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運命二九

《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夫人之受生,貌異音殊,若樂愚智,尊卑壽夭,無非三勢,業理使之然。

夫天道性命,聖人所希言也。雖有其旨,難得而詳。然校之古今,錯綜其紀,乘乎三勢,亦可以仿佛其略。何以言之?荀悅雲:“凡三光(議曰:三光,日月星也。)、精氣變異,此皆陰陽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發於天。政失於此,而變見於彼,不其然乎?”

文王問太公曰:“夫人主動作舉事,有禍殃之應,鬼神之福乎?”太公曰:“有之。人主好重賦斂,大宮室,則人多病瘟,霜露殺五谷;人主好畋獵,不避時禁,則歲多大風,禾谷不實;人主好破壞名山,壅塞大川,決通名水,則歲多大水傷人,五谷不滋;人主好武事,兵革不息,則日月薄蝕不息,太白失行。”文王曰:“誠哉!”

今稱《洪範》咎征,則有堯、湯水旱之災;消災復異,則有周宣雲漢寧莫我聽!《易》稱:“積善余慶。”則有顏、冉短折之凶。善惡之報,類變萬端,不可齊一,故視聽者惑焉。太史公曰:“《書》稱:‘天道無親,嘗與善人。’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回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饜而早夭。天之報施善人,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余甚惑也。

嘗試言之:孔子曰:“死生有命。”又曰:“不得其死。”又曰:“幸而免”者,夫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皆性命三勢之理也。昔虢太子死,扁鵲治而生之,扁鵲曰:“我非能生死人者,我能治可生者耳。”然不遇扁鵲,亦不生矣。若夫膏肓之病,雖醫和不能治矣。故曰: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荀悅論性命三勢之理也。揚子《法言》雲:或問:“壽可益乎?”曰:“德。”或問曰:“回、牛之行德矣!何不益也?”曰:“德故爾。如回之殘,牛之賊,焉得壽?”曰:“殘賊或壽。”曰:“彼妄也,君子不妄也。”

推此以及教化,亦如之。人有不教化而自成者,有待教化而後成者,有雖加教化而終不成者,故上智與下愚不移,至於中人則可上可下議曰:《傳》雲:“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之以禍。”此可上可下者。。推此以及天道,則亦如之。

災祥之應,無所疑焉。故堯湯水旱,天數也。議曰:夫陰靜陽動,天回地游,太一算周,成百六之厄,太歲數極,為一元之災。必然之符,不可移也。故《傳》曰:“美惡周必復。”又曰:“天災流行,國家代有。”言必定也。故曰天數。漢時公孫弘則不然,以為堯遭洪水,使禹治之,未聞禹之有水也。若湯之旱,則桀余烈。桀紂行惡,受天之罰。禹湯積德,以王天下。因此觀之,天無私親。順之和起,逆之害生。此天文、地理、人事之紀。觀公孫弘所言,以為德感水旱,非天數也。一家之談,非為正論。

《洪範》咎征,人事也。議曰:《傳》雲:“禍福無門,唯人自招。”謂立事以應休咎,故曰人事。

魯僖霪雨,可救之應也。周室旱甚,難變之勢也。(議曰:孔子雲:“祭如在。”言祭法在精誠也。語曰:“應天以實,不以文言。”上天不以偽動也。《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古語曰:“土性勝水,掬壤不可以塞河;金性勝木,寸刃不可以殘林。”《傳》曰:“小惠未孚,神勿福也。”此言善少不可以感物也。今雩祭是同而感應異者,或謂仁甚少,而求福甚多。或徒設空文,精誠不至。故不同也。)

顏冉之凶,性命之本也。(議曰:秦伯問於士鞅曰:“晉大夫其誰先亡?”對曰:“其欒氏乎?”秦伯曰:“以其汰乎?”對曰:“然欒黡汰虐已甚,猶可以免。其在盈乎!”秦伯曰:“何故?”對曰:“武子之德在人,如周人之思召公焉!愛其甘棠,況其子乎?欒黡死,盈之善未能及人,武子所施沒矣,而黡之怨實彰,將於是乎?”在後世一年,晉滅欒氏。由是觀之,黡雖汰虐,以其父武子之德,身受其福;盈雖賢智,以其父黡之汰虐,遂遇於禍。然則禍之與福,不在我之賢虐矣。

范曄曰:“陳平多陰謀,而知其後必廢;邴吉有陰德,夏侯勝識其當封及子孫。終陳掌失侯,而邴昌紹國,雖有不類,不可致詰。其大致歸於有德矣。袁安、竇氏之間乃情,帝室引義雅正,可謂王臣之烈。及其理楚獄,未嘗鞠人於髒罪。其仁心足覃平後昆。子孫之盛,不亦宜乎?”

由是觀之,夫陳平、邴吉及袁安之後,衰與盛乃在先人之德,又不在我之得失矣。虞南曰:“夫釋教有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惠,與夫仁、義、禮、智、信,亦何殊?故蓋以所修為因,其果為報。人修此六行,皆多不全,有一缺焉,果亦隨滅。”是以鬷明醜於貌而惠於心。趙壹高於才而下於位,羅裒富而無義,原憲貧而有道,其不同也,如斯懸絕。興喪得失,鹹必由之。由是言之,夫行己不周則諸福不備,故吉凶禍福不得齊也。故世人有操行不軌而富壽者矣,有積仁潔行而凶夭者矣。今下士庸夫,見比干之剖心,以為忠貞不足為也;聞偃王之亡國,以為仁義不足法也。不亦過乎?)

《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異也;“兼三才而兩之。”言其同也。故天地之道,有同有異。據其所以異,而責其所以同,斯則惑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異,則取弊矣。遲速、深淺,變化錯乎其中,是故參差難得而均也。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故君子盡心焉、盡力焉,以邀命也。

(議曰:孫卿雲:“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理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惑,則天不能禍;背道而妄行,則天不能吉。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若星墜、木鳴,天地之變,怪之,可也;畏之,非也。唯人妖,乃可畏也。何者?政險失人,田荒稼惡,糴貴人飢,道有死人,夫是之謂人妖也。政令不明,舉措不時,本事不理,夫是之謂人妖也。禮義不修,外內無別,男女淫亂,父子相疑,上下乖離,寇難日至,夫是之謂人妖也。三者錯亂,無安國矣。”其說甚邇,其災甚慘。《傳》曰:“萬物之妖,書不說。無用之辯,不急之察,棄而不治也。”墨翟曰:“古之聖王,舉孝子而勸之事親,尊賢良而勸之為善;發憲令以教誨,明賞罰以助勸。若此則亂者可使理,而危者可使安矣。若以為不然,昔者桀之所亂,湯理之;紂之所亂,武王理之。此世不渝而人不改,上變政而人易教。則安危治亂,在上之發政也。豈可謂有命哉?”

昔梁惠王問尉繚曰:“吾聞黃帝有刑德,可以百戰百勝,其有之乎?”尉繚曰:“不然。黃帝所謂刑德者,以刑伐之,以德守之,非世之所謂刑德也。世之所謂刑德者,天官、時日、陰陽、向背者也。黃帝者,人事而已矣。何以言之?今有城於此,從其東西攻之,不能取;從其南北攻之,不能取。此四者,豈不得順時乘利者哉?然不能取者,何也?城高池深,兵戰備具,謀而守之。由是觀之,天官、時日不若人事也。天官之陣曰:背水陣者,為絕軍;向阪陣者,為廢軍。武王之伐紂也,背漳水,向山之阪,以萬二千擊紂之億有八萬,斷紂頭,懸之白旗。紂豈不得天官之陣哉?然而不勝者,何也?人事不得也。黃帝曰:‘先稽己智者,謂之天子。’以是觀之,人事而已矣。”

按:孫卿、墨翟、尉繚之說,言吉凶禍福在於人矣。周公誡成王曰:“昔殷王中宗,治人祗懼,弗敢荒寧,享國七十年。其在高宗,嘉靖殷邦,至於小大,無時或怨,享國五十九年。其在祖甲,爰知小人之衣食,能保惠於庶人,弗侮鰥寡,享國卅有三年。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惟耽樂之從,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三、四年。嗚呼!嗣王其鑒於茲。”

《史記·陳世家》曰:“陳,舜後也。周武王封之陳。太史公雲:舜之德,至矣。禪於夏,而後世血食者,歷三代。及楚滅陳,而田氏得政於齊,卒為建國,百世不絕。”《南越傳》雲:“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德於人哉!何其久也?歷數代,嘗為君主,勾踐一稱伯。蓋禹之烈也。”又曰:“鄭桓公友者,周厲王之少子也。幽王以為司徒,問於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對曰:‘昔祝融為高辛火正,其功大矣。而其於周,未有興者。楚,其後也。周衰,楚必興,興非鄭之利也。’公曰:‘周衰,何國興?’對曰:‘齊、秦、晉、楚乎!夫齊,姜姓,伯夷之後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氏,伯翳之後也。伯翳佐舜,懷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嘗有功於天下。而武王封叔虞於唐,其地阻險,以此有德。若周衰,並必興矣。’”

按:周公、馬遷、太史伯之談,言興亡、長短,必依德矣。此略言其本而不語其詳。嘗試論之曰:命也者,天之授也;德也者,命之本也。皇靈雖陰騭下人,定於冥兆。然興亡、長短,以德為准。若德修於曩,則命定於今。然則今之定命,皆曩之德也明矣。夫命之在德,則吉凶禍福不由天也;命定於今,則賢聖、鬼神不能移也。故君子盡心焉、盡力焉,以邀命也。此運命之至也。)

《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此之謂矣。

(議曰:夫吉凶由人,興亡在德。稽於前載,其在德必矣。今論者以堯舜無嗣,以為在命,此謬矣。何者?夫佐命功臣,必有興者,若使傳子,則功臣之德廢。何以言之?昔鄭桓公問太史伯曰:“周衰,何國興?”對曰:“昔祝融為高辛火正,其功大矣。而其於周,未有興者。楚,其後也。周衰,楚必興。齊,姜姓,伯夷之後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氏,伯翳之後,伯翳佐舜,懷柔百物。若周衰,並必興矣。”是以班固《典引》雲:“陶唐舍胤而禪有虞,有虞亦命夏後,稷、契熙載,越成湯武,股肱既周,天乃歸功元首,將授漢劉。”由此言之,安在其無嗣哉!又曰:“楚師屠漢卒,睢水鯁其流;秦人坑趙士,沸聲若雷震。雖游、夏之英才,伊、顏之殆庶,焉能抗之哉!”此其弊也。

對曰: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問子韋,子韋曰:“心者,宋分野也,禍當在君。雖然,可移於人。”據此言,則君有禍,人當受之。若當君厄舍之時,則生人塗炭。雖伊、顏、游、夏,何所抗哉?故莊子曰:“當堯舜,天下無窮人,非智得也;當桀紂,天下無通人,非智失也。時勢適然。”此之謂矣。

又曰:“彼戎狄者,人面獸心,晏安鴆毒,以誅殺為道德,蒸報為仁義。自金行不競,天地板蕩,遂覆瀍洛,傾五都。嗚呼!福善禍淫,徒虛言耳。”據此論,以戎狄內侵,便謂由命,此所謂不量於德者也。何則?昔秦穆公問戎人由余曰:“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理乎?”由余笑曰:“乃中國所以亂也。夫自上聖黃帝作為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可小理。及其後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責督於下;平疲極,則以仁義怨望於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殺,至於滅宗,皆此類也。夫戎狄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於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聖人之治。夫戎狄之德有如是者。”今晉之興也,宗子無維城之助,而閼伯實沈之隙歲構;師尹無具瞻之貴,而顛墜戮辱之禍日有。宣、景遭多難之時,務伐英雄,誅庶桀以便事。其傾覆屠膾,非止於誅殺也。風俗淫僻,廉恥並失。先時而昏,任情而動,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妒忌之惡,有逆於舅姑。有反易剛柔,有殺戮妾媵,有黷亂上下,其淫亂凶逆,非止於蒸報也。

由是觀之,晉家之德,安勝於匈奴哉!今見戎狄亂華,便以為在命不在德,是何言之過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