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32
五代花月 清 李調元雨村 撰
编辑曩讀漁洋《五代詩話》,博采史乘,旁搜百家,一時妙緒微詞,珠聯玉貫,五十五年花鳥風雲,不為枯寂矣。長夜酷署,無以排遣,爰采南唐、前蜀、後漢、後蜀風流餘韻,各系之以宮詞六絕,聊以消夏日之如年,抑以佐清樽之談噱雲爾。
後主稱周後,豐于才,富於藝。宮中每至夜,懸大寶珠,光照一室如晝。詞雲:
豐才富藝譜霓裳,手撥檀槽最擅長。
四照寶珠光不夜,底須銀燭照紅妝。
周後寢疾,小周後已入宮中。後偶褰幔見之,恚甚,詞雲:
于飛似燕猶憐妹,冠玉如環亦進姨。
褰幔含嗔緣底事,郤羞劃襪下階時。
保儀黃氏,容態冠絕一時,工書法,二周後相繼專房,雖見賞識,終少幸禦。常侍後主作大字卷帛書,甚稱意,世謂撮襟書。詞雲:
保儀書法並鍾王,洗盡鉛華壓眾芳。
為寫撮襟頻入侍,肯將歌舞擅專房。
妃嬪遊後圃,欲折桃花,小黃門取彩梯未至,後主弟從謙年尚幼,封宜春王,乘駿馬至樹底,折花曰:“我騄耳梯何如?”詞雲:
髻鬟爭逐絳雲新,人面桃花一色勻。
騄耳梯從花底鞚,官銜端合署宜春。
唐鎬詩:“蓮中花更好,雲裡月常新”為窅娘作也。詞雲:
簪鬢香飛蛺蝶隨,窅娘腰瘦費撐持。
淩波舞罷蓮鉤窄,只有天南星月知。
後主集艷體詩二百篇,名之曰《煙花集》。詞雲:
春苑宜華醉綺筵,宮娃狎客盡流連。
中書漫詡唐人句,新集煙花二百篇。
順聖太后與妹翊聖太妃遊丹景山,宿金華宮,侍女皆著雲霞之衣。“碧衣紅霧撲人衣”,後詩中佳句也。詞雲:
碧衣紅霧撲人衣,侍女雲裳片片飛。
玉輦兩宮揮翰處,翠微高揖四山圍。
後主北巡,披金甲,戴珠冠,望之如灌口神。制流星輦為二十輪,性好擊球,每引金步障以翼之。詞雲:
珠冠金甲望如神,走馬流星二十輪。
更定球場開百步,官家白打鬥腰身。
後主于七夕與宮人乞巧于丹霞樓,大內造市肆,令嬪妃著青衣,懸簾貿易為樂。詞雲:
丹霞樓畔月如鉤,瓜果筵前露已秋。
良夜風簾尚搖曳,十千沽酒不曾休。
後主時有“月華如水浸宮殿,有酒不醉真癡人”之句。宮人李舜弦有才藻,獻詩為時傳誦。詞雲:
六宮皆醉舞斜欹,曲晏池亭月上遲。
誰倚闌幹偏獨醒,蛾眉雙斂自題詩。
後主遊青城山,自製《甘州曲》,其意本謂神仙謫落風塵也。迨後宮人多淪落民間,始應其讖。詞雲:
結束腰身試曉妝,柳眉桃臉自生香。
羅裙一曲傷淪落,半似伊州半似涼。
南漢先主建南熏殿,柱皆鏤空,各置爐燃香其中。謂左右曰:“煬帝輪車燒沉水,卻成粗疏。爭似我二十四具藏用仙人。”詞雲:
鏤柱香藏廿四仙,南熏殿暖嫋爐煙。
堯幹湯濕渾間事,贏得風流一代傳。
中宗時,周使至,不識末麗,館伴紿曰“小南強”,其後降宋。諸臣不識牡丹,紿曰:“大北勝”。詞雲:
蘭湯浴罷整釵梁,末麗香清助晚妝。
北使乍來都不識,外庭紿喚小南強。
中宗以宮人盧瓊仙、黃瓊芝為女侍中,後主大寶元年,委政于黃,又女樊鬍子冠遠遊冠,衣紫霞裙,坐帳中,宣言禍福,瓊仙及龔澄樞皆附之。詞雲:
並帶朝冠莞百司,瓊仙端不讓瓊芝。
樊姑更著霞裙紫,禍福先機未蔔知。
南漢亦有朝陽殿,內侍李托進二美,長為貴妃,次貴人。南海蘇氏園,漢主攜李妃,微行蕉林中。書蕉葉曰“扇子仙”。詞雲:
昭陽姊妹拜恩新,小比肩時兩玉人。
底羨蘇園題扇子,蕉林早現美人身。
南漢主命宮人鬥花內殿,晨啟後苑採摘,令宦官置樓羅,曆驗宮人出入,號曰“花禁”,負者獻耍金,其詞雲:
萬紫千紅色並殊,樓羅鑰啟摘花初。
輸贏親向君王報,買宴金常獻禦廚。
漢文置媚川郡於合浦,定其課,令入海采珠。降宋後,尚有美珠四十六甕,曾以珠結勒,名曰“珠龍九五鞍”,見者驚駭。詞雲:
合浦含輝不起波,媚川日剖夜光多。
龍鞍九百驚奇絕,其奈鮫人欲泣何?
後蜀孟知祥,初為太原指揮使,晉王克用妻以侄女,封瓊華。主稱帝后已逝,追冊為後。晚年奢侈,寢室設畫屏七十張,關百紐而合之,名曰“幈宮帳”。色淺紅,類鮫綃,於縐紋中具十洲三島狀。詞雲:
十洲三島綺於霞,錦繡幈宮屬帝家。
艷雨奢雲綃帳裡,可還同夢憶瓊華。
廣政六年,大選良家女子入宮。年十三以上,後宮位號。自昭儀,昭容下凡十有四。詞雲: 十三嫋嫋解含羞,新賜雲鬟乍上頭。
進冊呼名佯不應,昭儀第一擅風流。
前蜀小徐妃,號“花蕊夫人”,即翊聖太后,嘗往青城山題詩雲。後蜀“花蕊夫人”亦姓徐,青城人,有詞百首,或雲姓費者,非也。
並住青城證夙因,慣拈翠管墨痕新。
若教花蕊同時艷,月下題詩雙璧人。
百寶燈見花蕊宮詞,以芙蓉花染帛為幔,名曰“芙蓉帳”。後主觀燈於露臺,召舞娼李艷娘入宮,賜金錢十萬。詞雲:
百寶燈明掛月涼,露臺風送舞衣香。
芙蓉帳裡人應妒,十萬金錢賜艷娘。
後主遊浣花溪,王廷珪賦詩曰:“十字水中分島嶼,數重花外見樓臺。”又臘月,內臣各獻金花樹。梁守珍彩萱草,鏤金其上,名“獨立仙”。詞雲:
花外樓臺咽管弦,忘憂萱草鬥春妍。
侍臣競進金花樹,不及梁家獨立仙。
上柱國阮海寫禦容稱旨,世所奉張仙,相傳為後主像也。旁為太子元喆,武士乃侍中趙廷隱。花蕊夫人歸宋後,不忘舊主,嘗懸此像。宋太祖見而問之,詭雲:“張仙宜子之神”,遂流傳於世。詞雲:
明裡開緘暗愴神,竹枝弓軟早離塵。
無端繪出宜男相,愁絕冰肌玉骨人。
𢥾母傳 明 吳縣王鏊濟之 撰
编辑𢥾母,蜀之蠶叢人,後徙於湖。自洪荒時,孕月精而生。生凡二種,其一曰禾公,宅於土,負穀,泊泊然,自長自化,人拾而吞者充饑。日三四進,不能舍,至倚為命,後稷氏主之,一宅於樹,𢥾𢥾然,有頭目,嘴微黝,多足而肉身,上下渾圓,鄰于長桑,因食其葉,號曰𢥾母,黃帝氏主之。方生時,纖細而裸,數甚繁,亦隨人意,聽其多寡,性不喜風,坐密室加暖則滋蕃育。旬日間三覺三眠,覺則食湪葉,細細環轉至盡,晝夜不少停,薨薨有聲,獨避其梗,久之肥白,狀如水晶。
一日,自請於帝曰:“妾素有經綸之志,北玄冥氏,歲歲挾大風示威。妾雖孱,能禦之。彼以栗,吾以溫;彼以勁,吾以軟。差足相勝,況久食大官,乘鄣自效,此其時矣。”帝曰:“相從久,未忍舍汝投荒也。”然母性時急時懶,不自持,悒悒請老。帝曰:“凡養者必有以用,日來遇汝厚,皇后親率六宮,保汝長汝,寢不得安,食不得下嚥。上林之樹盡禿,而遽舍朕辭去。可乎?”曰:“固也,必有以報。然非獨辭而已,將丐陛下一枝之穩,自相結聚,以基太平之業。且陛下血戰數十年,涿鹿之功最大,及今制黼黻文章,光運中天,而妾亦得與禾公並耀功烈,不亦可乎?”帝曰:“然則,何計而可?”因進曰:“陛下柴望之餘,盡有餘束,願斷之,長尺有咫,置妾於顛,重累可三可四,妾願盡吐胸中所有,團為雪宮,投之沸湯中,看有細而浮者,引之掛於軸,軸轉不休,以盡為止。惟陛下所用,而妾殘軀,或委糞土,或飼鳥獸,皆無所惜。”帝憮然從之。而皇后深念:“宮中充下陳者甚多,如母靜而不喧,婉而不嬺,盤旋不噬,且互枕籍,不苦淩壓,即好嚼,祗木葉樹芽,無腥膻滋味之奉。一旦盡族糜爛,大可憐。”乃留十之一,置楮上。次日,生子累累,不知其數,又挾二翼,栩栩然飛。或曰:“此蛾眉也。行且惑人。”後疑之。然見其臃腫煙粉零落,度非帝所喜,置不與較而收其子藏之。曰:“此又來歲上林之蠹也。”於是灑掃宮內外,置酒酣宴行賞。
而帝一日視朝,取軸,示群臣。大史院進奏:“夜來文星見,一經一緯,牽牛織女,指日渡河。”帝喟然曰:“昔𢥾母常有此言,恨不留之,聽其虞淵以歿也。”語未幾,軸上發白光,貫斗,長經天,殿門外馨然有聲,一神人冉冉而下,自稱曰:“絲襄”。俯伏,衣皆渾錦無痕。奏狀,請軸而觀。曰:“此臣母家所毓也,以瑩潔無纇為體,五色變化為用,衣被萬方,包裹萬匯為功業,而又歸本於素。素者,質也。天,體也。君,道也。臣,道也。今陛下應昌期,開大素,臣請得受而絡之,緒之。勤以杼,貫以梭,提以玉甲,覆以晴雲,七日畢工以獻。”
如期,帝大集廷臣召入,捧幾而上,時西域貢昆吾之翦,囗海進冰絹之助,女媧氏方煉補天之石。即以命之,隨手而成。太陽在左,太陰在右,山龍華蟲,各以次列。會南郊,帝齋宿,五鼓,起披之,上衣下裳,露冕執大圭肅拜,香氣凝靄,洋洋臨格。禮成,還宮肆赦,盡發餘軸,賜丞相以下各有差。
次日,兩廂父老進,請分餘繅祀為神,世世修職貢,許之。於是與後稷氏大會,議封爵。禾公曰“穀城君”,賜姓米。𢥾母曰“錦城君”,賜姓文,秩比上公,祿萬石。禾之弟曰“黍、麥、豆、稷、粟。”𢥾之弟曰:“綿、葛、褐、苧、麻”,爵次之,祿五千石。其族散處四方皆遍,民得依倚出入。通祀於家,曰“司倉之神”,以多為貴,陳陳相因。而不者,一粒一絲無所著。議者或有不均之歎,乃二人實無趨避意。曰:“我為勤者所得,又其若惰者何?”於是眾協然趨之。每歲大豐。而冠帶衣履,獨江南甲天下。
禾公𢥾母遍天下,自古及今缺一不可。古詩云:“粒粒皆辛苦。”又云:“多少工夫織得成。”世之暴殄天物者,當細讀此文。
〖注解𢥾,忄+蠡,luǒ。㒩(亻蠡)字之訛。王鏊有𢥾母傳,注蠶也,出荀子。按荀子賦論,有物於此㒩(亻蠡)㒩(亻蠡)兮,其狀屢化如神。從亻,不從心。王文誤。讀如倮,謂蠶也。〗
喬複生王再來二姬合傳 清 李漁笠翁 撰
编辑喬王二姬,生前無名,皆呼曰“姊”。喬,晉人,即名晉姊;王,蘭州人,即名蘭姊。既曰無名,則何以有複生再來之號?曰死後追憶,不忍叱其小字,故為是稱。一則冀其複生,一則喜其再來,皆不忍死之之詞。猶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鳴其哀耳。
歲丙午,予自都門入秦,赴賈大中丞膠侯,劉大中丞耀薇,張大中丞飛熊三君子之招,道經平陽,為觀察範公字正者,少留以舒喘息。時止挾姬一人,姬患無侶,有二妁聞風而至。謂“有喬姓女子,年甫十三,父母求售者素矣。”盍往觀之,予曰:“旅囊羞澀,焉得三斛圓珠?”辭之弗獲。適太守程公質夫過予,見二妁在旁,訊曰:“納如君乎?”予曰:“否”,具以實告。太守曰:“無難,當為致之。”旋出金如幹,授二妁。少遲,則其人至矣。雖非殊色,亦覺稍異凡姿。蓋純任本質,而未事丹鉛者。此女出自貧家,不解聲律為何事,以北方鮮音樂、優孟衣冠,即富室大家,猶不數覯,況細民乎!
是日,有二三知己,攜樽相過,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詞,名“凰求鳳”。此詞脫稿未數月,不知何以浪傳,遂至三千裡外也。二姬垂簾竊聽,予以聾瞽目之。非惟詞曲莫解,亦且賓白難辨。以吳越男子之言,投秦晉婦人之耳。何異越裳之入中國,焉得譯者在旁,逐字為之翻譯乎!
次日詰之,曰:“昨夜之觀樂乎?”曰:“樂。”予謂:“能解其中情事乎?”對曰:“解。”予莫之信。謂:“果能解,試以劇中情事,一一為我道之。”渠即自顛至末,詳述一過,纖毫不遺。且若有味乎言之,詞終而無倦色,予始異焉。再詢:“詞義則能明矣。曲中之味,亦能咀嚼否耶?”對曰:“有是音,有是容,二者不可偏廢。容過目即逝矣,曲之餘響,至今猶在耳中。是何以故,莫能自解?”予更異之,然信其初言,而終疑其後說。謂“聲音道微,豈淺人能辨,必飾詞耳。”
乃彼自觀場以後,歌興勃然。每至無人之地,輒作天籟自鳴。見人即止,恐貽笑也。未幾,則情不自禁。人前亦難捫舌矣,謂予曰:“歌非難事,但苦不得其傳,使得一人指南,則場上之音,不足效也。”予笑曰:“難矣哉!未習詞曲,先正語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 ”對曰:“是不難,請以半月為期,盡改俞音,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請計字行罰。”予大悅。隨行婢僕皆南人,眾音噪噪,我方病若楚咻,彼則恃為齊人之傳,果如期而盡改,儼然一吳儂矣。
事之不期然而然者,往往不一而足。此時身已入秦,秦俗質樸,焉得授歌之人。適有一金閶老優,年七十許,舊肅王府供奉人也。主故無歸,流落此地,因招致焉。始授一曲,名“一江風”。師先自度使聽,複生低徊久之。謂予曰:“此曲似經過耳,聽之如遇故人。可怪乎?”予曰:“汝未嘗多聽曲,焉得故人而遇之?”複生追憶良久,悟曰:“是已是已,前所觀《凰求鳳》劇中呂哉生初訪許姬,且行且唱者,即是曲也。”予不覺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謂師曰:“此異人也,當善導之。”於是師歌亦歌,師闋亦闋,如是者三。複生曰:“此後不須善導矣。”竟自歌之。師大駭,謂予曰:“此天上人也,是曲授三十年,閱徒多矣,數十遍而微知一意者,上也。中人以下之資,數百遍尚難釋口,不待痛懲切責,未能合拍,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斯言近實而未驗,乃不三日而愚智判然矣。因當日隨乘舊姬,與之同學,人一能之,已百之,猶不免於痛懲切責,以是知師言不謬,而此女洵非人間物也。由是日就月將,無生不熟。數旬以後,師謂“青出於藍,我當師汝矣。”客有求聽者,以罘罳隔之,無不食肉忘味。複生曰:“樂必塤篪互奏,鳥必鴛鳳齊鳴,始能悅耳。茲以一人度曲,無倚洞簫和之者,無乃岑寂太甚乎?”予知此言為絳灌而發,以同堂共學者之非其倫也。
未至蘭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乃先購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來一人,而再來其翹楚也。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師為師,而今則以複生師之矣。複生之奇再來,猶師之奇複生,贊不去口,而且樂形於色。謂:“而今而後,我始得為偕凰之鳳,合塤之篪矣。請以若為生而我充旦,其餘腳色,則有諸姊姊在,此後主人撰曲,勿使諸優浪然,秘之門內可也。”時諸姬數人,亦皆勇於從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勢,聽其欲為而已。
歲時伏臘,月夕花晨,與予夫婦及兒女誕日,即一樽二簋,亦必奏樂於前。賓之喜者,友之韻者,親戚鄉鄰之不甚迂者,亦未嘗秘不使觀。如金陵之方邵村禦史,何省齊太史,周櫟園副憲,武林之顧且庵直指。沈喬瞻文學,咸熟諳宮商,殫心詞學,所稱當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蠻樊素目之,他可知已。
予於自撰新詞之外,複取當時舊曲,化陳為新,俾場上規模,瞿然一變。初改之時,微授以意,不數言而輒了。朝脫稿,暮登場,其舞態歌容,能使當日神情活現。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髮諸劇,人皆謂曠代奇觀。複生未讀書而解歌詠,嘗作五七言絕句,不能終篇,必倩予續,是即夭折之征。性柔而善下,未嘗以聽慧驕人,再來之柔更甚,嘗以嘻笑答怒駡,毆之亦不報,有婁師德之風焉。聲容較之複生,雖避一舍,然不宜婦而宜男,立女伴中,似無足取,易妝換服,即令人改觀,與美少年無異。予愛其風致,即不登場,亦使角巾相對,執塵尾而伴清譚。不知者,目為歌姬,實予之韻友也。予數年以來,游燕適楚之秦之晉之閩,泛江之左右,浙之東西,諸姬悉為從者,未嘗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饑飽寒燠,不使須臾失調者,則二人之力居多。 壬子冬,複生誕一女,以不善攝生致病,然素善諱疾,不使人知。其意無他,以予終歲浪遊於外,知其疾,必阻之,恐作失群之鳥,不獲偕行故耳。癸丑適楚,客於漢陽,病漸加而容不減,非惟不治藥餌,仍以絲竹養生,因所耽在是,非此不足陶寫性情也。越夏徂秋,稍有倦色,予始知而藥之,奈世無良醫,一二至者,皆同射覆,非曰寒,即曰瘧,即曰中暑,總無辨其為癆者。病劇半載,從未戀榻,惟臨終數日,始僵臥不起,前此皆力疾而行,仍施膏沐,同儕訊以故,答曰:“非不欲臥,恐以不起愁主人,徒擾文思,無益於病者。”時予方輯一家言之初集,未竟故也。言畢,即自焚香祝天,謂:“予得侍才人,死可無憾。但惜未能偕老,願以來世續之。”又以此語囑同輩,令勿使予知。諸姬中,惟與再來再密,臨歿以女授之。屬其撫育。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視,或出譫語,渠自抱屙至終,無一誕妄之詞,訣語亦無微不悉。死時面目,較生前覺好,含斂之物,悉經手檢目視,倩人盥櫛畢,乃終。予方慟悼不已,諸姬複以前言告,予益撫棺慟哭,不忍獨生。
甲寅入都中,諸姬不與,惟再來及黃姓者二人相俱,再來居常安好。從予七年,不識參蓍芝術為何味,忽於舟山得疾,天癸不至,腹漸膨,然謬以為娠,蓋素望誕兒,凡客贈纏頭,人皆隨得隨用,彼獨藏之,欲待生兒制繈褓。至是,誤以可憂為可喜,如是者屢月,病不稍減,而經忽至焉,始知從前見食而嘔者,病也,非孕也。始則認憂為喜,今則轉喜成憂矣。又以同受複生托孤之命,詎意毋亡。未幾,女亦旋歿,未免負托九原,時時抱痛,皆致疾之由也。予未出門時,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與人角,予怒而遣之,再來不解予意,謬謂一遣百遣。乃向內子及諸妾曰:“生臥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頭可斷,此身不可去也。”內子故設疑詞難之曰:“主人老矣,不若乘此芳年,早自得所之為愈。”再來曰:“主人老而主母之中,多少艾者,諸艾可守,予獨不能安於室乎?”諸妾又曰:“我輩皆有子,汝或不生,後將奚恃?”對曰:“主母恃諸郎君,予請恃其所恃。”內子及諸妾聞之,無不沾沾泣下。有一人而三男者,嘉其賢淑,欲以幼子予之。再來曰:“姑緩數年,如果不育,請踐斯語。”其性之貞烈若此。臨逝,執予手曰:“良緣遂止此乎?”時欲泣無聲,且無淚矣。
二姬之年,皆終於十九。再來少複生一歲,死亦後一年,噫!予何人哉?嘗試捫心自揣,我無司馬相如、白樂天、 蘇東坡之才,石季倫之富,李密、張建封之威權,而此二姬者,則去文君、樊素、朝雲、綠珠、雪兒、關盼盼不遠,是為何故?且造物既予之矣,胡複奪之?予是,則奪非,奪是,則予非,必居一於此矣。且予又有惑焉,婦人所尚者二,貌與年也,予貌若何?無論安仁叔寶,不敢與之比衡,即偕王粲、左思並立,猶自覺形穢。至與古人序齒,即赴耆英真率二會,猶居上座,矧諸少年場乎?若是,則此二人者,宜求為覆水之不暇,奈何反作堅冰不解,自甘碎裂於盆盎中耶?
或曰:“推其本念,究竟出於憐才。”夫才之有無多寡,姑置勿論。即曰有之,亦惟有才者始能憐才。彼非多識字善讀書之人,知才為何物而憐之乎?此千古難明之事,茲惟傳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若謂二姬,應為我得。人皆有目,我將誰欺?
十八娘傳 清 趙古農 撰
编辑十八娘者,粵之美娘子也。離姓,父名枝,或雲出黃帝時離朱之後。族類繁衍,子孫多散處閩蜀南粵間。粵位南離,離為火,得天地精華之氣為多,故娘子之生,佳麗莫匹。獨行列最少,因呼之為十八娘雲。相傳其母常夢流星入懷,有感而孕。及震,芳香滿室,秀花斕斑。比長,顏如渥丹,中含雪膚,性複甘潤,腰細而長,好著紅羅衣。夏時,與其兄曰“側生”,好居深灣,嬉游于綠陰樹下。貌甚肖,艷妝照水,人望見之,涎為之垂,曰:“何美而艷也!”
有宋端明學士蘇公子瞻,謫宦遊粵,見丰姿林立,星布累累,驚歎,願作嶺南人,為臭味交。人謂之曰:“學士特未睹十八娘耳。”學士因贈以詩雲:
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
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蓋娘子實錄也。而蔡氏君謨,又為離氏作譜牒,敘支派甚詳。如陳紫、宋香、方紅、江綠、丁香子輩,皆其族,許字於人者也。
先是南越武王佗,備物以獻高帝。鮫人而外,離氏女與焉。北方有離氏自此始。至武帝破南越,攜離氏女歸上林院,作扶荔宮貯之。顧北土地寒,非土著鮮不變者,遷地弗良,不特橘逾淮北為枳也。
迨永元中,帝聞南海有離氏美人,容色殊絕,詔下選焉。十裡一置,五裡一堠,晝夜傳送入宮。人苦勞役,臨武長唐羌上書,力陳有玩人喪德,好色不如好德之論。上可其奏,詔遂寢。厥後數傳至娘子。唐開元間,楊氏玉環稔知離氏支派,尚繁於粵,又以曲江張公,在禁中西掖嘗盛稱之,作賦揚詡其實。玉環思得一見為快,爰遣使飛騎迎入,見則為笑。杜牧所以有“一騎紅塵”之詠也。
時適《長生殿》新曲譜成,會娘子進,遂以名其曲。因召見娘子于沈香亭,敕宮人扶持之。為其好衣紫也,賜緋衣一襲。由是寵愛日深,波及子若弟有賜狀元者,洊升至一品者,更或入為尚書出為將軍者,皆以娘子之貴貴之。而娘子仍不欲以紅粉取憐於人,惟日侍官奴,名旁挺者,出入宮閫,自署為“絳衣仙子”。一日,忽屍解去,若蟬蛻然,宮人竟不知其所之雲。
贊曰:十八娘,豈真離朱子苗裔耶?不然,何生長于南者,猶以火德著也。彼離者,麗也。艷麗之至,而爭妍於顏色間,且再索而得女,離之謂乎?宜其取悅於人也!夫為尤物,足以移人,信哉!
真真曲 明 崇德貝瓊廷琚 撰
编辑姚文公為承旨時,一日,玉堂燕集,聲伎畢奏。有真真者,操南音,公疑而問之。泣對曰:“妾建寧人,西山之苗裔也。父司莞庫,于濟甯坐盜用縣官財,賣妾以償,遂流落娼家。”公憫之,遣使白丞相三寶奴為落籍,且謂翰林屬官王棣曰:“汝無妻,以此姬配汝,我即其父也。”資裝皆出於公。棣,字棣華,後官至翰林待制。噫!以西山之賢子孫陵遲,疑不至於此。然辱于始而正於終,是亦天也。《筼谷筆談》紀其事,予乃賦四十二韻,而沉鬱淒婉,亦足以盡其大略矣。
斷絲棄道邊,何日緣長松。
墮羽別炎洲,不覆巢梧桐。
請君且勿飲,聽我歌懊儂。
在昔全盛時,冠蓋紛相從。
盤游易水上,意氣天山雄。
金刀手割鮮,酒給萄葡濃。
坐有一枝春,秀色不可雙。
娉婷劉碧玉,綽約商玲瓏。
寶髻金雀釵,已覺燕趙空。
或聞操南音,未解歌北風。
上客驚且疑,姓氏初未通。
問之慚複泣,乃起陳始終。
妾本建寧女,遠出西山翁。
父母生妾時,謂是金母童。
梨花鎖院落,燕子窺簾櫳。
迢迢官朔方,南歸山水重。
侵貸國有刑,桎梏加父躬。
鬻女以自贖,白璧淪泥中。
秋娘教歌舞,聲價傾新豐。
永為倡家婦,遂屬梨園工。
覽鏡拂新翠,吹簫和小紅。
身居十二樓,屢入明光宮。
京華多少年,門外嘶青聰。
自傷妾薄命,失路隨秋蓬。
不如孟光醜,猶得嫁梁鴻。
客聞為三歎,祖德寧未崇。
回黃忽變綠,人事何匆匆。
有客傷緹縈,無人憐蔡邕。
遣使白丞相,削藉歸舊宗。
山史三十餘,勿恨相如窮。
配汝執箕帚,今夕看乘龍。
鴛鴦並玉樹,鸚鵡開金籠。
銀甲不復整,紅牙不復從,
提甕自汲水,絺綌亦禦冬。
應非事羊侃,頗類歸建封。
琵琶感商婦,老大猶西東。
崔徽怨憔悴,浪寫丹青容。
依依章台柳,落絮春無蹤。
小妾恨題驛,竟與瓊奴同。
時多困坎坷,事或欣遭逢。
焉知百尺並,歘登群玉峰,
側聞為者誰?內相姚文公。
至正妓人行 明 廬陵李禎昌棋 著
编辑永樂十七年,予自桂役房山。是冬,邂逅一遺姬於逆旅中。雖舊沒塵土,有衰老態,然尚餘談笑風韻,猶以紫簫自隨。訪其詳,蓋大都妓人,以才貌隸教坊供奉。陵遷穀變,將落髮為比丘尼。未果,已而轉嫁編氓,愈益淪落。今垂老無所依,隨孫就食匠氏間。遂呼酒飲之,使吹數調。既罷,因與共論疇昔。其言至正時繁華富貴事,如目睹然。每一追思,懷抱輒複作惡。豈來今往古,紅顏薄命,當如是耶!餘為低回淒然慨歎,且感其意,作長辭贈之,題曰《至正妓人行》。第辭華萎弱,不足以寫其態度之萬一。憂鬱之際,取而讀之,匪慰若人,聊以自解焉耳。
桃花含淚傷春老,蓮葉欺霜悴秋早。
紅飄翠隕誰可方?大都伎人白頭媳。
言辭婉媚雖足愛,顏色萎摧寧再好?
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漸枯搞。
我役房山滯客邊,客邊意氣逈非前。
螺杯漫想紅樓飲,雁柱徒懷錦瑟弦。
晏歲荒村因邂逅,芳樽小酌且留連。
陽臺楚雨情磨滅,舞袖弓鞋事棄捐。
於今淪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穀。
爺娘底處誤墳墓,姊妹何鄉尋骨肉?
初謂終身永歡笑,那知末路翻撈摝。
莫惜縹湘紫玉簫,暫吹絳闕瑤台曲。
停觴起立態如疑,斂衽躊躇半晌時。
凝情徘徊傾聽久,微茫杳渺度腔遲。
嬌疑睍睆鶯求友,嫰訝呢喃燕哺兒。
巨壑潛蛟驚起蟄,危巢別鵲苦分離。
分離或變成淒切,淒切愈加音愈咽。
蕩子江湖信息稀,疲兵關塞肌膚裂。
似啼似訴複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訣。
孤舟嫠婦旅魂銷,異域累臣鬢毛折。
參商角羽雜宮商,微韻紆餘巧抑揚。
墜絮遊絲爭繞亂,哀蛩怨蚓互低昂。
呦呦瑞鹿遊靈囿,噦噦和鶯集建章。
楚弄數聲諧洗簇,氏州一曲換伊涼。
伊涼溜亮益閒暇,塤篪笛聲皆在下。
琚瑀鏗鏘韻碧霄,機梭浙瀝鳴玄夜。
須臾眾調多周遍,返席重論盛年話。
一自干戈據攏攘,幾多行輩遄淪謝。
記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學上頭餘。
銀環約臂聯條脫,彩線采絨綴罛罟。
博局倦餘邀伴賭,秋千蹴罷倩人扶。
纖腰數被鄰姬妒,鬢髮常煩阿姐梳。
羽林英俊馳輕毅,慣向奴家通夕宿。
鳳枕鸞衾肯暫辜,蜂媒蝶使交相屬。
玉容反懼脂粉涴,香體匪藉沉檀浴。
退居始替興聖班,內使傳宣又催促。
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覆三韓。
畏吾選作必闍赤,欽察恩深答刺罕。
已見拂郎呈腰褭,還聞緬甸貢琅玕。
丹楹陡峻棲鳷鵲,華表玲瓏鏤角端。
神州形勝真佳麗,鬱鬱蔥蔥蟠王氣。
五穀豐登免稅糧,九重娛樂耽聲妓。
廣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許陪修禊。
避暑巡遊欲屆程,沿途宿頓爭除地。
隨鑾供奉揀娉婷,特敕奴家扈蹕行。
鹵簿曉排仙仗發,抹倫晴鞠繡鞍乘。
營間鼓鐲轟雷動,磧外氛埃掃電清。
紈扇試時達大內,花園過去是開平。
宗王貴戚鹹來會,嵩呼萬歲齊齊跪。
徘纓帽妥缽焦圓,黑瓣髻紉卜郎銳。
後先雉扇張薛執,左右麟符火赤佩。
茜罽縫袍竺國師,霞綃蹙帔天魔隊。
齊姜宋女總尋常,惟詫奴家壓教坊。
樂府競歌新北令,勾闌慵做舊西廂。
煞寅院本偏蒙賞,喝采箜篌每擅場。
渾脫囊盛阿刺酒,達拿珠絡只徐裳。
胡元運祚俄然歇,遠遁龍荒棄城闕。
官裡遙沖朔漠塵,哈敦暗哭穹廬月。
壞宮晝靜著封鎖,虛室苔生罷朝謁。
絕徼陰森部落衰,中原澒洞烽煙熱。
填溝塞塹總蟬娟,蟻虱微軀幸瓦全。
窈窕蛾眉渾懶畫,蹣跚繭足亦羞纏。
祗園披剃思依佛,梵榻跏跌擬學禪。
練衲正宜參般若,赤繩無奈隳癡緣。
蘭心慧質非堅固,宛轉綢繆媒灼誤。
嫁與凡庸裡巷兒,流為鄙賤糟糠婦。
文禽失類偶雞鶩,孔雀迷群隨鶻鷺。
手具盤飧奉舅姑,親操井磴l應門戶。
物換星移十載強,尊嫜殂歿槁砧亡。
忍談富貴徒增感,怕說酸辛只斷腸。
筋骸疲憊龍鍾久,裡舍麼娘嗤老醜。
塗抹伊誰識阿婆?彈搊競自矜纖手。
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甯當正印首。
轗軻頹齡諒弗多,槎牙瘦骨行將朽。
欷歔歎古更嗟今,少日榮華晚陸沉。
亹亹願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
織烏荏苒忙過隙,司馬汍瀾已濕衿。
往運推移端莫挽,窮途汨沒最難禁。
妓人聽我相寬慰,美貌多為姿質累。
倉皇明鏡樂昌分,縹緲層樓綠珠墜。
雖雲煢獨因貧乏,贏得嬌嬈到憔悴。
世上浮名不值錢,杯中醇酎休辭醉。
屏營收淚起逶迤,載拜殷勤乞賦詩。
土炕蓬窗愁寂夜,挑燈快讀解愁頤。
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黃金鑄牧之。
灑翰酬渠增慷慨,風流千載系遐思。
予既贈以是詩,乃致謝曰:“此元白遺音也!何相見之晚也?老身旦夕且死,當與偕焚,庶讀之於地下。”明年春,予將還京師,重往過之,則果沒矣。因誦斯稿,猶若見其俯仰語笑之態。悲夫!永樂庚子閏正月朔日,廬陵李禎識。
跋李布政至正妓人行
同年友廣西布政使李公昌祺,示予所為至正妓人凡一千二百餘言。觀其橫放浩汗如春泉,注壑瀺灂而無窮;流麗動盪如纎雲,浮空變態而難狀。自昔文人才士辭藻之盛,未有過扵此者也。嗟夫!妓人今為民婦,有子與孫尚不忘其故態,常持簫管自隨,雖老矣出其伎猶能使公賞。惜若此況扵其盛年也,耶今有懷徳藴義,砥行立名之士欲求當道之君子出一語,以褒嘉之。且不可得此妓者,乃能使公聽其議而又重之以詩,亦何其幸哉!雖然此未足以窺公之淺深也,公為方面大臣,固當以功名事業為務,宣上恩徳以施惠政,使夫環數千里之地,悉陶扵春風和氣之中。乃以其文章黼黻至治而歌詠太平,播之金石傳之無窮。然後足以見公之大,此特其緒余耳烏,足以窺公淺深也哉,予故書其後使觀者知求公扵其大而不在此也。(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古亷文集巻八)
溫柔鄉記 清 梁國正
余讀文苑滑稽龔肇權、趙聖伊二先生《溫柔鄉記》,一則軟玉溫香,莊而不冶;一則幻情綺語,切於覺世。心竊慕之。而世俗往往溺情飫欲,樂死溫柔鄉,餘甚憫焉。戲作一篇,聊以效顰,辭近靡曼,意深垂戒。中溫柔鄉癖者,當奉為藥石。文之工拙,所不計也。
極樂天之西,為安樂國。國西為桂林郡,郡西折為醉鄉,又折而西,有溫柔鄉焉。鄉之中,多男少女,風氣柔弱,故以溫柔名。由醉鄉西出十裡有藍橋,為鄉之津梁。逾藍橋,可朝發而夕至溫柔鄉也。鄉之前環欲海,後枕睡鄉,左界華胥,右接篙裡,西轉為渡迷津。媯汭、河洲、夜宮、瓊宮、株林、長生殿,咸是鄉名勝。其它篙裡山水人物,怪怪奇奇,不勝觀覽。東望為溱洧,又東為洙鄉,南為桑間,為淇上,相去咫尺,可通溫柔鄉。惟北門不啟,遊人多不出其途。文人學士,劇游是鄉,大都假道于桂林郡。
鄉之系出人皇氏,秦以前不甚表著,至趙合德而鄉始知名。其間百家雜處,族姓繁衍,代有麗人,王嬙、飛燕、西施、綠珠、小憐、小青其最著者也。遺艷風流,至今勿替,鄉人仍嬌媚妖妙,婉嫩苗條,盡態極研,粉白黛綠,習俗然也。手荑柔,齒瓠犀,膚凝脂,領蝤蠐,笑倩目盼,即謂溫柔鄉風詩可也。鄉間氣候,陰多陽少,春氣居多,然風景不常,和則為凱風,暴則為終風。遊人稍不自持,春心一動,輒外感風熱,中得相如病。識世運者,有陰長陽消之感。
鄉之要津,有月老祠,至靈感,合鄉從違,皆取決焉,為一鄉香火。其神手捧緣簿,繞以赤繩,人與是鄉有戚,緣神以赤繩系其足,遂逍遙鄉中,遍閱佳趣,不之禁也。不然,雖窬牆術妙,不能飛渡藍橋。
月老祠左為錢神祠,神通廣大,月老甘拜下風。倘緣薄緣鏗,赤繩吝尼,啟請錢神,獲渠默佑,月老自回心轉意,溫柔鄉亦可朝夕恣志。故心乎溫柔鄉者,必先禱錢神,後謁月老。
遵廟而南,為平康裡,狹邪館在焉。其廟顏曰“花林”,以其無冬夏,無宵晝,皆艷吐芙蓉,香舒豆蔻,蓮臉半羞,梅妝甫啟,唇似朱櫻,腰如弱柳也。內多狐魅,妖冶百態,即鄉人邂逅,亦曰我見猶憐。善蠱惑,耗人財命。中其蠱,非刀圭可愈,不至床頭金盡,形容枯搞不止。貴介胃富王孫當誦鐮溪先生“可玩觀而不可褻玩”之句以自戒。
花林之氣,鬱而為風,名花風。其發無端,不拘時候,中之即死,若南方瘴病然。冶游花林子弟,每以發風為慮。原溫柔鄉,花氣撲人,故花風洋溢,遍鄉都有,不惟狹斜。狹斜叢萃殘花敗柳,色野香雜,多奇毒,偶沾染,則發惡瘡,甚至有紅燭全銷,情恨寸斷,未運成風之斤,頓占噬嗑六二者矣。
鄉前層巒疊出,尖而銳者為五指山。纖纖如玉筍,光潔如沐者,雲髻山也。色黑如漆,與五指山若連若斷,多產荃香草,蝴蝶金鳳常翻飛其上。遠而矚之,仿佛烏雲縷縷,盤結磋峨,鄉人謂從巫山飛來,故今朝暮猶行雲雨。下為白玉雙峰,圓巧如珠,光潤似玉,兩相對峙,瑩潔非常,時覆白雲,如新剝雞頭,輕窧香縠,其嶺■然凸,不孔不竅,以口吸之,玉液源出,滑膩勝香酪,清甘逾瓊漿,名花乳。醫家謂能澤肌膚,補血液,駐顏益壽,其殆東坡所雲“一甌花乳”者耶。
山之陽,為蛾眉山,又曰遠山,亙二三裡,形如臥蠶,朝夕眺望,黛色鸞翠如畫。溫柔鄉山勝,以白玉雙峰為冠。峨眉之下,半箭許,盈盈兩水,徹底澄泓,則清華池也。鴻雁來賓時,月霽天空,無風亦浪,微波宛轉,灼灼有光,最足怡情,人日秋波,觀者罔不心目眩惑,飄魂蕩魄。《花箋記》雲“秋波一轉惹人顛”,信然!
距池百余步,為香唾泉,即石華泉。以合德與貴人戲,會於斯,飛燕誤唾合德袖,餘唾落此得名。泉溫冽如醴,馥鬱甘滑,味美於回,能解酲。耳熱酒酣,一漱唾泉,香沁肺腑,夙酲頓醒。
違唾泉一裡,為陰溝。纖草零星,頗備怪異。溝之狀,類滴水岩中,隱一圓竅,小而淺,探以圓物,不大衲鑿,水淫淫然。聞竅初猶淺,狹才容一指,後為楊公子所鑿,今稍深潤。月必桃花水一至,日夜不絕,三五日輒止。俗以月信目之,又名月脈。陰溝內實,月脈不流,鄉人輒喜歡,竊預卜履石夢月之信,若月信不至,溝流白水,鄉人以為不祥。扁鵲著溫柔鄉月令,雲是月也,月信不至,陰溝白流,則人多陰濕潮熱症癆虛損,蓋謂此也。凡選勝至溫柔鄉,莫不遊陰溝,流覽摩挲,探竅取水以為樂。然不可數探,探多則其人必死,不死則病。西漢劉騖,賞心此竅,樂探不休,竟溺死溝中。達人又目為禍水。然好事者謂遊陰溝,飲花乳,吸唾泉,可補入金樓佳話。
鄉中多奇花異木,有含笑、解語、杏臉、桃夭、連理、夜合、金蓮。此處金蓮最艷,令人真個銷魂。與中土芙蕖異,芙蕖以大為異,金蓮以小為貴。又名潘妃步。聞說潘妃曾留步此鄉,金蓮從步底湧出,故名,亦韻事也。
昔漢成帝酷愛此花。持玩不忍釋手。自後尋芳者入溫柔鄉,鮮不注意金蓮矣。杏臉潤白如肪,粉光若膩,相看不厭,可以養目,可以療饑,所謂“秀色可餐”者此也。花之香潔濃郁,推夜合。先一試其味,便致人流連渴想。渴想不已,多溺欲海而死。含笑香逾雞舌,最不可近,近則殺人,其笑裡藏刀也。花品最劣者,名鳩盤茶,色香暖昧如魔母,薄施脂粉,或青或黑,人望見
其顏色,不禁發悶噦嘔。
鳥獸蟲魚,則鴛鴦、山獺、比目,可憐、鳳子之屬。惟鴛鴦為鄉人欣賞,常玩之被底。更有悍獸三種:一胭脂虎,一紅粉狼,一河東獅。柔腸男子,聞其咆哮號吼,即心怖膽落,神氣消阻。惟剛腸漢不懼,然亦聞聲蹙額,時人稱為“溫柔三畏”。
俗以豪侈相尚,衣飾器用,精華巧艷,冠絕一世。有唬拍釵一隻,值錢百七十萬,與玉笛、箜篌、琵琶、揭鼓、留仙裙、香羅襪諸物事並重。昔鄉人遺羅襪一具,購求得之賞千金,其貴重如此。搔頭條脫,皆飾金玉。此外脂香蓉鏡,不一而足。
其居處,皆香閨繡闊,西廂南樓,雕闌花柳。俗尚貴黃賤青。貯金屋,咸爭羨阿嬌;倚青樓,舉族不以人齒。雅好饋贈鈿合、紈扇、金釵、同心結等物,皆其儀享。鄉人重心結而輕紈扇,欲與締交,以同心結通款曲,可得其歡心;貽以紈扇,反生懊惱。
性情則柔順和婉,溫雅蘊藉。好讀書,年有十五,罕不通經者。多艷才,即《漩磯圖》、《白頭吟》、《玉台新詠》,亦足窺見一斑。其土音清而韻,巧如囀鶯,嬌如弄簧,耳其聲可不問而知其為溫柔鄉。隴西李青蓮嘗有聞弄厚幸之慕,其足動人憐如此。悅美少年,往往發情止禮,胥聽月老處分,即相與定情,如魚水漆膠,纏綿繾綣,鄉人美之為鸞鳳。否鄙之為雉與狐,衛之婁豬,南漢之媚豬,駱賓王之狐媚,即此意也。相慕悅以情。遘多情,則快譜合歡;遇薄情,則怨歌長恨。情之所鐘,一至於此。少年惑其情,鹹曰:“此間樂不思返也。”如得隴望蜀,厭故憐新,鄉人即生妒嫉,輒入膏育,莫可救藥。有寧飲酖以死,不願不妒以生者。聞倉庚可療,未嘗經驗,不可據以為信。
怕生離,甚於死別。“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傷生離也。紅袖香銷,玉簫無韻,感死別也。第重抱琵琶遇別船,鄉人見慣。惟天涯室遠,未唱刀頭,索斷離腸,難圓月缺。膏沐誰容?有情誰遣?鄉人不禁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之詠,“夢啼妝淚紅闌幹”之吟,良有以也。若留戀溫香,全偎軟玉,烏交屣錯,珥墜釵橫。銷金帳裡,親愛卿卿;碧玉欄邊,誓盟世世。只嫌夜短,不計宵殘,睡足海棠,輕寒不覺。眉舒柳葉,黛翠憐描。此中可人,真不足為外人道。洵溫柔鄉一刻千金,樂莫樂兮佳況。其或興闌情索,意倦神疲,便道一遊睡鄉,複精神奕奕。少年慕其風,尤而效之,得其貌,似亦足蠱人。董賢、鄧通、韓嫣、鄭櫻桃、彌子瑕輩,丰姿翩翩,綽約如處子,最得風氣先。識者,見其男不男,女不女,知廉恥道喪矣。
惡閹宦。相傳唐李三郎訪楊玉環,夜憩是鄉,鄉人瞥見高力士,僉曰:“夫夫也,人道滅絕,適從何來?遽及於此?何不撲殺此獠,群擠而逐出境外。”雙鳳十六年修溫柔鄉志,甯以左邱明主其事,而馬遷不與焉。尤惡高僧。曩昔鳩摩羅仕宣州,僧卓錫其鄉,鄉人亦樂之,大抵風流僧不惡也。不禮老憊,謂其鬚眉如戟,無丈夫氣。溫柔鄉土物風俗,勝遊舊跡,此其大略。
鄉屬織女分野,尤物萃生,如入眾香國,遊天臺,別有天地非人間,靡不心曠神怡,相思不置。溺而忘返,則亡國破家,敗名喪身相隨屬。古今人蒙其禍者,指不勝屈。昔履癸偕施妹喜,過其鄉,沈亂乎夜宮,作牛飲戲以媚乎鄉人。已而放乎南巢。受辛惑姐己,為長夜飲。鄉之瓊宮,即其地也。後罹太白之禍。唐玄宗攜貴妃憑欄私語,約誓長生殿,老於是鄉。未幾漁陽變起。陳靈公同夏姬放乎鄉之株林,惟日不足,卒至殺身。其它阿房、辱井、金穀、銅台、思香、媚寢,暨即兀該,玉樹後庭花,道之不勝道,然總不離溫柔鄉,此物此志也。
世貪溫柔鄉窈窕,甘其媚惑。卿憐我,我憐卿,必相將浪遊華胥,輾轉而歸於篙裡。其鄉謠曰:“傾國傾城,一見勾魂。”可為寒心也。獨魯男子、柳下惠、褚淵不入其鄉,嘗至欲海而返。趙清獻、張忠定曾至欲海,興盡劇止,亦不難輕去其鄉。杜牧既得嚮導,而游春較遲,竟不涉其地。崔護、尾生,則有志而未之逮。對溫柔鄉而泣數行下者,白香山一人耳。夫人孰不惡死?溫柔常能死人,人當視為畏途,何遊是鄉者踵相接也,而非也?予當戒色之年,屢遊是鄉,偶馬首欲東,趨渡迷津,見一丈人箕踞,坐下騎展邦族,始悉丈人原溫柔鄉中人,既抱子而徙居渡迷津也。予因諷之:“天下死於溫柔鄉者夥矣!胡丈人至今而不死也?”丈人曰:“籲!子固矣!子徒知溫柔鄉之能死人,而不知溫柔鄉之能延年。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能夕惕溫柔鄉之憂患,斯能永享溫柔鄉之安樂。人之死溫柔鄉,皆溺而忘憂患,又何往而不得死?而非溫柔鄉之能死人,人入溫柔鄉,自樂死矣。余樂生不樂死,故至今不死。”曰:“不死有術乎?”曰:“有。目中有,心中無,樂而不淫,過而不留者,能入能出,是謂不死之術。且子未遍歷溫柔鄉諸勝耶?古虞帝舜,與英皇曾幸是鄉,媯汭其行在也。今有二妃手植竹存焉,而舜年百有十歲。周姬昌又曾與淑女居此鄉之河洲,洲前荇菜參差,是其遺跡,而文王壽九十七。人不樂死,雖世居溫柔鄉,可與籛鏗比年。苟求死不暇,豈惟溫柔鄉是懼?吾見桂林郡醉鄉死者,不可更僕數也。矧溫柔鄉實能生人。悠悠六合,誰非生於斯,長於斯者,能死人乎哉!子未學詩乎?古詩三千,尼父刪而存三百,刪之者十之九,惟《溱與洧》與《洙之鄉》《桑中》《淇上》諸篇,不能割愛,此何以故?以其通溫柔鄉之故。至今都人士,勉乎修齊,志乎理學,觀於鄉猶可見造化之原,萬物造生之蘊,此鄉之有裨于世道人心大矣!我寓若鄉,三十餘年,如魚相忘於江湖,祗見其益我以樂,而未始見其促我以死。我方鰓鰓然倚若鄉為極樂天、安樂國,以養我天年。而子還訝我不為若鄉溝中瘠。未知生,焉知死?夫是之謂黮暗。”
餘莞爾笑曰:“丈人所行,不逮所見,亦既抱子溫柔鄉矣!即在溫柔鄉收爾骨焉,亦複何恨。胡徙渡迷津為,而曰,延年為大耳。”丈人曰:“老子興複不淺,不見猶可,見之殊亂人意耳!”子感丈人言,恐一旦衰老,為溫柔鄉棄,急操不死術,寢處溫柔鄉。或七日來複,或一月一至,庶幾長處樂而莫予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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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圓傳 清 陸次云云士 著
编辑圓圓,陳姓,玉峰歌妓也。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崇禎癸未歲,總兵吳三桂慕其名,齎千金往聘之,已先為田畹所得。時圓圓以不得事吳,怏怏也。而昊更甚。田畹者,懷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圓圓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擊節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熾,懷宗宵旰憂之,廢寢食。妃謀所以解帝憂者于父。畹進圓圓,圓圓掃眉而入,冀邀一顧。帝穆然也,旋命之歸畹第,時闖師將迫畿輔矣。帝急召三桂對平臺,錫蟒玉,賜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關。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貞自許也。而寇深矣,長安富貴家胥皇皇。畹憂甚,語圓圓,圓圓曰:“當世亂,而公無所依,禍必至。曷不締交于吳將軍,庶緩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時,吾欲與之繾綣不暇也。”圓圓曰:“吳慕公家歌舞有時矣!公鑒於石尉,不借入看。設玉石焚時,能堅閉金穀耶?盍以此請,當必來,無卻顧。”
畹然之,遂躬迓吳觀家樂。昊欲之而故卻也,強而後至,則戎服臨筵,儼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陳列益盛,禮益恭。酒甫行,昊即欲去。畹屢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調絲竹,皆殊秀。一淡妝者,統諸美而先眾音,情艷意嬌。三桂不覺其神移心蕩也,遽命解戎服,易輕裘,顧謂畹曰:“此非所謂圓圓耶?洵足傾人城矣!公寧勿畏而擁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圓圓行酒。圓圓至席,昊語曰:“卿樂甚?”圓圓小語曰““紅拂尚不樂越公,矧不逮越公者耶?”吳頷之。酣飲間,警報踵至,吳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設寇至,將奈何?”吳遽曰:“能以圓圓見贈,吾當報公家,先于報國也。”畹勉許之。吳即命圓圓拜辭畹,擇細馬馱之去。畹爽然,無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關。三桂父督理禦營名驤者,恐帝聞其子載圓圓事,留府第,不令往。三桂去,而闖賊旋拔城矣,懷宗死社稷。
李自成據宮掖。宮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詢內監曰:“上苑三千,何無一國色耶?”內監曰:“先帝屏聲色,鮮佳麗,有一圓圓者,絕世所稀,田畹進帝而帝卻之。今聞畹贈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吳驤第中矣。”是時驤方降闖,闖即向驤索圓圓,且籍其家,而命其作書以招子也。驤俱從命,進圓圓。自成驚且喜,遽命歌,奏吳歈。自成蹙額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調,操阮箏擊缶,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熱耳酸心。顧圓圓曰:“此樂何如?”圓圓曰:“此曲只應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
隨遣使,以銀四萬兩搞三桂軍。三桂得父書,欣然受命矣。而一偵者至,詢之日:“吾家無恙耶?”曰:“為闖籍矣!”曰:“吾至,當自還也。”又一偵者至,曰:“吾父無恙耶?”曰:“為闖籍矣!”曰:“吾至,當即釋也。”又一偵者至,曰:“陳夫人無恙耶?”曰:“為闖得之矣!”三桂拔劍斫案曰:“果有是,吾從若耶?”因作書答父,略曰:“兒以父蔭待罪戎行,以為李賊倡狂,不久即當撲滅。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側聞聖主晏駕,不勝毗裂。猶意我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否則刎頸以殉國難,何乃隱忍偷生,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複愧平原罵賊之勇,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隨效秦庭之泣,乞王師以剿巨寇,先敗之于一片石。自成怒,戮吳驤,並其家三十餘口。欲殺圓圓,圓圓曰:“聞昊將軍卷甲來歸矣!徒以妾故,又復興兵。殺妾何足惜?恐其為王死敵不利也!”
自成欲挈圓圓去,圓圓曰:“妾既事大王矣!豈不欲從大王行?恐吳將軍以妾故而窮追不已也。王圖之,度能敵彼,妾即褰裳跨征騎。”自成乃凝思。圓圓曰:“妾為大王計,宜留妾縱敵,當說彼不追,以報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於是棄圓圓,載輜重,狼狽西行。是時也,闖膽已落,一鼓可滅。
三桂複京師,急覓圓圓。既得,相與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圓圓為闖致說,自以為法戒追窮,聽其縱逸,而不復問矣。旋受王,封建蘇台,營郿塢于滇南。而時命圓圓歌。圓圓每歌大風之章以媚之。吳酒酣恒拔劍起舞,作發揚蹈厲之容。圓圓即捧觴為壽,以為神武不可一世也。吳益愛之,故專房之寵,數十年如一日。其蓄異志,作謙恭,陰結天下士,相傳多出於同夢之謀。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學申胥,以複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師之故蓋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後尊容南面,三十餘年,又複浪沸潢池,致勞撻伐;跋扈艷妻,同歸殲滅,何足以償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陸次雲曰:“語雲:‘無征不信。’圓圓之說,有征乎?曰:‘有。’征諸吳梅村祭酒偉業之詩矣。梅村效琵琶長恨體,作《圓圓曲》以刺三桂,曰:‘衝冠一怒為紅顏。’蓋實錄也。三桂齎重幣,求去此詩,吳勿許。當其盛時,祭酒能顯斥其非,卻其賄遺而不顧。於甲寅之亂,似早有以見其微者。嗚呼!梅村非詩史之董狐也哉。”
金漳蘭譜 宋 趙時庚
编辑于大父朝議彥自南康解印還裡,卜居築茅,引泉植竹,因以為亭。會宴乎其間,得郡侯傅上伯成名其亭曰“筼簹世界”。又以其間架數椽,自號“趙翁書院”。回峰面勢,依山疊石,盡植花木,叢雜其間,繁陰布地,環列蘭花,掩映左右,以為遊憩養屙之地。
予時尚少,于其中尤好其花之香艷清馥者,目不能舍,手不能釋,即詢其名,默而識之,是以酷愛之,殆幾成癖。粵自嘉定改元以後,又聞數品高出於向時所植者,予喜而求之,故盡得其花之容質,無失封培愛養者之法,而品第之,殆今三十年矣。然未嘗與達者道。暇日有朋友過予,會詩琴棋之後,翛然而問之,予則曰:“有是心矣!”即縷縷為之詳言。友曰:“籲!亦開發後覺之一端也。豈如一身可得而私,何不示諸人以廣傳耶?”予不得辭,因集為一卷,名曰:《金漳蘭譜》,欲以續前人牡丹、荔枝譜之意雲爾。時紹定癸已六月良日,澹齋趙時庚撰書。
敘蘭容質第一
陳夢良 色紫,每幹十二萼,花頭極大,為眾花之魁。至若朝暉微烘,曉露暗濕,則灼然騰秀,亭然露奇,斂膚傍幹,團圓四向,婉媚嬌綽,竚立凝思,如不勝情。花三片,尾如帶徹,青葉三尺,頗覺弱,黯然而綠。背雖似劍,脊至尾棱,則軟薄斜撒,粒許帶緇。最為難種,故人希得其真。
吳蘭 色深紫,有十五萼,幹紫莢紅,得所養則歧而生,至有二十萼。花頭差大,色映人目,如翔鸞翥鳳,千態萬狀。葉則高大剛毅,勁節蒼然可愛。
潘花 色深紫,有十五萼。幹紫,圓匝齊整,疏密得宜,疏不露幹,密不簇枝,綽約作態,窈窕逞姿,真所謂艷中之艷,花中之花也。視之愈久,愈見精神,使人不能舍去。花中近心所,色如吳紫,艷麗過於眾花,葉則差小於吳,峭直雄健,眾莫能及,其色特深。
仙霞 乃潘氏西山於仙霞嶺得之,故更以為名。
趙十四 色紫,有十五萼。初萌甚紅,開時若晚霞映日,色更晶明,葉深紅者,合於沙土,則勁直肥聳,超出群品,亦雲趙師博,蓋其名也。
何蘭 紫色中紅,有十四萼。花頭倒壓,亦不甚綠。
品外之奇
金棱邊 色深紫,有十二萼。出於長泰陳家,色如吳花,片則差小,幹亦如之。葉亦勁健。所可貴者,葉自尖處分二邊各一線許,直下至葉中處,色映日如金線,其家寶之,猶未廣也。
白蘭甲
濟老 色白,有十二萼。標緻不凡,如淡妝西子,素裳縞衣,不染一塵。葉似施花,更能高一二寸。得所養,則歧而生,亦號一線紅。
灶山 有十五萼。色如碧玉,花開體膚松美,顒顒昂昂,雅特閑麗,真蘭中之魁品也。每生並蒂花,幹最碧。葉綠而瘦薄,開生子蒂,如苦蕒菜葉相似,俗呼為綠衣郎。
黃殿講 號為碧玉幹西施。花色微黃,有十五萼。合併幹而生,計一十五萼。或迸於根,美則美矣,每根有萎葉朵朵不起。細葉最綠,肥厚。花頭似開不開,幹雖高而實瘦,葉雖勁而實柔,亦花中之上品也。
李通判 色白,十五萼。峭特雅淡,追風泡露,如泣如訴。人愛之,或類鄭花,則減一頭地位。
葉大施 花劍脊最長。真花中之上品,惜乎不甚勁直。
惠知客 色白,有十五萼。賦質清臒,團簇齊整。或向背嬌柔瘦潤,花英淡紫,片尾凝黃。葉雖綠茂,細而觀之,但亦柔弱。
馬大同 色碧而綠,有十二萼。花頭微大,間有向上者,中多紅暈。葉則高聳,蒼然肥厚。花幹勁直,及其葉之半,亦名五暈絲,上品之下。
鄭少舉 花白,有十四萼。瑩然孤潔,極為可愛。葉則修長而瘦散亂,所謂蓬頭少舉也。亦有數種,只是花有多少葉,有軟硬之別。白中能生花者,無出於此。其花之資質可愛,為百花之翹楚。
黃八兄 色白,有十二萼。善於抽幹,頗似鄭花。惜乎幹弱,不能支持。葉綠而直。
周染 花色白,十二萼。與鄭花無異,但幹短弱耳。
夕陽紅 花有八萼。花片凝尖,色則凝紅,如夕陽返照。
觀堂主 花白,有七萼。花聚如簇,葉不甚高,可供婦女時妝。
名弟 色白,有五六萼。花似鄭,葉最柔軟。如新長葉,則舊葉隨換,人多不種。
弱腳 只是獨頭蘭,色綠。花大如鷹爪,一干一花,高二三寸。葉瘦長二三尺,入臘方花,熏馥可愛而香有餘。
魚魫蘭 十二萼。花片澄澈,宛如魚魫,采而沉之水中,無影可指。葉頗勁綠,此白蘭之奇品也。
品蘭高下第二
餘嘗謂:“天下凡幾山川,而支派源委於人跡所不至之地。其間山坳石潭,斜谷幽竇,又不知其幾何多!邁古之修竹,矗天之危木,雲煙覆護,溪澗盤旋,萬蘿蔽道。陽暉不燭,冷然泉聲,磊乎萬狀。堤圮之異,則所產之多,人賤之蔑如也。倏然輕采於樵牧之手而見駭然。識者從而得之,則必攜持登高岡,涉長途,欣然不憚其勞。中心之所好者,不能以集凝而置之也。其地近城百里,淺小去處,亦有數品可取,何必求諸深山窮穀!”每論及此,往往啟識者。雖有不匙之誚,毋乃地邇而氣殊,葉萎而花蠢,或不能得培植之三昧者耶?是故花有深紫,有淺紫,有深紅,有淺紅,與夫黃白綠碧魚魫金棱邊等品,是必各因其地氣之所鐘而然,意亦隨其本質而產之耶?抑其皇穹儲精,景星慶雲,隨光遇物而流形者也。噫!萬物之殊,亦天地造化施生之功,豈予可得而輕議哉。
竊嘗私合品第而數之,以謂花有多寡,葉有強弱,此固因其所賦而然也。苟惟人力不到,則多者從而弱之,弱者又從而弱之,使夫人何以知蘭之高下,其不誤人者幾希。嗚呼!蘭不能自異而人愧之耳。故必執一定之見,物品藻之,則有淡然之性在。況人均一心,心均一見,眼力所至,非可誣也。故紫花以陳夢良為甲,吳、潘為上品;中品則趙十四、何蘭,大張青、蒲統領、陳八斜、淳監糧;下品則許景初、石門紅、小張青、蕭仲和、何首座、林仲孔、莊觀成外,則金棱邊為紫花奇品之冠也。白花則濟老、灶山、施花、李通判、惠知客、馬大同為上品;所謂鄭少舉、黃八兄、周染為次;下品夕陽紅、雲嬌、朱花、觀堂主、青蒲、名弟、弱腳、王小娘者也。趙花又為品外之奇。
天下養愛第三
天不言而四時行,百物生者何?蓋歲分四時,生六氣。合四時而言之,則二十四氣以成其歲功。故凡穹壤者皆物也,不以草木之微,昆蟲之細,而必欲各遂其性者,則在乎人。因以氣候而生全之者也。被動植者,非其恩乎?及草木者,非其人乎?斧斤以時入山林,數罟不入汙池,又非其能全之者乎?夫春為青帝,回馭陽氣,風和日暖,蟄雷一震,而土脈融暢,萬匯藂生,其氣則有不可得而掩者。是以聖人之仁,則順天地以養萬物,必欲使萬物得遂其本性而後已。
故作台太高則沖陽,太低則隱風,前宜面南,後宜背北,蓋欲通南熏而障北吹也。地不必曠,曠則有日。亦不可狹,狹則蔽氣。右宜近林,左宜近野,欲引東日而被西陽。夏遇炎烈則蔭之,冬逢冱寒則曝之。下沙欲疏,疏則連雨不能淫。上沙欲濡,濡則酷日不能燥。至於插引葉之架,平護根之沙,防蚯蚓之傷,禁螻蟻之穴,去其莠草,除其絲網,助其新蓖,剪其敗葉,此則愛養之法也。其餘一切窠蟲族類,皆能蠧害,並可除之。所以封植灌溉之法,詳載於後。
堅性封植第四
草木之生長,亦猶人焉。何則?人亦天地之物耳。閒居暇日,優遊逸豫,飲膳得宜。以蘭而言之,且一盆盈滿,自非六七載莫能至此。皆由夫愛養之念不替,灌溉之功愈久,故根與壤合,然後森鬱雄健,敷暢繁麗其葉,蓋有得於自然而然者。合焉欲分而拆之,是裂其根荄,易其沙土。況或灌溉之失時,愛養之乖宜,又何異於人之饑飽!則燥濕幹之,邪氣乘間,人其榮衛,則不免侵損。所謂向之寒暑適宜、肥瘦得時者,此豈一朝一夕之所能仍舊者也。故必于寒露之後、立冬以前而分之。蓋取萬物得歸根之時,而其葉則蒼,根則老故也。或者於此時分一盆昊蘭,吝其盆之端正,則不忍擊碎,因剔出而根已傷。暨三年培植尤至困,予今深以為戒。欲分其蘭而須用碎其盆,務在輕手擊之,亦須緩緩解拆其交互之根,勿使有拔斷之失。然後逐蓖藂取出積年腐蘆頭,只存三年者,每三蓖作一盆,盆底先用沙填之,即以三蓖藂之,互相枕籍,使新蓖在外。作三方向,卻隨其花之好肥瘦沙土從而種之,盆面則以少許瘦沙覆之,以新汲水一勺以定其根。
更有收沙曬之法,此乃又分蘭之至要者。當預於未分前半月取土篩去瓦礫之類。曝令乾燥,或欲適肥,則宜於淤泥。沙可用,使糞夾和曬之,俟幹或複濕,如此十度,視其極燥,更須篩過隨意用。蓋沙乃久年流聚雜居陰濕之地,而蘭之驟爾分拆失性,假以陽物助之,則來年藂蓖自長爾,與舊葉比肩,此其效也。夫苟不知收曬之宜,用彼積掩之沙,或憚披曝,必至贏弱而黃葉者有之,蓖之不發者有之。積有日月,不知體察,其失愈甚。候其已覺,方始滌根易沙,加意調護,冀其能複,不亦後乎》抑豈知其果能複焉。如其稍可全活,有幾何時,後而獲遂本質邪!故為深愛者言之曰:“與其於既損之後而欲複全生意,何若於未分之前而必欲全其生意,豈不省力?”今逐品所宜沙土間列於後:
陳夢良 用黃淨無泥瘦沙種,而忌用肥,恐有腐爛之失。
吳蘭 潘蘭 用赤沙泥。
何蘭 蒲統領 大張青 金棱邊 各用黃色粗沙和泥,更添些少赤沙泥為妙。
陳八斜 淳監糧 蕭仲弘 許景初 何首座 林仲禮 莊觀成 乃下品,任意用沙。
濟老 施花 惠知客 馬大同 鄭少舉 黃八兄 周染 宜溝壑中黑沙泥,和糞壤種之。
李通判 灶山 鄭伯善 魚魫 用山下流聚沙泥種之。
夕陽紅 以下諸品,則任意栽種,此封植之概論也。
灌溉得宜第五
夫蘭自沙土出者,各有品類,然亦因其土地之宜而生長之。故地有肥瘦,或沙黃土赤而瘠,有居山之巔,山之岡,或近水,或附石,各依而產之。要在度其本性何如爾,不可不謂其無肥瘦也。苟性不能別,曰“何者當肥,何者當瘦”,強出己見,混而肥之,則好膏腴者因得所養之法,花則轉而繁,葉則雄而健。所謂好瘦者,不因肥而腐敗,吾未之信也。一陽生於子,荄甲潛萌,我則注而灌溉之,使蘊諸中者稍獲強壯。迨夫萌英迸沙,高未及寸許,從便灌之,則戢然而卓簪。暨南熏之時,長養萬物,又從而漬潤之,則修然而高,鬱然而蒼蒼者,精於感遇者也。秋八月之交,驕陽方熾,根葉失水,欲老而黃。此時當以濯魚肉水或穢腐水澆之。過時之外,合用之物,隨宜澆注使之暢茂,亦以防秋風肅殺之患。故其葉弱,拳拳然抽至出冬至而極。夫分蘭之次年不發花者,蓋恐泄其氣,則葉不長爾。凡善於養花,切須愛其葉,葉聳則不慮其花不發也。
紫花
陳夢良極難愛養,稍肥隨即腐爛,貴用清水澆灌則佳也。
潘蘭雖未能受肥,須以茶清沃之,冀得其本生地土之性。
吳花看來亦好肥,種當灌溉,以一月一度。
越花、何蘭、大張青、蒲統領、金棱邊,半月一用其肥則可。
淳監糧、蕭仲弘、許景初、何首座、林仲禮、莊觀成,縱有太過不及之失,亦無大害於用肥之時。當時沙土乾燥,遇晚方始灌溉,候曉以清水碗許澆之,使肥膩之物,得以下積其根。廣新來未發蓖,自無勾蔓逆上散亂盤盆之患。更能預以甕缸之屬,儲蓄雨水,積久色綠者,間或灌之。而其葉則浡然挺秀,濯然而爭茂,盈台簇檻,列翠羅青,縱無花開,亦見雅潔。
白花
濟老、施花、惠知客、馬大同、鄭少舉、黃八兄、周染愛肥,一任灌溉。
李通判、灶山、鄭伯善肥。在六之中,四之下。又朱蘭亦如之。
魚魫蘭質頗瑩潔,不須以穢膩之物澆之。
夕陽紅、雲嬌、青蒲、觀堂主、名弟、弱腳,肥瘦任意,亦當觀其沙土之燥,晚則灌注,曉則清水澆之,儲蓄雨水沃之,令其色綠為妙。
惠知客等蘭,用河沙嵌去泥塵,夾糞蓋泥種,底用粗沙和糞方妙。
鄭少舉,用糞蓋泥和便曬乾種之,上面用紅泥覆之。
灶山,用糞壤泥及河沙,內用草鞋屑鋪四圍種之,累試甚佳。大凡用輕鬆泥皆可。
濟老、施花,用糞及小便澆,泥攤曬,用草鞋屑圍種。又壯山用園泥,下有糞,澆濕泥種、四周用草鞋屑,然後種之。
〖以下本無,他本補之,一說下文為託名之作〗
奧法
分種法
分種蘭蕙,須至九月節氣方可分栽。十月節候,花已胎孕,不可分種。若見雪霜大寒,尤不可分栽,否必損花。
栽花法
花盆先以粗碗或粗碟覆之於盆底,次用爐炭鋪一層,然後卻用肥泥薄鋪炭上,使蘭栽根在土。如根摻泥滿,盆面上留一寸地。栽時不可雙手將泥捏實,則根不長,其根不舒暢,葉則不長,花亦不結。土有幹濕。依時候用水澆灌。
安頓澆灌注
春二三月,無霜雪天,放花盆在露天,四向皆得水澆日曬不妨。逢十分大雨。恐墜其葉,則以小繩束起葉。如連雨三五日,須移避雨通風處。四月至八月,須用流眼竹籠籃遮護,冀見日氣,最要通風。梅天忽逢急雨,須移花盆放背日處,若逢大雨又逢日曬,盆內熱水則蕩,害葉亦損根。遇花開時若枝上花蕊頭多,候開次有未開一兩蕊頭,便可剪去,若留開盡,則奪來年花信。九月看花幹處用水澆灌,若濕則不可澆。或用肥水培灌一兩番不妨。冬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正月不澆不妨,最怕霜雪,須用密籃遮護,安頓朝陽有日照處,在南窗簷下。但是向陽處三兩日一番旋轉,花盆四面俱要輪轉,日曬均勻,開花時則四畔皆有花,若曬一面,只一處有花。
澆花法
用河水或破塘水或積留雨水最好,其次用溪澗水,切不可用井水。澆水須於四畔澆勻不可從上澆下,恐壞其葉也。四月若有梅雨,不必澆,若無雨時澆之。五月至八月,須是早起五更日未出澆一番,至晚黃昏澆一番。又要看花幹濕,若濕則不必澆,如十分濕,恐爛壞其根。
種花肥泥法
栽蘭用泥,不管四時,遇山上有火燒處,取水流火燒浮泥,尋蕨菜草燒灰,和火燒之泥用。或拾舊草鞋,放在小糞中浸日久,拌黃泥燒過成灰,卻用大糞澆放在一壁,盡教雨打日照三兩個月,收起頓放閑處,栽花時用。瑞香花種時用前項肥泥,如栽蘭花一般安排盆內。種只要泥松,不可用實泥。如栽花時,將泥打松,以十分為率,八分用肥泥,二分用沙泥拌之。
去除蟣虱法
肥水澆花,必蟣虱在葉底,恐壞葉,則損花。如生此物,研大蒜和水,以白筆蘸水,拂澆葉上乾淨,去除以虱。
雜法
遇盆內泥將幹,則用茶清水灌澆,不拘時月。須用河水或留下雨水,切不可用井水。四月有花,至八月內交過九月節氣,便可分花。蘭之壯者有二三十個花頭,弱者只有五六個花頭,恐泥瘦。分種時將元盆內泥取出,再加肥泥和勻,火盆栽種。魚鱗水亦肥,須是浸得氣味過,日久反清用。尋常盆面泥於並實,則用竹籬挑剔泥松,你要撥根動了。葉紫紅色,則是被霜打了,須移於雨簷窗下背霜雪處安頓,仍舊自責。盆有竅孔,不要著泥地安頓,恐地濕蚯蚓鑽入盆內,則損壞花。又作要放盆在螞蟻穴處,恐引入螞蟻則損花。黃葉用茶清澆灌,遇有黃葉處,連根被去。花盆要放在南邊架上安頓,令風從底入為妙。又免得蚯蚓螞蟻之患。 九月分花時,用手劈開,劈不開時,用竹刀劈之,體要損動了根,分訖,如法栽種。
跋
余嘗身安寂然一榻之中,置事物之冗來紛至之外,度極長日。篆香芬馥,怡神默坐,峰月一視,不覺精神自恬然也。種蘭之趣,然之否乎?滔齋趙時庚敬為三卷,以俟知音。余于循修歲之暇,窗前植蘭數盆,蓋別觀其生意也。每日一周旋其側,擾之太息,愛之太勤,非徒悅目,又且悅心怡神。其茅茸,其葉青青,猶綠衣郎挺節獨立,可敬可慕。迨夫開也,凝情瀼露,萬態千妍,熏風自來,四坐芬鬱,豈非真蘭室乎!豈非有國香乎!親朋過訪,遺以《蘭譜》。予按味再三,盡得愛之養之之法,因其譜想其人,又豈非懷馨陽馥日乎!時已卯歲中和節望日,懶真子李子謹跋。
王氏蘭譜 宋 王貴學
编辑序
窗前有草,濂溪周先生蓋達其生意,是格物而非玩物。予及友龍江王進叔,整暇於六籍書史之餘,品藻百物,封植蘭蕙。設客難而主其譜,擷英于幹葉香色之殊,得韻於耳目口鼻之表,非體蘭之生意不能也。所稟既異,所養又充,進叔資學亦如斯蘭。野而岩穀,家而庭階,國有台省,隨所置之,其房無斁。夫草可以會仁意,蘭豈一草雲乎哉!君子養德,於是乎在。淳佑丁未孟春戊戌蒲陽葉大有序。
萬物皆天地委形,其物之形而秀者,又天地之委和也。和氣所鐘,為聖為賢,為景星,為鳳凰,為芝草,草有蘭亦然。世稱三友,挺挺花卉中,竹有節而嗇花,梅有花而嗇葉,松有葉而嗇香,惟蘭獨並有之。蘭,君子也。餐霞飲露,孤竹之清標。勁柯端莖,汾陽之清節。清香淑質,靈均之潔操。韻而幽,妍而淡,曾不與西施同其等伍,以天地和氣香之也。
予嗜焉成癖,志學之暇感於心,服於身。複於聲譽之間,搜求五十餘種而遍植之。客有謂予曰:“此身本無物,子何取以自累?”予應之曰:“天壤間萬物皆寄爾。耳聲之寄,目色之寄,鼻臭之寄,口味之寄。有耳目口鼻而欲絕夫聲色臭味,則天地萬物,將無所寓其寄矣!若總其所以寄我者而為我有,又安知其不我累耶!”客曰:“然。”遂譜之。淳佑丁未龍江王貴學進叔敬書。
品第之等
涪翁曰:“楚人滋蘭九畹,植蕙百畝。蘭少故貴,蕙多故賤。”予按:本草、熏草亦名蕙草,葉白。蕙根曰熏,十二畝為畹,百畝自是相等。若以一干數花而蕙,賤之非也,今均目曰蘭。天下深山窮穀,非無幽蘭。生於漳者,既盛且馥,其色有深紫、淡紫、真紅、淡紅、黃白、碧綠、魚魫、金錢之異。就中品第,紫蘭陳為甲,吳、潘次之,如趙、如何、如大小張、淳監糧、趙長秦。(峽州邑名)紫蘭景初以下,又其次。而金棱邊為紫袍奇品。白蘭灶山為甲,施花、惠知客次之。如李、如馬、如鄭,如濟老、十九蕊、黃八兄、周染以下,又其次。而魚魫蘭為白花奇品,其本不同如此。或得其人,或得其名,其所產之異其名,又不同如此。
灌溉之候
涪翁曰:“蘭蕙叢生,蒔以沙石,則茂。沃以湯茗,則芳。”予于諸蘭非愛之大過,使之碩而茂,密而蕃,蒔沃以時而已。一陽生於子,根荄正稚,受肥尚淺,其澆宜薄。南熏時來,沙土正漬,嚼肥滋多,其澆宜厚。秋七八月預防冰霜,又以濯魚肉水或穢腐水,停久反清,然後澆之。人力所至,蓋不萌者寡矣。
分拆之法
予于分蘭次年,才開花即剪去,求養其氣而不泄爾。未分時,前期月餘,取合用沙,去礫揚塵,使糞夾和。(鵝糞為上,他糞勿用)曬乾儲久,逮寒露之後,擊碎元盆,輕手解拆,去舊蘆頭,存三年之穎。或三穎四穎作一盆,舊穎內,新穎外,不可太高,恐年久易隘。不可太低,恐根局不舒。下沙欲疏而通,則積雨不漬;上沙欲細而潤,則泥沙順性。雖真橐複生,無易於此。
泥沙之宜
世稱花木多品,惟竹三十九種,菊有一百二十種,芍藥百餘種,牡丹九十種,皆用一等沙泥,惟蘭有差:夢良、魚魫,宜黃淨無泥瘦沙,肥則腐。吳蘭、仙霞,宜粗細適宜赤沙,澆肥。朱李、灶山,宜山下流聚沙。濟老、惠知客、馬大同、大小鄭,宜溝壑黑濁沙。何、趙、蒲、許、大小張、金棱邊,則以赤沙和泥種之。自陳八斜、夕陽紅以下,任意用沙,皆可。
須盆面沙燥,方澆肥,平常澆水亦如之。而澆水時與澆肥異,肥以一年三次澆,水以一月三次澆,大暑又倍之。此封植之法,受養之地。靖節菊,和靖梅,濂溪蓮,皆識物真性。蘭性好通風,故台太高沖陽,太低隱風,前宜向離,後宜背坎,故迎南風而障北吹。蘭性畏近日,故地太狹蔽氣,太廣逼炎。左宜近野,右宜依林,欲引東暘而避西照,炎烈蔭之,凝寒曬之。蚯蚓蟠根,以小便去之。枯蠅點葉,以油湯拭之。摘莠草,去蛛絲,一月之內,凡數十周。伺其側,真怪識之。橘逾淮為枳,貉逾汶則死。余每病諸蘭肩載外郡,取憐貴家,既非土地之宜,又失蒔養之法,久皆化而為茅。故以得活萌,貽諸同好君子。倘如鄙言,則紉為裳,揉為漿,生意日茂,奚九 畹而止。
紫蘭
陳夢良有二種,一紫幹,一白乾,花色淡紫,大似鷹爪,排釘甚疏。壯者二十余萼,葉深綠,尾微焦而黃,好濕惡燥,受肥惡濁。葉半出架而尚抽,蕊幾與葉齊而未破。昔陳承議得於官所而奇之,陳夢良字也。棄之雞柵傍,一夕吐萼二十五,與葉俱長三尺五寸有奇,人寶之曰:“陳夢良”。諸蘭今年懶為子,去年為父,越去年為祖。惟陳蘭多缺祖,所以價穹。其葉森潔,狀如劍脊,尾焦。眾蘭頂花皆並俯,惟此花獨仰,特異於眾。
吳蘭色深紫,向吾得于龍岩(漳州縣名)鐵礦山鐵叢。石心而婉媚,葉之修綠冠諸品,得所養則蕊歧生有二寸餘萼,性頗受肥。亭亭特特,隱然君子立乎其前。
仙霞色深紫,花氣幽芳,勁操特節,幹葉與吳伯仲,特花深耳。
趙十使即師博,色淡,壯者十四五萼,葉色深綠,花似仙霞,葉之修勁不及之。(使作四博一作溥)
何蘭壯者,十四五萼,繁而低壓,冶而倒披。花色淡紫,似陳蘭,茅花幹壯而何則瘦。陳葉尾焦而何則否。或名潘蘭,有紅酣香醉之狀,經雨露則嬌困,號醉楊妃。不常發,似仙霞。
大張青色深紫,壯者十三萼,資勁質直。向北門張姓讀書岩穀得之。花有二種,大張花多,小張花少。大張幹花俱紫,葉亦肥瘦各勝,小張慳於發花。
蒲統領色紫,壯者十數萼。淳熙間蒲統領引兵逐寇,忽見一所,似非人世,四周幽蘭,欲摘而歸。一老雯前曰:“此處有神主之,不可多摘。”取數穎而歸。
陳八斜色深紫,壯者十餘萼。發則盈盆,花類大張青,幹紫過之。葉綠而瘦,尾似蒲下垂。紫花中能生者為最,間有一葉雙花。
淳監糧色深紫,多者十萼。叢生並葉,幹曲花壯,欹者如想,倚者如思,葉高三尺,厚而且直,其色尤紫。大紫壯者十四萼,出於長秦,亦以邑名。近五六載,葉綠而茂,花韻而幽。
許景初十二萼者,花色鮮紅。淩晨浥露,若素練輕茜,玉顏半酡。幹微曲,善於排飣。葉頗散垂,綠亦不深。
石門紅其色紅,壯者十二萼。花肥而促,色紅而淺,葉雖粗亦不甚高,滿盆則生,亦雲趙蘭。
小張青色紅,多有八萼,淡于石門紅,花幹甚短,止供簪插。
蕭仲紅色如褪紫,多者十二萼。葉綠如芳茅,其餘幹纖長,花亦離疏,時人呼為花梯。
何首座色淡紫,壯者九萼。陳吳諸品未出,人爭愛之。既出,其名亞矣。
林仲禮色淡紫,壯者九萼。花半開而下視,葉勁而黃,一雲仲美。
粉妝成色輕紫,多者八萼,類陳八斜,花與葉亦不甚都。
茅蘭其色紫,長四寸有奇,壯者十六七萼。粗而俗,人鄙之。是蘭結實,其破如線,絲絲片片,隨風飄地輕生。夏至抽蓖,春前開花。
金棱邊出於長秦陳氏,或雲東郡迎春坊門王元善家,本龍溪縣後林氏花,因火為王所得。有十二三萼,幽香淩桂,勁節方筠,花似吳而差小。其葉自尖處分為兩邊,各一線許,夕陽返照,恍然金色。漳人寶之,亦罕傳於外,是以價高十倍于陳吳,目之為紫蘭奇品。
白蘭
灶山色碧,壯者二十餘萼。出漳浦,昔有煉丹于深山,丹未成,種其蘭於丹灶傍,因名。花如葵而間生並葉,幹葉花同色,萼修齊中有薤黃。東野朴守漳時,品為花魁,更名碧玉幹。得以秋花,故殿于紫蘭之後。
濟老色微綠,壯者二十五萼。逐瓣有一線紅暈界其中,余絕高。花繁則幹不能制,得所養則生。紹興間,僧廣濟修養窮谷,有神人授數穎蘭在山陰久矣。師今行果已滿,與蘭齊芳。僧植之岩下,架一脈之水溉焉,人植而名之。又名一線紅,以花中界紅脈若一線然。幹花與灶山相若,惟灶山花開玉頂下花如落,以此分其高下,此花慳生蕊,每歲只生一。
惠知客色潔白,或向或背,花英淡紫,片尾微黃,頗似施蘭。其葉最茂,有三尺五寸餘。
施蘭色黃,壯者十五萼,或十六七萼。清操潔白,聲德熏香,花頭頗大,歧幹而生。但花間未周下蕊半隨,葉深綠,壯而長,冠于諸品,此等種得之施尉。
李通判色白,壯者十二萼。葉有劍脊,挺直而秀,最可人眼,所以識蘭趣者,不專看花,正要看葉。
鄭白善色碧,多者十五萼,歧生過之。膚美體膩,翠羽金肩,花若懶散,下視其跗尤碧。交秋乃花,或又謂大鄭。
鄭少舉色潔白,壯者十七八萼。鄭得之雲霄,葉勁曰大鄭,葉軟曰小鄭。散亂蓬頭,少舉葉朱,花一生則盈盆引于齊葉三尺,勁壯似仙霞。
仙霞九十蕊,色白,鮮者如濯,含者如潤。始得之泰邑,初不為奇,植之蕊多,因以名花,比李通判則過之。
馬大同色碧,壯者十二萼,花頭肥大,瓣綠片多紅暈,其葉高聳,幹僅半之。一名朱撫,或曰翠微,又曰五暈絲,葉散端直冠他種。
黃八兄色潔白,壯者十三萼。葉綠而直,善於抽幹,頗似鄭花多,猶荔之十八娘。
朱蘭得于朱僉判,色黃,多者十一萼,花頭似開,倒向一隅,若蟲之蠧,幹葉長而瘦。
周染色白,壯者十數萼。葉與花俱類鄭而幹短弱。(葉幹長者為少舉,促而葉微黃者為白善,幹短者為周花)
夕陽紅色白,壯者八萼,花片雖白,尖處微紅者,夕陽返照,或謂產夕陽院東山,因名。
雲嶠色白,壯者七萼,花大紅心,鄰于小張,以所得之地名。葉深厚于小張,清高亦如之。雲嶠,海島之精寺也。
林郡馬其色綠,出長泰,壯者十三萼,葉厚而壯,似施而香過之。
青蒲色白,七萼,挺肩露穎,似碧玉而葉低小,僅尺有五寸,花尤白,葉綠而小,直而修。
獨頭蘭色綠,一花大如鷹爪,幹高二寸,葉類麥門冬,入臘方熏馥可愛。建浙間謂之獻歲。一萼一花而香有餘者,山鄉有之,間有雙頭。涪翁以一干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也。
觀堂主色白,七萼,幹紅,花聚如簇,葉不甚高,婦女多簪之。
名第色白,七八萼,風韻雖亞,以出周先生讀書林。(先生諱匡物,元和進士榜)邦人以先生故,愛而存之。
魚魫蘭,一名趙蘭,十二萼,花片澄澈,宛似魚魫。折而沉之,無影可指。葉頗勁綠,顛微曲焉。此白蘭之奇品,更有高陽蘭、四明蘭。
碧蘭始出於葉(興化郡名)龜山院陳沈二仙修行處。花有十四五萼,與葉齊修,葉直而瘦,花碧而芳。用紅沙種,雨水澆之。莆中奇品,或山石和泥亦宜之。
翁通判色淡紫,壯者十六七萼,葉最修長,此泉州之奇品,宜赤泥和沙。
建蘭色白而潔,味芎而幽。葉不甚長,只近二尺許,深綠可愛,最怕霜凝。日曬則葉尾皆焦,愛肥惡燥,好濕惡濁,清香皎潔,勝於漳蘭,但葉不如漳蘭修長。此南建之奇品也。品第亦多,而予尚未造奇妙。宜黑泥和沙。
碧蘭色碧。壯者二十餘萼。葉最修長,得於所養,則萼修于葉,花葉齊色,香韻而幽,長三尺五寸有餘。更有一品而花葉俱短三四寸許,愛濕惡燥,最怕烈日,不得其本性則腐爛,此廣州之奇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