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五

卷第十四 震川先生集 卷第十五
明 歸有光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康熙刊本
卷第十六

震川先生集巻之十五

 記

  見村樓記

崑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婁江然婁江已湮以隍爲

江未必然也吳淞江自太湖西來北向若將趨入縣

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東南入於海江之將南折

也背折而爲新洋江新洋江東數里有地名羅巷村

亡友李中丞先世居於此因自號爲羅村云中丞遊

宦二十餘年㓜子延實產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後

每遷官輒隨歴東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廬衡

山瀟湘洞庭之渚延實無不識也獨於羅巷村者生

平猶昧之中丞既謝世延實卜居縣城之東南門内

金潼港有樓翼然出於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遙望三


面皆吳淞江之野塘浦縱横田塍如畫而村墟逺近

映帶延實日焚香灑掃讀書其中而名其樓曰見村

余間過之延實為具飰念昔與中丞遊時時至其故

宅所謂南樓者相與飲酒論文忽忽二紀不意遂已

隔世今獨對其㓜子飰悲悵者久之城外有橋余常


與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時其不在相與慿檻常


至暮悵然而反今兩人者皆亡而延實之樓即方氏

之故廬予能無感乎中丞自㓜攜䇿入城往來省墓

及歳時出郊嬉遊經行術徑皆可指也孔子少不知

父葬處有輓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為輓父之母

乎延實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肅然桑梓

之懐愴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孫蚤孤而自樹

者史傳中多其人延實在勉之而已

  見南閣記

嘉靖十九年余為南京貢士登張文隠公之門其後

十年沔州陳先生為文隠公所取進士余為公所知

公時時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無從得而相見

也其後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罷家居久之


而余始與先生之子文燭玉叔同舉進士在内庭遥

見相呼問姓名甚懽知先生家庭父子間道余也因

與之往來論文益相契間屬余記其所居見南閣者


先生家在雲夢間而沔漢二水繞之先生於其居為

花圃中為小閣沔之勝可眺也葢取陶靖節悠然見

南山之語以為名每與玉叔讀書論道之暇攜之登

閣逺覽而沔去江南諸峯絶逺實無所見姑以寄其


悠然之意而已一日天新雨清浄無雲與玉叔凭欄


忽見諸峯湧出樓觀層疊崢嶸靚麗久之而後散而

實非江南諸山也余聞登州有海市而往歲華亭海


上從金山忽見海市前此葢所未聞而史稱衛州城


既徙而故時城堞樓櫓浮圖之影皆於日中見之神


理變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氣象樓臺廣野氣象宫闕


雲氣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於春夏而


東坡以歳晩禱海神一日而見之賦詩以自喜云重


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歳翁又云潮陽太守南


海歸喜見石廪堆祝融今之所見又非海市石廩比


也先生父子必能賦之余於陳氏兩世師門之誼又


重以玉叔之請且又因以自通於先生而為之記云

  真義堂記


崑山治之西有地名真義其水曰真義浦其里曰真


義村太湖之水遶郡城婁門東出經崑山入海自昔


湖瀼相連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謂三江五湖或有在


於此者其後通漕築塘水跡之非其故久矣真義在

今所謂致和塘上今之塘葢即古之江也其浦則自


巴城湖南來並其村之東而南入於塘巴城以西有

包湖傀儡蕩鰻鱺湖諸湖相灌輸或束或放乍大乍

小而陽城湖最大從西北望之水與天際真澤國也


世傳梁天監時於此置信義縣而後人失傳遂以信

為真或謂天監所置即真義以真為信葢為宋昭陵

諱也前元時其地為金粟道人所居極一時園池臺

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張翥柯九思楊維禎李孝光皆

館於其家號為玉山佳處予嘗訪其遺趾求所謂碧

梧翠竹蓬萊百花之坊館不可得而見未嘗不慨想


其人又歎其髙標絶俗如㝠㝠飛鴻而猶不免自掊


擊於世俗也予之外髙祖太常卿夏公嘗求顧氏之

處買田築室焉然公自居城中歳時一至而已最後

魏氏復盛於此其田廬童僕未知與往時顧仲瑛何

如也而余從舅恭簡公講明河洛之學海内之士往


往來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祿典簿東溪先生能將順


其兄之志以慈孝愷悌稱於鄉里故真義雖村落小


聚而名聞四方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諸子而仲子濬


甫築新居於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義舅父母嘗

往來過諸子家就其養未幾二親繼謝尋以倭奴侵


掠内地時湖上烟火不絶獨濬甫之堂無燬於是尚

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將還其舊而旦暮西顧未能㤀

也因求予作堂記予故詳其里居以補圖志之所未


載又為稱述其里中故事著魏氏之所以興濬甫遊


太學屢試不第然其為人循禮法能守恭簡公之家

教二子方學進士業不日有騰騫之望濬甫年甫四


十有六而二孫皆已勝衣能趨拜可知其後之繁衍


昌大而吾外舅厚徳之報未有涯也


  遂初堂記

宋尤文簡公嘗愛孫興公遂初賦而以遂初名其堂


崇陵書扁賜之在今無錫九龍山之下公十四世孫


質字叔野求其遺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規度於


山之陽爲新堂仍以遂初爲扁以書來求余記之按


興公嘗隠㑹稽放浪山水有髙尚之志故爲此賦其


後涉歴世塗違其夙好爲桓温所譏文簡公歴仕三


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爲况若有不


相當者昔伊尹傅説吕望之徒起於胥靡耕釣以輔


相商周之主終其身無復隠處之思古之志得道行


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朂偶


王在亶乘兹大命惟文王徳丕承無疆之恤當時君


臣之際可知矣後之君子非復昔人之遭㑹而義不


容於不仕及其已至貴顯或未必盡其用而勢不能


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謂介然者終不肯隨世俗而移


易雖三公之位萬鍾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則


其髙世遐舉之志宜其時見於言語文字之間而有

不能自已者當宋皇祐治平之時歐陽公位登兩府


際遇不為不隆矣今讀其思潁之詩歸田之錄而知

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後雖孝宗之英毅光宗

之總攬逺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

宫闈戚畹干預朝政時事有不可勝道者矣雖然二


公之言已行於朝廷當世之人主不可謂不知之而

終不能默黙以自安葢君子之志如此公殁至今四


百年而叔野能修復其舊遺構宛然無錫南方士大

夫入都孔道過之者登其堂猶或能想見公之儀刑


而讀余之言其亦不能無槩於中也已


  夀母堂記


正徳間吾崑山許登仕能孝養其母其母趙孺人者


年九十因名其堂曰夀母黄博士應龍為記登仕之


孫今吏科右給事中子雲在京師迎養太孺人于邸


第而夀母之堂其扁已撤于是給事之子汝愚仍其


舊名請予復為之記且以致之京師云惟許氏世居


縣之馬鞍山陽婁江上有田園租入之饒而以衣冠


世其家嘗延鄉先生沈通理為師時葉文莊公與張


憲副節之兄弟皆未第往來其家自洪武至今其故


居無改而此堂之建計亦在始初卜宅之時葢吾縣

雖二百年無兵火而故家舊族鮮有能常厥居者如

許氏葢不多見矣堂之名特以時易今又且再而皆

以夀母則今之太孺人復當如前者之夀考期頥而

給事雖不及登仕君耕田畜牧朝夕遊嬉不出門閭

之外然身在日月之際而無失晨昏之禮母子之樂

不減前人此尤世之所難得者昔晉獻文子成室張

老頌之君子以為善頌禱而斯干之詩為新宫賦也

其詞稱兄弟之好與生男女之祥而其盛及于室家

君王然未有言及其母者獨閟宫之詩云天錫公純

嘏眉夀保魯魯侯燕喜令妻夀母是詩之頌侈矣而


㤀夀母魯之為禮義之國固如此夫相宅作室實

家國子孫盛衰隆替之所係今許氏之堂奉百年之


母者再世可謂盛且久矣而以夀母為名則張老斯

干之祝葢有所根抵是宜書之以告吾鄉之人也

  世有堂記


沈大中以善書名里中里中人爭客大中大中往來

荆溪雲陽富人延之教子其言楊少師事甚詳性獨

好書及為歌詩意灑然不俗也卜築於城東南取昌


黎韓子辛勤三十年乃有此屋廬之語名其堂曰世

有夫其視世之㨗取巧得倐然而至者大中不為拙

邪其視世之貪多窮取缺然日有所兾者大中不為


固邪嗚呼彼徒為物累者也天下之物其可以為吾


有者皆足以為累歉於其未有而求之盈於其既有


而不饜夫惟其求之之心生則不饜之意至苟能不


至於求也故當其無有不知其無有一旦有之亦適


吾適而已矣兹其所以能為有者也大中之居本吾


從髙祖之南園𢎞治正徳間從髙祖以富俠雄一時


賔朋雜沓觴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


環溪之間絃歌相應也鞠為草莽幾年矣最後乃歸


於大中夫有無之際其孰能知之哉純甫吳先生雅


善大中為之請記予觀斯堂之名有足慨者遂為書


  容春堂記


兵溪先生為令清漳之上與監郡者不合例得移官


即拂衣以歸占園田於縣之西小虞浦去縣治二里


所葢自太湖東吳淞江蜿蜒入海江之南北散為諸


浦如百足而小虞浦最近縣乘舟往來一日可數十


囘園有堂啟北牖則馬鞍山如在簷際間植四時之


花木而戸外清水綠疇如畫故先生名其堂曰容春


自謂春於天地之間雖隂山雪嶺幽崖寒谷無所不

之而獨若此堂可以容之者誠以四時之景物山水


之名勝必於寛閑寂寞之地而金馬玉堂紫扉黄閣


不能兼而有也昔孔子與其門人講道於沂水之濵

當春之時相與鼓瑟而歌悠然自適天下之樂無以


易於此夫子使二三子言志廼皆舍目前之近而馳


心於冠冕佩玉之間曾㸃獨能當此時而道此景故


夫子喟然嘆之葢以春者衆人之所同而能知之者


惟㸃也陶淵明歸去來辭云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

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淵明可以語


此矣先生屬余為堂記因遂書之


 余之曾大父與兵溪之考思南公成化甲午同舉

 於鄉是歳王文恪公爲舉首而曾大父終城武令


 思南公至郡太守余與兵溪同年生而兵溪先舉


 於鄉者九年庚戌歳同試南宫兵溪就官廣平甫


 三載已倦游而余至今猶繫六館之籍故爲此記


 非獨以兩家世契與兵溪相知之厚而於人生出


 處之際葢有感云

  自生堂記


予友盛徴伯與余少相善而吳純甫先生與予爲忘


年友徴伯游其門與顧給事伯剛等軰四五人尤爲

同學相好數十年間純甫既謝世諸公相繼登科第


徴伯獨連蹇不遇為人亢直負氣不肯少干於人用


是日以貧困去歳倭夷犯崑山徴伯家在東南門所


藏誥命及先禮部篇籍之遺悉毁於兵屋廬蕩然予


既力不足以振之獨伯剛篤故人之義舘之齊門之


内所以賑䘏之甚厚始禮部官留都無事喜方書徴


伯少皆誦習年長多病方益精其女壻鄭生傳薛氏


帶下醫擅名於時徴伯兼得其書故於醫學博通甞


授徒海上方數里之内無病死者徴伯不為藥劑但


書方與之其人輒瘉來謝予家有病者徴伯輒療之

或病而徴伯不在多死今年徴伯居齊門所療甚衆

一婦人已死徴伯為湯灌之便覺身動能舉手至胸

須臾病良愈郡人皆以為神徴伯亦喜自負曰吾不

復授徒矣將以是行於世因誦扁鵲之語云越人非

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起之耳遂以自生

名其堂予一日過郡城徴伯語以其故嗟夫越人之

言吾少時與徴伯相戲謂治天下者當如是耳予是

時年少放誕慨然以古臯夔自命徴伯復時時誦古

文詞稱説純甫之言今皆窮老無所遇余方馳騖不

止徴伯乃能於讀書之暇用其術以活人此余之所

嘆也遂書之以為其堂記


  可齋記


余友陳敦書為屋於郡城之隅而扁之曰可齋嘉靖

四十一年春敦書與余同試春官數來過余命之為

齋記念昔與敦書同舉於鄉考官張文隠公以孔子

命題余一時之論殆未能盡甞欲為敦書質之孟子


曰孔子聖之時也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


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者也孟子所謂可者言孔子

因時應變而不滯云耳聖賢之於天下非能為一定


之迹遭時之所宜而亦不容不異孔子之聖於春秋

之世亦必有以自處者非謂仕止久速泛無所適而


特任其所之余謂孔子既出而不隠則可以仕可以

久者孔子之心特其不可以仕不得已而止不可以

久不得已而速耳速與止非孔子之心孔子所自處

者仕與久也故自謂異于逸民而無可無不可無可


無不可者乃聖人出而應世與物委蛇之道非謂其

不可而隠也天佑下民作之君師自堯舜三代聖人

無不在位者孔子之自待可知矣要之伯夷伊尹栁

下恵此三子者伊尹於孔子為近伊尹五就湯五就


桀自亳入夏既醜有夏復歸於亳孔子去魯斥乎齊

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十四年而反魯其任天下


何以異哉但世無成湯則伊尹必不能如孔子之出


此其所以不及孔子者孔子葢自以文王之文在兹


有不容己而自大賢以下若曾閔之徒則固未甞使

之仕也其於逸民亦無譏焉嗚呼士生于後世苟非


聖人則可與不可之間宜知所審矣敦書以予言有


發論語孟子之義請書以覽觀焉

  耐齋記


萬安劉先生來教崑山學學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


稱東齋先是兩齋之衙皆在講堂東偏近乃徙之西


頗為深逺清閟先生至則扁其居曰耐齋予甞訪先


生於齋中於時秋風颯然黄葉滿庭戸外無履跡獨


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為進茗漿因坐語久之先生


曰吾為是官秩卑而祿㣲月費廩米三石具饘粥養


妻子常不給為耐貧上官行縣吾於職事無所轄往


往率諸生郊迎至則隨令丞簿拜趨唯諾為耐辱久


任之法不行官無崇卑率以朞月遷徙速化而吾官


常不遷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齋予既别去


一日使弟子沈𡥉來求齋記昔孟子論士不為道至


於為貧而仕惟抱闗擊柝為宜夫舍學者之職業而

為抱闗擊柝葢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學官與


書院山長之設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職者葢為


貧與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優天下之學士


為特愈於前世也故當時號博士官為清髙雖然求


為清髙而其間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則雖


博士官不可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謂抱闗擊柝


可也揚雄有言非夷齊而是栁下恵首陽為拙柱下


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處夫使其能耐雖至于大臣


宰相可也因書其説使孝歸而質之先生云


  雙鶴軒記


余往年遊金陵識張氏諸賢於雞嗚山余鄙率知稱


人之字不知張君之號為鶴洲也余家去華亭一舍


往往識其賢士大夫於數千里之外而居家未甞相


往來豈九峯三泖能隔絶人如此耶故人陸宗道來


致張君之意求記所謂雙鶴軒者華亭故産鶴土人


於海上捕取養之上海下沙有鶴巢村所産鶴號為


仙品故秀州之地與水多以鶴名而張君初自號鶴

洲一夕夢東坡先生語之云子名鶴洲不如雙鶴之


祥其意若望張氏當踵前世科名顯於世者東坡嘗


稱鶴之為物清逺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詩人以比

賢人君子隠徳之士而夢中之意乃若爲張氏切切

於世俗之滎名者坡公以文字變幻要不可測度如


爲王氏三槐堂銘謂修徳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


年之後如持左劵交手相付則其於今之雙鶴云者

亦必有説矣恨不得從張君親質之初君之考舉進


士至都憲而君以太學上舍屢試不第選調陜西都


司幕官未幾投劾歸今其子孫彬彬然邦家之秀鶴

夢之符庶其在是抑張君乃能感坡公於夢寐之間


亦豈易得者公嘗云延州來季子張子房皆不死者


也愚於公亦云


  雪竹軒記


馮山人為予言吾甚愛雪竹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

名吾軒請子記之予不暇以為而山人求之數歳或

以詩或以書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於雪竹者


山人自知之豈有假於予之言是以曠歳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為詩詩出而上海陸文裕公亟稱之先是

山人居崑山之安亭及予來安亭則山人已遷上海


界中與安亭隔一江予嘗過永懐寺愛其古桂坐久


之問寺中所往來者僧曰地僻絶無人惟有馮山人


時時過江來獨吟桂樹之下子後數見之於張通参

之座通參與湖州劉尚書為社㑹二公皆稱山人為


篤實君子去年山人年老矣與通參遊匡廬武夷還


而示予紀遊詩一編予戲曰馮先生之雪竹必求之


匡廬武夷間耶今年予買田青浦之嵩塘山人與予

書曰吾近卜築盤龍與嵩塘近子來觀我雪竹予性

懶不能謁青浦令為其所怒所買田幾為奪去予亦


削迹兹土矣山人復遣其子來曰吾前告子雪竹軒

復移盤龍也吾今老於此子許我記幾年不能得今

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問山人起居


其子曰去年與通叅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間

有古井無石欄不覺越過之幾墜自此不復出每自

歎曰匡廬武夷不可復至矣雪竹則何所無之其子

去又數數書來會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

而不能矣因書之以告别且使掲之楣間為雪竹軒

記云

  清夢軒記

余友王子敬於其居之西搆為書室而題其額曰清

夢軒請余為之記余讀無羊之詩疑説詩者之未得

其㫖此葢牧人之夢焉耳牧人夢中所見羊角牛耳

濈濈濕濕降河而飲或寢或訛而牧人且簔笠負餱

為之取薪蒸博禽獸以歸則以肱麾牛羊而來以牧


人之愚而夢中之景象如此故甞謂人心之靈無所

不至雖列子所稱黄帝華胥之國穆王化人之居而


心神之所變幻亦當有之顧荘周列禦寇之徒厭世

之混濁恍洋自恣以此為蕉鹿蝴蝶之喻欲為鳥而


戾於天為魚而没於淵其意亦可悲矣人之生寐也


魂交也夜之道也覺也形開也晝之道也易大傳曰


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

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夫唯通知乎晝夜之


道則死生夢寤之理一矣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


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喜怒哀樂不亂其心故虚明澄澈而天地萬物畢見

於中古之聖人端冕凝旒俛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


如牧人之夢而清廟明堂郊丘廬井俯仰升降衣服

器械出乎其心之靈自然而已而何所作為哉子思

曰戒慎乎其所不暏恐懼乎其所不聞君子之慎其

獨也孟子曰夜氣足以存此非清夢之説乎子敬敏

而好學駸駸有志於道慕近世儒者以夢寐卜其所


學故以名其齋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軻之說也

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櫟全軒記

餘峯先生隠居安亭江上於其居之北搆屋三楹扁

之曰櫟全軒君為人坦夷任性自適不為周防於人

意之所至人或不謂為然君亦不以屑意以故人無

貴賤皆樂與之處然亦用是不諧於世君年二十餘

舉進士居郎署不十年為兩司是時兩司官惟君最

少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人有傾之者竟以是罷

去㑹予亦來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時與君㑹君不

喜飲酒然㑹即談論竟日或至夜分不去即至他所


亦然其與人無畛域懽然而情意常有餘如此也君


好山水為郎時奉使荆湖日登黄鶴樓賦詩飲酒其


在東藩謁孔林登岱宗觀滄海日出之處及歸則慕

陶峴之為人扁舟五湖間人或訪君君常不在家去


歳如越泛西湖過錢塘江登子陵釣臺遊齊雲巖將


陟黄山歴九華興盡而返一日邀予坐軒中劇論世


事自言少登朝著官資視同時諸人頗為凌躐一旦

見絀意亦不自釋回首當時事今十餘年矣處靜以


觀動居逸以窺勞而後知今之為得也天下之人孰


不自謂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夫惟不知其止是以

至於窮漢黨錮唐白馬之禍駢首就戮者何可勝數


也二十四友八司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


也李斯用秦機雲入洛一時呼吸風雷華曜日月天


下奔走而慕艶之事移時易求牽黄犬出上蔡東門


聽華亭之鶴唳豈可得哉則莊生所謂不才終其天


年信達生之至論而吾之所託焉者也予聞而歎息


以爲知道之言雖然才與不才豈有常也世所用楩


梓豫章也則楩梓豫章才而櫟不才矣世所用櫟也


則櫟才而楩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廟明堂之所取


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爲櫟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


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記


余外家世居吳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澱山公自田


野登朝宦遊二十餘年歸始僦居縣城嘉靖三十年


定卜于馬鞍山之陽婁水之隂憶余少時嘗在外家


葢去縣三十里遥望山頽然如積灰而烟雲杳靄在


有無之間今公於此山日親髙樓曲檻几席戸牖常


見之又于屋後搆小園作亭其中取靖節悠然見南


山之語以為名靖節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


而悠然之意每見于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適而中無

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嘗以為悠然者


實與道俱謂靖節不知道不可也公負傑特有為之


才所至官多著聲績而為妬媢者所不容然至今

朝廷論人才有用者必推公公殆未能以㤀于世而

公之所以自㤀者如此靖節世逺吾無從而問也吾

將從公問所以悠然者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㤀言靖節不得而言之公烏得

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嘗登泰山覽鄒嶧歴嵩少間涉

兩海入閩越之隩阻兹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顧所以


悠然者特寄于此莊子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

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况見見聞聞

者也予獲侍斯亭而僣為之記常熟本削去篇末引莊子語今從崑山本

  臥石亭記

余聞四十年前大末之人有來為吾縣者曰方棠陵

先生棠陵海内之士遊何李諸人間以詩文名其為

縣令風流文雅有恵愛于人至今人思之嘉靖某年

徐君以選貢自大學上舍調為縣主簿則大末之人

也君一見而問棠陵庶幾吾民其有望耶君搆亭於

齋之隙扁以臥石曰吾少時䘮吾親嘗廬墓墓在浮

石山今宦遊于此雖吳越比壤杳然松楸在千里之

外風木之感不能頃刻㤀之是以名吾亭余考圖志

西安之北有石丈餘水大至不沒白樂天詩云浮石


灣前停五馬望濤樓上得雙魚君所臥豈此石耶君

今參與民社之事不得復臥石矣抑仁人孝子之心

一也古之仁人殺一草一木為非孝今吾民之疲瘁

已甚内有賦役之重外有蠻夷之擾君皆有事焉能

推其仁心是所謂一舉足而不敢㤀父母也其棠陵


之鄉之人也耶是以為之記

  滄浪亭記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

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

子記吾所以為亭者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

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

於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

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

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

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甞登

姑蘇之臺望五湖之𣺌茫羣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

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

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

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僣宫館苑

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爲釋子所欽重如此

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之後不與其澌然而俱

盡者則有在矣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爲滄

浪僧云

  花史館記

子問居長洲之甫里余女弟壻也余時過之泛舟吳

淞江遊白蓮寺憇安隠堂想天隨先生之髙風相與

慨然太息而子問必挾史記以行余少好是書以爲

自班孟堅已不能盡知之矣獨子問以余言爲然間


歳不見見必問史記語不及他也㑹其堂燬新作精


舍名曰花史舘葢植四時花木於庭而庋史記于室


日諷誦其中謂人生如是足矣當無營於世也夫四


時之花木在於天地運轉古今代謝之中其漸積豈


有異哉人於天地間獨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


止耳靜而處其外視天地間萬事如庭中之花開謝


於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於太初上下二千餘年吾


靜而觀之豈不猶四時之花也哉吾與子問所共者


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視二千餘年不啻一瞬而以其


身為已有營營而不知止又安能觀世如史觀史如

花也哉余與子問言及此抑亦進於史矣遂書之以

為記

  杏花書屋記

杏花書屋余友周孺允所搆讀書之室也孺允自言

其先大夫玉巖公為御史謫沅湘時嘗夢居一室室

旁杏花爛熳諸子讀書其間聲琅然出戸外嘉靖初

起官陟憲使乃從故居遷縣之東門今所居宅是也

公指其後隙地謂孺允曰他日當建一室名之為杏

花書屋以志吾夢云公後遷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

歸而沒於金陵孺允兄弟數見侵侮不免有風雨飄

揺之患如是數年始獲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

公所居堂因於園中搆屋五楹貯書萬巻以公所命


名掲之楣間週環藝以花果竹木方春時杏花粲發


恍如公昔年夢中矣而囘思洞庭木葉芳洲杜若之


間可謂覺之所見者妄而夢之所為者實矣登其堂


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昔唐人重進士科士方登第


時則長安杏花盛開故杏園之宴以為盛事今世試


進士亦當杏花時而士之得第多以夢見此花為前


兆此世俗不㤀於榮名者為然公以言事忤 天子


間闗嶺海十餘年所謂鐵心石腸於富貴之念灰滅

盡矣乃復以科名望其子孫葢古昔君子愛其國家

不獨盡瘁其躬而已至於其後猶冀其世世享徳而


宣力于無窮也夫公之所以為心者如此今去公之


殁曾幾何時向之所與同進者一時富貴翕赫其後

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雖蠖屈於時而人方望其


大用而諸孫皆秀發可以知詩書之澤也詩曰自今


以始歳其有君子有榖貽孫子于胥樂兮吾於周氏


見之矣

  題玉女潭記


陽羡山水竒勝稱張公善巻洞及玉女潭其名皆托

於神仙余讀山海經崑崙之山廣都之野軒轅之丘


不死之國以為此不過如齊諧鄒衍之徒之説者然


今天下名山在于中州往往多仙人之遺跡豈其事


皆信然歟溧陽史氏自漢杜陵壯侯以來數百年世


謂之史侯家由溧陽至玉女潭四十里史君於其間


為之刜莽焚茅伐石疏土人力既殫天工始見由潭


以往得二十四景名而掲之如所謂仙舘佛窟瑶臺


琪樹鶴坡鼉峽之類好事者聞而慕之不得至如望


見之焉天下太平天子明聖史君為中朝貴臣而乃


自逃於山澤之間㸃綴蒼碧緣著怪竒使後百年便

以史君為仙人也由此言之余殆疑所謂仙人之跡


者皆遯世長往之士有所托而為之亦史君類耶


  見苓書舍記


長洲劉遜與余友盛應禎同年家子弟相好又與余


同在太學應禎數稱遜之為人讀書好古篤於行誼


遜所後父為水部君水部君甞自號飯苓子水部君


卒遜以見苓扁其書舍以寓思親之意間因應禎屬


余為記余曰人子于其親之亡不可得而見思之則


見之矣無所不思則無所不見矣書舍遜之所常居


也於是而見飯苓子焉可以見遜之無所不思也禮

為人後者受重而以尊服服之服之以其父母而祭


之以其父母夫以為其文則然至于其情或容有不


可强者而遜干水部君又重之以父母之思推是心


也可謂厚之至矣而吳中士大夫載水部君之行事


葢云君初舉進士以親老不肯就官懇疏歸養比親


䘮服闋所親力勸之出君不得已一至京師當正徳

之初中官乘勢陵轢天下士大夫君為主事領漕事


居濟上無何即引病長往其號飯苓子以此余因感


遜之厚又嘆水部君之廉于進取其風槩不獨可使


劉氏子孫傳之也

  婁曲新居記


婁曲新居者吾縣在婁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


始自吳有國其東門曰婁門震澤之水由是東入海


故水爲婁江古婁門外馬亭溪是也溪上復城越王


餘復君之所治因之爲婁縣王莽曰婁治吳有婁侯


而或謂之疁城江入海口爲劉家港疁與劉聲近訛


吳大疁葢在北野禺東所舍云沈先生世縣人年


七十矣未始出於婁曲也而以名其居葢自謂終老

於此云爾昔伏波將軍平交趾還言吾弟少游哀吾


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


欵叚馬為郡掾吏守墳墓鄉里稱爲善人斯可矣致


求贏餘徒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下潦上霧毒


氣薰蒸仰視飛鳶跕跕水際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


得也班定逺在西域年老乞哀求還不敢望到酒泉


郡但願生入玉門闗二人者君子葢悲之嗟夫人生


百年之内為日有幾欲窮萬里之道日馳騖而不知


止者何也先生葢自叙其少時艱難之迹曰吾晚得


地於郊外安而樂之名其圃曰南園其館曰星槎其


堂曰世有曰吾而後庶幾其有之已又鬻他姓於今


始卜於縣之南街親朋往還里俗淳厚有宅一區有

屋數椽有花有竹濁醪一壺黄虀數莖焚香賦詩自


喻桑榆之樂物無能易之傳謂逆旅無常為遷徙之


徒兹則庶乎可免矣余讀其辭葢有隠居之致而有


感於昔之人發憤伉志爭功名於萬里之外乃至白

頭顧念忽有首丘依風之感因以歎夫漂漂者何所


極也遂書之以為記


  寳界山居記


太湖東南巨浸也廣五百里羣峯出於波濤之間以


百數而重涯别隖幽谷曲隈無非仙靈之所棲息天


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狹不足以盡山之竒

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極水之


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貯


之意惟海外絕島勝是中州無有也故凡犇湧屏列

於湖之濵者皆挾湖以為勝自錫山過五里湖得寳


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間仲山王先生居之


先生蚤歳棄官而其子鑑始登第亦告歸家庭間日

以詩畫自娛因長洲陸君來請予為山居之記余未

至寳界也嘗讀書萬峯山盡得湖濵諸山之景雖面

勢不同無不挾湖以為勝而馬跡長興往往在殘霞


落照之間則所謂寳界者庶幾望見之昔王右丞輞

川别墅其詩畫之妙至今可以想見其處仲山之居


豈減華子岡欹湖諸竒勝而千里湖山豈藍田之所


有哉摩詰清思逸韻出塵𡏖之外而天寳之末顧不

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羶以此知士大夫出處有


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詰令人千載有遺恨也今


仲山父子嘉遯於明時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南陔草堂記


予友陳吉甫卜居於縣城之東南門須浦之上葢自

門南出為走松江之道江之南北村民有徴召㑹集

必由於此故為市頗囂雜而吉甫之宅在浦西予家


舊居東南門所謂河西者也而浦所自出為縣之隍


婁水循是而東至太倉入海舟行晝夜叫呼不絶吉


甫家負隍而並浦獨蕭然有林野之趣於其居之後


為堂若干楹前臨小池有亭榭花石池南有幽徑西


出則平疇曠然堂之西為圃多竹樹花果又有堂若


干楹吉甫以為娛親之所故以南陔名焉予讀詩小


雅至於六月之序以為自鹿鳴至菁菁者莪二十二


詩葢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盡在于是小雅既廢則


四■交侵而中國㣲矣然是詩必以南陔為之本人


無孝友之心則君臣兄弟朋友何由而得其叙和樂

忠信廉恥禮義何由而得其道法度蓄積師衆征伐


功力何由而得其度福祿何由而綏隂陽何由而得

其理賢者何由而得其所萬物何由而遂為國之基

何得不墜恩澤何得不乖萬物何得不失其道理萬


國何得不離諸夏何得不衰此四■之所以交侵而

中國㣲也故鄉飲酒禮燕禮皆鼓瑟歌鹿鳴四牡皇


皇者華然後笙堂下奏南陔白華華黍葢外盡君臣

而内反之父子之際而王道備矣漢儒掇拾於秦火


之後亡逸此篇至今遂以笙奏有聲而無辭而不知


古詩三百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舞雅頌之音


若本無其辭而何以有南陔白華華黍之篇名今世


所傳新宫采齊貍首驪駒及三豳三夏九夏之類其


辭逸者固多也束廣㣲補亡之篇庶亦近之而用意


止於晨羞夕膳之間求之於詩巻耳采蘋諸作雖閒


淡而意深逺至如陟岵蓼莪有幽遐㒺極之思束氏


不能及也吉甫之尊人與家君同學既老又同與社


㑹在社中終日忻忻飲酒必醉而後去而平生有孝


友之行吉甫又能承奉之則凡登其堂者如聞鐘鼓


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詩不亡矣予是以推小


雅之意義而著之

  莪江精舍記


吾鄉嚴氏居吳淞江大直浦東世以貲雄至都事君


兄弟用選秀入成均爲弟子而廉卿嘗與余同試春


官矣余弟亨甫爲都事君壻故余識啓貞於垂髫之


時都事君偉儀觀美鬚髯而啓貞少已豐碩與客應


對揖讓如大人長者見者往往稱之曰生子何必多


如君一子已可知嚴氏有後矣都事君謝世啓貞受


堂構之任愈能大其家而不幸早夭其孤潤方在孩


稚母諸孺人以育以訓至於有成今去啓貞之世忽


踰一紀且冠受室矣諸孺人者寜邑令貞伯女也其


持身有衛共姜之操其教子有歐陽太夫人之嚴潤


仰承慈顔是恃是怙足以自解而念其先人蚤棄諷


誦蓼莪之詩日日以泣遊行江上痛流水之逝而不


返也故以莪江名其精舍客有憐其志者求記於余


且請為解之余以人之情皆有所止至於悲傷之過


人得以解之孝哉嚴子獨為其親而悲哀而可以人


解之乎雖然亦有所止也三年之䘮二十五月而畢


哀痛未盡思慕未㤀然服以是斷者為送死有已復


生有節也故曰先王制禮不可過也余憫嚴子日誦


蓼莪之詩將復生無節乎子其繼若祖考之志思慰

母氏之心求所謂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者是乃所


以為無窮之情也余昔過嚴氏初見都事君飲酒雍


雍歡燕竟日再過之則啟貞已為主人而余友徐直


言在其家塾止余宿明日别去即今之所謂精舍者


往年嚴子來為其外氏陸冡宰家求祝釐之詞始識


之葢二十年間而觀於嚴氏三世有足慨者又嘉嚴


子之志而為之記


  菊窓記


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錢門塘洪氏居之吳淞江之東


為顧浦折而北洪氏之居在其西地平衍無丘陵而

浦之厓岸隆起逺望其居如在山隖中昔仲長統嘗


論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


舟車足以代步涉之勞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


有兼味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良朋萃止則陳酒肴


以娛之嘉時吉日則烹羔豚以奉之躊躇畦苑遊戲

平林永保性命之期不羡入帝王之門也大率今洪


氏之居隠然如統樂志論云而君家多竹木前臨廣


池夏日清風芙蕖交映其尤勝者君不取此顧以菊


窓扁其室葢君嘗誦淵明之詩云酒能祛百慮菊能


制頽齡又云我屋南窓下今生幾叢菊夫以統之論

雖美使人人必待其如此而後能樂則其所不樂者

猶多也卒為尚書郎濡跡於初平建安之朝有愧于

鴻飛㝠㝠矣為昌言何益哉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

見南山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可謂無入而不自

得也今君有仲長統之樂而慕淵明之髙致此予所

以不能測其人也將載酒訪君菊窓之下而請問焉

君名悦字君學

  本庵記

客曹楊君伯厚名其讀書之舍曰本庵因其友張師

周來請為之記余問其所以為名者葢今少保司馬


公為曹郎時生君於邸舍而先少保公以御史視鹺


事於江都聞得孫而喜乃曰吾居揚州而此子生因


命之曰楊州民且謂吾家再世榮祿厚福之來不敢


居令此子長得為耕農足矣嘉靖四十一年君登第


而主司以為州民非所以為稱乃更之曰俊民君不


能逆主司之意而又不敢㤀乃祖之命故名其庵曰


本者以為不㤀其先少保云夫所謂本者猶言始也


凡物之生皆始於本故以本為始也昔林放問禮之


本孔子告之以禮之本主於儉夫禮生於心孔子不


言而言儉從其始而求之未有不得其心也傳曰天

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


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聖人之所謂

本者皆言其所始也人能思天地之所生則不至於

違其性人能思先祖之衍其類而生我則不至於戕

其身人能思君師之所以治則不至於遺君而倍師


故有子志之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言君子之

為仁以孝弟為始則可以得其心也君日侍少保公

承顔色養不離於左右孝弟之道不勉而至然且思


先少保之在江都之日其所存逺矣少保公方掌邦

政以才徳為 天子所倚毗君學魁多士雍容南宫

奕世濟美當世以爲難得及余觀其一命名之間而

猶不忘其本如此而後知君家之所以貴顯者葢有

以也是爲記

  野鶴軒壁記

嘉靖戊戌之春予與諸友㑹文於野鶴軒吾崑之馬

鞍山小而實竒軒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飲稍折

而東多盤石山之勝處俗謂之東崖亦謂劉龍洲墓

以宋劉過葬於此墓在亂石中從墓間仰視蒼碧嶙

峋不見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徑蜿蜒出其上莫測所

往意其間有仙人居也始慈溪楊子器名父創此軒

令能好文愛士不為俗吏者稱名父今奉以為名父

祠嗟夫名父豈知四十餘年之後吾黨之聚於此耶

時㑹者六人後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來汲泉煑

茗翻為主人予等時時散去士英獨與其徒處烈風

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號可念也抄本詳八人姓名自可不必今從常

  保聖寺安隠堂記

長洲東南五十里地名甫里天隨先生之故居在焉

今為保聖教寺而郡志又有白蓮講寺然甫里無二

寺葢白蓮保聖之别院也志云寺創于唐大中間𤋮


寜六年僧惟吉重修又謂惟吉于祥符間創白蓮寺


今里俗所指以為白蓮者僅在西廡其後即為天隨


先生祠區宇非廣不當别稱為寺也余少時過甫里


拜先生祠遊行寺中尋古碑刻殆無存者惟元統二


年法華期懺田記輪管懺司知事比丘有親從政文


選所立此石存耳成化二十二年時國家累世熙洽


京師崇寺宇僧司八街剃度數萬人醮祠日廣左善


世璇大章住持大興隆寺方被尊寵而璇故里人陳


氏子初為寺比丘得請馳驛還省其母因迎養于寺


之愛日堂明年從四明普陀歸是歳八月重修此寺

又明年五月落成明年還京師凡為殿堂七廊廡六


十初壊殿時梁栱間有板識紹興寳祐之年故知以


前修創葢不一而無文字可攷也寺之西北有安隠


堂異時僧每房以堂為别如安隠比者無慮數十房


其後日圯今東偏無僧寮矣主僧法慧懼且盡廢而


慧之徒又絶先是安隠之房分為二𣲖慧乃與同堂


之徒復合為一誓相與共守之而請余為之記自成


化二十三年丁未至今嘉靖四十三年甲子葢又七


十有八年矣璇之修創宜有記而復闕慧以為寺之


興或有所待而文章終不可無故汲汲求其寺之故


欲余有所記述其志非特區區一堂而已余既無所


于考獨璇事于所聞較著是以識之且以為彼非托


于此亦不能以傳也夫文章為天地間至重也自大


中訖今七百十有九年世變多矣而寺甞存葢無廢


而不興而文章之傳獨少也慧其知所重也哉


  汝州新造三官廟記


汝水自天息山東流入汝南之境自城北折而東復


繇東而南濵河居者曰竹竿巷葢因竹竿河而為名


實商賈之所凑異時水泛溢岸善崩一旦居民街市


盡沒于水往來者無所取道崇府承奉樊君捐貲市

民地與屋縮之若干步以讓行者之途自是復通行


而居民街市繁㑹如故乃剏三官廟以鎮之中為神


殿左右兩廊右轉而東為神庫為神厨又為屋數楹


使學道者居之殿甚巨麗三神像及諸侍從莊嚴靚


飾儼然帝者之尊重門周垣以臨水上汝人皈依焉


經始于隆慶元年之秋落成于三年之夏君以奉使


再過邢州以予為其郡人又故相知請為之記予以


河水壊民廬舍至沒其通行之道此有司之所當軫


念今有司既屈于其力之所不能而又以煩民之為


難君乃肯捐已貲以佐國家有司之急而拯民之溺

其亦可謂賢矣按三官者出于道家其説以天地水

府為三元能為人賜福赦罪解厄皆以帝君尊稱焉

或又以為始皆生人而兄弟同産如漢茅盈之類其

説詭異葢不可曉然人之所奉則其神必靈如史載

秦所祠祀多不經亦有光景動人民故能致其昭格

雖古聖人建天地山川之祀皆興于人意不過如此

今特以出于道家故儒者莫能知其説抑君之為是

其造福于此方之民葢不少也君名準字某郾城人

讀書為文好賢禮士又能約束王國中諸校莫敢犯

法者汝南士大夫樂與之遊云










震川先生集巻之十五    餘杭後學趙昕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