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婦評《牡丹亭》雜記 清 錢塘吳人吳山 撰 编辑

  吳人初聘黃山陳氏女同,將昏而沒,感於夢寐,凡三夕,得《倡和詩》十八篇。人作《靈妃賦》,頗泄其事,夢遂絕。有邵媼者,同之乳母也,來述同沒時,泣謂媼必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嘗為姑手制履一雙,令獻之。人私叩同狀貌服飾,符所夢,媼又言:“同病中猶好觀覽書藉,終夜不寢。母憂其■也,悉索篋書燒之,僅遺枕函一冊,媼匿去,今尚存也。”人許一金相購,媼忻然攜至。是同所評點《牡丹亭還魂記》。上卷密行細字,塗改略多,紙光冏冏,若有淚跡。評語亦癡亦黠,亦元亦禪,即其神解,可自為書,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對之便生於邑。

  己娶清談氏女則,雅耽文墨,鏡奩之側,必安書簏。見同所評,愛玩不能釋。人試令背誦,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補評下卷,其杪芒微會,若出一手,弗辨誰同誰則。

  嘗記人十二歲時,偕眾名士集毛文稚黃齋,客偶舉臨川“恨不得肉兒般團成一片”語為創獲。人笑應曰:“此特衍詩義耳。詩不雲乎,‘聊與子如一兮’”,遂解眾頤。諸子虎男載之《橘苑雜紀》,今視二女評,人語直糟粕矣。則既評竟,抄寫成帙,不欲以閨閣名聞於外間,以示其姊之女沈歸陳者,謬言是人所評。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譚經,徐丈見之,謂果人評也。作序詒人。于時遠近聞者,轉相傳訪,皆雲《吳吳山評牡丹亭》也。

  則又沒十餘年,人繼娶古蕩錢氏女宜。初僅識《毛詩》字,不甚曉文義,人令從昆山李氏妹學。妹教以《文選》、《古樂苑》、《漢魏六朝詩乘》、《唐詩品匯》、《草堂詩余》諸書。三年而卒業,啟龠得同則評本,怡然解會,如則見同本時,夜分燈炧,嘗欹枕把讀。一日忽忽不懌,請於人曰:“宜昔聞小青者,有《牡丹亭評跋》,後人不得見,見‘冷雨幽窗’詩,淒其欲絕。今陳姊評已逸其半,談姊續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苟不表而傳之,夜台有知,得無秋水燕泥之感,宜願典金釵為梨棗資,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因序其事。吳人舒鳧書。

  坊刻《牡丹亭還魂記》,多標“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見四冊,皆有訛字,及曲白互異之句,而評語率多俚陋可笑。又見刪本三冊,惟山陰王本有序頗雋永,而無評語。又呂臧沈馮改本四冊,則臨川所譏割蕉加梅。冬則冬矣,非王摩詰冬景也。後從嫂氏趙家得一本,無評點,而字句增損,與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對玩,不能離手。偶有意會,輒濡毫疏注數言。冬釭夏簟,聊遣餘閒,非必求合古人也。

  《還魂記》賓白,間有集唐詩,其落場詩,則無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詩人姓氏,予記憶所及,輒為注之。至於詩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兒童觸瓊粉”,作“紅粉”;“武陵何處訪仙鄉”,作“仙郎”。雖于本詩意刺謬,既義取斷章,茲亦不復批摘也。

  右二段陳姊細書臨川序後,空格七行,內自述評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斷玉,對之黯然,談則書。

  向見《牡丹亭》諸刻本,“詰病”一折,無落場詩,獨陳姊評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異同。靡不工者,洵屬善本。每以下卷闕佚,無從購求為怏怏。適夫子游苕,霅間,攜歸一本,與陳姊評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飲酒,是日喜極,連傾八九瓷杯,不覺大醉。自晡時臥至次日,日射幔鉤猶未醒。鬥花賭茗,夫子嘗舉此為笑噱。于時南樓多暇,仿姊意評注一二,悉綴貼小簽,勿敢自信。積之累月,紙墨遂多,夫子過泥予,迋許可與姊評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內,重加裝潢,迴圈展覽。笑與抃會,率爾題此。談則又書。

  同語二段,則手鈔之,複自題二段於後。後以評本示女甥,去此二頁,折疊他書中,予弗知也。沒後,點檢不得,思之輒增悵惘。今七夕曬書,忽從《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猶新,吷然獨笑。又念同孤塚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則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悵望星河,臨風重讀,不禁淚潸潸下也。吳人記。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題,計余是時才七齡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樹成圍,不審泉路相思,光陰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楊秋恨,人間離別,無古無今。茲辰風雨淒然,牆角綠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憐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陳姊、談姊魂魄,亦能識梅邊錢某,同是斷腸人否也?細雨積花蕊上,點滴如淚,既落複生,盈盈照眼,感而書此。壬申晦日,錢宜記。

  夫子嘗以《牡丹亭》引證風雅,人多傳誦。《談姊鈔本》采入,不復標明。今加“吳曰”別之,予偶有質疑,間注數語,亦稱“錢曰”,不欲以蕭艾云云。亂二姊之蕙心蘭語也。若序目所注,則無庸識別焉。宜又書。

  或問吳山曰:“禮,女未廟見而死,婦葬於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子于陳未娶也,而《評牡丹亭》概稱‘三婦’何居?”曰:“廟見而成婦,謂子婦也,非夫婦之謂也。女之稱婦,自納采時己定之,而納征則竟成其名。故《納采辭》曰:‘吾子自惠貺室某’,室者,婦人之稱。納征則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婦可以成也。禮:‘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齊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女之可夫,猶婿之可婦矣。夫何傷於禮歟?”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聲之陰陽去上限之,或文義弗暢,衍為襯字,限字大書,襯字細書,俾觀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記》往往如此,今于襯字,何概用大書也?”曰:“元人北曲多襯字,概用大書,南曲何獨不然。襯字細書,自吳江沈伯英輩,始斤斤焉,古人不爾也。予嘗聞歌《牡丹亭》者,‘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來’二字作襯。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況玉茗元本。本皆大書,無細書襯字也。”

  或謂:“《牡丹亭》多落調出韻,才人何乃許耶?”曰:“古曲如西廂,‘人值殘春蒲郡東’,‘才高難入俗人機’,‘值’字、‘俗’字作平則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諸韻互押,若僅僅韻調而乏斐然之致,與歌工之乙尺四合無異,曷足貴乎?”曰:“子嘗論評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廂》為最。今觀毛評,亟稱詞例,《牡丹亭》韻調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吳山曰:“然,不嘗論說時者乎?意義訛舛,大家宜辨。若一方名、一字畫,偶有互異,必旁搜群藉,證析無己,此博物者事,非閨閣務矣。聲律之學,韻譜具在,故陳未嘗注,談亦仿之,予將取所用音調故實,方語詩詞曲並語有費說者,學西河論釋例,別為書雲。”

  或問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於《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猶元之工北曲也。元曲傳者無不工,而獨推《西廂記》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無雙之目矣。”

  或曰:“子論《牡丹亭》之工,可得聞乎?”吳山曰:“為曲者有四類:深入情思,文質互見,上也;審音協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剝坊言讕語,專事雕章逸辭,案頭場上,交相為譏,下此無足觀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際,試觀《記》中佳句,非唐詩即宋詞,非宋詞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為唐為宋為元也。宋人作詞,以運化唐詩為難。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後庭,出自牧之;曉風殘月,本于柳七。故凡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賓白何如?”曰:“嬉笑怒駡,皆有雅致。宛轉關生,在一二字間。明戲本中故無此白,其冗處亦似元人,佳處雖元人勿逮也。”

  或問“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禦淮’二折,有‘箭坊’、‘鎖城’二渾,何此本獨無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僕詩》,其一章雲:

  春娘愛上酒家樓,不怕歸遲總不憂。

  推道那家娘子臥,且留教住要梳頭。

言外有春日載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雲:

  不論秋菊與春花,個個能噇空腹茶。

  無事莫教頻入庫,一名閑物要些些。

則與舟子全無關合,當是臨川初連用之後,於定本削去。至以‘賤房’為‘箭坊’,及‘外面鎖住李全,裡面鎖住下官’諸語,皆了無意致,宜其並從芟柞也。”

  臨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詩詞,不能悉為引注。覽古者當自得之。即“尋夢”二字,亦出唐詩,乃評者往往驚為異想,遼豕白頭,抑何可怪耶?

  或問“《記》中雜用‘哎喲’、‘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諸字,同乎異乎?”曰:“字異而義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輕重疾徐則義各異。凡重呼之為厭辭,為惡辭,為不然之辭;輕呼之為幸辭,為嬌羞之辭;疾呼之為惜辭,為驚訝辭;徐呼之為怯辭,為悲痛辭,為不能自支之辭。以此類推,神理畢現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詩,往往點竄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傷也。孔孟之引詩,有更易字者矣。至《左傳》所引,皆非詩人之旨,引詩者之旨也。”曰:“落場詩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標也?”曰:“既己無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復標集唐字也。落場詩不注爨色,亦從元本。”

  或問:“若士集詩,腹笥乎?獺祭乎?”曰:“不知也。雖然,難矣!”

  陳於上卷未注三句,談補之。談於下卷亦未注一句,錢疏之。予涉獵于文,既厭翻檢,而錢益睹記寡陋。唐人詩集,以及《類苑》、《紀事》、《萬首絕句》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異,不一而足。錢偶有所注,注漏實多,它如“來鵠”或雲“來鵬”,“崔魯”一作“崔櫓”。“誰能譚笑解重圍”,皇甫冉句也。訛刻劉長卿。“微香冉冉淚涓涓”,李商隱詩也。謬為孫逖,不勝枚舉,皆不復置辨,覽者無深摭掎焉。

  或問:“若士複羅念庵雲:‘師言性,弟子言情’,而《還魂記》用顧況‘世間只有情難說’之句,其說可得聞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性也。性發為情,而或過焉,則為欲。書曰:‘生民有欲’,是也。流連放蕩,人所易溺。宛邱之詩,以歌舞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傳》曰:‘男女飲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識愛戀為有情,晉人所雲‘未免有情’,類乎斯旨。而後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愛戀當之矣。夫孔聖嘗以好色比德,詩道性情,國風好色,兒女情長之說,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為情見於人倫,倫始于夫婦。麗娘一夢所感,而矢以為夫,之死靡忒,則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謂因緣死生之故,則從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論玉茗四夢:‘《紫釵》,俠也。《邯鄲》,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張、蔡為《閒情賦》,專寫男女,雖屬托諭,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複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聖賢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於天地。其與民同生死者,不欲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則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強死者尚能厲,況自我死之,自我生之,複生亦奚足異乎?予最愛陳女評《牡丹亭?題辭》雲:‘死可以生,易;生可與死,難。’引而不發,其義無極。夫恒人之情,鮮不謂疾疹所感,溝瀆自經,死則甚易;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則甚難。不知聖賢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歸之,捨生取義,殺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死不聞道,則與百物同澌絕耳。古來殉道之人,皆能廟享百世。匹夫匹婦,凜乎如在。死耶?生耶?實自主之。陳女茲評,黯與道合,不徒佛語涅盤,老言穀神也。”

  或又曰:“臨川言‘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理與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盡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貫天壤,彌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經,理不可通者六經實多。無論元鳥降生,牛羊腓字,其跡甚怪;即以夢言,如商齎良弼,周與九齡,孔子奠兩楹,皆非情感。《周禮》掌夢、獻夢,理解傳會;左氏所紀,益荒忽不倫已。然則世有通人,雖謂情所必無,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問“若士言‘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謂也?”曰:“夢即真也。人所謂真者,非真也,形骸也。雖然,夢與形骸未嘗貳也。不觀夢媾而精遺,夢擊躍而手足動搖乎?形駭者真與夢同,而所受則異。不聲而言,不動而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無所不之焉,夢之中又有夢,故曰:‘天下豈少夢中之人也。’”

  嘗與夫子論夢境,夫子曰:“吾其問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別是一世界。古德教人參睡著無夢時,便似鴻蒙混沌也。”予謂:“按囟則驚,拊心則魘,此處大可觀夢”,夫子頷之。又一日論夢,夫子曰:“晝與夜,死生之道也。醒與夢,人鬼之道也。”予曰:“其寐也,綿綿延延,如微雲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寢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峽之船。何也?”夫子曰:“陽見而陰伏,故出難而歸速。”

  或稱評論傳奇者,類作鄙俚之語,以諧俗目。今《牡丹亭》評本,文辭雅雋,恐觀者不皆雅人,如臥聽古樂也。曰:“是何輕量天下也?天下不皆雅人,亦不絕雅人,正使萬俗人譏不足恨,恨萬俗人賞,一雅人譏耳。”

  或曰:“子所謂抄入《苕溪本》者,嘗見之矣。陳評上卷,可得見乎?”吳山悄然而悲,喟然而應之曰:“癸丑之秋,予館黃氏,憐火不戒,盡燔其書。陳之所評,久為灰塵,且所謂苕溪本者,今亦亡矣。”曰:“何為其亡也?”曰:“癸酉冬日,錢女將謀剞劂,錄副本成。日暮微霰,燒燭燖酒,促予檢校。漏下四十刻,寒氣蒲膚,微聞折竹聲,錢謂‘此時必大雪矣’。因共出,推窗見庭樹枝條,積玉堆粉。予手把副本,臨風狂叫,竟忘室中燭花爆落紙上,煙達簾外,回視烻烻然不可向邇,急挈酒甕傾潑之,始熄。複簇爐火然燈,酒縱橫流地上,漆兒焦爛,燭臺融錫,與殘紙煨燼,團結不能解。因歎陳本既災,而談本複罹此厄。豈二女手澤,不欲留于人世,精靈自為之耶?抑有鬼物妒之耶?殘釭欲炧,雪光易曉,相對淒然。久之,命奴子坎牆陰梅樹旁,以生絹包燼團瘞之。至今留焦兒,志予過焉。”

  李玉山曰:“瘞燼團,留焦兒,皆雅事可傳。”

  或曰:“女三為粲,美故難兼。徐淑、蘇蕙,不聞繼美,韋叢、裴柔,亦止雙絕。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辭,後先相映,樂乎?何遇之奇也?抑世皆傳子評《牡丹亭》矣。一旦謂出三婦手,將無疑子為捉刀人乎?”吳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費辭,無為複也。且詩雲:‘人知其一,莫知其它。’其斯之謂與?予初聘陳,曾未結縭,夭閼不遂。談也,三歲為婦,炊臼遽征。錢複清瘦善病,時時臥床,殆不起。予又好遊,一年三百六十日,無幾日在家相對,子以為樂乎否也。”

    右或問十七條,夫子每與座客談論所及,記以示餘。因次諸卷末,是日晚飯時,予偶言

  言情之書,都不及經濟。夫子曰:“不然。觀《牡丹亭記》中‘騷擾淮揚地方’一語,即是

  深論天下形勢。蓋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東,以楚泗廣陵為之表,則京口、秣陵,得以遮

  蔽。自淮而西,以壽、盧、曆陽為之表,則建康、姑熟,得襟帶長江,以限南北,而長淮又

  所以蔽長江。自古天下裂為南北,其得失皆在於此。故金人南牧,必先騷擾其間。宋家策應

  ,亦以淮揚為重鎮,授杜公安撫也。非經濟而何?”因顧謂兒子向榮曰:“凡讀書一字一句

  ,當深繹其意,類如此。”甲戌秋分日錢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還魂記》成,兒子校讎訛字,獻歲畢業。元夜月上,置淨兒于庭,裝褫一冊,供之上方。設杜小姐位,折紅梅一枝,貯膽瓶中。然燈陳酒果,為奠。夫子忻然笑曰:“無乃太癡?觀若士自題,則麗娘其假託之名也,且無其人,奚以奠為?”予曰:“雖然,大塊之氣,寄於靈者。一石也,物或憑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賦巫女,其初未必非假託也,後成叢祠。麗娘之有無,吾與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過矣。”夜分就寢。未幾,夫子聞予歎息聲,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適夢與爾同至一園,仿佛如所謂紅梅觀者,亭前牡丹盛開,五色間錯,無非異種。俄而一美人從亭後出,艷色眩人,花光盡為之奪。意中私揣,是得非杜麗娘乎?汝叩其名氏、居處,皆不應。回身摘青梅一丸,撚之。爾又問‘若果杜麗娘乎?’亦不應,銜笑而己。須臾大風起,吹牡丹花滿空飛攪,餘無所見。汝浩歎不己,予遂驚寤。”所述夢蓋與予夢同,因共詫為奇異。夫子曰:“昔阮瞻論無鬼,而鬼見。然則麗娘之果有其人也,應汝言矣。”聽麗譙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燈未滅。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淪茗。梳掃訖,急索楮筆紀其事。時燈影微紅,朝暾已射東牖。夫子曰:“與汝同夢,是非無因。麗娘故見此貌,得母欲流傳人世耶?汝從李小姑學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圖之?”予謂:“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強促握管寫成,並次記中韻系以詩。詩雲:

  蹔遇天姿豈偶然?濡毫摹寫當留仙。

  從今解識春風面,腸斷羅浮曉夢邊。

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詩雲: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問飛來何處仙?

  閑弄青梅無一語,惱人殘夢落花邊。

將屬同志者咸和焉。錢宜識。

  李玉山曰:“予應兄嫂教,有和句雲:

  因夢為圖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當日懷春意,猶在青青梅子邊。

如鴝鵒學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或謂水墨人物,昉自李伯時,非也。晉衛協為《列女圖》,吳道子嘗摹之以勒石,則己是白描法矣。龍眠墨筆仕女,仿也,非昉也。予與吳氏三夫人為表妯娌,嘗見其藏有《韓冬郎偶見圖》四幅,不設丹青,而自然逸麗,比世所傳宋畫院陳居中摹《崔麗人圖》,殆於過之,惜其不署姓名。或雲是吳中尤求所臨。今觀錢夫人為杜麗娘寫照,其姿神得之夢遇,而側身斂態,運筆同居中法。手搓梅子,則取之《偶見圖》第一幅也。昔人論管仲姬墨、竹、梅、蘭,無一筆無所本,蓋如此。乙亥春日馮嫻跋。

  吳山四兄,聘陳嫂,娶談嫂,皆早夭。予每讀其所評《還魂記》,未嘗不泫然流涕,以為斯人既沒,文采足傳。而談嫂故隱之,私心欲為表章,以垂諸後。四兄故好游,談嫂沒十三年,朱弦未續。有勸之者,輒吟微之“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之句。母氏迫之,始複娶錢嫂。嘗與予共事筆硯,酬花嘯月之餘,取二嫂評木參注之。又請于四兄,典金釵雕板行世。予偶憶吳都張元長氏《梅花草堂二談》載:“俞娘行三,麗人也。年十七夭。當其病也,好觀文史。一日見《還魂傳》,黯然曰:‘書以達意,古來作者多不盡意而出。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真達意之作矣。’研丹砂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如‘感夢’折注雲:‘吾每喜睡,睡必有夢,夢則耳目未經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吾著鞭耶。’”如斯俊語,絡繹連篇。其手跡遒媚可喜。某嘗受冊其母,請秘為草堂珍玩,母不許。急錄一副本,將上續之,續矣而秘之筐笥。

  吳與予家為通門,吳山四叔又父之執也。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嘗避匿。憶六齡時,僑寄京華,四叔假舍焉。一日論《牡丹亭》劇,以陳、談兩夫人評語,引證禪理,舉似大人。大人歎異不已。予時蒙稚,無所解,惟以生晚不獲見兩夫人為恨。大人與四叔持論,每不能相下。予又聞論《牡丹亭》時,大人雲:“肯綮在死生之際,《記》中‘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瘍’五折,自生而之死;‘魂遊’、‘幽構’、‘歡撓’、‘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為大塊,喻糜為造化,不律為真宰,撰精魂而通變之”。語未畢,四叔大叫歡絕。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今大人歸裡,將於孤嶼築稗畦草堂為吟嘯之地。四叔故好西方《止觀經》,亦將歸昊山草堂,同錢夫人作龐老行逸。他時予或過夫人習靜,重聞緒論,即許拈此劇,參悟前因否也?因讀三夫人合評,感而書其後。同裡女侄洪之則謹識。

  湯先生。謝耳伯願為郵,不果。上虞山錢受之近取《西廂》公案參倒洞聞、漢月諸老宿,請俞娘本戲作《傳燈錄》甚急,某無以應也。由此觀之,俞娘之注《牡丹亭》也,當時多知之者,其本竟湮沒不傳。夫自有臨川此記,閨人評跋,不知凡幾。大都如風花波月,飄泊無存。今三嫂之合評,獨流布不朽,斯殆有幸有不幸耶!然《二談》所舉俞娘俊語,以視三嫂評注,不翅瞠乎?則不存又何非幸耶?合評中詮疏文義,解脫名理,足使幽客啟疑,枯禪生悟。恨古人不及見之,洵古人之不幸耳。錢嫂夢睹麗娘,紀事、寫像、詠詩,又增一則公案。予亦樂為論而和之,並識其後,自幸青雲之附雲。玉山小姑李淑謹跋。

  《牡丹亭》一書,經諸家改竄,以就聲律,遂致元文剝落,一不幸也。又經陋人批點,全失作者情致,二不幸也。百餘年來,誦此書者,如俞娘、小青,閨閣中多有解人。又有賦害殺婁東俞二娘者,惜其評論,皆不傳於世。今得吳氏三夫人合評,使書中文情畢出,無纖毫遺憾,引而伸之,轉在行墨之外,豈非是書之大幸耶?文章有神,其足以傳後者,自有後人與之神會。設或陳夫人評本殘缺,無談夫人續之,續矣,而秘之篋笥,無錢夫人參評,又廢首飾以梓行之,則世之人能誦而不能解,雖再閱百餘年,此書猶在塵務中也。今觀刻成,而麗娘見形于夢,我故疑是作者化身矣。同裡女弟顧姒題。

    甲戌長夏,曬書檢得舊竹紙半幅,乃陳姊彌留時所作斷句,口授妹書者。夫子雲:“陳

  沒九年後得諸其妹婿。”妹亦亡二年矣。竹幣斜裂,僅存後半,因鍥夫子《還魂記》。或問

  上方空白,感其昔時閑論《牡丹亭》之句,附錄於此,俾零膏剩馥,采香奩者猶得采摭焉。

  第二行“北風吹夢”四字,二行“恰如殘醉欲醒時”七字,是末句也。以後皆一行二十一字

  ,一行七字相間,凡九首。三行下缺二字,其文雲:

    也曾枯坐閱金經,不斷無明為有形。

    及到懸崖須□□,如何煩惱轉嬰寧?

  按:闕文疑是“撤手”二字。次雲:

    屐子裁羅二寸余,帶兒折半裹猶疏。

    情知難向黃泉走,好借天風得步虛。

  次雲:

    家近西湖性愛山,欲游娘卻罵癡頑。

    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還。

  次雲:

    簇蝶臨花繡作衣,年年不著待於歸。

    那知著向泉台去,花不生香蝶不飛。

  次雲:

    盡檢箱奩付妹收,獨看明鏡意遲留。

    算來此物須為殉,恐向人間複照愁。

  次雲:

    爺娘莫為女傷情,姊嫁仍悲墓草生。

    何似女身猶未嫁,一棺寒雨傍先瑩。

  次雲:

    看儂形欲與神離,小婢情多亦淚垂。

    金珥一雙留作念,五年無日不相隨。

  次雲:

    口角渦斜痰滿咽,涓涓清淚灑紅綿。

    傷心趙嫂牽衾語,多半啼痕是來年。

  次雲:

    昔時閑論牡丹亭,殘夢今知未易醒。

    自在一靈花月下,不須留影費丹青。

  按:談姊《南樓集》,載補陳姊缺文。一首雲:

    北風吹夢欲何之,簾幕重重只自垂。

    一縷病魂消未得,卻如殘醉欲醒時。

  予亦有補句雲:

    北風吹夢斷重吹,一枕餘寒心自疑。

    添得五更消渴甚,卻如殘醉欲醒時。

  自顧形穢,難免續貂之誚矣。


  跋

  臨川《牡丹亭》數得閨閣知音,同時內江女子,因慕才而至沉淵。茲吳吳山三婦,複先後為之評點校刊。豈第玉簫象管,出佳人口已哉!近見吾鄉某氏閨秀,又有手評本,玉綴珠編,不一而足。身後佳話,洵堪驕視千古矣。丙申長夏震澤楊複吉識 。


龜台琬琰 清 新安張正茂松如 撰 编辑

  西王母

  母居龍月城,城中產黃中李,花開則三影,結實則九影。母惜之過於蟠桃。

  嫦娥

  羿妻,逃月為虛上夫人。

  上元夫人

  夫人名阿環,降漢宮,年可二十餘,頭作三角髻。

  玉女

  葭萌縣有石穴,名玉女房。房前修竹數竿,下覆青石壇,每因風自掃此壇。女每遇明月夜,即於壇上閒步徘徊,複入此房。

  太真王夫人

  夫人有子,為三天太上府都官。時乘白龍,周遊四海。

  殷王女

  女食蓬累根得道。

  朱翼

  太陽女,二百八十歲,色如桃花,眉鬢如畫。

  馬郎婦

  婦于金沙灘,施一切人淫。凡與交者,永絕淫念。死葬後,一梵僧來雲:“求我侶。”掘開乃鎖子骨,僧以杖挑起,升雲而去。

  玉卮娘子

  玉卮西王母第三女,崔書生遇之,遺以白玉合。

  顓和(大玄女)

  一名西靈子都,入水不濡,入火不然。盛寒,著單衣行水上,可至積日。能徙宮殿城市於他所,指之則失所在。

  麻姑

  姑降蔡經家 雲:“接待以來,東海三為桑田,蓬萊水久清淺矣。”共有三麻姑,此即王方平妹降蔡經家者。又石勒時,麻秋女於望仙橋飛升,名麻姑。又政和中,建昌人,姑余山得道者,亦名麻姑。(《耕餘雅錄》雲:“麻姑姓黎,字瓊仙,唐放出宮人也。”則是有四麻姑矣。)

  女幾

  朱仲嘗於會稽賣珠,以素書貰酒於幾家。幾盜寫之,學其術仙去。

  紫雲娘

  魯敢遇仙女曰:“嘗見紫雲娘,誦君佳句。”

  毛女

  女字玉姜,陶太白陟芙蓉峰,遇之。毛髮翠潤,身輕如飛,以萬歲松脂、千歲柏子遺陶。

  梅姑

  梅姑生時,能著履行水上。

  弄玉

  玉吹簫作鳳鳴,有鳳止其屋。後乘鳳去。

  英妃

  妃腋下忽生碧毛,謝同列曰:“我碧毫小仙也。久為世溷,今當去。汝等努力,會當見我于玄圃耳。”

  張麗英

  英面有奇光,不照鏡,但對白紈扇,如鑒焉。

  南陽公主

  王莽秉政,公主避亂奔華山,得道仙去,嶺上遺一雙珠履。

  白水素女

  晉安郡書生謝端,性介潔,不染聲色,嘗於海岸觀濤,得一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漢中素女,天帝矜卿純正,令為君婦。”

  曉暈

  暈釀遊仙酒,飲之而臥,夢曆蓬萊赤水。

  鹿娘

  村人韓文秀,見鹿產一女,遂收養之。及長為女冠,梁武帝為立觀。後死,入棺,帝開視之,但異香絪縕,不見骸骨。

  皇太姆

  姆居武夷,遊行乘白雲一片。

  水仙子

  仙子為南溟夫人侍者,手恒弄一圓石子,如鳥卵,色類玉。後以贈青霞君為經鎮。一日忽大風雨,石裂,有一蟲走出,狀若綠螈,就研池飲少水,乘風雨掣去,蓋一龍也。

  萼綠華

  降羊權家,可二十許,上下皆青衣。贈權詩,及金玉條脫各一枚。

  配瑛

  瑛與鳳共處,鳳嘗以羽翼扇女面。

  拳夫人

  夫人居處,嘗有青紫氣屬天,兩手俱拳。漢武帝令開其手,數十人擘莫能開。帝自披手即伸。後死雲陽宮,香聞十裡,屍解柩空,但存絲履。

  魯妙典

  麓林道士,授妙典《大洞黃庭經》,入九疑十年。

  智瓊

  瓊下嫁濟北從事弦義起,贈詩雲:

  飄浮教述敖,曹雲石滋芝。

  一英不須潤,至德與時期。

  神仙豈常降,應會來相之。

  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災。

  程偉妻

  偉按枕中鴻寶作金不成,妻即因偉爐中汞,出囊中藥少許,投之即成金。

  黃虛微

  虛微年逾八十,貌如嬰孺,號花姑。

  緱仙姑

  姑居南嶽魏夫人仙壇,忽一青鳥飛來,自言:“為南嶽夫人使,以姑修道精苦,命我為伴。”姑徙湖南,隱九疑,鳥並隨之。(《清話》雲:“青鳥形如鳩鴿,紅頂長尾,緱仙姑曾見之。”)

  雲英

  雲英,雙手如玉,光彩照人。

  杜蘭香

  蘭香駕青牛鈿車下嫁張碩,婢子二,大者萱支,小者松支。《墉城集仙錄》雲:“湘江漁父,于洞庭聞啼兒聲,視之三歲女子,舉之。十年餘,忽有青童自碩所來,攜女去,臨升謂父曰:‘我杜蘭香也,有過,謫人間耳。’”

  秀英

  英,丁義女。今瑞州崇元觀,有英煉丹所。

  少室仙姝

  封陟居少室山,林藪深秀,泉石清寒。仙姝降其居,陟不顧,留詩:

  蕭郎不顧鳳頭人,雲澀回車淚臉新。

  愁想蓬瀛歸去路,難窺舊苑碧桃春。

  樊夫人

  一名雲翹,夫人為玉皇女史。劉綱吐盤成魚;夫人吐盤成獺。食之。

  楊敬真

  敬真適同村王清,奉箕帚惟謹,目為“勤力新婦”。

  賣蕨母

  姆賣蕨市上,黃衣破結,有饑色。王鯨遇而憫之,乃以千錢買蕨。姆謝而去。及歸蒸於鳥頭甑,盡成金釵。

  郊道光女

  女嘗于高郵軍南樓東井,汲水煉丹,飛仙去。今號“玉女井”。

  湛姆

  許旌陽心期每歲謁姆,姆即覺之曰:“子勿來。吾即還帝鄉矣!”

  雲林夫人

  夫人與許穆書雲:“玉醴金漿,交梨火棗,當與山中許道士,不與人間許長史。”

  何仙姑

  姑生而頂有六毫,含雲母粉,往來山嶺,行步如飛。天寶九載,見於麻姑五色雲中。

  吳彩鸞

  彩鸞日寫《唐韻》一部,運筆如飛。

  崔生妻

  崔生得隱形符,潛唐玄宗宮禁中,為術士所知,追捕甚急,生逃還山,追者在後,隔澗見妻,告之,妻擲其領巾,成五色虹橋,生過即滅。

  許明恕婢

  明恕以杖擊婢,隨杖身起,不知所在。

  楊父女

  女絕色,有謝生者求娶,父曰:“有詩一聯,能續則許。”詩曰:“朱奩半窗月,修竹一簾風。”生曰:“何事今宵景,無人解與同。”女曰:“天生吾婿。”偶之。七年而逝。後生見之江中,曰:“吾水仙也,躄謫人間耳。”

  驪山老姥

  姆袖中出一瓢,令李筌谷中取水。既滿,忽重百餘斤,力不能制。

  潘統制妻

  妻一歲連舉三子,常於淨室趺坐誦經,出必以虎子自隨。

  東陵聖母

  或以聖母奸妖,官收付獄。頃之,已從獄窗中飛去,眾望見之,轉高入雲中,遺所著履一緉。

  孫仙姑

  姑臨化,書頌雲:“三千功德超三界,跳出陰陽包裹外。隱顯縱橫得自由,醉魂不復歸寧海。”

  裴玄靜

  玄靜乘白鳳沖舉。

  瞿夫人

  隋末,黃元仙為辰州刺史。隋亡,興夫人隱州西之羅山,貧甚,為人傭織養姑,如此者十年。忽謂元仙曰:“昨有帝命,當與君別。”俄化青氣數丈,騰空而去。

  威逍遙

  逍遙獨處靜室。忽一日屋裂如雲,但見室內所禦衣履,逍遙與眾仙在雲中。

  陳元嬌

  元嬌掌蓬萊紫虛洞。

  唐廣真

  廣真跨大蝦蟆度海,因遊名山。

  錢妙真

  妙真與妹,依陶隱居。道成,忽披白衣,入茅山燕洞。妹後至,洞已扃矣。至今有碧桃花,紫菖蒲在焉。

  曹仙媼

  媼常攜幼女,引一犬,息馬鬥關柳下。一日渡河,舟師拒之,媼攜女與犬,淩波禦風,須臾登岸。

  武元照

  元照在女孩,母茹葷,輒終日不乳。比長,神人告照絕粒,母強食,神乃剖腹滌之。

  麻衣仙姑

  仙姑隱少室山,人見跳入石壁中,聲隱隱如雷。

  馬大仙

  大仙家貧,事姑甚謹。嘗往來傭織,去家百里。有美食即以笠浮,頃刻還家薦姑。

  劉安女

  母送女適何氏,忽有白鵝自空而墮,女乘之去。陳軒詩曰:

  白鵝乘去人何在,青鳥飛來信不遙。

  若使何郎有仙骨,也應同引鳳凰簫。

  焦靜貞

  靜貞謂薛季昌曰:“司馬承禎得道,高於陶都水,當為東華上清真人。”

  酒家女

  女眉生而連,耳細而長,眾以為異。鄴人犢子,牽一黃犢過,女悅之,遂隨去。冬日常獻桃李市中。

  太真

  楊通幽道士,至蓬萊最高處,多樓閣。有戶東向,署曰“玉妃太真院”。

  江妃二女

  女游江湄,逢鄭交甫,解所佩明珠贈之。行數十步,女不見,珠亦隨失。

  謝自然

  自然登天臺玉霄峰,見滄海蓬萊,亦應非遠。乃浮一席,航海訪蓬萊。

  王氏祖母

  母二百餘歲,兩眼白皆碧,夜多不睡。每月餘,忽不見,數日複來。床頭秘一柳箱,可尺餘,封鎖甚密。一日母不在,因竊開之,中止一小鐵篦,自是不歸。

  洛神女

  蕭曠遇神女問曰:“陳思王精靈安在?”曰:“為遮須王”。

  明節劉後

  林靈素雲:“後是九華玉真安妃。”後有青城翁,見後於巫山。

  禪黎王女

  女生而不言,其國枯旱,地下生火,王怖。女為仰嘯,天降洪水至十丈。

  賣酒姥

  姥善采百花釀酒,王方平嘗以千錢過蔡經家,與姥沽酒。後有人經洞庭湖,見賣百花酒者,姥也。


潮嘉風月記 清 山陰俞蛟清源 撰 编辑

  青樓珠箔,能勾蕩子之魂,赤仄雲繒,難實妖姬之壑。被無窮之遺害,溯作俑於何年?金縷歌殘,艷名花而早折;玉簫聲咽,傷幽會以難期。洞號迷香,入尋何眾?泥惟沾絮,洗脫者誰?僕也,不解溫柔,貽譏風雅。遇紫雲于席上,敢發狂言;賡緣水于牆邊,頓忘綺夢。墨堆雪嶺,美醜無煩加黑白之評;風颭荷珠,姻緣何必有短長之喻?乃梅州帶水,毗接封圻;而潮郡連疆,地鄰瀛海,徹夜之笙歌疊奏,撥鶤弦而驚起潛鱗;侵晨之紛黛皆香,籠蟬鬢而艷留碧浪。採風問俗,紀載宜詳;品翠題紅,篇章爭麗。逞擲心而賣眼,每氣盡於綺袴圍中;竭獻笑以呈歡,徒魂斷於蓬窗深處。迨夫色荒情倦,繼以裘敝金殘。對此日之蕭條,傷懷殊甚;憶當年之佳麗,回首難堪。是用箴規,爰資搜輯。


  麗景

  潮州居羊城東北,山海交錯,物產珍奇,嶺表諸郡,莫與之京。以故郭門內外,商族輻輳,人煙稠密,儼然自成都會。昔韓文公貶潮州刺史,驅鱷魚之害,開文教之端。後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韓江”。越今七百餘年,煙波浩渺,無滄桑之更。而繡幃畫舫,鱗接水次;月夕花朝,鬢影流香;歌聲戛玉,繁華氣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齊昌之西河塘外,雖規模不及,而雨絲風片,滯人魂魄,如出一轍也。若非在上者惠養有方,則荒徼之區,安能富庶華美至此極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戶女郎。而蜒戶,惟麥、濮、蘇、吳、何、顧、曾七姓,以舟為家,互相配偶,人皆賤之。間嘗考諸紀載:蜒,謂之水欄。辨水色,即知有龍。又曰“龍戶”。秦始皇使屠睢統五軍監祿殺酉甌王,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意者,今之蜒戶,即西甌之遺民歟?生男專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陽五百里內,往來載運物貨,以受值。生女則視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撫畜,或賣鄰舟。父母兄弟,仍時相顧問。稍長,輒勾眉敷粉,擪管調絲,蓋其相沿之習。有不能不為娼者,非如燕趙之區;隨處可遊,資生多術,乃不顧廉恥,以身為貨,可同日而語。故遇交好者,擇純謹可倚,即托以終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婦也。廣東蜒戶,與浙江墮民,曾蒙諭旨,准其為良,與居民一體安居習業。土豪地棍,橫加逼辱,依律治罪,載在令典,此真胞與為懷,欲滌斯民舊習之汙。無如結習莫除,甘於下賤,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勢,昂首巨腹而縮尾。首長約身之半,前後五艙。首艙,居則設門,並幾席之屬,行則並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艙為款客之所,兩旁垂以湘簾,雖寬不能旋馬,而明敞若軒庭,前後分為燕寢,幾榻、衾枕、奩具、熏籠、紅閨雅器,無不精備。卷幔初入,竟錦繡奪目,芬芳襲人,不類塵寰,然此猶麗景之常耳。頃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羅綺,臥處橫施竹榻、布帷,角枕,極其樸素。榻左右各立高幾,懸名人書畫。幾上位置膽瓶、彝鼎。閑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風味。對榻設局,腳床二,非詩人雅志不延坐。韓江抵清溪,往回千餘裡,處處修篁夾岸。每乘此船,與粉白黛綠者憑欄偶坐,聽深林各種野鳥聲,頓忘作客。是何異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識,安得不為之惑?諺雲:“少不入廣?,職此故歟?”

  潮嘉風俗朴魯,良家婦女,布衣椎髻,頗形惡劣。舟中則雲鬢分梳,薄如蟬翅,蛾眉約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風,唾花凝碧。繡鞋步月,瘦玉生香。至於環佩聲低,芳蹤漸遠,釵鈿制巧,新樣頻翻,更有不能枚舉者。而傖荒之徒,囿於習俗,每嫌蓮船不束,無論妍媸,見而齒冷,是皆措大之見,鳥足與品題佳麗哉?從來歌詠美人,未嘗語及其足。史稱楊妃羅襪,宋書稱婦人圓履。韓冬郎詩雲:“六寸圓膚光致致”,皆不纏足之明驗。且昔人論東坡詩,如名家女大腳步便出。是女之美惡,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濃眉闊目,碩腹粗腰,雖裙底雙鉤,不盈三寸,亦謂之佳麗乎?如餘所見,潮州之竹姑,興甯之貞娘、月鳳、郭十娘、麥蓮鳳,梅州之吳小金,麥鳳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緩行獨立,倍覺娉婷。餘雖不解個中三昧,而知當日西子、太真,足以傾人城者,斷不在鳳頭窄小也。

  琵琶,古樂器也。自康昆侖而後,能彈五十四絲者,己久無其人矣。然當時太常卿王瑀嘗雲:“琵聲多,琶聲少,亦未可彈大弦,”豈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書度曲,動輒亂撥石槽,以倚和其韻,雖有巧者,時變新聲,究不足興言樂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橫碧落,箕踞蓬窗,靜聽鄰船,輕彈低唱。亦複不惡。友人金柳南贈林香竹姬人大美雲:“香楓一曲欲銷魂,紅燭青尊忽夜分。無限幽懷寫不盡,滿江涼月白紛紛。”

  鴉片煙出外洋諸國,色黑而潤。凡遊粵者,無不領其旨趣。余初不知為何物,後按《本草綱目》雲:“鴉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國種紅罌粟花,不令水淹頭。七八月花謝後,刺青皮取之。”此說甚確。餘嘗見人煮煙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蓮者,不過形體略小,其為罌粟所制無疑。友人姚春圃嘗為餘道鴉片之美,謂:“其氣芬芳,有味清甜。值悶雨沉沉,或愁懷渺渺,矮榻短檠,對臥遞吸,始則精神煥發,頭目清利,繼之胸膈頓開,興致倍佳,久之骨節欲酥,雙眸倦豁。維時拂枕高臥,萬念俱無,但覺夢境迷離,神魂駘蕩,真極樂世界也。”餘笑曰:“其然,豈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農夫不嘗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於娼家,無不設此以媚客。然嗜好過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為精緻,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識,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唯杯之數,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於壺內,沖之。蓋定複遍澆其上,然後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轟飲者得領其風味。余見萬花主人于程江月兒舟中題吃茶詩雲:

  宴罷歸來月滿闌,褪衣獨坐興闌珊。

  左家嬌女風流甚,為我除煩煮鳳團。

  小鼎繁聲逗響泉,蓬瀛夜靜話聯蟬。

  一杯細啜清於雪,不羨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極佳者,每斤需白鏹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見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為青龍,奉之如神。每歲二月,望前結彩為輿,管弦鉦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龍”。女郎之未經梳攏者,皆濃妝艷服,扮劇中故事,隨神遊行。望之粲然,發錦始濯,如花始發,艷心悅目,莫可名言。紈絝子弟,裙屐少年,爭備金鏳,擇佳麗者,以次給之,受者名曰“得標”。得標多者聲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賈,不惜千金為制衣飾,與之梳攏。昔邱海陽鐵香有《觀妓詩》雲:

  鳳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報賽忙。

  百戲具張全不顧,爭圍台閣看新妝。

又雲:

  一枝花鬥一枝新,公子王孫逐後塵。

  奪得錦標載月返,不知春思屬何人。

蓋實錄也。

  曲中稱謂,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雜誌》,所載妓家,僕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客至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之類,皆不離乎本來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讀如“燕”,“襄”讀如“相”,即劉阮、楚襄之意,是真癡人說夢。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為襄耶?‘燕、襄“之稱,必有命意者在,惜乎無從考據耳。舟中妓女親生者少,皆買自貧家,或得諸他舟。教習弦歌,傳授衣缽,頗費劬勞。迨梳櫳後,一切家計,取給於女,謂之當”家“。當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繾綣,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則與良婦犯奸無異。阿母忿相責詈,不少寬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麗品

  濮小姑,韓江人。態度豐艷,柔情綽約。雖不嫻文翰,而吐屬溫和。遇少年服飾炫麗,舉止浮蕩者,厭薄之。名士騷客,聯句飛觴,則櫻唇微綻,粉靨生渦,侍坐終日不倦。否則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數行,先姊妹歌《滿江紅》一曲,便向座客斂衽辭去。雖有力者,咬以金帛,挾以威勢,亦不顧也。故當時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為吟壇主。臨安吳殿撰頡雲:校試潮嘉,適乘其舟,嚴諭從人禁妓不得入謁。小姑竊窺而心慕之,然以學使尊嚴,何敢遽為毛遂?轆轤於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齊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贊我也。”因輿其母定計設筵,醉僕從于他舟,潛令篙師約當吳寢所穴篷數處。頃之,衾枕淋漓,吳急起狂呼,莫有應者。小姑偽自夢中驚覺,挑燈出視,謂吳曰:“湫隘何可憩息,後有小榻尚潔,敢請貴人移寢。何如?”吳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橫流,不覺心動。遂與燕婉。及試罷,返省,題便面以贈小姑曰:

  輕衫薄鬢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後,月明初見鄭都知。


  折柳河幹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詩而拜,欲脫籍隨行。吳不可,殷勤慰諭而止。於是潮人咸呼小姑為“殿撰夫人”雲,小姑益自矜貴,即名士騷人,亦難輕覿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兒嘗侍寢玉堂,何可複理故業。”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橋邊,築精舍數間,焚香禮佛。後聞吳君逝世,設位哭奠,數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艷稱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傭中佼佼者乎!余聞吳公臚唱後,告假完姻。其夫人雙目失明,自慚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謝絕。吳曰:“夫婦之義,一與之盟,終身不易。漢宣帝即位,尚求微時故劍。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為夫婦,其高義有足多者,因紀其遇小姑,而並及之。

  艷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態豐艷,舉止蘊藉,頗有小姑風。浙人沈子靜常,贈以詩曰:

  蘭湯試罷倚新妝,回憶巫雲幾斷腸。

  寶樹自歸珊網後,一枝紅艷獨凝香。

生平不諳歌弦,酷喜彈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對局,終日不倦。靜常每勸其脫藉,而妹不悟,因題詩棋枰以寄之:

  殘棋一局費思量,小劫頻經未散場。

  困到垓心才回首,滿枰花影已斜陽。

妹得詩泣下曰:“靜常真愛我也。敬當什襲藏,無負明訓。”然同心難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畫,能學內人裝束。樵風居士贈詩雲:

  百結雲鬟七寶釵,曉妝才試鏡奩開。

  不知宋玉傷秋甚,鎮日牆東盼楚才。

其鄰舟有福來青姑,色藝與才娘頡頏,而談吐流利,應酬圓轉,則過之。有無名子贈福來雲:

  石槽一曲奏新聲,彈向江天月正明。

  淚濕青衫緣底事,兒家前歲學初成。

又贈青姑雲:

  素馨百雜綴釵梁,蟬鬢輕盈燦雪光。

  勻罷晚妝人倚檻,好風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喪,依于嬸母蓉娘。丰姿穠粹,如碧桃初放,滿座生春。顧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畢,輒閉戶焚香,或臨窗刺繡,不喜見人。嘗有販米客備百金,願親薌澤。春姑鄙其人,毀妝稱疾。客去。蓉娘讓之,春姑曰:“撫育之恩,兒豈忘懷。容俟得當以報,無相迫也。”蓉娘無如之何,然春姑之名從此噪甚。欲締交者,鷁首履滿,俱不當意。吳江金大司馬聽濤為諸生時,作客韓江,聞其名訪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簡文《美人春睡圖》“低鬟壓落花”之句,驚回幽夢,倦眼斜注,覺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敘談良久,情意頓洽,遂成燕婉。未幾,金公鄉試旋裡,春姑祖餞江邊,攬衣揮涕。金公取小端硯勒其事於背,贈之曰:“我苟富貴,攜此而來,當不相負。”春姑珍如趙璧。後十餘年,金公以內閣學士校試潮嘉,向例:當道往來,蜒船應役。時春姑猶在舟中,未脫藉,隨蓉娘至清溪,聞學使姓名裡居甚確,伏蓬底窺之,態度宛然。密謂蓉娘曰:“是誠前度劉郎也。”夜分設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靜常者,邀金公過飲,春姑作別時裝束,俟酒酣,用盤承硯獻之。金公就燭取視,驚詢曰:“爾豈昔年韓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嗚咽不成一語。金公攜硯返舟作詩二首,贈白金五百兩,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兒不能複事賤役,聊借金公之惠,以報阿母恩。”因擇士人委身而去。詩曰:

  含顰憶昔侍尊前,麗服明妝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問當年。


  不抱琵琶過別船,芳心與石一般堅。

  相思有證分明在,淚漬模糊滿硯田。

潮嘉河畔,至今傳誦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飲酒,每酹半杯,即紅暈滿頰,如落日芙蓉,情致纏綿繾綣,凡與交者均不能忘懷。黃岡張司馬贈詩雲: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過高舂尚掩門。

  怪煞雪衣頻喚起,梨花滿地見春痕。


  江頭小宴捧霞觴,風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卻防呼唱曲,潛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後,蓉娘老大,隨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齊昌西門外。早著艷名,一時名流爭妍取媚,尋盟責諾,無虛日。十娘蔑如也,獨與余友金柳南傾蓋輸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懷蒙叟。其私心竊計,謂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機,與餘同裡,家計山。卓犖不群,意豪氣邁,工吟詠,屢應童子試不售,即棄去。游于滇楚,臨流攬勝,慷慨悲歌。久之賦歸,益無聊。因挾申、韓業遊嶺南公卿間,理文案。詳慎明敏,雖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賦閑。然雖貧,猶典衣聚書至數千卷,嘯歌不廢,而所為詩益工。宜其縱情風月,欲銷塊壘鬱勃之氣於溫柔鄉也。先是,柳南游幕齊昌,公餘登河濱之嫏嬛樓,屢招十娘不至,因以蟬翼紗二端、並蒂蘭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蘭返紗,謂僮曰:“歸語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張筵邀姬,少選,十娘珊珊來。雅服靚妝,容華妍秀。席間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淚,音韻悽楚。定情未幾,而十娘遽嬰疾,柳南為之焚香默禱。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脫籍相從。而柳南旅囊羞澀,因裂如意一鉤,各執半要盟,以待異日。適某邑某公,夙聞柳南名,端伻厚幣以聘,勢不可卻。刻日戒塗,十娘設宴以餞,相對汍瀾。酒半,柳南偽醉,離席馳馬去。從此關河間隔,歡會難期矣。柳南以世無黃衫客,恒鬱鬱,因賦《如意詩》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別久淚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雲鎖黛螺。

  回頭似一夢,壯志盡銷磨。

後十年,柳南重過嫏嬛,十娘已臥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聲,柳南賦詩二十首,歌以當哭。節錄其半:

  十載重來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飛。

  徐娘未老風姿減,淚濕當年舊舞衣。


  幽蘭一剪證前因,蟬翅紗輕穩稱身。

  對鏡嫣然渾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紅正暮春,名花齊折鬥芳辰。

  一枝冷艷誰堪似,妙手玲瓏寫洛神。


  樺燭高燒照綺筵,清歌兩部醉君仙。

  漏聲欲斷人初散,偷近熏籠倚玉肩。


  小閣濛濛細雨中,殘燈隱約背窗紅。

  傷春倦臥無人問,獨爇心香禱碧空。


  沈屙乍起倍清臒,閉戶兼旬似隱居。

  興至偶然乘彩鷁,閑憑水榭數遊魚。


  不曾豎指學紅綃,鐵練何須鎖綺寮。

  怪底連宵玩明月,出門動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慮十娘效紅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隨行。”)


  半鉤如意締三生,密誓雙雙對短檠。

  小語有時紅兩頰,欲呼夫婿又低聲。


  悲莫悲兮生別離,臨歧揮淚共牽衣。

  明朝南濟橋頭水,不見鴛鴦相並飛。


  賣賦慚非司馬才,空教紅粉委荒萊。

  不知海國蒼茫外,何處黃金可築台?

未幾十娘奄逝,埋香黃土。柳南攜尊哭奠,其生前愛桃花,為購數十株,環種墓門。吾知異時花發成林,香凝紅露,猶似當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紐兒,膚發光膩,眉目韶秀。惜兩腋下有氣,觸鼻甚穢,俗名為“狐騷臭”。遇宴集酒酣,輒薰蒸滿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廬與之昵,贈以詩,不啻連篇累牘,並遍征諸同人之善詠者,裝錦軸贈之。余戲拈《黃金縷》一曲雲:

  芳思撩人當永晝。無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勸君須早構。六篷船可藏嬌否?  底事尋春偏獨後?綺夢初回,小字頻呼紐。百和香濃熏莫透,知君愛嗅狐騷臭。

海廬大慚,遂與紐兒相絕。後遇土人以百金為之落籍,當與海廬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靜寡欲,衣飾樸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戰,群囂紛起,獨美娘默如。善歌《馬頭調》,其聲嬌而細,宛而長,如春鶯出穀。然深自珍秘,初見不輕度也。與梅州陳生交,逾年舉子,即潛至其家,母訪得之。挾歸,不從。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頭符”,美娘心動,遽返。近有閩人林香竹,教之誦唐詩,至劉希夷“今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花落知誰在?”為之憮然,亦有心人也。

  蓮鳳,玉膚芳貌,雲鬟霧鬢,真曲中尤物。為人敏妙,廣筵長席。閑使主觴政,纖悉無訛,且能為酒客解紛。故凡有宴會,鳳不與,則舉座不樂,名重程江。惜其母貪鄙,客纏頭輕者,輒形辭色。以是遊蹤漸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貴家子弟,揮金如土,恒至其舟,蓮鳳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莊,不苟言笑,傖夫妄稱其有閨閣態,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對,無一言酬答。有惡少恨之,偽為貴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靜,令乞兒數輩褫其衣而迭就之,創甚。自此稍斂戢。昔日伎倆,不敢複試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誦《毛詩》及四子書。舟中以“女學士”呼之。吾鄉劉生,曾至其舟,見酉姐憑兒作劄致人雲:“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駕。我有旨酒,以燕嘉賓。其樂何如,如鼓瑟琴。”劉生不勝心折,因力勸其從良。不久,即隨杭州徐某脫藉去。粵中歌妓,能讀書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兒,姿首清麗,白晝相接,如對名花,映燭而坐,愈覺其妍,故人呼為“夜嬌嬌”。桂山邱學士贈詩雲:

  春衫窄袖小雲鬟,燭影浮杯照遠山。

  怪煞纖纖江上月,夜來光彩滿人間。

由是月兒名噪甚,遠近文學之士,得識一面以為快。

  大善,一名“西洋畫”,姿色穠粹,堪與桃李爭妍。為殿撰劉大戎賞識,贈詩雲:

  叱吒頃刻變風雲,橫槊江皋酒正醺。

  百煉此身得一善,溫存不讓李將軍。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詩雲:

  雲翹繼起賽雲英,踏月歸來調素箏。

  獨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證三生。

自是兩姝實錄。

  小金,舟居程江之東,容光韻秀,體態娉婷,頗有大家風範。與蕭山朱某交好,曾於秋夜乘艇,閑歌《浣花溪》一曲,音韻淒惋。兩岸旅人,為之揮涕。朱某臨別贈七絕二首(詩不錄),小金藏之枕篋,獨坐無聊,時一誦之。

  琳娘,不好妝飾,粗服亂頭,天然風韻,有潔癖,拂拭幾榻,塵麈終日不去手。凡賈人與達官門吏等,雖挾重貲求見,概不納,獨與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贈詩,有“作客頭將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後介夫得疾旋裡,逾年無信。其同鄉友人王百川過琳娘,見淚痕滿面,伏枕不起,詢其故。曰:“昨夜夢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終不釋。己而凶問果至,琳娘為位,哭之累日。噫,風塵中如琳娘者,蓋亦鮮矣。

  簪姑,人物秀麗,服禦繁華,有豪貴家氣象。韓江士人鄭之鼎,嘗與交好。贈詩雲:

  碧紗如霧護春妝,蘭麝熏多骨亦香。

  何處相逢曾識面,刺桐花底月昏黃。

矜貴氣象,於此可見。鄭生貴介子弟,與簪姑往來,未及半年,所贈不下數千金。唐人《北裡志》稱:“每席四鐶,燭盡加倍。”較之鄭生,不亦陋哉。

  玉娘,膚理皙白,態度輕婉。每夕陽含波,晚風微揚,輒金鎖絳衫,獨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贈詩曰:

  滿江風月淨塵氛,獨立亭亭迥不群。

  漫說玉娘顏似玉,軟香更勝玉三分。

真實錄也。其母貪鄙,稍不如願,即令玉娘謝客。澄海豪客李芥園,邀集韓江人士,張宴湘子橋下。玉娘每度一曲,擲錦十匹。其母聞之匍匐船頭,口呼佛號,以謝。芥園叱去,滿座哄然。玉娘不勝忿,旋舟數日,不食,其母悔悟,惡習為之稍減。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饒有風致。曾隨傖父,四年而寡。無所倚,遂返程江理故業。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獨小娜與之款洽,相對忘懷。小娜潔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態,則過之。毗陵陳雲羈旅梅州,每月夜即招兩人煮工夫茶。細啜清談,至曉不及亂。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綴于樹枝,迎風浥露,神致飛越。若折而嗅之,生氣寂然,有何意趣?”後解維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於所歡。噫,如陳生者,堪稱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寶娘,不知其裡居姓氏,大抵韓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寶”雲。頎而秀,玉立亭亭,發長委地,善歌工調笑。凡往來韓江及宦遊者,靡不與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攝南澳司馬篆,宴集其舟。寶娘平日遇富商貴介,結束濟楚,媚態百出者,都無所屬意,獨傾心于宗君。時宗君耄矣,視茫茫而發蒼蒼,且於溫柔鄉中,即其少壯時初無所系戀,故于金寶亦淡漠置之,僅以《定情詩》八首,作纏頭之贈。受代者至,旋歸會城。逾年,揭陽有事,隨觀察張公朝縉複至韓。事畢,張公置酒宴群僚,席間謂宗君曰:“吾聞此間有名妓金寶者,欲委身於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鄉當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傳為美談。吾當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陽令諭金寶之假母。是夕,以彩輿簫鼓迎之而歸。宗君出其當日定情詩,以示同僚,一時傳頌。羨金寶之得所歸,而張觀察實當代風流教主也。詩曰:

  去年良會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紗。

  似此風流真絕代,妙香開到白蓮花。


  莊嚴喜聽腐儒談,打破機關絕愛貪。

  別有風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瓊花一見一回新,更向名花證慧因。

  畫舫簾波燈影下,紅妝偏對白頭人。


  細撥檀槽板未停,低鬟翠鳳動琤玲。

  多情為我歌金縷,倦倚蓬窗半醉聽。


  濛濛香篆障輕綃,鬢嚲釵橫奈此宵。

  觸迕校書狂杜牧,填詞紅燭又高燒。


  前身雪北與香南,拈取紅芳一指參。

  結習風懷除得否,載花船是散花龕。


  流轉濃華又一旬,幾番風信逐芳塵。

  蘭因絮果何時了,我是羅浮夢醒人。


  贏得清風兩袖輕,濃香淺夢記分明。

  愧無十幅纏頭錦,便面題詩贈寶卿。

餘讀其詩,婉麗纏綿,鍾情實摯。因拈《如此江山》一闋,以贈:

  藍橋本是神仙窟,為問阿誰能遇?碎搗玄霜,細斟玉液。夢繞韓江古渡,相逢競妒。覷鬢影脂香,輕盈媚嫵,畫舫橫波,錯疑解佩漢濱女。  赤繩經早系就,笑擲心賣眼、多少紈絝。往日情癡,而今願足。知費幽懷幾許?韶華暗度,試品色題香,未雲遲暮。月下花前,從今詩思苦。

  小琳者,金寶之女。恣態不甚艷,而妝束雅淡,別具一種韻致。自金寶歸宗司馬,舟中冷落,不啻蓬門。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終日無倦容。於是物望頓歸,家聲複振。江南士人張仲玉,與交最密。贈以詩曰;

  客邸愁無奈,乘船一訪卿。

  叩門驚好夢,倚笛奏新聲。

  小鼎茶初熟,疏簾月倍明。

  撥灰添百和,絮語忽更深。

同時擅美者,有小足、小蓀,皆色藝俱佳。沈靜常贈小足詩雲:

  十六芳齡正破瓜,妙于酬應足當家。

  生成一種銷魂處,眼似秋波臉似霞。

贈小蓀雲:

  胭脂河畔女兒家,冶色當春醉曙霞。

  未許群芳誇解語,風流還讓合歡花。


  練江何似浣花村,秀茁蘭芽有小蓀。

  莊蝶翻飛不知處(原注:小蓀自莊漁莊潮陽攜來),空教杜宇漬啼痕。

後小蓀因惡少招飲,堅拒不去,被辱,遂決意脫籍從良。

  俊添,色藝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質衣沾酒,遨韓江士女,作團圞會。清歌酣暢,恒數夕不休。後得消渴病。瀕危,囑其妹小鳳曰:“我本瑤池侍女,誤愛色香世界,謫墜人間。今限滿當去。”既而遍體嬌汗,如燒沈水,香聞隔浦。視之,玉筋下垂,雙眸合矣。蘭溪章鳴皋有《遊仙詩》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萬樹花,個中茅屋即儂家。

  閑邀姊妹臨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過,偏愛黃鶯對酒歌。

  石徑兼旬無客到,不關風雨落花多。

小鳳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韓江。有無名子贈詩雲:

  桃根桃葉莫爭妍,月旦湘橋憶往年。

  有妹嗣音誇小鳳,玉樓鳳韻更嫣然。

味其詩,疑與俊添有舊者。


  軼事

  岐巔抵韓江六七百里而遙,其間溪流曲折,隨山而下。月夜,女郎獨坐船頭,輕彈低唱,時一遇之,風味亦足宜人。碣石衛先輩晞駿有詩雲:

  曉風殘月滿江秋,獨倒芳樽澆客愁。

  十載宦遊歸未得,不堪更聽古梁州。

公以名進士,除興寧令,撫字心勞,催科政拙,聚書至數百卷。公餘吟詩自娛,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紅,在所不免。玩其詩可以知其風格焉。

  有滿姑者,本韓江妓,恒往來清溪岐嶺間,郡人故未之識。與余姚翁寶山,情好頗篤。後其母卒,姑挈千金欲從寶山。寶山避之省城,屢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詰寶山以堅拒之故,寶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孫也,豈可以不義之財玷辱家聲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書,以養魚、種竹為先務。齊昌境內,遍處皆池沼,既可灌田,複可養魚。而舍旁及邱隴皆藝竹,宛有淇澳之風。而竹惟南濟橋一帶為尤盛,兩岸綠影參差,迤邐十裡。夏午蒸暑,盤旋室中,無坐臥處,輒與魏湘岩、楊嘉幹、路玉峰、金柳南諸君,攜尊挈榼,放舟其間,登岸至池邊竹林深處,解衣席地而坐。驕陽斂影,通體清涼。柳南折荷花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顧樂甚。一日,興闌思返,林外忽有雙鬟冉冉而至,曰:“聞公等效李靖安故事,烏可無酒紏?我輩故不速而至。”視之,則柳南所賞之大小兩鳳也。遂命歌《相府蓮》一曲,同人紛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陽欲下,飛鳥歸林,柳南載兩姬返棹,謂餘曰:“昔在傳家孔公幕中,嘗與同人納涼此地,有時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諸人散若秋煙,而我傫然重至,能無如右軍’蘭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鳳即磨墨伸紙,請賦詩以紀。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兩岸綠參天,依舊風光似昔年。

  獨倒芳尊悲逝水,空勞湘管吊非煙。

  朱門俯仰成春夢,白袷飄零老硯田。

  何日扁舟返鑒曲,匡床夜雨話聯蟬。

大鳳貌不逮小鳳而情勝之,與柳南無一夕歡,握手纏綿,較齧臂者更篤。故柳南每有宴集,雙鳳必翩翻齊下,猶賣珠者得錦匣而光益顯也。

  程江蜑船中有雛女,年才十一歲,髦發鬖髿垂肩際若松麋。一夕,窺見其母與所歡,橫陳榻上,不覺欲心頓熾。比曉,告母,欲人梳櫳。母笑其稚年無識,諭止之。女曰:“不如我願,即服毒死。母無悔也。”越日,竊取鴉片和酒欲吞,母奪棄之。不得己,為之倩人梳攏。見者咸捧腹胡盧而去。或有訐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誘我以蹈法綱也!”女則晝夜號泣欲死,母因招無賴子與以金若傭值者。至今女長猶不滿三尺,而為雨為雲,己不止高唐一夢矣。五代南漢劉龔,每令男女白晝裸淫後苑,相視為樂,名為“大體雙”。後苑中鳥獸以及雞犬,皆見慣,亦鎮日交合。今雛女見母之交歡,而遽思梳攏,是何異《南漢苑》中之禽獸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齒搖搖而發星星,狀極衰憊。然夜無男子,則寢不安枕。一日停橈江渚,見一少年,于水淺處褰裳以涉。體貌豐偉,娼愛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歡。欲與合,少年不可。曰:“汝發其種種矣。我方年壯。毋乃不倫,請別選相當者以求歡。予不敢聞命。”娼因餌以重金,少年遂勉強就之。至今倡隨如夫婦焉。昔夏征舒之母皺皮三少,嘗借陽精為駐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擬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陳靈公之後,楚莊欲納之而不果。後巫臣、子反、黑要之徒,爭欲委禽者,指不勝屈。其艷冶之態,即少艾者,猶瞠乎其後也。《記》曰:“擬人必於其倫”,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無駐景之術,直母彘耳,烏足與夏姬同日語哉!

  江左楊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見人面輒發赧,強與接數語,即避去。隨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嘗謂人曰:“此餘家賢宅相,有北齊楊遵彥之風,真足消受竹林別室,銅盤重肉者也。”與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齒,與生亦相埒。嘗細雨初晴,兩人乘舟,閑泛岸上。觀者環堵,驚為一雙玉樹,臨風搖曳也。尋某公卒,凡親友隨任者,皆旋裡,生獨戀姬不去。逾年,囊橐將罄,姬勸其歸,輒淚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豈不欲脫籍相從?顧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飽阿母欲。然謀事在人,君攜去,試向贖身,濟否?聽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說之,鴇不從,計無所出,唯閉戶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間,一日徘徊樹下,望姬船嗚咽不已。忽有人自後撫其肩曰:“異哉!子何悲之甚也?”生驚,則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詭詞以對。客搖手曰:“觀子神氣,已知底蘊。”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熱血鬥許,願為世間佳士一灑之。”君固未可與語者,諮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與共坐,備述顛末。客初無一語,但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陽奸民朱阿薑謀不軌,制軍提兵往剿。文武員弁,往來韓江上下者如梭織。一夕,姬與他客酌酒蓬窗,撥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數人坌至,疾呼曰:“督轅巡官至。”舉舟惶遽,客倉皇鼠竄。而巡官已高坐艙中,傳呼鴇母,責其買良為娼,令左右褫衣欲撻之。鴇哀乞始釋。顧謂姬曰:“汝當照例發賣,姑念事不由己,許汝擇人而嫁。”姬跪謝,以願從楊生對。巡官即傳生至舟。視之,曰;“真汝偶也。”飭繳身價給鴇,促兩人買棹遄行。生與姬喜出望外,而終不知巡官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攜尊逕入,揖生稱賀,蓋即當日樹下相逢之少年也。笑問姬曰:“昨夜驚乎?日者別後,謀為若兩人撮合,而無術。非制軍臨郡,焉能作此狡獪,以遂足下願乎?”生與姬頓顙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數觥,致聲珍重,騰躍登岸,長嘯而去。嗟乎!誰謂世無黃衫客哉。

  昔有浙東陳生,游幕海陽。學問既優,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儉樸無華美。每謂同人曰:“吾儕彈鋏侯門,所得修脯,如傭工之值。贍父母妻子而無餘,豈可冶遊以喪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為迂,曰:“彼孽緣未到耳。饒舌何為?”凡同人設席河幹,強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幾累萬,而生亦年垂耳順矣。因束裝思歸,戒塗有日,驕其同人曰:“諸君見我之歸,徒嘖嘖稱羨,盍亦學我之守,不作狹邪遊乎?”同人銜之,思設井以相傾而無術,謀之某姬,雲:“此亦易與。”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禍;轉懇陳生,為之緩頰而免。每欲置酒申謝,生拒之。至是招其僕斂容致詞曰:“我蒙陳君覆幬久矣!今聞遄歸有日,圖報無期,特備薄餞以伸困曲,煩謹達之。倘得一顧,當酬以洋蚨大衍之數,非所吝也。”僕利其金,以告生,且慫恿之。生念僕相隨久,藉此一行,足償其勞,況刻即解維,何至喪其所守,因許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無半語涉謔,亦不作狎昵態。生私心竊許,謂:“章台柳竟不作臨風蕩漾耶?”日暮辭去,姬並不挽留。送至鷁首,而預屬篙師,伺其登岸,擠之落水,姬即奮躍隨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僕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詢之則已入醉鄉,置主人濕衣沾體而不顧矣。生躁悶欲死,已有雙鬟,捧華服至。換畢猶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為之遍體按摩,覺骨節盡酥,沉沉睡去。比醒,聞枕畔小語曰:“渴乎?”視之,姬也。語如鶯轉,氣勝於蘭,不禁神魂駘宕,不能定情。從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僕促之歸,曰:“舟中樂甚,吾將娛老於此矣。”迷戀敷年,半生心備所積,盡歸烏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當日被其訕笑者,顧曰:“陳某素不冶遊,其鐵石心腸之張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無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則直是河間婦矣!”生聞之默然無以對。未幾卒於舟,妓殮而埋之。噫,女色為釣魂之鉤,妓館實陷人之阱,觀於此可以猛省矣。

  昔黃司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張和者,囊無長物,與一妓交最密,至積逋累累。故往來雖頻,而纏頭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絕,而妓不聽。一日,張飲妓所。夜半,母喚去,借他事撻之無數,始令返。張見棒痕,為之揮涕撫摩,妓益感其意,謂曰:“情好如我兩人,豈忍相離。然汝既不能脫我於風塵,而母日摧折,終不免於難,不如仰藥同死,結夫婦于九原,不猶愈於生乎?”張落魄,計不得妓,無生人之趣,慨然許諾。妓拔釵付張,質錢沽酒,投鴉片於中,兩人對酌,各醺醉抱持而臥。迨母驚覺,多方灌救,妓蘇而張則無及矣。母攜妓向州署自投,司馬雲:“彼孽由自作,與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別抱琵琶,為他客侑酒,不復念張之死,並張之何以死也。而張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罵,雞鳴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厲益甚。甚至掠瓶拋瓦,解衣床外,衣自豎立,種種怪異,不可殫述。而遊客之尋花問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鴇亦不堪其擾,賣妓與鄉人為妾。妓夢張謂曰;“汝誘我同死,而今獨活。行將與汝就質陰曹,以泄此憤耳。”逾年,妓為其嫡所辱,憤激服毒死。人盡雲負張之報,其所以不死於疾,而卒死於毒歟!余謂張咎實自取,其遷怒於妓,是張死而猶頑鈍無知也。妓之死,亦命數會逢其適,非張之果能為厲而死之也。紀之以警世之戀妓者。


  【附錄】

  趙翼《簷曝雜記》

  廣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猝難禁也。蜒戶本海邊捕魚為業,能入海挺槍殺巨魚,其人例不陸處,脂粉為生者,亦以船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戶也。珠江甚闊,蜒船所聚長七八裡,列十數層,皆植木以駕船。雖大風浪不動。中空木街,小船數百往來其間,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買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實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黃色。傅粉後,飲卯酒,作微紅。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繞行水街者,賣果實香品,竟夜不絕也。余守廣州時,制府嘗命餘禁之。餘謂:此風由來已久。每船十餘人,恃以衣食。一旦絕其生計,令此七八萬人,何處待食?且纏頭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聞潮州之“緣蓬船”,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側。官吏亦無不為所染也。有“狀元夫人”者尤絕出。某修撰視學粵東,試潮畢,以夏日回廣州,所坐船不知其為“緣蓬”也。夜就寢,忽蓬頂有雨,滲及枕邊,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應者。忽船後一麗人,裸而執燭至。紅綃抹胸,膚潔如玉,褰帷就視漏處。修撰不覺心動,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裡,十餘日,至惠州,又隨至廣州。將別矣,而麗人誓欲相從,謂:“久墜風塵中,今得侍貴人,正如蛻骨得仙。若複淪下賤,有死而已。請隨入署,為夫人作婢以沒世。”淚如雨不止,百計遣之,不去。贈以五百金始歸,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資也。及歸,而聲價益高,非厚幣不得見,人皆稱之謂“狀元夫人”雲。

  袁枚《隨園詩話》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余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綠蓬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後見毗陵太守李甯圃《程江竹枝詞》曰:

  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微蕩小艭。

  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


  江上瀟瀟暮雨時,家家蓬底理哀絲。

  怪他楚調兼潮調,半唱消魂妙絕詞。

  檀萃《楚庭卑珠錄 》

  吳殿撰於潮眷一妓,妓持幣乞詩,即書一絕雲:

  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

  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因呼為“狀元嫂”。蓋粵妓稱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獨異之,故稱“狀元嫂”也。後知交間有見之者,而人頎然而目沖焉,不似當年李琪風韻。使殿撰而在,再得見之,則影搖千尺,聲撼半天,能無再借重於端明乎?

  吳樹珠《擘紅餘話》

  珠江襟帶羊城,上承湟、湞、牂牁諸水,合流入海。粵秀屏其北,虎門障其東,群峰拱翠,一水拖藍。中央海珠石隨波上下,勢欲浮去。夾岸闤闠千家,風欄雪檻,宛如海上蜃樓,真者疑幻。其間杋檣如林。青雀、黃龍之舫,集於洲渚,別有花艇藏嬌,靚妝炫服,照臨波鏡,乃水上平康裡也。每當夜靜月明,皓腕當窗,絳樹之清歌競奏,綠珠之玉笛橫飛,雖竹西歌吹,無以加茲。然綺羅弦管,大抵長須奴、大腹賈征逐其中,若杜樊川書記風流,百無一焉。此則煙花減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風月記》,蓋仿餘澹心《板橋雜記》而作也。覼陳蜑戶瑣事,非不娓娓可聽。顧才出墨池,便登雪嶺,文人月旦,每多失實,所見不逮所聞,作者恐亦不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澤楊複吉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