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庵詩稿
| 靜庵詩稿 作者：王國維 1905年 |
飄風自北來，吹我中庭樹。
鳥烏覆其巢，嚮晦歸何處。
西山揚頹光，須臾復霾霧。
翛翛長夜間，漫漫不知曙。
旨蓄既以罄，桑土又云腐。
欲從鴻鵠翔，鎩羽不能遽。
陰陽陶萬彙，溫溧固有數。
亮無未雨謀，蒼蒼何喜怒。
美人如桃李，灼灼照我顏。
貽我絕代寶，昆山青琅玕。
一朝各千里，執手涕汍瀾。
我身局斗室，我魂馳關山。
神光互離合，咫尺不得攀。
惜哉此瓌寶，久棄巾箱間。
日月如矢激，倏忽鬢毛斑。
我誦唐棣詩，愧恧當奚言。
豫章生七年，荏染不成株。
其上矗楩楠，欝欝干雲衢。
匠石忽驚視，謂與凡材殊。
詰朝事斤斧，浹辰塗丹朱。
明堂高且嚴，詄蕩天人居。
虹梁抗日月，菡蓞紛扶敷。
顧此豫章苗，謂爲中欂櫨。
付彼拙工輩，刻削失其初。
柯幹未云堅，不如櫟與樗。
中道失所養，幽怨當何如。
舟入嘉興郭，清光拂客衣。
朝陽承月上，遠樹與星稀。
歲富多新築，潮平露舊磯。
如聞迎大府，河上有旌旂。
一餐靈藥便長生，眼見山河幾變更。
留得當年好顏色，嫦娥底事太無情？
南國秋深可奈何，手持紅豆幾摩挲。
纍纍本是無情物，誰把閒愁付與他。
門外青驄郭外舟，人生無奈是離愁。
不辭苦向東風祝，到處人間作石尤。
別浦盈盈水又波，憑欄渺渺思如何？
縱教踏破江南種，只恐春來茁更多。
勻圓萬顆爭相似，暗數千回不厭痴。
留取他年銀燭下，拈來細與話相思。
夢中恐怖諸天墮，眼底塵埃百斛强。
苦憶羅浮山下住，萬梅花裏一胡床。
勸君惜取鏡中姿，三十光陰隙裏馳。
四海一身原偶寄，千金三致豈前期。
論才君自輕儕輩，學道余猶半黠痴。
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愛誦劍南詩。
幾看昆池累劫灰，俄驚滄海又樓臺。
早知世界由心造，無奈悲歡觸緒來。
翁埠潮回千頃月，超山雪盡萬株梅。
卜鄰莫忘他年約，同醉中山酒一杯。
側身天地苦拘攣，姑射神人未可攀。
雲若無心常淡淡，川如不競豈潺潺。
馳懷敷水條山裏，託意開元武德間。
終古詩人太無賴，苦求樂土向塵寰。
昨夜書中得故紙，今朝隨意寫新詩。
長捐篋底終無恙，比入懷中便足奇。
黯淡誰能知汝恨，沾塗亦自笑余痴。
書成付與爐中火，了却人間是與非。
端居多暇日，自與塵世疎。
處處得幽賞，時時讀異書。
高吟驚戶牖，清談霏瓊琚。
有時作兒戲，距躍繞庭除。
角力不耻北，說隱自忘愚。
雖慚雲中鶴，終勝轅下駒。
如此復不樂，問君意何如？
陽春煦萬物，嘉樹自敷榮。
枳棘茁其旁，既鋤還復生。
我生三十載，役役苦不平。
如何萬物長，自作犧與牲。
安得吾喪我，表裏洞澄瑩。
纖雲歸大壑，皓月行太清。
不然蒼蒼者，褫我聰與明。
冥然逐嗜欲，如蛾赴寒檠。
何爲方寸地，矛戟森縱橫。
聞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
袞袞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孟夏天氣柔，艸木日夕長。
遠山入吾廬，顧影自駘蕩。
晴川帶芳甸，十里平如掌。
時與二三子，披艸越林莽。
清曠淡人慮，幽蒨遺世網。
歸來倚小閣，坐待新月上。
漁火散微星，暮鐘發疎響。
高談達夜分，往往入遐想。
詠此聊自娛，亦以示吾黨。
去國千年萬事非，蜀山回首夢依稀。
自家慣作他鄉客，猶自朝朝勸客歸。
干卿何事苦依依，塵世由來愛別離。
歲歲天涯啼血盡，不知催得幾人歸？
積雨經旬烟滿湖，先生小疾未全蘇。
水聲粗悍如驕將，天色凄涼似病夫。
江上痴雲猶易散，胸中妄念苦難除。
何當直上千峰頂，看取金波湧太虛。
扁舟出西郭，言訪湖中寺。
野鳥困樊籠，奮然思展翅。
入門緣亭㘭，塵勞始一憇。
方愁亭午熱，清風颯然至。
新荷三兩翻，葭菼去無際。
湖光檻底明，山色樽前墜。
人生苦局促，俛仰多悲悸。
山川非吾故，紛然獨相媚。
嗟爾不能言，安得同把臂。
新秋一夜蚊如市，喚起勞人使自思。
試問何鄉堪著我，欲求大道况多歧。
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祗益疑。
欲語此懷誰與共，鼾聲四起斗離離。
蕭然飯罷步魚磯，東寺疎鐘度夕霏。
一百八聲親數徹，不知清露濕人衣。
我身即我敵，外物非所虞。
人生免襁褓，役物固有餘。
網寍一朝作，魚鳥失罟居。
矯矯驊與騮，垂耳服我車。
玉女粲然笑，照我讀奇書。
嗟汝矜智巧，坐此還自屠。
一日戰百慮，茲事與生俱。
膏明蘭自燒，古語良非虛。
蝡蝡繭中蛹，自縛還自鑽。
解鈴虎頷下，祗待繫者還。
大患固在我，他求寧非謾。
所以古達人，獨求心所安。
翩然鴻鵠舉，山水恣汗漫。
奇花散磵谷，喈喈鳴鵷鸞。
悠然七尺外，獨得我所觀。
至人更卓絕，古井浩無瀾。
中夜搏嗜欲，甲裳朱且殷。
凱歌唱明發，筋力亦云單。
蟬蛻人間世，兀然入泥洹。
此語聞自昔，踐之良獨難。
厥途果奚從，吾欲問瞿曇。
拚飛懶逐九秋雕，孤耿真成八月蜩。
偶作山遊難盡興，獨尋僧話亦無聊。
歡場祗自增蕭瑟，人海何由慰寂寥。
不有言愁詩句在，閒愁那得暫時消。
不過招提半載餘，秋高重訪素師居。
朅來桑下還三宿，便擬山中搆一廬。
此地果容成小隱，百年那厭讀奇書。
君看嶺外囂塵上，詎有吾儕息影區。
迢迢征雁過東臯，謖謖長松捲怒濤。
苦覺秋風欺病骨，不堪宵夢續塵勞。
至今呵壁天無語，終古埋憂地不牢。
投閣沈淵爭一間，子雲何事反離騷。
來日滔滔來，去日滔滔去。
適然百年內，與此七尺遇。
爾從何處來？行將徂何處？
扶服徑幽谷，途遠日又暮。
霅然一罅開，熹微知天曙。
便欲從此逝，荊棘窘余步。
稅駕知何所，漫漫就前路。
常恐一擲中，失此黃金注。
我力既云痡，哲人倘見度。
瞻望弗可及，求之縑與素。
宇宙何寥廓，吾知則有涯。
面墻見人影，真面固難知。
箘簵半在水，本末互參池。
持刀剡作矢，勁直固無虧。
耳目不足憑，何况胸所思。
人生一大夢，未審覺何時。
相逢夢中人，誰爲析余疑。
吾儕皆肉眼，何用試金篦。
數峰明媚互招尋，孤塔崚嶒試一臨。
檻底江流仍日夜，巖間海艸未銷沈。
蓬萊自合今時淺，哀樂偏于我輩深。
局促百年何足道，滄桑回首亦駸駸。
滴殘春雨住無期，開盡園花臥不知。
因病廢書增寂寞，强顏入世苦支離。
擬隨桑戶游方外，未免揚朱泣路歧。
聞道南山薇蕨美，膏車徑去莫遲疑。
晨翻書帙鳥無譁，晚步郊原草正芽。
院落春深新著燕，池塘雨過亂鳴蛙。
心閒差許觀身世，病起粗能玩物華。
但使猖狂過百歲，不嫌孤負此生涯。
衆庶馮生自足悲，真人何事困饘𩚉。
家貧且貸河侯粟，行苦終思牧女糜。
溟海巨鵬將徙日，雪山大道未成時。
生平不索長生藥，但索丹方可忍飢。
興來隨意步南阡，夾道埀楊相帶妍。
萬木沈酣新雨後，百昌蘇醒曉風前。
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我與野鷗申後約，不辭旦旦冒寒烟。
余家浙水濱，栽桑徑百里。
年年三四月，春蠶盈筐篚。
蠕蠕食復息，蠢蠢眠又起。
口腹雖累人，操作終自己。
絲盡口卒屠，織就鴛鴦被。
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敝屣。
耑耑索其偶，如馬遭鞭箠。
呴濡視遺卵，怡然即泥滓。
明年二三月，㒩㒩長孫子。
茫茫千萬載，輾轉周復始。
嗟汝竟何爲，草草閱生死。
豈伊悅此生，抑由天所畀。
畀者固不仁，悅者長已矣。
勸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平生苦憶挈盧敖，東過蓬萊浴海濤。
何處雲中聞犬吠，至今湖畔尚烏號。
人間地獄真無閒，死後泥洹枉自豪。
終古衆生無度日，世尊只合老塵囂。
看月不知清夜長，歸橈漸入秀州鄉。
天邊遠樹山千疊，風裏埀楊態萬方。
一自名園竄狐兎，至今淥水少鴛鴦。
不湏爲唱梅村曲，芳草萋萋自斷腸。
文章千古事，亦與時榮枯。
並世盛作者，人握靈蛇珠。
朝菌媚初日，容色非不腴。
飄風夕以至，零落委泥塗。
且復舍之去，周流觀石渠。
蔽虧東觀籍，繁會南郭竽。
譬如貳負尸，桎梏南山隅。
恒幹塊猶存，精氣蕩無餘。
小子瞢無狀，亦復事操觚。
自忘宿瘤質，攬鏡學施朱。
東家與西舍，假得紫羅襦。
主者雖不索，跬步終趦趄。
且當養毛羽，勿作南溟圖。
朝朝吳市踏紅塵，日日蕭齋兀欠伸。
到眼名園初屬我，出城山色便迎人。
奇峯頗欲作人立，喬木居然閱世新。
忍放良辰等閒過，不辭歸路雨沾巾。
天寒木落凍雲鋪，萬點城頭未定烏。
只分楊朱嘆歧路，不應阮籍哭窮途。
窮途迴駕元非失，歧路亡羊信可吁。
駕得靈槎三十丈，空携片石訪成都。
欲覓吾心已自難，更從何處把心安。
詩緣病輟彌無賴，憂與生來詎有端。
起看月中霜萬瓦，臥聞風裏竹千竿。
滄浪亭北君遷樹，何限棲雅噪暮寒。
出門惘惘知奚適，白日昭昭未易昏。
但解購書那計讀，且消今日敢論旬。
百年頓盡追懷裏，一夜難爲怨別人。
我欲乘龍問羲叔，兩般誰幻又誰真？
我行廹季冬，及此風雨夕。
狂飇掠舷過，聲聲如裂帛。
後船窘呼號，似聞樓擄折。
孤懷不能寐，高枕聽淅瀝。
湏臾風雨止，微光漏舷隙。
悠然發清興，起坐岸我幘。
片月挂東林，埀埀兩岸白。
小松如人長，離立四五尺。
老桑最醜怪，亦復可怡悅。
疎竹帶輕颸，搖搖正秀絕。
生平幾見汝，對面若不識。
今夕獨何夕，着意媚孤客。
非徒豁雙眸，直欲奮六翮。
此頃能百年，豈惜長行役。
庭中新種玉蘭樹，枝長幹短花無數。
燦如幼女冠六珈，躑躅墻陰不能步。
今朝送客城西隅，留園名花天下無。
拔地扶疎三四丈，倚天綽約百餘株。
我上東樓頻目極，樓西花海花西日。
海上銀濤突兀來，日邊瑤闕參差出。
南圃辛夷亦已花，雪山缺處露朝霞。
閒憑危檻久徙倚，眼底層層生絳紗。
窈窕吳娘自矜許，却來花底羞無語。
直令椒麝黯無香，坐使紅顏色消沮。
將歸小住更凝眸，瞑色催人不可留。
歸來徑臥添愁悵，萬花倒揷藻井上。
坐致虞唐亦太癡，許身稷契更奚爲？
誰能妄把平成業，換却平生萬首詩。
小齋竟日兀營營，忽試霜蹄四馬輕。
螢火時從風裏墮，雉垣偏向電邊明。
靜中觀我原無礙，忙裏哦詩却易成。
歸路不妨冒雷雨，茲遊快絕冠平生。
舊苑風流獨擅場，土苴當日睨侯王。
書生歸舸真奇絕，載得金陵馬四孃。
小石叢蘭別樣清，朱絲細字亦精神。
君家宰相成何事，羞殺千秋馮玉英。〈馬士英善繪事，其遺墨流傳人間者，世人醜之，徃徃改其名爲馮玉英云。〉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27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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