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飛龍全傳
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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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馮益鼓兵救高將 楊業決水淹周師 编辑

  詞曰:
  堪悲金革,暴露奔波,驚傳刁鬥夢魂呼。貪名圖利誰嗟怨,何處家鄉室又孤。
  寄身鋒刃,法重威多,怎分水火命來鋪。三軍應賤糧殊貴,一將功成萬骨枯。
        右調《踏莎行》

  話說楊懷亮奉了楊業之命,領本部兵至鐵籠原,與馮益同守谷口,兩下各立營寨,彼此照應,期待高懷德困死谷中,以收全功。是日,懷亮因累日辛苦,伏几假寐片時,祇見營外走進一人,頭戴金襆頭,身穿白龍袍,揚揚赫赫,立於面前,叫聲:「懷亮兒,你怎麼骨肉不分,助異姓而殘手足乎?」懷亮舉眼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父親高行周。即忙跪下,叫道:「父親因何至此,孩兒自幼失離,拋棄多年,今在楊令公帳下招為義子,不能省視父母,兒之罪也。但孩兒從不曾幫助別人傷殘骨肉,父親此言何故?」行周道:「別的莫說,祇這鐵籠原被困之人,難道你不知麼?」懷亮道:「那鐵籠原內被困的,孩兒雖不知他姓名,總是敵國之人,該當如此,父親說他則甚?」行周道:「祇這一人,便是你自戕手足,傷殘骨肉了,尚不自悟,還要多言!」說罷,往外就走。懷亮忙叫道:「父親且慢去,孩兒還要問個端的。」叫了數聲,行周並不答應,一直往營外去了。懷亮隨趕出來,卻已不見蹤跡,不覺放聲大哭,便哭了醒來。見桌上燈燭通明,帳外巡邏已打三鼓。

  懷亮定性一回,呆呆想道:「此夢做得甚奇,方纔明明見吾父親說吾傷殘骨肉,又道谷中被困之人就是手足,吾想手足乃是弟兄,吾祇有一個哥哥,名叫懷德,他諒來好好的住在家裏,或者在於父親衙中,怎麼谷中的就是吾哥哥起來,實是難猜。」忽又想道:「這被困的既是吾哥哥,怎麼夢中又見父親來說。若是父親來托夢,難道父親已棄世了不成,這些緣因,叫吾怎能明白。就是被困之人,前日吾在陣上與他交鋒之時,武藝果然高強,祇是面貌依稀廝像我哥哥,但天下同貌的甚多,我一時也不好想得。祇恨著交鋒時不曾問得姓名,終於難辨是否。」左思右想,忽然說道:「有了,我且待明日夜間,修書射入谷中,要他回答,如若果是吾哥哥,我好計議救他,兄弟既得相逢,連父母的存亡也就曉得了。」主意已定,等至明日黃昏,悄悄修下了書。

  至二更時分,兩下營中都已寂靜,懷亮便令心腹軍士:「以巡邏為名,將書射入谷中,等了回書,前來報我,須要機密,斷勿洩漏。」那軍士奉命,將書藏好,手執弓箭,先往谷口緊要之處,假意巡視了一遍。悄悄踅到山僻高處,取出書來,縛在箭上,去了箭鏃,搭上弓弦,望著谷中射去。正值軍士坐地,聽得箭響,取來一看,見箭上有書,忙來獻與懷德。懷德接來拆開觀看,喜得月色朦朧,可以照看,祇見上面寫道:

  鄂州高懷亮,奉令擁兵守谷,盡職役也,不意夢有所感,憶念手足漂離,未知所在,今谷中敵將,蹤跡可疑,如係同胞,可書名號為照。如其不然,別有商量,軍中機密,毋得自誤,立候回音,以便酌處。

懷德看罷書,失聲淚下,說道:「吾弟不知存亡,誰想在於此地,若非皇天相信,安得有此機會,使吾兄弟重逢,此真大幸也!」隨身邊取出筆硯,就在字後寫著幾句道:

  鄂州高懷德,督兵伐叛,被困幽原,糧草已無,事在危急,天遣賢弟相救,何幸如之!今以的名為照,速宜裁度,會面之時,細談委曲,立望!立望!

寫罷封好,仍縛箭頭,至原處射出。那軍士正在等候,拾了書,歸營來送與懷亮。懷亮拆開觀看,見了書詞,汪然淚下道:「若非此夢,幾使吾兄無葬身之地矣。」遂重賞了軍士。

  至天明,懷亮持書來告馮益道:「小將父親高行周,生我兄弟二人,今兄懷德被困谷中,昨夜夢見父親來告,方知其實,因此特來稟知總管,望乞設謀垂救,小將感戴不忘,若事不成,願與吾兄同死。」言罷,淚流滿面。馮益聽言,奮然說道:「我亦周臣也,因得罪,投於山後,原非得已,今既有此事,我當與汝定計,救出爾兄,同去歸周可也。」懷亮拜謝道:「總管若肯如此,愚弟兄雖死不忘盛德。」於是馮益差人暗暗詣周營報知其故,約定黃昏,聽炮響為號,便當引兵來接應,兩下知會定了,都已整備。

  至晚,馮益撤去圍兵,放起炮來。高懷德聽得外面炮響,料著兄弟來救,即引部兵從內殺出,馮益招呼,合兵一處,殺奔關下。哨馬報入關中,令公大驚,令延昭領兵三千,速去拿來見我,延昭得令,領兵出關,正遇懷亮。延昭道:「父親以汝為子,恩義兼隆,汝乃背反而去,是何道理?」懷亮道:「兄弟之情,不敢不救。」延昭大怒,挺槍直刺。懷亮舞鞭相迎。戰不數合,懷亮不敢戀戰,正待要走,忽正南上來了一支人馬,當頭便是鄭恩,舞刀來攻,延昭抵敵不住。那馮益與懷德催動後軍,掩殺過來,延昭勢力不支,回馬引兵而走。比及天明,周兵合為一處,來見世宗。世宗見救出懷德,又添二將,又得了許多軍馬,心懷大悅,即封馮益為御營團練使,高懷亮為副先鋒,二人謝恩。懷德同弟懷亮拜謝匡胤等諸將。匡胤道:「前者吾亦被困,蒙眾位之力,得脫其難,凡在同朝共事,何必言謝,喜得汝兄弟重逢,誠因禍而得福也,我等眾人當共設一席,聊為慶賀。」眾將道:「當得如此。」遂乃設席營中,彼此暢飲,盡歡而散。

  次日,世宗下令:「各營諸將,整頓營伍,攻取金鎖關。」諸將得令,分頭攻打,聲勢甚銳。楊業見馮益懷亮二人叛去,悔恨無及,召諸將計議道:「周兵攻城甚急,爾等諸將有何謀畫以破之。」延昭進道:「周兵連營六座,攻吾關隘,意在必得。兼之趙匡胤、鄭恩、張永德、二高皆虎羆之將,似難與爭鋒。依兒之見,今且不必與之交戰,俟其懈怠,大人設計以破之,易如反掌矣。」楊業聽言大喜道:「吾兒此論,暗合吾心。」遂下令諸將,按兵不出,堅守城池。

  當時又過了數日,楊業帶了數騎,上高阜處觀看周兵,見旗幡嚴整,軍士雄偉,列營於汾水之原,兵勢浩大。又看那龍川水勢,白浪滔天,接連汾水。楊業看了,大喜道:「已入吾掌中矣。」回馬入帳,對王貴等說道:「周師十數萬,旦夕必受吾累。」諸將問道:「主帥何以知之?」楊業道:「不識地利,安能活乎?」諸將盡皆未信。時當八月初旬,涼風透體,秋雨連綿。楊業差撥軍士,整備船隻,檢點水具,聽令應用。延昭問道:「陸地行兵,何用船隻?」楊業道:「兵家玄妙,豈爾所知也!兵法云軍入陷地,有犯天時,逆天行道,必敗之道也。方今秋雨連綿,汾水必然暴漲。吾故差人整頓船筏,備齊水具,往各處水口壅住。待等雨甚水發之時,放開閘壩,其水衝下,周兵盡為魚鱉矣。」延昭拜服道:「大人神機妙算,豈兒輩所能測也!」正是:

  安排妙計擒豪傑,預定奇謀捉帝王。

  卻說周兵因連日秋雨不止,滿營皆濕,匡胤來見世宗,奏道:「今吾大兵列於汾水原,地勢甚低,前望龍川,水勢泛溢,近日秋雨淋灕,倘楊業效漢關公決水之計,吾兵何以當之?」世宗道:「朕正慮此,未得其策。」即傳軍師王朴計議其事。王朴奏道:「臣夜觀天象,見殺氣聚於本營,於大軍甚為不利,主公速宜拔營移寨,庶幾可以免禍。」言未畢,祇聽得帳前一派的聲響,如萬馬奔騰,似千軍震鼓,澎澎湃湃,洶涌而來。世宗大驚,出帳上馬。祇見四面八方,水勢滔天,風雨更甚。各營將帥要備船隻,已來不及,頃刻之間,平地水長數尺。軍士慌亂,無處躲逃,惟有追波逐浪,淹沒漂流而已。此時趙匡胤保了世宗於高處奔走,正遇楊業父子各駕快船,搖旗擂鼓而來,見世宗繞岸而走,即便棄船登岸來追。匡胤怒聲若雷,揮刀躍馬,抵住楊業交戰。戰上數合,王貴一馬又到,匡胤奮力抵敵。卻好鄭恩、張永德、高懷德一齊殺來,見北軍勢盛,不敢戀戰,保了世宗先走。匡胤力戰,楊業又有王貴幫助,戰鬥多時,料不能勝,回馬拖刀而走。楊業那裏肯捨,拍馬追來。此時匡胤單騎奔走,纔過龍川壩,不期路滑泥濘,縱蹄一失,連人帶馬,陷入川澤之中。楊業一馬趕到,提起金刀,正劈個著,祇聽得一聲霹靂,匡胤頂上現出真龍,伸足往上抓住,金刀便不能下。楊業大驚,心下想道:「真命之主,不可傷也。」忽匡胤坐下赤兔馬,紅光一現,騰的縱出澤中。匡胤急帶絲韁,正要望前奔走,祇見楊業勒馬提刀,不來追趕,叫聲:「且慢,此去絕路難行,君須望南而走,便是大路。當記今日楊業不殺之恩。」言罷,回馬而去。後人有詩以表之:

  殺運英雄角逐秋,鏖兵接下陣雲收。
  驊騮已陷翻騰起,帝主威風蓋九州。

  卻說趙匡胤誤被馬陷澤中,又見楊業追到,舉刀便砍,一時眼前昏黑,意亂心迷,一會兒纔得清醒,那馬已立在岸上。又見楊業勒馬停刀,指明去路,又說當記不殺之恩,言畢而去。心下沉吟,不知何故,策馬向南而走。祇見當頭一彪人馬到來,卻是鄭恩,因不見匡胤,領兵來尋。當時見了,一齊沿岸向南而走,但見水勢汪洋,各營軍馬盡都淹沒,其餘會水得命者,不上一二萬。後人有詩嘆云:

  萬馬爭奔勢若潮,一時軍卒盡流漂。
  可憐無數河邊骨,猶帶冤聲涌怒濤。

  諸將保了世宗,退至數十里,招集得命軍士,扎立營盤,查點將士,不見匡胤鄭恩二人。世宗心慌,正欲差人尋覓,忽報二將已到,世宗方始心安。二人見駕,各各慰安。少頃,文武官員,隨征將士,漸漸復集。世宗見折了許多人馬,忿怒不已,乃謂諸將道:「數日前已有神明報知其事,朕尚未明其故,不想今日果應斯言,殊可痛恨!」王朴奏道:「氣數有定,故不能逃,但勝敗兵家常事,陛下不必憂焦,有傷聖體。」世宗怒道:「朕誓與楊業決一死戰,以報其讎!」匡胤奏道:「不可,軍士折傷大半,糧餉不繼,士卒已無戰鬥之心,陛下苦與之戰,恐其不利。不如暫且班師,再圖後舉,諒劉崇如釜中之魚,安能逃其生哉?」世宗自知銳氣已挫,難以奮興,祇得允從其議。先差人至忻州,暗暗抽回岳元福這支人馬,然後下詔班師。各營將士得旨,無不歡喜,盡皆整頓回師。岳元福奏道:「陛下,進兵易,退兵難,今楊家與劉崇聲勢相依,非可小視,倘楊家探知我軍退去,密地出兵來追,甚非所利。為今之計,陛下可命將斷後,以防彼兵追襲,陛下前軍緩緩而退,便無患矣。」世宗聽奏大喜,即命高懷德、高懷亮、馮益三人為前鋒,鄭恩、岳元福、馬全義擁重兵斷後,自與趙匡胤、張永德、符彥卿、王朴、史魁等以下戰將並宿衛軍馬居中,即日焚其營寨,班師回朝。不提。

  且說楊業水淹周師,大獲全勝。探馬報到周兵拔營退去,當有五郎延德進言道:「周兵喪膽而去,孩兒願領輕騎追襲,務要趕上,將周主拿來獻功。」楊業道:「不可,兵法云歸師勿掩,窮寇莫追。吾觀周將知識者多,彼軍雖退,必有強將斷後,汝若追之,反遭其算矣。」延德乃止。正是:

  運籌帷幄能相慎,決策疆場不受欺。

  楊業既勝周兵,差人報捷於劉崇。劉崇得報,憤然嘆道:「高平之戰早得此人,焉有大敗?」即遣丁貴齎羊酒金帛等物至營中賞勞,令公拜受,俵分諸軍,眾各歡喜。次日,楊業隨丁貴入城朝見,劉崇安慰之,說道:「累卿遠來,大勝周兵,於孤家振威多多矣。」楊業奏道:「此皆大王之福與諸將之能,臣有何功,敢蒙獎譽。」劉崇大喜,設宴款待。是日君臣暢飲,盡歡而撤。楊業辭駕謝恩,因又奏道:「契丹奸詐莫測,勿宜親近,如竭府庫以與之,彼終無厭,而大王則自空其國矣。」劉崇深然其言,又賜以金珠珍玩之物,楊業拜受辭歸。至次日,下令拔寨回兵,正是鞭敲金鐙,人唱凱歌,大軍在路無辭。

  不日,將至五臺山,楊業對王貴道:「五臺山有智聰長老,精於禪理,能知過去未來,久欲會晤,未得其便,今幸有此機會,欲與足下同往一訪,何如?」王貴道:「吾亦久聞此僧善知相法,公若去見,小將當得奉陪。」楊業遂將兵馬屯扎山下,同了王貴,帶了七子,後面跟隨著十數騎,一行人齊上山來。此時中秋以後,久雨初霽之時,見那山色空蒙,雲光映遠,層臺聳兀,峭壁巍峨,正合著兩句古詩道:

  晴光開斷壁,曝色半松亭。

  楊業帶了眾人上山來,至寺前下馬,抬頭看那山門上,有一匾額,鐫著五臺禪寺四個大字。當時先著人進寺通報。不多時,智聰長老出來迎接,一行人進了山門,走過幾間大殿,至方丈見禮,分賓而坐。童子獻茶已畢,長老問道:「不知將軍貴駕降臨,有何高論?」楊業答道:「小可太原人氏,武職出身,姓楊名業,表字繼業。因救河東之厄,得勝回師,久仰禪師明測禍福,精察窮通,故此特來參禮,叩問前程,懇乞指示迷津,幸勿隱吝。」智聰道:「久仰將軍英名遠布,今垂枉顧,貧僧法緣之幸也。」楊業遂令左右獻過禮物,乃是黃金十兩,紵絲二端。智聰辭不敢受。楊業道:「些須薄物,聊表相見之情,切勿固辭。」乃命童子收過。遂而叩問終身,要求指點。長老道:「將軍乃當代之柱石,舉世之英雄,今日運籌帷幄,他年垂名竹帛,又何待貧僧饒舌,妄擬清白哉。」楊業堅請再三,長老道:「既將軍不棄,貧借有四句偈言,望將軍記取。」楊業道:「願聞。」長老遂將紙筆鋪排,寫出一首偈言道:

  立名無佞,建業天波。
  辛勤勞苦,李陵榮枯。

寫畢,遞與楊業。楊業細看,不解其意,再三懇求,欲為解說。長老道:「此天機也,久後自應。將軍已能循理而行,其後福豈有量耶。」楊業遂將偈語收藏。又喚過七子,與智聰相之。智聰逐一相過,說道:「皆棟梁之器也,貧僧何用多言。」楊業道:「理貴直言,小可決無見怪,望禪師明言之。」長老笑道:「既將軍不嗔,貧僧祇得冒瀆了。細觀七位將軍,皆是忠國勤民之相,祇可惜剛直太露,他日恐不得其善終。七郎君目有變睛,須防箭危。惟六郎君形貌光舒,可保其爵祿。然一生有憂無樂,好事多磨,雖得令終,未許安享。貧僧所論如此,亦在諸位小將軍之自保耳。望將軍勿罪。」楊業聽罷,撫掌大笑道:「大丈夫得死於沙場,幸也,何用計較哉。」此時天色已暮,智聰令侍者安排素席相待。眾人席上各訴平生豪氣,談笑悠然,直飲至興盡更闌,就於寺中安歇。

  當時眾人都已寢定,內中祇有五郎延德寢不能寐,他因日中聽了智聰之言,心懷憂懼,反側難安。遂乃披衣而起,要往禪房來見長老,求個趨避之方。祇因這遭兒此心一發,有分教──身處寰宇之中,心超塵俗之外。正是:

  功名事業人皆羨,生死機關誰肯參。

畢竟延德去見智聰有甚說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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