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色欲第四
行樂之地,首數房中。而世人不善處之,往往啟妒釀爭,翻為禍人之具。即有善禦者,又未免溺之過度,因以傷身,精耗血枯,命隨之絕。是善處不善處,其為無益於人者一也。至於養生之家,又有近姹遠色之二種,各持一見,水火其詞。噫,天既生男,何複生女,使人遠之不得,近之不得,功罪難予,竟作千古不決之疑案哉!予請為息爭止謗,立一公評,則謂陰陽之不可相無,憂天地之不可使半也。天苟去地,非止無地,亦並無天。江河湖海之不存,則日月奚自而藏?雨露憑何而泄?人但知藏日月者地也,不知生日月者亦地也;人但知泄雨露者地也,不知生雨露者亦地也。地能藏天之精,泄天之液,而不為天之害,反為天之助者,其故何居?則以天能用地,而不為地所用耳。天使地晦,則地不敢不晦;迨欲其明,則又不敢不明。水藏於地,而不假天之風,則波濤無據而起;土附於地,而不逢天之候,則草木何自而生?是天也者,用地之物也;猶男為一家之主,司出納吐茹之權者也。地也者,聽天之物也;猶女備一人之用,執飲食寢處之勞者也。果若是,則房中之樂,何可一日無之?但顧其人之能用與否,我能用彼,則利莫大焉。參苓芪術皆死藥也,以死藥療生人,猶以枯木接活樹,求其氣脈之貫,未易得也。黃婆姹女皆活藥也,以活藥治活人,猶以雌雞抱雄卵,冀其血脈之通,不更易乎?凡借女色養身而反受其害者,皆是男為女用,反地為天者耳。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被戮之人之過,與殺人者何尤?人問:執子之見,則老氏“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之說,不幾謬乎?予曰:正從此說參來,但為下一轉語: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常見可欲,亦能使心不亂。何也?人能摒絕嗜欲,使聲色貨利不至於前,則誘我者不至,我自不為人誘,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終日不見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亂也,十倍於常見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之中,與若輩習處,則是“司空見慣渾閒事”矣,心之不亂,不大異於不見可欲而忽見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學,避世無為之學而忽見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學,避世無為之學也;笠翁之學,家居有事之學也。二說並存,則游于方之內外,無適不可。
○節快樂過情之欲
樂中行樂,樂莫大焉。使男子至樂,而為婦人者尚有他事縈心,則其為樂也,可無過情之慮。使男婦並處極樂之境,其為地也,又無一人一物攪挫其歡,此危道也。決盡提防之患,當刻刻慮之。然而但能行樂之人,即非能慮患之人;但能慮患之人,即是可以不必行樂之人。此論徒虛設耳。必須此等憂慮曆過一遭,親嘗其苦,然後能行此樂。噫,求為三折肱之良醫,則囊中妙藥存者鮮矣,不若早留餘地之為善。
○節憂患傷情之欲
憂愁困苦之際,無事娛情,即念房中之樂。此非自好,時勢迫之使然也。然憂中行樂,較之平時,其耗精損神也加倍。何也?體雖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氣已泄。試強愁人以歡笑,其歡笑之苦更甚於愁,則知憂中行樂之可已。雖然,我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較平時稍節則可耳。
○節饑飽方殷之欲
饑、寒、醉、飽四時,皆非取樂之候。然使情不能禁,必欲遂之,則寒可為也,饑不可為也;醉可為也,飽不可為也。以寒之為苦在外,饑之為苦在中,醉有酒力之可憑,飽無輕身之足據。總之,交媾者,戰也,枵腹者不可使戰;並處者,眠也,果腹者不可與眠。饑不在腸而飽不在腹,是為行樂之時矣。
○節勞苦初停之欲
勞極思逸,人之情也,而非所論於耽酒嗜色之人。世有喘息未定,即赴溫柔鄉者,是欲使五官百骸、精神氣血,以及骨中之髓、腎內之精,無一不勞而後已。此殺身之道也。疾發之遲緩雖不可知,總無不胎病於內者。節之之法有緩急二種:能緩者,必過一夕二夕;不能緩者,則酣眠一覺以代一夕,酣眠二覺以代二夕。惟睡可以息勞,飲食居處皆不若也。
○節新婚乍禦之欲
新婚燕爾,不必定在初娶,凡婦人未經禦而乍禦者,即是新婚。無論是妻是妾,是婢是妓,其為燕爾之情則一也。樂莫樂於新相知,但觀此一夕之為歡,可抵尋常之數夕,即知此一夕之所耗,亦可抵尋常之數夕。能保此夕不受燕爾之傷,始可以道新婚之樂。不則開荒辟昧,既以身任奇勞,獻媚要功,又複躬承異瘁。終身不二色者,何難作背城一戰;後宮多嬖侍者,豈能為不敗孤軍?危哉!危哉!當籌所以善此矣。善此當用何法?曰:“靜之以心,雖曰燕爾新婚,只當行其故事。“說大人,則藐之”,禦新人,則舊之。仍以尋常女子相視,而大致大動其心。過此一夕二夕之後,反以新人視之,則可謂駕馭有方,而張弛合道者矣。
○節隆冬盛暑之欲
最宜節欲者隆冬,而最難節欲者亦是隆冬;最忌行樂者盛暑,而最便行樂者又是盛暑。何也?冬夜非人不曖,貼身惟恐不密,倚翠偎紅之際,欲念所由生也。三時苦於衤能衤戴,九夏獨喜輕便,袒裼裸裎之時,春心所由蕩也。當此二時,勸人節欲,似乎人情,然反此即非保身之道。節之為言,明有度也;有度則寒暑不為災,無度則溫和亦致戾。節之為言,示能守也;能守則日與周旋而神旺,無守則略經點綴而魂搖。由有度而馴至能守,由能守而馴至自然,則無時不堪昵玉,有暇即可憐香。將鄙是集為可焚,而怪湖上笠翁之多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