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六

卷第五 震川先生集 卷第六
明 歸有光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康熙刊本
卷第七

震川先生集巻之六

 書


  上徐閣老書

四月十四日進士歸有光謹再拜獻書少師相公閤


下有光幸生明公之鄉相望不過百里自少已知嚮

仰而無由得一接其聲光庚子之嵗舉於南都而所

試之文乃得逹於左右顧稱賞之不置時有獲侍而

與聞之者輒相告以為幸矣子之見知於當世之鉅

公長者如此自後數試於禮部遇明公之親知未嘗

不傳道其語以為寵有光之試又輒不利退而歸耕

於野以爲古之人有生同世而不相知者矣有知之

而異世者矣不知者恨其同世知之者恨其異世今

𫉬與明公同世而又知之而明公方在日月之際有

光之蹇拙蔽翳無復自振以爲今已矣無以望明公

之門矣是同世而有異世之感也往嵗海虞瞿内翰

見訪以爲子之不遇不足憂即徐公當國子之進有

日矣今幸而適明公之當國又幸隨多士之末而自

𫉬舉以來幾又二月不一望明公之輝光此有光之

所以食不甘味寢不成寐者也有光嘗讀易觀消長

變更之際雖聖人不能無懼而漢唐宋之君子每履

其際其氣不能不動其色不能不形而天下不能無

驚以疑葢以少不順而激為大變者有之矣今明公

處之宴然而風俗世道為之潛易如寒暑雨暘之至

而人不覺此古之大臣之所難也又嘗讀史見漢文

帝疎賈誼之少而問馮唐之老光武下馮衍之賦而

隆桓榮之經兩漢風俗治體超軼後代實在於此今

明公於科舉之際稍示意嚮而海内枯槁之士已于

于焉樂觀明公之化矣於此之時稍有藴抱誰不欲

爭自濯磨以自致於明公不肯沒沒而已也况有光

被知于數十年之前者乎今茲輒有千於閽人者獨

以數十年之知而不一見於明公明公以數十年之

知其人而不見其一來其亦不能無怪也昔曽舍人

鞏上范資政書云士之願附於門下者多矣使鞏不

自别於其間固非鞏之志亦閤下之所賤也有光素

慕鞏者故不量其不能如鞏而欲學鞏之自别焉平

生頗有所撰述去家時不及裒彚成編槖中得雜稿

十九首謹以為䞇明公試覽其文知其非求於世者

也干冒尊嚴伏增惶恐有光再拜按漢書公孫𢎞傳𢎞為丞相開東閤

以延賢人顔師古注閤小門也正門避掾史出入特開小門以接士故後世之士上書于尊官稱閤下又

唐有宰相入閤故事詳見五代史嘗見宋板韓文韓公上書皆作閤下無閣下也此集崑山本皆作閤下

而常熟刻談作閣下當是但知閨閤之義而不解有開閤入閤之事遂妄改耳又稱諱處常熟本皆實填

諱而崑山本皆作某字今按古人文集皆稱名故從常熟本塡諱曾孫莊識

  上瞿侍郎書

有光少年時試白下始識閤下深相慕愛及先後舉

於有司閤下一日奮飛九天之上顧猶不忘布素見

其潦倒常所隠惻往張文隱公為考官閤下與同事

榜出而有光落第見公於邸第公忽忽不樂對客曰

吾為國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為恨又謂

有光曰吾閲天下士多矣如子者可謂入水不濡入

火不爇者也在舘閣中子之鄉惟瞿太史深知之成

都趙孟靜知之公再為考官再見之其言亦如是又

曰吾不能得子二君者終必能得子矣文隠公殁有

光年往嵗徂仕進之心洛然然猶不敢自廢罷徒以

文隠公垂殁惓惓之望亦恃在朝如閤下相知者有

所嚮往耳間得奉顔色閤下所以接引而加隱惻者

尤甚前嵗始獲第適閤下賜告還鄉孤旅之迹㷀㷀

無依隨調為吏吳興夏初入覲還幸遇閤下於京口

所以道生平慰藉益勤吳興西古鄣南屬在山水窮

僻龍蛇虎豹之與處黽勉二載拊循孤窮以不負孔

子之訓諸姦豪大猾不便者亟騰謗議當道憐之未

加黜謫然羽翼摧殘形神慘沮方圖所以自解而去


因見閤下加奬㧞之語以為士固伸於知已自此意

氣復生方將刷飾於塵垢之中奮㧞於泥塗之内振


迅於阨塞之區躍然如即拜下風侍君子覽盛徳之

輝光邇者除書忽下觖然失望顧已長貧賤今備朝


籍為六品官豈求逾分然窺測當道者意嚮葢薄示

之謫譴而往時讒搆之説益行矣計此時除書之下


閤下甫到京席未及暖國家之議未有所及進賢退


不肖之志未行也夫 君命無所逃然朝廷之命官


亦量其才器之所任士君子處世亦自度其力分之

所堪而今以爲治縣之不能而使之佐郡非其任也

自知夫治縣之不能而冒以佐郡非所堪也苟而赴

之其爲自欺而欺君甚矣 天子新即位天下之士

起廢者數十人皆出於膏肓沉没之中赫然光顯有

光自顧垂髫荷先朝教養之恩貢于成均薦于京兆

無嵗不與計偕望天就日之誠白首而不摧挫 先

皇帝末年始収之顧今同舉進士者大半超㧞而有

光在諸進士之中復不得比數以是知其命之有所

限而才之無用也夫以閤下之知已而有光不獲自

伸則無可望者矣易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士

之出處進退遲速有幾自非知幾之君子徘徊疑顧


之間其受中傷多矣以閤下之知未及舉而小人讒

搆之説亟行知君子之道莫勝也其機械且復藏於


㝠㝠之中未知所究安敢望榮進之塗哉夫志士去

國不毁其名荀卿屈原賈生董仲舒之徒去其國而

猶全其名如此四子者生於今之世猶難矣所以復

敢凟於閤下者非復有望於榮進亦欲使之得全其


後世之名而已夫能愛惜天下之人材不得進而成

就之使致其功抑使退而成就之使不失其名此爲


閤下知已之大賜也今已具疏請告以爲小官之去


就亦當有禮不宜黯默以受讒人之搆陷也又在縣


時獲保舉者二應建儲詔得恩封欲求勅命願一言


主者使先人䝉恩地下人子之志願畢矣無任懇戀


之至不宣有光再拜


  上萬侍郎書


居京師荷䝉垂盼念三十餘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


絶而少變而大臣好賢樂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


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徳髙誼


之名令海内之人見之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


里才不迨志動與時忤然一念為民不敢自墮於㝠

㝠之中拊循勞徠使鰥寡不失其職發於誠然鬼神

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賞之望今被挫詘


如此良可憫惻流言朋興從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

情何以能自逹於朝廷賴閤下桑梓連壤所聞所見

獨深知而信之時人以有光徒讀書無用又老大不

能與後來英俊馳騁妄自測儗不待問而自以為甄


别已有定論矣夫監郡之於有司之賢不肖多從意

度又取信於所使咨訪之人秪如不覩其人之面望

其影而定其長短妍醜亦無當矣如又加以私情愛

憎又如所謂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復生於今亦不


免於世之塵垢非餓死抱石不能自明也昨者大計


羣吏僅免下考今已見謂不能為吏又使匍匐於州

縣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輾轉狼狽不復能自振於


羣毁之中夫以朝廷愛惜人才當使之無失其所如


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進於天子之科目至三

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從百執事齒於下列

不敢望公孫丞相桓少傅僅如馮都尉白首郎署亦


足以少荅天下之士彈冠振衣願立於朝之志矣今


之時獨貴少俊耳漢李太尉嘗薦樊英等以為一日

朝㑹見諸侍中並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以備顧

問者悵然為時惜之有光顧何敢自列於昔賢之所

薦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為國家用老

成長厚之風此亦當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殘至此夫士之所負者氣耳於其氣之

方盛自以古人之功業不足為其稍歉則猶欲比肩

於今人其又歉則視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詘於

科試得一第為州縣吏已為逾分今則顧念養生之

計欲得郡文學已復不可望計已無聊當引而去之

譬行舟於水值風水之順快可以一瀉千里至於逆

浪排天篙橧俱失前進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於

此時求住泊之所當何所之乎茲復有瀆於閤下者

自以禽鳥猶愛其羽修身潔行白首為小人所敗如

此人者不徒欲窮其當世之禄位而又欲窮其後世

之名故自托於閤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則萬口不足

以敗之假令數百人見譽而閤下未之許不足喜也

假令數百人見毁而閤下許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

子一言天下後世以為準有光甘自放廢得從荀卿

屈原之後矣今茲遣人北上為請先人勅命及上解

官疏并道所以輕於冒瀆無任惶悚不宣

  上王都御史書

有光聞天下之人材其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

古之所謂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則

其終身不能易也伯樂之於馬卞和之於玉如令馬

非絶塵玉非連城二人者必不顧如令二人者顧之

而馬與玉豈有變哉馬與玉而有變則天下亦不號


為伯樂卞和矣故以為人之賢不肖有定而古之知

人者决於一見而終其身不易彼有改節易操者必

其始非真性有矯而為之者特其號為知人者之不


至焉耳孔子曰舉爾所知葢謂已知之矣則其舉之

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於天下之

人材一旦而任事權而舉平日之所知葢優然而有

餘是以能佐國家成光明之業其聲名永與天地無

窮若夫取之於臨時處極貴之地而欲以週知天下

之人材不能如其取於素之為裕也有光不材不敢

附於當世之賢者念始初閤下為縣時相知最深葢

不謂其不肖也閤下清明直亮少所許可而獨於有

光而加顧自此閤下為郡二千石𫾻歴外省及陞中

丞治河漕濟州淮揚間有光數往來京師道所歴閤

下未嘗不垂顧念閤下非有私於有光以為為國家

急於當世之人材如此前嵗得舉進士閤下方召入

為司徒時與諸進士旅見閤下獨加禮異於尋常今

嵗入覲閤下府第深嚴有光一再見然不拒逆而進

之閤下不以綦貴輕天下之士而猶惓惓於其素知

者如此有光自以諸生文學不辦治縣而事多泥古

與世乖忤監郡及臺省大吏無相知者其考宜殿而

獨免於過謫則閤下之於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謂的

然昭晰自斷於内而了於㝠㝠之中此士之所以伸

於知已者也然不能不惴惴自懼恐其有改節易操

而有負於閤下者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然惟

䕶持小民而姦豪大猾多所不便遂騰謗議顧今小

民之情不聞於上故有光之受讒搆無已夫今銓部

之所取信者監郡監郡之刺舉未盡出於公與明漢

人有言陛下以使者爲腹心使者以從事爲耳目尚

書之平而决於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監郡

所薦舉無不極其褒美語其治行雖古之龔黄卓魯

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積久而成今並布衣諸生少

年逺者僅二載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則其

縣治矣何遷代之後其彫殘猶故也如此則考其舉

刺亦有類於謾欺者矣况監郡之外復有采取流言

飛文一被口語無自全者閤下清徳重望彈壓百吏

凛然風裁監郡者不敢為欺謾其刺舉必公與明其

讒説亦無自至于臺省然唐虞之世賢聖在朝猶有

讒説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讒則雖登明選公舉

世咸仰閤下贊翊聖朝之盛而寧獨無有光前之所

論者念三十餘年受知於閤下今仕塗顛隕於鑠金

毁骨之日至閤下務委曲而全濟之此所以有伯樂

卞和之喻也又念前世宰相未嘗隔天下之士世多

議韓退之上宰相書然退之非重爵禄者顧三代之

盛上下之交常通而於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

王介甫平生髙介天子之所不能屈當其窮而上宰


相之書自言其勢之所宜憐者不諱也况有光以閤

下之素知若有所隠而不告不又幾於有負於閤下

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後之人追論其世乃以


一士之故而歸咎於當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今日

之遷自於銓部非閤下之所及知苐以為縣既已無

状復勉而佐郡益違其性而志氣衰沮如敗軍之將

没世不復欲從閤下乞改一文學博士之官以養老


親顧自初登第時已有此意恥於求乞而有所不敢


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於時窮勢迫慕戀禄位而不


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軀求解而去官雖微而出處進

退宜明是以竊有求於閤下使知有光之仕宦雖顛

倒狼狽未嘗有負於閤下平日之知伏惟憐而哀之

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墮落於讒人之口不勝幸甚

瀆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大異以今觀之常熟本辭太峻

崑刻當是定本今從之中一段抄本與常熟本同今附録之有負于閤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師今萬宗伯

同年鄉舉也萬公陽羨人與有光所治連界嘗竊問萬公曰公以我治縣何如萬公曰君治縣無他獨小

民無不愛君耳有光謝曰得一言可以無愧萬公當世賢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為縣不

敢自附古人至遂騰謗議三十字却無之葢初本改本不同姑兩存之

  上髙閣老書

有光竊惟天下之事變不可測而其勢之所趨必有

端而可見古之所謂大臣者必能黙察其微而制之


於無迹故天下常固而不傾微不能制制之於既形


事已然而後持之猶可以力振而不至於亂夫惟有

天下之材與氣足以運量一世而不肯隨時委靡者


為能然夫不制之於微者非其不能也方其時而任

未及我也迨其既形而及我不能制之於其微而制

之於其形則視其微者為力尤難而後見君子之材

與氣夫如是故天下之勢方且將渙而復濟其權方


且四出而有以收之天下宴然饗其治安非古之大


臣何以能此自古天下無二百年無事者 先皇帝

厭代 新天子承綂繼緒四海之内忻然望治此世

道升降之機也若求其微而制之則當在 先皇帝

之世矣今不敢論其微而論其形夫天下神器不可

失也天子之大臣能為天子持其權不使至於旁落

朝廷清明宫府一體而後天下之事使之左則左使

之右則右惟吾之所為以求承平之理若其權稍落

而不收則天下之事無一可為者矣 天子新即位

進用二三大臣而明公為首天下莫不翹跂以望明

公今日之所弛張錯注而今天下之勢已形矣 天

子端冕深宫而以萬幾責成臣下聖度曠然有天道


為而不宰之盛徳然其權恐有窺竊於其旁者書曰


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又曰凛乎若朽索之馭六

馬此所望於明公朝夕陳戒於吾君者明公一日釋

位而去天下愀然失望以為天下之勢莫能為 天


子持之也且今天下之治體可知矣世之説者以為

三代各有所尚而我國家之政尚嚴葢未有考其實


者 太祖承勝國之後其嚴有時而用自永樂以後

大抵朝廷之政日趨於寛歴 五聖至于 孝宗仁


恩淪浹號為本朝極盛 武宗之時宦佞盈朝盜賊


陸梁强藩竊發天下號稱多故而元氣未索則以國

家百餘年至我 孝皇培養之深也 先皇帝威福


自操廷臣時有誅戮而天下之治未嘗不在於寛


今天子仁恕慈愛天下莫不聞而朝廷之政反若急


促而無聊近衰世之風此不可不憂也夫祖宗之法


未有可以輕變者宋至熙寧之世承積弊之後當宜


改絃更張之日神祖以英睿間世之資銳然有為始

用王荆公為新法而天下之士羣起而爭之君臣力


行不顧沿至紹聖以後之紛紛而國勢遂不可為今

日朝廷遵守成憲未嘗下一令更一事而使者所至


日求變法遂至朝令夕改國異家殊凡 祖宗均田

賦役之政著在令甲者悉非其舊矣宋之君臣相與

力排天下之議以求變法以天子宰相之勢終不能

以力勝天下而刼持以必行今一使者輒能改 祖

宗之法行之一省天下轉相慕効國家典憲蕩然生

民惶惶未有所定且廷臣建言者爭出一事為新竒

可喜之論鑚求刻盩無所不至公卿懼違其意每輒

下所司行之大氐皆希合當世以為迫促之政民何

以堪之嘉靖累數十年不赦改元一赦此天地解而

雷雨作曠世之恩也有司拘牽文義罪人不得赦者

什五免租之文虚被而遣使旁午誅求更甚於前謂

之理財而財愈乏謂之治兵而兵愈耗謂之馭吏而

詼詭佞㨗姦諛嵬𤨏者爭先而爲謾欺有廉察之虚

名而售排陷之險計有薦舉之浮詞而致結納之私

情有幹辦之小能而行速化之謬巧今天下之勢既

未有所持而政之紛紛如此一切歸於刻盩而財匱

兵弱吏弊而■狄窺伺盜賊縱横率束手而無策徒

以支吾目前爲不終月之計故有光謂今天下之勢

不能制之於微而制之於形必有天下之材氣負天

下之重望如明公而後能當之今明公優游謝事以

坐觀天下之變是豈 天子所以首擢明公與天下

之所以望之之切乎昔者嘗奉明公之教謂讀易而

深有得於消長進退之理竊謂明公以此行于一身

可也若六十四卦天道之運週環無窮而乾復姤坤

一否一泰一損一益世道之升降在明公不可辭也

有光仕進屯蹇九試於禮部晩為明公所甄録而黽

勉為吏以古人自期不敢負明公之教行之二載湖

山夷鬼之鄉頗知信嚮而動與時忤排搆乗之明公

嘗語及往時興化守之被讒至廷論以發小人之姦

状今讒口方張孤危之迹無大人君子以為之依自

分無所復用於世已投劾而歸欲以餘年發明先聖

之遺書又面受明公論春秋之大㫖即當從事此書

稍加論述俟有所成重趼造門以求是正惟明公不


拒而進之方遣人赴都求請勅命併上乞骸骨疏特


迂道候起居輕瀆威重無任隕越惶恐之至


  上趙閣老書

有光自少應舉連蹇不遇常恨生當太平之盛徒抱


無窮之志而年往嵗徂㷀然無所嚮往時張文隱公


知之時時稱之於人張公垂殁以不能薦逹為恨然

有光嘗侍於公間聞公論當世之士獨亟稱明公謂


不惟於文章絶出他時為國家建弘業者終有賴焉


有光之鄉人在明公門下者亦頗言鄙人姓名為明


公之所垂記雖以文隱公之故然士固有相知者則

有不待付授言語相屬而相契合者矣㑹明公忤時


宰屏居西蜀者十餘年有光始獲舉進士在京師思

明公而不可見徒念岷峨之髙江水之長悵然而歎


幸與明公生同時而顧無由一見以為今世則已矣


徒若讀書而慕古人於百世之下夫古之人往矣而


以為能知我者何也葢以我之知之而知古人之生

於今必能知我也明公之知之則且同時矣而不得


一見猶若異世然此有光之所歎恨也既而為吏越

中明公始復登朝及入覲以為可以得見矣而明公


又以南邁有光時尚在京師一日 天子忽出手詔

還明公於朝是時海内之士試都下者四五千人皆


歎 天子之明聖能知人如此明公能自結于 天

子之知如此有光又私自喜道之將行也文隱公之


知人不謬也有光之羈窮得所依歸也當是時官程


迫促又不能迎拜明公於馬首昨春自越還遇瞿文


懿公於鄉言入朝時與明公嘗以鄙人為薦有惑於

流言者從中毁之瞿公因言今世薦士之難吾與趙


公知子深矣力足以薦士矣尚格而不行語畢黯然


不樂者久之夫瞿公鄉里遊從之舊耳目日相接固


宜其不能忘明公在萬里之外偶知於數十年之前


其不能忘而汲汲如此求之於古未有其比也茲以


入賀來聞京師人皆道明公數相薦引之語乃益自


感傷以為百世之下士之不遇而聞明公之於有光


如此亦當有感慨而悲泣者矣今以有光數十年之


嚮慕一旦得見令人不復徒念岷峨之髙江水之長


矣此生幸甚苐以日月逾邁若弗云來自顧其中枵


然無可以為世用者而州郡之職又非其所任孔子


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有光於今

日益恐有負於明公之知進退惶悸伏惟明公有以

處之又竊謂君子之所以無求於世者有二葢不知

我者不當以求既不知我矣强求之未有能知也知

求之而無益故不求也知我者不必以求既知我矣

無待於求之苟待於求之則非知也故不必求也夫

然則明公已知之矣今所以復有言者以往年為吏

差知自愛亦自謂能使鰥寡孤獨不失其所顧不惟

勞効不得上聞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

士使士之有志不負朝廷為生民計者徒以不能詭

隨趨附横被中傷乃令晻蔽殁世而不見使後之欲

為循良者以為戒何以厚天下風俗而返漢代長者


之風此尤可痛也人才之在世有難言者以小才而

議大謀必厚訾以邪人而察莊士必重誣如使賈誼


董仲舒陸䞇之徒生於今之世必不能與時文薄伎


爭長矣汲黯鄭當時之治郡必以無能見罷矣惡直


醜正羣飛刺天屈子之直行而受謗荀卿之大儒而

逃讒蕭望之之經師而拘持必不免矣巧捷者自進


長厚者自詘寡淺者自升崇竑者自晦此卓𣂈竒偉


之士所以不見於世而天下之所以憂乏才者以此


茲者 天子特以明公為相復改任銓部詔㫖皆從

中出天下想望丰采士莫不鼓舞踴躍自矜奮明公


必有以把握天下之大機與二三元老經綸密勿同

心一徳凡所施為注措上以仰答 聖天子之知下

以慰天下士大夫生民之望若古之巫咸傅説囘斡

元化昭掲日月光輔中興流聲名於史䇿時者難得


而易失遭時際㑹亦何容易有光自度已無用於世


而區區所見如此畧為明公陳之非為一身之進退

也若身之進退則在明公而已矣若使狸搏牛使虎


捕䑕固所不可至謂憐其無用姑使之苟一日之禄

如先王之世所以處侏儒戚施聾瞽之人者亦非有

光之所安也君子伸於知已而詘於不知已是以冒

瀆而忘其僣越焉此文舊刻刪去五十餘字今從鈔本正之








震川先生集巻之六     武林後學趙昕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