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 答適之

附錄三 答適之
作者:陳獨秀

  我對於適之先生這篇序,固然讚美其能成立一家言,但有不能同意之二點:

  (一)這回的爭論當然有兩個問題,一個是“科學的人生觀是否錯誤?”一個是“科學能否支配一切人生觀?”後者的討論多於前者,適之說是共同的錯誤,其實是適之個人的錯誤。何以呢?梁啟超、張君勱這班人,當初也未必不曾經過極膚淺的唯物即科學的人生觀,只因他們未曾敲過社會科學的門,閱世又稍稍久遠,接觸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人生觀,都和科學的原理原則相隔太遠,於是他們的第一觀念便是“人生觀超於科學以上”,“科學決不能支配人生”。他們對科學的信仰如此破壞了,第二觀念方思維到科學的人生觀本身之錯誤與否。並且梁啟超更聰明一點,他罵得科學簡直是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人類,而同時卻又說:“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所以我們現在所爭的,正是科學是否萬能問題,此問題解決了,科學已否破產便不成問題了。照適之的意見,只須努力具體的說明科學的人生觀,不必去力爭科學可否解決人生觀的問題,像這樣縮短戰線,只立而不破的辯論法,不是縱敵,便是收兵。無論你科學的人生觀有如何具體的說明,張君勱、梁啟超可以回答你:適之先生!我們佩服你科學的人生觀也很高明,我們本來不曾承認科學破產;但是人類社會除了你這樣高明的人生觀以外,另外還有許多人生觀,如先生所說的做官發財的人生觀,靠天吃飯的人生觀,求神問卜的人生觀,《安士全書》的人生觀,《太上感應篇》的人生觀,其餘三天三夜也說不盡的人生觀,卻都是超科學的,卻都是科學所不能支配的,他們的世界大得很哩,科學的萬能在那裡?適之只重在我們自己主觀的說明,而疏忽了社會一般客觀的說明,只說明了科學的人生觀自身之美滿,未說明科學對於一切人生觀之威權,不能證明科學萬能,使玄學游魂尚有四出的餘地;我則以為,固然在主觀上須建設科學的人生觀之信仰,而更須在客觀上對於一切超科學的人生觀加以科學的解釋,畢竟證明科學之威權是萬能的,方能使玄學鬼無路可走,無縫可鑽。

  (二)社會是人組織的,歷史是社會現象之記錄,“唯物的歷史觀”是我們的根本思想,名為歷史觀,其實不限於歷史,並應用於人生觀及社會觀。適之說:“獨秀說的是一種歷史觀,(我明明說‘只有客觀的物質原因可以變動社會,可以解釋歷史,可以支配人生觀’,何嘗專指歷史?)而我們討論的是人生觀。”我依據唯物史觀的理論來討論人生觀,適之便欲強為分別;倘適之依據實驗主義的理論來討論人生觀,別人若說:“我們討論的是人生觀,適之說的是一種實驗主義的哲學”,適之服是不服?或者適之還不承認唯物史觀也是一種哲學,想適之不至如此。適之好像於唯物史觀的理論還不大清楚,因此發生了許多誤會,茲不得不略加說明。第一,唯物史觀所謂客觀的物質原因,在人類社會,自然以經濟(即生產方法)為骨幹。第二,唯物史觀所謂客觀的物質原因,是指物質的本因而言,由物而發生之心的現象,當然不包括在內。世界上無論如何徹底的唯物論者,斷不能不承認有心的現象即精神現象這種事實(我不知適之所想像之徹底的唯物論是怎樣?);唯物史觀的哲學者也並不是不重視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現象之存在,惟只承認他們都是經濟的基礎上面之建築物,而非基礎之本身;這是因為唯物史觀的哲學者,是主張如左(下)表

  之一元論,而非如左(下)表

  之多元論。這本是適之和我們爭論之焦點。我們何以不承認多元?別的且不說,單就適之先生所舉的思想及教育來討論。中國古代大思想家莫如孔、老,他們思想的來因,老是小農社會的產物,孔是宗法封建的結晶,他們的思想即他們社會經濟制度的映相,和希臘亞裡斯多德擁護農奴制一樣,並無多少自由創造。他們思想的效果,中國週末農業品手工業品之交易漸漸發達起來(觀《史記貨殖傳》所述及漢朝種種抑制商人的法令可知),當時的社會已遠離了部落生活,已不是單純的農業經濟,已開始需要一個統一的國家,所以當時掛的是道家儒家招牌,賣的是法家藥料,並且自秦始皇一直到宣統,都是申、韓世界。思想的價值如此。再說教育,我們有何方法在封建社會的經濟組織之下,使資本社會的教育制度實現?我們又有何方法在資本社會制度之下,使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機會?漫說資本社會制度之下了,就是趨向社會主義的俄羅斯,非不極力推重教育,列寧屢次很沉痛的說:“在教育不普及的國家中建設共產社會是不可能的事。”“要使教育極不普及的俄羅斯很快的變成一個人民極開通的國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以物質的條件之限制,無論列寧如何熱誠,所謂教育普及,眼前還只是一句空話。歐美資本社會教育進步,完全是工業發達的結果,工業家不但需學術精巧的技師,並且需手藝熟練的工人,資本階級為發財計不得不發達教育,家庭農業家庭手工業社會自不需此,所以有些中國人一面絕不注意工業,一面卻盲目的提倡教育,真是癡人說夢。教育本身的地位如此。適之說:“如果獨秀真信仰他們的宣傳事業可以打倒軍閥,云云”我老實告訴適之,如果我們妄想我們的宣傳他本身的力量可以打倒軍閥,可以造成平民革命,可以打破國際資本主義,我們還配談什麼唯物史觀!常有人說:白話文的局面是胡適之、陳獨秀一班人鬧出來的。其實這是我們的不虞之譽。中國近來產業發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這個需要而發生而存在的。適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此時章行嚴的崇論宏議有誰肯聽?適之又說:“他(指獨秀)若不相信思想知識言論教育,也可以變動社會,解釋歷史,支配人生觀,那麼,他盡可以袖著手坐待經濟組織的變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傳的事業,謀思想的革新呢?”我的解答是:在社會的物質條件可能範圍內,唯物史觀論者本不否認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動。我們不妄想造一條鐵路通月宮,但我們卻不妨妄想造一條鐵路到新疆;我們不妄想學秦皇、漢武長生不老,但我們卻不妨極力衛生以延長相當的壽命與健康的身體。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動,本為社會進步所必需,然其效力只在社會的物質條件可能以內。思想知識言論教育,自然都是社會進步的重要工具,然不能說他們可以變動社會解釋歷史支配人生觀和經濟立在同等地位。我們並不抹殺知識思想言論教育,但我們只把他當做經濟的兒子,不像適之把他當做經濟的弟兄。我們並不否認心的現象,但我們只承認他是物之一種表現,不承認這表現複與物有同樣的作用。適之贊成所謂禿頭的歷史觀,除經濟組織外,“似乎應該包括一切‘心的’原因——即是知識,思想,言論,教育等事”。“心的”原因,這句話如何在適之口中說出來!離開了物質一元論,科學便瀕於破產,適之頗尊崇科學,如何對心與物平等看等!!適之果堅持物的原因外,尚有心的原因,——即知識,思想,言論,教育,也可以變動社會,也可以解釋歷史,也可以支配人生觀,——像這樣明白主張心物二元論,張君勱必然大搖大擺的來向適之拱手道謝!!!

  十二,十二,九

  (收入《科學與人生觀》,1923年12月亞東圖書館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