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正論十六

議曰:《反經》、《是非》、《適變》三篇,雖博辯利害,然其弊流遁漫羨,無所歸宿。故作《正論》以質之。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導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司馬談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是非,故長於理人也。”

故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淨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也。

子夏曰:“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太史公曰:“《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晉時王政陵遲,南陽魯褒著《錢神論》,吳郡蔡洪作《孤憤》。前史以為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此之謂也。

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也。《書》著帝王之道,典謨訓誥、誓命之文,三千之徒,並受其義也

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也。《樂》書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其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相通。宮為君,商為臣,角為人,征為事,羽為物。五音不亂,則無沾滯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捶,其臣壞;角亂則憂,其人怨;征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音皆亂,則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國滅亡無日矣。夫上古明王舉樂者,非以娛心快意,所以動蕩血脈,流通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宮動脾而和正信,商動肺而和正義,角動肝而和正仁,征動心而和正禮,羽動腎而和正智。故聞宮音者,使人溫舒而廣大;聞商音者,使人方正而好義;聞角音者,使人惻隱而愛人;聞征音者,使人樂善而好施;聞羽音者,使人整齊而好禮。夫禮由外入,樂自內出。故聖王使人耳聞《雅》、《頌》之音,目視威儀之禮,足行恭敬之容,口言仁義之道。故君子終日言而邪僻無由入也。”班固曰:“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人心,其感人也深。故先王著其教焉。夫人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而動,然後心術形焉。故纖微憔悴之音作,而民思憂;闡諧慢易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奮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正誠之音作,而民肅靜;寬裕和順之音作,而民慈愛;流僻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亂。先王恥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導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於中,而發作於外。足以感人之善心,而不使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呂氏春秋》曰:“亡國戮人,非無樂也,其樂不樂。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舞也。亂世之樂,有似於此。”范曄曰:“夫鐘鼓,非樂之本,而器不可去:三牲,非孝之主,而養不可廢。夫存器而亡本,樂之失也。調氣以和聲,樂之盛也。崇養以傷行,孝之累也。行孝以致養,孝之大也。”議曰:東方角主仁,南方征主禮,中央宮主信,西方商主義,北方羽主智。此常理也。今太史公以為:征動心而和正智,羽動腎而和正禮。則以征主智,羽主禮,與舊例乖殊。故非末學所能詳也。

潔淨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也。《易》之精微,愛惡相攻,遠近相取,則不能容人,近於相害。

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也。太史公曰:“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而整齊萬人也。人體安駕乘,為之金輿錯衡以繁其飾;目好五色,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耳樂鐘磬,為之調諧八音以蕩其心;口甘五味,為之庶羞酸鹹以致其美;情好珍善,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故大路越席,皮弁布裳,朱弦洞越,大羹玄酒,所以防其淫佚,救其弊也。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適宜,物有節文。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遂備三歸。循法守正者,見侮於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雲:‘出見紛華盛麗而悅,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未能決。’而況中庸以下,漸漬於失教,被服於成俗乎?孔子必正名於衛,所居不合,豈不哀哉!”班固曰:“人函天地陰陽之氣,有喜怒哀樂之情,天稟其性而不節也,聖人能為之節,而不能絕也。故像天地而制禮樂,所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萬事也。人性有男女之情,妒忌之別,為制婚姻之禮;有交接長幼之序,為制鄉飲之禮;有哀死思遠之情,為制喪祭之禮;有尊尊敬上之心,為制朝覲之禮。哀有哭踊之節,樂有歌舞之容,正人足以副其誠,邪人足以防其失。故婚姻之禮之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僻之罪多;鄉飲之禮廢,則長幼之序亂,而爭鬥之獄煩;喪祭之禮廢,則骨肉之恩薄,而背死忘生者眾;朝聘之禮廢,則君臣之位失,而侵凌之漸起。故孔子曰:‘安上治人,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

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也。壺遂曰:“昔孔子何為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曰:‘由周道衰微,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代,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撥亂代,反之正道,莫近於《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也。”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漢興以來,至明天子,受命於穆清,澤流四極,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之恥也;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掌其官,廢明聖,罪莫大焉。余所謂述,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自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戰國縱橫,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散亂矣。

儒家者,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此其最高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僻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苟以嘩眾取寵,此僻儒之患也。司馬談曰:“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夫儒者,以六藝為法,經傳以十數,累世不能通其學,常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范曄曰:“夫游庠序,服儒衣,所談者仁義,所傳者聖法也。故人識君臣父子之綱,家知違邪歸正之路。自桓、靈之間,朝綱日陵,國隙屢啟,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剛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者,民誦先王之言也,下畏逆順之勢也。至如張溫、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盼,則大業移矣,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禮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者,斯豈非學者之效乎?故先師褒勵學者之功,篤矣。”

道家者,蓋出於史官,歷紀成敗,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者之術也。合於堯之克讓,《易》之謙謙,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樂,兼棄仁義,獨任清虛,何以為治?此道家之弊也。司馬談曰:“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徙,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夫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因者,君之綱;君臣並至,使自明也。”

陰陽家者,蓋出於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像日月星辰,敬授人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於禁忌,泥於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此陰陽之弊也。司馬談曰:“陰陽之術大詳,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畏,然其敘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忌。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之大經,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綱。故曰:敘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漢書》曰:“天人之際,精祲有以相蕩,善惡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像動乎上。陰陽之理,各應其感。陰變則靜者動,陽蔽則明者暗。水旱之災,隨類而至。故曰:日蝕、地震皆陽微陰盛也。臣者,君之陰也;子者,父之陰也;妻者,夫之陰也;夷狄者,中國之陰也。《春秋》日蝕三十六,地震五十二。或夷狄侵中國,或政權在臣下,或婦棄夫,或臣子背君父。事雖不同,其類一也。是以明王即位,正五事。五事者:貌、言、視、聽、思也。建大中以承天心,則庶征序於下,日月理於上。如人君淫溺後宮,般樂游田,五事失於躬,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征降而六極至。凡災異之發,各像過失,以類告人。”

《傳》曰:“田獵不宿,飲食不享,出入不節,奪人農時,及有奸謀,則木不曲直。”又曰:“棄法律,遂功臣,殺太子,以妾為妻,則火不炎上。”又曰:“好治宮室,飾台榭,內淫亂,犯親戚,侮父兄,則稼穡不成。”又曰:“好攻戰,輕百姓,飾城郭,侵邊城,則金不從革。”又曰:“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

管輅曰:“貴人有事,其應在天。在天則日月星辰也。兵動人擾,其應在物。在物則山林鳥獸也。”又曰:“夫天雖有大像而不能言,故運星精於上,流神明於下,驅風雲以表異,役鳥獸以通靈。表異者必有沉浮之候,通靈者必有宮商之應。是以宋襄失德,六鶂退飛;伯姬將焚,鳥鳴其哭;四國未火,融風已發;赤雲夾日,殃在荊楚。此乃上天之所使,自然之明符也。”

後漢竇武上書曰:“間者有喜禾、芝草、黃龍之瑞見。夫瑞生必於嘉土,福至實由吉人。在德為瑞,無德為災。陛下所行,不合天意,不宜稱慶。”又裴楷曰:“按春秋以來,及古帝王,未有河清者也。臣以為河者,諸侯位也。清者屬陽,濁者屬陰。河當濁而反清者,陰欲為陽,諸侯欲為帝也。京房《易傳》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異,地吐妖,民癘疫,三者並時而有河清,猶春秋麔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以為異也。”

魏青龍中,張掖郡玄川,溢湧寶石負鼎狀,麟鳳龍馬,炳煥成形,時人以為魏端,任令於綽齎以問張珔,珔密謂綽曰:“夫神以知來,不追已往。以禎祥先見,然後廢興從之。漢已久亡,魏已得之,何所追廢興禎祥乎?此石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禎祥。”後司馬氏果代魏。

漢武時,巫為上致神君,神君但聞其聲,不見其形。荀悅曰:“《易》稱: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各當其理而不相亂,亂則有氣變而然。若夫大石自立,僵柳復生,此形之異也;男化為女,死而復生,此含氣之異也;鬼神仿佛在於人間,言語聲音,此精神之異也。夫形神之異,各以類感。善則生吉,惡則生凶,精氣之際,自然之符異也。故逆天之理,則神失其節,而妖神妄興;逆地之理,則形失其節,而妖人妄生;逆中和之理,則含氣失其節,而妖物妄出。此其大旨也。若夫神君之類,精神之異也。”

《春秋傳》曰:“作事不時,怨仇動於人,則有非言之物而言。”當漢武之時,賦斂繁眾,人民雕弊,故有無形而言至也。其於《洪範》言僭則生時妖。此蓋怨仇而生妖之類也。故通於道者,正身,則萬物精神形氣,各返其本也。”

後漢陳蕃上書曰:“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數十年間,無復災眚者,天所棄也。天之於漢,悢悢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嬖,實在修德。故《周書》曰:‘天子見怪則修德,諸侯見怪則修政,大夫見怪則修職,士庶見怪則修身。’神不能傷道,妖不能害德。”

《漢書》曰:“夫動人以行、不以言,應天以實、不以文。此天人之大略也。”

法家者,蓋出於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於殘賊至親,傷恩薄厚,此法家之弊也。

司馬談曰:“法家嚴而少恩,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夫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使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至於尊主卑臣,明職分,不相逾越,雖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者,蓋出於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此其所長也。及繳者為之(繳,音工鈞反。),則苟鉤鈲析亂而已,此名家之弊也。

司馬談曰:“名家使人檢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夫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時失人情,故曰:‘使人檢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鈲,音普覓反。

墨家者,蓋出於清廟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右,信也。);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言無吉凶之命,但有賢、不肖、善、惡也。);以孝示天下,是以上同(言皆同於治也。)。此其所長也。及蔽者為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此墨家之弊也。司馬談曰:“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夫墨者亦上論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斲。飯土簋,啜土刑,糲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人之率。故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同,故曰:‘儉而難遵’也。要曰:強本節用,則家給人足之道。此墨家之所長,雖百家莫能廢也。”漢武帝問董仲舒策曰:“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兩觀,乘大輅,八佾陳於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旨哉?”對曰:“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然則宮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儉非聖人之中制,故曰:奢不僭上,儉不逼下,此王道也。”

縱橫家者,蓋出於行人之官。孔子曰:“使乎,使乎!”言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音)許遠反)而棄其信。此縱橫之弊也。荀悅曰:“世有三游,德之賊也。一曰游俠,二曰游說,三曰游行。夫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謂之游俠;飾辯辭,設詐謀,馳逐於天下,以要時世者,謂之游說;色取人,合時好,連黨類,立虛譽,以為權利者,謂之游行。此三者,亂之所由生,傷道害德,敗法惑世,先王之所慎也。凡三游之作,生於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無正;制度不立,綱紀弛廢;以毀譽為榮辱,不核其真;以愛憎為利害,不論其實;言論者,計厚薄而吐辭;選舉者,度親疏而下筆。然則利不可以義求,害不可以道避。是以君子犯禮,小人犯法,飾華廢實,競取時利,薄骨肉之恩,篤僚友之厚,忘修身之道,而求眾人之譽,苞苴盈於門庭,聘問盈於道路,於是流俗成而正道壞矣。游俠之本生於武毅不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見危受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以正行之者,謂之武義。其失之甚者,至於為盜賊矣。游說之本,生於是非,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則專對解結之,辭之繹矣,民之莫矣。以正行之者,謂之辯智。其失之甚者,至於詐矣。游行之本,生於道德仁義,泛愛容眾,以文會友,和而不同,進德及時,以立功業於世。以正行之者,謂之君子。其失之甚者,至於因事害私,為奸宄矣。甚相殊遠,豈不哀哉?故大道之行,則三游廢矣。”

雜家者,蓋出於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理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及蕩者為之,則漫羨而無所歸心,此雜家之弊也。

農家者,蓋出於農稷之官,播百谷,勸耕桑,以足衣食。孔子曰:“所重人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則欲君臣之並耕,悖於上下之序,農家之弊也。班固曰:“司馬遷《史記》,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利勢,而羞貧賤。此其所弊也。然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世謂之實錄。”

文子曰:“聖人之從事也,所由異路而同歸。秦楚燕魏之歌,異轉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異聲而皆哀。夫歌者,樂之征也;哭者,哀之效也。愔愔於中而應於外,故在所以感之矣。”

論曰:范曄稱:“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歸乎寧固根柢,革易時弊也。而遭運無恆,意見偏雜,故是非之論,紛然相乖。”

嘗試論之:夫世非胥庭,人乖鷇飲,理跡萬肇,情故萌生。雖周物之智,不能研其權變;山川之奧,未足況其紆險;則應俗適事,難以常條。何以言之?若夫玄聖御代,則大同極軌,施舍之道,宜無殊典。而損益異運,文樸遞行,用明居晦,回穴於曩時,興戈陳俎,參差於上世。及至戴黃屋,服絺衣,豐薄不齊,而致治則一。亦有宥公族,黥國仇,寬躁已隔,而防非必同。此其分波而共源,百慮而一致者也。若乃偏情矯用,則枉直必過。故葛屨履霜,弊由崇儉;楚楚衣裳,戒在窮奢。疏禁厚下,以尾大陵弱;斂威峻法,以苛薄分崩。斯曹魏之刺,所以明乎國風;周秦末軌,所以彰於微滅。故用舍之端,興敗資焉。

是以繁簡唯時,寬猛相濟,刑書鐫鼎,事有可詳,三章在令,取貴能約。大叔致猛政之衰,國子流遺愛之涕。宣孟改冬日之和,平陽修畫一之法。斯實馳張之宏致,庶可以征其統乎?

數子之言,當世失得,皆悉究矣。然多謬通方之訓,好中一隅之說。貴清淨者,以席上為腐議;束名實者,以柱下為誕辭。或推前王之風,可行於當年,有引救弊之規,宜流於長世。稽之篤論,將為弊矣。由此言之,故知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不失其時,其道光明。非至精者,孰能通於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