語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鋒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代代楚將,為能復立楚後也。」梁因求懷王孫心立也。〕約曰:先入咸陽者王之。

秦將章邯,大敗項梁於定陶。梁死,章邯以為楚不足憂,乃北伐趙。楚使項羽等救趙,遣沛公別將西入關。沛公遂攻宛,降之。〔沛公攻宛,南陽太守呂齮保城不下。沛公欲遂西,張良曰:「強秦在前,宛兵在後,此危道也。」乃圍宛。宛急,齮欲自殺,其舍人陳恢逾城見沛公,曰:「宛吏人懼死堅守,足下盡日攻之,死殞者必眾,引兵而去,宛必隨之。足下前失咸陽之約,後有強宛之患。不如約降,封其守,引其甲卒而西,諸城未下者,必開門而待足下。」沛公曰:「善。」封呂齮為殷侯。〕攻武關,大破秦軍。〔趙高殺二世,立子嬰,遣兵拒關。張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也。願益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欲連和俱西。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恐士卒不從。士卒不從,必危。不如因其懈而擊之。乃擊秦軍,破之。〕入咸陽,與秦人約法三章。〔秦人獻牛、酒。沛公讓不受。於是人知德矣。〕遣兵拒關,欲王關中。是時,項羽破秦軍於河北,率諸侯兵四十萬至鴻門,欲擊沛公,沛公因項伯自解於羽。

羽遂殺子嬰而東都彭城。立沛公為漢王,王巴、漢。〔漢王不肯就國,欲攻楚。蕭何曰:「王雖王漢之惡,不猶愈於死乎?且《詩》曰:『天漢』,其稱甚美。夫能屈於一人之下,而申於萬人之上,湯武是也。願大王王漢中,撫其士人,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於是用韓信策,乃東伐,還定三秦。〔漢王之國也。韓信亡楚,從入蜀,無所知名。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薦為大將軍。信拜禮畢,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向爭權天下者,豈非項王耶?」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比?」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雖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啞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也。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呴,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銷印剜列幣,忍不能與,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中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服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

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人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而王此三人,秦人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人戶咸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人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遂聽信計。初,漢王之國也。張良送至褒中,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漢王乃使張良還,因燒之。楚以此無憂漢王之心也。〕田榮怨項王之不己立,殺田市,自立為齊王。羽北擊滅齊,〔項羽以吳令鄭昌為韓王拒漢。張良遺項羽書曰:「漢王失職之蜀,欲得王關中,如約即止,不敢反。」又以齊反書遺羽曰:「齊欲滅楚。」羽以故不西行,而北擊齊。〕而使九江王殺義帝於郴。漢王為之縞素髮喪,臨三日,以告諸侯。〔董公說漢王曰:「臣聞:順德者昌,失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王為無道,放殺其主,天下之賊也。夫仁不以勇,義不以力,三軍之眾為之素服,以告諸侯,為之東伐,四海之內,莫不仰德。此三王之舉也。」漢王曰:「善。」〕

漢王因項羽之擊齊,率諸侯之師五十六萬,東襲楚,破彭城。羽聞之,留其將擊齊,自以精兵三萬歸擊漢。漢王與羽大戰彭城下。漢王不利,出梁地,至虞,謂左右曰:「孰能為使淮南王黥布,令發兵背楚,留項王於齊數月,我之取天下,可以萬全。」隨何乃使淮南,說布背楚。

〔隨何說淮南王曰:「漢王使臣敬進書與大王禦者,竊怪大王與楚何親也?」淮南王曰:「寡人北面而臣事之。」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為諸侯,北面而臣事之,必以楚為強,可以託國也。項王伐齊,身自負版築,以為士卒先。大王宜悉發淮南之眾,身自將之,為楚軍前鋒。今乃發四千人以助楚,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漢王戰於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掃淮南之兵渡淮,日夜會戰彭城下。大王撫萬人之眾,無渡淮者,垂拱而觀孰勝?夫託國於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向楚,而欲厚自託,臣竊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漢為弱也。夫楚兵雖強,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以其背約而殺義帝也。然而楚王恃戰勝自強,漢王收諸侯,還守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高壘,分卒守僥乘塞。楚人還兵,間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欲戰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糧千里之外;楚兵至滎陽、成臯,漢堅守而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故曰:楚不足恃也。使楚勝,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今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託於危亡之楚,臣竊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大王發兵而背楚,項王必留齊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臣請與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況淮南?必大王有也。故使臣進愚計,願大王留意也。」淮南王曰:「請奉命。」陰許叛楚與漢,未敢泄。楚使者在淮南,方急責英布發兵,舍傳舍,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令發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說布曰:「事已構矣。獨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並力。」乃如漢使者教。於是殺楚使者,因起兵攻楚也。〕

漢王如滎陽,使韓信擊魏王豹,虜之。〔漢王問酈生曰:「魏王大將誰也?」曰:「[木百]直。」王曰:「此其口尚乳臭,不能當韓信騎將馮敬。」王曰:「不能當灌嬰部將項他。」王曰:「不能當曹參。在,吾無患矣。」王乃以信為左丞相擊魏。信進兵,為陳船欲渡臨晉,魏聚兵距之。信乃伏兵從夏陽以木罌度軍,襲安邑,虜魏王豹,便進兵伐趙也。〕

漢遂於楚相距於滎陽,楚圍漢王,用陳平計,間得出。〔漢王急問陳平:「策安出?」陳平曰:「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鐘離末之屬,不過數人。大王能出捐數萬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攻之,破楚必矣。」漢王乃以四萬斤金與平,恣其所為,不問出入。平既多以金縱反間於楚軍,宣言諸將鐘離末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終不能裂地而封:「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分王其地。」項王果疑。使使至漢。漢為太牢之具,舉進見楚使,即佯驚曰:「吾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也。」復持去,以惡具進楚使。使歸,具報項王。項王大疑亞父。亞父欲爭擊漢王,項王不信亞父。亞父聞項王疑,乃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項王從之。〕入關收兵,欲復東。轅生說漢王:「出軍宛、葉,引項王南渡,使韓信等得集河北。」羽軍引兵南渡,如其策。

〔轅生說曰:「漢與楚相拒於滎陽、成臯數月,漢嘗困。願王出武關,項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滎陽、成臯間且得休息。使韓信等集於河北趙地,君王乃復走滎陽。如此,則楚備者多,力分,漢得休息,復與之戰,破楚必矣。」漢王從此計,出軍宛、葉間。項王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渡,如轅生之策。〕

韓信與張耳,以兵數萬,東下井陘擊趙,破之。乃報漢,因請立張耳為趙王,以鎮撫其國。漢王從之。〔初,趙王與成安君陳餘聞漢且襲之,聚兵井陘口。廣武君李左車說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新喋血閼與。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鬥,其鋒不可擋。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道出,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堅營勿與戰,使前不得鬥,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後,野無所掠鹵。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首,可致於戲下。願足下留意臣之計。否,必為二子所擒。」成安君不聽廣武君。廣武君策不用。信聞知之,大喜,乃進軍擊趙,破之。

趙之破也,韓信令軍中無殺廣武君,有能生得者,購千金。於是有縛廣武君而致戲下者。信乃解其縛,師事之。問曰:「僕欲北攻燕,東伐齊,何若而有功?」廣武君辭謝曰:「臣聞:敗軍之將,不可與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存。今臣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信曰:「僕聞: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智於秦,用聽與不用聽也。試令成安君聽足下計,若信者亦為擒矣。僕委心歸計,願足下勿辭。」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顧恐臣計未必足用,願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旦而失之,軍破鄗下,身死泜上。今將軍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閼與,一舉而下井陘,不終朝破趙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工女下機,褕衣甘食,傾耳以待命。若此者,將軍之所長也。然而眾勞卒疲,其實難用。今將軍欲舉倦獘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欲戰恐不得,攻城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而弱燕不服,齊必距境以自強也。燕、齊相持而不可下,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將軍之短也。臣愚,竊以為過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擊長,而以長擊短。」韓信曰:「然則何由?」廣武君曰:「方今為將軍計,莫如按甲休兵,以鎮趙,撫其孤弱,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後遣辯士奉咫尺之書,暴所長於燕,燕必不敢不聽。燕已從,使喧告者東告齊,齊必從風而服,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可圖也。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矣。」韓信曰:「善。」從其策,發使燕、齊,從風而靡也。〕

十二月,漢王拒楚於成臯,饗師欲復戰。郎中鄭忠說曰:「王高壘深壁,勿與戰,使劉賈佐彭越入楚地,焚其積聚,破楚師必矣。」項羽乃東擊彭越,留曹咎守成臯。時漢數困滎陽、成臯,計欲捐成臯以東,屯鞏洛以距楚,用酈生計,復守成臯。〔酈生說曰:「臣聞:知人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人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人為天,而人以食為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乃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臯,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自奪其便,臣以為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久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蕩搖,農夫釋耒,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願足下急復進兵,收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險,杜太行之路,拒飛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閒將二十萬之眾,軍於歷城,諸田宗強,負海阻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為漢而稱東藩。」

王曰:「善。」及其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酈生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歸,則齊可得而有也。若王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歸?」酈生曰:「天下歸漢。」王曰:「先生何以知之?」酈生曰:「漢王與項羽戮力西向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羽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武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英豪賢士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萬船而下。項王有背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心不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能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財而不能賞;天下叛之,賢才怨之,而莫為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水,授上黨之兵;下井陘之路,誅成安之罪;北破趙,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非人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路,拒飛狐之口,而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立可待也。」

田齊以為然,乃聽酈生說,罷歷下兵守。淮陰侯乃夜渡兵平原襲齊。齊王烹酈生,引兵東走。初,酈生見沛公,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耶?且欲率諸侯破秦耶?」沛公罵曰:「豎儒!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欲聚徒、合義兵,誅無道之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足,起而謝之。〕羽初東,囑曹咎曰:「漢挑戰,慎勿與戰,勿令漢得東而已。」咎乃出戰,死,漢王遂進兵取成臯。〔漢挑曹咎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數日,咎怒,渡兵汜水上。士卒半渡,擊破之,盡得楚國寶貨。〕羽聞咎破,乃還軍廣武間,為高壇,置太公於其上。漢王遣侯公說羽,求太公。羽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為漢、以東為楚。歸漢王父母及呂氏。

項王解而東,漢王欲西,張良曰:「今漢有天下大半,而諸侯皆附,楚兵疲,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不如因其東而取之。」漢王乃追羽。與齊王韓信、魏相彭越,期會擊楚,皆不會。用張良計,信等皆引兵圍羽垓下,遂滅項氏。〔漢王問張良曰:「諸侯不從,奈何?」良曰:「楚兵且破,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可立致也。齊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始君以魏豹故,越得拜為相國。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陽以北至穀城,以王彭越;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復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許兩人,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於是漢王發使,使韓信、彭越、劉賈等皆引兵圍羽垓下。〕

都洛陽。用婁敬策,徙都長安。

〔婁敬說上曰:「陛下都洛,豈欲與周室並隆哉?」上曰:「然。」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周之先自後稷,堯封之於邰,積德累善,十有餘世。公劉避桀居邠,太王以戎狄故,去邠,扙馬箠,居岐,國人爭歸之。及至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者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咸納職貢,道理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人也。

及周之盛時,天下和洽,四夷向風,慕義懷德,附離而並事。天下不屯一卒,不戰一士,四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周之衰也,分而為兩,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其德薄,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籍戰於滎陽,爭成臯之口,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於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夷之卒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周之時,臣竊以為不侔矣。

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此所謂天府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夫與人鬥,不扼其喉而拊其背,未能全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長安,業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喉而拊其背。」高祖以問群臣。群臣皆山東人,爭曰周王七百年,秦二世即滅,不如都洛陽。洛陽東有成臯,西有崤、澠,背河向伊、洛,其固亦足恃也。留侯曰:「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漢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宛之利,阻三面而獨守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足以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婁敬說是也。」於是高祖即日駕西,都關中。〕

有告楚王韓信反,用陳平計擒之,廢為淮陰侯。〔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坑豎子耳。」高帝默然。問陳平,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人有聞知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曰:「不能過。」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敵韓信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將又不及,而舉兵擊之,是趣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陛下第出偽遊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郊迎,謁而陛下因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高祖以為然,發使者告諸侯。上因遂行,信果迎道中。帝預具武士,見信,即執縛之。田胥賀上曰:「甚善。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勢之國,帶河阻山,懸隔千里,執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臺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瑯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懸隔千里之外,齊得十二焉。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者。」上曰:「善。」賜金五百斤。〕

陳豨為代相,與韓信、王黃等反,豨自立為代王,上自往破之。〔高祖赦趙代吏人為豨所詿誤者,趙相奏斬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問曰:「守、尉反乎?」對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復以為守、尉。上既至邯鄲,喜曰:「豨不南據漳水,北守邯鄲,吾知其無能為也。」問周昌曰:「趙亦有壯士可令將者乎?」對曰:「見有四人。」四人見,上謾罵曰:「豎子能為將乎?」各封之千戶,以為將。左右諫曰:「從入蜀漢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爾所知也。陳豨反,邯鄲以北皆豨有也,吾以羽檄徵天下兵,未有至者,今惟獨邯鄲中兵耳。吾何愛四千戶不封此四人以慰趙子弟心!」皆曰:「善。」於是上曰:「陳豨將誰也?」曰:「王黃、曼丘臣,皆故賈人。」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購黃、臣等。其黃、臣等麾下受購賞,皆生得。以故,陳豨軍遂敗。初,韓信知漢畏惡其能。與陳豨謀反,高帝自將擊豨,信稱疾不從行,欲從中起。信舍人得罪,信囚之,欲殺舍人。弟告信反狀於呂後。呂後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死矣,列侯群臣皆賀。相國詐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宮。〕

尉佗王南越,反,高祖使陸賈賜尉佗印綬,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陸生至南越,尉佗椎髻箕踞見陸生。陸生因進說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傑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王背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制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綬,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強於此。漢誠聞之,掘王先人塚,夷滅王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以臨越,越則殺王以降,如反覆手耳。」於是尉佗蹶然起,謝陸生。卒拜尉佗而還。初,南海尉任囂病,且死,召龍川令趙佗謂曰:「聞陳勝作亂,豪傑叛秦相立,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一州之王也,可以立國。」即以佗行南海尉事。囂死,佗移檄告諸郡曰:「盜兵即至,急絕新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自立為南越武王。〕

高祖在位十二年,崩,年六十二。惠帝立,呂後臨政。〔呂後時,陳平燕居深念。陸生曰:「何念之深也?」平曰:「生揣吾何念?」陸生曰:「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平曰:「然。為之奈何?」陸生曰:「天下安,註意於相;天下危,註意於將。將相和,則士豫附;士豫附,天下雖有變,則權不分;權不分,則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何不交歡太尉,深相交結?」平用其計,竟誅諸呂。初,呂後之崩也,大臣誅諸呂。呂祿為將北軍,太尉勃不得入北軍。時酈商子寄與呂祿善。於是乃使人劫酈商,其子往紿說呂祿。呂祿信之,故與出遊,而太尉乃得入北軍誅呂氏也。〕

景帝時,吳楚反,征平之。〔帝使太尉周亞夫東擊吳楚,亞夫問父客鄧都尉曰:「策將安出?」客曰:「吳兵銳甚,難爭鋒;楚兵輕,不能持久。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引兵東壁昌邑,以梁餧吳,吳必盡銳攻之。將軍深溝高壘,使輕兵絕準泗口,吳糧道絕,使吳梁相弊,而糧食竭,乃以全制其極,破吳必矣。」條侯曰:「善。」因請上曰:「楚兵剽輕,難與爭鋒,願以梁餧之,絕其糧道,乃可制也。」上許之。亞夫至滎陽,吳方急攻梁,梁急,請救。亞夫引兵東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王使使請亞夫,亞夫守便宜,不往,堅壁不出,而使弓高侯等屯吳、楚兵後,絕其餉道。吳、楚兵乏糧,饑,欲退,數挑戰,終不出。吳、楚既餓,乃引兵而去。亞夫出精兵追擊,大破吳也。〕崩,太子徹立。〔是為武帝。〕崩,子弗陵立。〔是為昭帝。霍光輔政,上官桀害光寵,詐為帝兄燕王旦上書,稱光行上林稱蹕,又私調校尉。帝不信,而上官桀作偽事果發,伏誅。〕崩,立武帝孫昌邑王賀。〔賀,昌邑哀王髆之子。即位二十七日,事有千一百二十七條,霍光廢賀為海昏侯也。〕廢,立武帝曾孫詢〔是為宣帝。帝衛太子之孫。〕。崩,立太子奭〔是為元帝。〕。崩,立太子驁。〔是為成帝。委政諸舅王鳳等,同日拜鳳兄弟五人為侯,號曰:「五侯。」五侯皆專政也。〕崩,立宣帝孫定陶恭王子欣〔是為哀帝。即位六年崩,無嗣。〕。崩,立帝弟中山孝王衎。〔是為平帝。帝年幼,為王莽所酖。崩,立宣帝玄孫嬰。是為孺子,莽廢嬰自立。〕

偽新室王莽者,成帝舅王曼之子,元帝王皇后之姪也。元帝崩,成帝即位,以元舅鳳為大司馬,兄弟五人皆為侯。〔元帝皇后,魏郡王禁之女。生成帝時,鳳秉政。同日封兄弟五人為五侯。〕曼早卒,鳳將薨,以莽託太后〔太后,莽之姑也。〕,封為新都侯。五侯競為僭,起治第舍,莽幼孤貧,獨折節恭謹。當世名士,多為莽言,上由是賢之,拜為侍中。〔莽交結將相,收贍名士,賑施賓客,故虛譽隆洽,傾熾其諸父矣。〕時,成帝廢許後,立趙飛燕,飛燕女弟為昭儀。昭儀害後宮皇太子,帝無嗣,乃立定陶王欣為皇太子。〔欣者,宣帝孫,成帝弟之子。初,王祖母傅太后陰為王求為漢嗣,私事趙皇后、昭儀及帝舅王鳳,故勸立之。〕

莽以發定陵侯淳於長大姦,拜為大司馬,〔初,長與許皇后姊[女靡]私通,因[女靡]賂遺長。長許,欲白上為左皇后。時王根輔政,久病。長嘗代根。莽心害長寵,白根曰:「長與許貴人私交通,見將軍久病,私喜。」根怒,令莽白長,長下獄死。〕時年三十八。成帝崩,哀帝即位。立皇后傅後。〔後即帝祖母,定陶恭太后從女弟也。〕封後父博晏為孔鄉侯。帝母丁後曰恭後傅後。〔後即帝祖母,定陶恭太后從女弟也。〕封後父傅晏為孔鄉侯。帝母丁後曰恭皇太后,舅丁明為安陽侯。莽乞骸骨,避丁、傅也。哀帝崩,時莽以侯在第。太皇太后令莽備佐喪事〔太皇太后,元帝皇后也。〕,復為大司馬。徵立中山王為帝〔即平帝,帝名衎,為中山王,即孝王子也。〕,太皇太后臨朝,莽秉政,百官總己,以聽於莽。〔附順者拔擢,忤恨者誅滅,以王尋、王邑為腹心,甄豐、甄邯主擊斷,平晏典樞機,劉歆典文章,孫建為爪牙,皆以才能並任顯職。莽色厲而言方,欲有所為,徵見風采,黨與承其旨意而顯奏之。莽因固讓,示不得已,上以惑太后,下以示信於眾庶。越常氏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莽令益州諷群臣,奏言莽功德比周公,宜賜號「安漢公」。〕平帝崩,莽徵宣帝玄孫廣成侯子嬰立之,年三歲。遂謀居攝,如周公故事。〔時元帝統絕。宣帝曾孫五人,莽惡其長者,託以卜相宜吉,乃立嬰也。〕

東都太守翟義反,敗死〔義丞相方進子也,立劉信為天子也。〕。莽自謂威德遂盛,獲天人之助,用銅匱符命,遂即真〔梓橦人袁世章上銅匱符命。〕。其九年,赤眉賊起〔瑯琊女子,呂母為子報仇,黨眾復浸多,號「赤眉賊」。〕。十四年,世祖起兵,與王匡等共立劉聖公為更始皇帝。〔更始,即世祖族兄。世祖及兄伯升與新市平林兵士王匡等,合軍攻棘陽。〕莽遣王尋、王邑擊更始。二人兵敗於昆陽,漢兵遂入城中,人皆降。莽走漸臺,藏於室中北隅,間校尉公孫賓就斬莽,遂傳首詣更始於宛。

世祖光武皇帝諱秀,字文叔,南陽蔡陽人。高皇帝之九代孫也。王莽末,天下連歲災蝗,寇盜蜂起。〔莽末,南方饑饉,人民群入野澤,掘鳧茈食,更相侵奪。新市人王匡為平理爭訟,遂推為渠帥。時劉玄避吏平林。〕時世祖避吏新野,因賣穀宛,宛人李通以圖讖說世祖。〔通父守,好讖記。通素聞守說云:「劉氏復興,李氏為輔。」私嘗懷之。及下江,新市兵起,通弟軼乃共計議曰:「今四方擾亂,新室且亡,漢當更興。南陽宗室,獨劉伯升兄弟泛愛容眾,可與謀大事。」通笑曰:「吾意也。」會世祖避事在宛,通聞之,即遣軼迎世祖,遂相約結。未幾,世祖與伯升、鄧晨俱之宛,與穰人蔡少公等讌語。少公頗學圖讖,言劉秀為天子。或曰:「是國師劉秀乎?」世祖笑曰:「何用知非僕耶?」坐者皆大笑,晨心獨喜。後因謂世祖曰:「王莽殘暴,盛夏斬人,此天亡之時。往時之會宛語,獨當應耶!」世祖笑。及漢兵起,鄧晨遂往從之。〕世祖於是與通弟李軼起於宛,兄伯升起於舂陵,鄧晨起新野,會眾兵擊長聚。

新市人王匡等立劉聖公為天子,而害伯升,〔劉玄,字聖公,世祖族兄也。避吏於平林,王匡等立之。初,伯升自王莽篡漢帝,憤憤懷匡復社稷之慮。不事家人之居業,傾財破產,交結天下雄俊。王莽末,盜賊群起。伯升召諸豪傑計議,於是使賓客鄧晨起新野,世祖、李軼起於宛,伯升發舂陵,子弟七八千人,部署賓客,自稱「柱天都部」,使劉嘉誘新市、平林兵王匡、陳牧等合軍而進,屠長聚。諸將議立劉氏,以從人望,豪傑咸欲歸伯升。而新市、平林將帥樂放縱,憚伯升威明,貪聖公懦弱,先定策立之,然後召伯升示其議。伯升曰:「諸將軍欲尊立宗室,德其厚焉,愚鄙之見,竊未有同。今赤眉起青徐,眾數十萬,聞南陽立宗室,恐赤眉復有所立,如此,將內自爭。今王莽未滅,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損權,非所以破莽也。且首兵唱號,鮮有能遂,陳勝、項羽即其事也,舂陵去宛三百里耳,未足為功而遽自尊立,為天下準的,使後人承吾弊,非計之善者也。今且稱王以號令,若赤眉所立者賢,則相率而往從之;若無所立,破莽,除赤眉,然後舉尊號,亦未晚也,願善詳思之。」諸將不從,遂立聖公。由是,豪傑失望。

伯升都部將劉稷,勇冠三軍,聞更始立,怒曰:「本起兵圖大事者,劉伯升兄弟也。更始何者耶?」更始君臣聞而心忌之。乃陳兵數千收稷,將誅之,伯升固爭。李軼、朱鮪因勸更始並執伯升,即日害之。李軼與世祖既隙,後因馮公孫致密書,求效誠節,咸勸秘之。世祖乃班露軼書曰:「李季文多詐,不信人也。」今移其書告守、尉。書既宣露,朱鮪使人殺軼也。〕號更始元年。更始使世祖為偏將軍,徇昆陽。王莽聞漢帝立,大懼。遣大司徒王尋、大司空王邑,將兵百萬,擊世祖於昆陽。世祖破之。〔初,伯升拔宛已三日,而世祖尚未知,乃偽使人持書報城中,云「宛下兵到」,而佯墮下其書,尋、邑得之,不喜。諸將既經屢捷,膽氣益壯,無不一當百,世祖乃與敢死者三千人,從城西出,衝中堅。尋、邑陣亂,乘銳崩之,遂殺王尋。莽兵大潰,走者自相騰踐,奔殪百餘里,間會大雷風,雨飛如註,滍水盛溢,虎豹皆戰慄,溺死者以萬數,水為之不流。〕

三輔豪傑,共誅王莽,傳首詣宛。更始以世祖行大司馬事,持節北渡河,鎮慰州郡。〔鄧禹杖策北渡河,追世祖。世祖見禹甚歡,謂曰:「我得專封拜,先生遠來,寧欲仕乎?」禹曰:「不願也。明公威德加於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於竹帛耳。」世祖笑,因留宿禹。進說曰:「更始雖都關西,今山東未安,赤眉、青犢之屬,動以萬數,三輔假號,往往群聚。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自聽斷。諸將皆庸人崛起,志在財帛,爭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慮遠圖、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離析,形勢可見。明公雖建蕃輔之功,猶恐未可成立。於今之計,莫如延覽英雄,務悅人心,立高祖之業,救萬人之命,以公而慮之,天下不足定也。」世祖大悅,及從至廣阿,披輿地圖指示禹曰:「天下郡國如是,今始得其一。子前言以吾慮之,天下不足定,何也?」禹曰:「今海內散亂,人思明君,猶赤子之慕慈母也。古之興者,在德厚薄,不以小大。」世祖笑悅,又馮異說世祖曰:「人思漢久矣。今更始諸將,縱橫暴虐,所至虜掠,百姓失望,無所依戴,今公專命方面,施行恩德。夫有桀紂之亂,乃見湯武之功。人久饑渴,易為充飽,宜急分遣官屬,巡行郡縣理冤,結布惠澤。」世祖納之也。〕

王郎詐為成帝子子輿,立為天子,都邯鄲,遣使降下郡國,世祖滅之。〔王昌一名王郎,趙國邯鄲人也。素為卜相,常以河北有天子氣,時趙繆王子林好奇數,任俠於趙、魏間,而郎與之善。初,王莽篡位,長安中或稱成帝子子輿者,莽殺之。郎緣是稱真子輿雲。更始元年,平林等率車騎數百,晨入邯鄲城,立郎為天子。世祖進攻邯鄲,郎少傅李立為反間,開門內漢軍,遂拔邯鄲,斬王郎。收文書,得人吏與郎交關,謗毀上者數千章。世祖不省,會諸將燒之,曰:「令反側子自安也。」〕

世祖威聲日盛,更始疑慮,乃遣使立世祖為蕭王,令罷兵,與諸將有功者還長安。遣苗曾為幽州牧,韋順為上谷守,並北之郡。〔時世祖居邯鄲宮,耿弇請間說曰:「今更始失政,君臣淫亂,諸將擅命於畿外,貴戚縱橫於都內,天子之命,不出城門,所拜牧守輒自遷易,百姓不知所從,士人莫敢自安,虜掠財物,劫掠婦女,懷金玉者,至不生歸。元元叩心,更思王莽。又銅馬、赤眉之之屬數十輩,數及百萬,聖公不能辯也,其敗不久。公首舉事南陽,破百萬之軍。今定河北,據天府之地,以義征伐,發號響應,天下可馳檄而定。天下至重,不可令他姓得之。聞使者從西方來,欲罷兵,不可從也。今吏士死亡者多,弇願北歸幽州,益發精兵,以集大計。」世祖大悅。弇歸上谷,斬韋順等。〕世祖辭不就徵,斬苗曾等,自是始貳於更始。

是時,長安政亂,四方背叛,皆平之。〔梁王劉永擅命,睢陽公孫述稱王,巴蜀李憲自立為淮南王,秦豐自號為楚黎王,張步起瑯琊,董憲起東海,延岑起漢中,田戎起夷陵,並置將帥,侵略郡縣。又有赤眉、銅馬之屬,不可勝計。初,銅馬降世祖,猶不自安。世祖知其意,敕令各歸營勒兵馬,乃自乘輕騎按行步陣。降者更相語曰:「蕭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由是悉服。

世祖使耿弇討張步。步聞之,乃使其大將費邑軍歷下,又分兵屯於祝阿,別於太山、鍾城列營數十以待弇。弇乃渡河,先擊祝阿,自旦攻城,日未中而拔之,故開圍一角,令其眾得奔歸鍾城。鐘城聞祝阿已潰,大懼,遂空壁亡去。費邑分遣其弟敢守巨裏。弇分兵脅巨裏,使多伐樹木,揚言以填塞坑塹。數日,有降者言邑聞弇欲攻巨裏,謀來救之。弇乃令軍中曰:「後三日當悉力攻巨裏城。」陰緩生口,令得亡歸。歸者以弇期告邑。邑至日果自將救之,弇喜謂諸將曰:「吾所以修攻具者,欲誘致邑耳。今來,適所求也。」即分三千人守巨裏,自引精兵上岡阪,乘高合戰,臨陣斬邑。既而收首級以示巨裏城。城中兇懼,費敢悉眾亡歸張步。步時都劇,使其弟藍守西安,諸郡太守守臨淄,相去四十里。弇進軍居二城之間。弇視西安城雖小而堅,臨淄雖大而實易攻。乃敕諸部,後五日攻西安城。藍聞之,晨夜警守。至期,夜半,弇敕諸將皆蓐食,會明至臨淄城。出其不意,半日拔之,入據其城。張藍懼,遂將其眾亡歸劇。弇乃令軍士無得妄掠劇下,頃張步至,乃取之以激怒步。步聞之,大笑,至臨淄攻弇。弇先出臨淄水上,突騎欲縱。弇恐挫其鋒,令步不敢進,故示弱以盛其氣,乃引歸小城,陳兵於內。步氣盛,直攻弇營,與劉歆合戰,弇升王宮壞臺望之,視歆鋒交,及自引精兵,以橫突步陣,大破之。步走降世祖,陳俊逃,弇欲招其故眾,令陳俊追斬諸賊,悉平之。〕

赤眉賊入函關,攻更始。世祖乃遣鄧禹引兵而西,以乘更始、赤眉之亂,〔赤眉賊樊崇立劉盆子為天子,入長安,殺更始,寇掠關中。〕於是諸將上尊號,乃命有司設壇於鄗南千秋亭五城陌,即皇帝位。〔諸將上奏曰:「漢遭王莽,宗廟廢絕,豪傑憤怒,兆人塗炭。王與伯升首舉義兵,更始因其資以據帝位,不能奉承大統,而敗亂綱紀,盜賊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陽,王莽自潰;後拔邯鄲、北州、弭定,三分天下有其二;跨州據土,帶甲百萬,言武力莫之敢抗,諱文德則無所與辭。臣聞:帝王不可以久曠,天下不可以謙拒。唯大王以社稷為計、萬姓為心。」又彊華自關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聚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然後即皇帝位。〕

十月,駕東都洛陽,赤眉降。〔大司徒鄧禹、馮異、劉弘等征赤眉,異曰:「異前與戰拒華陰,經數十日,雖屢獲雄將,餘眾尚多,可稍以恩信傾誘,難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諸將屯澠池,要其東,異擊其西,一舉而取之,此萬成計也。」禹、弘不從,遂大戰,赤眉佯敗,棄輜重走。車皆載土。以豆覆其上,兵士饑,爭取之。赤眉引還擊弘等,弘等軍亂潰,異與禹救之。赤眉小卻,異歸壁,約期會戰。異使壯士變服色與赤眉同,伏於道側。旦日,赤眉使萬人攻異前部,異裁出兵救之。賊見勢弱,遂悉眾攻異。異乃縱兵大戰。日昃,賊氣衰,伏兵卒起,衣服相亂,赤眉不復識,遂驚潰。赤眉君臣面縛,奉皇帝璽綬降世祖。〕平隗囂,滅公孫述,天下大定。崩於南宮,時年六十三。〔世祖初起兵,時年二十八。〕

末孫靈帝用閹人曹節等,矯制誅太傅陳蕃、李膺,其黨人皆禁錮。中平九年,黃巾賊起。〔鉅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子弟,連結郡國,期三月五日內外俱起。唐周告之,角便起,皆著黃巾為標幟也。〕靈帝崩,太子辯即位。董卓入朝,因廢帝為弘農王,而立獻帝,李傕逼帝東遷;曹操遷帝都許,操薨,帝遜位於曹丕。

魏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靈帝時為曲農校尉。

漢末,閹豎擅權,何進謀誅閹豎,太后不聽。進乃召四方猛將,使引兵向京師,欲以恐劫太后。〔陳琳進諫曰:「《易》稱「即鹿無虞」,諺有曰:『掩目捕雀』。夫物微,尚不可欺以得志,況國之大事而可詐立乎!今將軍總皇威,握兵要,龍驤虎視,高下在心,以此行事,無異於鼓洪爐而燎毛髮。但當速發雷霆,行權立斷,違經合道,天人順之。而反釋其利器,更徵於他,大兵合聚,強者為雄,所謂『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必無成功,只為亂階也。」進不納其言。〕董卓至,廢帝為弘農王,而立獻帝,京師大亂。

太祖亡出關,至陳留,散家財,合義兵於己吾。與後將軍袁術、冀州牧韓馥、豫州刺史孔[人由]、兗州刺史劉岱、渤海太守袁紹,同時俱起,合兵數萬,推紹為盟主,〔設壇場,共盟誓。臧洪操盤歃血而盟曰:「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暴,害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懼淪喪社稷,剪覆四海。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人由]等糾合義兵,並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戮力,以致臣節,殞首喪元,必無二誌。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洪慷慨涕泗立下,聞者激揚。〕曹公行稱奮武將軍。

卓聞兵起,乃徙天子都長安。卓留兵屯洛陽,司徒王允與呂布殺卓。楊奉、韓暹以天子還洛陽。太祖至洛陽衛京邑,暹遁走。太祖以洛陽燒焚殘破,奉天子都許。下詔責袁詔以地廣兵強,專自樹黨,不聞勤王之師。〔紹時並公孫瓚,兼四州之地。〕紹遂攻許,太祖破之官渡,紹嘔血死。〔袁紹,字本初,汝南人也。為司隸校尉。董卓議廢立,紹不聽,卓怒,紹懸節於上東門,奔冀州。卓購求紹。伍瓊為卓所信,陰為紹說曰:「夫廢立大事,非常人所及。袁紹不達大體,恐懼出奔,非有他誌。今急購之,勢必為變。袁氏樹恩四世,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若收豪傑以聚徒眾,英雄因之而起,即山東非公所有也。不如赦之,拜一郡守,紹喜於免罪,必無患矣。」卓以為然,乃遣授紹渤海太守。

紹與孔[人由]等同起義,襲奪韓馥冀州,據河北。練精卒十萬,騎萬匹,欲進攻曹操於許。沮授進說曰:「近討公孫,師出歷年,百姓疲弊,賦役方殷,此國之深憂也。宜先獻捷天子,務農逸民,若不得通,乃表曹操隔我王命。然後進屯黎陽,漸營河南,益作舟船,繕治器械,分遣精騎,抄其邊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如此,可坐定也。」郭圖、審配曰:「兵書之法:十圍五攻,敵則能戰。今以明公神武,連河朔之強眾以伐曹操,其勢譬如覆手。今不時取,後難圖也。」授曰:「蓋聞救亂誅暴,謂之義兵;恃眾憑強,謂之驕兵。兵義無敵,驕者先敗。曹操奉定天子,建宮許都。今舉兵相向,於義則違。且廟勝之策,不在強弱。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練,非公孫瓚坐受圍者也。今棄萬安之術,而興無名之師,竊為公懼之。」圖曰:「武王伐紂,不為不義,況兵加曹操而雲無名!且公師徒精銳,將士思奮,而不及時早定大業,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吳之所以亡也。監軍之計在於持牢,而非見時知機之變也。」紹遂不用沮授之計。

曹公軍官渡,紹將悉眾而南,田豐說紹曰:「曹公善用兵,變化無方,眾雖少,未可輕也。不如以久持之。將軍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眾,外結英雄,內修農戰。然後簡其精銳,分為奇兵,乘虛疊出,以擾河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於奔命,人不得安業;我不勞而彼已困,不及三年,可坐而克也。今釋廟算之策,而決成敗於一戰,若不如誌,悔無及也。」紹不從,遂攻操於官渡。紹自引兵至黎陽,沮授臨行,散其資財,會宗族以與之曰:「勢在威無不加,勢亡則不保其身,哀哉!」其弟宗曰:「曹操士馬不敵,君何懼焉?」授曰:「以曹兗州之明略,又挾天子以為資,我雖克伯珪,眾實疲弊,而主驕將汰,軍之破敗在此舉也。揚雄有言:『六國嗤嗤,為嬴若姬』殆今之謂耶!」及渡河,臨舟嘆曰:「上盈其志,下務其功。悠悠黃河,吾將濟乎?」紹果為曹公所敗。紹進保武陽與操相持。沮授又說曰:「北兵雖眾,而果勁不及南;南穀虛少,而財貨不及北。南利在於急戰,北利在於緩搏,宜持以久,曠以日月。」紹不從。連營漸逼官渡。

許攸進曰:「曹操兵少,而悉師拒我,許下餘守,勢必虛弱。若分遣輕騎,星行掩襲,許拔,則操為成擒。如其未潰,可令首尾奔命,破之必也。」紹又不能用。會攸家犯法,審配收繫之。攸不得志,遂奔曹公。而說操襲取淳於瓊。瓊時督軍,屯在烏巢,去紹軍四十里。操自將急擊之。時張郃說紹曰:「曹公兵精,往必破瓊。瓊破,則將軍事去。宜引兵救之。」郭圖曰:「郃計非也,不如攻其本營,勢必還,此為不救而自解也。」郃曰:「曹公營固,攻之必不拔。若瓊等見擒,吾屬盡為虜矣。」紹但遣輕騎救瓊,而以重兵攻操營,不能下。曹公破瓊,焚其積聚。紹軍潰散奔北,曹公遂破紹,乃威震天下也。〕

太祖討紹子譚、尚於黎陽,尚與熙奔遼東。太守公孫康斬尚、熙,送其首,遂平河北。〔初,太祖討譚、尚於黎陽,連戰數克,諸將欲乘勝攻之,郭嘉曰:「袁紹愛此二子,莫適立也。有郭圖、逢紀為之謀臣,定交鬥其間,還相離也。急之則相持,緩之則爭心生,不如南向荊州征劉表,以待其變。變成而後擊之,可一舉而定也。」太祖曰:「善。」太祖方征劉表,譚果與弟尚爭冀州。譚遣辛毗乞降,請赦。太祖以問群臣。群臣多以為表強,宜先平之,譚不足憂也。荀攸曰:「天下方有事,而表坐保江漢間,其無四方之志可知矣。袁氏據四州之地,帶甲十萬。紹以寬得眾,欲使二子和睦,以守其成業,則天下之難未息。今兄弟構惡,其勢不兩全。若有所並則力全,力全則難圖也。及其亂而取之,則天下不足定也,此時不可失也。」太祖曰:「善。」乃許譚和,破袁尚。〕

太祖征劉表,會表卒,子琮降。〔劉表,字景升,山陽高平人。初平元年,詔以表為荊州刺史,南接五嶺,北據漢川,地方數千里,帶甲十餘萬。曹操與袁紹相持於官渡,紹遣人求助,表許之而不至,亦不援操,且欲觀天下之變。劉先主說表曰:「今豪傑並爭,兩雄相持,天下之重,在於將軍。將軍若有所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固將擇所宜從,豈可擁甲十萬,坐觀成敗?求援而不能助,見賢而不能歸,此兩怨必集於將軍,恐不得復中立矣。曹操善用兵,且賢俊多歸之,其勢必舉袁紹,然後移兵向江漢,恐將軍不能禦也。今之勝計,莫若以荊州附操,操必重德將軍;長享福祚,垂之後嗣。此萬全之策也。」表不從。十三年,曹操自將征表,未至,表疽發背,卒。操軍新野,傅巽說琮歸降,琮曰:「今與諸君據全楚之地,守先君之業,以觀天下,何為不可?」巽曰:「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以人臣拒人主,逆道也;以新造之楚而禦中國,必危也;以劉備而敵曹公,不當也。三者皆短,欲以抗王師之鋒,必亡之道也。將軍自料何如劉備?」琮曰:「不若也。」巽曰:「誠以備不足禦曹公,即難保全,楚不足以自存;誠以劉備足敵曹公,則備不能為將軍下也。願將軍勿疑。」琮遂舉眾降。時劉備奔在荊州,表不能用。聞荊州降,遂奔夏口也。〕

關中諸將馬超、韓遂、成宜等反,曹公破之。〔曹公與馬超等夾關為界。曹公急持之,而潛遣徐晃等夜渡蒲阪津,據河西為營。公自潼關北渡,未濟,超赴船急戰。丁斐放牛馬以餌賊。賊亂,取牛馬,公乃得渡,結營河南。超遣信求割地、任子以和,公偽許之。韓遂請與公相見。至期,交馬上,語移時,不及軍事,但說京都故舊,拊手歡笑。既罷,超問遂何言,遂曰:「無所言。」超疑之。他日,公又與遂書,多所改滅點竄,如遂改定者,超愈疑遂。曹公乃與戰,大破之。關中平。諸將問公曰:「初,賊守潼關,渭北道缺,不從河東擊馮詡,而反守潼關者,若吾入河東,賊必引守諸津,則河西未可渡也,吾故盛兵向潼關;賊必悉眾南守,西河之備虛,故二將得擅取西河;然後引軍北渡,賊不能與吾爭西河者,以有二將之軍。連車樹柵為甬道而南者,既為不可勝,且以示弱。渡河為堅壘,虜至而不出,所以驕之也。故賊不為營壘,而求割地。吾順言許之,所以從其意,使自安而不為備,因蓄士卒之力,一旦擊之,所謂疾雷不及掩耳,卒電不及暝目。兵之乘變,固非一道也。」〕

天子策命公為魏王。〔孫權稱吳王,據江東;劉備襲益州牧劉璋,據蜀。天下遂三分矣。〕二十五年,薨於洛陽。子丕嗣〔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是為文帝。〕,受漢禪。崩,子睿嗣〔睿字元仲,文帝太子也,是為明帝。〕。崩,子齊王芳立〔十五年廢〕。廢,高貴鄉公髦立〔七年殺〕。廢,常道鄉公璜立。璜禪晉。〔晉封為陳留王。〕

晉高祖宣帝名懿,字仲達,姓司馬,河內溫人也。仕於魏武之世,歷文明二帝,居將相之位,平孟達〔達為新城太守,反。〕,滅公孫度〔度世稱燕王,據遼東。〕,擒王陵〔陵謀立楚王為帝,兵敗自殺。〕。魏明帝崩,遺詔使帝為太尉,與大將軍曹爽輔少主〔少主,齊王芳也。〕,帝誅曹爽〔爽謀為不軌,宣帝謝病避之。爽黨李勝為荊州別駕。帝詭為耄昏,雲并州近胡,可為其備。勝退,謂爽曰:「司馬公屍居殘氣,神形已離,不足虞也。爽於是專恣,惡太后知政,遷於永寧宮。嘉平元年,天子謁高陵,爽兄弟擁兵從出。宣帝乃啟奏永寧宮,廢爽。然後勒兵至洛水,迎天子,奏爽與其黨謀反,皆誅。〕。宣帝崩,子師代為相〔師字子元,是為肅宗景皇帝。〕。鎮東將軍毋丘儉、揚州刺史文欽反,征平之〔儉、欽初反也,景帝問王肅曰:「安國寧主,其術安在?」肅答曰:「昔關羽率荊州之眾降於禁於漢濱,遂有北向爭天下心。後孫權取其將士家屬,羽士眾一旦瓦解。今淮南將士父母皆在州,但急往禦之,使不得前,必有關羽土崩之勢。」景王從之,遂破儉等也。〕

景帝崩,弟昭代為相〔昭字子上,是為太祖文帝。〕,輔政為司空。諸葛誕據壽春,反,奉詔征平之。伐蜀,擒劉禪,於時政出於權臣,人君主祭而已。魏帝不能容,自勒兵攻相府,太祖用長史賈充計,逆戰,舍人成濟執殺魏帝〔高貴鄉公也,名髦,字士彥。乃偽令皇太后下令廢少帝,又委罪成濟,誅其三族。〕。太祖崩,子炎受魏禪〔炎字子安,文帝太子,是為世祖武皇帝。〕。即受魏禪,用羊祜、杜預計,征吳,平之。立二十五年崩,太子衷立〔字正度,是為惠帝,武帝太子。〕。

惠帝不惠,妃賈充女為皇后,後秉權,殺楊駿,廢太后〔賈后淫妒,遇姑無禮,乃詐誣太后父楊駿反,使帝誅之,廢太后於金墉城,餓殺之。〕,誅太宰汝南王亮、太保衛瓘〔亮、瓘並以名德執政,後意不得行,乃使帝弟楚王瑋,矯詔誅亮、瓘,因又誅瑋。〕,戮楚王瑋,殞太子遹〔賈后無子,乃詐有娠,養賈謐子為子。太子遹,宮人謝氏生也,少而聰慧,賈后惡之,譖太子,廢之金墉城,又遣小黃門殺太子。〕用趙王倫為相國,倫惡司空張華,僕謝裴顧正直,矯詔誅之。倫遂篡帝位。於是齊王攸之子冏,與帝弟成都王穎等起義兵誅倫。穎於是鎮鄴,并州刺史東瀛公騰、安北將軍王浚,又起兵討穎。穎敗,挾天子南奔洛陽。後惠帝復位,帝弟長沙王又譖冏,誅之。由是戎狄並興,四方阻亂,遂分為三十六國。

〔劉元海為匈奴質子,在洛陽,晉武帝與語,說之。謂王渾曰:「元海容儀機鑒,猶由余日磾,無以加也。」渾對曰:「元海容儀實如聖者,然其文武才幹賢於二子遠。陛下若任之以東南之事,吳會不足平也。」帝稱善。孔恂、楊珧曰:「臣觀元海之才,當今無比,陛下若輕其眾,不足以成事;若假之威權,平吳之後,恐其不復北渡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任之本部,臣竊為陛下寒心。若舉天阻之國以資之,無乃不可乎?」帝默然。後秦涼覆沒,帝疇咨將帥,李喜曰:「陛下誠能發匈奴五部之眾,假元海一將軍之號,鼓行而西,指日可定也。」孔恂說:「李公之言,未盡殄患之理。元海若能平涼州、斬樹機能,恐涼州方有難耳。蛟龍得雲雨,非復池中物也。」帝乃止。惠帝失馭,寇賊蜂起。成都王穎鎮鄴,有元海行寧朔將軍,監五部軍事。及王浚等討穎,元海說穎曰:「今二鎮跋扈,眾十餘萬,恐非宿衛及近都士眾所能禦之,請為殿下還說五部眾,以赴國難。穎從之。元海至國,左賢王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二旬之間,眾已五萬,遂寇平陽,陷之,入蒲。於時五胡亂中原矣。

石勒者,上黨羯胡也,據於趙。幽州牧王浚署置百官,勒有並吞之意,欲先發使以觀之,議者僉曰:「宜如羊祜、陸抗之事,亢書相聞。」時張賓有疾,勒就而謀之,賓曰:「王浚假三部之力,圖稱南面,雖曰晉藩,實懷僭逆之志,必思協英雄,圖濟事業。將軍威震海內,去就為存亡,所在為輕重。浚之欲將軍。猶楚之招韓信也。今權譎遣使無,誠款之形脫,猜疑之兆露,後雖奇略,無所設也。夫立大事,必先為之卑,當稱藩推奉,尚恐不信,羊、陸之事,臣未見其可也。」勒曰:「君侯之計是也。」乃遣其舍人王子春賚珍寶奉表推崇浚,浚謂子春曰:「石公一時英武,據有舊趙,成鼎峙之勢,何謂稱藩於孤,其可信乎?」子春曰:「石將軍英才俊拔,士馬強盛,實如聖者,仰推明公,州郡貴望,累葉重光,出鎮藩嶽,威聲播於八表。因以胡越欽風,戎夷歌德,豈唯區區小府,而敢不斂衽神闕者乎?昔陳嬰豈其鄙王而不王,韓信薄帝而不帝哉?但以帝王不可以勇致力爭故也。石將軍之擬明公,猶陰精之比太陽,江河之比洪海耳!項籍、子陽,覆車不遠,是石將軍之明鑒也,明公亦何怪乎?自古誠胡人而為名臣者,實有之矣,帝王則未之有也。石將軍非以惡帝王而讓明公也,顧取之不為天下所許也。願公勿疑。」浚大悅,遣使報勒。

勒復遣使奉表於浚,期親詣幽州上尊號。亦修牋於棗嵩,乞并州牧廣平公,以見必信之誠。勒纂兵戎,期襲浚,而懼劉琨及鮮卑為其後患,沈吟未發。張賓曰:「夫襲敵國,當出其不意,軍嚴經日不行,豈顧有三方之慮乎?」勒曰:「然,為之奈何?」賓曰:「王彭祖之據幽州,唯仗三部,今皆離叛,還為寇仇,此則外無聲援以抗我也;幽州饑儉,人皆蔬食,眾叛親離,甲旅寡弱,此內無強兵以禦我也。若大軍在郊,必土崩瓦解。今三方未靖,將軍便能懸兵千里以征幽州也,輕軍往反,不出二旬,就使三方有動,勢足旋趾,宜應機電發,勿後時也。且劉琨、王浚雖同名晉藩,其實仇敵。若修牋於琨,送質請和,琨必欣於得我,喜於浚滅,終不救浚而襲我也。」勒曰:「善!」於是輕騎襲幽州,勒晨至薊北門,叱門者開門,疑有伏兵,先驅牛羊數千頭,聲言主禮,實欲填諸街巷,使兵不得發。勒入,浚乃懼。勒入其廳事,令甲士執浚送於襄國市,斬之,此三十六國之大略也。〕

惠帝立十四年,崩。弟豫章王熾立〔字豐度,是為懷帝。〕,都長安,為胡賊所殺〔後魏拓跋氏以晉懷帝永嘉三年,自雲中入鴈門,北有沙漠,南據陰山,眾數十萬。至孝文,乃改拓跋為元氏,都洛陽。肅宗崩,大都督爾朱榮謀立莊帝,榮害靈太后及王公二千人,立莊帝。帝殺爾朱榮。左僕射爾朱世隆率榮部曲,自晉陽襲京城,執莊帝,殺之,而立恭帝,又廢之。高歡乃立廣平王子修,後為斛律斯樁所脅,走入關。周太祖宇文黑獺奉帝都長安,披草蔻,立朝廷,是為西魏。詔授宇文黑泰為丞相。泰又害帝,立南陽王寶炬,是為文帝。文帝崩,立王子朗為帝,又廢之,而立恭帝,泰為太師,泰薨,子覺嗣封周公,魏帝禪位於覺。覺,黑泰第三子,受禪,國號周。至宣帝崩,禪於隋。初,爾朱世隆之殺莊帝也,高歡為晉州刺史,起兵誅之,立魏出帝,歡為丞相。後魏既西入關,乃立清河王之子善見為帝,遷都鄴,是為東魏。高歡薨,子齊王洋受東魏禪,國號齊。至溫公緯,為周所滅,周又為隋所滅。隋文帝既受周禪,又南滅陳,天下一統矣。〕。懷帝崩,立吳王晏子業〔業字子業,是為湣帝。〕,亦為胡賊所殺〔此時胡亂中原,晉元乃遷都江左也。〕。

中宗元皇帝睿,乃興於江東〔睿字景文。景文,宣帝曾孫也。元帝幼而聰敏,及中原喪亂,乃與王敦等渡江撫綏江左,甚得眾心。後王敦於武昌反,至石頭,帝攻之,不克,乃委政於敦。敦還鎮武昌。〕,帝在位十六年崩,太子紹立〔紹字道畿,是為肅宗明皇帝。〕。王敦威震內外,將謀為逆,肅宗征破之〔用溫嶠等決計征之。初,敦之謀反也,溫嶠為其從事中郎,夙夜綜其府事,偽相親善,京兆尹缺,嶠說敦曰:「宜自樹腹心,以間搆人主。愚謂錢鳳可用。」敦曰:「莫若君。」嶠偽辭讓,臨別之際,嶠自起行酒。嶠偽醉,以手板擊錢鳳幘,幘為之墮,乃作色曰:「錢世儀何人,溫太真自行酒而敢不飲?」鳳不悅,以醉為解。明日,嶠將發,鳳說敦留之。敦曰:「嶠常雲錢世儀精神滿腹,昨小加聲色,豈得以此相讒耶?」嶠至都,陳敦反逆狀。〕。三年,肅宗崩,至簡文帝第三子,孝武帝昌明立。羝賊苻堅寇淮南,晉冠軍將軍謝玄等大破堅於淝水〔苻堅以百萬之眾至淝水。謝玄乃選勇士八千人,涉渡淝水,玄遣使謂堅曰:「阻水為陣,曠日持久,請小卻,與君周旋。」秦諸將聞前軍卻,謂已失利。朱序之徒聲雲堅敗。大軍退,自相填籍,聞風聲鶴唳,皆雲南軍至也。遂大敗。〕。堅還長安〔苻堅因此卒亡滅也。〕。二十一年,帝崩。自後遂干戈相繼,至安帝為桓玄所篡。宋祖劉裕平玄。至恭帝,遂禪位於宋。

高祖武皇帝姓劉,名裕,字德輿,彭城人。桓玄篡晉〔偽楚桓玄,字敬德,譙國龍亢人也。形貌瑰特。為江州刺史,襲殺荊州刺史殷仲堪。會稽王世子元顯專政,以玄跋扈,遣軍征之。玄聞見討,即率眾下至京師,殺元顯。詔以玄為丞相,封楚王,遂禪位。〕。高祖與劉毅、何無忌等潛謀匡復,起兵平玄〔時桓玄使桓弘鎮廣陵,劉道規為弘中軍參軍,令道規襲桓弘。桓修鎮丹徒,高祖為修中軍參軍,自襲修。克期同發,劉毅、道規等既襲廣陵,斬桓弘,以其眾南渡;高祖、何無忌襲京師,斬桓修,率二州之眾千二百人,進舍竹裡,移檄京師。曰:「夫成敗相因,理不常泰,狡焉縱虐,或值聖明。自我大晉,屢彀陽九之厄。隆安以來,皇家多故,貞良斃於豺狼,忠臣碎於虎口。逆臣桓玄,敢肆淩慢,阻兵荊郢,肆暴都邑,天未亡難。凶力實繁,踰年之間,遂傾皇祚,主上播越,流幸非所,神器沈辱,七廟墮墜。雖夏後之罹浞、豷,有漢之遭莽、卓,方之於玄,未足為喻。自玄篡逆,於今歷載,彌年亢旱,民不聊生;士庶病於轉輸,文武困於版築。室家分析,父子乖離,豈惟〈大東〉有杼軸之悲,〈標梅〉有傾筐之怨而已哉?

仰觀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而可亡?凡在有心,誰不扼腕?裕等所以叩心泣血,不遑啟處,夕寐宵興,思獎忠烈,潛構崎嶇,過於履虎,乘機奮發,義不圖全。輔國將軍劉毅、廣武將軍何無忌等,忠烈斷金,精誠貫日,投袂荷戈,志在畢命。義眾既集,文武爭先,咸謂不有一統,事無以輯,辭不獲己,遂總軍要,庶上憑祖宗之靈,下罄義夫之力,翦馘逋逆,蕩清華夏。公侯諸君,或世樹忠貞,或身寵爵祿,而並俯眉猾豎,無由自效。顧瞻周道,寧不弔乎?今日之事,良其會也。裕以虛薄,才非古人,受任於既傾之運,勢接於已踐之機,丹誠未宣,感憤填激,望霄漢以永懷,顧山川而增佇。投檄之日,神馳賊廷。」何無忌之辭也。桓玄使桓謙屯東陵、卞範之屯覆舟山。義軍朝食,並其餘進,造覆舟山東,令羸兵登山,多張旗幟,布滿山谷,高祖率眾奔之,士皆殊死戰,謙軍一時潰走,玄挾單舶走江陵,玄將入蜀,奔至枚回四州,逢益州參軍費恬之黨,射殺之。〕,

奉天子反正,因居將相之任,封豫章郡公,蜀賊譙縱稱王,高祖遣將征平之〔高祖使朱齡石率眾二萬,自江陵伐蜀。高祖誡曰:「劉敬先往至黃武,無功而退。今者師出,應道青衣,賊料我當出其不意,復從內水。如此,則涪城之戊必有重兵,若逼黃武,正墮其計。今軍自外水出,取城都,疑兵向黃武,此制敵之上策。為書於函,署曰:「至白帝發。」諸將雖行,未知所趨。及至白帝,乃發書,書言眾軍悉由外水,藏熹自中水出廣漢。使羸弱乘高艦千餘向黃武。譙縱果使譙道福重兵守涪城,朱齡石次彭模,拒成都二百里。譙縱大將侯暉等屯彭模。朱齡石謂劉鍾曰:「天方暑熱,賊今固險,攻之難拔,只困吾師,欲蓄銳息甲,伺隙而進,卿以為何如?」鍾曰:「不然。前揚聲言大眾由內水,故譙道福不敢捨涪。今重兵卒至,出其不意,侯暉之徒已破膽矣。暉之阻兵,非堅壁也。因其懼而攻之,其勢易克,克彭模,鼓行而前,成都不能守矣。緩兵相持,虛實將見,涪軍復來,難為敵也,若進不能戰,退無所資,二萬餘人同為蜀子虜矣。」從之。明日遂攻,皆克,斬侯暉。於是遂進克諸城,諸城守相次瓦解,縱自縊而死。〕。

姚泓僭號於西京,高祖征平之,擒泓〔高祖既滅秦,入長安,留子義真鎮長安,而還江南。時赫連都統萬,聞之大悅,謂王買德曰:「朕將進圖長安,卿試言進取之方略。」買德曰:「劉裕滅秦,所謂以亂平亂,未有德政以濟蒼生,關中形勝之地,而以弱才小智守之,非經遠之規。狼狽而反者,欲速成篡事,無暇有意於京師。陛下以順伐逆,義貫幽顯,百姓懸命望陛下旗鼓,以日為歲。清泥上洛,南師之要衝,宜置遊軍,斷其去來之路,然後渡潼關,塞崤峽,絕其水陸之道,聲檄長安,申布恩澤,三輔之人皆壺漿以迎王師矣。義真獨坐空城,逃竄無所,一旬之間必見縛於麾下。所謂兵不血刃,不戰而自定也。」勃勃善之,南伐長安。高祖懼,召義真東鎮洛陽,以朱齡石守長安,長安人逐齡石而迎勃勃,遂失關中也。〕。

鮮卑慕容超據守青州,稱燕王。高祖征,擒超〔初,超叔父德盜有三齊,德死,超襲其位,遂寇淮北。高祖將有事中華,因其侵也,乃北伐超。大將軍公孫五樓說超曰:「吳兵輕銳,難與爭鋒,斷截大峴,使不得入,上策也;堅壁清野,芟除粟麥,中策也;據城待戰,下策也。」超曰:「引使過峴,我以鐵騎躪之,成擒矣。何處清野,自取蹙弱乎?」初謀是役也,諫者曰:「賊若不嚴守大峴,則堅壁廣固,守而不出,軍無所資,何能自支?」高祖曰:「不然。鮮卑性貪,略不及遠,既幸其勝,且愛其穀。謂我孤軍,將不及久,必將引我,且示輕戰,師一入峴,吾何患焉?」既逾峴,虜軍未出,高祖喜曰:「天贊我也。」眾曰:「軍未克,公何悅焉?」高祖曰:「師既過險,士有必死之志;餘糧棲畝,軍無匱乏之憂,虜墮吾計,勝可必也。」六月,慕容超使五樓據臨胊,羸老守廣固。聞軍近,超亦會焉。距臨朐四十里有巨蔑水,超使五樓往據之,曰:「晉軍得水則難敗也。」五樓馳進。前鋒孟龍符奔就,爭先得據之。五樓退,大軍有四千人,分為兩翼,方軌徐進,未及臨朐,賊騎交至。龍符等拒之,日向側,戰猶酣。高祖謂檀韶等曰:「虜之精兵悉於是矣,臨朐留守必將寡弱。子以潛軍逾其後,往必克城,多易旗幟,此韓信所以克趙也。且吾前言兵自海道往,必聲之。」韶等鼓行而進。賊望曰:「海軍至。」超棄城走,遂克之。軍聞城陷,懼而不敢動,高祖親鼓,士兵咸奮,大奔崩之。超奔廣固,進軍圍之,城陷獲超,歸於京師,斬於建康市。〕。

賊盧循據南海,因高祖北伐燕,乘虛下襲建業。高祖還,乃平之。劉毅據荊州,貳於高祖。高祖遣將征,誅毅〔裴子野曰:「義旗同盟,莫有能全其功名者,何也?相與見疇日之遄捷,不知王業之艱難。彼則褰裳濡足,唯利是視;我則芟夷群醜,寧或負人。劉希樂、諸葛長明皆人傑也,豈其暗於天命,亦勢使然歟?假其何孟齡長,庸詎其有血食,善哉!武王之作周也,八百諸侯皆同會,曰:「紂可伐矣。」尚還師於孟津,豈不知順人行戮,惡欲速多禍也。高祖東方之師,疾則疾矣,而僥倖之釁於是乎繁。鳴呼,仁義之弊至於偷薄,而況奇功哉。〕。荊州刺史司馬休之反,征之〔裴之野曰:「《書》稱:『慮善以動,動惟厥時。』若司馬休之之動,非其時,天方厭晉,罔敢知吉。己雖得眾,能違天乎?五運推移,無有不亡之國。為廢姓處亂,朝賢若三仁,且猶顛沛,而況豪俠者哉?昔中原殄滅,衣冠道盡,於時四海爭奉中宗,豈徒悸於晉德,實大有禮義,故能遂兼南國,其興也勃焉。至於義熙,不欲異於是矣,而宗失交流,未忘前事,波迸越逸,禍敗相尋,豈龕黎之伐弘多,將咎周之徒孔熾,不達興廢,何其黯歟!〕。

晉帝加高祖位相國,總百揆,揚州牧,封十郡,為宋公。晉安帝崩,大司馬瑯琊王即位,徵帝入輔,禪位於宋〔帝奉表陳讓,表不獲通。宋臺臣勸進,猶不許。太史令駱達陳天文符應曰:「案晉義熙元年至元熙元年,太白晝見經天。凡七占,曰:『太白晝經天,人更主,異姓興。』義熙七年,五虹見於東方。占曰:『五虹見,天子黜,聖人出。』九年,鎮星、歲星、太白、熒惑聚於東井。十三年,鎮星入太徽。占曰:『鎮星守太徽,有立王,有徙王。』元熙元年,黑龍四登於天,《易傳》曰:『冬龍見,天子亡社稷,大人受命。』漢建武至建安末一百九十六年而禪魏,魏自黃初至咸熙末四十六年而禪晉,晉自太始至今百五十六年。三代揖讓,咸窮於六六亢位也。」帝乃從之〕。

永初元年六月丁卯,即帝位於南郊。設壇,柴燎告天。禮畢,備法駕幸建康宮,臨太極前殿。大赦改元。在位三年崩〔初,大漸,召太子,誡之曰:「檀道濟雖有幹略而無遠誌,徐羨之與傅亮當無異圖,謝晦常從征伐,頗識機變,若有同異,必此人也。可以會稽處之。後皆如言也。〕,立太子義符〔是為滎陽王。即位昏亂,司空徐羨之輔政,廢為滎陽王。〕。廢,立宜都王義隆〔是為文帝。帝,高祖第二子。為太子劭所殺。初,劭及弟濬並多乖禮度,懼上知,乃為巫蠱咒咀。帝聞之,大怒,將廢劭而殺濬,更議所立。持疑未定,以事言濬母潘淑妃。以告劭,劭悖凶,乃弒帝於合殿,劭即位也。〕。弒,立武陵王駿〔是為孝武皇帝。文帝第三子也。劭弒帝,駿起義兵,至京誅劭。〕。崩,立太子子業〔是為前廢帝。帝凶悖,左右壽寂殺之。〕。崩,立湘東王彧〔是為明帝。義帝第十八子也。孝武諸子,江州刺史晉安王勛,尋陽王子房等並舉兵反,皆征平之。〕。崩,立太子昱〔是為後廢帝。在位凶悖,常欲殺楊玉夫,玉夫懼。是夜七夕,令玉夫伺織女渡報己。王敬則先與玉夫通謀,玉夫候帝眠熟,遂斬之,送首與齊王蕭道成也。〕。崩,立順帝淮〔是為順皇帝。明帝第三子也。〕,遜位於齊蕭道成,凡八代,六十年。

齊太祖高皇帝諱道成,姓蕭氏,東海蘭陵人也。為輔國將軍。宋明帝初,會稽太守尋陽王子房反,在東諸郡起兵。徐州刺史薛安都據彭城,歸魏,遣從子索兒攻淮陰。晉安王勛遣臨川內史張淹自鄱陽道入三吳,帝並討平之,使鎮淮陰。七年,徵還都〔宋明帝嫌帝非人臣相,而人間流言帝為天子,愈以為疑。帝初見徵,部下勸勿就徵,帝曰:「主上自誅諸弟,為太子幼弱,作萬歲後計,何關他族?唯應速發,緩當見疑。骨肉相殘,自非靈長之運;禍患方興,與卿等戮力也。〕。

至拜常侍。明帝崩,遺詔使與袁粲共掌機事。江州刺史桂陽王休範舉兵反,帝討平之〔初,範舉兵,朝廷惶駭。帝與褚彥回,集中書省計議,莫有言者。帝曰:「昔上流謀逆,皆因淹緩以敗。休範必遠懲前失,輕兵急下,乘我無備,請頓新亭,以當其鋒。」因索筆下議,餘並註同。乃單車白服出新亭,築壘未畢,賊騎交至,乃解衣高臥,以安眾心,竟破之也。〕。遷中領軍,蒼梧王深相猜忌〔帝晝臥,裸袒。蒼梧王率數十騎直入領軍府,立帝於宮內,畫腹為射的,自引滿射之,左右玉夫因諫曰:「領軍腹大,是佳射堋,而一箭便死,後無復射,不如以[骨包]箭射之。」一箭中臍,蒼梧投弓於地也。〕,常語左右陽玉夫:「伺織女渡,報我。」是夜七夕,玉夫懼,取牽牛刀殺之〔玉夫與王敬則通謀,殺蒼梧。賚首送領軍府報帝,帝乃戎服,夜入殿中。明旦,召袁粲等計議。粲欲有言,帝鬢鬚盡張,眼光如電。敬則拔刀跳躍,麾眾曰:「天下之事皆應決蕭公,敢有開一言者,染敬則刀。」乃自取白紗帽加帝首,令即位。曰:「事須及熱。」帝正色曰:「卿都不自解也。」〕。帝乃迎立順帝。

荊州刺史沈攸之反,帝討之〔初,攸之稱太后命,已下都,袁粲、劉秉等見帝威名日盛,不自安,與攸之通謀,舉事殿內。帝命王敬則於殿內誅之。〕。進位相國,封齊公,備九錫〔策曰:「朕以不造,夙罹旻凶。嗣君失德,書契未紀,威侮五行,虔劉九族,神竭靈澤,海水群飛,綴旒之殆,未足為譬,豈直〈小宛〉興刺,〈黍離〉作歌而已哉!天贊皇宋,實啟明宰,爰登寡昧,纂承大業,高勳至德,振古絕倫,雖保衡翼殷,博陸匡漢,方斯蔑如也。今將授公典禮,其敬德朕命,乃者袁、劉搆禍,實繁有徒,子房不臣,稱兵協亂,顧瞻宮掖,將成茂草,言念邦國,翦為仇讎。當此之時,人無固誌,投袂徇難,超然奮發。登戎車而戒路,報金版而先驅。麾鉞一臨,凶黨冰泮。此則霸業之基,勤王之始也。安都背叛,竊據徐方,敢率犬羊,陵虛淮浦。索兒愚悖,同惡相濟,天祚無象,背順歸逆,北鄙黔黎,奄墜塗炭。公受命宗社,精貫朝日,擁節軍門,氣踰霄漢;破釜之捷,斬馘蔽野;石梁之戰,梟其渠帥;保境全人,江陽即序,此又公之功也。

張淹迷昧,不顧本朝,爰自南區,誌圖東夏,潛軍間入,竊覬不虞,於是江服未夷,皇途薦阻。公忠義奮發,在險彌亮;以寡制眾,所向風偃。朝廷無東顧之憂,閩越有來蘇之望,此又公之功也。

匈奴野心,侵略疆埸,醜羯侜張,勢振彭泗。公奉辭伐罪,戒旦晨征,兵車始交,氛祲時蕩,弔死扶傷,弘宣皇澤,俾我淮淝,復沾盛化,此又公之功也。

自茲厥後,獫狁孔熾,封豕長蛇,重窺上國,而世故相仍,師出已老,角城高壘,指日淪陷。公倦言王事,發憤忘食,躬擐甲冑,視險若夷,分疆劃界,開創青兗,此又公之功也。

桂陽負眾,輕問九鼎,裂冠毀冕,拔本塞源,烈火焚於王城,飛矢集於君屋,群後憂惶,元戎無主,公挺劍凝神,則奇謀不世;把旄指麾,則懦夫成勇,信宿之間,宣陽底定,此又公之功也。

蒼梧肆虐,諸夏糜沸,淫刑以逞,誰則無辜,黔首相悲,朝不謀夕,高祖之業已淪,文明之軌誰嗣?公遠稽殷漢之義,近遵魏晉之典,猥以眇身,入奉宗社,七廟清謐,九區反政,此又公之功也。

袁劉攜貳,成此亂階,醜圖潛構,危機密發,據有石頭,誌犯應路,神漠內運,霜鋒外舉,祅沴載澄,國途悅穆,此又公之功也。

沈攸包禍,歲月滋彰,蜂目豺聲,阻兵安忍,乃眷西顧,緬同異域,而經綸惟始,九伐未申,長惡不悛,遂逞凶逆,公杖鉞出關,凝威江甸,正情與皎日同亮,明略與秋雲競爽,至義所感,人百其心,積年逋誅,一朝顯戮,湘浦安流,章臺順軌,此又公之功也。

公有濟天下之勳,加之以明哲,道庇生靈,誌匡宇宙,戮力肆心,劬勞王室,險阻艱難,備嘗之矣。若乃締搆宗室之勳,造物資始之澤,雲布霧散,光被六幽,弼余一人,永清四海。遐方款關而慕義,荒服重譯而來庭。汪哉邈乎,無得而名之也。〕。

四月,宋帝禪位於齊。甲午,即皇帝位於南郊,柴燎告天〔曰:皇帝臣道成,敢用玄牡,昭告於皇皇后帝。夫肇自生靈,樹以司牧,所以闡極則天,開元創物,肆茲大道,惟命不於常。昔在虞夏、受終上代;粵自漢魏,揖讓中葉。咸煥諸方冊,載在典漠。水德在微,仍世多故,實賴道成匡救之功,以弘濟於厥難,大造顛墜,再構區宇,誕唯天人,罔弗和會,乃仰協歸運,景屬與能,用集大命於茲,舜德匪嗣,至於累仍,而群公卿士,庶尹禦事,爰及黎獻,暨乎百戎,僉曰:皇天眷命,不可以固違;人神無統,不可以曠主。畏天之威,敢不祇順鴻曆,敬簡元辰,虔奉皇符,登壇受禪,告類上天,以答人衷,式敷萬國,唯明靈是饗。〕,禮畢,備法駕幸建康宮,臨太極前殿,大赦改元。

建元四年崩,立太子賾〔是為世祖武皇帝也〕。崩,立大孫昭業〔是為鬱林王。即位無道,武帝梓宮下渚,帝於端門內奉辭,轀輬車載入閣,即奏胡伎,高宗殺之。〕。崩,立弟昭文〔廢為海陵王也〕。廢,立西昌侯鸞〔是為高宗明皇帝。始安貞王道生子也。即位亟行誅戮,且寢疾經年,預為梓宮之地,故高武諸子掃地無餘也。〕。崩,立太子寶卷〔是為東昏侯,即位凶暴,以金花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又於宮中為市,自為市吏,以潘妃為市令。義師至,為左右所殺。〕崩,立和帝寶融〔明帝第八子也〕。以位禪梁〔先是,文惠太子與才人共賦七言詩,句後輒云愁,和帝是驗矣。東昏侯宮裡作散叛髻,反根向後。東昏時,天下散叛矣。又立帽,騫其口而舒兩翅,名曰:「鳳渡三橋」。裂裙向後,總而結之,名曰:「反縛黃鸝」。梁武宅在三橋,而鳳渡之。鳳翔之驗也。黃鸝者,皇離為日,而反縛之,東昏戮死之應也。先是,百姓及朝士以帛填胸,各曰:「假雨」。假者,非正名也。儲雨而假之,明不得真也。東昏誅,子廢為庶人,假雨之意也。〕。

梁高祖皇帝名衍,姓蕭氏,為巴陵王法曹,後為竟陵王子良八友〔初,皇考之薨,不得志,及至鬱林失德,齊明帝作輔,將為廢立計,帝欲助齊明,傾齊武之嗣,以雪心恥。齊明亦知之,每與帝謀。時齊明將追隨王,恐不從。又以王敬則在會稽,恐為變。以問帝,帝曰:「隨王雖有美名,其實庸劣,既無智謀之士,爪牙唯仗司馬垣歷生、武陵太守卞白龍耳。此並唯利是為。若啖以顯職,無不載馳。隨王正須折簡耳。敬則誌安江東,窮其富貴,宜選美女以娛其心。」齊明曰:「吾意也。」果如其策。〕魏將王肅攻司州,帝破之,以功封建康郡男,齊明帝崩,東昏即位。遺詔以帝為都督,雍州刺史〔東昏時,劉暄等六人更直省內,分日帖敕,世謂「六貴」。又有禦刀等八人,號曰:「八要」。皆口擅王言,權行國憲。帝謂張弘策曰:「政出多門,亂其階矣。當今避禍,唯有此地,勤行仁義,可坐作西伯;但諸弟在都,恐罹時患也,須與益州圖之耳。時上長兄懿罷益州,還仍行郢州事,帝與謀,不從,尋被害也。〕長兄懿被害,帝起義〔召僚佐集於廳事,告以舉兵,是日建牙。先是東昏以劉山陽為巴西太守,使過荊州就行事,蕭穎冑以襲襄陽,帝知其謀,乃遣王天武詣江陵,遍與州府人書,論軍事。

天武既發,帝謂弘策曰:「今日坐收天下矣。荊州得天武至,必恛惶無計,若不見同,取之如拾芥耳。斷三峽,據巴蜀,分兵定湘中,便全有上流。以此威聲,臨九派,斷彭蠡,傳檄江南,風之靡草,不足比也。政小延引日月耳。江陵本憚襄陽人,加唇亡齒寒,必不孤立,寧得不見同耶?以荊雍之兵,掃定東夏,韓白重出,不能為計,況以無算昏主,役禦刀應敕之徒哉?」及山陽至巴陵,帝復令天武賚書與穎、冑兄弟。去後,帝謂張弘策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次之;心戰為上,兵戰次之。今日是也。」近遣天武往州府,人皆有書,今只有兩封與行事兄弟云:一一具天武口。及問天武,口無所說。天武是行事心膂,彼聞,必謂行事兄弟共隱其事,則人人生疑。山陽惑於眾口,判相嫌貳,貳則行事進退無以自明,是馳兩空函,定一州也。

山陽至江安,果疑不止。穎、冑乃斬天武,送山陽,信之。至荊州,馳入城,將逾閾懸門,發折其轅,投車而走。陳秀拔戟逐之,斬於門外。穎、冑即遣驛使傳首於帝,仍以南陽王尊號之,議來告曰:「時不利,當須待來年二月。」帝答曰:「今坐甲十萬,糧用日竭。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太白出西方,仗義而動,天時人謀,有何不利?昔武王伐紂,行逆太歲,復須待來年耶?」帝不從,乃赫然大號也。〕。戊申,帝發自襄陽〔帝留弟守襄陽城,謂曰:「當置心襄陽人腹中,推誠信之,勿疑也,天下一家,乃當相見也。」〕郢魯諸城及諸將並降〔初,東昏遣吳子陽等十三軍救郢州,進據巴口。帝命王茂潛師襲加湖,子陽竄走,眾盡溺於江。郢魯二城相視奪氣。先是東昏使陳伯之鎮江州,為子陽聲援。帝謂諸將曰:「夫征討未必須實力,聽威聲耳。今加湖之敗,誰不驚服?」陳武牙,即伯之子,狼狽奔歸。彼人之情當兇懼,我謂九江可傳檄而定也。因命搜所獲俘囚,得伯之憧主蘇隆之,厚加賞賜,使致命焉,魯山、郢城並降。伯之及子武牙見帝至,並束甲請罪。〕。

壬午,帝鎮石頭,命眾軍圍六門,衛尉張稷斬東昏,以黃油裹首送軍〔帝命呂僧珍勒兵封府庫。收潘妃,誅之。以宮女二千人分賚將士也。〕。平京邑,齊和帝以位禪梁。帝即位。太清元年,齊司徒侯景以十三州內屬。侯景反。至京師,幽帝而崩〔天監中,釋寶誌為詩曰:「昔年三十八,今年八十三,四中復有四,城北火酣酣。」帝封記之。帝三十八克建業,八十三遇火災。元年四月十四日同泰寺火災。皆如其言,此之謂也。〕。

侯景立武帝太子綱為帝,又為景所殺〔追尊為太宗簡文皇帝也〕。湘東王繹於荊州,使王僧辯等平侯景,傳首江陵〔僧辯等勸進曰:「眾軍以今月戊子總集建康,分勒武旅,百道同趨,轟然大潰,群凶四滅。伏惟陛下,咀痛茹衰,嬰忍憤酷。自紫庭絳闕,胡塵四起,掖垣好畤,冀馬雲屯,豺狼當路,非止一人,鯨鯢不梟,經五載矣。天威既振,冤恥並雪,百司嶽牧,仰祈宸鑒。咸以鍚圭之功。既歸有道,當璧之禮,允屬聖明。而優詔謙沖,窅然凝邈;飛龍可躋,而乾爻在四;帝閽雲叫,而閶闔未開;謳歌再馳,是用翹首。豈可久稽群議,有曠彜則也。〕。

景平,湘東王即位於江陵〔是為孝元皇帝。武帝第七子也。〕,魏使萬紐於謹來攻,梁王蕭[祭以言易示]率眾會之,帝見執,魏人戕帝〔初,武陵之平,議者欲因其舟艦遷都建鄴,宗懍、黃羅漢皆楚人,不願移。曰:「建業王氣已盡,渚宮州已滿百。」於是乃留,尋而歲星在井、熒惑守心。帝觀之,慨然謂朝臣曰:「吾觀玄象,將恐有賊,但吉凶在我,運數由天,避之何益?」尋為魏軍所逼,城陷見執,進土囊而殞之,古老相傳云:「洲滿百,荊州出天子。」桓玄為荊州刺史,內懷逆意,乃遣鑿一洲,以應百數。隨而崩破,竟無所成。宋文帝為宜都王,在藩,一洲自立。俄而文帝篡統。太清末,枝江揚之閤浦生一洲。明年,而梁元帝立。承聖末,其洲與大岸通也。〕江陵既陷,王僧辯,陳霸先等議立帝子方智〔是為敬皇帝,元帝第九子。〕,於江州奉迎至建業即位。太平二年,禪位於陳。

陳高祖武皇帝姓陳氏,名霸先,吳興長城人也。梁武帝時為直閤將軍。侯景反,高祖率所領與侯景大戰,侯景敗死,湘東王即位,授南徐州刺史,還鎮京口。承聖三年,西魏攻陷西臺,高祖與王僧辯立晉安王,進帝位。司空僧辯又與齊氏和親,納貞陽侯〔高祖嘆曰:「嗣主高皇之孫,元皇之子,竟有何辜,生見廢黜,假立非次,此情可知也。〕。高祖以為不義,潛師襲王僧辯於石頭,克之,是夜縊僧辯,貞陽侯遜位,晉安王復立。徐嗣徽北引齊師,遣蕭軌等四十六將,濟江至幕府山,高祖並破之。進位丞相,進爵為陳王。永定三年,梁帝禪位於陳。三年〔熒惑在天尊也〕,上崩〔時上長子衡陽王為質於周,乃立高祖弟,始興烈王長子蒨也。〕,立弟子蒨〔是為世祖文皇帝也〕。崩,立太子伯宗〔是為廢帝〕。廢,立頊〔是為高宗宣皇帝,始興烈王第二子也。〕。崩,立太子叔寶,是為長城公也。叔寶在東宮,好學有文藝。及即位,耽酒色〔左右佞嬖珥貂者五十人,婦人美貌麗服者千餘人。嘗使孔貴妃等八人夾坐,江總、孔範等十人預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彩牋,製五言詩,十客人一時繼和,遲則罰酒。君臣酣飲,從昏達旦。以此為常也〕。

隋文帝初受周禪,甚敦鄰好。宣帝崩,遣使赴弔,修敵國之禮,書稱各頓首。而後主驕奢,書末云:「想彼統內如宜此,宇宙清泰。」隋文帝不悅,以示朝臣。賀若弼、楊素等以為主辱,再拜請罪,並求致討。文帝曰:「我為人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而不拯之乎?」命作戰船〔人請密之,文帝曰:「吾將顯行天誅,何密之有?使投柿於江,若彼能改,我又何求也!〕,以晉王廣為元帥,督八十總管以致討〔初,隋師送璽書,暴後主惡,三十萬紙,遍諭江東,諸軍既下江,鎮戍相繼奏聞,沈客卿掌機密,抑而不言。隋軍臨江,後主曰:「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兵再度至,無不摧沒。虜今來,必自敗。」縱酒作詩不輟。隋軍或進拔姑孰,或斷曲阿之衝,乃下詔曰:「犬羊淩縱,侵竊郊畿,蜂蠆有毒,宜時掃定。」以蕭摩訶為皇畿大都督,分兵守要害,僧尼道士,盡皆執役。隋軍南北道並進,眾軍敗績矣。〕。

韓擒虎入自南掖門,文武各官皆遁,擒後主〔隋師之入也,僕射袁憲勸端坐殿上,正色待之。後主曰:「鋒刃之下,未可交當,吾自有計。」乃逃於井,隋軍人以繩引之,驚其太重,乃與張貴妃、孔貴人同乘而上。隋文帝聞之大驚。鮑宏對曰:「東井於天文為秦分,今王都所在。投井,其天意也。」先是江東多唱王獻之〈桃葉辭〉,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及晉王廣軍於六合鎮,其山名「桃葉」,果乘陳船而渡之也。〕。晉王廣入據臺城,送後主於東宮。三月癸巳,後主與三公百司發自建業,之長安。及至京師,列陣輿服,引後主及王公。使宣詔讓後主,後主屏息不能對。封長城公〔隋文帝東巡,登芒山,後主侍飲,賦詩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及出,隋文帝目送之曰:「此敗豈不由詩酒,將作詩功夫,何如思安時事也。〕。

至仁壽四年,終於洛陽〔先是,蔣山眾鳥鼓翼撫膺曰:「奈何帝,奈何帝。」後主在東宮時,有鳥一足,集其殿庭,以嘴畫地成文。曰:「獨足上高臺,盛草化為灰,欲知我家處,朱門當水開。」解者以為「獨足」言後主獨行無眾,「盛草」言荒穢。隋承火運,草得火而灰。及至京師,家於都水臺,所謂「高臺當水」也。有會稽人史溥曾夢著朱衣人,武冠自天而下,以手執金牌,溥往看,上文曰:「陳氏五主,三十四年。」陳亡,果如夢。梁末童謠云:「可憐巴馬子,一日行千里,不見馬上郎,但見黃塵起,黃塵汙人衣,皂莢相料埋。」及僧辯滅,群臣以謠言奏,言僧辯本乘巴馬擊侯景。「馬上郎」,王字也;「塵」謂陳也;而不解「皂莢」之謂。既而陳滅於隋,說者以為江東以羯羊角為皂莢,隋氏姓楊,楊,羊也。言終滅於隋。北齊末,諸省官多稱省主,主將見省也。則知興亡之兆,盡有徵雲。〕。

隋高祖姓楊氏,名堅,周武帝初為隋州刺史,女為太子妃。周宣帝立,拜為大司馬。宣帝崩,立靖帝,進爵為隋王。遂禪位焉,改號開皇元年。九年,平陳,廢太子勇為庶人,立晉王廣為皇太子。高祖崩,太子即位〔是為煬帝〕。

煬帝無道,盜賊蜂起。十三年幸江都,李密設壇於鞏,自署為魏公〔密,遼東人,蒲山公寬之子也。少倜儻有大志,常有思亂之心。與楊玄感為刎頸交,玄感以勢淩之。密怒曰:「決機兩陣之間,暗啞叱咤,三軍披靡,邀功一時,密不如公;若涉彼長途,驅策賢俊,使各申其用,公不如密。豈可以一階一級而輕天下士大夫耶?」及玄感反,密歸之,為其謀主。後玄感敗,密變姓名,奔翟讓。讓立密為魏公,開幕府,置僚屬,凡十餘萬人。〕。

梁師都據夏州,劉武周殺太原留守王恭,舉兵反。竇建德自號夏王,朱粲自號楚王,劉元進據吳都。煬帝聞群賊起,大懼,使馮慈明徵兵東都〔煬帝聞盜賊蜂起,召群臣問之,皆曰:「此鼠竄狗偷,何足以憂。」侍御史韋德裕曰:「今海內土崩,綱紀大壞,而內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蘊等,阿媚陛下,隱秘不言。所謂積薪已燃,宗廟必不血食矣。《周書》曰:『綿綿不絕,將成江河。』陛下勿以諛言不以介意。」乃詔馮慈明詣東都徵兵,將以討密,為僥邏所獲,歸之李密。密聞慈明至,大悅,謂慈明曰:「皇天無親,唯德是輔。主上毒流四海,天下咸知。密糾合蒼生,思平宇內。熊羆之士,百萬有餘。據敖食之粟,帶成臯之險,干戈精練,甲冑堅實,決東海可西流,蹴泰山可東傾,以此禦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陷?東都危急,不日將降。幸少留意,同建功名。」慈明曰:「蒲山公策名先帝,位極朝端,明公不思造我之恩,翻懷反噬之志,棄隋之大德,即梟感之頑囂,惡積禍盈,敗不旋踵,網漏吞舟,至於今日。昔巨君以天下之眾,弊於光武;處仲以江左之師,窮乎明帝。明公以烏合之卒,不越數千,狼顧鴟張,強梁村塢。唯德是輔,公何預焉!」密乃幽之司徒府,慈明密令人詣東都,事泄,翟讓殺之。〕。詔唐國公諱淵鎮太原。五月甲子,唐公舉義兵,遙尊煬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為天子,行伊、霍故事。傳檄天下,聞之響應〔此裴寂、殷開山計也,代王侑時在西京。〕。

秋七月,唐公將西圖長安,仗白旗,誓眾於太原之野,被甲三萬。留公子元吉守太原。義師次霍邑,隋武牙郎將宋老生拒義師,時連雨不霽,糧運不給,又偽言突厥將襲太原。唐公懼,命旋師。用秦王諫,乃止〔秦王諫曰:「獨夫肆虐,天下崩離,狼顧蜂飛,跨州連縣。丈夫不得耕耘,女子不得紡績。故仗劍汾晉,舉旆參墟,斬封豕以安萬人,戮鯨鯢而清四海。據崤函之固,挾天子之威,令諸侯,定天下。是以聞之響應,投赴如歸。今遇小敵,便將反旆。恐義師一朝解體,大事去矣。勢不可全,歸守太原,則一城賊耳,恐不旋踵,禍變仍生。」乃止也。〕。老生背城而陣,一戰斬之,平霍邑〔諸城皆降,唯屈突通鎮河東,堅守不下也。〕。

冬十月,義師次長樂宮。衛文昇挾代王乘城拒守。十一月,平京師,尊代王為天子,改元義寧〔遣使四出徇郡縣。隋行宮,唐公悉罷之。後宮,還其親屬。初,隋將多侵百姓,百姓患之。及義師至,秋毫無犯,皆曰:「真吾君也。」〕時煬帝將之丹陽,而大臣將卒皆北人,不願南遷,咸思歸。宇文化及因百姓之不堪命,殺煬帝於江都,隋室王侯無少長,皆斬之。立嗣王浩為天子,化及為丞相〔上曾夢見青衣兒曰:「去亦死,往亦死,不若乘船渡江水。」裴蘊、虞世基皆南人,贊成其事。將卒不願南遷,將因會鴆之,南陽公主懼殺其婿,以謀告宇文士及。士及告其兄化及,遂反,執帝。帝曰:「吾何負於天地而至此乎?」馬文舉對曰:「臣聞:萬姓不可無主,故立君以撫之。是知一人養萬姓,非萬姓養一人。高祖文皇帝粵有下國,丕隆大寶,除苛政,布恩德。南滅強陳,北滅狡虜。二十餘年,河清海晏,既而棄世昇遐。陛下即位,違遠社稷,委棄京師,巡遊行幸,略無寧歲。漕通河洛,控引江淮。丁壯倦勞苦,老弱疲轉餉。高穎、賀若弼,先朝重臣,勳德俱茂;薛道衡,英華冠世,經綸之才,咸被非辜,卒遭夷戮,賢哲之士退,諂佞之士升。又頻年討遼,征役不息,行者不返,國用空虛,白骨被於原野,肝膽塗於草澤。悠悠冤魂,有請上帝,將假手於人矣。及在鴈門,取辱戎虜,重圍既解,理須寧息,方更巡遊吳越,翺翔上江。頭會箕斂,以供行樂。士卒無短褐,後宮厭羅綺;士卒無糟糠,犬馬賤粟肉;甲冑生蟣虱,戎馬不解鞍。拒諫飾非,無心反駕。遂使九縣瓜分,八紘幅裂。以天下之富、四海之貴,一旦棄之,猶曰無罪,臣竊為陛下羞之。」乃默然,縊殺之。〕。

五月戊午,天子侑遜位於別宮,禪位於唐,都長安〔大業末,謠曰:「桃李子,洪水遠,揚山宛在花園裏。」李,唐姓也;洪水者,唐王諱也;楊,隋性也;花者,華不實也;園,囿也,代王名侑,與囿音同。言楊侑雖為帝,終於歷數有歸,唐王當踐其位也。〕。己巳,王世充、段達等立越王侗為皇帝於洛陽。

六月,宇文化及自江都至彭城,據黎陽,稱許。李密率大軍,壁清淇。敦煌張守一聞密之拒化及也,說越王以討。越王不用其策,用孟琮計,與密連和。〔張守一說曰:「臣聞:鴻鵠之翮未就,衝天之情已萌;武豹之文未備,食牛之心已成。今陛下據全周之地,背河面洛,帶甲十萬,粟支數十年,此霸王之資,非待翮成文備之勢也。固城自守,不以濟世為心,何異夫群蟻之嬰一穴乎?竊為陛下不取。」越王曰:「若之何?」對曰:「三王之興,五伯之舉,莫不由兵以成大業。故夏啟有甘野之師,齊桓起召陵之眾,皆以征討不庭,伐叛威慝者也。今天下土崩,英雄競起,為陛下腹心之患者,莫過夏魏。夏遣師涉河,則東都非陛下之地;魏遣師踰洛,據洛口之粟,陛下有累卵之危,無以加也。臣聞:兵以正合,而以奇勝。韓信所以斬成安,子房所以降秦也。請選精銳之士二萬人守洛陽,三萬人循河而守,以備夏寇;陛下親率大軍出洛口,掩魏之師,魏之君臣謂陛下從天而至,倉卒之間,智者不為計矣。李密既滅,則建德懾氣,備守邊疆,相時而動,則文皇之業可修,世祖之基不墜。」

越王曰:「朕新受命,人神未附,兵革屢興,恐士大夫解體於我。」守一曰:「陛下以累聖之資,繼二祖之業,雖夏人之思禹德,復戴少康;漢室之戀劉宗,重尊光武。以今況古,彼有慚德,況密有可伐之勢者三,何則?始密與翟讓同起烏合之眾,大業已就,密乃殺讓而奪其位。士卒初喪其主,鬼神新失其祀。人神未附,一也。地廣兵眾,法令不明,賞罰不信,二也。精銳之卒並拒秦王,鞏洛所留悉皆老病,乘其虛而襲之,必得志矣,三也。誌曰:『奪人之先。』又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陛下兼此三事,又居之以先,無不克矣。」王將從之。孟琮曰:「化及率思歸之眾,其鋒不可當;李密英雄,勇略不世,非密無以滅化及;且襲之不得,復生一化及。臣請說以利害,示以大節,使為元戎,以除凶祲,徐議其後,未為晚也。」王曰:「善。」

孟琮東說密曰:「明公以烏合之卒,密邇王城,罕慕德之人,無山澤之固,兵法所謂『四分五裂』,特所忌焉!今東有化及之師,西有東都之眾。東拒化及,則王師襲其後;備東都而不行,則化及之師日至,於是六軍屯洛口,化及下武牢,誠恐不暇轉旋,敗亡已及。今皇帝世宗成帝之子,世祖明帝之孫也,以累世之資,當樂推之運,士馬百萬,據有舊都。宇文化及懷音蔑聞,親行梟鏡。主人枕戈待旦,將卒蓄力待明。將軍誠能率先啟行,誅鋤凶暴,則有磐石之安,無累卵之危也。晉文捨斬祛,齊桓置射鉤。況主上聖哲自天,寬和容眾,勿以疇昔之失,過望於皇帝也。狐裘羔袖,將軍擇焉。」〕

密初聞張守一之謀,大懼;及琮至,大悅。使記事李儉朝,越王大悅,拜密為太尉魏國公。李密無東都之慮,盡銳攻化及,破之。密自敗化及,益以驕傲,越王命王世充擊密,密不用祖君彥計,密師敗績。遂西奔京師,尋謀叛,殺之。〔王世充之擊密也,密會群僚議之。裴仁基曰:『世充今悉銳而至,洛下必空,但堅守其要路,無令得東而已。以銳卒三萬循河曲西上,示逼東都,東都必急,世充必救。待其至洛,然後還軍。如此,吾有餘力,彼勞奔命,兵法所謂『彼出則歸,彼歸則出;數戰以疲之,多方以誤之』也。」密曰:「公知其一,不知其二。今世充之兵不可當者三:兵仗精銳,一也;決計深入,二也;食盡求戰,三也。我但乘城固守,蓄力待時。彼欲戰不得,求走無路。不盈十日,此充之首可致麾下。諸君以為何如?」單雄信曰:「以樂戰之兵當思歸之卒,饑飽不敵,戰必克矣。」祖君彥曰:「不可。夫師曲為老,師正為直;曲則為饑,直則為飽。世充挾隋室之威,不可為曲;主公以逆為名,不可為直。裴光祿之謀,一時之上也;主公之策,持久之上也;單將軍之謀,滅亡之下也。夫物不兩大,勝無常資。故慶者在閭,弔者在門。誠恐乘於化及,必殆於世充。請按甲息兵,伺時觀釁,世充誌大而體強,心勇而多悍,忸於自伐,必有異圖。不盈數年,禍將作矣。然後仗順而舉,應天順人;嵩嶽為城,洛水為池;武臣勒兵經略於外,文吏儒士守之於內。孰與邀一時之功,墜萬全之業?欲取之,先與之;將弱之,必強之。欲取而不與,必受天咎;將弱而不強,必受天殃。願主公姑與之而強之,我承其弊,以全制其後,無不捷矣。」密曰:「智哉。」欲不戰。

王伯當、單雄信曰:「天下安樂,百姓無事,耨文耒墨,從容於廟堂,武不如文;四海沸騰,英雄競起,角帝圖王,蕩清氛祲,文不如武。各有其時,不可戾也。越王淫虐之餘,天厭之久矣。且天命不常,能者代之,何曲直之有?請以定亂屬武臣,制治屬文吏。今日不戰,大事去矣。」密遂用單雄信策。合戰,密師敗績。世充乘勝趨洛口。密左長史邴元真以倉城降。密奔虎牢,不敢入。北渡河,遂奔唐。初,王伯當與單雄信、徐世勣俱為密將,軍中號為三傑。故密信之而大戰。〕

大唐武德二年,王世充殺越王侗於洛陽,僭稱尊號,隋氏滅矣。〔梁時沙門寶誌為書曰:「牽三來就九,索虜下殿走。意欲東南遊,厄在彭城口。」今茲三月,江東童謠曰:「江水何冷冷,楊柳何青青,人今正好樂,已復戍彭城。」牽三就九,十二年也;戍索,言輸也;吳人謂北人為虜,江都西有彭城村,村有彭城水,上引其水入西閣之下,果於此被執。初,上在江都,聞英雄競起,皆曰:「此乃狂賊,終無所成。」及聞義師起,上方臥,驚起曰:「此得之矣!楊廣博覽多聞,而不知李諱淵為天子,安用聖為?」撫心而嘆,久之復臥,曰:「王者不死,天自成人也。」〕

論曰:干寶稱:「帝王之興,必俟天命;茍有代謝,非人事也。堯舜內禪,體文德也;漢魏外禪,順大名也;湯武革命,應天人也;高光爭伐,定功業也。各因其運而得天下。隋時之義大矣哉。」范曄曰:「自古喪大業,絕宗禋,其所以致削弱禍敗者,蓋漸有由矣。三代以嬖色取禍,嬴氏以奢虐致災,西京自外戚失祚,東都緣閹尹傾國。」成敗之來,先史商之久矣。自秦漢迄於周隋,觀其興亡,雖亦有數,然大抵得之者,皆因得賢豪,為人興利除害;其失之也,莫不因任用群小,奢汰無度。孔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又曰:『遠佞人,去僻惡。』有旨哉!」〔昔秦王見周之失統,喪權於諸侯,遂自恃任人,不封立諸侯,及陳勝楚漢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並滅秦。高祖既定天下,念項王從函谷入,而己由武關到,惟修關梁,強守禦,內充實三軍,外多發長戍。及王翁之奪取,乃不犯關梁,而坐得其處。王翁見以專國秉政得之,即抑重臣,收下權。及其失之,又不從大臣生焉。更始見王翁以失百姓心亡天下,既西到京師,恃人悅聲,則自安樂,不納諫臣。赤眉圍於外,近臣又反於城,遂以破敗。由是觀之,夫患害非一,何可勝為防備哉!賈誼曰:「夫事有招禍,法有起姦,唯置賢良,然後無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