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作《豐收》序 隱士
作者:鲁迅
1935年2月20日
「招貼即扯」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杂文二集》和《太白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上海《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署名长庚。

隱士,歷來算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作一個笑柄。最顯著的,則有刺陳眉公的「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的詩,至今也還有人提及。我以為這是一種誤解。因為一方面,是「自視太高」,於是別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非隱士的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不會知道的。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則即使他並不「飛去飛來」,也一定難免有些表白,張揚;或是他的幫閒們的開鑼喝道——隱士家裡也會有幫閒,說起來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閒的,這叫作「啃招牌邊」。這一點,也頗為非隱士的人們所詬病,以為隱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則隱士之闊綽可想了。其實這也是一種「求之太高」的誤解,和硬要有名的隱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遊哉,聊以卒」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那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閒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並不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並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邊餓死了。

所以我們倘要看看隱君子風,實際上也只能看看這樣的隱君子,真的「隱君子」是沒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棟,但我們可能找出樵夫漁父的著作來?他們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魚。至於那些文士詩翁,自稱什麼釣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嘗捏過釣竿或斧頭柄。要在他們身上賞鑒隱逸氣,我敢說,這只能怪自己胡塗。

登仕,是噉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飛去飛來」,正是因為要「隱」,也就是因為要噉飯;肩出「隱士」的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裡,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噉飯之道。幫閒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只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噉飯之道。漢唐以來,實際上是入仕並不算鄙,隱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窮,必須欲「隱」而不得,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詩人左偃,自述他悲慘的境遇道:「謀隱謀官兩無成」,是用七個字道破了所謂「隱」的秘密的。

「謀隱」無成,才是淪落,可見「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至少是不必十分掙扎謀生,頗有悠閒的餘裕。但讚頌悠閒,鼓吹煙茗,卻又是掙扎之一種,不過掙扎得隱藏一些。雖「隱」,也仍然要噉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的。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苟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夥的,則雖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於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其實連和蒼蠅也何嘗有什麼相關。明白這一點,對於所謂「隱士」也就毫不詫異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

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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