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閑
作者:夏丏尊
中華民國15年(1926年)9月5日
本作品收錄於《一般
署名「丏尊」发表

  他午睡醒來,見才拿在手中的一本《陶集》,皺折了倒在枕畔。午飯時還陰沈的天,忽快晴了,窗外柳絲的搖曳,也和方才轉過了方向。新鮮的陽光把隔湖諸山的皺摺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綠雜在舊綠中,帶着些黃味。他無識地微吟着「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揉着倦腸腸的眼,走到吃飯間。見桌上並列地丟着兩個書包,知道兩個女兒已從小學散學回來了。屋內寂靜無聲,妻的針線籩裏,鬆鬆地閑放着快做成的小孩單衣,針子帶了線斜定在紐結上。壁上時鐘正指着四點三十分。

  他似乎一時想走入書齋去,終於不自禁地踱出廊下。見老女僕正在簷前揩抹預備醃菜的瓶罎,似才從河埠洗滌了來的。

  「先生起來了,要臉水嗎?」

  「不要。」他躺下擺在簷頭的籐椅去,就燃起了捲烟。

  「今天就這樣過去罷,且等到晚上再說了。」他在心裏這樣自語。躺了吸着煙,看看牆外的山,門前的水,又看看牆內外的花木,悠然了一會。忽然立起身來從簷柱上取下掛在那裏的小鋸子,攜了一條板凳,急急地跑出牆門外去。

  「又要去鋸樹了。先生回來了以後,日日只是弄這些樹木的。」他從背後聽到女僕在帶笑這樣說。

  方出大門,見妻和二女孩都在屋前園圃裏,妻在摘桑,二女孩在旁「這片大,這片大!」地指着。

  「阿吉,阿滿,你們看,爸爸又要鋸樹了。」妻笑了說。

  「這枒杈太密了,再鋸去他。小孩別過來!」他踏上凳去,把鋸子擱到那方才看了不中意的柳枝去。

  小孩手臂樣粗的樹枝,拍地一落下,不但本樹的態,爲之一變,就是前後左右各樹的氣象及周圍的氣分,在他看來,也都如一新。攜了板凳回入庭心,把頭這裏那裏地側着看了玩味一會,覺得今天最得意的事,就是這件了,於是仍去躺在簷頭的籐椅上。

  妻攜了籃進來。

  「爸爸,豌豆好吃了。」阿滿跟在後面叫着說,手裏捻着許多小柳枝。

  「哪,這樣大了。」妻揭起籃面的桑葉,籃底平平地疊着扁闊深綠的豆莢。

  「啊,這樣快!快去煮起來,停會好下酒。」他點着頭。

  黃昏近了,他緩飲着酒。桌上擺着一大盤的豌豆,阿吉阿滿也伏在桌上搶着吃。妻從房中取出蠶籩來,把剪好的桑葉絲絲地舖撒在灰色蠕動的蠶上,二女孩都幾乎要把頭放入籩裏去。妻擎起籩來逼近窗口去看,一手抑住她們的攀扯。

  「就可三眠了。」妻說着,把蠶籩仍拿入房中去。

  他一壁吃着豌豆,一壁望着蠶籩,在微醺中又猛觸到景物變遷的迅速,和自己生活的頹唐來。

  「唉!」不覺洩出歎聲。

  「甚麼了?」妻愕然地從房中出來問。

  「沒有甚麼。」

  室中已漸昏黑,妻點起了燈,女僕搬出飯來。油炸筍,拌萵苣,炒鷄蛋,都是他近來所自名爲山家清供而妻所經意烹調的。他眼看着窗外的暝色,一杯一杯地只管繼續飲,等妻女都飯畢了,才放下酒杯,胡亂地吃了小半碗飯,銜了牙籤,踱出門外去,在湖邊小立。等暗到甚麼都不見了,才回入門來。

  吃飯間中燈光亮亮的,妻在繼續縫衣服,女僕坐在對面用破布疊鞋底,一壁和妻談着甚麼。阿吉在桌上布片的空隙處攤了《小朋友》看着,阿滿把她半個小身子伏在桌上指着書中的貓或狗強要母親看。一燈之下,情趣融然。

  他坐下壁隅的籐椅子去,燃起捲煙,只沈默了對着這融然的光景。昨日在屋後山上採來的紅杜鵑,已在壁間花插上怒放,屋外時送入低而疎的蛙聲。一切都使他感覺到春的爛熟,他覺得自己的全身心,已沈浸在這氣分中,陶醉得無法自拔了。

  「爲甚麼總是這樣懶懶的!」他不覺這樣自語。

  「今夜還做文章嗎?春天夜是熬不得的。爲甚麼日裏不做些!日裏不是睡覺,就是盪來盪去,換字畫,搬花盆,弄得忙煞。夜裏每夜弄到一二點鐘。」妻舉起頭來停了針線說。

  「夜裏靜些囉。」

  「要做也不在乎靜不靜,白馬湖眞是最靜沒有了。從前在杭州時,地方比這裏不知要嘈雜得多少,不是也要做嗎?無論甚麼生活,要坐牢了才做得出。我這幾天爲了幾條蠶的緣故,採葉呀,甚麼呀,人坐不牢,別的生活就做不出,阿滿這件衣服,本來早就該做好了的,你看!到今天還未完工呢。」

  妻的話,這時在他,眞比甚麼「心能轉境」等類的宗門警語還要痛切。覺得無可反對,只好逃避了說:

  「日裏不做夜裏做,不是一樣的嗎?」

  「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來還聽見你在天井裏踱來踱去,口裏念念着甚麼『明日自有明日』哩。」

  「不是嗎?我也聽見的。」女僕羼入。

  「昨夜月色實在太好了,在書房裏坐不牢。等到後半夜上雲了,人也倦了,一點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

  「你看!那豈不是與燈油有仇?前個月才買來的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書的時候,一箱可點三個多月呢。——趙媽,不是嗎?」妻說時向着女僕,似乎要叫她作證明。

  「火油用完了,橫豎先生會買來的,怕甚麼?嘎,滿姑娘!」女僕拍着阿滿笑說。

  「洋油也是爸爸買來的,米也是爸爸買來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買來的,屋裏的東西,都是爸爸買來的。」阿滿把快要睡去的眼張開了說。

  女僕的笑談,阿滿的天眞爛漫的穉氣,引起了他生活上的憂慮,妻不知爲了甚麼,也默然了,只是俯了頭動着針子,一時沈默支配着一室。

  三個月來的經過,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蘇醒展開了:三個月前,他棄了多年厭倦的教師生涯,決心憑了僅僅夠支持半年的貯蓄,回到白馬湖家裏來,把一向當作副業的筆墨工作,改爲正業,從文字上去開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月創作若干字,翻譯若干字,餘下來的工夫就去玩山看水。」當時的計畫,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豔羨,妻也贊成。三個月來,書齋是打壘得很停當了,房子是裝飾得很妥貼了,有可愛的盆栽,有安適的几案,日日想執筆,刻刻想執筆,終於無所成就。雖着手過若干短篇,自己也不滿足,都是半途輟筆,或憤憤地撕碎了投入紙簍裏。所有的時間,都消磨在風景的留戀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陽也好看,新月是嫵媚,滿月是清澈,風來不禁傾耳到屋後的松籟,雨霽不禁放眼到牆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受自然,結果做了自然的奴隸,想做湖上詩人,結果做了湖上懶人,這是他所當初萬不料及,而近來深深地感到的苦悶。

  「難道就這樣過去嗎?」他近來常這樣自訟,無論在小飲時,散步時,看山時。

  壁間時鐘打九時。

  「咿呀!已九點鐘了。時候過去眞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滿,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僕和阿吉去睡。

  他懶懶地從籐椅子上立起身來,走向書齋去。

  「不做末,早睡囉!」妻從背後叮囑。

  「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難道就這樣過去嗎?從今夜起!」又暗自堅決了心。

  立時,他覺得全身就緊湊了起來,把自己從方才懶洋洋的氣分中拉出了,感到一種勝利的愉快。進了書齋門,急急地摸着火柴把洋燈點起,從抽屜裏取出一篇近來每日想做而終於未完工的短篇稿來,吸着煙,執着自來水筆,沈思了一會,才添寫了幾行,就覺得筆滯,不禁放下筆來舉目凝視到對面壁間的一幅畫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爲他作的山水小景,畫着一間小屋,屋前有梧桐幾株,一個古裝人兒在樹下背負了手看月。題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負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愛這畫,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情趣,才將這畫尋出,把別的畫換了,掛在這裏的。他見了這畫,自己就覺離塵脫俗,作了畫中人了。昨夜妻在睡夢中聽到他念的,就是這畫上的題句。

  他吸着煙,向畫幅悠然了一會,幾乎又要踱出書齋去。因了方才的決心,總算勉強把這誘惑抑住。同時猛憶到某友人「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但是也不能抵一錢用」的話,不覺對於這素所心愛的畫幅,感到一種不快。

  他立起身把這畫幅除去。一時壁間空洞洞地,一室之內,頓失了布置上的均衡。

  「東西是非掛些不可的,最好是掛些可以刺激我的東西。」

  他這樣自語了,就自己所藏的書畫中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他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進」四字的小額來。

  「好,這個好!掛在這裏,大小也相配。」

  他攜了燈從畫箱裏費了許多工夫把這小額尋出,恐怕家裏人驚醒,輕輕地釘在壁上。

  「勇猛精進!」他坐下椅子去默念着看了一會,復取了一張空白稿紙,大書「勤靡餘暇心有常閑」八字,用圖畫釘釘在橫幅之下。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

  「是的,要勤靡餘暇,才能心有常閑。我現在是身安逸而心忙亂啊!」他大徹大悟似地默想。

  一切安頓完畢,提起筆來正想重把稿子續下,未曾寫到一張,就聽得外面時鐘丁地敲一點。他不覺放下了筆,提起了兩臂,張大了口,對着「勇猛精進」的小額和「勤靡餘暇心有常閑」八個字,打起呵欠來。

  攜了燈回到臥室去,才出書齋,見半庭都是淡黃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牆上,輪廓分明地微微搖動着。他信步跨出庭間,方才畫上的題句不覺又上了他的口頭:

  「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負此梧桐月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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