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雪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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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戲嬌姿眾狂鬼欺孤 憐弱質老封君認女 编辑

  卻說這曹義媳婦卻緊貼雪姐外間安歇,終比別人留心。睡了一覺醒來,便叫道:「姑娘睡熟了麼?」叫了兩聲不應,想是睡熟,不去驚動。又睡了一回,已交五鼓時分,總不聽得房裏聲響,往門縫裏看時,裏面燈已滅了,不放心,因起來披了衣服,套上鞋子,推開門摸進房來。口中輕輕叫著:「姑娘」,摸到他床上來,誰知黑暗中被木椅絆了一跌,爬起來卻摸著雪姐的兩隻小腳兒懸空掛著,嚇了一跳,喊叫起來,驚得兩廂眾婦女一齊都醒。祇聽得曹義媳婦口裏亂叫:「不,不,不好了!姑,姑,姑──娘,娘弔死了!快,快拿燈來。」眾媳婦聽得姑娘弔死,都害怕,不敢起來。裏面曹義媳婦著急,磕磕蹦蹦摸到外間,摸著了門,連忙開了,口裏亂喊:「你們快,快些拿,拿燈來!」那眾婦人也有在床上幫著喊的,一片聲響。

  那外邊曹義等驚醒,聽得內裏吵嚷,急忙起來拿著燈火入內,問道:「你們吵甚麼?」眾婦女在兩廂房,見曹義拿燈進來,纔敢從被窩裏伸出頭來。祇見他媳婦倚著門框兒在那裏發抖,口裏打達達兒道:「姑,姑娘弔,弔死了!」曹義聽得著了急,連忙走進房去看時,見雪姐懸梁高弔,口裏祇叫得:「怎了!怎了!」忙叫他媳婦進來相幫解救。他媳婦祇是抖,不敢進來。曹義著急,祇得踏上椅子,拔出身邊小刀,一手抱住雪姐,一手將絛子割斷,雙手抱將下來放在床上,將項上絛子解下,已是直挺挺的渾身冰冷,斷氣久矣!此時眾婦女已走進來,亂穿衣服,慌做一團:也有害怕發抖的,也有憐他落淚的,也有咒罵尤氏的。這回鬧得隔壁官店內俱已知道。大家起來,聽說已是不能救了。曹二府祇是跌腳嘆氣,吩咐不許聲張。那尤氏聽得雪姐死了,甚是爽快,道:「死了一百個,祇當五十雙。買條蘆席捲去埋了就是了!何必這般大驚小怪?」

  此時天將黎明,曹二府與眾親友商量,就叫曹義同店主人買了一口現成棺木,又與了店主人幾兩銀子叫他掃除房屋,留下曹義叫他收拾盛殮,抬在北門外義塚地上擇高阜處埋葬,事畢隨後趕來。因留下十多兩銀子與曹義使用,又留下一副名帖,惟恐地方有生事之人,即往本縣稟究。

  這店主、街坊知他是個現任分府,且又得了他銀子,落得做人情,誰來管他閑事?這曹二府已先自起程前進。這曹義就央了店主人家婦女到來與雪姐整理頭髮,穿著衣服。原來曹二府買了雪姐就叫了幾個裁縫與他連夜做了幾件衣裙,到任時好穿,俱交與曹義媳婦,如今都將來與他穿在身上,就將他所有被褥裝裹停當。這些來看的婦女們見雪姐面色如生,都說:「好一個齊整姑娘,可憐如此死了!」多有與他陪眼淚的。及裝釘好了,曹義又買了些金銀紙錁,僱人抬出北關外義塚地上,檢了個高阜處,與一高塚相近,埋葬停妥。這曹義到做了個送喪之人,陪了許多眼淚。事畢已是晌午時分,隨謝別了店主人等,飛馬去趕前車。這事敘過不表。

  卻說那許俊卿自從打發林媼過江去接女兒,第二日卻值殷勇回來看望他母親。又等到第三日,還不見回來,想必是金家留住,正想明日打發殷勇過江去接。到第四日卻見金振玉一早到來謝壽,即說:「昨日甥女早飯也沒喫,祇喫了兩個點心,執意要回來,連外婆也留他不住。因為我有事,不曾親送他回來。」許俊卿喫驚道:「他何曾回來?我今朝正要叫勇兒去接,怎麼說昨日就回來了?」金振玉失驚道:「他昨日一早同他乾娘回來的,這卻奇怪了!」因想道:昨日江上平風靜浪諒無他虞,卻是何緣故?」許俊卿著急道:「事出意外,不宜遲延,我與大舅快些喫了便飯,大家沿江分頭去找尋,必定有個來蹤去跡。」金振玉獃著想道:這沿江一帶又無親戚去處,總有相留之處,豈有不先寄個信息回來的?這事看來定然多凶少吉。許俊卿道:「我祇有這個女兒,倘有不測,我這老性命也休了!」金振玉道:「姊夫且免愁煩,但願無事。我們喫了飯作速去找尋要緊。」

  說話之間,殷勇卻從外回來,與金振玉拜了揖,因說起這事,殷勇跌腳道:「舅舅不知,如今這長江裏歹人甚多,倘有不測,如何是好?」許俊卿道:「他們祇是兩個空身婦女,難道青天白日怕強盜打劫了他不成?」金振玉道:「殷嫂雖可保無事,祇怕外甥女身上多有不利。」許俊卿聽了,一發著急。當下大家同喫了早飯,即分路去找尋:殷勇當時卻從上水一路找尋去了﹔這裏郎舅,一往下水,一往沿江村落、碼頭去找尋,不題。

  且說這陰陽神鬼之道,人所共知。其中幻化莫測之事雖云罕見,亦何地無之?聖人不肯語怪語神,是惟恐世人相惑,然並不曾說個沒有,故云: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又云:「敬鬼神而遠之」,是明明說有鬼神,不可褻媚。如先賢邵康節祭祀不廢冥資,程伊川坐臥不對塑像,他如麗娘再世、倩女還魂,田三叟活唐宮人於百年,鄭婉娥配生夫婦於隔世:確鑒之事,不可枚舉。昔人作《無鬼論》,卻白日與鬼坐談而不知,此乃拗癖迂儒,徒為鬼所笑耳!但鬼之一道,卻有差別,不可概論。其中因忠義節烈而死者,化而為神﹔狂蠱橫逆而死者,化而為厲﹔至抱屈含冤無辜而死者,往往顯形著跡,不可勝數。至於罪惡深重,如忤逆不孝、謀反叛逆、十惡不赦之徒,其魂必為鬼拘神責。地獄之設,正為此輩。若壽數已盡、安然而死者,其魂魄無所拘束,飄飄蕩蕩猶如夢寐一般,故昔人有云:「黃泉若遇舊相識,祇當飄流在異鄉」,此言實切至理。凡為人在世,勸大眾多結些良緣,多行些好事,切不可輕易與人為讎﹔不但生時見面為難,即死後遇著也是個皺眉之事。要曉得,這陰間陽世、人鬼相聚總是一般。

  且說這雪姐不合埋於義塚,這所在原都是些無主孤魂,五方雜處,賢愚不等。這雪姐一點貞魂不散,隨至其處,卻見也是一個村莊一般,有許多人家。那房屋也有草舍瓦房,參差不等﹔那男女也有老少強弱,往來不一。看見雪姐到來,俱各歡喜,聚集攏來,動問來歷。內中有那善良男婦,為之感嘆﹔卻就有幾個狂且不端之徒,看見雪姐生得美貌,又且是異鄉孤弱,以為可欺,遂把言語勾挑戲謔。雪姐見此光景,忍氣吞聲,閉門不理。誰知夜間這班惡少敲門打戶,也有穢言褻語的,也有恃強逞橫的,竟無寧息。雪姐杜門忍氣,想道:「我直如此命苦!生前遭此慘毒,尚作完人,死後又遭此輩欺凌,如何防御?聞得陰司有閻羅管轄,難道這裏竟無冥官職掌,聽憑這些兇徒欺凌良懦?」正在恐懼之際,忽聞喔喔雞聲,此輩纔紛紛散去。

  這日正在愁苦,忽見一位儀容端麗的娘子到來,雪姐甚喜,即請上坐,就下拜,動問姓氏住居。那娘子笑而不答。雪姐又將自身孤苦,被這些惡少欺凌的事泣涕告訴。這娘子道:「你且放心,這緊間壁有一劉封君,是個誠厚長者,係眾所欽敬之人。前日他往慈雲庵聽點石禪師講經,不日就回。待他回來,你可投他告訴,自然保你安居清靜。況你陽壽未終,皆因你前世與那尤氏有夙冤相報,故遭此慘亡。那曹二府前生有欠江七、江五等之債未還,故今生受其局騙。今填還此報,冤結已解。那江七將你乾娘謀害,到頭自有報應。日後你父女相逢,福祿未艾。但得終身持誦《大悲神咒》,便永無災厄相侵。」雪姐聽言,知是菩薩降臨指點,即跪求教誦。這娘子即口授數遍,雪姐已是了然,遂拜倒在地道:「不知娘娘是何仙聖?弟子情願常侍左右,以領慈訓。」娘子微笑道:「我住居甚遠,你安得相從?將來你與我女兒同堂共室,便知端的。」因嚮袖中取出一粒丸丹道:「這是我在南海求來的。」令雪姐吞下道:「此可去你周身痛苦,又可保你房舍不壞。」說畢飄然而去。雪姐正欲挽留,祇見一道金光,倏然不見,心下又驚又喜:感得菩薩降臨,指點我的言語一一記得,但不知這劉封君卻是何人?說他不日就回,諒有下落。且吞丹之後這周身痛苦忽然而愈,因望空拜謝。從此一意虔誠記誦《大悲神咒》,便覺暗室生光。以前那幾個惡少,遠遠看見,似有畏懼之狀。雪姐心下甚喜。

  到夜分時,有那鄰近婦女來邀他同去觀看道場,享受些馨香齋供,雪姐口中不住持誦神咒,這些同行婦女都覺幽暗之中忽生光彩,因問:「雪姑娘所誦是何經典,有些靈騙?」雪姐道:「此是觀音菩薩《大悲神咒》,虔誠叩誦,永無災厄。」眾婦女都要拜求傳授。雪姐道:「這是大善功德。你們若能虔誠拜誦便可出此幽途,超生善果。」因嚮眾婦女逐句教道,眾婦女歡喜無量。自此雪姐卻為眾所欽敬,且不時受他們的供養,卻也歡喜。

  這一日正與眾婦女一處持誦,忽見眾人嚮西指道:「劉公公回來了。」雪姐抬頭一看,見一位老者鬚髮蒼白、高巾闊眼,曳杖而來。到得跟前,看見雪姐便問道:「這位可是許家雪姑娘麼?」雪姐見問倒喫了一驚,應道:「正是。不敢啟問公公可是劉老封君麼?」老者笑道:「我與你正是緊鄰,且請到寓中敘話。」雪姐就跟著老者回來,卻就在自己隔壁。幾間房屋,雖不宏壯,卻也潔淨。家中原有一個老僕伺候。進到中堂,雪姐就下拜道:「念奴孤弱無依幸得依傍公公,望乞垂慈覆庇,庶不致為匪人欺侮。」說著流下淚來。老者連忙扶起,道:「我昨日在慈雲庵中遇一仙姥,說起小姐始末,都已盡知﹔並說老夫流寓無幾,不日有三小兒到來搬取回里,小姐亦可再生,一同回到寒家﹔說你與他甥兒有婚姻之好,直待到辛壬相交,纔了你終身大事。這是仙姥之言,日後必有下落。目前囑我看顧,但你是一個孤孑女子,恐往來多有不便。」雪姐道:「公公若不嫌異鄉孤弱,情願拜為義父,朝夕侍奉。」劉公大喜道:「如此甚好!」雪姐就請劉公端坐,重復恭恭敬敬拜了八拜,劉公受了四禮,從此即以父女相稱。雪姐亦將前日遇一仙姥到來指示的話說了一遍。劉公道:「如此說,我在慈雲庵遇見的就是這位仙姥了。我與汝同回之期不遠,且宜靜待。」

  原來陰間與陽世一般亦可僱覓僕婢伺候。當時劉公吩咐老僕,僱一使女服侍小姐。這劉公祇有三子,並無女兒,今得雪姐為女,親愛過於所生。雪姐亦盡心孝敬,甚是相安﹔祇是時時想念生身之父與他乾娘,暗自悲泣。因記仙姥之言說與父親有重逢之日,又與他外甥有姻緣之分,正不知在於何時?諒仙聖之言決無虛謬,想到此處,又不覺暗自歡喜。劉公又常與他說及自己家世並寄寓此間的原委,因此雪姐盡知劉公家中一切備細。無事之時,便焚香誦咒,以消晨夕。這鄰近人家男婦知劉公認義雪姐做了女兒,都來道喜稱賀,免不得也要設杯酬答,總與人世一般,這都不在話下。

  原來這劉公名芳,字德遠,祖貫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人氏,年已望六。媽媽葉氏,同庚賢德,生有三子。祇因這年同他次子的丈人陸公合夥前往山東販買繭綢,不想到了沂水地方染患時疫而卒。陸公與他備辦衣衾棺木,原欲搬移回里,祇因那年江浙一帶倭寇作亂,道路難行,因此祇得將棺木暫瘞於北門義塚,插留標木為記,又恐有人損壞,復於棺上留一磚塊,上勒「吉水劉公之柩」,以便識認。原俟置貨回里通知劉家,再同來搬柩。不料其時倭寇猖獗,江浙一帶道路梗塞、商旅不通,直挨至次年春問方得回里,隨往報知劉家,將所置貨物,除去棺衾等費,開單照股分晰明白。──原來這劉公未出門之先一年,長子劉雲,字宇章,已領鄉薦。次年進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十六名進士,分發吏部學習觀政,到八月內選授了山西平陽府曲沃縣知縣。正逢聖上誕生皇子覃恩,凡內外大小文武官員俱得申請封誥。劉雲因在京為父母援請了誥命,一面差人齎送誥命回家報信,一面即由京領憑赴任。原欲到任後再著人搬接家眷,那知劉公已歿?雖不能受享於生前,亦得榮被於泉壤,以此地下俱稱他為劉老封君。次子劉霖字潤蒼,是個誠謹之人,祇經營生理、照料家務﹔三子劉電字漢昭,年方十九,生得堂堂一表,膽勇過人,慷慨仗義,即於是年入了武學,輪槍擊劍,技藝絕倫:俱在家奉母﹔惟劉電尚未婚娶。這年十月間京差到家,請得話命回來,合家歡喜,誰知到得次年二月間陸公回家報此凶信,這劉孺人與兩子傷心悲慟。掛孝招魂是不必說。一面專差前往山西送信,一面到本縣報明丁艱,請詳移咨晉省。這劉電急欲往搬父柩,隨與二兄相商措置盤費,仍邀陸公同往山東。不料陸公因途路辛苦,又為倭寇作亂受了驚恐,回家得病,日重一日,至五月中身故,以致耽延時日。劉電前已問明陸公,知道瘞棺處所外有標木,內有泐磚記認,遂不避炎暑,拜辭老母、兄嫂,單身僱船由水路順流而下,前往山東進發。

  不止一日,過了鄱陽湖,出湖口,走長江。這日行船到了一個臨江大村鎮,正待上岸買些食物,祇見那市梢頭沙灘上有許多人圍繞在那裏,又聽得哭聲如雷。劉電即叫停舟,上岸看時,祇見眾人圍著一個年老婦人尸首,內有一人號啕痛哭。劉電近前看時,見這人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紀,熊腰虎背,燕頷豹頭,一貌堂堂。雖然布草衣冠,卻是雞群鶴立。劉電詳看此人,知是個豪傑,又見他哭得傷慟,遂上前拱手相問。正是:

  天涯一面成知己,豈是悠悠行路心?

  不知劉生所見這人端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前半絕妙,一篇鬼文章筆法縱橫,如奇峰怪石從天際飛來。蘇公若使逢當世,應作朝朝說鬼人。後半寫劉公家世情節,是文章追敘之法。筆致簡洁,另是一種氣色。可見文人胸中,無物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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