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先生集要 (四部叢刊本)/文章編卷第二
陽明先生集要 文章編卷第二 明 王陽明 撰 景上海涵芬樓借印無錫孫氏藏明崇禎間施忠湣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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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集要文章編卷二
同邑後學施曜重編
江右後學曾 櫻叅訂
重修文山祠記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舊在廬陵之富田今螺川之
有祠實肇於我 孝皇之朝然亦因廢爲新多缺陋
而未稱正德戊寅縣令邵德容始恢其議於郡守伍
文定相與白諸巡撫巡按守巡諸司皆以是爲風化
之所係也爭措財鳩工圖拓而新之協守令之力不
再踰月而工萃圯者完隘者闢遺者舉巍然焕然不
獨廟貌之改觀而吉之人士奔走瞻嘆翕然益起其
忠孝之心則是舉之有益於名敎也誠大矣使來請
記嗚呼公之忠天下之逹忠也結椎異𩔖猶知敬慕
而況其鄉之人乎逆旅經行猶存尸祝而況其鄉之
士乎凢有職守皆知尊尚而況其土之官乎然而鄉
人之慕之也三有司之崇尚之也三公之没今且三
百年矣吉士之以氣節行義後先炳燿謂非聞公之
風而興不可也然忠義之降激而爲氣節氣節之弊
流而爲客氣其上焉者無所爲而爲固公所謂成仁
取義者矣其次有所爲矣然猶其氣之近於正者也
迨其弊也遂有憑其憤戾粗鄙之氣以行其冒嫉褊
驁之私士流於矯拂民入於健訟人欲熾而天理滅
而猶自視以爲氣節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
非所謂操戈入室者歟吾欲備而論之以朂夫玆鄉
之後進使之去其偏以歸於全克其私以反於正不
媿於公而巳矣今巡撫暨諸有司之表勵崇飾固將
以行其好德之心振揚風敎詩所謂民之秉𢑱好是
懿徳者也人亦孰無是心苟能𠑽之公之忠義在我
矣而又何羨乎然而時之表勵崇飾有好其實而崇
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迹而崇之者忠義
有諸巳思以喻諸人因而表其祠宇樹之風聲是好
其實者也知其美而未能誠諸身姑以修其祠宇彰
其事迹是慕其名者也飾之祠宇而壞之於其身矯
之文具而敗之於其行奸以掩其外而襲以阱其中
是假其迹者也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非所
謂毁瓦畫墁者歟吾固備而論之以朂夫後之官玆
土者使無徒慕其名而務求其實毋徒修公之祠而
務修公之行不媿於公而巳矣某嘗令玆邑睹公祠
之圯陋而未能恢旣有媿於諸有司其風聲氣習
之或弊而未能講去其偏復有媿於諸人士樂玆舉
之有成也推其媿心之言而爲之記
他人作此必重賛文山不知先生精忠大節巳昭
然於宇宙極文人之鋪張揚厲亦是贅詞先生獨
從修祠者立論足以維世醒俗便成有關係文字
從吾道人記 乙酉
海寧董蘿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與
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軰爲詩社旦夕操𥿄吟嗚相與
求句字之工至廢寢食遺生業時俗共非笑之不顧
以爲是天下之至樂矣嘉靖甲申春蘿石來遊㑹稽
聞陽明子方與其徒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卷
來訪入門長揖上坐陽明子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
敬之又詢知其爲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蘿石辭
彌謙禮彌下不覺其席之彌側也退謂陽明子之徒
何生秦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爲偶
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欲之塲而嘗不
屑其所爲以爲世豈眞有所謂聖賢之學乎假道
於是以求濟其私耳故遂篤志於詩而放浪於山水
今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
吾向之所爲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
之徒特淸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
於夫子之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
身焉得無旣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
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於陽明子陽明
子喟然嘆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
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爲禮
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兩月
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織也
吾之誠積若玆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陽明
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
執筆爲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
從師學問之事見有或從師問學者則閧然共非笑
指斥若恠物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遊者遍於江湖
葢居然先輩矣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數十年之成
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豈獨今之時而未見
若人將古之記傳所載亦未多數也夫君子之學求
以變化其氣質焉爾氣質之難變者以客氣之爲患
而不能以屈下於人遂至自是自欺飾非長敖卒歸
於𠒋頑鄙倍故凡世之爲子而不能孝爲弟而不能
敬爲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於不能屈下而客氣
之爲患耳苟惟理是從而不難於屈下則客氣消而
天理行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與於此則如蘿石固
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
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强納拜焉陽明子
固辭不𫉬則許之以師友之間與之探禹穴登爐峰
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迹徜徉於雲門若耶鑑湖剡曲
蘿石日有所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其鄉
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爲社者或笑而非或爲
詩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𫆀蘿石笑
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爲
苦邪吾方揚鬐於渤澥而振羽於雲霄之上安能復
投𦊙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自號
曰從吾道人陽明子聞之嘆曰卓哉蘿石血氣旣衰
戒之在得矣孰能挺持奮𤼵而復若少年英銳者之
爲乎眞可謂之能從吾所好矣世之人從其名之好
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
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爲從吾所好
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眞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眞吾者
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
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
知之好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
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眞
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
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
物之役從眞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
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
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夫子甞曰吾十有
五而志於學是從吾之始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
矩則從吾而化矣蘿石踰耳順而始知從吾之學毋
自以爲旣晚也𠑽蘿石之勇其進於化也何有哉嗚
呼世之營營於物欲者聞蘿石之風亦可以知所適
從也乎
蘿石信是異人棄其夙業而志於聖賢之道稍有
芥𦷾卽不能先生以大勇許之也宐哉
親民堂記 乙酉
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陽明子曰
政在親民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
以乎曰在親民曰明德親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
命之性靈昭不寐而萬理之所從出也人之於其父
也而莫不知孝焉於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於凡事
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昭之在人心亘
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其或蔽
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
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親民乎曰德不
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於其父
而後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則必親於其兄
而後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故
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
曰一也曰親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國
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對巳之稱也
曰民焉則三才之道舉矣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
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親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
而天下之兄弟莫不親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推
而至於鳥獸草木也而皆有以親之無非求盡吾心
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謂明明德於天下是之謂
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曰然則烏在其爲止至善者乎
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矣然或失之虛㒺空寂而
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於親
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親其民者矣然或失之
知謀權術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者是不知親民
之所以明其明德而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
止於至善之過也是故至善也者明德親民之極則
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
𤼵見是乃明德之本體而所謂良知者也至善之𤼵
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則而不
容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也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
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人惟不知至善之
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求之於外是以昧其是非之
則至於橫騖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
大亂於天下故止至善之於明德親民也猶之規矩
之於方圓也尺度之於長短也權衡之於輕重也方
圓而不止於規矩爽其度矣長短而不止於尺度
其制矣輕重而不止於權衡失其凖矣明德親民而
不止於至善亡其則矣夫是之謂大人之學大人者
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也夫然後能以天地萬物爲一
體元善喟然而嘆曰甚哉大人之學若是其易簡也
吾乃今知天地萬物之一體矣吾乃今知天下之爲
一家中國之爲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澤若巳推而内
諸溝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於是名其蒞政
之堂曰親民而曰吾以親民爲職者也吾務親吾之
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爰書其言于壁而爲之記
先生大學古本之從其大意巳具此篇中矣
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乙酉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
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
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
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爲惻隱爲羞惡爲辭
譲爲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爲父子之親爲君臣之義
爲夫婦之别爲長㓜之序爲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
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别也信也一
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
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
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
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咏
性情之𤼵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
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
誠僞邪正之辯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
以至於誠僞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
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
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
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
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
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
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
之誠僞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
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
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
時𤼵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
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
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僞邪正而時辯焉所以尊
春秋也葢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
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産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
或至於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
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産業庫藏之積而享
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
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産業庫藏之實積種種
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巳而世
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
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爲是六經矣是猶
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産業庫藏之實積日
遺亡散失至爲窶人丏夫而猶然指其記籍曰
斯吾産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嗚呼六經之學
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
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没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
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
壟斷而猶自以爲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并其所
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毁之矣寧復知所以爲尊經也
乎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乆矣郡守
渭君大吉旣敷政於民則然悼末學之支離
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灜拓書院
而一新之又爲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庻民興
庻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子一言以諗多士予旣
不𫉬辭則爲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
諸其心焉其亦庻乎知所以爲尊經也矣
六經之道本於一心闡𤼵玲瓏透徹足以振聾起
瞶
六經爲人心之常道爲尊經者指引寶藏也然尊
之道舍不得學問思辨篤行若只閉目㝠心曰吾
以尊經也將并記籍庫藏俱失之矣故舍學問不
得言尊德性
重修山陰縣學記 乙酉
山陰之學歲乆彌敝敎諭汪君瀚輩以謀於縣尹顧
君鐸而一新之請所以詔士之言於予時予方在疚
辭未有以告也巳而顧君入爲秋官郞洛陽吳君𤅀
來代復增其所未備而申前之請昔予官㽞都因京
兆之請記其學而嘗有說矣其大意以爲 朝廷之
所以養士者不專於舉業而實望之以聖賢之學今
殿廡堂舎拓而輯之餼廪條敎具而察之者是有司
之修學也求天下之廣居安宅者而修諸其身焉此
爲師爲弟子者之修學也其時聞者皆然有省然
於凢所以爲學之說則猶未之及詳今請爲吾越之
士一言之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巳
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
允執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於人無聲無臭
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於人而危矣僞之端
矣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率性之道也從而内交於
其父母焉要譽於鄉黨焉則人心矣饑而食渴而飲
率性之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則
人心矣惟一者一於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
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於道心而不息是
謂允執厥中矣一於道心則存之無不中而𤼵之無
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𤼵之於父子也無不親𤼵之
於君臣也無不義𤼵之於夫婦長幼朋友也無不别
無不序無不信是謂中節之和天下之達道也放四
海而皆凖亘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
同此達道也舜使契爲司徒而敎以人倫敎之以此
達道也當是之時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葢敎者惟
以是爲敎而學者惟以是爲學也聖人旣没心學晦
而人僞行功利訓詁記誦辭章之徒紛沓而起支離
决裂歲盛月新相沿相襲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
復知有道心之㣲間有覺其紕繆而畧知反本求源
者則又閧然指爲禪學而羣訾之嗚呼心學何繇而
復明乎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
去毫釐耳聖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爲一體
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
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
之夫婦别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
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
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别序信
乎吾心未盡也故於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
敎化之施焉凢以裁成輔相成巳成物而求盡吾心
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聖人之學
不出乎盡心禪之學非不以心爲說然其意以爲是
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於其中則亦
巳矣而亦豈必屑屑於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
必屑屑於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巳陷
於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
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葢聖人之學無人
巳無内外一天地萬物以爲心而禪之學起於自私
自利而未免於内外之分斯其以爲異也今之爲心
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
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爲事則固聖
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世之學者承沿其
舉業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旣與聖人盡心之
學相背而馳日騖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
之說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爲禪而反仇讎視之
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爲非而以非人者是舊
習之爲蔽而未可遽以爲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
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旣告之矣旣知
之矣而猶㝠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吾越多豪傑
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爲不少矣而亦容有蔽
於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爲一言之嗚呼
吾豈特爲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巳乎
先生此記諄諄於聖禪之異葢當時有以是詆先
生之學者故極力剖明亦孟氏好辯之意也
平山書院 癸亥
平山在酆陵之孔三里今杭郡守楊君溫甫蚤歲嘗
讀書其下酆人之舉進士者自溫甫之父僉憲公始
而溫甫承之溫甫旣貴建以爲書院曰使吾鄉之秀
與吾楊氏之子弟誦讀其間翹翹焉相繼而興以無
亡吾先君之澤於是其鄉多文士而溫甫之子𣈆復
學成有器識將紹溫甫而起葢書院爲有力焉溫甫
始爲秋官郞予時實爲佐相懷甚得也溫甫時時
爲予言平山之勝聳秀奇特比於峨𡼴望之巖厲壁
削若無所容而其上乃寛衍平博有老氏宮焉殿閣
魁傑偉麗聞於天下俯覽大江煙雲杳靄暇輙從朋
儕往遊其間鳴湍絕壑拂雲千之木陰翳虧蔽書
院當其麓其高可以眺其𮟏可以隱其芳可以采其
淸可以濯其幽可以棲吾因而望之以含遠之樓蟄
之以寒香之塢揭之以秋芳之亭澄之以洗月之池
息之以棲雲之窩四時交變風雪晦暝之朝花月澄
芬之夕光景超忽千態萬狀而吾誦讀於其間葢㝠
然與世相忘若將終身焉而不知其他也今吾汩没
於簿書案牘思平山之勝而庻幾夢寐焉何可得耶
既而某以病告歸陽明溫甫尋亦出守杭郡錢塘波
濤之洶恠西湖山水之秀麗天下之言名勝者無過
焉噫溫甫之居是地當無憾於平山耳矣今年與溫
甫相見於杭而舋亹於平山者猶昔也噫亦異矣豈
其沉溺於玆山果有不能忘情也哉溫甫好學不倦
其爲文章追古人而竝之方其讀書於平山也優悠
自得固將𤼵爲事業以顯於世及其施諸政事沛然
有餘矣則又益思致力於問學而其間又自有不暇
者則其眷戀於玆山也有以哉溫甫旣巳成巳則不
能忘於成物而建爲書院以倡其鄉人處行義之時
則不能忘其隱居之地而拳拳於求其志者無窮巳
也古人有言成巳仁也成物知也溫甫其仁且知者
歟又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
未見其人也溫甫殆其人也非歟溫甫屬予記予未
嘗一至平山而平山巖巖之氣𧰼斬然壁立而不可
犯者固可想而知其不異於溫甫之爲人也以溫甫
之語予者記之
先生隨人之所志而卽勉之爲學將遊覽登眺無
非學問之地
何陋軒記 戊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爲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
之有守仁以罪謫龍場龍場古夷蔡之外於今爲要
綏而習𩔖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國往將陋其地
弗能居也而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
者而莫得獨其結題鳥言山棲羝服無軒裳宮室之
觀文儀揖讓之縟然此猶淳龎質素之遺焉葢古之
時法制未備則有然矣不得以爲陋也夫愛憎面背
亂白黝浚奸窮黠外良而中螫諸夏葢不免焉若是
而彬郁其容宋甫魯掖折旋矩矱將無爲陋乎夷之
人廼不能此其好言惡詈情率遂則有矣世徒以
其言辭物采之𦕈而陋之吾不謂然也始予至無室
以止居於叢𣗥之間則鬱也遷於東就石穴而居
之又陰以濕龍場之民老稚日來視予喜不予陋益
予比予嘗圃於叢𣗥之右民謂予之樂之也相與伐
木閣之材就其地爲軒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檜竹
蒔之以卉藥列堂階辯室奥琴編圖史講誦遊適之
道畧具學士之來遊者亦稍稍而集於是人之及吾
軒者若觀於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
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嗟夫諸夏之盛其典章禮樂
歷聖修而傳之夷不能有也則謂之陋固宜於後蔑
道德而專法令搜抉鈎縶之術窮而狡匿譎詐無所
不至渾朴盡矣夷之民方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
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
爲欲居也歟雖然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今夷
之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中不節卒未免於
陋之名則亦不講於是耳然此無損於其質也誠有
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葢易而予非其人也記之以
俟來者
至今日而夷亦詐矣無典章文物之觀有猜携淩
迫之暴倘亦先生所稱化之者無其人乎不能不
歸咎夫居夷者
君子亭記 戊辰
陽明子旣爲何陋軒復因軒之前榮架楹爲亭環植
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虛而
靜通而有間有君子之德外節而貫四時而柯葉
無所改有君子之操應蟄而出遇伏而隱雨雪晦明
無所不宜有君子之時淸風時至玉聲珊然中采齊
而協肆夏揖遜俯仰若洙泗羣賢之交集風止靜
挺然特立不撓不屈虞廷羣后端冕正笏而列於
堂陛之側有君子之容竹有是四者而以君子名不
愧於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名不愧於吾亭
門人曰夫子葢自道也吾見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
以内靜虛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懾處
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於朝今也行於夷
順應物而能當雖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時乎其交
翼翼其處雍雍意適而匪懈氣和而能恭非君子之
容乎夫子葢嫌於自名也而假之竹雖然亦有所不
容隱也夫子之名其軒曰何陋則固以自居矣陽明
子曰嘻小子之言過矣而又弗及夫是四者何有於
我哉抑學而未能則可云爾耳昔者夫子不云〈十汝爲君〉
〈子儒無爲小人儒吾之名亭也則以竹也人而嫌以君子自名也將爲小人之歸矣而可乎小子識之〉
遠俗亭記 戊辰
憲副毛公應奎名其退食之所日遠俗陽明子爲之
記曰俗習與古道爲消長塵溷濁之旣遠則必高
明淸曠之是宅矣此遠俗之所繇名也然公以提學
爲職又兼理夫獄訟軍賦則彼舉業辭章俗儒之學
也簿書期㑹俗吏之務也二者公皆不免焉舍所事
而曰吾以遠俗俗未遠而曠官之責近矣君子之行
也不遠於微近纖曲而盛德存焉廣業著焉是故誦
其詩讀其書求古聖賢之心以蓄其德而達諸用則
不遠於舉業詞章而可以得古人之學是遠俗也巳
公以處之明以决之寛以居之恕以行之則不遠於
簿書期㑹而可以得古人之政是遠俗也巳苟其心
之凢鄙猥瑣而徒閒散疎放之是托以爲遠俗其如
遠俗何哉昔人有言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君
子豈輕於絕俗哉然必曰無害於義則其從之也爲
不苟矣是故苟同於俗以爲通者固非君子之行必
遠於俗以求異者尤非君子之心
聖賢無離世絕羣之事而世卒不可及是之謂遠
俗否則非逃虛則僻傲耳
𧰼祠記 戊辰
靈博之山有𧰼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
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
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
祠之肇也葢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
父吾祖遡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之而不敢
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祠唐之人葢嘗毁之𧰼之
道以爲子則不孝以爲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
毁於有鼻而猶盛於玆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
之愛人也推及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
哉然則祀者爲舜非爲𧰼也意𧰼之其在干羽旣
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
於世吾於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𣸧而流澤
之遠且久也𧰼之不仁葢其始焉爾又烏知其終之
不見化於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
瞽瞍亦允則巳化而爲慈父𧰼猶不弟不可以爲
諧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抵於姦則必入於善信
乎𧰼葢巳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𧰼不
得以有爲也斯葢舜愛𧰼之𣸧而慮之詳所以扶持
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
可以見𧰼之既化於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
澤加於其民旣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
葢周官之制其殆倣於舜之封𧰼歟吾於是益有以
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毁
之也據𧰼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𧰼之終也
斯義也吾將以表於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𧰼焉猶
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𧰼之不仁而
猶可以化之也
此篇凢論舜𧰼處皆古今未𤼵之議而一篇立意
之高意在惡人亦可化而善善人又要做到能化
惡人地位纔是駐處是關繫世敎文字
臥馬塜記 戊辰
臥馬塜在宣府城西北十餘里有山隆然來自滄
湧滀若奔若伏布爲層裀擁爲覆釡漫陂迤
環抱涵逈中凝外完内缺門合流泓洄高㟁屏塞
限以重河敷爲廣野桑乾燕尾遠泛近挹今都憲懷
來王公實葬厥考大卿於是方公之⺊兆也禱於大
卿然後出從事屢如未廸末廼來玆顧瞻猅𤞑心契
神得將歸而加諸⺊爰視公馬眷然跽臥嚏嗅盤旋
繾綣嘶秣故以啟公之意者公曰嗚呼其弗歸⺊
先公則旣命於此矣就其地窆焉厥土五色厥石四
周融潤喣淑面𫝑還拱旣葬弗震弗崩安靖妥謐植
樹蓊蔚庻草芬茂禽鳥哺集風氣凝毓産祥萃休祉
福駢降鄉人謂公孝感所致相與名其封曰臥馬以
志厥祥從而歌之士大夫之聞者又從而和之正德
戊辰守仁謫貴陽見公於巡撫臺下出聞是於公之
鄉人客有在坐者曰公其休服於無疆哉昔在士行
牛眠協兆峻陟三公公玆實𩔖於是守仁曰此非公
意也公其愼厥終惟安親是圖以庻幾無憾焉耳巳
豈以徼福於躬利其嗣人也哉雖然仁人孝子則天
無弗比無弗佑匪自外得也親安而誠信竭心斯安
矣心安則氣和和氣致祥其多受祉福以流於無
盡固理也哉他日見於公以鄉人之言問焉公曰信
以守仁之言正焉公曰嗚呼是吾之心也子知之其
遂志之以訓於我子孫毋替我先公之德
賓陽堂記 戊辰
傳之堂東向曰賓陽取堯典寅賓岀日之義志向也
賓日羲之職而傳冒焉𫝊職賓賓羲以賓賓之寅而
賓日𫝊以賓日之寅而賓賓也不曰日乃陽之屬爲
日爲元爲善爲吉爲亨治其於人也爲君子其義廣
矣備矣内君子而外小人爲泰曰賓自外而内之𫝊
將以賓君子而内之也𫝊以賓曰賓君子而容有小
人焉則如之何曰吾知以君子而賓之耳吾以君子
而賓之也賓其甘爲小人乎哉爲賓日之歌日出而
歌之賓至而歌之歌曰日出東方再拜稽𩠐人曰予
狂匪日之寅吾其怠荒東方日出稽𩠐再拜人曰予
憊匪日之愛吾其荒怠其翳其暳其日惟霽其昫其
霧其日惟雨勿忭其昫倐焉以霧勿謂終翳或時其
暳暳其光矣其光熈熈與你偕作與你偕宜倐其霧
矣或時以熈或時以熈孰知我悲
重修月潭寺建公舘記 戊辰
隆興之南有巖曰月潭壁立千簷垂數百尺其上
澒洞玲瓏浮者雲霞亘者虹霓豁樓殿門闕
懸若鼓鐘編磬幨幢纓絡若摶風之鵬翻隼翔鵠螭
虺之紏蟠猱猊之駭攫譎奇變幻不可具狀而其下
澄潭𮟏谷不測之洞環秘囘伏喬林秀木垂蔭蔽𧇾
鳴瀑淸溪停洄引映天下之山萃於雲貴連亘萬里
際天無極行旅之往來日攀緣下上於窮崖絕壑之
間雖雅有泉石之癖者一入雲貴之途莫不困踣煩
厭非復夙好而惟至於玆巖之下則又皆灑然開豁
心洗目醒雖庸儔俗侣素不知有山水之遊者亦皆
徘徊顧盻相與延戀而不忍去則兹巖之勝葢不言
可知矣巖界興隆偏橋之間各數十里行者至是皆
憊頓饑悴宜有休息之所而巖麓故有寺附巖之戌
卒官吏與凢苗夷犵狇之種連屬而居者歲時令節
皆於是焉釐祝寺漸蕪廢行禮無所憲副滇南朱君
文瑞按部至是樂玆巖之勝憫行旅之艱而從士民
之請也乃捐資化材新其寺於巖之右以爲釐祝之
所曰吾聞爲民者順其心而趨之善今苗夷之人知
有尊君親上之禮而憾於弗伸也吾從而利道之不
亦可乎則又因寺之故材與址架樓三楹以爲部使
者休食之舘曰吾聞爲政者因𫝑之所便而成之故
事適而民逸今旅無所舎而使者之出師行百里饑
不得食勞不得息吾圖其可乆而兩利之不亦可乎
使遊僧正觀任其勞指揮狄遠度其工千戸某某相
其役遠近之施捨勤助者欣然而集不兩月而工告
畢自是饑者有所炊勞者有所休遊觀者有所舍釐
祝者有所贍依以爲竭䖍效誠之地而玆巖之奇若
增而益勝也正觀將記其事於石適予過而請焉予
惟君子之政不必專於法要在宜於人君子之敎不
必泥於古要在入於善是舉也葢得之矣况當法網
嚴宻之時衆方喘息憂危動虞牽觸而乃能從容於
山水泉石之好行其心之所不愧者而無求免於俗
焉斯其非見外之輕而中有定者能是乎是誠不
可以不志也矣寺始於戍卒周齋公成於遊僧德彬
增治於指揮劉瑄常智李勝及其屬王威韓儉之徒
至是凢三緝而公舘之建則自今日始
玩易窩記 戊辰
陽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窩而讀易其間始其未
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無㣲乎其無
所指孑乎其若株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瞭兮其
徹菹淤出焉精蕐入焉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
然其得而玩之也優然其休焉𠑽然其喜焉油然其
春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視險夷而不知其夷之爲
阨也於是陽明子撫几而嘆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
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將至也夫吾知所
以終吾身矣名其窩曰玩易而爲之說曰夫易三才
之道備焉古之君子居則觀其𧰼而玩其辭動則觀
其變而玩其占觀𧰼玩辭三才之體立矣觀變玩占
三才之用行矣體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動而化神故
知周萬物而無方化故範圍天地而無迹無方則𧰼
辭基焉無迹則變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於
密齋戒以神明其德也葢昔者夫子嘗韋編三絕焉
嗚呼假我數十年以學易其亦可以無大過已夫
東林書院記 癸酉
東林書院者宋龜山楊先生講學之所也龜山没其
地化爲僧區而其學亦遂淪入于佛老訓詁詞章者
且四百年成化間今少司徒泉齋邵先生始以舉于
復聚徒講誦於其間先生旣仕而址復荒屬于邑之
華氏華氏先生之門人也以先生之故仍讓其地爲
書院以昭先生之跡而復龜山之舊先生巳紀其廢
興則以記屬之某當是時𨖚陽高君文豸方來令玆
邑聞其事謂表明賢人君子之迹以風勵士習此吾
有司之責而顧以勤諸生則何事爰畢其所未備而
亦遣人來請嗚呼物之廢興亦决有成數矣而亦存
乎其人夫龜山没使有先生者相繼講明其間龜
山之學邑之人將必有傳豈遂淪入于老佛詞章而
莫之知求當時從龜山遊不無人矣使有如華氏者
相繼修葺之縱其學未卽明其間必有因迹以求道
者則亦何至淪没廢置之乆又使其時有司有若高
君者以風勵士習爲巳任書院將無因而圯又何至
化爲浮屠之居而蕩爲草莽之野是三者皆宐書之
以訓後夫龜山之學得之程氏以上接孔孟下啓
羅李晦菴其統緒相承繼無可疑而世猶議其晚流
於佛此其趨向毫釐之不容於無辯先生必甞講之
精矣先生樂易謙虛德器瑢然不見其喜怒人之悅
而從之百谷之趨大川論者以爲有龜山之風非
有得於其學宜勿能之然而世之宗先生者或以其
文翰之工或以其學術之邃或以其政事之良先生
之心其殆未以是足也從先生遊者其以予言而求
先生之心以先生之心而求龜山之學庻乎書院之
復不爲虛矣書院在錫百瀆之上東望梅村二十里
而遙周太伯之所從逃也方華氏之讓地爲院鄉之
人與其同門之士爭相趨事恥於後太伯之遺風
尚有存焉特世無若先生者以倡之耳是亦不可以
無書
東林遂爲今日禍府而天下書院皆分受其殃可
以世
濬河記 乙酉
越人以舟楫爲與馬濵河而𢋨者皆巨室也日規月
築水道淤溢蓄旣亡旱澇頻仍商旅日爭於途至
有𨷖而者矣南子乃决沮障復舊防去豪商之壅
削勢家之侵失利之徒胥怨交𧩂從而謠之曰守
瞿瞿實破我廬瞿瞿守使我奔走人曰吾守其厲
民歟何其𧩂者之多也陽明子曰遲之吾未聞以佚
道使民而或有怨之者也旣而舟楫通利行旅歡呼
絡繹是秋大旱江河龜坼越之人𭣣穫輸載如常明
年大水民居免於墊溺遠近稱忭又從而歌之曰相
彼舟人矣昔揭以曵矣今歌以楫矣旱之熇也微
侯兮吾其燋矣霪其彌月矣微侯兮吾其魚鼈矣
我輸我穫矣我遊我息矣長渠之活矣維侯之流
澤矣人曰信哉陽明子之言未聞以佚道使民而或
有怨之者也紀其事于石以詔來者
今吾越俗習於奢人習於僞旱相仍有措火臥
薪之憂矣任勞任謗不能無望於今日之守土者
說
白說字貞夫說 乙亥
白生說常太保康敏公之孫都憲敬齋公之長子也
敬齋賓予而之阼旣醮而請曰是兒也嘗辱子之
門又辱臨其敢請字而敎諸曰字而敎諸說也吾
何以字而敎諸吾聞之天下之道說而巳天下之說
貞而巳乾道變化於穆流行無非說也天何心焉坤
德闔闢順成化生無非說也坤何心焉仁理惻怛感
應和平無非說也人亦何心焉故說也者貞也貞也
者理也全乎理而無所容其心焉之謂貞本於心而
無所拂於理焉之謂說故天得貞而說道以亨地得
貞而說道以成人得貞而說道以生貞乎貞乎三極
之體是謂無已說乎說乎三極之用是謂無動無動
故順而化無巳故誠而神誠神剛之極也順化柔之
則也故曰剛中而柔外說以利貞是以順乎天而應
乎人說之時義大矣哉非天下之至貞其孰能與於
斯乎請字說曰貞夫敬齋曰廣矣子之言固非吾兒
所及也請問其次曰道一而已孰精粗焉而以次爲
君子之德不出乎性情而其至塞乎天地故說也者
情也貞也者性也說以正情之性也貞以說性之命
也性情之謂和性命之謂中致其性情之德而三極
之道備矣而又何二乎吾姑語其畧而詳可推也本
其事而功可施也目而色也耳而聲也口而味也四
肢而安逸也說也有貞焉君子不敢以或過也貞而
巳矣仁而父子也義而君臣也禮而夫婦也信而朋
友也說也有貞焉君子不敢以不致也貞而巳矣故
貞者說之𠏉也說者貞之枝也故貞以養心則心說
貞以齊家則家說貞以治國平天下則國天下說說
必貞未有貞而不說者也貞必說未有說而不貞者
也說而不貞小人之道君子不謂之說也不僞則欲
不佞則邪奚其貞也哉夫夫君子之稱也貞君子之
道也字說曰貞夫勉以君子而巳矣敬齋起拜曰子
以君子之道訓吾兒敢不拜嘉顧謂說曰再拜稽首
書諸紳以蚤夜祗承夫子之命
天下之動貞夫一此大易之訓也知貞之說則知
三才之道矣
梁仲用默齋說 辛未
仲用識高而氣豪旣舉進士銳然有志天下之務一
旦責其志曰於呼予乃太早烏有巳之弗治而能治
人者於是專心爲巳之學𣸧思其氣質之偏而病其
言之多也以默名菴過予而請其方予亦天下之多
言人也豈足以知黙之道然予嘗自驗之氣浮則多
言志輕則多言氣浮者耀於外志輕者放其中予請
誦古之訓而仲用自取之夫默有四僞疑而不知問
蔽而不知辯㝠然以自㒺謂之默之愚以不言餂人
者謂之黙之狡慮人之覘其長短也掩覆以爲黙謂
之默之誣𣸧爲之情厚爲之貎淵毒阱狠自託於默
以售其奸者謂之默之賊夫是之謂四僞又有八誠
焉孔子曰君子耻其言而過其行古者言之不出耻
躬之不逮也故誠知耻而後知默又曰君子欲訥於
言而敏於行夫誠敏於行而後欲默矣仁者其言也
訒非以爲默而默存焉又曰默而識之是故必有所
識也終日不違如愚者也黙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
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𤼵者也故善黙者莫如顔子
闇然而日章默之積也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天
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而黙之道至矣非聖人
其孰能與於此哉夫是之謂八誠仲用盍亦知所以
自取之
讀此而後知黙之不易反身求誠之功其容巳哉
約齋說 甲戌
滁陽劉生韶旣學於陽明子乃自悔其平日所嘗致
力者泛濫而無功瑣雜而不得其要也思得夫簡易
可乆之道而固守之乃以約齋自號求所以爲約之
說於予予曰子欲其約乃所以爲煩也其惟循理乎
理一而已人欲則有萬其殊是故一則約萬則煩矣
雖然理亦萬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雖萬殊而皆具
於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諸吾心而已求諸心而皆
岀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簡易所以爲約也己彼
其膠於人欲之私則利害相攻毁譽相制得失相形
榮辱相是非相傾顧瞻牽𣻉紛紜舛戾吾見其煩
且難也然而世之知約者鮮矣孟子曰學問之道無
他求其放心而巳其知所以爲約之道歟吾子勉之
吾言則亦以煩
約不對博㸔對欲㸔𤼵千古未𤼵之㫖
見齋說 乙亥
辰陽劉觀時學於潘子旣有見矣復學於陽明子嘗
自言曰吾名觀時觀必有所見而吾猶懵懵無睹也
扁其居曰見齋以自勵問於陽明子曰道有可見乎
曰有有而未嘗有也曰然則無可見乎曰無無而未
嘗無也曰然則何以爲見乎曰見而未甞見也觀時
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則明言之以敎我乎陽明
子曰道不可言也强爲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
爲之見而益遠夫有而未嘗有是眞有也無而未嘗
無是眞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眞見也子未觀於天乎
謂天爲無可見則蒼蒼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時
之錯行未嘗無也謂天爲可見則卽之而無所指之
而無定執之而無得未嘗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風
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見也曰然則吾終無所見乎
古之人則亦終無所見乎曰神無方而道無體仁者
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是有方體者也見之
而未盡者也顔子則如有所立卓爾夫謂之如則非
有也謂之有則非無也是故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故
夫顔氏之子爲庶㡬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見斯眞見
也巳曰然則吾何所用心乎曰淪於無者無所用其
心者也蕩而無歸滯於有者用其心於無用者也勞
而無功夫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非可以言求也
而子顧切切焉吾又從而强言其不可見是以瞽導
瞽也夫言飲者不可以爲醉見食者不可以爲飽子
求其醉飽則盍飲食之子求其見也其惟人之所不
見乎夫亦戒愼乎其所不睹也巳斯眞睹也巳斯求
見之道也巳
說不見處去求見是卽本體卽工夫眞聖賢大學
問
矯亭說 乙亥
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巳無所事乎矯然有氣質之偏
焉偏於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於慈者矯之
以毅然或失則刻偏於奢者矯之以儉然或失則陋
凡矯而無節則過過則復爲偏故君子之論學也不
曰矯而曰克克以勝其私私勝而理復無過不及矣
矯猶未免於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克巳則矯不必
言矯者未必能盡於克巳之道也雖然矯而當其可
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巳之實而矯以名焉何傷乎
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廉後之君子實未至而名先
之故不曰克而曰矯亦矯世之意也方君時舉以矯
名亭請予爲之說
修道說 戊寅
率性之謂道誠者也修道之謂敎誠之者也故曰自
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敎中庸爲誠之者而作修
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湏離也而過焉不及
焉離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愼乎其所不睹恐
懼乎其所不聞㣲之顯誠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
是其無間誠之也夫然後喜怒哀樂之未𤼵謂之中
𤼵而皆中節謂之和道修而性復矣致中和則大本
立而達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誠盡性其孰能
與於此哉是修道之極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離矣
故特著其說
中庸首章得先生此說是爲下筆開生面矣
博約說 乙酉
元眞之學於陽明子也聞致知之說而恍若有見
矣旣而疑於博約先後之訓復來請曰致良知以格
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則旣聞敎矣敢問先博我以
文而後約我以禮也則先儒之說得無亦有所不同
歟陽明子曰理一而巳矣心一而已矣故聖人無二
敎而學者無二學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一
也故先後之說後儒支繆之見也夫禮也者天理也
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渾然全體之中而條理節目
森然畢具是故謂之天理天理之條理謂之禮是禮
也其𤼵見於外則有五常百行酬酢變化語默動靜
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屬宣之於言而成章措之於
爲而成行書之於冊而成訓炳然蔚然其條理節目
之繁至於不可窮詰是皆所謂文也是文也者禮之
見於外者也禮也者文之存於中者也文顯而可見
之禮也禮㣲而難見之文也是所謂體用一源而顯
㣲無間者也是故君子之學也於酬酢變化語黙動
靜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
天理焉耳矣於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間而求盡其
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盡
其條理節目焉者博文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者約
禮也文散于事而萬殊者也故曰博禮根於心而一
本者也故曰約博文而非約之以禮則其文爲虛文
而後世功利辭章之學矣約禮而非博學於文則其
禮爲虛禮而佛老空寂之學矣是故約禮必在於博
文而博文乃所以約禮二之而分先後焉者是聖學
之不明而功利異端之說亂之也昔者顔子之始學
於夫子也葢亦未知道之無方體形像也而以爲有
方體形像也未知道之無窮盡止極也而以爲有窮
盡止極也是猶後儒之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
是以求之仰鑚瞻忽之間而莫得其所謂及聞夫子
博約之訓旣竭吾才以求之然後知天下之事雖千
變萬化而皆不出於此心之一理然後知殊途而同
歸百慮而一致然後知斯道之本無方體形像而不
可以方體形像求之也本無窮盡止極而不可以窮
盡止極求之也故曰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葢顔子至
是而始有眞實之見矣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
知也亦寧有二學乎哉
顔淵喟然一章必如此解纔是
岡說 丙戌
浙大叅朱君應周居莆之壺公山下應周之名曰鳴
陽葢取詩所謂鳳皇鳴矣于彼朝陽之義也莆人之
言曰應周則誠吾莆之鳳矣其居靑瑣進讜言而天
下想望其風采則誠若鳳之鳴於朝陽者矣夫鳯之
栖必有高岡則壺公者固其所從而栖鳴也於是號
壺公曰岡葢亦取詩所謂鳳皇鳴矣于彼高岡之
義也應周聞之曰嘻因予名而擬之以鳳焉其名也
人固非鳳也因壺公而號之以岡焉其實也固亦
岡也吾方媿其名之虛而思以求其號之實也因以
岡而自號大夫鄉士爲之詩歌序記以咏嘆揄揚
其美者旣巳連篇累牘而應周猶若未足勤勤焉以
蘄於予必欲更爲之一言是其心殆不以贊譽稱頌
之爲喜而以樂聞規切砥礪之爲益也吾何以荅應
周之意乎姑請就岡而與之論學夫天地之道誠
焉而巳耳聖人之學誠焉而巳耳誠故不息故乆故
徵故悠遠故博厚是故天惟誠也故常淸地惟誠也
故常寧日月惟誠也故常明今夫岡亦卷石之積
耳而其廣大悠乆至與天地而無疆焉非誠而能若
是乎故觀夫岡之厓石則誠厓石爾矣觀夫岡
之溪谷則誠溪谷爾矣觀夫岡之𡶶巒巖壑則誠
𡶶巒巖壑爾矣是皆實理之誠然而非有所虛假文
飾以僞爲於其間是故草木生焉禽獸居焉寶藏興
焉四時之推敓寒暑晦明煙嵐霜雪之變態而岡
若無所與焉鳳凰鳴焉而岡不自以爲瑞也虎豹
藏焉而南岡不自以爲威也養生送者資焉而
岡不自以爲德雲霧興焉而見光恠而岡不自以
爲靈是何也誠之無所爲也誠之不容巳也誠之不
可掩也君子之學亦何以異於是是故以事其親則
誠孝爾矣以事其兄則誠弟爾矣以事其君則誠忠
爾矣以交其友則誠信爾矣是故蘊之爲德行矣措
之爲事業矣𤼵之爲文章矣是故言而民莫不信矣
行而民莫不悅矣動而民莫不化矣是何也一誠之
所𤼵而非可以聲音笑貌幸而致之也故曰誠者天
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應周之有取於岡而將
以求其實者殆亦無出於斯道也矣果若是則知應
周豈非思誠之功歟夫思誠之功精矣微矣應周葢
嘗從事於斯呼異時來過稽山之麓尚能爲我〈一言其詳〉
陽明先生文章集卷二終 臨海後學王立凖較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