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香祖筆記
卷五
卷六 

康熙己巳、庚午間,在京師,每從朱錫鬯、黃俞邰借書,得宋、元人詩集數十家,就中以長沙陳泰志同為冠,因鈔其《所安遺稿》一卷,以周弼伯弱《汶陽稿》、臨江鄧林性之《皇荂曲》、金華杜旃仲高《癖齋小集》附之。數子者名不甚著,而其詩實足名家。按吳正傳《跋杜端父墨跡》云:「杜汝霖仁翁學於胡安定,為李公擇所稱。其孤陵。陵五於:伯高,旃仲高,斿叔高,<方遂>季高,旝幼高。伯高登呂成公之門,同時陸務觀、陳君舉、葉正則、陳同甫咸稱其文;淳熙、開禧中兩以制科薦,有《橋齋稿》。仲高占湖漕舉首,與吳獵、楊長孺善,著《杜詩發微》、《癖齋稿》。叔高嘗問道考亭,與辛幼安諸公遊,端平中以布衣召入秘閣校讎。季、幼文亦相上下,幼有《稡裘集》,葉正則為序。人稱「金華五高,伯高為最。」旃子去輕,此帖乃去輕手筆,蓋先大父碧溪翁之友。」宋末士競舉子習,而杜氏一門,子孫獨尚古文章,今里中殘碑斷碣可見者,悉有家法,下至字畫亦異,此紙深得山谷老人筆意,要非不習而能也。

白樂天論詩多不可解,如劉夢得「雪裏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句,最為下劣,而樂天乃極賞歎,以為此等語在在當有神物護持,悖謬甚矣。元、白二集,瑕瑜錯陳,持擇須慎,初學人尤不可觀之。白古詩晚歲重複什而七八,絕句作眼前景語,卻往往入妙,如「上得籃輿未能去,春風敷水店門前」,「可憐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類,似出率易,而風趣復非雕琢可及。敷水在華州東,水出羅敷谷。酈注:敷水又北徑集靈宮西。予過其地,憶白詩,亦為之流連而不發也。

明天啟時,內官多購異花,種於臨幸之處,有紅水仙、蛺蝶菊、番蘭秭之屬。陳悰《天啟宮詞》云:「春風香豔知多少,一樹番蘭分外紅。」又云即美人蕉。

南唐名臣,如韓熙載、孫忌、王仲連,皆山東人,而著述之多,無如朱遵度。遵度,青州人,好藏書,高尚其事,閑居金陵,著《鴻漸學記》一千卷,《群書麗藻》一千卷,《漆書》若干卷,見鄭文寶《江表志》。然陸、馬二《南唐書》皆不為遵度立傳。

予昔輯《諡法考》,頗以一字二字為疑。讀獨孤及《毗陵集•呂諲諡議》,初擬諡肅,而度支郎中嚴郢駁之,謂國家故事,宰臣之諡,皆有二字,以旌德章善,請諡忠肅。及復駁之,云:「文王、周公、晉文,武功極盛,而皆諡文;冀缺、甯俞、隨會,文德豈不優,而皆諡武。三代以下,樸散禮壞,乃有二字諡,非古也。唐興,杜如晦諡成,王珪諡懿,陳叔達諡忠,溫彥博諡恭,岑文本諡憲,唐休璟諡忠,魏知古諡忠,此皆當時赫赫以功名居相位者,不過一字。由此觀之,二字不必為褒,一字不必為貶。若褒貶在字數,則是文、武、成、康不如威烈王、慎靚王也;齊桓、晉文不如魏安厘、秦莊襄、趙武靈、楚考烈也。」其言甚辯,卒用及議。是在唐時,已不知一字二字之例謂何矣諲為宰相,而史入《良吏傳》,亦所未喻

唐獨孤及至之《毗陵集》二十卷,補闕安定梁肅所編,肅後序稱門下生,蓋其門人也。集首有虔州刺史李舟序,末有吳郡祝允明跋,云是吳文定所鈔東閣本。予按皇甫湜《諭業》一篇,歷評唐人文章,稱獨孤之文「如危峰絕壁,穿倚霄漢,長松怪石,顛倒溪壑」。今讀其文,殊不盡然。大抵序記猶沿唐習,碑版敘事稍見情實,《仙掌》、《函谷》二銘、《琅邪溪述》、《馬退山茅亭記》、《風後八陣圖記》是其傑作,《文粹》略已載之。權德輿議及諡曰:「立言遣辭,有古風格,濬波瀾而去流宕,得菁華而無枝葉。其摳衣入室之徒皆足以掌讚善而秉方冊,及之為文可徵矣。」卒諡曰憲及位止牧守,而得諡,亦非常格

唐歐陽詹《四門集》八卷之中,《棧道銘》、《吊九江驛碑材文》最佳。其《自明誠論》有云:「尹喜自明誠而長生,公孫弘自明誠而為卿,張子房自明誠而輔劉,公孫鞅自明誠而佐嬴。」安得此離經畔道,狂悖謬悠之論耶?韓文公與之同時同年,獨作《原道》、《原性》諸篇,不愧稱大儒矣。

蔡卞,壬人也,然其作《毛詩雜解》,頗有可取者。如《木瓜》詩云:「齊桓信義及於諸侯,率懷其德,不專畏其力,故問遺得以稱其重輕以為禮,孔子所以歎曰『吾於《木瓜》,見苞苴之禮行焉。』」

天啟中,小人造《東林朋黨錄》、《點將錄》、《天鑒錄》、《同志錄》、《東林籍貫》、《盜柄東林夥夥》、《壞封疆錄》諸書,以媚逆璫,殺諸君子,與蔡京黨人之碑、韓侂胄偽學之禁無異。然其中亦有以小人竄入者,如李清臣、章惇、曾布、張商英之屑,與溫、潞諸公同列,是又不可解也。如《朋黨錄》中之顧秉謙、周延儒、魏應嘉、馮三元,《點將錄》中之許其孝、魏應嘉、郭鞏、陳保泰、楊春茂,《同志錄》中之張我續,《東林籍貫》之郭鞏、張文熙、薛貞,《盜柄東林夥夥》安某等,是也。

宋《臞翁詩集》一卷,長樂敖陶孫器之所著。器之非江西詩派中人,而詩深得江西之體。其評詩最精,嘗自云:「此評手書兩紙,一貽莆陽劉潛夫,一貽同舍朱仁叔。」其自貴重如此。韓平原當國時,題詩臨安酒家壁吊趙忠定公云:「九原若遇韓忠獻,休說渠家末代孫。」幾罹於禍,亦奇男子也。

《句曲外史雜詩》一卷,元張雨伯雨著,詩多拗體。予最喜其絕句,如:「淩波仙子塵生襪,空谷佳人玉煉容。不奈天寒風露早,日高猶傍錦熏籠。」《三香圖》「弁山南下幽人宅,萬個長松水一瓢。月到三層樓上夢,鯉魚風起駕春潮」《萬壑松濤》。「雞犬茅茨接暝煙,平林如薺遠連天。急披奇句無人賞,已近飛鴻滅沒邊。」《黃子久畫》頗有坡、谷遺風。自題云:「乙酉歲,自春徂夏,霪雨時多,日處幽篁中,未有裹飯過子桑者。閑弄筆研,寫詩盈冊,以自料理耳。詩凡五十五首,子英過之持去,勿示不知我者。雨告。」

章丘李中麓太常開先,藏書畫極富,自負賞鑒,嘗作《畫品》,次第明人,以戴文進,吳偉、陶成、杜堇為第一等,倪瓚、莊麟為次等,而沈周、唐寅居四等,持論與吳人頗異。王弇州與之善,嘗言過中麓草堂,盡觀所藏畫,無一佳者。而中麓謂文進畫高過元人,不及宋人,亦未足為定論也《畫品》略云:戴文進如玉斗,精理佳妙,復是巨器。吳小仙如楚人戰钜鹿下,猛氣橫發,加於一時。陶雲湖如富春先生,雲白山青,悠然野逸。杜古狂如羅浮早梅,巫山朝雲,仙姿靚潔,不同凡品。莊麟如山色早秋,微雨初沐。倪雲林如幾上石菖蒲,其物雖微,以玉盤盛之可也。唐六如如賈浪仙,身則詩人,猶有僧骨,宛在黃葉長廊之下。石田而下無譏焉

宋予祠之制,予昔與亡友葉訒庵侍郎辯之,載《池北偶談》,然語焉弗詳也。考趙升《朝野類要》云:「舊制有三京分司之官,乃退閑之祿,神宗置宮觀之職以代之,取漢祠官祝厘之義。雖曰提舉主管某宮觀,實不往供職也。故奏請者多以家貧指眾為詞,降旨則曰依乞整某處宮觀,任便居住,惟京師宮觀不許外居。」 此雖優士大夫之典,而儕衣冠於道流,亦自非理。

笭箵之箵,有平上二讀。元次山「能帶笭箵,全獨而保生」;蘇子美《松江觀漁》詩「擬來隨爾帶笭箵」;謝幼磐《嚴陵》詩「身前萬事一笭箵」,皆在青韻。今小本禱韻止收笭字,誤。

宋二謝,無逸逸、幼槃薖,皆江西詩派中人;潘邠老亦派中人也。幼槃《竹友集》云:「邠老嘗作詩云『滿城風雨近重陽』。邠老亡後,無逸兄用此句足成四篇。今去重陽只數日,風雨不止,淒然有懷,作二絕句,念泉下二人不再作,不覺流涕覆面。」詩云:「地下修文兩玉人,清詩傳世墨猶新。卻因風雨重陽近,獨立蒼茫淚一巾。」「阿兄溫潤玉介導,我友澹薄朱絲弦。隻疑蟬蛻遊人世,醉插茱萸若個邊。」邠老詩句至今藝苑流傳,為重陽口實,而二謝同時有詩,迄無知者,因識之續成一則詩話,亦使邠老不寂寞也。集十卷:詩七卷,雜文三卷。文雅潔,楚楚有法度,不減其詩。

陸放翁晚節以韓侂胄《南園記》為世口實。葉紹翁《三朝聞見錄》云:有鄭棫者,嘗第進士,自作《南園記》,礱石以獻。韓以陸記為重,仆鄭石,瘞之地。韓敗,棫競得免。人固有幸不幸哉!

宋張孝祥《于湖集》,僅四卷,門人謝堯仁弟華文閣直學士孝伯序之。於湖,紹興甲戌狀元,高宗謂為謫仙人。天性倜儻,勇於為義。真西山目於湖生平雖跌宕,至於大綱大節處,直是不放過。每作為詩文,輒問門人視東坡何如。而堯仁謂其《水車》詩活脫是東坡,然較蘇氏《畫佛入滅》、《次韻水官韓幹畫馬》等數篇,尚有一二分劣;又謂以先生筆勢,讀書不十年,吞東坡有餘矣。觀集中詩,亦是學步江西,尚未到後山境界,遽欲上擬坡公,妄矣。在南渡之初,亦下放翁遠甚。

唐衡州刺史《呂溫集》十卷:詩二卷,雜文八卷。溫于詩非所長,讚頌等時有奇逸之氣,如史所稱《淩煙閣功臣讚》、《張始興畫像讚》,及集中《三受降城》、《古東周城》、《望思台》、《成皋》諸碑銘,皆有可傳者,惟《武侯廟記》持論頗謬。同時劉禹錫、柳宗元亟稱之。溫亦伍、文之黨,八司馬之貶,以使吐蕃,獨免於禍。與竇群、羊士諤共傾李吉甫,而其父渭亦附裴延齡,皆非長者,蓋其門風如此。

宋姜夔堯章《白石集》,予鈔之近百首,蓋能參活句者。白石詞家大宗,其於詩亦能深造自得,自序同時詩人,以溫潤推范石湖,痛快推楊誠齋,高古推蕭千岩,俊逸推陸放翁。白石遊於諸公間,故其言如此。其詩初學黃太史,正以不深染江西派為佳。

唐沈亞之《下賢集》十二卷,昔人謂其工為情語,善窈窕之思,觀集中《秦夢記》、《異夢錄》、《湘中怨詞》、《歌者葉記》等,信矣。然頗類傳奇小說,姚鉉概不之錄,毋亦以其誕謾不經耶?至以滄寇李同捷之誅,朝廷與柏耆牽連同貶,實以兩河諸將之譖,姑謫罰以悅其心耳。而晁公武遽以為亞之狂躁,輔耆為惡,愚矣哉!吾讀下賢《與鄭使君書》而悲之。

李白云:「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此獨謂《三百篇》耳,若後來韋、盂等作,有何興寄,但如嚼蠟耳,《風》、《雅》中如「燕燕於飛,差池其羽」,「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等句,後千萬世,縱有能言,更從何處著筆耶?

《徐公文集》三十卷,南唐徐鉉寶臣著,宋都官員外郎胡克順所撰天禧中表進,批答甚優。五代時中原喪亂,文獻放闕,惟南唐文物甲於諸邦,而鉉、鍇兄弟與韓熙載為之冠冕。常侍詩文都雅,有唐代承平之風。入宋,與湯悅即殷崇義奉詔撰《江南錄》,至金陵亡國之際,不言其君之過,但以曆數為言。誄後主文,尤極悱惻,讀者悲之。《老學叢談》記常詩入汴,市一宅居,後見宅主貧甚,曰:「得非市宅虧價而至是耶?吾近撰碑文,獲潤筆二百千,可以相濟。」其人堅辭,亟命左右輦致之。其厚德如此。集外又有《稽神錄》若干卷,予家亦有寫本。

虎為西方猛獸,毛族皆畏之,然觀傳記所載,能制虎者,不一而足。如師子銅頭鐵色,能食虎豹;駁如馬、一角,食虎豹;茲白出義渠國,食虎豹;酋耳似虎,遇虎則殺之;<鼠勺>犬能飛,食虎豹;黃腰形似鼠狼,取虎豹心肝而食;竹牛能伏虎,生子竹中,虎行過即懾伏;又蝟能制虎。《諾皋記》:狒胃食虎;猾無骨,入虎腹,自內齧虎。漢武帝時,西域貢獸如狸,以付上林,虎見之,閉目不敢視,或曰猛㺎也。五色師子,食虎於巨木之岫。近見南海子象與虎鬥,往往殺虎。則虎之威,亦僅僅耳。

康熙十五年,餘姚有客山行,夜宿山神祠。夜半,有虎跪拜祠下,作人言,乞食,神以鄧樵夫許之。明晨伺於祠外,果見一樵過之,逆謂曰:「子鄧姓乎?」曰:「然。」因告以夜所聞見,戒勿往。鄧曰:「吾有母,仰食於樵,一日不樵,母且饑。死生命也,吾何畏哉!」遂去不顧,客隨而覘之。樵甫采薪,虎突出叢箐間,樵手搏數合,持虎尾盤辟久之。虎不勝憤,乃震哮一躍,拔尾負痛遁去,樵逐而殺之。客逆勞之,樵曰:「感君高義,盍導我至廟下。」既至,大詬,以死虎示神曰:「今竟何如!」遂碎其土偶,樵一笑躍上神座,瞑目而逝。鄉人重為建祠,額曰「鄧公廟」。

上諭戶部,蠲免山東康熙四十三年地丁錢糧。刑部尚書臣士禛、大理寺卿臣李斯義等公疏謝恩。十月十一日,駕幸西安府,閱駐防滿洲兵馬。

上諭蠲免山西所欠穀草,大學士臣吳典、臣陳廷敬等公疏謝恩。蠲免陝西四十二年以前積欠錢糧,右春坊讚善臣范光宗等疏謝。

山西平定州知州劉學嘉上疏,為其父劉欽鄰請諡,略云:「臣父某係順治辛丑科進士,原任平樂府富川縣知縣,康熙十三年值孫逆延齡叛亂,罵賊殉節。仰蒙聖慈,溫綸洊錫,優贈太僕寺少卿,蔭子入監讀書,特賜祭葬。以小臣疊邀異數,臣捐糜頂踵,難報高厚於萬一。但查蘇松糧道臣馬逸姿,伊父馬界原任永嘉縣知縣,與溫處道臣陳丹赤同時殉節,屢被聖恩優恤。四十二年,皇上南巡,逸姿為父請諡,仰蒙俞允。臣父飲鄰死節與界正同,幸逢聖駕西巡,誠千載一時之會,用敢披瀝下誠,援例上請,懇照馬界之例,一體予諡。」奉旨下部議,賜諡忠節。

特起前贛南道副使劉蔭樞為雲南按察使。蔭樞,韓城人,官給事中,有剛直聲,外轉詿誤,革職家居,至是由廢籍擢用,人皆誦知人之明云。十月,蒙恩賜內閣九卿西域蒲桃,人二株,臣以尚書與焉。

十二月,恭領萬壽節覃恩誥命三軸,祖、父皆資政大夫、經筵講官、刑部尚書,祖母、母皆夫人,已階資政大夫,妻贈夫人。

特擢提督山西學政翰林院侍讀汪灝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兼督陝西學政。

禮部右侍郎王頊齡轉左侍郎,以內閣學士王九齡為禮部右侍郎,同胞兄弟也。其胞弟鴻緒時為工部尚書,兄弟三人同時八座。

特諭蔚州壬戌進士魏學誠改官翰林,故刑部尚書象樞子也。以其父居官清正,故有是命。

學士初無大稱,唐中宗欲以寵大臣,始有大學士之名。五代有文明殿大學士,為宰相兼職。明設華蓋、文華、武英三殿,文淵、東閣大學士,凡五,正五品;後又添設謹身殿大學士,而為六,加尚書,乃為正二品。

王西寧仲威《暑窗臆說》說山繭一條,甚悉,可補孫文定廷銓《山蠶說》所未及,輒錄於此。《藥溪談記》:《禹貢》「萊夷作牧,厥篚檿絲」,《爾雅》曰:「檿,山桑。」師古曰:「山桑之絲,其韌中琴瑟之弦。」蘇氏曰:「惟東萊有此絲,以之為繒,堅韌異常,萊人謂之山繭綢。」《爾雅》又曰:「蟓桑繭,讎由樗繭。」今萊陽之山繭綢,蓋樗繭也。按山繭即《禹貢》之「檿絲」,今之山綢樗繭,又別一種,乃今之椿綢也。樗,不才木也,土人嫌其名,故借名椿,取莊子「大椿」之義。然則《爾雅》所云「蟓桑繭」,即今山桑檿絲是也;「讎由樗繭」,今樗絲,借名椿繭是也山東謂樗為臭椿

又記燕窩一條云:燕窩名金絲。海商云,海際沙洲生蠶螺,臂有兩肋,堅潔而白,海燕啄食之,肉化而肋不化,並津液吐出,結為小窩,銜飛渡海,倦則棲其上,海人依時拾之以貨。又云,紫色者尤佳。《湖海搜奇》又云,出廣東陽江縣,乃海燕採小魚營巢,故名燕窩。

陳晉州士業弘緒云極喜古琴銘四句,云:「山虛水深,萬籟蕭蕭,古無人蹤,惟石焦嶢。」能理會此段,便是羲皇以上人。王山史弘撰嘗取俞益期箋云:「步其林則寥朗,庇其蔭則蕭條,可以長吟,可以遠想。」

士業又云:陸務觀《梅宛陵別集序》:「蘇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韻和淵明及先生二家詩而已。」是坡公又有和梅之作,今集中無可考見,亦未有知其事者矣。

宋閨秀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吾郡人,詞家大宗。其集名《漱玉》,而詩不概見。見西樵昔撰《然脂集》,采摭最博,止得其詩二句,云「少陵也是可憐人,更待明年試春草」,此外了不可得。陳士業《寒夜錄》乃載其《和張文潛浯溪碑歌詩》二篇,未言出於何書。予撰《浯溪考》,因錄入之,詩云:「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鬥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輒披靡,傳置荔支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紀文字。著功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夏為殷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又:「驚人興廢傳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功成尊國老。誰令妃子天上來,虢秦韓國皆天才。苑中羯鼓玉方響,春風不敢生塵埃。姓名誰復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甕峰,峰頭鑿出開元字。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醜深如崖。西蜀萬里尚能返,南內一閉何時開。可憐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嗚呼奴輩胡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尊,隻能道,春薺長安作斤賣。」右二詩未為佳作,然出婦人手,亦不易,矧易安之逸篇乎?故著之。

馮吉少卿,五代相道之子。世但知其無賴,不知其頗有文學。釋文瑩《玉壺清話》云:「吉凡賓僚飲宴,常為不速之客。酒酣輒彈琵琶,彈罷起舞,舞罷賦詩,自謂馮三絕。嘗撰昭憲太后諡議,舉朝嗟服。」予謂此子欲學晉人作達,當不減謝鎮西,勝長樂老多矣,可謂幹父之蠱者也。

宋戚密學綸初知太和縣,每當歲時,與囚約曰:「放汝暫歸祀祖先,櫛沐蟣虱。」民感其惠,皆及期而還,無敢後者。此與唐太宗縱囚何異。近見吳江鈕玉樵所記亞孻音來事,尤奇。亞孻者,廣東增城縣獄卒也,為人樸願。萬曆戊午歲逼除,獄囚五十餘人相聚而泣,亞孻問之,對曰:「歲朝將屆,邑之人父母妻子皆得聚首,吾曹獨陷縲絏,相見無由,是以悲耳。」亞孻俯首良久曰:「無難也。但汝曹勿負我。」眾環叩其故,曰:「與爾輩約,各還爾家,俟正月二日畢赴獄。我縱爾罪當死;爾不來,我當死;爾來而一或不至,我當死。即不釋爾,而吾算盡,亦無所逃死。等死耳,何如為此一事,快然而死也!」言已,悉縱之。明年新正二日,囚悉至如期,集者按籍呼之,不逸一人。亞孻鼓掌大笑曰:「善哉!」遂趺坐而化。眾哭拜,浴其體而加漆焉。事聞於縣,縣上巡按御史,聞於朝,以為縣之獄神,廟祀至今,疾病疫癘,禱之其應如響。陸文定公《耆餘雜志》云:「蘄州刺史呂元膺、當錄囚,囚白有父母在,元旦不得歸省。呂釋械放歸,如期而至,又臨淄令曹攄囚陷大辟,新歲問知其有父母,放令歸家,至期歸獄。正歐陽子所謂以君子之難能,責小人之尤以必能者也。然而太宗,賢君也,戚、呂、曹,士大夫也;亞孻一獄卒耳,而能為賢君名臣之所為,不尤異乎!

宋牧仲中丞行賑邳、徐間,於村舍壁上見二絕句,不題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橫笛何人夜倚樓,小庭月色近中秋。涼風吹墮雙梧影,滿地碧雲如水流。」「渺渺孤城白水環,舳艫人語夕霏間。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

歷下孫氏有別墅在濟南郡城西北十里,而近其地四面皆稻塍,與昔、華兩山相望。圃中有泉,相傳趙松雪洗硯泉也。一日,園丁治蔬畦,得石刻於土中,洗剔視之,乃松雪篆書二詩:「『抱膝獨對華不注,孤吟四面天風來。泉聲振響暗林壑,山色滴翠落莓苔。散髮不冠弄柔翰,舉杯白月臨空階。有時扶筇步深谷,長嘯袖染煙霞回。」竹林深處小亭開,白鶴徐行啄紫苔。羽扇不搖紗帽側,晚涼青鳥忽飛來。』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趙孟頫題。」松雪篆不多見,此石元刂缺處惜為石工以意修補,寢失古意。今其地名硯溪,在濼口之北。

康熙丙子,余以祭告使秦蜀,過劍州之南門外,有小廟一區,方改作,問之,曰:「鄧艾廟也。」余謂不祀芒伯約,反祀鄧艾,於義悖矣,乃從來有司無昌言毀之者,何也?欲賦詩正之,未果。後見唐人唐彥謙一詩云:「昭烈遺黎死尚羞,揮刀斫石恨譙周。如何千載留遺廟,血食巴山伴武侯。」已先我而言之矣。以此見三代之直不泯。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皆柳文暢詩也。六朝名句,灼然在人耳目者,而某詩話謂吳興趙孟頫有句云云,置之齊梁,矯矯有氣,可謂眯目人道白黑,而《詩話類編》取之,亦不注作者名氏,閱之不覺捧腹。當是松雪嘗書二詩,渠遂謂是趙作耳。又如「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裏」,是坡公古詩首四句,而朱隗撰《明詩平論》,乃以為陳繼儒絕句,蓋亦以陳嘗書此四句而誤也。又姚佺撰《詩源》載一詩云:「白日騎羊三洞遠,青天捫虱萬峰高。」乃宋末人詩,見謝翱《天地間集》而不之知。然如麗江木青太素軒詩「不是閉門防俗客,愛閑能有幾人來」,即宋人「賀家湖上天花寺」詩,牧齋亦載之《列朝詩》,何也?

謝玄暉「洞庭張樂地」,李太白「黃鶴西樓月」二詩,同是絕唱。唐人劉綺莊詩:「桂楫木蘭舟,楓江竹箭流。故人從此去,遠望不勝愁。落日低帆影,回風引棹謳。思君折楊柳,淚盡武昌樓。」妙處不減謝、李。徐昌谷「洞庭葉未下」一篇,尤為清警。右四詩皆奇作也。

頃有太學生某來謁,言近日旗下子弟競尚一書,書肆價直為之頓貴。因叩何書,某俯首久之,對曰:「似是《文選昭明》。」余匿笑而罷。

明詩至楊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學者。其詩如《詠柳》「垂楊垂柳綰芳年」一篇,世共知之。又《古意》「淩波洛浦遇陳王」,《鷓鴣詞》「秦時明月玉弓縣」,《關山月》「迢迢賤妾隔湘川」,《出關擬唐人》「狼弧芒角正彎環」,《塞下曲》「長榆塞上接龜沙」諸篇,工妙天成,不減前作。又《清蛉行寄內絕句》亦絕妙,大抵皆自古樂府出。益都王遵坦太平論明詩,獨推新都為性之者,亦自有見。

王端簡公弘祚字玉銘,滇之永昌人。為戶部尚書時,嘗屬余選張含《禺山集》。余尤喜集中《潁川侯祠》一篇,足稱詩史,至結句云:「陰風古樹無窮恨,長為英雄吊九泉。」可以泣鬼神矣。

《丹鉛錄》云:「《麗情集》載湖州妓周德華者,劉采春女也,唱劉夢得《柳枝詞》云云。此詩甚佳,而劉集不載。」佘按此乃白樂天詩,詩本六句,非絕句,題乃《板橋》,非《柳枝》。蓋唐樂部所歌,多剪截四句歌之,如高達夫「開篋淚沾臆」,本古詩,止取前四句;李巨山「山川滿目淚沾衣」,本《汾陰行》,止取末四句是也。白詩云:「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更無消息到今朝。」板橋在今汴梁城西三十里中牟之東,唐人小說載板橋三娘子事即此,與謝玄暉之新林浦板橋異地而同名也。升庵博極群書,豈未睹《長慶集》者,而亦有此誤耶?

南海鄺露湛若嶠雅有詩云:「峻嶺極金潾,摩天見九真。」初見鈔本作、金鄰」,出《吳都賦》,後讀《升庵集》云:「張籍《蠻中》詩『銅柱南邊毒草春,行人幾日到金潾』,金潾交趾地名,《水經注》所謂金潾清渚是也。」潾與鄰通,今刻本作麟,非。

《詩話類編》又一條最可笑者,並書之以發一噱云:「唐高適官兩浙觀察使,過杭之清風嶺,題詩云:『絕頂秋風已自涼,鶴翻松露滴衣裳。前山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至台州事竣,復登僧房,欲改為半江。僧言:『月前有一官過此,稱詩佳矣,但一字不如半字。』適驚問何人,僧曰:『義烏駱賓王也。』」勿論二人之世遠不相及,此詩乃晚唐任翻《巾子山寺》詩,亦非達夫作,達夫又未嘗為兩浙觀察使。乃駱既代宋之問吟「樓觀滄海日」矣,又為達夫改此 「半江」,何其不憚煩耶!遇宋時已稱老僧,何時鏈形住世,又還俗為官人,而為此僧熟識耶?

《具區志》止載麹信陵《投江禱雨文》,余讀洪文敏《萬首絕句》,載信陵詩三首,一《過真律師舊院》,一《酬談上人海石榴》,一《出自賊中謁恒上人》,詩皆不工,而信陵篇什賴此尚存後世。按信陵貞元元年鮑防下及第,以六年為望江令。白樂天《秦中吟》云「身歿欲歸葬,百姓遮路岐。攀轅不得歸,留葬此江湄」。則信陵卒於官,未嘗遷秩,審矣。不知其何時陷賊,豈未第以前事耶?

余康熙乙巳春將去廣陵,偶以公事至如皋,冒辟疆約余修禊水繪園別業。時通州八十老人邵潛潛夫及宜興陳維崧其年、縣人許嗣隆山濤及冒氏諸子咸在坐,分體賦詩。余得七言古體,坐湘中閣,立成十章。黃岡杜浚於皇后至,他日或問之曰:「阮亭詩如何?」杜曰:「『酒酣落筆搖五嶽,詩成嘯傲淩滄洲。』」又問:「君詩如何?」曰:「『但覺高歌有鬼神,誰知餓死填溝壑。』」

山西興縣,去城十里許有一洞,洞中有二小人,長尺許,衣似樹葉,時出洞門坐,立冬即罕出,見《漱石閑談》。此與《月山叢談》所記相類。

徐東癡高士隱居係水之東,蓬門晝掩,惟余兄弟時過之。先兄西樵贈詩云:「美人自牧能貽我,名士如蠅總附君。」余時尚少,亦有句云:「湘東品第留金管,江左風流續玉台。」諷之輒想見其人。

《吳地記》云,琴高宅在交讓橋法海寺西五十步,又有乘魚橋。郡人丁海與琴高友善,共營東皋之田,行田畔,忽見大鯉魚長丈餘,法海試上魚背,凝然不動,琴高登之,即飛騰衝天而去。按《列仙傳》,琴高趙人,乘鯉入涿水,又有仙跡在涇縣之琴溪,溪出小魚如丙穴,名琴魚。而法海自是寺名,乃傅會以為人名,鄙謬極矣。因論馮、三士事連類及之,以資嗢噱。

《續夷堅志》又載黨承旨藏周亞夫印;束鹿柴楫主歷城簿,得彭宣弘印;臨淄農夫鄭某耕田,得方寸銅印紐,作九猿猴,細小如豆,諦視之,形狀纖悉畢備,鄭未有子,自此遂產九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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