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問題 (老舍)/第二幕

 第一幕 面子問題
第二幕
第三幕 

時 間 同前幕。

地 點 佟祕書家中。

人 物 佟祕書、于科長、秦醫官、歐陽雪、周明遠、方心正、單鳴琴、佟繼芬、趙勤、徐嫂


開幕。雖然是在鄉下,佟祕書還設法布置了一間客廳。這間客廳也許原來是間囤米的倉,也許是間祠堂;不論怎麼說吧,也不論怎樣的苦心布置吧,牠總不大像樣兒。佟祕書所收藏的當代名人的字畫,裝飾着牆壁;佟小姐費盡苦心發明的木板沙發,都墊着厚褥,蓋着花毯;竹桌竹凳也都受寵若驚的得到檯布與小墊;可是,這間客廳還沒有一點歡喜氣兒。窗外有一片綠竹,本來應當顯出秀美;相反的,越發使屋內黯淡淒涼。現在,屋內已相當的黑暗,而佟小姐對菜油燈毫無好感,故不急於點上。在這陰暗的室中,她本當鬧些小病;可是,她今天很興奮,因爲秦醫生也在屋裏。秦大夫近來對她的病頗感趣味,但未曾注意到她長得美,還是醜——這給她不少甜美的苦痛。現在,她斜倚着一條自造的沙發,姿態甚佳。秦大夫坐在個小凳上,手中拿着鉛筆,膝上放着一相當大的紙本。

秦醫官 怎嗎,還是常做惡夢?

佟繼芬 頂可怕的夢!一嚇就嚇醒,手心上出着涼汗!嘔,秦醫官,那天你不是說愛喝紅茶嗎?我已經託人從城裏帶來了一些。(要往起立)我給你泡一杯去。

秦醫官 我不喝!告訴我,什麼樣子的惡夢?

佟繼芬 總是夢見黑暗,還老是我自己一個人。什麼獨自走進一片可怕的黑樹林啊,什麼獨自遇見一隻頂大的鬼船,在一條黑浪滾滾的大河上漂着;忽然,從船裏伸出一隻車輪大的黑手來!

秦醫官 老是你自己,沒有別人?

佟繼芬 要有了個伴侶不就好了嗎?假若有人陪伴着我,我想我會相當勇敢的。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秦醫官 佟小姐,你才十七歲?對大夫不說眞話,怎能把病治好了呢?

佟繼芬 (往前湊了湊)你看,我多大歲數了?

秦醫官 不會猜!嘔,佟小姐,(忽然立起來)對於精神治療,我原不很懂,不過是想多研究一點,所以才常來打擾你!我所知道的那一點學理,跟你所說的那些現象,還沒法教我下什麼結論。

佟繼芬 你再多來幾次,或者,啊,一定,就能斷定是什麼病了!

秦醫官 沒有用!我對精神治療根本是外行。而且,以我的性格來說,就是專心去研究,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成績。算了吧,我還是好好的作個普通的醫生吧!那種醫學,心理學,玄學的混合玩藝,我弄不轉!恐怕弄來弄去,連我自己也要見神見鬼的了!

佟繼芬 那麼我的病呢?

秦醫官 生活有規律,多運動!太對不起了!太對不起了!

佟繼芬 這點事也值得這麼難過?

秦醫官 我不該告訴你什麼精神治療那套鬼話!我是個好學的人,喜歡讀書,近來讀了幾本關於心理分析和精神治療的書,恰好趕上你請我看病,我就想借機會研究研究。我太對不起人了!佟小姐,我十分的難過,我向你道歉!(要走)

佟繼芬 (趕快立起來)你坐下,秦醫官!(送過糖碟去)請吃塊糖!

秦醫官 (不好拒絕,拿了一塊,並未放入口中,又坐下,見她也要取糖)佟小姐,胃不好,要少吃零食。糖,瓜子之類的東西頂好都不動!

佟繼芬 (趕快放下)我向來不吃零嘴,這是預備招待客人的!秦醫官,(在他對面坐下)千萬別爲這點事難過!你知道,每逢你來看我,我就痛快多半天!

秦醫官 怎麼?

佟繼芬 看這個地方,一天連個鬼也看不見,太寂寞了!我的病沒法不越來越重,心境太壞!所以,我很盼着你來,你是這麼有趣!

秦醫官 我?有趣?

佟繼芬 眞的!你是這麼強壯,熱心,有學問!我常對自己說:可惜,秦先生是個醫生;他要是幹幹政治什麼的,得成個多麼能幹,多麼漂亮的人呢!

秦醫官 我永遠不會幹政治!好,我該走了!

佟繼芬 再坐一會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苦悶!

秦醫官 作事,作事,工作會給我們帶來快樂!

佟繼芬 (靈機一動)嘔,秦醫官,(幾乎要拉住他的手)你教給我怎樣看護病人好不好?

秦醫官 我沒有工夫,你也吃不了那個苦!

佟繼芬 教給我!教給我!哪怕是一點兒呢?

秦醫官 一點兒?一點兒有什麼用處呢?眞可笑!(笑起來)

佟繼芬 (也笑)你看,你笑得這麼甜密!嘔,秦醫官,你們作醫生的往往和女看護結婚,是不是?

秦醫官 還沒調查過!我可眞該走了!

佟繼芬 再坐一會兒!你看,這幾天我就沒這麼痛快的笑過一囘!我眞希望你能常常的來,我就用不着吃藥了!

秦醫官 不能常來了,佟小姐!

佟繼芬 怎麼?怎麼?

秦醫官 (立起來)我要到前方去了。

佟繼芬 (也立起來)到前方去?幾時走?幾時囘來?

秦醫官 過幾天就走,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囘來!

佟繼芬 嘔,你太無情了!

秦醫官 是的,我也覺得太很了點!你看,這裏的老百姓眞可憐,打擺子拉痢本來都不是不治之症,可是一年不知道因打擺子拉痢死多少人。我在這裏,救了不少條命;我走後,萬一來個專門敷衍官事,不肯給老百姓服務的人,可就糟了!

佟繼芬 你不要走好了!

秦醫官 前方的將士也十萬火急的需要醫生,我不能不去!再說,這裏的大人先生們的氣派,也教我不願再伺候他們。

佟繼芬 誰?什麼大人先生?

秦醫官 像你的父親,佟祕書。

佟繼芬 (驚異的)他怎麼了?

秦醫官 沒什麼關係!我走啦!

佟繼芬 你不能走!你要不說明白了,我馬上就又得生重病,至少要躺一個月!

秦醫官 沒什麼,眞的!他們的官僚氣一點也沒因爲抗戰而減少一分一釐,教我看着難過!

佟繼芬 我的父親,官僚氣?你大槪看錯了吧?他倒是愛講面子,絕不是官僚氣;誰能不講面子呢?

秦醫官 一天到晚弄些無聊的排場,說些無聊的話,作些無聊的事,都因爲面子!不過,也好吧!(又要走)

佟繼芬 再等一等,只還有一句話!你千萬別誤會了他老人家,我明白我的父親,也敢說相當的明白你,我一定要把這點誤會解釋開!

秦醫官 沒關係!

佟繼芬 解釋開以後,你就可以不走了吧?

秦醫官 這麼點沒關係的事,怎能影響到我的去就呢?

佟繼芬 秦大夫,不要離開這裏吧!你看,你是這麼可愛的人,假若再能交際交際,應酬應酬,什麼醫院院長呀,衞生所所長呀,一定可以拿到手。以你的學問人品,再加上院長或所長的身分,不就更,更可愛了嗎?你一定要跟我父親作好朋友,不要再誤會他。你們有了感情,他必定能幫助你!

秦醫官 大槪他和我永遠作不了好朋友!

佟繼芬 嘔,你可眞不客氣,秦大夫!

歐陽雪 (在門外)佟小姐!佟小姐!

佟繼芬 誰?進來!

歐陽雪 (進來。已換上了旗袍,更顯得俊美)喲,秦大夫已經來了?我還怕你不來呢!

秦醫官 我是來給佟小姐看病。

佟繼芬 秦大夫對我的病啊,非常的關心!唉,我簡直快變成林黛玉啦!歐陽小姐,你怎麼老這麼強壯呢?我都快要嫉妬你啦!

歐陽雪 我一天到晚老忙,大槪病是不找忙人的!

佟繼芬 唉,我眞希望也有點事做,可是,唉,身分……

秦醫官 好,你們說話吧,我走啦!

佟繼芬 別走!

歐陽雪 別走!于科長不是說,佟祕書請咱們吃飯嗎?

佟繼芬 你看怎樣?我說父親只愛講面子,而沒有官僚氣,對不對?嘔,歐陽小姐,父親沒告訴我,教我怎麼預備呢?

歐陽雪 于科長告訴了我,教我早點來通知佟小姐。于科長已經教那個小館預備了酒菜。

佟繼芬 又是那個髒死人的小館?住在鄉下可眞沒辦法!

歐陽雪 于科長說,請小姐預備一鍋飯,別的都不用管。

佟繼芬 (略帶興奮的)嘔,我趕緊叫徐嫂預備!徐嫂!徐嫂!

徐 嫂 (在門外)抓仔?

佟繼芬 (摹仿着川調,而不十分正確)先燉上一壺水,水漲了,泡茶!泡了茶,煑一鍋飯!

徐 嫂 (仍在門外)懂不到!

佟繼芬 怎辦呢?!三天就換一個老媽子,兩天換個聽差的,換來換去,全是那樣!他們恨不能把老爺太太小姐的臉面揭下來,扔在地上,跟橘子皮一塊兒掃出去!

秦醫官 爲什麼一定要用人呢?自己不會操作操作?

佟繼芬 我——我有病啊!

歐陽雪 我去!常跟老百姓在一處,我倒跟他們說得來。一壺茶,一鍋飯,是不是?

佟繼芬 (掙扎着)不要去,不要失了我們的身分!

歐陽雪 我沒有身分!不要緊!(下)

佟繼芬 嘔!(要昏過去的樣子)

秦醫官 佟小姐,怎樣?(湊過去)

佟繼芬 禁不住生一點氣!(嬌弱的扶住他)病又囘來了!

秦醫官 休息休息去。好不好?

佟繼芬 我得招待客人;特別是你在這兒,不能慢待了!你可千萬別走,萬一我要眞暈過去了呢?

于科長 (推門而入)喲!佟小姐,我道歉!屋裏還沒點燈,我以爲沒有人呢!常來常往的慣了,把敲敲門的規矩全忘了,眞對不起!

佟繼芬 (很自然的把手移開)差點又昏過去,幸虧秦大夫扶住了我!(坐在最近的小凳上)

于科長 小姐的病多虧了秦大夫費心給調治!大夫,請坐!

秦醫官 我馬上就走!

于科長 嘔,秦大夫,衝着佟小姐你也不能走!坐下!(把他按到一張小凳上,離她很近)佟小姐,點上燈好不好?

佟繼芬 老楊又不幹了!你怎麼不把老趙叫來,幫幫忙呢?

于科長 老趙就快來到,做咱們的客人。

佟繼芬 是不是我又做着夢呢?老趙做咱們的客人?

于科長 一點不錯,小姐!他發了財!

佟繼芬 他?

于科長 他,老趙,現在已經變成了趙先生!

秦醫官 這是玩什麼把戲呢?于科長,你不覺得難爲情嗎?

佟繼芬 嘔,秦大夫!

于科長 等我先點上燈!(在牆角的小桌上,找到兩盞)得,燈油又都教耗子喝乾了!(急中生智,打開公事袋,拿出電棒,豎立桌上)先教你放點光明吧!

佟繼芬 (又氣又笑)于科長,怎麼這樣淘氣呢?這太不像樣子了!請叫聲徐嫂拿油來!

于科長 (喊)徐嫂!徐嫂!

徐 嫂 (在門外)抓仔?

于科長 拿燈油來!燈油,懂不懂?

徐 嫂 沒得!

佟繼芬 我眞不願意再活下去了!沒得,沒得,一切都沒得!

于科長 沒關係,佟小姐!電棒並不比油燈壞!大夫,你說——難爲情?一點也不!我問你,你是醫生,外國話是——Doctor。請問這個頭銜是白來的不是?錢哪,這麼厚(比畫)一堆洋錢買來的呀!老趙現在有了這麼厚一堆法幣,天然的他可以買來「先生」二字!

秦醫官 不懂!(猛的立起)走啦!

佟繼芬 不要走!

于科長 別走!(去攔)這教我太沒面子了!(秦已去)

佟繼芬 于科長,你爲什麼瞎扯這一套呢?

于科長 我十二萬分的抱歉!不過,小姐的事,我一定幫忙!

佟繼芬 我有什麼事?你幫什麼忙?

于科長 還用我說,小姐?

佟繼芬 于科長,你可別給我造謠言!他是來給我看病,他不過是個大夫,你要知道!

于科長 不久他就是戰區的軍醫處處長!

佟繼芬 處長?

于科長 啊!少將或中將銜,按說,我是科長,他是醫生,我正管着他。可是,我對他很客氣。爲什麼?我有眼睛,看得出事來!一個不大顧面子的人,像秦大夫,必定有個很大的面子在他後邊,像月亮看不起星星,正因爲有太陽給她幫忙。小姐,你看對不對?

佟繼芬 是的,他倒是個有出息的人,我也看得出!

于科長 「兩」個戰區的司——令——長——官都給他來過電報!

佟繼芬 可靠嗎?

于科長 他不像個扯謊的人!

歐陽雪 (端着茶進來)喲,秦大夫呢?

佟繼芬 眞對不起你,歐陽小姐!到我們這兒來作客,反倒替我們端茶倒水的!這個徐嫂!實在太不像話了!

歐陽雪 (獻茶)于科長,吃茶!

于科長 謝謝,謝謝!

歐陽雪 佟小姐!(獻茶)我伺候慣了病人,永遠閒不住!

佟繼芬 我羡慕你!可是,我作慣了小姐,唉,無法!

于科長 歐陽小姐,你旣是閒不住,我再求求你,你再找秦大夫一趟去,可以吧?

歐陽雪 不用再找他了,他不喜歡交際應酬!

佟繼芬 我同你一道去,秦大夫囑咐我多運動!

歐陽雪 小姐你走的慢,追不上我。

佟繼芬 那倒也未必,我要是打起精神來,連秦大夫也能追得上!

歐陽雪 嘔,我還是先拿點燈油來吧,不要這麼糟蹋電!(下)

佟繼芬 于科長,假若秦大夫上前方,這個小看護也去吧?

于科長 她說,她也去!所以——

佟繼芬 什麼?

于科長 有道是先下手的爲強……

佟繼芬 你怎麼了?我要不看你是老朋友,眞要惱了你啦!

于科長 (嚴肅的)小姐,連佟祕書帶小姐你,都——請原諒我的嘴直——有點太——太——太教我着急!這是抗戰期間,我們不管是眞忙還是假忙,總得做出十分緊張的樣子來!可是,小姐你不緊張,佟祕書更不緊張,我——我是祕書的好朋友——我很着急!

佟繼芬 于科長,莫非,難道……

于科長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希望小姐你勸勸佟祕書,請他老人家緊張一些!他老人家有出路,我就跟着有好處,這是實話!

佟繼芬 父親眞怪可憐的!年紀那麼大了,教他跟年輕的人比着幹活兒,他受不了!告訴我,是不是有了什麼風聲?你是父親一手……

于科長 沒有!眞沒有!我這不過是說說知心話,大家好都有備無患!小姐你自己的事,也得——

佟繼芬 我有什麼事?別再說了!

歐陽雪 (上,提着油瓶)徐嫂對我很客氣;看,這不是油?(添油,點燈,把電棒放倒,關住)我頂喜歡這種翠綠的小燈,看,多麼好玩!

佟繼芬 我恨死牠了!不夠燈的身分,還假充是個燈!

歐陽雪 嘔,佟小姐,燈還有身分哪?

佟繼芬 什麼都有一定的身分!啊,歐陽小姐,秦大夫要是上前方,你也去吧?

歐陽雪 我也去!看,砲還響着,擔架隊,大夫,看護,一齊跑上去,從戰場上往下搶救傷兵,多麼有意思,有意義呀!嘔,秦大夫要是在這裏,他才會形容呢!于科長,我找他去吧?

佟繼芬 等老趙來,教他去吧!

于科長 小姐,老趙可再也支使不得!

歐陽雪 老趙闊起來了?

于科長 比我闊多了!

歐陽雪 比科長還闊!

于科長 我有什麼呢?脫下這身中山裝,我跟條魚一樣的什麼也沒有!

佟繼芬 歐陽,來坐一坐,我問你點事!

歐陽雪 算了吧,不用找秦大夫去了,他最怕應酬!(坐)

趙 勤 (在門外)佟小姐!

于科長 老趙來了!(迎去)進來,趙先生!

趙 勤 (進來)歐陽小姐也在這兒哪?

佟繼芬 老趙,嘔,我還得叫你老趙!

于科長 多年的朋友了!坐下!坐下!(拉趙坐下)

歐陽雪 老趙,聽說你發了財?

趙 勤 (又立起來)歐陽小姐!那囘我有病,多虧您招呼我!等我的錢到了手,我必得好好的送您一件禮物!

歐陽雪 用不着,老趙!送給我,還不如送給傷兵呢?

趙 勤 也好,我聽你的話,你是好人!

佟繼芬 你看,老趙,難道我們就是壞人嗎?告訴你,雖然我是這樣病病歪歪的,我也還願意幫助你!你是個新發了財的,對於交際呀,禮節呀,穿什麼衣裳呀,恐怕還不大,不大——

于科長 熟習!

佟繼芬 不大熟習!我們都願意幫你的忙,絕不至於教你露了怯,丟了臉!對不對,于科長?

于科長 是呀!咱們得給他立個訓練班,不,講習班!(坐)

趙 勤 你們在這兒說話吧,我看看徐嫂去。

于科長 看徐嫂去?

趙 勤 廚房裏比這兒舒服!

于科長 你可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你要知道,你現在是有身分的人了。

趙 勤 在我們鄉下,有幾十頃地的財主還自己去挑糞呢!

佟繼芬 那不行,老趙,你一定要學打牌呀,喝咖啡呀,才能像個Gentleman!

趙 勤 像個什麼?小姐可別罵人哪!

佟繼芬 (天眞的笑起來)你看,你就不知道我說的那個字,那是個外國字!哼,你該學的事太多了!

趙 勤 發了財更麻煩了!

歐陽雪 于科長,佟小姐,幹嗎這樣爲難他呢?

于科長 爲難他?我們是眞心實意的幫助他!

歐陽雪 我看哪,什麼打牌呀,喝咖啡呀,都是無聊!

佟繼芬 嘔,歐陽小姐!

于科長 聽!(外面有話聲)大槪是方心正夫婦來了!

佟繼芬 (興奮的)誰?方心正和單鳴琴?那太好了!

于科長 (看趙要去開門)你別動,拿出身分來!坐下!(自己迎出去)方先生嗎?這裏!

佟繼芬 (興奮的忘了病,輕快的走到門旁)鳴琴,是你呀?(方與單聲勢浩大的走來)嘔,鳴琴!(擁抱,如演電影。此時,趙又立起。方先生把太太的小傘交給了老趙)

于科長 (忙着給大家介紹,忙着搶過來小傘)方先生,這就是趙先生,剛發了財的趙先生!

方心正 嘔,太對不起了!久仰!久仰!(過來握手)鳴琴!過來,這就是新近以財主姿態出現的趙先生!

單鳴琴 就是你呀!(握手)嘔,趙先生,我們的實業公司算你一百股好了!是不是,心正?

方心正 是的!趙先生,我們現在正招股,開個實業公司!

單鳴琴 丁院長、馬院長、賀部長、馮祕書長、張祕書長,全認了股;這裏的佟祕書、于科長、佟小姐,還有——(不幸的忘了歐陽小姐的姓)這位小姐!

歐陽雪 沒有我,我買不起股票!

單鳴琴 哪有的話!哪有的話!老這麼客氣幹嗎?(對趙)我是說,他們都認了股,我們絕對保險,作下一年來,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紅利!

趙 勤 于科長,咱們要是作生意,有這麼大的利錢嗎?

于科長 總得多一點,至少百分之三十五!

單鳴琴 你們也做生意?

于科長 趙先生和我是老關係!

單鳴琴 嘔,趙先生,那可不行!你還能駁一個女太太的面子嗎?于科長,咱們可先別取鬭爭的姿態!

方心正 先教趙先生看看那張認股的名單。

單鳴琴 在皮包裏呢!

佟繼芬 鳴琴,你先坐坐,等一會兒再辦那些事!你這麼忙忙叨叨的教我頭昏!(她自己和歐陽都坐下)

單鳴琴 小姐,這是抗戰期間,還能不緊張點嗎?(拿了皮包)這就完,我馬上陪你說話兒!

佟繼芬 難得你還這麼漂亮,這麼活潑!

單鳴琴 (一邊說,一邊掏)謝謝小姐的稱讚!漂亮?不敢當!活潑,倒許是眞的。人生就是要賺個火熾熱鬧!(只顧說話,沒留神手下;名單很大,把路上未吃完的兩個燒餅夾在裏面。掏出來,燒餅落在地上)

趙 勤 (急忙去拾)我當是什麼呢?兩個燒餅!

歐陽雪 名單裏出了燒餅?!(天眞的笑起來)

佟繼芬 歐陽!歐陽!

單鳴琴 (也笑起來)趙先生,快把牠放在一邊吧!太好笑了!你看,我們哪,在鄉下散步,看見了一所大宅子,裏面有很多的花草。

方心正 菊花和晚香玉一塊兒開放,四川的天時眞是好的出奇!眞是天府之國!

單鳴琴 我們倆就手拉手的,像度蜜月的新夫婦似的,走進去看看花。好,兩條小驢子似的大狗,毫不客氣的把我們倆堵在了牆根!幸虧房主人出來了,給我們解了圍!

方心正 要不然,非受點傷不可!

于科長 燒餅到底是怎麼囘事呢?

單鳴琴 別忙啊!你們記得前幾年那位凌司長?

于科長 凌自安?

單鳴琴 對呀,凌自安司長!他告訴我的:無論多麼利害的狗,都受賄賂!所以到鄉下閒遊散逛啊,總得帶着吃食!

于科長 所以就買了燒餅?

單鳴琴 你的結論很正確!

趙 勤 燒餅打狗,眞有點可惜!

單鳴琴 那,天華公司孟小泉經理的兩條狼狗,還一月吃三百塊錢的牛肉呢!

方心正 鳴琴,狗的問題可以結束了吧?

單鳴琴 是的。趙先生請看看名單吧!(遞名單,與佟小姐坐在一處)

歐陽雪 于科長,菜怎麼還不來呢?我早已餓的慌了!

單鳴琴 嘔,這位小姐可眞是爽快!連我這走了二三十里路的還沒敢開口呢!

于科長 老楊辭了工,徐嫂又不聽調動,沒個人去催一催!

方心正 不忙!不忙!(坐下)

歐陽雪 老趙,你跑一趟好不好?我是眞餓得慌了!

佟繼芬 歐陽,我的面子都——唉!住在這個鬼地方,連餅乾都買不到!

單鳴琴 早知道,我們從城裏帶兩筒來!前天,李祕書還送給我們兩筒兒,由飛機運來的!

于科長 我自己跑一趟吧!

佟繼芬 于科長,你絕對不能去!

趙 勤 我去吧,我走的快!

于科長 謝謝你,趙先生!就手兒催秦大夫一下,你就說佟小姐請他,一定要來!

趙 勤 (交囘名單)好啦!(下)

單鳴琴 嘔,佟小姐,是一位醫生啊?

佟繼芬 什麼話呢!于科長,不要老這麼胡扯!

方心正 那有什麼關係呢!醫生在這年月,地位並不低!

單鳴琴 我的同學,葉文花,焦鳳麗,還不是都和醫生結了婚?她們都很過得去!

歐陽雪 佟小姐,秦大夫的人很好,醫道也很好。可是未必能作個好丈夫,他有些特別的脾氣。

佟繼芬 看護當然是明白大夫的!

歐陽雪 我說的是實話,好話!

佟繼芬 哼!

單鳴琴 (趕緊岔話)喲,這位小姐原來是看護呀?我的表妹也是看護,看護大學畢業!

歐陽雪 看護大學?那只有美國才有!

單鳴琴 可不是,表妹正是留美的!

于科長 (輕輕拍掌)眞對不起,攔諸位清談!乘着老趙沒囘來,我要提出個警告!老趙是個鄉下人,未必肯往出拿錢;方先生,單小姐,可別太逼緊了他!我先約的他,和我經營個小買賣,我想就還由我獨自跟他交涉好。再說呢,還有佟祕書的關係!

佟繼芬 爸爸不會去作生意吧?

于科長 我知道!可是我自有辦法!這年月,連傳教的牧師都得做生意!

佟繼芬 要是父親願意,我自然不反對。唉!生活太難了,要能不傷咱們的身分,而又多收入幾個錢,也不算壞事!那麼,鳴琴,面子事,你就別再拉老趙入股了!

單鳴琴 咱們都是講面子的人,不過爲了生活,彷彿就不能不努力奮鬭!

歐陽雪 (立起來)佟小姐,于科長,我先走一步了!

于科長 飯馬上就來,再稍等一等!

佟繼芬 你要是這麼走了,不是教我臉上難看嗎?

歐陽雪 還不單是飯的問題!(控制不住自己)我看,你們這些講面子的人太不要臉了!

大 家 什麼?!

歐陽雪 (往外走了兩步)老趙的錢是老趙的,你們爲什麼要算計過去呢?你們是講臉面的人,還是騙子呢?(憤憤而去)

佟繼芬 (在大家沈默一會兒之後)對不起!我得休息去了!(要往起立,被單拉住)我,我沒想到,在自己家裏會受這樣的汚辱!我招待一個小小的看護,已經是過度的客氣了;她倒……

于科長 佟小姐,這沒什麼,我有辦法!因爲秦大夫有了新的發展,我才敷衍秦大夫;因爲敷衍秦大夫,我才給小看護一點臉!我是事務科的科長,正管着他們,我有辦法!

單鳴琴 佟小姐,千萬別生氣!跟沒有地位,沒有身分的人,犯不着生氣!你要是氣病了,連我們倆的臉上可也就不好看了!

于科長 佟小姐,都是我的錯兒!

佟繼芬 不要再提了,于科長!我想父親決不會去作買賣,我們佟家是世代書香!

方心正 于科長,你看,小姐已經讓開了,就還教老趙入實業公司的股好了!

單鳴琴 心正!你怎麼還敢說這件事呢!

于科長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都是時代的毛病!這時代太偉大了,偉大得把個科長啊,司長啊,全彷彿看不見了!要是在太平年月,憑我這個科長,哼,小洋房一住,小麻將一打,舒舒服服,自自在在,還用得着費盡心機去混三頓飯吃?眞教我悲觀!悲觀!

單鳴琴 何必呢,科長!我們掙扎,奮鬭,爲了什麼?爲維持我們的身分,體面。這個動機是完全純正的!前天,我遇見邱參事,他對我說:敵機轟炸的時候,他寧願炸死,不能倒在地上,怕弄髒了洋服!我們也要有這種精神,教這種精神,通過我們的努力與犧牲,永久不滅!

方心正 (鼓掌)鳴琴,好!再來!

佟繼芬 父親怎還不囘來呢?我實在支持不住了!

單鳴琴 我們本來要跟他老人家一道來的,可是他老人家說,還有封要緊的信得寫。

于科長 祕書說接到一封怪信。

佟繼芬 什麼怪信?

于科長 我沒細問。哼!今天彷彿專出怪事!

趙 勤 (同秦大夫上)于科長,飯吃不成了!

于科長 怎麼?

佟繼芬 嘔,秦大夫,我的頭又昏得厲害!

單鳴琴 嘔,這就是秦大夫嗎?快請過來,小姐等你都快要哭了。(秦不語,不動)這位大夫可眞嚴肅!

于科長 飯怎麼吃不成了,趙先生?

趙 勤 小飯館不再賒賬!劉老闆說,科長欠他二百多啦,舖子小,東西貴,賠墊不起!

于科長 這是劉老闆說的?好!明天我教他關門就是了!

趙 勤 于科長,別那麼辦!劉老闆的買賣小,沒有多少本兒往出墊!

于科長 要不虧了我,他就能租到房?要不虧了我,就會有人照顧他?過河拆橋,忘恩負義!我賞給他臉才賒他的,就是白吃了也名正言順。好,沒二句話,明天我教他關門!

秦大夫 于科長,我已經發了電報,決定到前方去,請你另找人,務必請在十天以內找到,我好早點起身!還有,老趙要跟我走,我順便把他送到家。

方心正單鳴琴 怎嗎?趙先生要走?

于科長 秦大夫,我會給老趙找車,教他多住兩天,我還有事跟他商議呢。

秦大夫 于科長,老趙是個老實人,鬭不過你們!

于科長 我又不是土匪強盜!秦大夫!

佟繼芬 (走過來)秦大夫,明天務必請過來一會兒,我還得問問你,該吃什麼藥呢?

秦大夫 用不着再吃藥,多運動,多吃點有滋養的東西,管保會好的!

佟繼芬 你再來「一」次!

秦大夫 用不着再來!

佟繼芬 好吧!我有方法治你!(往囘走)

秦大夫 治我?我怎麼了?

佟繼芬 (站住)你高興嗎,就來跟我講戀愛!

秦大夫 我?講戀愛?

佟繼芬 問問他們!

于科長 我知道,秦大夫!

佟繼芬 你不高興嗎,就扭頭一走!你損壞了我的名譽!

秦大夫 我?

于科長 秦大夫!

佟繼芬 等我說完!我賞給你臉,才准你常來常往。你以爲,憑你這麼個(伸小指)小小的醫生,就配跟我交朋友?你以爲,憑你這麼個(再伸小指)小小的醫生,就可以隨便戲弄我?

秦大夫 這是從哪裏說起呢?

方心正 我看,咱們還是先解決吃飯問題吧!

單鳴琴 心正,你敢再開口!

秦大夫 老趙,我們走!

佟祕書 (上,正與秦、趙碰頭)你們囘來!有事要問你們!

趙 勤 (看秦仍要走)大夫,祕書說有事!(秦無可如何的一笑,囘來。)

佟祕書 (如檢閱然,看着大家,大家都已立起)秦大夫,聽說你要到前方去了?旣然已經要走了,何必還聽劉司長的挑撥支使,故意與我爲難呢?

秦大夫 這又是哪裏來的事呢?!

佟祕書 你是劉司長薦來的?

秦大夫 不錯!

佟祕書 那,你有不幫助他來和我爲仇作對的?

秦大夫 我是醫生,不管你們的閒事!還告訴你,我所以要到前方去的原因,一半是因爲前方需要我,一半是因爲看不慣你們的臭官僚氣!

佟繼芬于科長 秦——

秦大夫 國家到了什麼地步,你們還爲豆兒大的事瞎吵亂鬧,爲什麼不把心思力氣多往抗戰上放一點呢?

佟祕書 你以爲我老了,勢力不行了,處處藐視我!我還不老,我還有很多的辦法!頭一項,我不會教你好好的走了!于科長,他屬你那一科管,開他的差!你抹我的面子,我也會教你難堪,教你終身的履歷上老有個黑點,有個免職撤差的黑點!同時,我也叫劉司長知道,我還有跟他一決雌雄的膽氣和力量!

秦大夫 哈哈哈!你們都是白天見鬼!沒工夫跟你們費話!(下)

佟繼芬 (往前趕了一步)秦——

佟祕書 你幹什麼,繼芬?(看她垂手無言,轉對于)于科長,你有開除他的勇氣沒有?

于科長 我有!不過,祕書不是答應了我,教我約他來吃飯,大家言歸於好嗎?他不但得罪了您!他又得罪了佟小姐!

佟繼芬 他沒有!

佟祕書 繼芬,你少說話!

于科長 他不但得罪了——(看她一下),而且得罪了我,我本應當馬上教他知道知道我的厲害!不要說祕書您,連我姓于的也不是豆腐作的!可是,我辦事,總把眼光放遠一些——這,我是跟祕書學來的——我看他要到前方去,多少總算有了點發展,所以——

佟祕書 到前方去是外放,外任不如京官,用不着敷衍他!

單鳴琴 佟祕書,現在前方可也有升官升得很快的,于科長的顧慮不能算是錯誤。

佟祕書 請您二位先坐一坐——嘔,繼芬,你領他們到別處坐坐,我先跟于科長談點要緊的事。

佟繼芬 爸爸,你怎麼了?我,我很不放心!

佟祕書 你去吧,沒事!沒事!

佟繼芬 那麼,方先生,鳴琴,你們先到這裏來吧。(領路往外走)

單鳴琴 待一會兒見,祕書,科長,趙先生!(同方隨芬下)

佟祕書 老趙,你也去吧!

于科長 你到徐嫂屋裏去等我,千萬別走!

趙 勤 飯怎麼樣呢?

于科長 有辦法;到完全沒辦法的時候,我帶你上我家裏去吃,你千萬別走!(趙下)佟祕書,到底是怎麼囘事?

佟祕書 坐下談!(落坐)你今天告訴我,教我緊張着點,是不是?

于科長 作個樣子,教人家看着好看!

佟祕書 你並不是這個意思,你不對我說實話!

于科長 我?我能不對您說實話?

佟祕書 我剛才想過了,人人都似乎有點輕視我,下自小小的看護,上至司長,全小看我,你不會看不出來!他們輕視我,必然有個原因,你不會不知道!可是,你不告訴我!

于科長 我眞沒看出什麼來!眞沒聽到什麼!

佟祕書 你可是告訴我要緊張着點!那個姓周的書記還說過,我的地位——

于科長 一個書記的話,聽牠幹嗎?至於我說請您緊張點,不過是大家都那樣,咱們也不能不隨着,沒有一點別的意思!

佟祕書 緊張?我剛才就試驗了一下。我想一氣批完五件公事。(打開皮夾)這不是?(拿出公文,用手背拍着)可是我頭昏手顫,看不下去!而且,勉強的看完,我批不了;他們故意把難辦的案件交給我,教我無從下手!作了廿多年的官,我還能教公事給難住嗎?可是——

于科長 您這兩天,身體不大好!

佟祕書 我明白了!明白了!這不是什麼緊張不緊張的問題,而是他們要設法趕出我去!我的生活這麼苦,沒人體貼;我的資格這麼老,沒人尊重;我的年紀這麼大,身體這麼壞,沒人同情!他們緊張嗎?並不然!我應當緊張嗎?也不然!只是因爲他們大家要拿我這個地位,所以故意與我爲難,故意說我辦事太慢!不然的話,他們就應當體貼我,尊重我,同情我,不要說我還天天去辦公,就是拿乾薪,永遠不到部辦公,他們也得必恭必敬的對待我!

于科長 眞的!理當如此!不過,你老人家也別太悲觀了。您的經驗是太平年月的,現在是正在打仗,這就大不相同了!

佟祕書 難道一打仗就應當不講資格,不講身分?我告訴你,我已經下了決心!

于科長 什麼決心?

佟祕書 我要幹一幹,教他們看看,到底誰成誰不成!對反對我的人,小自書記、看護、大夫,大至司長、祕書長,從今天起,我一槪不再寬容客氣,他們斜眼看我一眼,我就劈面敬他們一拳!同時,我要活動,要發展,祕書還不是我老頭子最後的官銜!

于科長 好!我一向是您的人,今天明天,以至永遠,老是您的人,我必盡心力而爲,幫助您成功!不過,我們頂好是積極進行發展的計劃,不必消極的多得罪這裏的人;等我們的計劃完成了,教他們看,嚇他們一跳,豈不更大仁大義,更漂亮?

佟祕書 我已經開了火,就不能再鳴金收兵。

于科長 跟誰開了火?

佟祕書 秦大夫之類的人!我當面申斥了他,他還有個不去報告給劉司長的?我跟他們幹,幹到底!哼!拿這幾件破公事來爲難我?哈哈!(把公事塞在皮夾中)

佟繼芬 (已在門口偷聽了一會兒)爸爸,你先吃一點東西吧?

佟祕書 不餓!教他們氣我就氣飽了!

于科長 嘔,我去催飯!無論如何,我也得把飯弄了來!

佟繼芬 于科長,我絕不是來催你,別誤會了我!

于科長 不,我曉得!我得和劉老闆那小子去算賬!(拿起電棒等物)我馬上就來!(下)

佟繼芬 爸爸,你一定要先吃點東西!(奮發有爲的樣子)徐嫂!徐嫂!

徐 嫂 (在門外)啥仔?

佟繼芬 你進來!

徐 嫂 (上)啥仔?

佟繼芬 飯煑好沒得?

徐 嫂 煑好了。

佟繼芬 還有榨菜沒得?

徐 嫂 沒得!

佟繼芬 還有幾個雞蛋?

徐 嫂 三個。

佟繼芬 去炒雞蛋!

徐 嫂 雞蛋?我已經吃了!

佟繼芬 怎麼?

徐 嫂 啥仔時候了?你們不吃飯,未必我也跟着餓飯!你們不買菜,教我吃白飯哪?我把雞蛋炒了飯!

佟繼芬 你去買點什麼來。

徐 嫂 天黑都黑了,我哪裏去買?

佟繼芬 去到小館叫兩個菜來。

徐 嫂 來不贏了,館子關了門——

佟繼芬 你滾!

徐 嫂 好,明天早上走。(下)

佟繼芬 (哭)我沒法活下去了!

佟祕書 繼芬!繼芬!不要委屈!我知道,我都知道!你這二年隨着我受了大罪!不過,爸爸有辦法!我還要,還能,恢復從前的光景,教你不受屈,教大家看看我還有本事!

佟繼芬 (止住淚)爸爸,告訴我實話,衙門裏是不是有了什麼風聲,教您這樣的生氣?

佟祕書 沒有!我資格老,經驗多,要論官場中的一切,他們誰比得了我?繼芬,無論如何,爸爸不會丟了身分!你是我的女兒,你要安慰我,了解我!咱們忍受這一時,不久爸爸就會有發展!你看,我是老得沒有用了嗎?我的能力不如那羣年輕的冒失鬼們嗎?

佟繼芬 他們十個也比不上您一個!

佟祕書 好,繼芬,幫助爸爸,咱們的前途還是光明的!去,把方心正夫婦叫來!

佟繼芬 (走到門口)鳴琴,方先生,請到這裏來!

佟祕書 他們來了,你可以休息休息去,我會招待他們。

單鳴琴 (同方上)于科長走啦?

佟繼芬 他催飯去了。

單鳴琴 嘔,佟祕書,你老人家的精神可眞好,一天辦那麼多的事,還招待這麼多的朋友!

方心正 祕書是老當益壯!

佟祕書 你們坐下!(他倆坐)啊,繼芬,你去吧!

單鳴琴 小姐先休息休息去也好!

佟繼芬 待會兒再談,我的頭老發昏,對不起啦!(下)

佟祕書 心正!鳴琴!剛才我給張用行祕書和衞次長都打了電話,他們都說沒見到你們!

單鳴琴 奇怪!

佟祕書 你們到底是怎麼囘事呢?是不是家產弄光,到處找便宜飯吃呢?

方心正 房子嗎,被炸了——

單鳴琴 三分之一,沒多大關係!

佟祕書 你們說實話!

單鳴琴 我們難道是說假話的人?佟祕書!

佟祕書 聽我說,你們要是流亡在外,非找救濟不可,我可以給救濟會,江蘇同鄉會,職業介紹所,打電話寫信,他們都不好駁我的面子,必定給你們想辦法!

方心正 佟祕書,你看我們是肯到救濟會去的人不是?

單鳴琴 哎呀,我的佟祕書,你怎麼這樣看不起人呢?

佟祕書 別再躭誤工夫,你們是不是困住了?

方心正 沒有!我們還要辦實業公司呢!

佟祕書 好吧!我不能留你們二位在這裏!

單鳴琴 (怒)佟祕書,你太不講面子了!我們老遠的來看你,你就這樣的對待朋友啊?!

方心正 鳴琴!客氣一點!

佟祕書 我的心境很壞,你們不要再給我添麻煩!再說,我正在有所活動,家裏不能收容難民!我求求你們,趕快離開這裏,省得教我的仇人知道了,又給我造謠言,管這裏叫難民收容所!

單鳴琴 佟祕書,我們不是難民!

佟祕書 那麼是什麼呢?

方心正 (警告)鳴琴,不要感情衝動啊!

單鳴琴 我不能不說實話了!佟祕書,我們在蘇州陷落以前,就把全部財產拿到上海去,作了點買賣。

佟祕書 (搖頭)忘了你們是書香門第!

方心正 別人都作買賣,我們就見獵心喜,也玩一玩,並非要作一輩子的商人!

佟祕書 你們賠了?

單鳴琴 我們的運氣不好,賠得一乾二淨!現在,我們是一無所有,祕書你能不幫一下忙嗎?

佟祕書 我沒辦法!你們想發國難財,沒有發成,倒來麻煩我,我沒辦法!

單鳴琴 我們旣然找了你來,你還好意思把我們趕出去嗎?咱們都是講面子的人!

佟祕書 嗯——這麼辦:先到救濟會求點救濟,然後我給你(指心正)找點小差事!

方心正 小差事?我不能作,我作過科長!

佟祕書 太難了!你們太難了!你們跟個窮老頭子過不去,是什麼心意呢?

單鳴琴 祕書,你會窮?

佟祕書 (無可奈何的點頭)我的收入不夠我支持這個(指臉)的!你們不曉得,誰也不曉得!我的苦痛,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們就不要再爲難我了!

周明遠 (吃得大醉,七扭八歪的闖進來)佟祕書,走,喝酒去!

佟祕書 你是怎麼囘事,啊?

周明遠 走!喝——膈——一杯去,給個面子!

佟祕書 你敢再胡鬧?滾出去!

周明遠 不論他是誰,敢再教我——膈——滾出去,我就揍他!(要往前撲)

方心正 (去攔)先生,先生!有話好好的說!

佟祕書 老趙!老趙!

周明遠 (向方)你跟我喝一杯去!有的是酒!

趙 勤 (跑來)怎麼啦?

佟祕書 把他趕出去!

周明遠 老趙,你也在這兒哪?走!你們倆——膈——也去!

趙 勤 周先生,周先生!(拉住他)

周明遠 沒人看得起我,我知道!老趙,薛大嫂!(指單)

單鳴琴 我姓單!

周明遠 你們都捧我一場!看,(掏口袋)我還有五塊錢呢!秦大夫——好人——給我的!走,有酒有飯,就缺點面子!

方心正 我不去吧?咱們素不相識!

周明遠 難道你們不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膈!

單鳴琴 那,似乎也得說個「請」字吧?

周明遠 我「請」!

單鳴琴 心正,他是「請」客,似乎別駁他的面子吧?

佟祕書 你們敢去!

周明遠 祕書也得去,我一個月的薪水……

單鳴琴 準有酒飯啊?

周明遠 我還騙你?

方心正 走啊,鳴琴,別太傷了面子!(夫婦架着周下,趙閃開)

佟祕書 太豈有此理了,明天我開除了他!

趙 勤 他是喝醉了!

佟祕書 我問你,他是誰薦來的?

趙 勤 不知道。

佟祕書 總有人支使他,到這兒來胡鬧;憑他自己,他沒有這個膽子!

趙 勤 他是喝醉了!

佟祕書 哼!我跟他們幹!幹到底!明天我先開除了「他」!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