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飛龍全傳
第六回
第七回 

第六回 赤鬚龍山莊結義 綠鬢娥蘭室歸陰 编辑

  詞曰:
  水長流,萍相合。面未謀,情相浹。堪羨英雄,隨時伸屈。風雲未遂怎生色。權將微業度朝昏,且盡奔波職。
  霞正妍,月明白。酒正濃,花將折。枉教人空恃前程,須招不測。朱顏命薄今休歇,香零玉碎鳧高飛,莫忘功業。
        右調《金人捧露盤》

  話說趙匡胤在張家莊與那張桂英小姐成親之後,不覺過了四月有餘。一日出門遊玩,偶爾抬頭,見那前面半空中,現出兩朵祥雲,一朵黑色,一朵黃色。那黑雲下邊,現出一隻斑斕黑虎,舞爪張牙,那黃雲下面,現著一條五爪黃龍,升騰舒展。一時心下驚疑不迭,暗自想道:「這莫不是那裏妖怪玩法,有此怪異之端麼?」又道:「就是妖怪玩法,諒這青天白日,亦不敢胡亂出頭。我且趕向前邊,看他出沒,便知端的。」遂迅步走上了幾步,離那祥雲不遠,定睛細看。祇見黑雲下邊,乃是一個稍長漢子,挑著兩隻油簍,打從一個水坑窪子跟前奔馳而走,有緊要事情的一般,慌慌悻悻,直望前行,轉過了兩個彎,蹤影全無。那空中的黑雲,就漸漸兒不見了。看官聽著,這人就是黑虎財神降凡,慣賣香油為業,因要往銷金橋去趕集,祇為忘帶了賣油的梆子,所以回去。直到後來在九曲灣救駕,禪州城結義,方纔見他的功業,知他的事端。因是後話,此處不提。

  且說趙匡胤又望著黃雲那邊信步前去,祇見三岔路口,有一人頭戴綾綿桿草帽,身穿月白布緊身,相貌堂堂,身材穩穩。因被著那一車子的雨傘陷在淤泥淺水之中,正在那裏用盡平生之力,把傘車兒推拽,不道力氣有限,推夠多時,莫想移動分毫,仍然不動不變。祇見他用得筋酥力盡,一時煩惱起來,遂把天門迸開,現出一條五爪的黃龍,在空中旋轉。匡胤看了,心中想道:「我曾聽見人說,凡人蛇鎖七竅,必有諸侯之分,真龍出現,定為九五之尊,此人頂現真龍,日後福氣定然不小。我何不替他相助一臂之力,把車兒拉出泥途,與他結為朋友,聲氣相依,料他也不致玷辱於我。」主意己定,緊步上前,再看那頭上的黃雲,也就慢慢兒隱了。即時招呼道:「朋友,不要性急,待我前來幫你一幫。」說罷,將身一縱,跳到那陷泥裏邊,雙手將車嘴兒攥住了,連抬帶拽,往上一拉,輕輕的拉過泥途,停放在康莊道上。倒把那個推車的,使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祇見他鬆開了肩膊,放下了絆繩,把氣喘定,忙賠笑臉,深深的作了一揖,道:「請問壯士高姓大名?」匡胤道:「小弟家住汴梁,乃趙指揮之子,名匡胤,表字元朗。敢問足下貴姓尊名,仙鄉何處?」那推車的聽言,又是一揖道:「失敬了!久仰公子英名,常懷渴想,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小可原籍徽州人氏,遷居在滄州橫海郡居住,姓柴名榮,表字君貴,先祖也曾出仕牧民,先父經營度日,小可祇因孤身失業,力薄才菲,權將販傘為生,聊為糊口之計,方纔車陷泥窪,若不是公子力助,焉能得上平原。祇是可惜污壞了尊靴,小可當得奉賠。」匡胤笑道:「柴兄說那裏話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助力扶危,人之常情。這敝靴能值幾何,如此挂齒,前面就是舍親莊次,兄若不嫌褻瀆,請到那裏獻茶。」柴榮見匡胤這等義氣,不好推辭,祇得說聲道:「小可理當造府拜瞻。」即時把車繩搭上肩頭,推將起來。匡胤解下腰間鸞帶,拴在前面車嘴之上,相幫扯拽,一同前往張家莊來。

  正行之間,祇見遠遠的兩匹馬,從東飛奔而來,馬上端坐著兩位壯士。看看來至跟前,祇見他們收住征駒,一齊滾鞍下馬。匡胤仔細一著,原來不是別人,卻是結金蘭的契友,同臭味的良朋,乃是張光遠羅彥威二人。匡胤與他們見過了禮,又叫他們與柴榮相見了。光遠道:「小弟自從那日醉鬧勾欄,冰雹解散,次日,聽得院中被人殺死女樂一十八名,小弟暗到尊府請兄長說話,又值不遇,細問尊管,偏不肯說,因而暗暗打聽,方知就是兄長幹下的事情,小弟不敢洩漏,祇得急往四處找尋,並無蹤跡,前日遇著了京中開相館的苗先生,我叫他替兄長推算了一命。他說道,風雲未遂平生志,魔障怎開眉際歡。小弟又問他兄長的蹤跡。他又說,二位若要見良朋,關西路上去找尋。我弟兄二人,一來恐怕兄長性急出門,少帶盤費,二來小弟們也趁此躲一躲是非,怕得被人捕風捉影,打草驚蛇,所以帶些銀兩,沿路追尋,訪問兄長的消息,誰知卻在這裏推車受苦。」匡胤道:「二位賢弟,且同到前面莊上,慢談衷曲。」於時四人各各扯車牽馬,行到張家門首,一齊進了莊門,至廳上遜坐,匡胤分付僕人,把傘車推進廠房安放,將馬匹牽過後槽喂養。

  須臾,茶上三巡,匡胤把那離別之情,並在張家莊招贅為婿,及與柴榮相遇的緣由,一一對張羅二人說了一遍。遂又叫柴榮道:「柴兄,今日陌路相逢,情投意合,實乃天假其緣,人生最樂之事。俺欲四人結為手足,勝比同胞,竊願效尤那漢朝的玄德公桃園故事,不知可否?」柴榮道:「三位仁兄俱是豪門貴戶,小弟微賤鄙夫,怎好仰扳,有累尊駕。」匡胤道:「柴兄是何言也,豈不聞昔年漢高祖與那西楚霸王皆是布衣,也曾八拜為交,後來圖王定霸,平定了天下。此乃西秦的出跡,往古的成規。今日你我既為朋友,怎的論那貴賤,較這窮通,似非相交大義。小弟愚意已定,柴兄切莫推辭。」一面說話,一面叫人備辦了三牲福物,香燭神儀,就在當廳供著。柴榮再欲推辭,祇恐拂了他一團美意,祇得一齊敘了鄉貫姓名,年庚八字,乃是柴榮居長,匡胤第二,光遠行三,彥威排四。各各跪在香案之前,一齊祝道:「弟子等四人,雖各異姓,實勝同胞。願自此之後,扶危濟困,務要同心,扶弱鋤強,勿生異志。他日有官同做,有馬同騎。若有非心,天神共鑒。」誓畢,拜罷起來,各依年齒,對拜了八拜。送神已畢,然後坐定談心。正是:

  不因此日恩情重,怎得他年義氣濃。

  當下柴榮說道:「二弟,此處既是令親的府上,何不請將出來,我們見禮一番,方合古道。」匡胤遂叫僕人請員外出廳,眾人上前,俱各見禮已畢。員外聽知三人是女婿的朋友,不敢怠慢,連忙分付安排酒筵款待。那筵席極其豐盛,不必細說。眾人情懷相切,義氣相投,你敬我酬,開懷暢飲,直至天晚而散。

  其日正當中秋佳節,祇見光發東山之上,徘徊牛斗之墟,早把一輪皓月,推送當天。員外重又治了一席盛酒,邀請四人一同賞玩月色。真的是:

  暮雲收盡,銀漢無聲。晶瑩照萬國山川,皎潔奪一天星斗。

前賢曾有一律,單道那中秋之月,分外光明,其詩云: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
  平分秋色一輪滿,常伴雲衢千里明。
  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到底清。

當夜眾人賞玩了一回,各各興量已盡,方纔撤席。那員外命安童在書房中鋪下了床席,就請柴榮等三人安寢,然後進去。

  匡胤亦自回房,卻值桂英預先備下酒肴果品,在房等候匡胤進來,一同賞月。匡胤即時坐下,與桂英開懷對飲。此時已有三更之外,但見清光澄澈,爽氣颼涼。夫妻二人飲夠多時,桂英問道:「妾聞官人今日結拜了三個朋友,內中有個推車販傘的。妾思官人乃是金枝玉葉,怎與下品之人相交結納,可不辱沒威儀,有傷貴重。」匡胤微微笑道:「賢妻,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東京汴梁時,曾遇相面的,說我日後有一朝天子之分。今日偶然到郊外閑行,看見那個推車販傘的頂現黃龍,祥雲護體,因想他日後也有天子之福,不知誰先誰後,孰短孰長。故此我與他八拜為交,彼此俱有所益。」

  桂英聽言,心中歡喜道:「賤妾幼年也曾遇著算命先生,算我有嬪妃之分。不想得遇官人匹配,實乃天意使然,曲為成就。他日登了九五,一定要求封個嬪妃之職,望勿棄妾,有負今日之言。」說罷,將身跪了下去,竟要求個執照之物,作為憑據之意。匡胤哈哈大笑道:「賢妻何必多心,此事尚在未卜,怎麼認起真來?」即忙用手相扶道:「我日後果應其言,當封賢妻為貴妃之職,掌理西宮。」桂英真的謝恩,起來重整杯盤,相與歡飲。忽聽譙樓已及五鼓,二人酒意已深,即命丫鬟收拾了桌席,方纔就寢。正是:

  封號方從口內出,陰褫已在眼前來。

  看官須知,趙匡胤分付,不過因一時酒興,現在歡娛,心下祇當戲言,口中無非胡混。誰知早已驚動了值日功曹,那功曹在空中聞了此言,暗自道:「這張桂英雖有嬪妃之分,卻無嬪妃之福,不過空有此名,並非實位,他若果然做了西宮,日後把杜麗容安頓何處,此事不可不奏。」即時上往天庭,至靈霄寶殿,啟奏了玉皇上帝。玉帝聞奏,即時降旨道:「張桂英妄想西宮,邀封顯職,既越陽綱之典,當施陰罰之章,例該減壽一紀。欽此施行,勿得違忤。」這道玉旨一出,功曹不敢停留,登時離了天闕,按落雲頭,來至森羅殿上,將玉旨宣讀。慌得十殿閻君,即命執簿該管的判官,取將生死注冊,從頭檢看,見那上面注著:「張桂英該享陽壽二十八歲,於某月某日急疾身亡。」閻君遵旨,減去了一十二年,當即改注:「該在今年今月中秋第二日,暴疾而亡。」即忙批判了拘牌,就差勾魂鬼使,跟隨了張氏家鬼,協同鬼甲,前去解送無常,勾取桂英魂魄,前來繳旨。鬼使領命,即時到了張家,整備明日施行。這正是合著古語所云:「半句非言,折盡平生之福。」可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窮通壽夭,斷不可以勉強挽回者。有詩為證:

  命有終須有,命無莫妄懷。
  萬般難計較,都在命中來。

  到了次日早晨,是八月十六日了。匡胤起來梳洗已畢,就往書房見了柴榮等三人。茶罷,柴榮就要告辭。匡胤道:「兄長為何見外,俺弟兄們既結了生死之交,正該盤桓幾日,少盡愛敬之心,豈可遽動行旌,便懷離別,即或生意要緊,就使遲上幾天,也不至於誤事,請兄長安心,小弟尚多相敘。」說罷,即命安童擺上酒來,消飲談心。安童即忙收拾酒肴,擺在書房。柴榮等四人,依次而坐,觥籌交錯,彼此情濃。

  正在酣飲之際,祇見兩個丫鬟慌慌張張跑將出來,叫聲:「姑爺,不好了,禍事到了,方纔姑娘要往廚下料理早飯,不知為甚緣故,剛剛的跨出房門,忽然撲的一交,跌倒在地,頃刻昏迷不醒,眼白唇青,手足都已冷了。快請姑爺進去一看。」匡胤聽了此言,祇嚇得面如土色,驚走不迭,慌叫一聲:「仁兄賢弟,暫且失陪。」即忙趕至後面臥房門首,祇見一眾丫鬟攙定桂英,坐在塵埃,齊聲叫喚,那員外哭倒在旁。匡胤走至跟前,定睛一看,祇見佳人緊閉了口眼,手足如冰,已做了黃泉之客。急得匡胤頓足捶胸,東奔西走的,沒有法兒。祇得再近跟前,百般叫喚,叫了多時,全然不應。不覺心中酸楚起來,放聲痛哭道:「賢妻,我自從在昆明山救你時,不料萍水相逢,締結姻眷,實指望百年偕老,白髮齊眉,誰知聚首無多,恩情四月,即便早使分離,怎的不叫我心痛?」說罷又哭。那張員外亦哭道:「我兒,我指望你送終養老,不枉我生你一場。誰知你夭命先亡,叫我舉目無親,怎不痛殺?」翁婿正在痛哭,旁有一個老院子,上前勸道:「員外姑爺,也不必悲傷了,古人云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小姐的大數該然,天公注定,縱然哭死,也是無益的了,且請料理喪事為上。」翁婿二人祇得住了哭聲,收了眼淚,分付丫鬟將小姐香湯沐浴,換了一身新艷衣衫,把平日所愛的珠翠金銀,盡都插帶,停放後堂。匡胤來至前廳,柴榮等三人聞了此言,亦各下淚,用言勸慰。那張員外痛女心悲,打點了千金銀子,備辦衣衾棺槨,挂孝開喪。請了禪僧羽士,啟建懺法道揚,修設玄科祭煉,超度亡靈,往生極樂。柴榮等三人,公同湊出了份資,置辦祭禮,親到靈前祭奠。看看已有二十餘日,張員外擇日,將小姐發送墳塋,埋葬下了,喪事乃畢。

  又過了一日,柴榮見事情已畢,這日便要辭行。匡胤道:「兄長既要長行,暫假片時,待小弟別了岳丈,與兄同往。」張光遠道:「二哥,令岳這等萬貫家私,不就這裏受享,又要往那裏去奔波跋涉?」匡胤道:「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鄉,況且你二嫂已亡,愚兄在此徒然無益。如今一同大哥作伴前行,且往關西,投奔母舅那裏,創立得一番事業,庶把平生作用顯露當時。強似在人家苟且安身,希圖飽暖,致使見譏於當世,遺笑於後人,大非你我自命的本意。」說了,就叫安童請員外出廳,上前拜辭道:「岳父大人,小婿過蒙雅愛,結配絲蘿。不道運蹇時乖,命途多舛,致使令愛青年遭變,唱隨不終。心傷情慘,無過於此。因思終日在此攪擾,一則睹此景物,愈增悲愴,二則閑蕩終身,究非長策。小婿意欲前往關西,別尋勾當。為此暫且告辭,願期後會。」那員外正在悲慟之秋,忽聞匡胤便要辭別,不覺驚慌無措,紛紛的弔下淚來,說道:「賢婿,雖則我女兒福薄,不得奉侍終身,中道而亡,事屬相反。但我年近六旬,形單影隻,朝不卜暮,有誰照拂,望賢婿念我衰邁之人,以至親之誼,不如權在此間掌管家園,莫往別處去罷。」說罷,哽咽淒楚,不勝哀悲。

  匡胤睹此情形,不免淚流滿面,祇得按下愁容,強開笑貌,將言勸慰道:「岳父,你年紀雖高,尚是清健。家中奴婢,俱是得力之人,亦可委他照應,不足為慮。小婿今往關西,若果興騰,得能建功立業,縱然快刀兒割不斷這門親戚。從今切莫悲傷,須尋快樂,保養天年。祇此為囑,請自留心。」員外看他去志已決,料不能留,隨即分付安童,排下餞行酒席。自己回進房中,著意的揀選了一付極精緻最齊整的鋪陳,把來打裹停當,又打點了許多金銀,叫小廝拿了出來,對匡胤說道:「賢婿既然決意長行,量老漢挽留不住。祇是你路上風霜,行間辛苦,這時行李未免單寒,為此我備下這小小行囊,你可帶去。這是黃金一百兩,白銀一千兩,些須薄物,聊作路用之資。你可一總兒收了。」說罷,又是哽哽咽咽起來。匡胤道:「岳父不必費心,量小婿前至關西,不過千里之遙,何用許多盤費,非是小婿見外,這盤纏略有些須,盡可計度。既蒙岳父厚賜,小婿拜領了這行李,權領了這一錠黃金,餘的請收了進去。」說罷,取了五兩重的一錠金子,揣在囊中。員外知道他的性兒耿直,不好再言,祇得取些銀子,另束做三封,送與柴榮張光遠羅彥威三人,作為路費,餘的收了進去。三人不好推辭,祇得拜受。張員外又在懷中取出一件寶物來,送與匡胤。祇因這一物,有分教──形動時,任爾劍戟刀槍都遜志。鋒過處,憑你魑魅魍魎盡藏身。正是:

  靈儀常伴蒼顏老,異物終歸命世英。

不知贈的甚麼寶物,須看下回便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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