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26
文海披沙摘錄 明 晉安謝肇淛在杭 撰
编辑人幸不幸
造物之所最忌者,名也。岩穴之士,槁死衡門,人不及知,史不及載,身名湮滅,與草木同腐者,眾矣。唯美姝名妓,一附筆端,千古不朽,如西施、王嬙、文君、綠珠、真娘、蘇小、鶯鶯、燕燕之類,不可勝紀。非獨士人善談樂道,即村氓閨女,無不知有若人者。至於亡客孤臣,流離節婦,若孔子之所接軫,伍員之所輟餐,田橫兩客,魯國二生,失其名者,往往而是。人之幸不幸如此。
劉媼
史記漢高帝母曰劉媼。媼者,老嫗之稱也。注雲烏老反,不過切其音耳。近來村學究作小說,謂身為天子而母不免有烏老之稱,至夢中與高帝爭辯,亦大憒憒。
平陽公主
讀漢平陽公主嫁衛青事,不覺太息。公主貴矣,即擇尊貴者尚之,則丞相、御史大夫皆可,何必大將軍?主既嫌衛舊為我家馬前奴矣,即擇廷臣尊貴稍亞大將軍者亦何不可?而必嫁青,青亦不以為嫌,娶之而不辭也。漢俗之薄惡甚矣!然武帝家法,以欒大方士,猶得尚公主,其婿青又安足怪!
婦人能文
文君本以色稱,乃《白頭吟》數語,當與蘇、李爭衡。石家翔風以細骨輕軀得幸,素無文名,比其失寵,懷怨作詩,有“春華誰不美,卒傷搖落時”之語,儼然潘、陸唇吻也。他如扊扅一歌,垓下數語,倉猝立成,備極情事。唐山夫人,烏孫公主,未聞師授,所作皆定被管弦,合音律。乃知古人善藏其用,即婦人女子,未易窺測。鄭康成婢皆讀書,劉琰丫頭能熟《魯靈光賦》,今人稍能識之無,便高相標榜矣。
人與物交
盤瓠之妻與狗交。漢廣川王裸宮人與羝羊交。靈帝於西園弄狗以配人。甯川直寧縣人與羊交,生羊,有手抱胸,手有人指甲。行乞于市,主薄尹良臣識之。沛縣磨婦與驢交。杜修妻薛氏與犬交。利州人子婦與虎交。宜黃袁氏女子與蛇交。臨海鰥寡與魚交。章安郡史悝女與鵝交。突厥先人與狼交。衛羅國女配瑛與鳳交。宇宙之中,何所不有。
孕異
《北戶錄》曰:“孔雀不必匹偶,但音影相接便有孕。”淮南八公《相鵠經》曰:“百六十年雌雄相視,目睛不轉而孕。”又《會稽賦》:“豪豕自為雌雄,缺鼻曾無牝牡。”師曠《禽經》曰:“鶴以聲交而孕,鵲以音感而孕,白鷁相視而孕,鵤鶄睛交而孕,蝴蝶絡緯皆以須交而孕,鰻魚影沒而生子。”哀牢夷之先,婦人水中捕魚,觸沉木而孕。周宮人遇龍漦而孕。楚王夫人納涼,抱鐵柱而孕。漢史滿女飲書佐盥手水而孕。女國浴潢池而孕。則非獨物為然矣。
婦人識鑒
僖負羈之妻,窺見重耳,知其必霸。山公之妻,窺見嵇、阮,達旦忘歸。鐘琰知兵家之子地寒壽促。桓玄之妻,知劉裕不為人下。王珪之母,能識房、杜。裴延賞之妻,鑒拔韋皋。丁孟陽夫人,知杜黃裳為有名卿相。元世祖後,識趙孟俯為小頭書生。古今婦人女子,能具人倫之鑒,亦奇矣。
偶不以類
魚與蜥蜴偶。鳥與鼠偶。龜與蛇偶,雉亦與蛇偶,孔雀亦與蛇偶。馬與驢交。蚯蚓與阜螽交。龍與牛交則生麟,與馬交則生龍。馬與豕交則生象。
歌姬乞食
持缽破衣,于歌姬院中乞食,人知有韓熙載,而不知又有裴休。按《北夢瑣言》,休常披毳衲于歌姬院,持缽乞食,以為不為俗情所染,可以說法度人。
西王母
黃帝時,西王母獻玉環,為帝列床敷褥。舜時又獻玉環。羿請不死之藥,得之而為妻所竊。穆天子駕八駿,直造母所,與飲宴歌謠,情意最洽。複與燕昭王游燧林之下,說鑽火之術。漢武帝七月七夕,降于乘華殿,以玉盤盛桃啖帝,並授五嶽真形,亦頗殷勤,茅盈亦一遇之。自後無有聞者,而世所傳有西王母杖(枸杞也),西王母桃(《酉陽雜俎》),西王母棗(《鄴中記》),西王母蒲萄(貝丘南出),西王母樹(長生樹也),西王母鳥(見《通典》),王母簪(即斷續藤)。蓋西王母者,或西方得道之人,如毛女之屬。而《七修類稿》為王母寡為王母,亦未然也。
芙蓉
芙蓉,蓮花也。一名荷,一名芙蕖,一名菡萏。根為藕,莖為茄,葉為蕸,實為蓮蓬,心為麼荷,又為菂,又為薏。命名最多,而取象亦廣。有芙蓉峰(在衡山),芙蓉嶺(在婺源),芙蓉渚(地名),芙蓉城(仙女所居),芙蓉岡(在韶州),芙蓉江(在靖州),芙蓉洞(在福州),芙蓉堤(在濟南),芙蓉橋(在濟南,曾鞏有詩),芙蓉溪(在羅紋山下,出硯),芙蓉亭,芙蓉郭(唐詩:“十裡芙蓉郭”),芙蓉村(楊鐵崖有《芙蓉村》詩),芙蓉縣(安南邑名,永樂中立),芙蓉驛(在雁宕),芙蓉山(唐劉長卿有《宿芙蓉山》詩),芙蓉水(柳子厚詩:“驚風亂颭芙蓉水”),芙蓉池(霅川有芙蓉池,魏文帝亦有詩),芙蓉沼(李懷遠詩:“前對芙蓉沼”),芙蓉園(漢時園,在洛陽,唐亦有之),芙蓉浦(張昌宗詩:“折桂芙蓉浦”),芙蓉館(石曼卿為芙蓉館主),芙蓉闕(王維詩:“芙蓉闕下會千官”),芙蓉殿(魏時建,唐詩:“芙蓉殿上中元日”),芙蓉艦(見《三十國春秋》),芙蓉觀(在福寧),芙蓉院(在福州),芙蓉堂(六朝有芙蓉堂),芙蓉苑(唐時在曲江),芙蓉涇(吳興程文節園),芙蓉樓(京口城西北,樓名芙蓉,唐詩:“何況芙蓉樓上客”),芙蓉軒(宋鄧肅有《芙蓉軒》詩),芙蓉壁(唐詩:“橫雲照染芙蓉壁”),芙蓉塔(古墓芙蓉塔),芙蓉閣(金陵有芙蓉閣),芙蓉島(舒生遇女子歌曰:“淺客先到芙蓉島”),芙蓉邏(在嶺南),芙蓉波(李賀詩:“曲沼芙蓉波”),芙蓉坡(在蓮城縣),芙蓉障(庾肩吾:“游仙童子,隱芙蓉之行障”),芙蓉劍(薛燭造),芙蓉冠(仙人衛叔卿冠),芙蓉燈(西京丁諼作),芙蓉楫(溫庭筠詩:“日上芙蓉楫”),芙蓉梁(溫庭筠詩:“芙蓉持作梁”),芙蓉枕(孟浩然詩),芙蓉帶(《說文》),芙蓉車(曹植詞:“芙蓉車兮桂衡”),芙蓉湖(宋胡宿有《芙蓉湖泛舟》詩),芙蓉台(福寧有芙蓉台),芙蓉漏(遠公弟子造),芙蓉粉(薛濤養紙),芙蓉香(見《葉廷珪香譜》),芙蓉巾(太玄玉女戴紫華芙蓉巾),芙蓉旗(韓退之詩:“手把芙蓉旗”),芙蓉幢(庾肩吾:“啟隱芙蓉之行幢”),芙蓉丹(庾肩吾:“啟丹愧芙蓉”),芙蓉髻(魏文帝令宮人梳芙蓉髻),芙蓉杯(王摩詰詩:“置此芙蓉杯”),芙蓉裀(薩天錫詩),芙蓉菊(見《菊譜》),芙蓉脂(“芙蓉脂肉綠雲鬟”),芙蓉鏡(李固言:“芙蓉鏡下及第”),芙蓉幕(王儉事),芙蓉匣(何都巡《古鏡銘》:“白玉芙蓉匣”),芙蓉帳(唐詩:“帳裡芙蓉君奈何”),芙蓉褥(杜詩:“褥隱繡芙蓉”),芙蓉裳(《楚詞》:“集芙蓉以為裳”),芙蓉砂(砂大者為芙蓉,見李德裕詩),芙蓉湯(芙蓉可為湯食之,見《遵生八箋》),芙蓉酒(瘦肩吾:“啟類芙蓉之十酒”),芙蓉面(唐詩:“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顏(古詩:“千歲芙蓉嬌顏色”),芙蓉姿(“美人出南國,一一芙蓉姿”),芙蓉質(羅鄴詩:“妾有芙蓉質”),芙蓉腮(唐詩:“芙蓉花腮柳葉眼”),芙蓉衫(小褲謂之芙蓉衫,見《方言》),芙蓉鷗(隋宦者劉繼詮獻芙蓉鷗二十四隻),芙蓉屏(小說有《芙蓉屏記》),芙蓉府(劉夢得詩:“歸路芙蓉府”)。以上近八十種。其它花木,未有及此者也。
郗氏
釋氏輪回報應之說,本以勸人為善也。梁武帝后郗氏,平生妒忌,損物害人,死而為蟒,尚未足快人意。乃帝一為禮佛懺悔,即生忉利天。見一天人,容貌端麗,異香馥鬱。是以一生惡業,一懺盡釋,既免惡身,又生天界,人亦何憚而不為惡哉?釋教之不足取信者以此。
嚴武
嚴武欲殺杜子美,宋人極口為之辨。夫以武之陰賊殘忍,八歲時即以鐵椎擊殺父妾,在京城時納鄰女之奔,又懼其追,而以琵琶弦縊殺之。其視杜陵老叟,砧上肉耳。武之所為不殺者,杜雖失言,不過潦倒詩酒,無足深忌。至於《八哀》挽詞,正自少陵全交厚道,未足為不殺左券也。
潔疾
古今有潔疾者,莫如庾炳之、王思微、米南宮、倪元鎮。然他人猶似矯偽,倪至終身不與婦人交,此真得潔之理者也。今人亦有好潔者,然但修飾於飲食衣服之間,至於男寵女色,污穢之極,惑溺滋甚,恬不介意,此豈真好潔哉!
纏足
婦人纏足之制,古今說者紛紛,卒無一定之見。三代無論,予考《漢事秘辛》,天子納梁商女為後,其足首尾長八寸,底平指斂,則漢不弓彎一的證也。唐滕王諸官妻皆被淫,至崔簡妻鄭氏,取一隻履擊王,敗面破額,則唐不弓彎,亦一的證也。後唐劉後不及履跣而出,則五代猶然也。《墨莊漫錄》謂始于窅娘,庶幾近之。而世猶以樂府有“雙行纏”之語,李郢“明金壓繡鞋”之語為疑,不知古人但不弓彎耳,未嘗無纏終日跣足也。如今男子皆有裹腳,豈得為纏足左券哉?至於女裝既異,則彎靴繡履,亦取其異於男矣,何以必其短小乎?樂天但言“趺如春妍”,而不言“尖如春筍”,謝靈運言素足之婦,而不及短足之姝。即東昏玉奴步生蓮花,亦非以其小也。然女足不纏實佳。
妒虐之報
趙飛燕死而為黿。郗後死而為蟒。李勢寵姬化為斑蛇。武后死後納於大甕,萬蠍螫之。宋李後死,雷火焚其殯宮。椒房妒虐之報如此,何況民間?
篡賊之女
王莽女為漢平帝后,莽篡位之日,手握玉璽,極口肆詈,擲之於地。後常稱疾不朝。會莽欲嫁之,大怒不從。曹操女為漢獻帝后,操篡位時,遣使求璽綬,後怒不與,如此數四,乃以璽抵軒,涕泗橫流。楊堅女為周宣帝后,後知堅有異志,意頗不平,篡位之後,憤惋尤甚,堅欲奪其志,誓死不許。三人者,皆篡弑之賊,而其女之志行節操,亦酷相類。如此無論其父,即在廷諸臣,不可愧死耶!
物類有親
獺以猿為婦。豺以狗為舅。蜥蜴與龍為親家。古樂府雲:“豹則虎之弟,鷹則鷂之兄。”
借錢下禮
《道書》雲:“牽牛娶織女,向天帝借二萬錢下禮。久而不還,被驅在營室間。”則天上亦有嫁娶,亦有聘財,亦有借貸。而牽牛之負債不還,天帝逼債報怨,皆所當問者也。書此以發一笑。
妒婦遺害
劉伯玉妻妒,投水而死,死遂為水神,每男女靚妝過渡者,風必覆舟。紹興間,姑蘇龍王嬖妾,為其夫人妒虐致死,天帝行刑,大風驚湖,數百里田廬盡遭漂溺。妒婦死後,猶遺後若此。
肉名
肉屏風者,楊國忠也。肉陣者,亦楊國忠也。肉腰刀者,李林甫也。肉鼓吹者,李匡遠也。肉台盤者,孫晟也。肉譜者,李守素也。肉疾者,申壬也。肉飛仙者,沈光也。肉兒者,黃■⑴兒也。肉磨者,晉宦者也(晉世祖時人)。肉翅者,魏鈴下卒也(登高淩風,如履平地)。
男色
男色之好,人以為始于龍陽君,非也。《伊訓》曰:“比頑童,時謂亂風。”此男色之始也。
盛姬
國君娶同姓,人知有吳孟子,而不知有盛姬也。然盛姬死曰殤,則似稚齒,未堪進環。且甲戌得之,而戊寅告病,相距才五日耳。既曰殤祀,則不應葬以皇后之禮,至勞曹邢之君來吊,而命太子為之主,且諡曰淑人也。壬寅喪而庚辰除服,三十有九日,殤耶?緦耶?禮皆不經。固知此書原屬附會。溫飛卿詩有“西陵夢盛姬”是也。
戮妒婦
房玄齡、任環妻俱妒,賜婢妾皆不得近。太宗聞之,賜以鴆酒,而皆不畏,竟敕侍女別居。是以天子之威,不能行一妒婦也。我太祖高皇時,開平王常遇春妻甚妒,上賜侍女,王悅其手,妻即斷之。王憤且懼,入朝而色不恬,上詰再三,始具對。上大笑曰:“此小事耳,再賜何妨?且飲酒寬懷。”密令校尉數人,至王第,誅其妻,支解之。各以一臠賜群臣,題曰“悍婦之肉”。肉至,王尚在座,即以賜之。王大驚,謝歸,怖惋累日。此事千古共快,其過唐太宗萬萬矣。
貧富
貧富相形,雖英雄未免動色。陶谷得党家姬,取雪水烹茶,曰:“黨家亦有此否?”曰:“彼粗人,但知銷金帳裡,羊羔美酒,淺斟低唱耳。”陶默然慚。唐太宗與蕭後觀燈,問“孰與隋主?”對曰:“隋主每夜殿前香山數十,一山焚沉香數車,沃以甲煎,香聞數十裡。計每夜用沉香二百余車,甲煎百余石。房中不燃燈燭,懸寶珠一百二十照之。”太宗口刺其奢,而心服其盛。宋高宗于慈聖太后誕日,極天下之奉,用龍涎沉腦屑和蠟為燭,列十數炬,而太后若不聞。上奉卮,問:“此燭頗愜聖意否?”後曰:“爾爹爹每夜常設數百枝,諸閣皆然。”上因後起更衣,微謂憲聖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貴。”黨乃無論,煬帝、徽宗,亡國之君耳,而繁華富盛之態,猶令後人追慕。故《老子》謂“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者,嘻!知言矣。
十姨
陳子昂,閬州人。閬州有陳拾遺廟,訛為十姨,遂更廟貌為婦人像,崇奉甚嚴。溫州有杜拾遺廟,後亦訛為杜十姨,塑婦人像,又以五髭須相公無婦,移以配之。五髭須者,即伍子胥也。拾遺之官,誤人身後如此。子昂屈為婦人猶可,獨奈何令子美為鴟夷子皮妻也!
娶瞽女
宋劉庭式娶瞽女,及死,哭之甚哀,坡公高其義。呂華陰亦娶瞽女,生五男,皆舉進士。張孝純永錫,微時依吉氏,許妻以女。及登第,巨室求為婿者甚眾,皆拒絕,歸娶吉氏,無何卒。有妹雙瞽,無問之者,永錫欲娶之,吉固辭。永錫曰:“某荷公德,令女非某娶,則終無人娶矣。”意極誠確,竟娶之,禮待有加,生二子,皆顯。三君固皆義士,然庭式、華陰,娶瞽於既聘之後,而永錫娶瞽於眾棄之日,尤為人所難也。
牡丹花會
蘇長公在杭、黃、惠、儋時,所至日事遊宴,縱情湖山花卉之間,當是極風流人物。然在揚州時,揚州舊有牡丹萬花會,每用花數萬朵,以為屏帳。至梁棟栱柱之間,悉以竹筒注水插花,蓋仿西京故事。人頗病之。公一至,吏以舊案呈,即判罷之。作書報王定國,有雲:“雖殺風景,亦免造業。”始知公之為政,不專風流。然花開盛時,正以花下吟賞為樂,若使采折裂滅,動以萬計,直是花之大厄,有何可賞?此公所以為真風流也。
婦人拜跪
婦人拜而不跪,自古已然。宋王貽孫對趙中令,謂古詩“長跪問故夫”,則古婦人亦跪。不跪自唐則天始。今制婦人亦跪,但拜時,不如男子一揖間一拜耳。然連拜不起揖者,俗謂之叩首,乃賤者之禮,非貴之也。至於揖,則男子雙手至地,婦人略縮膝而已。此禮不知與古同否也?
燈婢燭奴
唐甯王夜於帳前,列木刻矮婢,各執華燈,自昏達旦,目為燈婢。申王每夜宴,取香刻童子綠衣束帶,使執畫燭,目為燭奴。二王同時,行事相類如此,然傳紀載之,以為奢侈。近代如嚴分宜父子溺器,皆用金銀鑄婦人而空其中,粉面彩衣,以陰受溺,甚矣。
尤物移人
彭祖七百餘歲,卒以娶小妻,妖淫敗道,自隕其命。北山道人,修行千年,為悅密雲令之女,竟被擒戮。五戒禪師戒行精苦,一悅妓女紅蓮,竟墮惡道。尤物移人,可不懼哉!
妒婦
人有妒婦,直是前世宿冤,卒難解脫。非比頑嚚父母,猶可逃避;不肖弟兄,僅止分析;暴君虐政,可以遠遁;狂友惡賓,可以絕交也。朝夕與處,跬步受制,子女僮僕,威福之柄,悉為所持;田舍產業,衣食之需,悉皆仰給;銜恨忍恥,沒世吞聲,人生不幸,莫此為大。蜀有功臣,家富聲妓,其妻悍妒,未敢屬目。妻死之日,方欲召幸,大聲霹靂,起於床簀,遂驚悸得病而卒。秦石某為騎將,苦妻之妒,募刺客殺之,十指俱傷,卒不能害,如此數四,竟與偕老。沈存中晚娶張氏,常被棰楚,拔其鬚髮,血肉狼藉。及張氏死,人皆為之慶,而存中神氣索寞,月餘亦卒。國朝楊大司農俊民,老而無子,妻悍尤甚。侍婢有孕者,皆手擊殺之,楊竟憤鬱暴卒。布衣黃白仲亦遭此困,無食無兒,豈非宿冤哉!
〖注:■①,扁+瓜,pián,音蹁,黃瓜名。■②,火+勃,音孛。〗
過墟志感 清 墅西逸叟 述
编辑序
昌黎傳圬者王承福,述其言曰:“吾入富貴之家,有一至者焉,又往過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又往過則為墟矣。蓋豐悴去來,盈虛倚伏,是乃天道。又況積不善之家,尤招禍速而報不爽哉!”余祖塋在七浦塘,歲時祭掃。舟行過大橋,見黃氏所居,周遭皆石砌,屹如堅城。岑樓鬥角,邃至鉤心,遠望有蔥蔚氣象。不數年而化為焦土,又數年而為勢家塋兆地,今且松籟如怒濤聲矣。”餘與圬者相隔七八百年,而過墟生感,此情若合一契。歲癸丑,張媼以年老北歸,余側室吳與張為中表姊妹,張時過餘舍,為縷述黃顛末。且舉其手錄一冊示餘曰:“此劉母女、兄弟平日往來筆劄稿也。”於是捃摭舊聞,綴以張媼所述,敷繹成文,名曰《過墟志》。嗟乎!今之趨利如騖者,亦可為殷鑒也矣。然亮不撫七,則劉不擄,亮不妻劉,則七不至,此中有天道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非一朝一夕之故。彼三秀者,天特假其才貌以變置黃氏資財耳。厥基既覆,旋擢儲嬪,卒且慶毓螽斯,寵榮錫命,又曷嘗以妖冶傾人之國也哉?
康熙歲次丙辰仲秋望,墅西逸叟書於坐忘軒。
過墟志感
任陽為虞邑之極東南境,地窪民貧,而黃氏獨以資財雄鄉里。居大橋,世謂之大橋黃家。余及見者曰黃亮功。自伊父積資起家,不置田產,專以權子母為業。蓋見中原多故,增餉增役累也。亮仍家法,尤樂不疲,歲囤粟以千計,豆麥花布稱是。崇禎間,吳中水旱頻仍,米價騰貴,亮邀取重利,朱提成錠,窖藏之青蚨成貫,櫃藏之零星者必熔成錠,積成貫,概行貯藏而乃快。爰是積資钜萬,而家益富。亮為人陰柔,外若溫厚無棱角,中實機深多詐。性尤吝,處置家事,節縮若寒士,屑屑謀朝夕。其父嘗令亮循輸粟例為護身符,亮蹙額曰:“爹直欲兒作枵腹監生耶?”每用一錢,輒沉吟良久,得已,仍貯之囊,其素性也。家多權量,式同而用異,視出入而盈縮之,未嘗用銀錢。凡與人貿易,盡其折色,昂其價,但有厘毫利,即喜動顏色。
邑中牙儈陳氏婦,喪夫欲他適,亮聞其挾重貲,欲娶之。父曰:“嫠也,裡中請婚者多,何必是?”亮曰:“彼以賄遷,是足欲也。”遂娶之,得貲五百金。已而變其房產,又得四百金。陳善操家,勤紡織,亮得其佽助,家業日熾。已二十餘年,終嫌其貌不揚,心常怏怏,間加惡聲。陳有弟,歲時或備果榼來視姊。亮疑曰:“是欲希我津貼也。”因語陳曰:“汝弟至戚,時來視汝,意固善。但我昨至左廂,見其與某婢戲,此何理也?吾家範素謹,而容此輕薄子乎?”陳心知其誣,而微會其意,遂囑弟勿再至。自是親串中無一人告貸于黃者。後陳病瘵死,亮薄葬之,蓋吝己財而陋彼貌也。
時亮年四十餘,謀繼娶,於是有議姻劉氏一事,而造物變置之巧機伏矣。劉氏者,亦居任陽,去黃三裡而近。世業儒,家雖落,名楣也。其伯曰賡虞,邑諸生,守正不阿,端人也。其仲曰肇周,狡黠嗜利,險人也。有季妹,生之夕,其母見紫氣繞室,經時不散。六歲母死,即自妝束能修容。父教之書,過目了了,捉筆作楷,秀雅可人。學為筆劄,亦朗朗成章。十歲,父又死,倚兩嫂以居。雖處女而摒擋家政,如健夫持門戶也。性高抗,不肯作伈伈伣伣態。遇難處事,一言立斷,動中情理,兩兄亦善視之。甫垂髫,嬌艷驚人,面方正,潔白如脂,微紅勻碧,若含露桃花,鳳目曼耳,眉疏秀而長,額光可鑒,方領微橢,通體長短停勻。襪履不盈四寸,蹀躡容與,真國色也。
亮之父執曰郁士英者,繩劉於亮,亮心艷之。謂鬱曰:“果字我,禮金多寡不計,事成當厚以報媒者。”郁乃言之于劉仲。仲曰:“吾兄素迂闊,萬無從意。此事我能曲成,但我非媒妁,而杯酒不沾唇,得無於心不甘乎?”郁述之於亮,欲以二百金為聘,四十金為仲壽。仲大喜。乘間言于伯曰:“三秀(小字)妹,行年十四矣,凡求婚者非生庚不合,即蔔兆不從,意者良緣自有在焉。頃郁髯來雲,黃某與宴,偶語及內助事,問吾妹可乎不可。”伯默然。頃又言于伯曰:“事固有不可執者。憶吾母彌留時,執妹手,顧吾父及吾兄弟而言曰:‘此女吾所愛,俟其長,務擇家事勝吾家者嫁之,無與寒士。寒士能自奮青雲,為妻孥福者,世有幾人?但願其安享素封,不至朝夕碌碌井臼旁,吾目瞑矣。’今吾母雖終,言猶在耳,吾兄弟豈忍忘於心。前所雲黃某者,積資數萬,倉庾如櫛,棟宇連雲,欲得妹為內主,母若在,必諾無疑也。”伯作色曰:“不然。吾母若在,一聞是言,必唾其面。彼之先,陳氏奴也。本姓王,背主而逃。易王為黃,居於昆之石浦。至彼祖曰元甫者,複歸虞家塘市。元母為邑勢官乳嫗,宦田三千畝,在吾鄉,以嫗故,委元課租。元恃主威,禾未登場,輒駕帳船叫囂鄉里,雞犬不安。農人苦之,眾議畝出鬥粟勞之,名曰‘腳步錢’。元于主人正犒外,複蝕其十之三,詭言農欠,以充己橐,遂以殷實起家。彼之積資累萬者,非由躬稼穡,親服賈,勤苦中得,乃敲人骨,吸人髓,斂怨兩世而積也。彼父洪尤兇暴,恃其拳勇,酗酒漁色,鄉人目為‘黃二傷司’,謂觸之禍立至也。嘗悅一佃女,假其父錢而不責償。閱三年,權其子母,已逾倍蓰,乃攫其女為妾。不久而愛弛,轉鬻于粵商,得白鏹二十金。有成言矣,女聞而縊,莫敢誰何。此固鄉里中所共知共聞,莫能掩其惡醜者也。洪雖富甲塘市,而市之衣冠中人,從未與接一揖,交一談。洪自知不容於士類,乃大營宅地於吾鄉,為夜郎自大計。沒主田數畝為基址,高閈厚垣,樓房盤亙,其廳亭壯麗,擬嚴文靖相國家規制。役佃民為傭作,經年落成,一鄉苦之。至今過其地,望其居者,莫不切齒寒心,比之郿塢。勢官死,子弟皆紈絝,不問生產,田皆四分五裂,盡授他姓。洪欺其無主,昂其價,侵匿其半,所獲複不貲。自是始不與課租事,鮮衣華履,出入隨童僕,為鄉里中钜富翁。席必首座,稱必丈人行。識者見而恥之,廢紳某欲醵千金,謀複官,遣門客致洪,適同會者皆邑中钜老,聞之譁然,乃還洪銀,擯弗與同列。吾同學友汝南周氏作《醜奴兒令》一闋嘲之,有‘何物催頭持了精鏐,便想烏紗隊裡遊’句,一時傳笑以為醜談。此又合邑中所共見共聞,莫能掩其醜惡者也。今亮之為人,比祖父稍為斂跡,然計升鬥,權分毫,刻剝窮民,專圖利己,祖孫父子,是真一氣。虎兒狼種,豈我族類?若貪其富。而降我門楣,與彼婚媾,何以見先人於地下?昔王源嫁女于當陽滿氏(東海王源,嫁女于滿氏,沈約作彈章奏之事,見《昭明文選》)貽臭千古。奈何踵其故轍哉?況妹年十四,彼已四十有餘,獨不為妹計乎?《易》曰:‘見金夫,不有躬。’無乃為鄉黨所笑!”仲知言不能入,為之意索者累日。亮偵知事不諧,屢邀鬱與謀,往返再四。仲亦無以應。無何,伯應幕征,往山左,中途寄仲書,言:“至維揚,見婚嫁者絡繹道路,詢其故,緣訛傳朝廷遣中使至江浙,采民間女。此信至吳中,亦必擾擾,然訛言耳,萬無此事,不可輕信。妹終身事,慎勿因此輕率與人。”仲得書大喜曰:“四十金入吾囊中矣。”因招郁令謂黃曰:“姻事吾能主之,須無食前言,乃可。”黃即諾。擇日納采,乃縮其二百之數而半之,複折其二,縮其四十之數而半之,複折其四,且命鬱剖而中分之。曰:“柯儀固總函也。”仲慍甚。心知為亮所賣,而口不敢言。
先是仲得兄書,詭答雲:“兄書未到,吾邑已盛傳中使采女之事,裡人不擇人而婚嫁者,不下數百家。司裡忽來家,索錢不遂,竟將妹年貌登冊,欲告之官。不得已,仍諾黃請矣。此貧家女為富翁妻,未為不得其所。然此番作合,非由人謀,亦無我責也。”伯得書,撫膺頓足,浩然長歎,複作書寄仲,痛加誚讓。書未至而黃已委禽,且蒞婚期矣。
婚之夕,亮頭眩暈者三,踉蹌不能成禮。廟見日,木主先傾倒僕地,家人咸驚異。而亮一見劉貌,心醉神迷,若陳思之遇宓妃於夢寐間也。逾年,生一女,劉愛之甚。曰:“此吾掌上珍。”因名珍。珍五六歲間,劉延熊耳山人為推五行。熊耳山人善談星,所言極驗,人爭致之,號半仙。而山人行蹤詭秘,時姓趙,時姓呂,或言其初從流賊,為賊推成敗奇驗。既而亡命江湖,至是挾術游虞山。劉聞,以重禮延之座,抱珍於膝,坐簾內聽之。山人推之,稱好者再:“是能富夫貴夫,一生無蹇運。”劉喜,乃以己生庚令推。山人沉吟良久,拍案大叫曰:“安所得是命而紿我哉!女人而坐台垣,有執政王家氣象,惜犯披麻貪狼煞。然福星坐照,彼兩煞特為之用耳。鄉村婦安得有是?必紿我也。”問命中有子否。曰:“有二,且生而即貴。”劉大喜,已而推亮,則搖首曰:“苦命耳。腰纏十萬,不能享用一錢,如病膈人,馨香滋味羅列滿前,欲啖即嘔,非苦而何?”問何時得子。又搖首曰:“命中無之。”爾時舉坐哄然,謂其言何背謬若是。而劉聞命中無子一言,心動,猶以為己命或宜有,而亮素性鍥刻,為無子相也。於是有母養祿產意,蓄而未露。有張媼者,乳劉者也。寡而無子,依劉以居,劉以為心腹。私與語曰:“癡老子不知何了局。年將半百,止一女,但兀兀持籌握算度朝夕,竟不思身後倚托者為誰?”媼曰:“俗有引子之說,謂先取他姓子,養為己子,為之兆而引之,往往如所願,是亦何不可為者?”劉頷之。而向所蓄意,於是益決。
時亮一切家政,皆聽命于劉。某處窖金若干,某櫃節錢若干,皆委之劉。米粟出入,契券存發,及日記冊薄,皆經劉手。劉才固敏,遇事無不咄嗟立辦,亮奉之如神明。劉櫛嘗為捉發,湢浴嘗為拭體,又嘗坐劉床畔,為劉剪爪。劉寢而起,為之傅襪納履。而嘗傭奴其夫,呼為老牛。少不當意,輒批其頰。亮笑而受之,微曰:“好言之,何怒為?”以故凡劉意所欲,無不傾聽任指揮。一日,亮從近裡收債歸,見劉擁珍坐燈下,乃撥撩其耳上金環,戲曰:“珍且入塾矣,而汝不復孕,何也?”劉叱之,正色曰:“火燒頭尚作此狂態!吾適有言,欲喚醒汝,俟少間言也。”乃入房閉寢門,於枕畔覙縷移時。次日,亮夫婦早起,命庖治盛饌,邀二劉宴會。時伯已回家五六年,足未嘗一至黃所。劉恐伯之固卻也,私遣張媼致書曰:“兄固愛妹,妹豈不知?但妹既歸此家,凡此家前事,姑含忍之。兄妹自有天倫,義固無可絕也。今聊具杯酒,為戚裡一申款洽,兄來則妹愈有光,否則置顏無地矣。”伯不得已,偕仲往。姑與亮相見,語間輒呼亮字,而仲則如其所應稱。宴既畢,伯入辭,劉若為無意也者。謂伯曰:“珍將就學,苦無伴,兄弟三子,金印官來此依我,與珍同塾,可乎?”伯曰:“嬰孩不能離母,且徐之。”仲聞遽曰:“吾兒七舍可來也。”劉默未有以應。而仲即於明日攜其子七舍至,依劉以居。劉之為亮謀也,意在伯之子,以其弱不好弄,且因是為修好地。仲則其素所心鄙,絕無撫其子意。亮見伯落落難合,而仲突梯易籠絡,劉因七至,意大拂,而亮反慫恿之。
七生而騃,性暴戾,比長與珍戲,珍怒白之劉,劉撻之。自是宿之外舍,食不令同席,時來時去,一任其意,而七遂與群惡少游。無何,劉字珍于直塘錢氏。籍婁東,徙于虞,富而能仁,鄉里稱之。夫人陸好善,年五十,所生一子,溫文厚重。錢翁課子嚴,必俟入士籍,乃與婚娶,故弱冠而未聘室。時吾虞初隸新朝,邑中作妝點太平景象,五月盛為競渡之會。錢氏子侍其母往觀,而鄰舫則劉與珍,兩家通問,知為近裡眷屬,各過舫,款語良久。錢母歸語翁曰:“劉固倩麗,異表耀人目,艷于少艾,但少涉輕露,其女則嫻雅淑婉也。”於是錢翁遣人請為婚,而劉亦以親見錢氏子,知為佳婿,遂諾之。七忽作躗言曰:“姑以珍字我,故撫我於家,今乃背約奪我妻,別以字人,將焉置我?”劉聞怒甚,邀兩兄呼七至,而痛笞之,且詰之珍字汝何據,七無辭,既而謂仲曰:“七不過激我為其娶妻耳,然直言何害,乃出此橫語?”爰以百金為七娶妻。複置莊房一所,令居之。且以己所得奩田三十畝畀之。曰:“劉產仍歸劉氏,吾無取若家毫末也。”七好博,日與群邪狎,未逾年而田產盡賣。妻無所歸,溺死。仲惡其無賴,屏弗子,寄身博場。
錢氏子游婁庠,翁謀娶婦,擇吉遣媒往,而劉不允曰:“吾女稚,隔簾且羞見人,奈何楚楚與彼家上下相見?無已則令婿來贅,乃可。”亮恐婿來而縻酒食也,又恐其久居於此,食指漸繁,而苦於供給也,且恐其覷見我多藏而克損其萬一也,遂主娶不主贅。劉氏為之不妝不食,服衵服,坐于床,呼亮至,詈之曰:“汝知珍為我性命,乃必取之懷中而逼之遠去,設是心者,彘不食其餘!”亮恐,急扶之起,好言曰:“汝欲贅則贅耳,何自苦為?”劉始下床治家事。而錢氏子得贅于黃焉。劉令張媼設臥具於珍寢所之罘罳,凡夜間有所聞,輒報。婚之次日,早起入劉寢所,至床前耳語。劉訝曰:“燈下嚴妝獨坐,珍竟未寢耶?何孩氣乃爾!”又次日,媼複耳語如前。劉蹙眉曰:“苦我兒。”又次日,媼複耳語。久之,劉喜形於色曰:“伉儷固宜如是。”自是以珍故,於婿特愛之甚。凡衣服之需,盤飧之奉,唯恐不獲當意于錢,致不獲當意於珍。既彌月,錢翁迎其子歸,從師課讀。劉謂珍曰:“時肩(錢生字)未來,無寢處新室也。”於是遷珍於己寢之左,令張媼作伴。
時七為敗類,苦饑寒,敝衣破帽,局踳牆垣間,頻向劉索衣食。一日忽又至,適珍坐寢所束足,七窺之良久。珍起見之,厲其色,不交一語。七乃戲曰:“珍姊,向者我問爾幾時招婿,輒怒駡我。前日白面書生何人耶?”珍不答。又曰:“姊夫未歸而獨寢,得毋寂寞?”珍又不答,而從劉于曝麥場。是夜珍就寢,聞床下簌簌有聲,急呼有賊。亮持梃至,見賊之足於床下,痛擊其脛,賊大號,視之則七也。劉忿極,引剪刀搠其股,血流盈地。亮縛其手足,閉之室。劉擁珍曰:“驚我兒。”珍泣,劉亦泣。天明,珍起,失其小履。劉於七懷中搜得之,撻之無算。須臾仲至,欲投之河,劉縱之歸家,仲乃鋃鐺困之。仲之妻有舐犢愛,複陰脫之。而七仍與諸惡少為伍,且聚謀,欲甘心于劉,有日矣。
時亮已六十有餘,嗜利益甚,見奴婢眾,慮其坐食,為多畜雞豕。每奴委豕幾口,婢雞幾隻,日課其利,彘子若干,售錢若干緡,雞蛋若干,售錢若干緡,凡諸自奉,益加裁損。但菽乳一方,日為常味而已。歲丁亥十月,亮早起,手持一薄,欲劉登記。蓋隔宵曾與鄉民權子母錢,齗齗爭之不已,如其欲乃已。至是早起,欲登諸薄。及寢門,忽僕地不起。劉驚,急與珍扶至寢處。手若有所指而口不能言其處。須臾形神離矣。亮死,鄉里中無一弔唁者。劉于倉卒悲哀之時,瞥見七突入繐帳中,憑棺呼爹,似為號泣狀,既而呼劉曰:“娘取衰來。”劉心知其意,遽作色曰:“死者無子,安用斬衰!”七曰:“吾固子也。”劉乃厲聲曰:“死者姓黃,汝乃姓劉,何涉?”七曰:“幼撫我,長授我室,兼畀房屋,獨忘之乎?”劉曰:“如是則待汝不薄矣。汝複欲何為?”七曰:“欲分遺貲耳。”劉曰:“有之,今分汝。”乃令僕婦中之有力者,捽而抶之,七臥地輾轉號呼,口出惡言。劉愈忿,取臼杵痛擊之。曰:“吾初次分汝貲也。”七不勝楚,負痛而走,大呼曰:“吾必有以報吾仇。”劉於是有戒心,呼童僕至前,各給鉦一具,戒之曰:“每暮夜分佈四野,伺有所聞,輒相應。”未幾果有盜四人,自簷而下,劉急令媼啟小門,於宅後鳴鉦,四野鉦聲齊起,而盜驚逸,家人咸相慶。劉曰:“未也,更備之。”乃坎室側,各行道轉處以為阱,穴其壁數處,貯石灰於里間,而以風車承其後。越數日,盜十餘人艤舟於宅後之水門,夜半潛入圍牆中。始各執炬,斬後垣門而入,將近內寢。前導者遇坎而陷,余盜方倉皇失措,俄間壁穴中石灰亂颺,目不能開,乃各棄械而竄。視陷阱則七也,墨其面,率惡党劫姑家。劉曰:“吾固知此獸所為,俟其父至,共鳴之官耳。”珍諫母曰:“事大罪非輕,恐傷舅氏心,縱之若何?”劉乃縱之逃。自是裡中二十餘日不見七蹤影。
劉連被七驚,慮七相仇不已,心常悶悶。百計沉思,忽言:“吾且安死者。”乃葬亮於泖湖之祖塋。虞祭畢,謂其婿錢生曰:“此處不可居。吾欲倚汝終身矣。”於是先舉什器之粗重者,傭二百餘人運至直塘,五日始盡。先遣珍歸,手持一冊付珍曰:“凡汝房內箱櫃,是汝故物。今汝隨身攜挈,未曾開冊,此冊所開列者:白米百二十囊,黃米二百囊,每囊元寶二。又大衣箱十餘隻,每箱衣服貯若干。中衣箱十餘隻,每箱衣服下貯銀若干。櫃二十有七,貯錢皆滿。中有某某字型大小者,亦銀也。以上諸件,皆緊要列諸冊。我發汝收,悉照此冊,可無疏漏。”
至四日而銀錢衣服等物亦已運盡,劉乃殺雞宰豕,遍召鄉里貧農,得二百餘人,飫以酒肉,呼至前,舉其積年債券,盡為燒之,曰:“吾欲為死者資冥福也。”眾大喜。複開倉廩,人給米二斗,麥半之,棉花五斤,菽五升。眾益大喜,不覺羅拜。皆曰:“黃母施恩於我等,並為窮人折券豁免向債,凡經渠手,每不苛刻,今複行此大度事,將何以報?”劉曰:“吾非望報,欲煩爾等者,有米二千余石,能為我運至直塘,醇酒肥肉,盡汝飽啖也。”眾皆如命。經四日而運畢。時值歲饑,鄉間富家囤米者,往往為窮民攘奪。劉反用窮民力,竟無攘者。凡黃三世蓄積,不下數十萬,一朝盡輸他姓,造物變置之機亦巧矣哉。
已而錢生來,邀劉至其居,行有日矣。視曆乃不宜遷徙,遲三日乃吉。越兩日夜半而難作。李總戎成棟者,于弘光時降新朝,所過城邑,輒為殘破。掠婦女十余艘,過嘉定,鄉民焚其艘,婦女死者過半。及羅店鎮,誓必掠取吳中美姝以償。繼破松江,擇大宅,多畜姬妾于其中居之。旋奉命征粵(時永曆方僭號粵中),則囑其弟奉母居守,而令心腹將帥旗兵千人保松江,實為室家計也。七之党有為守將標下汛卒者,當七為盜而逃,即走之松江,謂汛卒曰:“得營兵百人,銀錢米粟,可捆載而至。”卒曰:“此險道,不若首之主將。倘重獲則爾有功,非得官,即邀厚賞耳。”七撫掌大喜曰:“吾將得官。”於是首之主將,謂:“劉擁資百萬,如乳虎噬人,一鄉恨入骨髓,得大軍除民害,取百萬資,充軍餉,計甚便。”守將以為然。乃令偏裨某帥千人由劉河至昆山,至七浦塘而進。時劉方封鎖樓房,誡居守者,碌碌竟日,至夜複與張媼整頓細事,素服淡妝,坐而待旦,為起行之計。俄而門外炮聲轟天,牆戶傾塌,旗兵千人,一擁而入。啟其廩,廩空;啟其窖,窖空。搜其箱櫃衣服什器等,無一存者。裨將恚甚,見七與數人擁劉至,方欲責問,而於炬光中望見劉貌,注視良久,忽曰:“賴有此,不然何以複旗主?”遂擄劉而去,張媼從之。是時旗兵廳人勞而無獲,各忿忿不待將命,亂刃刺七身,乃縱火焚黃居。亭閣樓房倉庾廚庫,頃刻悉遭一炬。眾乃投七屍於烈焰中,掠近村數十家,稍取貲糧而歸。珍聞變驚絕,號泣無晝夜。時已舉子,乳沖,錢翁患之。乃令子往松探問,以慰其念母心。至松,則成棟親屬被收,凡所掠婦女,皆歸旗安置會城(南京)。錢生歸,邀劉、仲偕往江寧。至都統署,見有遵奉令條開一應逆棟所擄婦女,俱許親人領回等諭。錢、劉皆大喜,急欲入告,而未有路。適有武弁自署出,錢揖而問:“令條內語果信否?”弁曰:“昨已領回三人矣。”錢遂告以情。弁曰:“汝音似吳人,我亦吳人而投旗者。同鄉之誼,敢不實告。”乃攜錢手至無人處,語之曰:“王爺令條內固雲爾。但黑都統司此事者,非阿堵兒不可。”錢生雲:“所欲幾何?”弁曰:“視婦女之年貌為多寡。極美而年少者,一百金。”錢生曰:“適不及持來,奈何?”弁曰:“速歸取,五六日事可成也。”錢遂偕仲歸,取贖鍰,珍罄己所蓄,令生偕仲複往。囑生曰:“誠得吾母歸,雖千計萬計,無虞缺也。”於是持千金複至會城。尋向所識武弁,而告以贖鍰已具,複許事成酬金五十。弁喜謂錢生曰:“取年貌籍貫來。”又雲:“署內有掌家婆二太者,照管諸婦女,每百兩,例予十金。否者必留難勒。”錢生曰:“無不如命。”弁即取劉之年貌籍貫入署,付二太查驗,遲久而出。亟搖手謂錢、劉二人曰:“無其人,奈何?”錢生惶遽曰:“某月某日某將至某鄉擄去,生親蒞松訪確,知某將獻入某總戎宅內,何乃無之?”弁曰:“吾豈惡孔方而過紿爾者。適據二太回報雲,實于三百余婦女中,遍詢之,竟無有。爾得無誤耶?”錢泣謂仲曰:“甥婿此番歸去,女甥必死,女甥死,甥婿誓不獨生。”乃大哭,仲謂錢生曰:“哭無益也。不若仍求是人,或知一果否確據。”錢生於是前執弁裾泣曰:“祈台台示一果否確據,當有以報。”遂舉所許五十金予之。弁躊躇良久,計無所出,忽欣然曰:“得之矣。”乃疾趨而入。頃之,袖一冊至。謂二人曰:“此果否確據也,非我不能取出,然幸為我秘之,無泄之他人,我頭尚思啖飯幾年也。”錢、劉急揭冊細閱,至末頁,則果有黃劉氏及張媼二名,而朱圈標其上,注於旁雲:“選入王府。”弁曰:“何如?此間果無有,吾終不爾誑也。”錢涕泣不知所為。劉仲曰:“事無可奈何,且歸。”於是返虞。不數日而劉書至。
先是,劉被擄至松,入李宅,李之母見而悅之,曰:“若固名家女耶?何妍麗至是。盍母事我,依我寢處,行將送汝還故鄉耳。”未幾成棟以粵東叛(降永曆),母與弟皆械送京,姬妾等俱聽本旗發遣,悉置之南京。劉亦入籍中,為黑都統承管,辟內署後馬廄旁空地居之,婦女三百余,群聚席棚,幾於露處。又馬尿熏人,不能一刻居,皆號泣不欲生。越一日夜而滿洲太太者來矣。滿洲太太,王府中總管老媼也。年七十余,發白顏赬,髻圓而扁,鬢簪花,衣履皆男子式。善漢語,滑稽多智。至則都統皆跪迎。其管家婆二太者,叩首鞠躬,導引至棚中,遍望作漢語曰:“諸姊妹無恐,我來作降福符官也,不知誰是有福者。”乃側身入婦女隊,擇當意者,拽其裙而行,得三十餘人,令至別所,命擺列於前。上下睨視久之,乃曰:“彼太長,此略短。”而三十人中,複去其半,留十餘人,令至前。諦視其發及手掌臂指,複隔衣捫其乳,則又去七,僅存者五。乃令五婦列坐,待以茶,殷勤問訊,而細審其音,俟其答語,則耳屬之。中有一婦女音微窳(音與惡也),複去之。旋起立,語四婦曰:“無動,且安坐。吾欲一觀履式耳。”乃揭其裙,叉兩指量其履,戲語曰:“無乃唐突,然不爾則不見真才。”僅得四人,而劉與焉。滿媼向劉作滿語,“塞楞塞楞”者再四。“塞楞”者,言“最好”也。複漢語謂四人曰:“有侍婢乎?任隨爾行。”回顧二太滿語曰:“雅海沁兀律罕。”言“渠婢令隨去可也。”俄擁四婦登輿,至王府,劉持張媼痛哭曰:“入此間,萬無與珍相見日期,吾命亦休矣。”媼亦相抱而泣。
至暮,王宴,命四婦侍酒,滿嫗誡四婦曰:“至前,各叩首俯伏,命汝等起乃起,慎毋哭泣致怒,以取鞭樸。”已而三婦皆如所誡,膝行匐匍,叩首畢,伏地不起,屏息莫敢作聲。劉則冉冉而來,倚柱而立,向左壁,側其面目,不盼燈下,額光煜煜,射人目淚,睫暈微紅,倍添嬌艷。王異之,問何籍。劉不應。問年幾何,不應。問有夫否,又不應。忽自號泣曰:“我民間寡婦,被韃兵擄。以戀戀於一女,故不遽死。今至此,已與吾女永隔,尚安用生為?盍速殺我?我良家女,決不肯為奴婢。”乃撞其首于柱,滿嫗即抱持。且踴且號,鬟髻為解,發委地丈餘。王見而益異之,遂有憐愛心,諭滿嫗曰:“善護持,無令悲損。”嫗為巧言百端,引劉入己寢以安之,朝夕進參,凡果餌粥糜熬黍,稠疊幾案間,而勺粒不入口,坐臥唯泣,張媼憂甚。私語滿嫗曰:“劉痛念其女,故悲毀至此。前在松江傳聞李兵歸,複掠直塘一帶,今及三旬,而女之存亡音耗寂寂,計得一當通問於其女以慰其心,或可少進飲食。”滿嫗然之,為啟王。王曰:“速令寫書,可遣疾足往。”滿嫗告劉。劉霽顏曰:“汝累日所言,吾俱不欲聞,唯此言差強人意。”乃作書寄珍曰:“我生不辰,疊罹險難,向日送汝河幹,竟成長別,痛何可言!自七獸肆毒,擄我往松,幸叨假母慈覆,寢食相依,且許送我歸虞,令我母子完聚,不期掛名眷籍,候遣省中。忽又送入掖廷,廁身窮袴。竟如墜崖之人,不能奮飛。嗟乎!珍兒,汝母至此,尚能隱忍以求活哉?所以苟延殘喘,累遭窘折而不死者,嘗與張媼言,汝是我一點血脈,若不相聞問,而泯泯以死,使汝抱無涯之戚也。前在松江,驚聞直塘一帶村落,盡被兵燹,想七獸未遂所欲,故又發縱指使。以勢而揣,汝家亦為破巢之卵,然究竟是真是假,尚不免將信將疑。今吾書至而汝有手書來,則吾知汝之幸不死於七獸也;吾書至而汝若無手書來,則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於七獸也。其生其死,決於片楮。專睇歸鴻,慰我愁思。若夫煢煢嫠婦,給事掖庭,凡所自計,皆所素審,彼若辱我下陳,使以鞭棰,非口唾其面,即頭撞其胸,雖粉吾骨不辭也。吾秉性高抗,不肯下人,拼卻一死,彼且奈何我?珍兒珍兒,無為我慮!”云云。 即緘書付滿嫗,嫗啟王命標將發捷足,限兩日夜到虞,兩日夜返省。
珍接書泣曰:“不意今日始見慈親手書。”錢生讀竟泣曰:“何愛女情切也。”回顧珍曰:“事已至此,臨大義則妻不得二其夫,論至情則女不得死其母,此際殊難措詞,汝回書須斟酌出之。”時劉仲適至,仲展書玩之再四,忽蹙眉曰:“汝母執拗,不顧利害,王非他,當今王爺也,入關時為從龍第一功臣,至江南,降弘光,平兩浙,貴戚而功高,威重莫比。乃欲唾面撞胸,徒以性命劘虎牙,萬一激發雷霆,吾與若俱無噍類。事已無可奈何,回書宜勸之婉從。”珍曰:“女無勸母失節之理,第本心則不欲母死,餘非所知。”乃作書始慰以無恙,後雲:“母生則兒亦生,母死則兒亦死。”情殊戀慕,而無激勸語。錢生寓書于劉,則以曹大家勉慰,亦兩無所礙。而仲則私自為書,不令錢生夫婦知,書盛言王厚恩,選其寒微,不遺荊布。又雲:“妹固女中智士,匹婦小諒,宜所不為。”又雲“當思熊耳山人言,此番作合,或妹命中宜膺奇福。”末則告以:“房屋皆毀,縱使全節而歸,棲身何所?女婿外人,終難倚托。何如自發根枝,使我兩兄亦叨庇蔭。”乃署伯名于書尾,而己附之。先是劉知王為發書,心感之,始飲糜粥。及回書至,亟開函,知珍無恙,不覺色喜。已而細味錢夫婦書中立言微意,又不覺涔涔淚下。繼閱兩兄書,沉思久之,則又怒形於色曰:“非出伯兄之言,乃劉二所為。四十金不獲如願,乃更欲賣我於旗下為婢妾乎?”令張媼火之。
居無何,忽喇氏薨于京邸。訃至,為位於中堂,凡本旗灶下婦女皆得臨哭,其在外者,穿素衣而已,蓋國制也。滿嫗語張媼曰:“王妃薨,凡在府中婦女,哭臨日三至,宜凜遵無違。”媼以告劉,劉曰:“吾固啖此間飯者,敢違此間大典?”乃葛髽縞衣練裙素履而出,素艷幽姿,見者無不神魂飛越。王忽於中溜遇之,遽問曰:“此婦得非發長委地者耶?”為目送久之。密語滿嫗曰:“此婦骨格不凡,可善視之,無使與群婢伍。”自是滿嫗見劉輒跪叩,聽使令,唯恐不當其意。未幾王使雜遝而至,漢妝衣服一箱,滿妝衣服一箱,滿嫗跪而進曰:“王爺賜也。”劉弗視。旋又賜參十斤,東珠百顆,滿嫗跪而進曰:“王爺賜也。”劉又弗視。旋又賜首飾一篋,宮扇二把,手帕二條,荷包四副,銀錠、金錠各一盤,滿嫗羅列案前,又跪而告曰:“皆王爺賜。”劉又弗視。嫗乃曰:“王賜宜面叩申謝。”劉忽倒臥於床,不起。是夜,王命劉侍寢。劉乃大號且泣曰:“果也欲婢妾畜我,我難婦耳,生長良家,豈有罪而輸為城旦者,任彼朝朝暮暮邪?”王聞乃已。
滿嫗私問張媼曰:“劉自入府以來,王待以殊禮,凡饋食沃盥等事,俱不令承應,又賞給稠疊,實為非常異數。王之用意,不為不厚。今忽喇氏薨,尚無子,群婢中絕無寵倖者,而獨注意于劉,此大福將至時也,而必自多齟齬何耶?如以孀婦自嫌,我旗下夫死輒嫁,以廣丁男,向著為令,何嫌之有?”媼曰:“彼性高抗,在家喜南面坐,凡諸婢僕,皆屏息聽指揮。一旦欲卑躬屈膝于王前,宜其寧死不願也。”滿嫗微會意。越數日,王賜劉金鳳冠一品命服。媼語劉曰:“蒙尊禮至此,宜若可從,天生爾貌,決不令其落莫以終也。”劉不言而手受其冠服。滿嫗從屏隙中窺之,知其意轉,乃遍張燈懸彩鼓樂,令劉聞之。乘間更至劉前,附耳言曰:“朝廷有定例,凡正室不孕,側室有子者,許奏聞,冊立為妃。今之服,止一品夫人服耳。後且更有貴於此者。”王以御賜蠟炬導劉入寢,劉呼滿嫗曰:“獨忘拜謝天恩乎?”王乃命移炬至中堂,中立,劉立王后而居左側,齊行九叩禮。至王寢室,劉卸金鳳冠,易命服,向王三拜三叩而起。王喜其知大體,有淑嬪風範。是夜劉遂侍寢。
次日,王悅甚,賞滿嫗錢六十緡,嫗率府中男婦三百余人至劉前,叩首稱賀。乃出白金四百兩,第其等而輕重犒之,闔府中皆大悅。王命陳、劉二監聽劉使令。二監者,先朝內臣,年皆七十餘。劉乃作書,命二監往虞寄珍曰:“汝母命衰,失身叱利,孽非自作,叫天何辜。我生平不作短氣語,今且欲出諸口,不勝忸怩。而不得不為汝言之者,母子本是一體,又汝是黃氏一脈,責無可辭,故為汝聊白吾意。汝父生前,實未嘗與我有一語忤,夫婦之私,有逾常格。無言息媯,不禁懷舊而暗自傷心。餒矣若敖,諒亦齎恨,而難於瞑目。今為之計,莫如訪立本宗為嗣,分受萬金,綿其血食。一以盡生者之心,一以安死者之魄。善體吾衷,是誠望汝。又二監乃先朝內臣歸旗者,須加禮款待。別時將我所存元寶二錠贐之,亦使此輩知汝非寒儉家兒也。東珠十顆,可為甥兒帽飾。京樣手鐲一副,欲汝佩之,如見汝母耳。兩舅氏暨夫婿,余情耿耿,不及細訴,非不欲訴,言之醜也。籲嗟珍兒,而今而後,吾不能依汝以居矣,夫複何言!”
二監奉書,錢生已偕二劉先啟行來江寧矣。時王以浙西民叛,奉命往撫。劉見三人至,不交一語,但兩手捉婿臂,目視兩兄而泣。劉仲曰:“今骨肉相聚,亦大幸事,妹縱有苦情,可徐述無悲。”既而滿嫗奉茶至,皆跪而進,稱二劉曰舅爺,錢曰姑爺,始知劉已為蔡文姬矣。遂不問入府後事。珍奉母冬夏衣各十襲,小菜十瓶,客點廿種,炙雞糟鴨等物數盒,皆手交內監挈至。二監備言珍款待加禮,贐贈多金,遍告同列,同列為之嘖嘖讚揚。劉乃大悅。方劉伯之將至也,于其妹改節事,尚在疑信間,乃私問仲。仲曰:“妹已處於王宮,又何疑?”伯大恚,作書罵妹,付仲轉達,拂衣先歸。仲接書曰:“腐儒語何可令妹見?”遂火之。既而錢告歸,劉私語之曰:“吾欲為汝圖功名,但旗主英察,汝且勿複見我,我在南在北,尚未可知。為語珍,音書弗絕可也。”仲盤桓府中,獨無旋裡想,遂與劉監結為同宗,而共處于值房。未幾,王歸自浙,仲乃謁見。問劉:“汝兄才乎?”對曰:“小有才。”乃命仲辦理薪水事。
居無何,內召還京師,至濟甯而劉病氣逆,登輿輒嘔。王乃駐行旌,檄中丞遍召良醫治病,皆雲水土不調,宜用下利之劑以瀉其濕。劉視方,皆碎而焚之。謾駡曰:“蠻牛。”王不解何意,似艴然。劉強起擁被坐,牽王袖,令坐於所臥榻,手撫王背,附耳而告曰:“吾病是妊耳,乃欲以下利殺我耶?”王聞,喜慰之至,如錦之添花也。越數日,劉體漸安。乃就道抵京,陛見。皇帝問:“年四十何尚無子?”王對:“臣在江南,得本旗婦劉,已有身。”上喜曰:“男也,則亟告宗人府以聞。”未幾,劉果生男。上聞之,賜人參百斤。皇太后複賜洗兒錢百萬。乃遵例上請,冊立劉氏為妃。劉以失節婦,貴在皇后之下,一品夫人之上,乃傾側摧挫于難婦宮婢中而得之。噫,奇矣!皇太后萬壽節,劉以王例得率福晉等(鎮國、輔國將軍妻,俱稱福晉)入宮慶賀。皇太后見劉,即問曰:“聞某王妻艷極,此其是乎?年幾何矣?”劉以三十有五對。太后曰:“不減少女容也。”又問何籍及進身之由。劉具以實對。太后悅之。慶賀畢,目逆而送之曰:“不意民間乃有此尤物。”翌日,賜見食果品、宮扇兩柄、艾虎等以獎異之。
是時,朝廷重科場,秋闈屆期,命王監國學官錄科,試牘呈邸,內官送至劉所。劉偶閱姓氏,則其婿錢生與焉。蓋錢固以拔萃生入京肄業者,守劉前所誡,絕不入見。劉乃視其籍貫,校其筆跡,皆無訛。及侍王寢,語之曰:“日間國子監各官呈諸生錄科卷中,有錢某名沈堃者,乃吾婿也。”王默然。是科錢果以經魁獲雋。明年,錢試禮部中乙榜,未幾膺部曹之選。皆劉隱成之也。一日,錢以公事詣王第。王命各官皆退,獨召錢進見。謂錢曰:“若欲更見一人乎?”遂延之入內,令劉出見,則已滿妝矣。黃錦袍,銀鼠套,蒙首以紫貂,珠珥盈頭,如明星燦爛于髮鬢間,易屨以靴,纖窄如淩波微步。見錢至,喜形於色曰:“吾思珍久矣,近為置宅一所,欲令汝告假,歸挈妻孥,至京居之。又仲兄患消渴,恐不測,汝可偕之還鄉。”於是偕仲歸,仲中途死。錢護其喪,歸殯之,而挈珍來京師。劉見珍,相抱而泣,已而歡樂如初。或過珍寓,則又漢妝坐魚軒,女從百餘人,圍以步障而行。至則猶為珍處置家事。年四十余,尚有少容,凡一花一服,著其體輒倍增妍。複妊生一子。
常倦寢,夢處故居,薄書契券,堆積案間,宛然黃氏盛時,覺而于心戚戚。適錢來候起居,爰問曰:“吾前與珍書,囑其訪黃氏本宗,立為後嗣,今得其人否?”錢曰:“黃自塘市遷任陽,三世單傳,別無支派,又其人先自虞而昆,複自昆而虞,統系皆無考。吾前遍訪故老,顯示求後意,竟無出而應者。”劉歎曰:“吾欲延彼一線,如此奈何?”乃出百金,遣紀綱至泖湖,為黃氏修墓,且置墓田,為歲祀計,令兩僕守塚。至則墓木已刊,一望皆原隰,黃氏兆域,無由別識。或雲:去年為開浚者挖其墓,兆域為河身矣。乃抔土為三封而還。時珍舉三子,劉語之曰:“次甥可姓黃,為黃氏後。俟其長,可于黃故居遺址營第,使奉汝祖父母祀。”珍諾。不二年而次子死,乃命其季。季又殤,而黃氏遂絕。
錢氏以一念和尚逆案,株連籍沒,而黃氏產亦盡入官,見《沙溪妖亂志》(《摩西附志》)。
幼時閱毛對山《墨餘錄》,亦載此事,標目為《孀姝奇遇》,大致不殊,而此更加詳。曾記劉入邸後,致珍書“有母今受王恩重,此身,已不及自持”云云。措詞得體,為劉解嘲。文筆雅馴,與此正異曲同工。庚戌夏日,皞皞子附志。
述懷小序 清 閨秀朱文娟吟梅 著
编辑記夢裡之悲歡,若作新聞,便成實境;辨戲中之面目,欲知結局,但看排場。世無全福之人,豐於才者嗇於遇;古有遣愁之曲,異其事者同其情。余則時運多艱,生辰不偶,自慚蒲柳,亦凜冰淵。春短春長,恰是鶯花二月;愁深愁淺,哪堪風雨三更。須知火本無蓮,何處鄉留清淨;還說月真有桂,總教影入空虛。有生不若無生,來路豈忘去路。倘生慧眼,前因當作如是觀;即具菩心,今日不可無此想。
回憶庭前嬉戲,膝下嬌癡:換得裳衣,試學斑衣舞彩;分來梨棗,笑看剝棗稱觴。當窗細揀纖毫,呼爺學字;昨日新磨明鏡,泥母梳頭。邀兄拈得詩題,偏嫌襲舊;倩姊描來花樣,卻喜翻新。吟到海棠,嚼紅香於片片;繡成蝴蝶,窺碧影以雙雙。夜月團圞,遍照人間之樂;荊花爛漫,齊開心上之香。何期錦幔牽絲,赤繩繫足。含情不語,春風輕擲掌中珠;顧影自憐,晚霧忽迷雲外雁。共指蒹葭是倚,誰言琴瑟堪調;惡緣認作良緣,佳偶翻成怨偶。畫眉窗下,厭斟連理之杯;織錦樓頭,誤挽同心之帶。雞既鳴矣,不聽警戒之詞;肉可啖乎,唯睹咆哮之性。縱使裙釵無恙,安能冰炭相投。常占反目之爻,每為登堂視膳;欲進采葑之詠,幾同入室操戈。誓與筆墨為仇,甘心自棄;談到詩書是藥,苦口難爭。人之無良,餘將焉托?所以翠眉暗鎖,趨時權效東施;紅淚偷彈,藏拙懶吟新句。模糊花影,恨結三生。縹渺煙痕,情留一縷。奄奄待斃,身如未死凍蠶;漸漸成灰,心似將殘銀燭。擬歸地府,恐負親恩。豈真伶俐反癡,竟是聰明無福。
籲嗟乎!未知生樂,焉識死悲?漫尋芝草之根,偶視曇花之色。亦真亦幻,直欲填平怨海,永息風波,不滅不生。遂爾勘破塵緣,盡除罣礙,莫展瓦全之策,常懷屍諫之忱。跡殊溝瀆之經,或得消夫後患;情等箴規之切,庶幾格其初心。若憐翹首於重泉,不枉捐軀於早歲。此日葉凋松柏,正值三秋缺月之天;他時魂戀椿萱,定入五夜殘鐘之夢。
〖吟梅,吳中人。幼聰慧,工詩。年二十二,歸郟氏。以遇人不淑,結縭未及三百日,自縊死。時嘉慶壬戌十二月十四日子時也。此序纏綿悱惻,讀者亦可以鑒其苦心矣。〗
河東君傳 清 武進陳玉璂賡明 撰
编辑河東君者,三河婦人也。甲族歷代多顯名,漢天子嘗幸其家,築苑以為居。隋煬帝時,尤被恩澤。錦帆下揚州,夾堤彌望,綿亙道裡,所賜第宅甚多。河東君亦其族,先世居河東,故號河東君。河東君,名絲,字青青。生而姣好,眉目如畫。性閑婉,動止得人意。稍長,益婀娜生態,好腰肢,纖細無比。人或欲效之,不能得。河東君揶揄之曰:“昔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無以妾為學也。”所居臨大道,高樓危欄,飾以珍珠之簾,玉鉤銀蒜,掩映蕩漾之。旁帶陂塘台榭,又多花亭酒店。王孫貴客,過河東君之門,每系馬其下。而河東君為人,風流放誕,綺窗朱戶間,往往以青眼窺人。去其居十餘裡,有樊姓者,生一子,以狂自喜。其父母與河東君之祖有舊,遂以君字焉。河東君頗聞樊氏子狂,常悒悒。既嫁,益淒然不樂。一日,樊氏子冶裝,將之塞外,博取封侯,與君為別。君制《陽關三疊》以祖行,送之渭城。自是獨居無聊,時有亂烏棲止庭前,君作《烏夜啼》曲以寄恨。常憑高徙倚,每於晚煙曉霧,細雨斜風,未嘗不淚沾羅袂也。
會偶遊陌上,遇一豪家,乘玉驄,家僮數十人隨行,見君容貌,竟劫之去。河東君初婉拒之,又甚柔弱,不耐狂暴,日就摧折。河東君愈憔悴,不得意,臨秋風,望長亭,顧影自憐而已。其鄰人李生者,能道河東君當年。為言盈盈十五時,著淡黃衫子。盈盈者,君小字也。又言河東君有中表妹桃姬同居,桃姬艷衣麗妝,河東君則粗服亂頭,不施粉澤。嘗同行,望之者曰:“桃姬麗則麗矣,然不若河東君搖曳動人。”又言河東君多態,作大垂手、小垂手。嘗臨水拖綠裙,倩碧一色。又時作愁蛾遠山,狼藉可掬。又少學舞,曳袖若雲,當舞時或結其裙帶,恐其仙去也。又好人吹笛,杏林梅嶺中,或有為新聲以媚之,君輒解。又言河東君愛春月中立。時有王生,姿形濯濯,君見而悅之,曰:“人言王生似我,我亦自謂似王生。”故當時大有微辭焉。予聞君故天上星躔,偶謫人間,故嫋嫋絕世如此。又聞君有兵術,當周亞夫陳兵時,用君計,每戰必克,令營中皆呼君為細君。天子入其陣,甚寵之。又聞京兆尹張敞,遇君于章台,後敞仿君螺黛法,為婦畫眉,嘖嘖人口雲。
野史氏曰:“宋武帝時,有為靈和殿宮人者,見寵侍,嘗三眠三起,亦豈其族耶?聞河東君之姊若妹,居永豐坊,皆倩媚弄姿,其族佈滿天下,灞上、漢南尤繁衍。大抵輕盈飄宕,其天資然也。寧獨婦人,其男子亦然。又其別族,為楊氏,有女,為唐明皇妃。”
文情搖曳,句調清新,不讓張緒當年風流獨步。
懼內供狀 清 佚名 撰
编辑伏唯陰盛陽衰,巾幗之雄可畏;女強男弱,鬚眉之婦堪憐。稟坤而乃以乘幹,夫網已墮;治內更兼乎正外,妻道何隆?風斯下矣,豈世間多燕趙佳人;教且同焉,實宇內少昂藏男子。慨往古而已然,歎近今之更甚。某本儒生,家傳閥閾,自信美如城北,豈期配在河東。號閫內之大將軍,自他有耀;怕老婆之都元帥,舍我其誰?非關南國人柔,倍見北方風勁。鳩盤茶踞白蓮臺上,胭脂虎臥紅錦叢中。一言觸惱,分明太歲當頭;片語加嗔,儼似山魈破膽。抱衾禂猶存觳觫,侍飲食時切悚惶。奉令承教,早等綸音諭旨之嚴;言聽計從,恪遵婦倡夫隨之訓。破罵總莫妙裝呆,動怒又何妨陪笑。出必告似哀猿唳月,返必面如怒馬奔槽。可駭者,平時聲若洪鐘,到妻前而不聞其響;可憐者,縱爾勃然盛怒,入房中而忽改其容。誠何心哉?良有以也。兼之娘子每抱采薪之憂,卑人獨盡割股之孝。茶湯自進,不同保母之煩呼;藥食親調,豈比梅香之偷懶。體心著意,痛癢相關,敲背搖肩,殷勤曲盡。宜乎恩威並用,賞罰兼施,奈何慈悲心不舍半毫,冰霜而居然終日。縱使盈盈秋水,但常見金剛努目之時;如何淡淡春山,不曾有菩薩低眉之日。燈影下,誰教你屈體蛇行,所可道也,言之醜也;人面前,可畏他大聲獅吼,庶幾改之,予日望之。更可憚者,立法尤嚴,設刑備至,大門閂使丈夫之驚魂墮地,小棒槌乃娘子之撲作教刑。馬桶蓋制就圓枷,儼似中軍之帽;裹腳布權為長練,竟同綿殮之屍。繡房中一個罪囚,即夏禹泣之而奚益?黑夜中渾身疼痛,縱文王視之而徒傷。欲討饒,既慮鑽隙相窺;將高喊,又恐隔牆有耳。無奈啞氣低聲,學吞炭之豫讓;攢眉咬齒,等刺股之蘇秦。古公何罪,竟罹無妄之災;陽貨邀恩,常感不孥之德。瓠犀牙如此鋒銛,長頸邊時隱著一個紫印;麻姑爪這般利害,瘦臉上早現出幾縷紅斑。以雲困頓,不亦甚乎!若謂風流,未之有也。將登山臨水,總是驚心吊魄之場;即宴客娛賓,尤多疐後跋前之恐。九子魔時時作伴,羅刹女刻刻相依。既難為孟嘗君之秦地私逃,亦徒為齊景公之牛山隕涕。頗情願削髮而心阿彌,或告之籲無所禱也;恨不能腐刑而為閹侍,彼將曰:“噫!于女安乎?”是以生死均難,進退維谷。從未得吐氣揚眉之日,恒抱此囚首蹙額之容。此懼內之稟性良然,真怨慕之苦衷莫解。不得已而傳之管城子,猶未盡我形容;無可奈而寄諸楮先生,庶得知予苦楚。聊以藏拙,不敢書名。人各有妻,觀之莫笑,供狀是實。
原評:“極情盡致,非過來人不能道。”
靈應傳 唐 無名氏 撰
编辑涇州之東二十裡,有故薛舉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廣袤數裡,蒹葭叢翠,古木蕭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測其淺深者,水族靈怪,往往見焉。鄉人立祠於旁,曰九“娘子神”,歲之水旱袚禳,皆得祈請焉。又州之西二百餘裡,朝那鎮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蚃靈應,則居善女之右矣。
幹符五年,節度使周寶在鎮日,自仲夏之初,數數有雲氣,狀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興。至於激迅,風震雷電,髮屋拔樹,數刻而止,傷人害稼,其數甚多。寶責躬勵己,謂為政之未敷,致陰靈之所譴也。至六月五日,府中視事之暇,昏然思寐,因解巾就枕。寢猶未熟,見一武士,冠鍪被鎧,持鉞而立於階下曰:“有女客在門,欲申參謁,故先聽命。”寶曰:“爾為誰乎?”曰:“某即君之閽者,效役有年矣。”寶將詰其由,已見二青衣曆階而升,長跪於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來告謁,故先使下執事,致命于明公。”寶曰:“九娘子非吾通家親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猶未終,而見祥雲細雨,異香襲人。俄有一婦人,年可十七八,衣裙素淡,容質窈窕,憑空而下,立庭廡之間。容儀綽約,有絕世之貌。侍者十余輩,皆服飾鮮潔,有如妃嬪之儀。顧步徊翔,漸及臥所。寶將少避之,以候其意。侍者趨進而言曰:“貴主以君之高義,可申誠信之托,故將冤抑之懷,訴諸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難乎?”寶遂命升階相見,賓主之禮,頗甚肅恭。登榻而坐,祥煙四合,紫氣充庭,斂態低鬟,若有憂戚之貌。寶命酌醴設饌,厚禮以待之。俄而斂袂離席,逡巡而言曰:“妾以寓居郊園,綿曆多祀,醉酒飽德,蒙惠誠深。雖以孤枕寒床,甘心沒齒,煢嫠有托,負荷逾多。但以顯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於情禮,豈暇緘藏?倘鑒幽情,當敢披露。”寶曰:“願聞其說,所冀識其宗系,苟可展分,安敢以幽顯為辭?君子殺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湯火,旁雪不平,乃寶之志也。”對曰:“妾家世會稽之鄮縣,卜築於東海之潭,桑榆墳隴,百有餘代。其後遭世不造,瞰寶貽災,五百人皆遭庾氏焚炙之禍,纂紹幾絕。不忍戴天,潛遁幽岩,沉冤莫雪。至梁天監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龍宮,入柘桑島,以燒燕奇味結好於洞庭君寶藏王第七女,以求異寶。尋聞家仇瘐毗羅,自鄮縣白水郎棄官解印,欲承命請行,陰懷不道,因使得入龍宮,假以求貨,覆吾宗嗣。賴我公敏鑒,知渠挾私請行,欲肆無辜之害。慮其反貽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令合浦郡落黎縣歐越羅子春代行。妾之先宗羞共戴天,慮其後患,乃率其族,韜光滅跡,易姓變名,避仇于新平真甯縣安村。披榛鑿穴,築室于茲,先人敝廬,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為靈應君,尋受封應聖侯。後以陰靈普濟,功德及民,又封普濟王。威德臨人,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笄年,配于象郡石龍之少子。良人以世襲猛烈,血氣方剛,憲法不拘,嚴父不禁,殘虐視事,禮教蔑聞。未及期年,果貽天譴,覆宗絕祀,削跡除名。唯妾一身,僅以獲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終違命。王侯致聘,接軫交轅。誠願既堅,遂欲自劓。父母怒其剛烈,遂遣屏居於茲土之別邑。音問不通,於今三紀。雖慈顏未複,溫清久違,離群索居,甚為得志。近年為朝那小龍,以季弟未婚,潛行禮聘。甘言厚幣,峻阻複來。滅性毀形,殆將不可。朝那遂通好於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權徙居於王畿之西,將貨于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奪,乃令朝那縱兵相逼。妾亦率其家僮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戰郊原。眾寡不敵,三戰三北,師徒倦弊,犄角無怙。將欲收拾餘燼,背城借一,而慮晉陽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為頑童所辱,縱沒於泉下,無面見石氏之子,故《詩》雲:‘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此衛世子孀婦自誓之詞。又雲:‘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此召伯聽訟。衰亂之俗興,貞信之教征,強暴之男,不能侵淩貞女也。今則公之教,可以精通顯,貽範古今,貞信之教,故不為姬奭之下者。幸以君之餘力,少假兵鋒,挫彼兇狂,存其鰥寡,成賤妾終天之誓,彰明公赴難之心,輒具志誠,幸無見阻。”
寶心雖許之,訝其辨博,欲拒以他事,以觀其詞。乃曰:“邊徼事繁,煙塵在望,朝廷以西垂陷虜,蕪沒者三十餘州,將議舉戈,複其土壤。曉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舉,空多憤悱,未暇承命。”對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為城,漢水為池,盡有荊蠻之地。藉父兄之資,強國外連,三良內助。而吳兵一舉,鳥迸雲奔,不暇嬰城。迫於走兔,寶玉遷徙,宗社淩夷。萬乘之靈,不能庇先王之朽骨。至申胥乞師於嬴氏,血淚汙于秦庭,七日長號,晝夜靡息。秦伯憫其禍敗,竟為出師,複楚退吳,僅存亡國。況羋氏為春秋之強國,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盡兵窮,委身折節,肝腦塗地,感動于強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貞,狂童淩其寡弱,綴旒之急,安得不少動仁人之心乎?”寶曰:“九娘子靈宗異派,呼吸風雲,蠢爾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於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對曰:“妾家族望,海內鹹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羅水,皆中表也。內外昆季,百有餘人,散居吳越之間,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親。若以遣一介之使,飛咫尺之書,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羅水,率維揚之輕銳,征八水之鷹揚,然後檄馮夷,說巨靈,鼓子胥之波濤,混陽侯之鬼怪,鞭驅列缺,指揮豐隆,扇疾風,翻暴浪,百道俱進,六師鼓行,一戰而成功。則朝那一鱗,立為齏粉;涇城千里,坐變汙瀦。言下可觀,安敢謬矣?昔者涇陽君與洞庭外祖,世為姻戚,後以琴瑟不調,棄擲其婦,遭錢塘之一怒,傷生害稼,懷山襄陵,涇水窮鱗,致斃外祖之牙齒。今涇上車輪馬跡猶在,史傳具存,固非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於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銷聲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誠款,終以多事為詞,則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責也。”寶遂許諾,率爵撤饌,再拜而去。寶及晡方寤,耳聞目覽,恍然如在。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營於湫廟之側。是月七日,雞初鳴,寶將晨興,疏牖尚暗,忽於帳前,有一人徑行於帷幌之間,有如侍巾櫛者。呼之命燭,竟無酬對。遂厲而叱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燈燭見迫也。”寶潛知異,乃屏氣息音,徐謂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對曰:“某即九娘子之執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師徒,救其危患,但以幽顯事別,不能驅策,苟能存其始約,幸再思之。”俄而紗窗漸白,注目視之,悄無所見。寶良久思之,方達其義。遂呼吏,命按兵籍,選亡沒者名,得馬軍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數內選押衙孟遠,充行營都虞侯,牒送女湫神。
是月十一日,抽回湫廟之卒,見於廳事之前。轉旋之際,有一甲士僕地,口動目瞬,問無所應,亦不似暴卒者,遂置於廊廟之間。天明亦寤,遂使人詰之,對曰:“某初見一人,衣青袍,自東而來,相見甚有禮。謂某曰:‘貴主蒙相公莫大之恩,拯其單弱,然亦未盡誠款。假爾明敏,再通幽情,幸無辭勉也。’某危以他詞拒之,遂以袂相牽,懵然顛僕,但覺與青衣者繼踵偕行。俄至其廟,促呼連步,至於帷薄之前,見貴主謂某雲:‘昨蒙相公憫念孤危,俾爾戍於敝邑,往返途路,得無勞止。余近蒙相公再借兵師,深愜誠願。觀其士馬精強,衣甲銛利,然都虞侯孟遠才輕位下,甚無機略。今月九日,有遊軍三千餘,來掠我近郊,遂令孟遠領新到將士邀擊于平原之上,設伏不密,反為彼軍所敗。甚思一權謀之將,俾爾速歸,達我情素。’言訖拜辭而出。昏然似醉,餘無所知矣。”寶驗其說,與夢相符,意欲質前事,遂差制勝關使鄭承符以代孟遠。是月三日晚衙,於後球場瀝酒焚香,牒請九娘子神收管。至十六日,制勝關申雲:“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來,關使暴卒。”寶驚歎息,使人馳視之,至則果卒,唯心背不冷,暑月停屍亦不敗壞,其家甚異之。忽一夜陰風慘冽,吹砂走石,登屋拔樹,禾苗盡偃,及曉而止。雲霧四布,連夕不解。至暮,有迅雷一聲,劃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數息。其家剖棺視之,良久復蘇。是夕親鄰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詰其由,乃曰:“餘初見一人衣紫綬乘驪駒,從者十餘人,至門下馬,命吾相見。揖讓周旋,手捧一牒授吾雲:‘貴主得吹塵之夢,知若負命世之才,欲遵南陽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茲禮幣,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國步,幸不以三顧為勞也。’餘不暇他辭,唯稱不敢。酬酢之際,已見聘幣羅於階下,鞍馬、器甲、錦彩、服玩、橐鞬之屬,咸布列於庭。吾辭不獲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登車,所乘馬異常駿偉,裝飾鮮潔,僕禦整肅。倏忽行百餘裡,有甲馬三百騎,已來迎候驅殿。有大將軍之行李,餘亦頗以為得志。指顧間,望見一大城,其雉堞穹崇,溝洫深浚,餘恍惚不知所自。俄于郊外備帳樂設,享宴罷,入城。觀者如堵,傳呼小吏,交錯其間,所經之門,不記重數。及至一處,如有公署,左右使餘下馬易衣,趨見貴主。貴主使人傳命,請以賓主之禮見。餘自謂既受公文器甲臨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堅辭,具戎服入見。貴主使人覆命,請去橐鞬,賓主之間,隆殺可也。餘遂舍器仗而趨入,見貴主坐於廳上,余拜謁一如君臣之禮。拜訖,連呼登階。餘乃再拜,升自西階。見紅妝翠飾,蟠龍髻鳳。而侍立者數十餘輩,彈弦握管,穠花異服。而執役者,又數十輩,腰金拖紫,曳組攢簪。而趨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輕裘大帶,白玉橫腰。而森羅於階下者,其數甚多。次命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數輩,差肩接跡,累累而進。餘亦低視長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數人皆令預坐,舉進樂。酒至,貴主斂袂舉觴,將欲興詞,敘向來徵聘之意。俄聞烽燧四起,叫噪喧呼雲:‘朝那賊步騎數萬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塞,尋已入界,數道齊進,煙火不絕,請發兵救應。’侍坐者相顧失色,諸女不及敘別,狼狽而散。及諸校降階拜謝,佇立聽命。貴主臨軒謂餘曰:‘吾受相公非常之惠,憫其孤煢,繼發師徒,拯其患難。然以車甲不利,權略是思。今不棄弊陋,所命將軍者,正為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為辭,少匡不逮。’遂別賜戰馬二匹,黃金甲一副,旌旗旄鉞,珍寶器用,充庭溢目,不可勝計。彩女二人,給以兵符,賜齎甚豐。餘拜捧而出,傳呼諸將,指揮部伍,內外響應。是夜出城,相次探報,皆雲賊勢漸雄。餘素諳其山川地理、形勢孤虛,遂引軍夜出。去城百餘裡,分佈要害,明懸賞罰,號令三軍,設伏兵以待之,遲明排布已畢。賊汰其前功,頗甚輕進,猶謂孟遠之統眾也。余自引輕騎登高視之,則煙塵四合,行陣整肅。余先使輕兵搦戰,示弱以誘之。接以短兵,且戰且行,金革之聲,天裂地坼。餘引兵詐北,彼亦盡銳前趨。鼓噪一聲,伏兵盡起。千里轉戰,四面夾攻。彼軍敗績,死者如麻。再戰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從亡之卒不過十余人,余選健馬三十騎追之,果生直於麾下。由是血肉染草木,脂膏潤原野,腥穢蕩空,戈甲山積。賊帥以輕車馳送於貴主,貴主登平朔樓受之。舉國士民,鹹來會集。引于樓前,以禮責問,唯稱死罪,竟絕他詞。遂令押赴都市腰斬,臨刑有一使乘傳,來自王所,持急詔令促之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輕吾過。’貴主以父母再通音問,喜不自勝,謂諸將曰:‘朝那安動,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違命,乃貞節也。今若又違,是不祥也。’遂命解縛,使單騎送歸。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餘以克敵之功,大被寵賜,尋備禮拜平難大將軍,食朔方三千戶,別賜第宅輿馬,寶器衣服,婢僕,園林邸第,旌幢鎧甲,次及諸將,賞齎有差。明日大宴,預坐者不過五六人。前者六七女皆來侍坐,風姿艷態,愈覺動人。竟夕張飲甚歡。酒至,貴主捧觴而言曰:‘妾之不幸,少處空閨,天賦孤貞,不從嚴父之命,屏居於此三紀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鄰童迫脅,幾至顛危,非有相公之殊恩,將軍之雄武,則息國不賢之婦,又為朝那之囚矣。永言斯惠,終天不忘。’遂以七寶鐘酌酒,使人持送鄭將軍。余因避席,再拜而飲。餘自是頗動歸心,詞理懇切。遂許給假一月,宴罷出。明日拜謝訖,擁其麾下三十餘人,返於來路所經之處,聞雞犬頗甚酸辛。俄頃到家,見家人聚泣,靈帳儼然。麾下一人,令餘促入棺縫之中。餘欲前,而為左右所聳。俄聞雷震一聲,醒然而寤。”
承符自此不事家產,唯以後事付妻孥。果經一月,無疾而終。其初欲暴卒時,告其所親曰:“餘本機鈐入用,效即戎行,雖奇功蔑聞,而薄效粗立,洎遭爨累,譴謫于茲,平生志氣,郁而未申。丈夫終當扇長風,摧巨浪,挾泰山以壓卵,決東河以沃螢,奮其鷹犬之心,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當有所受,與子分襟,固不久矣。”
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舉城晨走十餘裡。天初平曉,忽見前有車塵競起,旌旗煥赤。數百人中擁一人,氣概洋洋。逼而視之,鄭承符也。此人驚訝移時,因佇于路左,見瞥如風雲,抵善女湫。俄頃,悄無見。
神山引曲 清?玉泉樵子
编辑聊齋粉蝶傳
陽曰旦,瓊州士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於海,遭颶風,舟將覆。忽飄一虛舟來,急躍登之,回視,則同舟盡沒。風逾狂,螟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眸,忽見島嶼,舍宇連亙。把掉近岸,直抵村門。
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松竹掩靄。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逡巡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十四五,飄灑艷麗,睹陽,返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陽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遂揖請入院。
院中精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弦方調。年可十八九,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即卿家眷屬。”因代溯所由,少婦曰:“是吾侄也。”因問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幾何矣?陽曰:“父母四十余,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侄實不知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少婦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而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陽問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嶼姓晏。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里,僕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因與瞻眺。見園中桃李含苞,頗以為怪。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陽喜曰:“此乃仙鄉,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
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操。晏乃撫弦撚柱,十娘自內出,晏曰:“來來,卿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問侄願何聞,陽曰:“侄素未讀琴操,實無所願。”十娘曰:“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動,若有舊譜,意調崩騰,靜會之,身似在舟中,為颶風之所擺簸。陽驚歎欲絕,問可學否?十娘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適所奏颶風操,不知可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十娘曰:“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乃別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餘,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
陽目注心凝,對燭自鼓。久之,頓然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驚曰:“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侍安寢,掩戶移檠耳。”審顧之,秋水澄澄,意態媚絕。陽心動微挑,婢俯首含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方狎抱間,聞晏喚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
陽潛往聽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給使,不如為吾侄遣之。”陽甚漸懼,反齋,滅燭自寢。
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不復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晏與十娘並出,似無所介於懷。便考所業,陽為一奏,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陽複求別傳,晏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聲。晏曰:“梗概已盡,此後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
陽頗憶家,告十娘曰:“侄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家三千里,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爾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贈以琴,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陽覓揖,十娘曰:“無須此物。”因解裙作帆,為之縈系。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聽帆漾耳。”系已,下舟。
陽淒然,方欲拜別,而南風競起,離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糒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餒不敢多食,惟恐遽盡,但啖胡餅一枚,覺表裡甘芳,餘六七枚,珍而藏之,即亦不復饑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
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州也。喜極,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人門舉家驚喜,蓋離家已十六年。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投之,沉屙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法然曰:“是汝姑也!”
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餘,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餘年。聞旦言,共疑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著者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饑,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塚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返,遂他適。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餘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艷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人門,光艷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驚問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為之鼓天女謫降之操,輒支頤凝想,若有所會。
隨園神山引(原注:康熙十五年事。)
陽生泛海海風作,千船萬船水中落。
陽生抱得一桴桴,閉眼憑他駭浪流。
日暮風停桴泊島,上有神山兩字好。
金碧參差屋數間,分明玉指彈冰弦。
花裡雲鬟驚有客,風中琴響漸闌珊。
一人玉貌來相見,說住瓊州說姓晏。
喜遇崔盧中表親,速張王母瑤池宴。
夫人手整曉霞妝,道是兒姑第十娘。
先詢阿母顏何似,再問眉窗樹可長?
不仗蛟螭翻海水,那能骨肉會龍荒?
山前山后教生到,煙草芬芳花月妙。
生言歸去挈家來,姑母姑夫但微笑。
取出青琴彼此彈,天風拂拂海漫漫。
新成一曲雲仙謫,聽去雖難學不難。
夜深珠露涼風竹,兩美雙雙樓上宿。
只留小玉伴銀燈,未免偷桃學方朔。
忽呼粉蝶聲如惱,驚去雙跌奔悄悄。
聽得仙姑苦勸聲,塵心已動緣須了。
不如折與小桃花,隨他春向人間老。
明朝相見臉先紅,只說歸心一夜濃。
仙郎餞別丹三粒,仙女親題信一封。
豈不相留情款款,其如人世太匆匆,
解下湘裙覆船上,道兒此去應無恙。
萬頃琉璃六幅風,蓬萊不忍回頭望。
漸漸鄉音入耳間,迢迢清水變紅塵。
滿城親故無多在,已過韶光十六春。
衰年大母方愀疾,因由說罷同嗚咽。
有婿攜妻采藥行,那知此日人天隔!
細看裙是嫁時衣,一片香風卷雪飛。
錢家生長初筍女,才說婚姻便相許。
迎來果是舊娉婷,苦問三生記不清。
偶然彈到雲仙謫,涕淚千行尚怕聽。
神山引曲目錄
肆聯 舟引 敘姻 授譜 粉滴 裙歸 藥餌 琴圓
神山引曲 玉泉樵子填詞
第一出 肆聯
(生巾服上)
吐鳳慚稱八斗才,尋詩曾上越王台。
海潮欲鬥霜毫健,為沐韓蘇教澤來。
小生陽日旦,字伯明,瓊州人也。家傳詩禮,名列膠庫。黃絹詞新,燦爛盈囊錦繡;青燈功苦,折磨利市襴衫。負岌擔簦,四方有志;乘風破浪,萬里輕遊。昨以訪尋故舊,來至雷州。遊眺數月,歸興忽來。已與同裡龔、吳兩君相約,托其代覓歸舟,挈伴回裡,想必便有回話也。
【南商調?引子?鳳凰閣】他鄉遊倦,頓覺離愁難遣。客中情緒醉中天,蕭索渾如秋燕。計程非遠,已早讓春歸客先。
(雜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陽相公,我家棧主,邀同龔、吳兩客人,在馬頭酒肆中候你,同去定船咧!(生)如此,你先行,我即刻便來。(雜下。生行介)郤好客邸無聊,百端交集,借他杯酒,一消塊壘!
【二朗神】吟懷健,借村醪把繁憂暫遣。笑幾樹丹楓先醉軟。斜陽一片落平沙,淡到無言。(你看前面已是海濱、樓閣參差,闤闠相接,待我一路訪尋而去。)望不出雪壓蘆花旗慢展。難道覓糟邱,尋不見東人一面。(那邊有座酒樓,想必是了。)望門前,有絲絲敗柳含煙。
(暫下。副淨醜同上。集唐)
水滴銅龍晝漏長,海天愁思正茫茫。無邊落木蕭蕭下,一夜征人盡望鄉。
(副淨)我龔符杜,(醜)我吳其餘,(合)皆是瓊州人氏。來到雷州,做些買賣。(副淨)兄,你的貨發齊了麼?(醜)發齊了。你的呢?(副淨)我的沙魚多上了船,還有百十匹葛布,容易的。陽相公約了同走,怎麼還不見來?(醜)他不過一肩行李,說定了,就可上船的。(作上樓坐介。生上,雜隨上。)陽相公,我家棧主,看著客人發貨,不得空閒,不能來奉陪了。龔吳兩位客人,在這樓上,教我在此等候你的。請裡面坐!(生)有勞了!(雜下。生進見介。)兩兄久候了!(各起介)陽相公為何來遲?(生)我一路訪問,才知道兩兄在這裡。(副淨醜)難怪,我們船隻,已托棧主雇定,就在這樓下。相公認明白了,明早就開。相公你寬飲一杯,我們還有些貨,要發上船,不奉陪了。(生)如此請便。(副淨醜下。生憑欄望介)斜日方墮,海氣遙連,鷗鳥相尋,水天一色,好一派景致也!(就案飲介。)
【集賢賓】汪洋萬頃濤怒喧,望窮遠無邊。沙際鵷鸞時隱現,冪寒潮一抹蒼煙。橫空銀練,忽噴薄飛花如霰。包羅遍,有何人見水晶宮殿?
我想當日柳毅,落第歸來,怎麼就遇著龍女?又複傳書洞庭,豈非千古奇事!
【黃鶯兒】鮫室困蟬娟,牧羊群,在水邊,把天仙忽向人寰貶。青鸞莫倩,朱鱗不前,錦箋隔斷鄉關遠。藉傳言,做梅花驛使,婉曲達纏綿。
後來錢塘君震怒,掀風作浪,將龍女取回,竟與柳毅成了姻眷。
【瓏拍貓兒墜】人間天上,奇會竟相聯,巧絕繁冤海鳥填,多情月老彩絲搴。蹁躚,兩地鴛鴦,水窟安眠。
我陽伯明雖無柳毅之才,難道不應有柳毅之遇乎?(笑起介)奇想天開,倒也好笑。天色已晚,回寓去罷!
【尾聲】奇情艷福空生羨,且收拾琴囊書卷,卻趁西風好放船。(下)
第二出 舟引
(雜扮四水怪四神將,引淨粉面判官上。)
【北中呂?粉蝶兒】水府威靈,慎相持死生權柄。眼看看浩蕩寰瀛,水連天,天接水,平原如鏡。霎時間浪急風鳴,踢翻身洪濤沸鼎。
吾乃南海龍王位下水判是也。奉大王詔旨,今日午時,要狂風大作,波浪掀天,有若干生靈,應遭劫數。內有陽生一人,奉神仙島仙姑傳命,不在劫數之列。命吾操一虛舟,暗引他到神山地方,別有仙緣奇遇。護從們!(雜)有!(淨)劫數冊籍,可已造齊?(雜)已造齊了,候判爺施令。(淨)且到其時,再行舉動。看那應劫生靈,好苦惱也!
【醉春風】驀地卷狂飆,漫天遮黑青,不由人魂魄盡飛騰。只爭得頃頃,可憐見膽裂心摧,形消骨化,一霎裡絕無蹤影。
(暫下。生副淨醜,淨扮舟子、同上。)
(生)【迎仙客】登舴艋,涉滄溟,且放眼蓬壺妙境。拓詩懷,開畫■⑴,高語蒼冥,詠奇句教魚龍聽。
(副淨醜)陽相公,海船上要小心些!你不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太高興了。(生)我自理會得。看了這海天一色,不免興致頓豪矣!
【普天樂】賦元虛,思齊景,三山競秀,萬壑通靈。浮來世界寬,朗徹鬚眉映。疊銀山,照眼渾無定。願學個秦皇逐兔,靈胥策馬,李白騎鯨。
(淨望介)客人,西北上起了一朵黑雲,恐怕有風暴來,你們坐穩了!我扯個滿篷,快趕到前面去,找個島裡泊下才好。(副淨)不妨事的,這條路我走熟了,再行五十裡就是仙人岩。好攏船的!(淨)不好。那雲走的快,後面又趕上來了。(內作風聲介。)(生)快哉!乘長風,破萬里浪,正吾輩得意之秋也!
【小梁州】疾上蓬萊幾萬程,抵多少絕跡飛行。分明激浪走雷霆,豪情逞,隨浪跡,逐風聲。
(內風聲大作,各水怪上。)
(淨)不好了,南將軍出來了,我們快在天后前燒香磕頭阿!(水怪擁船簸蕩介。)
(副淨醜)大勢不好了,如之奈何?(生)風濤愈緊,船已傾仄,我們不要在艙裡,還是船頭上去。萬一不救,抱根大木,也可聽其浮沉。(副淨醜)相公你說得好自在!在我們全靠這些貨物,便是性命,貨物丟了,我們活也是死!
(生作出船頭介。判官引神將操舟上,擁生過舟。水怪覆船,擁副淨醜淨同下。四將扶生繞場一周,放生瞑目坐地上,各下。生半晌睜眼望介。)阿唷,唬殺我也!我怎麼到這舟中來的?(慢慢起介。)船上有人麼?嚇,是只空船!且喜風聲已住。咳,驚定思痛,我那同舟一班人,多不知何處去了也!
【十二月】撫胸臆,神昏氣屏;念朋儔,有死無生。破奧灶,難完釜甑;腥皮囊,定飽鯤鯨。憫體魄,飄流蕩漾;痛骸骨,瑣碎零星。
那邊有個島嶼,不免將船攏至岸邊,再作區處。(作撐船介。)
【淨瓶兒煞】未脫塵中鞅,重飄水上萍。彌天禍可勝悲哽!凶難滅頂,那知我似癡如醉夢初醒!(搖頭背手,緩行下。)
第三出 敘姻
(生緩行上)
百折千回隨波轉,十生九死得身全。
我陽日旦,舟行至海,忽值颶風。我不知如何走入虛舟,飄飄漾漾,來至此島,也不知是何地方,迤邐行來,已入村落。人煙寂寂,雞犬無聲,教我從何處問訊?
【南仙呂?步步嬌】撇盡琴書擔驚播,勝有淒涼我。殘魂似魘魔。陡地風濤,漫天掀簸。伴侶莫招尋,怎虛舟單挽著鯫生過?
詭狀奇情,不可思議。那邊有一人家,門兒半掩,我且進去一看。(作進門介)奇哉!此時十月天氣,怎麼滿樹蓓蕾,和風襲人?地脈迥殊,風景各異,是好去處也!
【忒忒令】看鋪遍青苔滿坡,又綴到艷葩千朵,香風陣陣,半壓花枝嚲。無人處,自經過,莫非是入幽篁,許彈琴獨坐?
那裡有塊山石,待我小憩片時。(坐介。內作琴聲介。)嚇,忽聞鼓琴之聲,想是個高人園圃。
【園林好】弄清商空山堰臥,遊世網深林浩歌,許白雪陽春酬和。盼隱跡,在岩阿;勞遠望,隔天河。
(貼上)
冷冷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作見生介)咦,你是那裡來的?(生)小生泛舟回裡,遇著颶風,吹到此間的。(貼笑介)喔,是風吹來的?倒也好看。這正是“落花蝴蝶作團飛”了!(笑下。)(生)此女亦頗伶俐,詼諧有致,令人解頤。
(小生上)
瀟湘浪上有煙景,安得好風吹汝來?
(見介)足下何來?(生)小生薄游南合,挈伴回瓊,忽遇颶風,同舟盡覆,被一虛舟引到此間。适才見園門正開,愛名園風景,暫爾流連,深慚造次。(小生)豈敢!足下瓊州何姓?(生)小生姓陽,名日旦。(小生)陽氏我姻親也。天與奇緣,裡面請坐!(同進介。)(小生)粉蝶報知十娘,雲有親串在此。(貼內應,隨旦上。)雲霞仙路近,琴酒俗塵疏。(小生)此卿家眷屬,陽氏子也,名為日旦。由雷州回瓊,遭風到此的。(旦)是吾侄也。(生拜起,各坐介。)(旦)汝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幾何矣?(生)父母年逾四旬,都各無恙。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需人。侄實不知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旦)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而父:“十姑問訊”。渠自知之也。吾侄腹中饑矣,粉蝶隨我來。(先下。)(生)敢問姑丈何族?(小生)吾海嶼晏姓。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里,僕流寓亦不久也。
【尹令】自那日紅塵覷破,便向這青山冷臥。還算計兒非左,倒得人兒安妥。瑟葉琴調,築個人生自在窩。
(生)小侄看山中光景,迥殊人世。怎麼寒冬天氣,花盡含苞,殊不可解。(小生)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起介)我與你一覽園中風景。(同行介)
【品令】相攜,未妨到處且婆娑。雲煙無極,四季樂融和。寒暄莫辨,繁花留脆。果青山一座,僅容得幽人坐臥。無慮無憂,海闊天空任釣蓑。
(生)妙哉!此乃仙鄉,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
【玉交枝】雪籬煙銼,僅容俺優遊嘯歌,琴書鎮日排清課,比鄰同樂天和。疏花合匝圍半坡,修重左右分千個。奉高年老病自瘥,樂家庭無乎不可。
(小生微笑介)且作商議。(貼上)十娘命請客晚膳。(即下。小生、生同進坐食介。)
(小生)【月上海棠】遠市廛,盤無兼味餘瓜果,祇野蔬粗糲,此外無他。愧山居慢待親朋,褻遠客聊充饑餓。惟願取,念崔盧姻好,誼重絲蘿。
(生)鮮蔬美味,侄竟不知其何名也!
【僥僥令】苦甘便頤朵,俊美沁顏酡,未識名兒呼甚麼?總勝過飲醍醐,飽饆饠。
(小生)賢侄辛苦了,早些歇息,明日再談罷。(生)領命!(小生)粉蝶掌燈!(貼執燭上)
(小生)【尾聲】奇歡海外聯瓜葛,(生)仿佛是再世重生一我。欲倩春風問夢婆。(同下。)
第四出 授譜
(旦上)
【憶秦娥】陽春奏,催開十月梅花瘦。梅花瘦,春先客至,客歸春後。弦調欲共波濤鬥,舟行巧合天風垢。天風垢,夙緣前定,兩情相湊。
奴家陽氏十姑,與晏郎隱居此島,彈琴自娛,一塵不染,頗覺清閒自在。昨有侄兒曰旦到來,聯一朝姻婭之歡,慰廿載庭嶺之念,亦快心樂事也!
【南南呂?香遍滿】鄉園無恙,寒梅著花臨綺窗。叵耐高堂多病狀,年衰藉藥良。丹丸幸預藏,歸時供北堂,定可許娛清曠。
(小生上)風光遍攬山前後,(生上)情話堪消晝短長。姑母拜揖!(旦)吾侄觀此間風景,以為何如?(生)煙雲杳靄,花木繁滋,的是仙鄉,迥殊塵世也!
【懶畫眉】幾重巒翠映明窗,低亞花枝倚粉牆。琴書隨處足徜徉,把紅塵隔斷三千丈。但願得指日移家結梓桑。
(旦微笑介)能來亦好。(生)案上橫琴,想姑丈妙嫻此技,敢望一聆雅奏。(小生就案撫琴介)此中妙理難以言傳,姑為勾撥,以觀大致。
【二犯梧桐樹】煙霞契古歡,濠濮存遐想。水碧天青,好景饒清曠。和聲指下無卑亢,妙解胸中有忖量。一彈再鼓天機鬯,至樂無聲,一任清風鼓蕩。
(起介,對旦介)來來,卿為若侄鼓之!(小生旁坐,旦即坐介)侄願何聞?(生)侄素未讀琴操,實無所願。(旦)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生)若然,海風引舟,可作一調否?(旦笑介)可。(撫琴介)
【烷溪沙】巨艦移,層波漾,陡然間簸動風狂。千尋水共洪濤漲,萬斛舟隨白浪撞。蛟鼉獷,不想道,遇扁舟許我慶重生,穩渡重洋。
(生)妙哉,真絕調也!以意會之,崩騰澎湃,恍如身在舟中,為颶風簸蕩,不覺心悸神搖。敢問姑母,此可學否?(旦起介)侄試為之。(生坐作勾挑介)(旦)可教也。侄願何學?(生)適所奏颶風操,不知可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旦)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粉蝶,另取一琴來!(貼捧琴上,即下。旦對坐彈介)侄試觀我勾挑,留意效之可耳。
【劉潑帽】輕攏慢撚憑心匠,會樞機要別低昂。移情深處如天貺,陰與陽,默契在無言上。(生獨彈介)
【秋夜月】愁指僵,且學做勾挑樣。趨步殊難中心愴,矜持未敢心情放。把神機細想,願真診許貺。
(旦)留心習之,自有妙悟,此未可躁心嘗也。(小生)時已不早,侄自習之。粉蝶掌燈。(貼執燭上)(旦)明日再敘,侄亦可少憩矣。(生)姑丈、姑母請便。(貼照小生,旦下,複上燭放案上,旁立介)(生)待我凝神靜氣再鼓一回。
【東甌令】朱弦按,玉佩鏘,安得餘音可繞梁?天隨神遇情非逛,漸覺道音諧暢。松風水月契微茫,不覺的鼓舞興彌狂。
(起舞見貼介)卿固猶未去耶?(貼笑介)十姑命侍安寢,掩戶移檠耳。(生細審介)妙嚇!秋水澄澄,意態媚絕,世間那得有此)
【金蓮子】明靚妝,修眉皓齒真無兩。更可愛粉裝成俊龐,卻正似遇雲英,問藍橋可許乞瓊漿?
(摟貼頸,貼俯首低語介)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內喚粉蝶介)(貼)殆矣!(推生急下,生愕錯介)這事本屬鹵莽,如何是好?
【尾聲】入仙源,登蓬閬,偷桃妄想學東方。好教我明日羞顏那處藏!(執燭下)
第五出 粉謫
(小生上)
巨浪滔天海水狂,誰知欲海更茫茫。
貞淫會得風詩意,一縷琴心獨自芳。
連日與伯明侄講求琴理,頗能領悟,愚夫婦亦頗歡喜。不意昨晚,命粉蝶侍寢,忽生轇轕,豈有此理!娘子快來!
(貼隨旦上)
花叢蜂蝶盡顛狂,春去花殘付渺茫。
不道春風吹不盡,更生池草戀餘芳。
晏郎,何必怒容可掬?(小生)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貼泣跪介)(旦)咳,情之一字,雖屬兒女之私,亦系姻組之道。古人雲:“發乎情,止乎禮義,原所以閒情。”我想此言,何能責之流輩?自古及今,為情所累,不知折磨煞多少佳人才子也!
【南南呂?十樣錦?繡帶兒】盼晴空一絲風嫋,遊行自在雲霄。恨無端蝶惹蜂撩,生把伊襻上花梢縈繞。
【宜春令】避不了眼底刁騷,擺不脫心頭焦懆。著瘋魔,好準備一場煩惱,到頭來自將愁討。(我想這一縷情絲,最難割斷。就是那上等之人,屈指亦不可勝數也。)
【降黃龍】逍遙,臺上吹簫,更眉史風流,針神姣好。相逢一笑,問此後情關怎地開交?
【醉太平】相遭,從今轇轕兩難拋,鎮日裡怨多愁少。柳梅寫照,試看取繡衾誰抱,羽衣誰罩?(便是那返魂有術,再世成緣,亦無非魔障重重,執迷不悟耳!)
【烷溪沙】性兒嬌,命兒薄,霎時間顧影蕭條。浪傳魂魄轉蓬篙,慢言體骨還虛渺。絮果蘭因舊本鈔,有何人夢醒麗譙!(晏郎之意,如今怎生區處?小生:“我欲懲其既往,儆以將來。”旦搖頭介:“此心一萌,不可給使矣。”
【啄木兒】無端飛絮成團攪,驀然駭浪憑空造。這是磨蠍生成命裡招。
【鮑老催】情投意膠,心旌亂如篆縷飄。支撐硬把愁擔挑。臉兒涎,心孔焦,魂靈掉,你想那有精神護綺寮?(我知吾侄所聘之婦,已醮.他人,莫如將粉蝶遣之,也好教他嘗嘗世味。
【下小樓】盡受用些骯髒穢濁,全沾來腥與臊,方知人海本滔滔。悔打了鴛鴦錯■⑵,到那時枉受盡煎熬。
【雙聲子】絆塵羈,染塵俗,怎禁得塵氛惡?垢盈身,尋那處洗濯?才曉得塵網堅牢。
【鶯啼序】愁城最高,也教他三彎九曲,仄路頻抄。
(小生起介)任汝所為,我亦不耐煩聽了。(先下)旦粉蝶起來,聽吾囑咐!
【節節高】山中歲月拋,人塵囂,光明心地須勤掃。當風草,泛水泡,投林鳥,葫蘆依樣翻新稿,癡情莫更添圈套。但得根株果剷除,那時自返山陰棹。
我原不忍遣汝,奈情根未斷,夙孽須償,好去人間,不可流連忘返耳。(貼)既蒙明諭,亦知數不可逃。但不知此去,猶存本來面目否?
【前腔】渾如病葉凋,謝枝條,生防憔悴成枯槁。冤相報,孽自招,身誰靠?心酸好似醯梅攪,眼辛卻被齏薑搗。(淚介)惟欲靈根認本來,不忘流水高山調。
(旦)爾亦無須悲苦,俟緣滿之日,自能引爾還山。(貼拜介)多謝十姑!(泣下)
(旦)【尾聲】梧桐一夕西風鬧,麼鳳生生別舊巢,倒教我月夜焚香人悄悄。
第六出 裙歸
(醜黑臉上)
山中有藥苗,能使柔轉剛。
誰知鳥雌雄,那管人陰陽。
我有制毒法,猛力勝雄黃。
面目既熏黑,性情尤乖張。
便遇登徒子,一見收幹將。
哈哈!我姓趙名旺,因長得一身墨黑,人多呼我為灶王,綽號又教鬼見怕。今日晏大爺教我來,說要我伺候一位相公。我想這相公,是個斯文一脈,我那粗鹵的本領,是用不著的,也要斯斯文文,才是個伺候相公的。此時巳辰牌時分,相公要起來了。(擺踱介)小心伺候。(生上)
【北正宮?端正好】生性忒疏狂,作事鄰輕侮。對羞容怎樣支吾?況聽得昨宵誶語含餘怒,我怎敢半字私情訴?
昨晚一時興發,與粉蝶調笑一回,被姑丈姑母知覺,已將粉蝶訓斥一番,我只得悄悄回來,閉門安寢。今日見面,不知若何情形,好難擺佈。(見醜介)你是那裡來的?(醜)我名教趙旺,人人都教我灶王,又教鬼見怕,晏大爺喚我來伺候相公的。相公,我去取水來,與你洗臉,如何?(生)也好。此人奇醜,倒也可笑。(醜)奇醜就是奇醜,不要好笑,笑了就不可測了。(渾下,取盆上。生盥沐訖,醜取下。小生旦上。)(合)
【南普天樂】過苔鋪,穿花塢,日影將亭午。喜翠屏遠接靡蕪,松篁韻自成韶頀。賞心莫使風光誤,逸趣還堪新詞賦。聽餘音響送銅壺,望幽軒煙雲交冱。兼葭宛在,隔水遙呼。
(見介)賢侄盥洗畢乎?(生)姑丈、姑母請坐。(小生、旦)昨日所業如何矣?(生)昨晚獨自肄習,略有領悟,還求姑丈姑母指教。(小生、旦)侄試奏之。(生即坐彈琴介)
【北脫布衫】勾挑似節拍相符,調和怕心手難孚。防舛誤貽鐘期誚,有參差盼周郎顧。
(旦)雖未人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生)容侄慢慢習之。敢望別傳新曲。(小生)我有天女謫降之操,為侄鼓之,必須細心體會。(坐彈介)(小生)
【南傾杯序】天風鼓蕩初,出上都,兩袖飛花舞。弱質纖姿,偏遭譴謫,忽離蓬閬,遽溷泥塗,悲離恐怖。因緣孽造,身世塵汙。到頭來,黃梁才熟夢旋蘇。
指法拗折,未易嫻習,然梗概己盡。能熟此兩曲,琴中必無梗調。侄自習之,愚前山訪友去矣。(先下,生自彈介)(旦)此曲較難,非旦夕可熟也。(生)是。(作躊躇介)侄有一言,敢告姑母。侄居此,深蒙恩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瓊三千里,何日可能還也?(掩淚介。旦)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爾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別無貽贈,即以此琴攜歸。(出藥介)我有藥丸,歸奉祖母,不惟卻病,亦即延年。侄且攜琴,同往海濱一望如何?(生抱琴同行介)(旦)
【北小梁州】離合悲歡事有無,夢也真乎?(作到介)你看海邊泊著舊來桴,又何必辨故我,問新吾?(我且送你上舟。作登舟介。生:“既無舟子,又無篙揖,如何去得”旦:“皆無須也。”)少不得舟行自有風相助,並無勞對對檣烏,試看俺少女呼。征帆布,(解裙系舟介)把練裙高掛,安穩渡蓬壺。
吾侄放心,聽帆所之可耳。(作跳上岸介)(生)姑母,容侄兒拜別!(旦搖手下)(生)嘎,舟已開行,亦未與姑丈姑母言別,可謂倉猝之至。只是程途遼遠,來時並未午餐,如何是好?(作進艙介)嚇,桌上糗糒已具。(細瞧介)只此胡餅數枚,何能供數千里之糧?姑母,你何其吝也!
【南小桃紅】糗糧陳,餅有數,便饑餒,敢啜哺?(且嘗一枚充饑。作食介。嚇,表裡甘芳,一枚已足果腹。待我珍而藏之。懷介)飯勝胡麻,辨異味清香冱。(天色將晚,來時未索膏燭,如之奈何?)畫屏銀燭誰交付,茫茫海氣天將暮。前途盡墨,回首元都。
那邊隱隱城郭,漸見人煙,不知何處。(遙望介)嚇,蛾眉滴翠,螺髻送青,非瓊山而何?
(餘音)環桑梓,拓畫圖,珠崖畔,明明是鄉園故土。(作到岸解裙裹琴介。“待我急急回家”)要仔細從頭問十姑。
(上岸介)真耶夢耶?奇哉快哉!(下)
第七出 藥餌
(老旦拄杖上)
老病頹唐閱歲時,年來所遇更離奇。
庭階茁得孫枝秀,一別存亡不可知。
老身毛氏,所生一子一女。女兒十姑,生有仙姿,自小許字同郡晏姓。不料女婿十歲時,忽然不見。十姑守志不嫁,待至二十歲,無疾而終。兒子娶媳甚賢,生有孫兒一人,名喚曰旦,幼即聰慧,年交舞勺,已入黌宮。偶思遊學,負笈雷州。一去杳無消息,計於今十六年矣。生死存亡,無由問訊,思之好生悲苦也!
【北雙調?夜行船】百歲光陰一夢蝶,憑屈指事事堪磋。掌上珠沉,階前蘭謝,似幻相雨中泡滅。
(生抱琴上)
驚心桑梓情非舊,回首煙霞路不遙。
來此已是家門,不免逞入。婆婆,孫兒回來了!(老旦驚介)阿嘎,孫兒,你往那裡去了)想得我好苦也!(生放琴跪拜介)婆婆聽稟:
【喬木查】憶當日尊前拜別,只想玩南合間風月。(數月之後,歸思頗濃。)便把歸舟伴侶挈,不想道狂風竟覆舟,天耶命也!(老旦)後來怎麼遇救?(生)正在無可奈何之際,空中飄一舟來,孫兒亦不知如何過去,聽其所之。到了一個島嶼,將船攏岸,信步而行,漸人村落。見有人家,孫兒便進內探問,寂無人聲,但見奇花滿樹,瑤草滿園。
【慶宣和】猝至仙源與世別,境界奇絕。夢入莊周遇蝴蝶,頓教人兩跌蹩踅。
孫兒未敢向前,忽有一雛鬟出來問訊。隱隱琴聲出於戶內。少頃一少年出,引人內室,見有少婦一人,談次雲是孫兒姑母。(老旦驚介)怎樣規模?多少年紀?(生)身材適中,年約二十左右。(老旦)後來說些什麼?(生)問及祖母尚康健否,父母年幾何矣?孫兒一一對之,便問姑母何房,祈即告知,以便歸述。姑母但雲:“與爾父母說,十姑問訊,渠自知之也。”(老旦哭介)此你胞姑母也!許字晏姓,未嫁而姐。難道還在世上?(生)這是孫兒親眼見的。姑夫姑母,並授琴兩曲。後來孫兒思念家中,姑母雲:“故舟尚在,當助爾一帆風。”(取包介)這琴是姑母所贈,這裙是姑母所著,臨時解下,系於舟上。隨即南風大作,只有半日,已到了瓊州。(老旦認介)嘎,這裙兒便是她在家時所素著者。我兒、媳婦快來!(末、旦上)老親杖履難調護,游子音書總渺茫。(生)爹爹、母親!(末、旦驚介)孩兒幾時回來的?(生)頃刻方到。(老旦)他遇了仙。你道何人?就是你妹丈、妹子。(末、旦喜介)這也奇極,你怎麼遇著?(生)孩兒自雷州歸來,遇著颶風,同舟盡覆。忽來一舟,引入仙島,姑母留住幾日,故爾遲回。(末、旦)阿嘎,兒嚇!你去了十六年了,還說住得幾日!(生)孩兒在山中,實系住得幾日。
【落梅風】有數的昕宵過,又何曾歲月賒。沒多時好天良夜,縱然言遠方閑作客,寧辜負一旬風月。
姑夫姑母,親授琴曲。孩兒晝夜專心習之,頗覺自樂。(出藥介)此藥姑母教歸奉祖母,服之卻病延年。
【風人松】蠟丸封寄沒多些,奏效最靈捷。便教烏髮更白雪,健精神勝於調攝。專養得老年氣血,更何慮手足拘瘸。
(老旦食介)哈哈!頓覺眼目清涼,精神強健。(生)姑母所賜胡餅數枚,兒只吃了一枚,已足果腹。(出餅介)表裡芳甘,真未嘗之味,敢獻爹爹、母親。(末旦接食介)(生)
【撥不斷】味和葉,更香絕,天廚俊品難哺啜。口角余香鎮日奢,甘芳果腹逾薇蕨,勝嘗瓊屑。
(末、旦)果然奇美非凡,豈尋常之餅可比耶!(生)兒瀕行時,姑母說:“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此言兒尚不解。(末、旦)我兒不知道,你一去十六年,前聘吳氏,因汝不歸,業已他適。此言有因也。但不知粉蝶何人?(生)粉蝶者,姑母之侍女,韶顏稚齒,聰慧絕倫。兒本屬意,姑母特遣之耳。(末、旦)如此慢慢訪尋。(生背介)姑母業已前知,令人懸想欲絕也!
【離亭宴煞】天涯何處尋蘭麝,一種艷情難舍。舊因緣芳情霧散,新相思好夢雲遮。(姑母你好不做美,既欲遣她,何妨與我同歸!)到如今無憑藉,好教俺閒愁頓惹。問幹將何處去訪莫邪,便梁燕那方去尋王謝?
(老旦)我頓然腰腳增健,不用拐杖了。(行介)我兒,(末)有。(老旦)媳婦,(旦)有。(老旦)孫兒,(生)有。(老旦)哈哈,你們隨我來嚇!(同下)
第八出 琴圓
(花旦上)
風流風流,關關唯鴻。
伐柯伐柯,煩我孔多。
我媒婆,走的是喜氣人家,講的是和氣說話。那家有個郎官,便是麻胡黑胖,我說成她玉琢粉裝;便是愚魯頑皮,我說成她聰明伶俐。那家有個閨女,便是粗手大腳,我說成她嫋娜輕盈;便是無鹽嫫母,我說成她鄭旦、西施。只要喜事成功,我的喜錢到手,人家進了門,也就沒有話說。倘若言三語四,經不得旁人為我解說。說道“因緣前定”這四個字,是我的解難星君。哈哈!因此生意興隆,薄薄長了些家財,穿得續羅緞匹,吃得美酒佳餚。今日東家,明日西家,倒快活了半世。今臨邑錢秀才家,有個小姐,年才十六。說過三處人家,姑爺都死了,再三央我說媒。卻好陽家有個公子,正要定親,我一說便成,也是我的運氣。錢家害怕,要陽家即日成親,陽家也許下了。今日吉期,待我前去走走。(醜白須披紅,扮老贊禮。)(唱上)兩代衣冠,穿破了兩代衣冠。幾聲伏以,喊破了幾聲伏以。(花旦)咦,你是老贊禮的!(醜)我是個老贊禮,你是個謊媒婆。(花旦)我怎麼是謊媒婆?(醜)前日王家娶媳婦,我去贊禮,贊出一個新娘來,雪白血紅焦黃的。(花旦)不錯,雪白的臉,血紅的衣裳,焦黃的答子。(醜)不是。雪白的是頭髮,血紅的是面孔,焦黃的是牙齒。(花旦)哪有此事?還是你說謊。(醜)昨日李家贅女婿,又是我去贊禮,贊出一個新郎來,也是雪白血紅焦黃的。(花旦)我不猜了,聽你說。(醜)雪白的是眉毛,血紅的是眼睛,焦黃的是頭髮。還長了一身孩兒面的珊瑚肉。(花旦)那是羊白人了。(醜)一點不差,你今日住那裡去?(花旦)今日錢家姑娘,嫁與陽家,你不知道麼?(醜)我怎麼不知道?是我揀的好日子,我念與你聽:大清龍飛康熙十五年,歲在丙辰,冬月十五日合巹,大吉大利。(花旦)如此我們一同前去。(醜)好,行行去去,去去行行。這裡是了,好熱鬧!(花旦)一個人沒有,你怎麼說熱鬧?(醜)他們多在戲房裡,不少的人,怎麼不熱鬧?(花旦)待我進去看看。(醜)好好,你進去看看,我也到戲房裡湊湊熱鬧去。(同下,生衣巾)
【南仙呂?八聲甘州】灰飛葭館,正春隨梅報,火待榆鑽。冰痕新泮,喜共華堂香滿。筵開玳瑁濃芳護,幕拓鴛鴦細字盤。猜疑是伊人再世團圞。
【憶江南】春樓夢,夢斷幾番春。扇棄坤靈思寵寵,圖開軟障喚真真,或是意中人。
小生陽曰旦,自從仙島歸來,不覺荏苒一年。前弦已斷,方知仙語之由來;後會可期,豈肯盟言之邃負?無奈訪尋一載,蹤跡杳然,前日媒婆來說,錢家一女,名喚荷生,年方十六,貌若天仙。此等人說話,未必可恃,我祖母深信不疑,即為聘定。我亦莫可如何,只得允從,將來慢慢再訪粉蝶消息便了。
(賺)信杳青鶯,愁絕東陽腰帶寬,回思前事太無端。夢中名字千番喚,醒後眉峰百樣攢。佳音斷,難道坡仙不許朝雲伴?好教人信疑參半,信疑參半!
(花旦上)吉時到了,花轎到門了,快點花燭!(內鼓樂照常,儀從引花轎,雜旦扮丫鬟同上)(花旦)贊禮生快來!(醜上)伏以彩絲系得兩鴛鴦,花燭雙輝好拜堂。今日藍橋投玉杵,前生早已遇裴航。請新貴人升輿,緩步抬身!(花旦)伏以千里紅絲一線牽,海風吹到大羅天。飛飛蝴蝶今成對,願作鴛鴦不羨仙。請新郎緩步登堂!(生上)(醜)先拜天地,後拜家堂,夫妻交拜,百年和樂!揭巾圓酒,先拜老夫人!(老旦上)再拜堂上雙親!(末、旦上)禮畢,擺闔家歡宴!(老旦上坐,末、旦旁坐,生、貼又旁坐)(醜)上宴!(合唱)
【解三醒】看壽母精神彩煥,樂高堂喜笑言歡,因緣事早三生判。歌麟鳳,集鵷鸞,羹廚今日薇香洗,湯餅來年桂子團。祥光滿,正雙雙和合,歲歲團圞。
(各起介。老旦、末、旦先下)(醜)丫鬟掌燈,送入洞房!(雜旦引生貼下)(醜)媒婆,拜堂已畢,我們到後面,也吃個交杯盞。(花旦)放屁,老不正經!(醜)我們老夥計,有怎麼要緊?你看今日新郎,相貌雖俊,算起年紀來,總比新娘大一紀多。我也不過大了你兩紀,將就些罷了!(花旦打醜諢下。雜旦執燭引生貼上,對坐。雜旦放燭案上,掩門下。生執燭照貼介。)呀,卿莫是粉蝶耶?(貼俯首不語介)(生)我與卿相別未久,何遂生分如此?(貼低語介)我何曾見過來?(生)這又奇了!
【前腔】分明是舊時身段,卻如何故意遮瞞?想當日燈前曾把卿卿喚,蓮漏盡,玉貌歡,移檠累爾深宵立,挽頸嗤餘斗膽拚。時雖換,怎做了空中幻境,意外疑團?
有了,待我把海風引舟,仙女謫降兩曲,彈與她聽,看她如何光景。(取琴彈介,貼聽久點頭介)子莫非颶風吹來之客乎?(生大笑介)然也!(貼)
【前腔】恍惚記琴聲和緩,思量起夢影彌漫。深山有一對人操縵,頓然間風簫過,露點溥,悔從閬苑人窺宋,謫到河陽花姓潘。衷腸亂,好教我撫今眉蹙,憶舊心酸!
(掩淚介)(生)娘子不必感懷,我與你仙緣夙定,這會合非比等閒也!
【前腔】仗風伯奇情變換,有仙舟著意扶摶。曾經片語通情款,思淑質,憶華鬘,一年音耗乖黃犬,此日豐儀接彩鸞。青琴暖,才得個調和音葉,美滿情完。
(執貼手介)娘子,還記得那晚與你挽頸情狀麼?(貼羞介)(生)
【尾聲】百年姻,雙星伴,奇緣恍與訂烏桓,這才是天上人間兩世歡!
月明伴宿玉堂空(韓 愈),碧落無雲鶴出籠(許 渾)。
萬里相逢貪握手(杜 甫),花光不減上陽紅(李 白)。
晉朝叔夜舊相知(韋 莊),夜半無人私語時(白居易)。
新雁參差雲碧處(溫庭筠),檻前山翠茂陵眉(杜 牧)。
(同下)
仙風縹緲,把個人海外,吹入瑤島。月老多情,牽引藤蘿,紅絲扳住枝杪。深宵兩兩琴心逗,想暗裡幽香盈抱。累蝶兒粉褪煙消,隔斷一塵魂杳。
無奈鄉關闊絕,便思覓舊侶,誰整歸棹?幸有仙娥,系上湘裙,頃刻南來風飽。收藏藥裹兼胡餅,已早見瓊山峰繞。更一年,曲譜團圓,為寫艷情新稿。
右調【寄疏影】,玉泉樵子自題。
〖注:■⑴,巾+上穴下登,zhèng音倀。開張畫繪也。■⑵,召+蔔,音照,蔔問也。〗
宋詞媛朱淑真事略 清 佚名
编辑歐陽永叔《生查子?元夕》詞,誤人朱淑真集,升庵引之,謂非良家婦所宜。欽定《四庫全書提要》辨之詳矣。魏端禮《斷腸集序》雲:“蚤歲父母失宷,嫁為市井民妻,一生抑鬱不得志。”升庵之說,實原於此。
今據集中詩(余藏《斷腸集》鮑淥■⑴手斠本,巴陵方氏碧琳琅館景元鈔本,又從《宋元百家詩》、《後村千家詩》、《名媛詩歸》暨各撰本,輯補遺一卷)及它書考之,淑真自號幽棲居士,錢塘人(《四庫提要》)。或曰海甯人,文公侄女(《古今女史》)。居寶康巷(《西湖遊覽志》在湧金門內如意橋北)。或曰錢塘下裡人,世居桃村(《全浙詩話》)。幼警慧,善讀書(《遊覽志》),文章幽艷(《女史》)。工繪事(《杜東原集》有朱淑真梅竹圖題跋,《沈石田集》有題淑真畫竹詩),曉音律(本詩《答求譜》雲:“春醲釅處多傷感,那得心情事管弦。”)。父官浙西,紹定三年二月淑真作《漩現圖記》,有雲:“家君宦遊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雖重購不惜也。”(《池北偶談》)
其家有東園、西園、西樓、水閣、桂堂、依綠亭諸勝。(本詩《晚春會東園》雲:
紅點苔痕綠滿枝,舉杯和淚送春歸。
倉庚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蝶趁落花盤地舞,燕隨柳絮入簾飛。
醉中曾記題詩處,臨水人家半掩扉。
《春遊西園》雲:
閒步西園裡,春風明媚天。
蝶疑莊叟夢,絮憶謝娘聯。
蹋草翠茵軟,看花紅錦鮮。
徘徊林影下,欲去又依然。
《西樓納涼》雲:
小閣對芙蕖,囂塵一點無。
水風涼枕簟,雪葛爽肌膚。
《夏日游水閣》雲:
澹紅衫子透肌膚,夏日初長板閣虛。
獨自憑欄無個事,水風涼處讀殘書。
《納涼桂堂》雲:
微涼待月畫樓西,風遞荷香拂面吹。
先自桂堂無暑氣,那堪人唱雪堂詞。
《夜留依綠亭》雲:
水鳥棲煙夜不喧,風傳宮漏到湖邊 。
三更好月十分魄,萬里無雲一樣天。
案:各詩所雲,如長日讀書,夜留待月,確是家園遊賞情景。淑真它作,多思親念遠之意,此獨不然。《依綠亭》雲:“風傳宮漏到湖邊”,當是寓錢塘作,不在於歸後也。)
夫家姓氏失考,似初應禮部試,(本詩《賀人移學東軒》雲:
一軒瀟灑正東偏,屏棄囂塵聚簡篇。
美璞莫辭雕作器,涓流終見積成淵。
謝班難繼予慚甚,顏孟堪希子勉旃。
鴻鵠羽儀當養就,飛騰早晚看沖天。
《送人赴禮部試》雲:
春鬧報罷已三年,又向西風促去鞭。
屢■⑵莫嫌非作氣,一飛當自蔔沖天。
賈生少達終何遇,馬援才高老更堅。
大抵功名無早晚,平津今見起菑川。
案:二詩似贈外之作。)其後官江南者。(本詩《春日書懷》雲:
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
《寒食詠懷》雲:
江南寒食更風流,絲管紛紛逐勝遊。
春色眼前無限好,思親懷土自多愁。
案:二詩言親幃千里,思親懷土,當是於歸後作。)淑真從宦,常往來吳越荊楚間。(本詩《舟行即事》其六雲:“歲莫天涯客異鄉,扁舟今又渡瀟湘。”《題鬥野亭》雲:“地分吳楚界,人在鬥牛中。”案:《舟行即事》其二雲:“白雲遙望有親廬”,其四雲:“目斷親幃瞻不到”,其七雲:“庭閨獻壽阻傳杯”,又《秋日得書》雲:“已有歸寧約”,足為於歸後遠離之確證。)與曾布妻魏氏為詞友。(《禦選歷代詩餘?詞人姓氏》)嘗會魏席上,賦小鬟妙舞,以“飛雪滿群山”為韻,作五絕句,又宴謝夫人堂有詩,今並載集中。淑真生平,大略如此。
舊說悠謬,其證有三。其父既曰宦遊,又嘗留意清玩,東園諸作,可想見其家世,何至下嫁庸夫?一證也。市井民妻,何得有從宦東西之事?二證也。(案:本詩《江上阻風》雲:“撥悶喜陪尊有酒,供廚不慮食無錢。”《酒醒》雲:“夢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貪眠喚不應。”《睡起》雲:“侍兒全不知人意,猶把梅花插一枝。”淑真詩凡言起居服禦,絕類大家口吻,不同市井民妻。若近日《西青散記》所載賀雙卿詩詞,則誠村僻小家語矣。)魏謝大家,豈友駔婦?三證也。
淑真之詩,其詞婉而意苦,委曲而難明。當時事蹟,別無記載可考。以意揣之,或者其夫遠宦,淑真未必皆從,容有竇滔陽臺之事,未可知也。(本詩《恨春》雲:“春光正好多風雨,恩愛方深奈別離。”《初夏》雲:“待封一掬傷心淚,寄與南樓薄幸人。”《梅窗書事》雲:“清香未寄江南夢,偏惱幽閨獨睡人。”《惜春》雲:“原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菭。”《愁懷》雲: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是與花為主,一任多生連理枝。
案:《愁懷》一首,大似諷夫納姬之作。近有才婦諷夫納姬詩雲:
荷葉與荷花,紅綠兩相配。
鴛鴦自有群,鷗鷺莫入隊。
正與此詩暗合。《遊覽志餘》改後二句,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以為淑真厭薄其夫之佐證。何樂為此,其心地殆不可知。)它如思親感舊諸什,意各有指,以證斷腸之名,(案:淑真歿後,端禮輯其詩詞,名曰《斷腸集》,非淑真自名也。)尤為非是。《生查子》詞,今載《廬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四庫提要》)。宋曾慥《樂府雅詞》,明陳耀文《花草粹編》,並作永叔。慥錄歐詞特慎,《雅詞序》雲:“當時或作艷曲,謬為公詞,今悉刪除。”此闋適在選中,其為歐詞明甚。余昔斠刻汲古閣未刻本《斷腸詞》跋語中詳記之,茲複著於篇。
〖注:■⑴,上今下酉+欠,yǐn,古文飮字。■⑵,豆+皮,同豉。〗
張靈崔瑩合傳 清 湘潭黃周星九煙 撰
编辑余少時,閱唐解元《六如集》有雲:“六如嘗與祝枝山、張夢晉,大雪中效乞兒唱《蓮花》,得錢沽酒,痛飲野寺中。曰:‘此樂,惜不令太白見之。’”心竊疑焉,然不知夢晉為何許人也。頃閱稗乘中,有一編曰《十美圖》,乃詳載張夢晉、崔素瓊事。不覺驚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來才子佳人之軼事也,不可以不傳,遂為之傳。
張夢晉,名靈,蓋正德時吳縣人也。生而姿容俊爽,才調無雙,工詩善畫。性風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貧,而靈獨蚤慧。當舞勺時,父命靈出應童子試,輒以冠軍補弟子員。靈心顧不樂,以為才人何苦為章縫束縛,遂絕意不欲複應試。日縱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輕交與。惟與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靈既年長,不娶。六如試叩之,靈笑曰:“君豈有中意人足當吾耦者耶?”六如曰:“無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靈曰:“固然,今豈有其人哉?求之數千年中,可當才子佳人者,惟李太白與崔鶯鶯耳。吾唯不才,然自謫仙而外,似不敢多讓。若雙文惜下嫁鄭恒,正未知果識張君瑞否?”六如曰:“謹受教。吾自今請為君訪之,期得雙文以報命,可乎?”遂大笑別去。
一日,靈獨坐讀《劉伶傳》,命童子進酒,屢讀屢叫絕,輒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跪進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與祝京兆宴集虎丘,公何不挾此編一往索醉耶?”靈大喜,即行。然不欲為不速客,乃屏棄衣冠,科跣雙髻,衣鶉結,左持《劉伶傳》,右持木杖,謳吟道情詞,行乞而前。抵虎丘,見貴遊蟻聚,綺席喧闐。靈每過一處,輒執書向客曰:“劉伶告飲!”客見其美丈夫,不類丐者,競以酒饌貽之。有數賈人,方酌酒賦詩,靈至前,請屬和,賈人笑之。其詩中有蒼官、青士、撲握、伊尼四事,因指以問靈。靈曰:“松竹兔鹿,誰不知耶?”賈人始駭。令康詩,靈即立揮百絕而去。遙見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數輩,共集可中亭。亦趨前執書告飲。六如早已知為靈,見其佯狂遊戲,戒座客佯為不識者,以觀之。語靈曰:“爾丐子持書行乞,想能賦詩。試題悟石軒一絕句,如佳,即賜爾卮酒,否則,當叩爾脛。”靈曰:“易耳。”童子遂進毫楮,靈即書雲:
勝跡天成說虎丘,可中亭畔足酣遊。
吟詩豈讓生公法,頑石如何不點頭。
遂並毫楮擲地曰:“佳哉!擲地金聲也。”六如覽之,大笑,因呼與共飲。時,觀者如堵,莫不相顧驚怪。靈既醉,即拂衣起,仍執書向悟石軒氏揖曰:“劉伶謝飲!”遂不別座客徑去。六如謂枝山曰:“今日我輩此舉,不減晉人風流,宜寫一幀,為《張靈行乞圖》,吾任繪事,而公題跋之,亦千秋佳話也。”即舐筆伸紙,俄頃圖成。技山題數語其後,座客爭傳玩歎賞。忽一翁縞衣素冠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僕企慕有年,何幸識韓!”六如遜謝,徐叩之,則南昌明經崔文博,以海虞廣文告歸者也。翁得圖諦視,不忍釋手。因訊適行乞者為誰,六如曰:“敝裡才于張靈也。”翁曰:“誠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即向六如乞此圖歸。將返舟,見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蓋翁有女素瓊者,名瑩,才貌俱絕世。以新喪母,隨翁扶櫬歸。先艤舟岸側時,聞人聲喧沸,乍啟檻窺之。則見一丐者,狀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視檻中,忽登舟長跪,自陳張靈求見,屢發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強挽之,始去,故瑩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圖示瑩,且備述其故。瑩始知行乞者為張靈,歎曰:“此乃真風流才子也!”取圖藏笥中。翁擬以明日往謁唐、祝二君,因訪靈,忽抱屙數日不起,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
靈既於舟次見瑩,以為絕代佳人,也難再得。遂日走虎丘偵之,久之查然。屬鄞人方志來校士。志既深惡古文詞,而又聞靈跅弛不羈,竟褫其諸生。靈聞乃大喜曰:“吾正苦章縫束縛,今倖免矣!顧一褫,何慮再褫;且彼能褫吾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遂往過六如家,見車騎填門,胥尉盈座。則江右寧藩宸濠遣使來迎者也。六如擬赴其招,靈曰:“甚善!吾正有厚望於君。吾曩者虎莊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為我多方訪之,冀得當以報,我此開天闢地第一吃緊事也。幸無忽忘。”六如曰:“諾。”即偕藩使過豫章。
時,宸濠久蓄異謀,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賢虛譽,一慕六如詩畫兼長,欲倩其作《十美圖》,獻之九重。其時宮中已覓得九人,尚虛其一。六如請先寫之,遂為寫九美,而各綴七絕一章於後。九美者:廣陵湯之靄,字雨君,善畫;姑蘇木桂,字文舟,善琴;嘉禾朱嘉淑,字文孺,善書;金陵錢韶,字鳳生,善歌;江陵熊禦,字小馮,善舞;荊溪杜若,字芳洲,善箏;洛陽花萼,字朱芳,善笙;錢唐柳春陽,字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字端清,善簫也。圖詠既成,進之濠,濠大悅。乃盛設特宴六如,而別一殿僚季生副之。季生者,憸人也。酒次,請觀九美圖。因進曰:“十美歉一,殊屬缺陷。某願舉一人以充其數,詰朝請持圖來獻。”比持圖來,即崔瑩也。濠見之曰:“此真國色矣!”即屬季生往說之。
先是,崔翁家居時,瑩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翁度非瑩匹,悉拒不納。既從虎丘得張靈,遂雅屬意靈,不意疾作遽歸。思夏往吳中,托六如主其事。適季生旋裡喪耦,熟聞瑩名,預遣女畫師潛繪其容,而求姻于翁。翁謀諸瑩,瑩固不許。於是,季生銜之,因假手於濠,以泄私忿。時濠威殊張甚,翁再三力辭,不得。瑩窘激欲自裁,翁複多方護之。瑩歎曰:“命也已矣!夫複何言!”乃取笥中《行乞圖》自題詩其上雲:
才子風流第一人,願隨行乞樂清貧。
入宮祇恐無紅葉,臨別題詩當會真。
舉以授翁曰:“願持此複張郎,俾知世間有情癡女子如崔素瓊者,亦不虛其為一生才子也!”遂慟哭入宮。
濠得之喜甚,複倩六如圖詠,以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獻者,摹得一紙藏之。瑩既知六如在宮中,乘間密緻一緘,以述己意。六如得緘,乃大驚惋,始知此女即靈所托訪者。“今事既不諧,複為繪圖進獻,豈非千古罪人!將來何面目見良友!”因急詣崔翁,索得《行乞圖》返宮,將相機維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無已。又見濠逆跡漸著,急欲辭歸,苦為濠羈縻。乃發狂號呼顛擲,溲穢狼藉。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歸,杜門月餘乃起。過張靈時,靈已頹然臥病矣。
蓋靈自別六如後,邑邑亡憀,日縱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獨走虎丘千人石畔,見優伶演劇,靈佇視良久,忽大叫曰:“爾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晉吹笙跨鶴!”遂控一童子于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鶴飛,捶之不起,童子怒,掀靈於地。靈起曰:“鶴不肯飛,吾今既不得為天仙,惟當作水中仙耳!”遂躍入劍池中。眾急救之出,則面額俱損,且傷股不能行,人送其歸家。自此委頓枕席,日日在醉夢中。至是,忽聞六如至,乃從榻間躍起,急叩豫章佳人狀。六如出所摹素瓊圖示之。靈一見,詫為天人,急捧置案間,頂禮跪拜,自陳“才子張靈拜謁”云云。已,聞瑩已入宮,乃撫圖痛哭。六如複出瑩所題《行乞圖》示之,靈讀罷,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瓊!”隨蹄地嘔血不止。家人擁至榻間,病癒甚。三日後,邀六如與訣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後,乞以此圖殉葬。”索筆書片紙雲:“張靈,字夢晉,風流放誕人也,以情死。”遂擲筆而逝。六如哭之慟,乃葬靈于玄墓山之麓,而以圖殉焉。檢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惟收其詩草及《行乞圖》以歸。
時,瑩已率十美抵都,因駕幸榆林,久之未得進禦。而宸濠已舉兵反,為王守仁所敗,旋即就擒。駕還時,以十美為逆藩所獻,悉遣歸母家,聽其適人。於是瑩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館舍,有老僕崔恩殯之。瑩哀痛至甚。然煢孑無依,葬父已畢,遂挈裝徑抵吳門,命崔恩邀六如相見於舟次。瑩首訊張靈近狀,六如愴然收涕曰:“辱姊鍾情遠顧,奈此君福薄,今已為情鬼矣!”瑩聞之,嗚咽失聲,詢知靈葬于玄墓,約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日果攜靈詩草及《行藝圖》至,與瑩各挐舟抵靈墓所,瑩衣繚絰,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懸《行乞圖》於墓前,陳設祭儀,坐石臺上,徐取靈詩草讀之。每讀一章,輒酹酒一卮,大呼:“張靈才子!”一呼一哭,哭罷又讀,往復不休。六如不忍聞,掩淚歸舟。而崔恩佇立已久,勸慰無從,亦起去,徘徊丘壟間。及返,則瑩已自縊於台畔。恩大驚,走告六如。六如趨視,見瑩已死。歎息跪拜曰:“大難!大難!我唐寅今日得見奇人奇事矣!”遂具棺衾,將易服斂之。而瑩通體衫襦皆細綴嚴密無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詩草及《行乞圖》,並置棺中為殉,啟靈擴與瑩同穴。而植碑題其上雲:“明才子張夢晉、佳人崔素瓊合葬之墓”。時,傾城士人哄傳感歎,無貴賤賢愚,爭來吊誄,絡繹喧豗,雲蒸雨集,哀聲動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靈、瑩,檢瑩所遺囊中裝,為置墓田,營丙舍,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掃之役。
嗚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靈、瑩之事畢,而六如之事亦畢矣。而六如于明年仲春,躬詣墓所拜奠。夜宿丙舍旁,輾轉不寐,啟窗縱目,則萬樹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悵然歎曰:“夢晉一生狂放、淪落不偶,今得與崔美人合葬此間,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負矣!但將未知誰葬我唐寅耳!”不覺歔欷泣下。忽遙聞有人朗吟雲:“花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則張靈也。六如訝曰:“君死已久,安得來此吟高季迪詩?”靈笑曰:“君以為我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為一世才子,死後豈若他人泯沒耶?今乘此花滿山中,高士偃臥時來造訪耳。”複舉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來’乎?”六如回顧,有美人姍姍來前,則崔瑩也。於是,兩人攜手整襟,向六如拜謝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詩,乃千古絕唱,何物張靈,妄稱才子,改‘雪’為‘花’,定須飽我老拳!”六如轉瞬之間,靈、瑩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當捶此改詩之賊才子!”捽六如欲毆之,六如驚寤。則半窗明月,闃其無人。六如憮然,始信真才子與真佳人,蓋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張靈崔瑩合傳》以紀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嘗見此傳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補之哉。
畸史氏曰:嗟乎!蓋吾閱《十美圖編》,而後知世間真有才子佳人也。從來稗官家言,大抵真贗參半。若夢晉之名,既章章於《六如集》中,但素瓊之事,無從考證。雖然,有其事何必無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為而發乎?獨怪夢晉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論才子佳人,則專乙太白與鶯鶯當之。夫太白誠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當以文君為第一。而夢晉顧舍彼取此,厥後,果遇素瓊,毋乃思崔得崔,適符其讖耶?至於張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詞半縷之成約,而慷慨從容,等泰山於鴻毛,徒以才色相憐之故。推此志也,凜凜生氣,日月爭光,又遠出琴心犢鼻之上矣。而或者猶追恨于夢晉之早死。以為夢晉若不死,則素瓊遣歸之日,正崔張好合之年,後此或白頭唱和,蘭玉盈階,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于才子佳人哉!
劉氏菊譜 宋 劉蒙 撰
编辑譜敘
草木之有花,浮冶而易壊,凡天下輕脆難久之物者,皆以花比之,宜非正人達士,堅操篤行之所好也。然餘嘗觀屈原之為文,香草龍鳯,以比忠正,而菊與 菌桂荃蕙蘭芷江蘺同為所取。又松者,天下歳寒堅正之木也,而陶淵明乃以松 名配菊,連語而稱之。夫屈原、淵明,寔皆正人達士,堅操篤行之流,至於菊,猶貴重之如此,是菊雖以花為名,固與浮冶易壊之物不可同年而語也。且菊有異於物者,凡花皆以春盛,而實者以秋成,其根抵枝葉無物不然。而菊獨以秋花悅茂於風霜揺落之時,此其得時者異也。有花葉者,花未必可食,而康風子乃以食菊僊。又《本草》雲:“以九月取花,久服輕身耐老”,此其花異也。花可食者,根葉未必可食,而陸龜蒙雲:“春苗恣肥,得以採擷,供左右杯。”按:又《本草》雲:“以正月取根”,此其根葉異也。夫以一草之微,自本至末,無非可食,有功於人者。加以花色香態纎妙閒雅,可為丘壑燕靜之娛。然則古人取其香以比徳,而配之以歲寒之操,夫豈獨然而已哉!
洛陽之風俗大抵好花,菊品之數,比他州為盛。劉元孫伯紹者,隱居伊水之瀍,萃諸菊而植之,朝夕嘯詠乎其側,蓋有意譜之而未假也。崇甯甲申九月,余得為龍門之遊,得至君居。坐于舒嘯堂上,顧玩而樂之,於是相與訂論。訪其居之未嘗有,因次第焉。夫牡丹、荔枝、香筍、茶竹、硯墨之類,有名數者,前人皆譜録。今菊品之盛,至於三十餘 種,可以類聚而記之,故隨其名品論敘于左,以列諸譜之次。
黃花
勝金黃
勝金黃,一名大金黃。菊以黃為正,此品最為豐褥而輕盈。花葉微尖,但條梗纖弱,難得團簇作大本,須留意扶植乃成。
疊金黃
疊金黃,一名明州黃,又名小金黃。花心極小,疊葉穠密,狀如笑靨。花有富貴氣,開最早。
棣棠菊
棣棠菊,一名金錘子,花纖穠酷似棣棠,色深如赤金,他花色皆不及,蓋奇品也。窠株不甚高,金陵最多。
疊羅黃
疊羅黃,狀如小金黃,花葉尖瘦如剪羅縠。三兩花,自作一高枝,出叢上,意度瀟灑。
麝香黃
麝香黃,花心豐腴,傍短葉密承之,格極高勝。亦有白者,大略似白佛頂,而勝之遠甚。吳中比年始有。
千葉黃
千葉小金錢,略似明州黃,花葉中外疊疊整齊,心甚大。
太真黃
太真黃,花如小金錢,加鮮明。
單花小金錢
單花小金錢,花心尤大,開最早,重陽前已爛慢。
垂絲菊
垂絲菊,花蕊深黃,莖極柔細。隨風動搖,如垂絲海棠。
鴛鴦菊
鴛鴦菊,花常相偶,葉深碧。
金鈴菊
金鈴菊,一名荔枝菊。舉體千葉細瓣,簇成小球,如小荔枝。枝條長茂,可以攪結。江東人喜種之,有結為浮圖樓閣,高丈餘者。余頃北使過欒城,其地多菊,家家以盆盎,遮門,悉為鸞鳳亭台之狀,即此一種。
球子菊
球子菊,如金鈴而差小,二種相去不遠。其大小名字,出於栽培肥瘠之別。
小金鈴
小金鈴一名夏菊,花如金鈴而極小,無大本,夏中開。
藤菊花
藤菊花,密條柔以長,如藤蔓,可編作屏嶂。亦名棚菊,種之坡上,則垂下嫋數尺,如纓絡,尤宜池塘之瀕。
十樣菊
十樣菊,一本開花,形模各異,或多葉,或單葉,或大或小,或如金鈴,往往有六七色以成數,通名之曰十樣。衢嚴間,花黃,杭之屬邑有白者。
甘菊
甘菊一名家菊,人家種以供蔬茹。凡菊葉皆深綠而厚,味極苦,或有毛,惟此葉淡綠柔瑩,味微甘,咀嚼香味俱勝。擷以作羹及泛茶,極有風致。天隨子所賦,即此種。花差勝野菊。
野菊
野菊旅生田野,及水濱,花單葉極瑣細。
白花
五月菊
五月菊花心極大,每一須皆中空,攢成一匾球子,紅白單葉繞承之。每枝只一花,莖二寸,葉似同篙。夏中開,近年院體畫草蟲,喜以此菊寫生。
金杯玉盤
金杯玉盤,中心黃,四旁淺白,大葉三數層,花頭徑三寸。菊之大者不過此。本出江東,比年稍移栽吳下。此與五月菊二品,以其花徑寸特大,故列之於前。
喜容
喜容,千葉,花初開,微黃,花涯極小。花中色深,外微暈淡,欣然豐艷有喜色,甚稱其名。久則變白,尤耐封殖,可以引長七八尺至一丈,亦可攬結。白花中高品也。
禦衣黃
禦衣黃,千葉,花初開,深鵝黃,大略似喜容而差疏瘦,久則變白。
萬鈴菊
萬鈴菊,中心淡黃錘子,旁白花,葉繞之。花端極尖,香尤清烈。
蓮花菊
蓮花菊,如小白蓮花,多葉而無心,花頭疏極,蕭散清絕。一枝只一葩,綠葉亦甚纖巧。
芙蓉菊
芙蓉菊,開就者如小木芙蓉,尤穠盛者,如樓子芍藥。但難培植,多不能繁蕪。
茉莉菊
茉莉菊,花葉繁縟,全似茉莉,綠葉亦似之,長大而圓淨。
木香菊
木香菊,多葉,略似禦衣黃。初開淺鵝黃,久則一白。花葉尖薄,盛開則微卷。芳氣最烈,一名腦子菊。
酴醾菊
酴醾菊,細葉稠疊,全似酴醾,比茉莉差小而圓。
艾葉菊
艾葉菊,心小葉單,葉綠尖似蓬艾。
白麝香
白麝香似麝香黃,花差小,亦豐腴韻勝。
銀杏菊
銀杏菊,淡白時有微紅,花葉尖綠,葉全似銀杏葉。
白荔枝
白荔枝,與金鈴同,但花白耳。
波斯菊
波斯菊,花頭極大,一枝只一葩,喜倒垂下。久則微卷,如發之鬈。
雜色
佛頂菊
佛頂菊,亦名佛頭菊。中黃心極大,四旁白花一層繞之,初秋先開白色。
桃花菊
桃花菊,多至四五重。粉紅色,濃淡在桃杏紅梅之間。未霜即開,最為妍麗。中秋後便可賞。以其質如白之受采,故附白花。
胭脂菊
胭脂菊,類桃花菊,深紅淺紫,比胭脂色尤重。比年始有之。此品既出,桃花菊遂無顏色,蓋奇品也。姑附白花之後。
紫菊
紫菊,一名孩兒菊。花如紫茸,叢茁細碎,微有菊香,或雲即澤蘭也。以其與菊同時,又常及重九,故附於菊。
〖以下原無,序文相同,附錄於茲。〗
說疑
或謂菊與苦薏有兩種,而陶隠居、日華子所記皆無千葉花,疑今譜中或有非菊者也。然餘嘗讀隱居之說,以謂莖紫色青,作蒿艾氣,為苦薏。今餘所記菊中,雖有莖青者,然而為氣香味甘,枝葉纎少,或有味苦者而紫色細莖,亦無蒿艾之氣。又今人間相傳為菊其已乆矣,故未能輕取舊說而棄之也。凡植物之見取於人者,栽培灌溉不失其宜,則枝葉華實無不猥大。至其氣之所聚,乃有連理、合穎、雙葉、 並蔕之瑞,而況於花有變而為千葉者乎?日華子曰:花大者為甘菊,花小而苦者為野菊。若種園蔬肥沃之處,複同一體。是小可變而為甘也。如是,則單葉變而為千葉,亦有之矣。牡丹、芍藥,皆為藥中所用,隱居等但記花之紅白,亦不雲有千葉 者。今二花生于山野,類皆單葉小花;至於園圃肥沃之地,栽鉏糞養,皆為千葉,然後大花千葉變態百出。然則奚獨至於菊而疑之?注本草者謂:菊一名日精。按:《說文》從鞠,而《爾雅》菊治蘠,《月令》雲:“鞠有黃華”,疑皆傳寫之誤歟。若夫馬藺為紫菊,瞿麥為大菊,烏喙苗為鴛鴦菊,蔙覆花為艾菊,與其它妄濫而竊菊名者,皆所不取雲。
定品
或問:“菊奚先?”曰:“先色與香,而後態。”“然則色奚先?”曰:“黃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應,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氣之應,菊以秋開,則於氣為鍾焉。陳藏器雲:白菊生平澤,花紫者,白之變;紅者,紫之變也。此紫所以為白之次,而紅所以為紫之次雲。有色矣,而又有香;有香矣,而後有態。是其為花之尤者也。”或又曰:“花以艶媚為悅,而子以態為後歟?”曰:“吾嘗聞 于古人矣,妍卉繁花為小人,而松竹蘭菊為君子,安有君子而以態為悅乎?至於具香與色而又有態,是猶君子而有威儀也。菊有名龍腦者,具香與色而態不足者也。菊有名都勝者,具色與態而香不足者也。菊之黃者未必皆勝而置於前者正其色也,菊之白者未必皆劣而列於中者次其色也。新羅、香球、玉鈴之類,則以瓌異而升焉。至於順聖、楊妃之類,轉紅受色不正,故雖有芬香,態度不得與 諸花爭也。然余獨以龍腦為諸花之冠,是故君子貴其質焉。後 之視此譜者,觸類而求之,則意可見也。”
花總數三十有五品。以品視之,可以見花之髙下;以花視之,可以知品之得失。具列之如左雲:
龍腦第一
龍腦,一名小銀台,出京師,開以九月末。類金萬鈴而葉尖,謂花上葉。色類人間染郁金,而外葉純白。夫黃菊有深淺色兩種 ,而是花獨得深淺之中。又其香氣芬烈,甚似龍腦,是花與香色俱可貴也。諸菊或以態度爭先者,然標緻髙遠,譬如大人君子,雍容雅淡,識與不識,固將見而悅之,誠未易以妖冶嫵媚為勝也。\n
新羅第二
新羅,一名玉梅,一名倭菊,或雲出海外,國中開以九月末。千葉,純白。長短相次,而花葉尖薄,鮮明瑩徹,若瓊瑤然。花始開時,中有青黃細葉,如花蘂之狀,盛開之後,細葉舒展,乃始見其蘂焉。枝正紫色,葉青,支股而小。凡菊類多尖闕,而此花之蘂分為五出,如人之有支股也,與花相映。標韻髙雅,似非尋常之比也。然余觀諸菊,開頭枝葉有多少繁簡之失,如桃花菊,則恨葉 多;如球子菊,則恨花繁。此菊一枝多開,一花雖有旁枝,亦少雙頭並開者,正素獨立之意,故詳紀焉。
都勝第三
都勝,出陳州,開以九月末。鵝黃,千葉。葉形圓厚,有雙紋,花葉大者,每葉上皆有雙畫直紋,如人手紋狀,而內外大小重迭相次蓬蓬然,疑造物者著意為之。凡花形,千葉如金鈴則太厚,單葉如大金鈴則太薄,惟都勝、新羅、禦愛、棣棠,頗得厚薄之中,而都勝又其最美者也。餘嘗謂,菊之為花,皆以香色態度為尚,而枝常恨麤,葉常恨大,凡菊無態度者,枝葉累之也。此菊細枝少葉,嫋嫋有態,而俗以都勝目之,其有取於此乎?花有淺深兩色,蓋初開時色深爾。
禦愛第四
禦愛,出京師,開以九月末,一名笑靨,一名喜容。淡黃,千葉。葉有雙紋,齊短而闊,葉端皆有兩闕,內外鱗次,亦有瓌異之形,但恨枝幹差麤,不得與都勝爭先爾。葉比諸菊最小而青,每葉不過如指面大。或雲出禁中,因此得名。
玉球第五
玉球,出陳州,開以九月末。多葉,白花,近蘂微有紅色。花外大葉有雙紋,瑩白齊長,而蘂中小葉如剪茸。初開時有青殻,乆乃退去。盛開後小葉舒展,皆與花外長葉相次倒垂。以玉球目之者,以其有圓聚之形也。枝幹不甚麤,葉尖長無刓闕,枝葉皆有浮毛,頗與諸菊異。然顏色標緻 ,固自不凡。近年以來,方有此。本好事者競求,致一二本之直比于常菊蓋十倍焉。
玉鈴第六
玉鈴,未詳所出,開以九月中。純白,千葉。中有細鈴,甚類大金鈴。菊凡白花中,如玉球、新羅,形態髙雅,出於其上。而此菊與之爭勝,故餘特次二菊,觀名求實,似無愧焉。
金萬鈴第七
金萬鈴,未詳所出,開以九月末。深黃,千葉。菊以黃為正,而鈴以金為質。是菊正黃色而葉 有鐸形,則於名實兩無愧也。菊有花宻枝褊者,人間謂之鞍子菊,實與此花一種,特以地脈肥盛使之然爾。又有大萬鈴、大金鈴、蜂鈴之類,或形色不正,比之此花,特為竊有其名也。
大金鈴第八
大金鈴,未詳所出,開以九月末。深黃有鈴者,皆如鐸鈴之形,而此花之中實,皆五出細花,下有大葉承之。每葉之有雙紋,枝與常菊相似,葉大而疎,一枝不過十余葉。俗名大金鈴,蓋以花形似秋萬鈴爾。
銀台第九
銀台 ,深黃,萬銀鈴。葉有五出,而下有雙紋白葉。開之初,疑與龍腦菊一種,但花形差,大且不甚香耳。俗謂龍腦菊為小銀台 ,蓋以相似故也。枝幹纎柔,葉青黃而麤疎。近出洛陽水北小民家,未多見也。
棣棠第十
棣棠,出西京,開以九月末。深黃。雙紋多葉,自中至外,長短相次,如千葉棣棠狀。凡黃菊,類多小花,如都勝 、禦愛,雖稍大而色皆淺黃,其最大者若大金鈴菊,則又單葉淺薄,無甚佳處。唯此花深黃多葉,大於諸菊,而又枝葉甚青,一枝聚生至十餘朶,花葉相映,顏色鮮好,甚可愛也。
蜂鈴第十一
蜂鈴,開以九月中。千葉,深黃,花形圓小而中有鈴。葉擁聚蜂起,細視若有蜂窠之狀。大抵此花似金萬鈴,獨以花形差小而尖,又有細蘂出鈴葉中,以此別爾。
鵝毛第十二
鵝毛,未詳所出,開以九月末。淡黃纎細,如毛生於花萼上。凡菊大率花心皆細葉,而下有大葉承之,間謂之托葉。今比毛花自內至外葉皆一等,但長短上下有次爾,花形小於金萬鈴。亦近年新花也。
球子第十三
球子,未詳所出,開以九月中。深黃,千葉。尖細重迭,皆有倫理。一枝之杪聚生百餘花,若小球。諸菊黃花最小無過此者,然枝青葉碧,花色鮮明,相映尤好也。
夏金鈴第十四
夏金鈴,出西京,開以六月。深黃,千葉。甚與金萬 鈴,相類而花頭瘦小,不甚鮮茂,蓋以生非時故也。或曰:非時而花失其正也,而可置於上乎?曰:其香是也,其色是也,若生非其時,則系於天者也,夫特以生非其時而置之諸菊之上,香色不足論矣,奚以貴質哉?
秋 金鈴第十五
秋金鈴,出西京,開以九月中。深黃,雙紋,重葉。花中細蘂,皆出小鈴萼中。其萼亦如鈴葉,但比花葉短闊而青,故譜中謂鈴葉、鈴萼者,以此有如蜂鈴狀。余頃年至京師,始見此菊,戚裡相傳,以為愛玩。其後菊品漸盛,香色形態徃徃出此花上,而人之貴愛寞落矣。然花色正黃,未應便置諸菊之下也。
金錢第十六
金錢,出西京,開以九月末。深黃,雙紋,重葉 。似大金菊而花形圓齊,頗類滴漏花(欄檻處處有,亦名滴滴金,亦名金錢子。)。人未識者,或以為棣棠菊,或以為大金鈴,但以花葉辨之,乃可見爾。
鄧州黃第十七
鄧州黃,開以九月末。單葉 ,雙紋,深於鵝黃而淺于郁金。中有細葉,出鈴萼上,形様甚似鄧州白,但小差爾。按:陶隱居雲:南陽酈縣有黃菊而白者,以五月采。今人間相傳多以白菊為貴,又采 時乃以九月,頗與古說相異。然黃菊味甘氣香,枝幹葉形全類白菊,疑乃弘景所記爾。
薔薇第十八
薔薇,未詳所出,九月末開。深黃,雙紋,單葉。有黃細蘂出小鈴萼中,枝幹差細,葉有支股而圓。今薔薇有紅黃千葉、單葉兩種,而單葉者差淡,人間謂之野薔薇,蓋以單葉者爾。
黃二色第十九
黃二色,九月末開。鵝黃,雙紋,多葉。一花之間自有深淡兩色。然此花甚類薔薇菊,惟形差小,又近蘂多有亂葉,不然,亦不辨其異種也。
甘菊第二十
甘菊,生雍州川澤,開以九月。深黃,單葉。閭巷小人且能識之,固不待記而後見也。然余 竊謂古菊未有瓌異如今者,而陶淵明、張景陽、謝希逸、潘安仁等或愛其香,或詠其色,或采之於東籬,或泛之於酒斚,疑皆今之甘菊花也。夫以古人賦詠賞愛至於如此,而一旦以今菊之盛,遂將棄而不取,是豈仁人君子之於物哉?故余特以甘菊置於白紫紅菊三品之上,其大意如此。
酴醿第二十一
酴醿,出相州,開以九月末。純白,千葉。自中至外,長短相次,花之大小正如酴醿,而枝幹纎柔,頗有態度。若花葉稍圓,加以檀蘂,真酴醿也。
玉盆第二十二
玉盆,出滑州,開以九月末。多葉,黃心,內深外淡。而下有闊白大葉,連綴承之,有如盆盂中盛花狀。然人間相傳,以謂玉盆菊者,大率皆黃心碎葉 ,初不知其得名之由,後請疑於識者,始以真菊相示。乃知物之見名於人者,必有形似之實,非講尋無倦,或有所遺爾。
鄧州白第二十三
鄧州白,九月末開。單葉 ,雙紋,白花。中有細蘂,出鈴萼中。凡菊,單葉如薔薇菊之類,大率花葉圓密相次(花葉謂頭上白葉,非枝葉之葉。他稱花葉,仿此。),而此花葉皆尖細,相去稀疎,然香比諸菊甚烈,而又正為藥 中所用。蓋鄧州菊潭所出,爾枝幹甚纎柔,葉端有支股而長,亦不甚青。
白菊第二十四
白菊,單葉,白花。蘂與鄧州白相類,但花葉差闊,相次圓密,而枝葉麤繁。人未識者,多謂此為鄧州白,餘亦信以為然,後劉伯紹訪得其真菊,較見其異,故譜中別開鄧州白而正其名,曰白菊。
銀盆第二十五
銀盆,出西京,開以九月中。花中皆細鈴,比夏、秋萬鈴差疎,而形色似之。鈴葉之下,別有雙紋白葉,故人間謂之銀盆者,以其下葉正白故也。此菊近出,未多見。至其茂肥得地,則一花之大有若盆者焉。
順聖淺紫第二十六
順聖淺紫,出陳州、鄧州,九月中方開。多葉,葉比諸菊最大。一花不過六七葉,而每葉盤迭凡三四重。花葉空處,間有筒葉輔之,大率花形枝幹類垂絲棣棠,但色紫花大爾。餘所記菊中,惟此最大,而風流態度又為可貴,獨恨此花非黃白,不得與諸菊爭先也。
夏萬鈴第二十七
夏萬鈴,出鄜州,開以五月。紫色,細鈴。生於雙紋大葉之上,以時別之者,以有秋時紫花故也。或以菊皆秋生花,而疑此菊獨以夏盛。按:靈寳方曰:菊花紫白;又陶隱居雲:五月采。今此花紫色而開于夏時,是其得時之正也,夫何疑哉?
秋萬鈴第二十八
秋萬鈴,出鄜州,開以九月中。千葉,淺紫。其中細葉盡為五出鐸形,而下有雙紋大葉承之。諸菊如棣棠,是其最大,獨此菊與順聖過焉。或雲:與夏花一種,但秋夏再開爾。今人間起草為花,多作此菊,蓋以其瓌美可愛故也。
繡球第二十九
繡球,出西京,開以九月中。千葉,紫花。花葉尖闊,相次聚生,如金鈴。菊中鈴葉之狀,大率此花似荔枝菊花,中無筒葉,而萼邊正平爾。花形之大,有若大金鈴菊者焉。
荔枝第三十
荔枝,純紫,出西京,九月中開。千葉,紫花。葉卷為筒(謂花 葉也。凡菊,鈴葉有五出,皆如鐸鈴之形,又有卷生為筒無尖闕者,故謂之筒葉,他與此同。),大小相間。凡菊,鈴並蘂皆生托葉之上,葉背乃有花萼與枝相連,而此菊上下左右攅聚而生,故俗以為荔枝者,以其花形正圓故也。花有紅者,與此同名,而純紫者蓋不多爾。
垂絲粉紅第三十一
垂絲粉紅,出西京,九月中開。千葉。葉細如茸,攅聚相次,而花下亦無托葉 。人以垂絲目之者,蓋以枝幹纎弱故也。
楊妃第三十二
楊妃,未詳所出,九月中開。粉紅,千葉。散如亂茸而枝葉細小,嫋嫋有態,此實菊之柔媚為悅者也。
合蟬第三十三
合蟬,未詳所出,九月末開。粉紅。筒葉,花形細者與蘂雜比,方盛開時筒之大者裂為兩翅,如飛舞狀。一枝之杪凡三四花,然大率皆筒葉,如荔枝菊。有蟬形者,蓋不多爾。
紅二色第三十四
紅二色,出西京,開以九月末。千葉,深淡紅。叢有兩色,而花葉之中間生筒葉,大小相映。方盛開時,筒之大者裂為二三,與花葉相雜比,茸茸然。花心與筒葉中有青黃紅蘂,頗與諸菊相異。然余 恠桃花、石榴、川木爪之類,或有一株異色者,每以造物之付受有不平歟,抑將見其巧歟。今菊之變其黃白而為粉紅深紫,固可恠。而又一株亦有異色並生者也,是亦深可恠歟。花之形度無甚佳處,特記其異爾。
桃花第三十五
桃花,粉紅。單葉中有黃蘂,其色正類桃花,俗以此名,蓋以言其色爾。花之形度雖不甚佳,而開于諸菊未有之前,故人視此菊如木中之梅焉。枝葉最繁宻,或有無花者,則一葉之大踰數寸也。
雜記
敘遺
余聞有麝香菊者,黃花,千葉,以香得名;有錦菊者,粉紅,碎花,以色得名;有孩兒菊者,粉紅,青萼,以形得名;有金絲菊者,紫花,黃心,以蘂得名。嘗訪于好事,求於園圃,既未之見。而說者謂孩兒菊與桃花一種,又雲種花者剪掐為之。至錦菊、金絲,則或有言其與別名非菊者。若麝香菊,則又出陽翟洛人,實未之見。夫既已記之,而定其品之髙下,又因傳聞附會而亂其先後之次,是非餘譜菊之意,故特論其名色列於記花之後,以俟博物之君子證其謬焉。
補意
余嘗恠,古人之于菊,雖賦詠嗟歎嘗見於文詞,而未嘗說其花瓌異如吾譜中所記者,疑古之品未若今日之富也,今遂有三十五種。又嘗聞於 蒔花者雲,花之形色變易如牡丹之類,歳取其變者以為新,今此菊亦疑所變也。今之所譜,雖自謂甚富,然搜訪所有未至,與花之變易後出,則有待於好事者焉,君子之于文,亦闕其不知者斯可矣。若夫掇擷治療之方,栽培灌種之宜,宜觀于方冊,而問於老圃,不待予言也。
拾遺
黃碧、單葉兩種,生於 山野籬落之間,宜若無足取者。然譜中諸菊多以香色態度為人愛好,剪鉏移徙或至傷生,而是花與之均賦一性,同受一色,俱有此名,而能遠跡山野,保其自然,固亦無羨于 諸菊也。余嘉其大意,而收之又不敢雜置諸菊之中,故特列之於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