驂鸞錄
作者:范成大 南宋
《驂鸞錄》一卷。宋·范成大撰。成大有《吳郡志》,已著錄。此乃乾道壬辰,成大自中書舎人出知静江府時,紀途中所見。其曰“驂鸞”者,取韓愈詩“逺勝登仙去,飛鸞不暇驂”語也。書末有云“若其風土之詳,則有《桂海虞衡志》焉”。考《虞衡志》作於自桂林移帥成都時,其初至粤時未有也。則此書,殆亦追加删潤而成者歟?中間序次頗古雅。其辨元結“浯溪中興頌”一條,排黄庭堅等之刻論,尤得詩人忠厚之旨。其載“仰山孚忠廟有楊氏稱吳時加封司徒竹冊尚存,文稱寳大元年”。又稱“向得呉江村寺石幢所記,亦以寳大紀年,因疑錢氏有浙時,或曾用楊氏正朔。以此二物為證。”然考之於史,錢楊屢相攻擊,互有勝負,其勢殊不相下,斷無臣事淮南之理,而楊氏亦自有“武義、順義、乾貞、太和”年號,其吳越之“寳大”正當“順義四、五年”,亦不應有一國兩元之事。成大所見或出自後人偽造也。吴任臣作《十國春秋紀元表》,於此事不加辨証,殆由未檢此書與。

  石湖居士,以乾道壬辰十二月七日,發呉郡,帥廣西,泊船姑蘓館。

  十四日,出盤門,大風雨,不行,泊赤門灣。

  十五日,發赤門,早飯松江。送客入臞庵。夜登垂虹,霜月滿江,船不忍發,送者亦忘歸,遂泊橋下。

  十六日,發垂虹,宿震澤。前福州敎授聞人阜民伯卿、賀州文學周震震亨皆來會余。去年北征感腹疾於滑州,且死復生,今惟皮骨粗存。比懐桂林之章,再上疏丐外祠,以老弗獲命,乃襆被行,則從。故人李嘉言“聖俞致一老成館客與偕”。聖俞舉震亨,故今日逺來。震亨舉業外,尤精“珞琭子、林開”諸書,試評余五行,則曰“吾知之舊矣,數語可决。公欲遄歸,以老抑未也。今南去三千里,安坐再朞。末年冬中,復西南行萬里,亦朞乃歸,但此時某恐不及被公飲食敎載之賜耳”。其言詭異,姑筆記之。

  十七日,至湖州,泊碧瀾堂。

  十八日,湖守薛季宣士隆開宴。方祈雪,蔬食而旦張樂。

  十九日,將遊北山石林。薛守願同行,乗輕舟十餘里,登籃輿,小憩牛氏嵗寒堂。自此入山,松桂深幽,絶無塵事。過大嶺,乃至石林,則棟宇已傾頺,西廊盡拆去,今畦菜矣。正堂無恙,亦有舊牀榻,在凝塵鼠壤中。堂正靣下山之高峰,層巒空翠照衣袂,畧似上天竺白雲堂所見而加雄尊。自堂西,過二小亭,佳石錯立道周。至西巖,石益竒且多。有小堂曰“承詔”。葉公自玉堂歸守先隴,經始之初,始有此堂,後以天官召還,受命於此,因以為志焉。其旁登高有羅漢巖,石狀怪詭,皆嵌空裝綴,巧過鐫劖。自西巖囘步至東巖,石之高壯𥗬砢。又過西巖小亭,亦頺矣。葉公好石,盡力剔山骨,森然發露若林,而開徑於石間。亦有得自他所,移徙置道傍以補闕空者。方公著書釋經於堂上,四方學士聞風仰之,如璇璣景星,語“石林所在,又如仙都道山,欲至不可得”。蓋棺未幾,而其家已不能有,委而棄之灌莽叢薄間,遊子相與徘徊,嘆息之不能去,或謂“此地離人太逺,岑蔚荒虚,非大官部曲衆多者,難久處”。又云“公没後,山鬼搶攘,暮夜與人錯行,婦子不能安室,故諸郎去之云”。出石林,飯旌善寺,葉氏墳祠也。霅川有兩玲瓏山。石林為大玲瓏。又有小玲瓏在長興縣界路口,聞其尤勝石林,遂過之。小玲瓏,今屬沈氏。沈父死,二子幼,方檢校於官。此山,石色微黄而更竒古,一峰悉中空,洞穴十數,皆旁相通貫,故名玲瓏。有泉瀉壊磴中,窈如深谷。堂前小池,石如牛馬虺隤其中。池後山屏上洗出之石,襞積嵌巖,巧怪萬狀,缺罅清泉泓泓,叢桂覆其上。亭館既無人居,亦漸荒廢。霅川特無好事者,能捐厚貲買之沈氏,雖不得仙,亦足以豪矣。玲瓏山,杜牧之所遊即石林是,小玲瓏晚出而加勝。由沈家步登舟囘至城下,一皷後矣。

  二十日,發湖州,十八里宿横山。横山雖小,乃截然溪上,蔽遮一川,若前無路者。相傳為霅川風水向背之要。

  二十一日,發横山,宿德清縣。

  二十二日,泊舟左顧亭,訪縣中知識數家。大抵倚山瞰溪,易得卜築之勝。前户部侍郎李公子至之居,甚輪奐。其兄,叅政之子,徳甫者,居郭外,據一丘壑,曩嵗嘗過之,今其人亡室已虚矣。聞運使沈度公雅方考室,徃觀之,甚潔而庳堂之簷,手可接也。公雅素傳過庭所教,常有知止易足之説,意其規摹出此。左顧亭者,孔愉放龜處。亭前兩大枯木可千年。徳清古物餘不知他。今孔侯墓、廟在焉。廟居墓前,與其夫人像,皆盤膝坐,蓋是几席未廢時所作。龜溪倚山而薪蒸貴,溪而不數得嘉魚,以其宻邇行都,盡販以徃,風物已不逮曩年。出郊三里遊城山。頃嵗赴太學試,道病暑,三宿晚對軒,題詩壁間。故在凡僧寺皆南向,此獨反北,故夏無凉風。聞自此過武康纔二十五里,道間有梅花村,以千萬計。客行有程不得住。午發德清,宿安溪。

  二十三日,宿餘杭縣苕溪館。

  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皆泊於餘杭。乳母徐,自登舟病喘甚,氣息綿惙,若以登陸行,則速其絶,委之,恩義不可。過餘杭五日,計無所出。昨夕達曉不寐,徃來方寸中,此其勢必不可以逺行也,且政使嫡母有兼侍,而長子逺使,亦當就養他子,况乳保哉。張氏妹從其夫方宦臨安,又同乳于徐者,遂決意留之張氏。分路時,心目刲斷,世謂“生離不如死别”,信然。

  二十八日,陸行發餘杭。與吳之兄弟妹姪及親戚逺送者别,皆曰“君今過嶺入厲土,何從數得安否問?此别是非常時比”。或曰“君縱歸恐染瘴,必老且病矣。亦有禦瘴藥否?”其言悲焉。泣且遮道,不肯令肩輿遂行。又新與老乳母作生死訣一段,悽愴。使文通復得夢筆作後賦,亦不能狀也。晚宿富陽縣廢寺中,即客館也。

  二十九日,晚復登舟,大雪不可行。

  三十日,發富陽。雪滿千山,江色沈碧,但小霽,風急寒甚,披使金時所作綿袍,戴氊帽,坐船頭,縱觀,不勝清絶。剡溪夜汎景物,未必過此。除夜行役、廟祭及鄉里節物盡廢。晚宿嚴州桐廬縣。

  癸巳嵗正月一日,己午間,至釣臺。率家人子登臺,講元正禮,謁三先生祠。登絶頂,掃雪坐平石上,諸山縞然,凍雲不開,境過清矣。臧獲亦貪殊景,皆忍寒犯滑來登。始予自紹興己卯嵗,以新安户曹,沿檄來識釣臺,題詩壁間;後十年以括蒼假守被召,復至,自和二篇;及今又四年,蓋三過焉,復自和三篇。薄宦區區如此,豈惟愧羊裘公。見篙師灘子,慚顔亦厚。乃併刻數字於右廡柱間,而宿西口。

  二日,午至嚴州,泊定州館。

  三日,泊嚴州。渡江上浮橋,遊報恩寺。中有瀟洒軒,取吾家文正公“瀟洒桐廬郡”之句以名。浮橋之禁甚嚴,歙浦移排畢集橋下,要而重征之,商旅大困,有濡滯數月不得過者,余掾歙時頗知其事。休寧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種杉為業。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難窮。出山時,價極賤,抵郡城已抽解不貲。比及嚴,則所征數十倍。嚴之官吏方曰“吾州無利,孔微歙杉,不為州矣”。觀此言,則商旅之病,何時而瘳。蓋一木出山或不直百錢,至浙江,乃賣兩千,皆重征與久客費使之。

  四日、五日,皆泊嚴州。

  六日,發嚴州,宿大羊。

  七日,至婺州蘭溪縣,泊澄江館。此縣舊出名酒,漕司扼其坊,近年所釀寖不及昔時,大抵甘滯不快,聲稱減矣。

  八日,泊蘭溪。

  九日,大雨連日,小舟跧灣。病倦。又聞衢之龍游小路泥深溪漲,渡江不如陸,乃改陸行。取婺州路,晚至婺州,泊金華驛。

  十日,泊婺州。

  十一日,早飯馬海寺,世俗所用百忌,歴出此寺,宿湯■〈山屋〉。

  十二日,早飯舍利寺,宿龍游縣龍丘驛。未至,有長橋,工料嚴飾他處所未見,前令陶定所作。自登陸來,所至,山有殘雪,村落無處無梅,客行匆匆,自無緣領畧,可嘆也。

  十三日,至衢州。自婺至衢,皆磚街,無復泥塗之憂。異時,兩州各有一富人作姻家,欲便徃來,共甃此路。

  十四日,前吏部尚書汪公聖錫亦自玉山來,同赴郡中敷文閣待制張幾仲燈宴。是日,乃立春。曉旛夜蛾,同集尊前,真良辰也。

  十五日、十六日,謁公於超化寺之兩山閣,留飯,與前館職鄭升之公明偕。余與公明,同召試,同除正字校書郎。汪公時修國史館中。例序齒,公明長余十餘嵗,復用故事遜公明。公明力辭,云“各已出館,正當叙官”。至逡巡,欲遯去,汪公拱立無言,余從容請之。公徐曰“應辰舊與凌季文尚書皆為正字。季文年長,上坐。比嵗,僕以端明殿學士守平江,過湖,季文在焉,時為顯謨閣學士,同會郡中,僕亦用故事避之,季文不辭。”公明遂就坐,記于此,以補麟臺後志。季文,名景夏。

  十七日,將發衢州,暫遊郡圃,登超鑒堂,前守施元之德初所作,甚得登眺之勝,但恨小,偏與木相直,若右徙數丈,盡對諸山,乃佳。夜行,宿招賢市。

  十八日,過常山縣,宿蔣連市。

  十九日,宿信州玉山縣玉山驛。

  二十日,宿沙谿。自入常山至此,所在多喬木茂林,清溪白沙,浙西之所乏也。

  二十一至二十三日,皆泊信州。自此復登舟。

  二十四日,舟行,宿霍毛渡。

  二十五日,過弋陽縣,宿漁浦。

  二十六日,過貴溪縣,宿金沙渡。去縣數里有桃花臺。大壇,石色如桃花,旁入數里,有龜山。逺望一山特起,與他小山接如龜然。特起者,其首也。大抵自上饒溪行,南岸綿延皆低石山,童無草木,色赤似紫,或一石長數里不休,或有如盤如屏如几,及臥牛蹲蟇之狀者,不可勝計。石上平凈,可以攤曝麥禾。

  二十七日,過饒州安仁縣。吏士自信州分路陸行者,適方渡水,取撫州路會余於南昌之宿港。

  二十八日,至餘干縣。前都司趙彦端徳莊新居在縣後山上,亦占勝。同過思賢寺,清音堂下臨琵琶洲,一水灣環,循縣郭。中一洲,前尖長,後圓濶,如琵琶,故以清音名此堂。從昔為勝處,晁無咎書其榜,前賢題詩滿梁壁。琵琶洲一名鼈洲。野人相傳,“長沙當旱,占云『餘干新漲一洲,如鼈,逺食茲土』,潭人信之至,遣人來鑿洲,今有斷缺處”。又云“嵗澇,洲不没。大甚,僅浸琵琶之項,後又謂『浮洲』”。餘干之名,見前《漢書》。縣有干越亭。

  二十九日,宿鄒公溪。

  閏月一日,宿鄔子口。鄔子者,鄱陽湖尾也。名為盗區,非便風張帆,及有船伴,不可過。大雪,泊舟龍王廟。

  二日,雪甚風横,禱於龍神,午霽,發船鄔子。宿范家池。湖中稱某家池者,取魚處也,隨一家占為名。道中極荒寒,時有沙磧,蘆葦彌望,或報盗舟不逺,夜遣從卒爇船,傍葦叢作勢,以安衆。

  三日,未至南昌二十里,泊。

  四日,泛江至隆興府,泊南浦亭。

  五日,登滕王閣,其故基甚侈,今但於城上作大堂耳。榷酤又借以賣酒,佩玊鳴鸞之罷久矣。其下江面極闊,雲濤浩然。西山相去既逺,遂不能一至。又登南昌樓江月臺,郡圃偪仄,無可觀。江西帥前,“右正言”龔實之,欲取王士元“三江五湖”之句以廰事,後堂為“襟帶堂”,余為書其榜,戲為讖曰“襟者,金也。不三年,府公其腰黄乎?”

  六日,遊東湖,謁孺子亭。又過其祠廟,轉至詠歸亭,東湖秀而野,旁多幽居,松桂蒙鬱。又過許真君觀,觀鐵柱,在東廡。一日枯池中有柱出地上,高三尺許,其端如槎牙,如枯枿怪石狀,不知其深幾何。相傳以為許君鎖怪孽於下,且以鎮此方云。漕使,前司業劉焞文潜之治所。園,池亭宏麗,大勝帥府。然二使者,乃共一圃。

  七日,將發南浦,終日雨,諸司來集,遂留行。夜分大雪,作燃炬照江中,舞蝶塞空,亦竒賞也。

  八日,泝清江,宿張家寨。

  九日,宿市汉。緣岸居人,煙火相望,有樂郊氣象。

  十日,宿上江。兩日來,帶江悉是橘林,翠樾照水,行終日不絶,林中竹籬瓦屋,不類村墟,疑皆得種橘之利,江陵千本,古比封君,此固不足怪也。

  十一日,過豐城縣。小艤寶氣亭。聞舊縣去北尚四十里。劍池鄉張雷廟前有小池,云“掘劒處”也。又嘗徙治其南,名故縣。今三徙至此。沿江石堤,甚牢宻如。錢塘不如是,即頺齧,不可保聚。宿木湖灘。

  十二日,風駛盡帆力,舟如飛。宿臨江軍。初議詣宜春,出陸至此,則江道漸淺,大艘不可進,遂泊。夜,大風急雪,頃刻積盈尺,蓬窻搖蕩,震壓終夕,危坐以須其定。

  十三日,登富夀堂。城西有富夀岡,盤繞郡治,以此為形勝,因以名堂。登清江臺,前眺江流,練練如横一帶。閤皁、玊笥諸山江外,殘雪未盡,縈青繚白,逺目増明。

  十四日,將登陸。家屬已行,獨冒微雨遊薌林,及盤園。薌林,故户部侍郎向公伯恭所作,本負郭,平地。舊亦人家阡隴,故多古木修篁。廰事及薌林堂,皆為樾蔭所遍,森然以寒。宅傍入圃中,步步可觀梅臺,最有思致。叢植大梅中為小臺,四靣有澀道,梅皆交枝覆之,蓋自梅洞中,躡級而登,則又下臨花頂,盡賞梅之致矣。企疏堂之側,海棠一徑列植,如槿籬,位置甚嘉,其他處所自有圖本行於世,不暇悉紀。没後,諸子復葺,牆後園池,搴芳諸亭,亦不草草,大率無水,僅有一沠入園作小池,及澗泉之類,所謂“虎文”者,亦不能詳攷。出薌林,對門又有荒園,甚廣,未及葺,中有古巖桂,大數圍,江鄉無雙者,伯恭欲為堂,亦不果。雨,終日,亷纎假籃輿,以板為底,上起四柱,籃缺其前,以垂足於空虚,有雨雪則以僧笠覆其上,兩夫荷之。盤園者,前湖南倅任詔子嚴所居,去薌林里許,其始酒家之後,有古梅盤結如蓋,可覆一畆,枝四垂,以木架之,如坐大酴醿下,子嚴以為天生尢物。未買得之時,薌林尚無恙,亦極歎賞,勸子嚴作凌雲閣以瞰之,迄今方能鳩工。梅後坡壠畇畇,子嚴悉進築焉。地廣過薌林,種植大盛,桂徑梅坡,極其繁蕪,但亦乏水,當窪下處作池,積雨水而已。周旋兩園,遂以抵暮,炳炬追及前,頓宿倒塔舖。始余得吳中石湖,遂習隱焉。未能經營如意也。翰林周公子充同其兄必達子上過之,題其壁曰“登臨之勝,甲於東南”。余愧駭曰“公言重,何乃輕許與如此?”子充曰“吾行四方,見園池多矣。始薌林、盤園,尚乏此天趣,非甲而何?”子上從旁賛之。余非敢以石湖夸。憶子充之言,併記于此。噫!使予有伯恭之力,子嚴之才,又得閒數年,則石湖真當不在薌林、盤園下耶?!

  十五日,過棲桐山,遊玊虚觀,擷仙茅作湯。舊記,晉有王長史居此地。許旌陽既仙,過其家,飛白茅數葉,與之曰“此茅備五味,服之度五世”。乃以其居為觀,入蕭史洞隱去。以餘茅植山後,道士間採得之,極芳辛,以煑湯飲,尤郁烈,徙植他所,無復香味,與凡茅等。余親驗之,疑自是一種香草也。觀中有飛茅殿、仙茅碑。南唐中書舍人江文蔚嘗為修觀、碑。大中祥符中,再修以純綠塗飾,至今色可摘也。魏國張忠獻公嘗宿此,夢與君談養生,有石刻志之。宿萬安驛。

  十六日,宿新喻縣。

  十七日,宿袁州分宜縣。

  十八日,至袁州桂林帥。前大理寺卿李浩徳逺先在此相候,欲講交承禮,為留三日。泊報恩光孝寺。

  十九日、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皆泊袁州。聞仰山之勝久矣。去城雖逺,今日特徃遊之。二十五里,先至孚忠廟。棟宇之盛,與祠山張王廟相埒。祠兄弟二王。不血食,其神龍也。舊傳,二龍昔居仰山中,以其地施仰山祖師。遷居於此。江湖諸郡,皆春秋來祭,奉之甚嚴。廟有楊氏稱吳時加封司徒竹冊尚存,文稱寶大元年。余向居鄉,得吳江村寺石幢所記,亦以寶大紀年,蓋錢氏有浙時,或曽用楊氏正朔。此二證為甚確也。二王靈跡,有感化錄一篇,著之甚詳,此畧之。桂林迓吏自言,梧州亦有此廟。問“何以然?”則曰“前帥中書舍人張安國赴鎮適湖南,賊李金方作亂,廣西岌岌,張過袁,禱於二王,如西廣不被兵,當於桂林為神立行廟”云。出廟三十里至仰山,縁山腹,喬松之磴甚危,嶺阪上皆禾田,層層而上至頂,名“梯田”。建寺之祖——仰山師者,事具《傅燈錄》中,號小釋迦。始入山求地,一獺前引,今有獺經橋。至谷中,即二龍所居,化為白衣遜其地焉。大仰之名,遂聞天下。二龍故蹟,有大池,上有顔淵亭,别有一泓,名“叔季泉”,酌以瀹茗。自小釋迦塔後,方竹滿山,取以為杖,為世所珍。登寺樓以望,四山各有佳峯。每峯如一蓮華之葉,如是數十峯,周遭遶寺,山中目其形勝為蓮華盆。晚出山,復入袁州。

  二十四日,發袁州,宿宣風市。

  二十五日,宿七里舖。自離宜春,連日大雨,道上淖泥之漿如油,不知何人治道,乃亂寘塊石,皆刓靣堅滑,輿夫行泥中,則漿深汩没,行石上則不可著脚,跬步艱棘,不勝其勞。

  二十六日,宿萍鄉縣,泊萍實驛。人以此地為楚王得萍實之地,然去大江逺,非是。

  二十七日、二十八日,皆泊萍鄉。咽痛,緩程以求醫。

  二十九日,發萍鄉,宿裏田驛。

  三十日,宿潭州醴陵縣。數日行江西道中,林薄逼塞,蹊徑欹側,比登一小嶺,忽出山,豁然彌望,平蕪蒼然,别是一川陸,蓋已是湖南界矣。縣前,淥水橋下,小江本名漉水。比年新作橋,改今名。江色黛綠可愛,流而出於瀟湘。驛屋最雄勝,冠江湖間。縣出方響鐡工家,比屋琅然。其法,以嵗久鐺鐡為勝,常以善價買之,甚破碎者,亦入用。

  二月一日,宿山陽驛。夾道皆松木,甚茂。大抵,入湖湘,松身皆直如杉,江闕則栢亦峭直,葉如瓔珞。二物與吳中逈不同。吳中松多虬幹,栢則怪跼。

  二日,宿儲州市。又當捨輿泝江。此地既為舟車更易之衝,客旅之所盤泊,故交易甚夥,敵壯縣。

  三日,始泛湘江。自此六日,早莫行。倦則少休,不復問地名。湘江岸小山坡陀其來無窮,亦不間斷,又皆土山,畧無峯巒秀麗之意,但荒凉相屬耳。

  七日,宿衡山縣。西望嶽,山岧嶤半空,湘中山既皆岡阜迤邐,至嶽山,乃獨雄尊特起,若衆山遜其高寒者。

  八日,入南嶽,半道憩食。夾路古松三十里,至嶽市,宿衡嶽寺。嶽市者,環皆市區,江浙川廣諸貨之所聚,生人所須皆有。既憧憧往來,則汙穢喧雜,盗賊亡命多隱其間,或期會結約於此,官置巡檢司焉。

  九日,上謁南嶽廟。四阿各有角樓,兩廡土偶仗衛皆取,則帝所正殿獨一神座。監廟與禮直官日上香火,後殿乃與后並處。湖南馬氏所植古松滿庭,殿後東西北三廊壁畫,後宫武洞清所作。紹興二十五年,火發殿上,燒後廊,壁本不圯,官不時覆護,漸為風雨所壊。帥司亟遣衆工模搨,新廟成,用摸本更畫,雖不復武氏筆法,然位置意象,十存七八,自“宴樂、優戲、琴奕、圖書、弋釣、紉織”,下至“搗練、汲井”,凡宫中四時行樂作務,粲然畢陳,良工運思,苦心有如此者。朶殿又畫嬪御“上直、奩香、篝衣”之事,尤為精妍。廟吏常鐍後宫門,非命官盛服,毋得入。前廊及中門所畫“文武官班、旌旗戈甲”之屬,則常筆也。衡嶽寺在前西集賢峰下有善果尊者,鐵錫存焉。孟氏有蜀,特來施。此寺藏經,其簾袠,則蜀人户部侍郎歐陽彬所施,織文妙絶。勝業寺在廟前,登御書閣以望嶽,晚晴,衆山雲盡捲,石廩、紫蓋、岣嶁諸峰畢見,惟祝融在雲氣中。嶽廟正直紫蓋峰下一小山,曰“赤帝峰”。南臺寺在瑞應峰上,登山之最近者。勝業寺有隋栢盤跼於地,幾一畆,甚怪竒。栁子厚《般舟和尚碑》,子厚自書,亦有楷法。余病寒,不能風雨,未登山,遂還。

  十日,行舟數里,即再見南嶽峰,崛敦可尊而仰。帶江别有小山一重,山民幽居點綴,上桃李花方發,望之如臨皋道中,盧仝詩“湘江兩岸花木深”,至此方有句中意。

  十一日,早莫行湘中。

  十二日,至衡州。

  十三日、十四日,泊衡州。謁石鼓書院,實州治也。始諸郡未命教時,天下有書院四:徂徠、金山、岳麓、石皷山,名也。州地行,岡隴將盡,忽山右一峯起,如大磯浸江中,蒸水自邵陽來,繞其左,瀟湘自桂零陵來,繞其右,而皆會於合江亭之前,併為一水,以東去。石皷雄踞要會,大畧如春秋霸主號令諸侯勤王,蒸湘如兄弟國,奔命來會,稟命載書,乃同軌以朝宗,蓋其形勝如此。合江亭見韓文公詩。今名緣凈閣,亦取文公詩“绿凈不可唾”之句,退之貶潮陽時蓋,自此横絶。取路以入廣東,故衡陽之南,皆無詩焉。西廊外石磴緣山,謂之西溪,有窪尊及唐李吉甫、齊映諸人題刻。書院之前,有諸葛武侯新廟。家兄至先為常平使者時所立。

  十五日,捨舟從陸,登囘鴈峰——郡南一小山也。世傳陽鳥不過衡山,至此而囘,然聞桂林尚有鴈聲。又云“此峰預南嶽七十二峰之數”,然相去已逺矣。小憩花藥寺。又行二十里,宿。

  十六日、十七日,行衡永間,路中皆小丘阜,道徑粗惡,非堅墢即亂石砌處。又泥淖,雖好晴旬餘,猶未乾,跬歩防躓,吏卒呻吟相聞。大抵湘中率不治道。又,逆旅漿家皆不設圊溷,行客苦之。自吳至桂三千里,除水行外,餘舟車所通,皆夷坦,無大山,惟此有黄羆嶺,極高峻,囘複半日方度,與括之馮公,歙之五嶺相若。宿大營。

  十八日,宿永州祁陽縣,始有夷途,役夫至相賀。新出一種板襞疊,數重。每重青白異色,因加人工,為山水雲氣之屏,市賈甚多。

  十九日,發祁陽里,渡浯溪。浯溪者,近山石磵也。噴薄有聲,流出江中,上有浯溪橋,臨江石崖數壁,纔高尋丈,《中興頌》在最大一壁碑之上,餘石無幾,所謂“石崖天齊”者,説者謂或是天然整齊之義。碑傍巖石,皆唐以來名士題名,無間隙。外有小丘曰“峿臺”、小亭曰“唐亭”與溪而三是為“三吾”,皆元子之撰也。别有一臺,祠次山與顔魯公。橋上僧舍即漫郎宅,黄魯直書其榜曰“浯溪禪寺”。又,書“法堂”,字皆﨑側,不用工。又有陶定書“中宫寺榜”。寺既不葺,諸榜皆委棄壁下。竊計,次山卜隱時,偶見江濵有此叢石,流泉帶之,遂定居,景物不出數畆,湘流至崖下尤沈碧,助成勝致焉。打碑賣者,一民家自言為次山後,擅其利。過浯溪,皆荒山,岡阪複重。宿東青驛。始余讀《中興頌》,又聞諸搢紳先生之論,以為元子之文,有春秋法,謂如“天子幸蜀、太子即位於靈武”。書法甚嚴,又如古者。“盛徳大業,必見于歌頌。若今歌頌大業,非老於文學,其誰宜為”,則不及盛徳,又如“二聖重歡”之語,皆微詞見意。夫元子之文,固不為無微意矣。而後來,各人貪作議論,復從旁發明呈露之。魯直詩至謂“撫軍監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又云“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臣忠痛至骨,後世但賞瓊琚詞”。魯直既倡此論,繼作者靡然從之,不復問“歌頌中興”,但以詆罵肅宗為談柄。至張安國極矣,曰“樓前下馬作竒祟,中興之功不當罪”,豈有臣子方頌中興而傍人,遽暴其君之罪,於體安乎?夫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成功告於神明者也。别無他意,非若風雅之有變也。商周,魯三詩可以概見。今元子乃以筆削之法寓之,聲詩婉詞,含譏蓋之而章,使真有意邪?固已非是。諸公譟其傍又如此,則中興之碑,乃一罪案,何頌之有?觀魯直“二三策”與“痛至骨”之語,則誠謂元子有譏焉。余以為非是。善惡自有史冊,歌頌之體,不當含譏。譬如上夀父母之前,捧觴善頌而已。若父母有闕遺,非奉觴時可及。磨崖頌大業,豈非奉觴時邪?元子既不能無悞而諸人又從傍詆訶之不恕。何異執兵以詬人之父母於其子孫為夀之時者乎?烏得為事體之正?余不佞,題五十六字於溪上,殆欲正君臣父子之大綱與。夫頌詩,形容之本旨,亦不暇為元子及諸詞人地也。詩既出,零陵人大以為妄,謂余不合點破渠鄉曲古蹟。有閩人施一靈者,通判州事,助之譟,獨教授王阮南卿是余言。則併指南卿,以為黨云。

  二十日,行羣山間。時有青石如雕鎪者,叢臥道傍,蓋入零陵界焉。晚宿永州泊光華館。郡治在山坡上,山骨多竒石,登新堂及萬石亭,皆栁子厚之舊。新堂之後,羣石滿地,或臥或立,沼水浸碧,荷亂生石間。萬石堂在高坡,乃無一石,恐非其故處。然前望衆山,囘合如海,登覽甚富。子城脚有蒼石崖,圍一小亭。又有瀟湘樓,下臨瀟水,不葺。

  二十二日,渡瀟水。即至愚溪,亦一澗泉,瀉出江中。官路循溪而上,碧流淙潺,石瀬淺澀,不可杭。春漲時或可,所謂舟行若窮,忽又無際者,必是汎一葉舟耳。溪上愚亭,以祠子厚。路傍有鈷鉧潭。鈷鉧,熨斗也。潭狀似之,其地如大小石渠、石磵之類,詢之皆蕪没篁竹中,無能的知其處者。

  二十三日,行山間,宿深溪。桂之門,接牙隊例至於此。

  二十四日,宿全州,泊至湘館。

  二十五日,入湘山寺。有無量夀佛塔,塔中祖僧之像,號稱真身。有所著書十餘卷,土人奉之惟謹,亦多靈響之説。出山,遵湘水崖壁行,石磴上清流如箭,境清而麗。佳處名“盤石山”,有泉自洞罅中噴出當道,名“玉髓泉”。

  二十六日,入桂林界。有大華表跨官道,榜曰“廣南西路”。家人子舉頭驚咤,以為何為至此也。然自湖南,盡處赤土小山,綿延無已,至湘,山雖佳然,村落蹊,隧猶嫌狹,少夷坦。甫入桂林界,平野豁開,兩傍各數里,石峯森峭,羅列左右,如排衙,引而南。同行皆動心駭目,相與指似夸歎。又謂來遊之晚。夾道高楓古栁,道塗大逵,如安肅故疆,及燕山外城都會。所有自不凡也。泊大通驛。道上時見鮮血之點凝漬,可惡。意謂“刲羊豕者,舁過所滴”,然亦怪何其多也。忽悟此必食檳榔者所唾。徐究之果然。

  二十七日,眎經畧安撫使印,自此趨府,二十七里,至安興縣,十七里,入嚴關兩山之間,僅容車馬,所以限嶺南北。相傳,過關即少雪有瘴。二十三里,過秦城。秦築五嶺之戍,疑此地是。

  二十八日,至滑石舖,嶺中有龍思泉,又曰碧玊泉。小亭對之,張安國題詩曰“煩君淨洗南來眼,從此山川勝北州”。即知桂林巖壑必稱所聞矣。二十二里至靈川縣,秦史禄所穿靈渠在焉。縣以此名。六十里至八桂堂,桂林北城外之别圃也。未至八桂二三里間,有小坡横道,高丈餘,上有石碑曰“桂嶺”。其實非也。桂嶺,聞在賀州,名“始安嶺”。彼州又有桂嶺縣。今桂林所治乃零陵地,舊屬荆州。比自中原來南者,久不行賀州嶺路,但取道於此,故事帥守監司,過嶺即有任子恩。纔越此坡,小即沾賞。前帥吕源者,立碑坡下。數年盡朘賞典而碑猶存。泊八桂堂十日。

  三月十日,入城交府事。郡治前後萬峰環列,與天無際。按桂林自唐以来,山川以竒秀稱,韓文公雖不到,然在潮乃熟聞之,故詩有“參天帶水,翠羽黄甘”之語,末句乃曰“逺勝登仙去,飛鸞不暇驂”,蓋歆艷之如此,故余行紀以“驂鸞”名之,若其風土之詳,則有《桂海虞衡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