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十八

卷第二十七 鮚埼亭集 卷第二十八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卷第二十九

鮚埼亭集卷第二十八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

 傳

  陸桴亭先生傳

理學心學之分爲二也其諸鄧潛谷之不根乎夫理與

心豈可歧而言乎是亦何妄如之當明之初宗朱者蓋

十八宗陸者蓋十二弓冶相傳各守其說而門戸不甚

張也敬軒出而有薛學康齋出傳之敬齋而有胡學是

許平仲以後之一盛也白沙出而有陳學陽明出而有

王學是陳靜明趙寶峰以後之一盛也未幾王學不脛

而走不特薛胡二家爲其所折而陳學亦被掩波靡至

於海門王學之靡已甚敬菴岀於甘泉之後從而非之

而陳學始爲薛胡二家聲援東林顧高二公出復理格

物之緒言以救王學之偏則薛胡二家之又一盛也蕺

山岀於敬菴之後力主愼獨以救王學之偏則陳氏之

又一盛也是時晉楚之從幾交相見要之溯其淵源而

折衷之則白沙未始不出於康齋而陽明亦未嘗竟見

斥於涇陽也是乃朱子去短集長之旨也耳食之徒動

詆陳王爲異學若與疇昔之詆薛胡爲俗學者相報復

亦不知諸儒之醇駁何在故言之皆無分寸桴亭陸先

生不喜陳王之學者也顧能洞見其得失之故而平心

以論之苟非其深造自得安能若是先生之論白沙曰

世多以白沙爲禪宗非也白沙曾點之流其意一主於

洒脫曠閑以爲受用不屑苦思力索故其平日亦多賦

詩寫字以自遣便與禪思相近或强問其心傳則答之

曰有學無學有覺無覺言未嘗有得於禪也是故白沙

靜中養出端倪之說中庸有之矣然不言戒懼愼獨而

惟詠歌舞蹈以養之則近於手持足行無非道妙之意

矣不言覩聞見顯而惟端倪之是求則近於莫度金針

之意矣其言養氣則以勿忘勿助爲要夫養氣必先集

義所謂必有事焉也白沙但以勿忘勿助爲要失𨚫最

上一層矣然白沙本與敬齋俱學於吳氏皆以居敬爲

主白沙和此日不再得詩曰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

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是也后來自成一家始以自

然爲宗而敬齋則終身無所轉移是以有狂狷之分也

其實白沙所謂自然者誠也稍有一豪之不誠則粉飾

造作便非自然而或者以率略放達爲自然非也其論

陽明曰陽明之學原自窮理讀書中來不然龍塲一悟

安得六經皆湊泊但其言朱子格物之非謂嘗以庭前

竹子試之七日而病是則禪家參竹箆之法元非朱子

格物之說陽明自誤㑹耳蓋陽明少時實嘗從事於禪

宗而正學工夫尚寡初官京師雖與甘泉講道非有深

造居南中三載始覺有得而才氣過高遽爲致良知之

說自樹一幟是後畢生鞅掌軍旅之中雖到處講學然

終屬聰明用事而少時之𤍨處難忘亦不免逗漏出來

是則陽明之定論也要之致良知固可入聖然切莫打

破敬字乃是壞良知也其致之亦豈能廢窮理讀書然

陽明之意主於簡易直捷以救支離之失故聰明者喜

從之而一聞簡易直捷之說則毎厭窮理讀書之繁動

云一切放下直下承當心粗胆大祗爲斷送一敬字不

知卽此簡易直捷之一念便已放鬆脚根也故陽明在

聖門狂者之流門人昧其苦心以負之耳其論整菴曰

陽明講學在正德甲戌乙亥之間整菴困知記一書作

嘉靖戊子已丑之際整菴自謂年垂四十始志學正

陽明講學之時也其後致良知之說遍天下而整菴之

書始岀然則非陽明講學則整菴將以善人終其身而

是書且不作朋友切磋之功其可少哉整菴四十志道

年踰八十而卒四十餘年體認深切故其造詣精粹然

其論理氣也不識理先於氣之旨而反以朱子爲猶隔

一膜則是其未達也陽明工夫不及整菴十分之五整

菴才氣不及陽明十分之五于整菴吾恨其聰眀少於

陽明吾恨其聰明多其論白沙弟子曰甘泉隨處體認

天理卽所謂隨事精察也而陽明以爲求之於外此是

陽明之誤也然讀甘泉之集未見其體認得力處也而

門戸之盛則實始於甘泉前此儒者大都質過於文行

過於言其氣象相似敬軒而後如二泉如虛齋涇野莊

渠無不然者甘泉始有書院生徒之盛游談奔走廢棄

詩書遂開陽明一𣲖東林繼統欲捄其弊而終不能不

循書院生徒之習以致賈禍此有明一代學術升降之

關莊渠之學粹矣而不聞其替人者以不立門戸耳然

以視夫書院生徒之盛而反以敗壞其師傳則不若務

其實不務其名者之勝也故觀於方山之不肯附於講

學可以見當時講學之風之日下矣其論陽明弟子曰

姚江弟子吾必以緒山爲巨擘其序傳習錄曰吾師以

致知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嘿悟不敢以知解承而

惟以實體得今師亡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日以淪晦

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而多言有以病之耶此蓋爲龍

谿而發而救正王學末流之功甚大緒山當日雖以天

泉之㑹壓於龍谿然不負陽明者緒山也終背陽明之

敎者龍谿也又嘗謂學者曰世有大儒决不別立宗旨

辟之大醫國手無科不精無方不僃無藥不用豈有執

一海上方而沾沾語人曰舍此更無科無方無藥也近

之談宗旨者皆海上方也凡先生思辨錄所述上自周

漢諸儒以迄於今仰而象緯律厯下而禮樂政事異同

旁及異端其所疏証部晰蓋數百萬言無不粹且醇予

不能盡舉也其最足以廢諸家紛爭之說而百世俟之

而不易者在論明儒顧明史儒林傳中未嘗採也予故

撮其太略於此篇桴亭先生姓陸氏諱世儀字道威明

直隷蘇州府太倉人也少嘗從事於養生之說而喜

之有所得矣旣而翻然曰是其於思盧動作皆有禁甚

者涕唾言𥬇皆有禁凡皆以秘惜此精神也如此則一

廢人耳縱長年何用乃亟棄之作格致編以自考曰敬

天者敬吾之心也敬吾之心如敬天則天人可合一矣

故敬天爲入德之門及讀薛敬軒語錄云敬天當自敬

心始嘆曰先得我心哉自言於性學久而始融初見大

意於丙子丁丑間而了然於丙午丁未後蓋三折肱矣

世之略見者恐言之太易也初四明錢忠介公牧太倉

一見卽奇之曰他日必以魁儒著張受先謂之曰講學

諸公寥寥矣蕺山其今日之碩果乎曷與我往叩之先

生擔簦從之受先不果而止終身以爲恨因與同志之

士陳言夏反覆致精流宼之患日甚先生謂平賊在良

將尤在良有司宜大破成格凡進士舉貢監諸生不拘

資地但有文武幹畧者輒與便宜委以治兵積粟守城之事

有功卽以爲其地之牧令如此則將兵者所至皆有呼

應今拘以吏部之法重以賄賂隨人充數是賣封彊也

時不能用國亡嘗上書南都不用又嘗叅人軍事旣解

鑿池寛可十畝築亭其中不通賔客桴亭之名以此風

波旣定至四明哭忠介歸家始應諸生之請庚子講於

東林已而講於毗陵復歸講於里中當事者累欲薦之

力辭不岀諸生嘗問知行先後之序曰有知及之而行

不逮者知者是也有行及之而知不逮者賢者是也故

未可以槩而論之及其至也眞知卽是行眞行始是知

又未可以歧而言之聞者無不嘆服浙之西安葉靜遠

蕺山高弟也千里貽書討論先生喜曰證人尚有緒言

吾得慰未見之憾矣予惟國初儒者曰孫夏峯曰黃梨

州曰李二曲最有名而桴亭先生少知者及讀其書而

嘆其學之邃也乃仿溫公所作文中子傳之例采其粹

言爲傳一篇以爲他日國史底本

  萬貞文先生傳

貞文先生萬斯同字季野學者稱爲石園先生鄞人也

戸部郞泰第八子少不馴弗肎帖帖隨諸兄所過多殘

滅諸兄亦忽之戸部思寄之僧舍巳而以其頑閉之空

室中先生𥨸視架上有明史料數十冊讀之甚喜數日

而畢又見有經學諸書皆盡之旣岀因時時隨諸兄後

聽其議論一日伯兄斯年家課先生欲豫焉伯兄笑曰

汝何知先生答曰觀諸兄所造亦易與耳伯兄驟聞而

駴之曰然則吾將試汝因雜出經義目試之汗漫千言

俄頃而就伯兄大驚持之而泣以告戸部曰幾失吾弟戸部

亦愕然曰幾失吾子是日始爲先生新衣履送入塾讀

書逾年遣請業於梨洲先生則置之綘帳中高坐先生

讀書五行並下如决海堤然嘗守先儒之戒以爲無益

之書不必觀無益之文不必爲也故於書無所不讀而

識其大者康熙戊午

詔徵博學鴻儒浙江廵道許鴻勲以先生薦力辭得免

明年開局修明史崑山徐學士元文延先生往時史局

中徵士許以七品俸稱翰林院纂修官學士欲援其例

以授之先生請以布衣參史局不署銜不受俸總裁許

之諸纂修官以稿至皆送先生覆審先生閱畢謂侍者

曰取某書某卷某葉有某事當補入取某書某卷某葉

某事當參校侍者如言而至無爽者明史稿五百卷皆

先生手定雖其後不盡仍先生之舊而要其底本足以

自爲一書者也先生之初至京也時議意其專長在史

及崑山徐侍郞乾學居憂先生與之語喪禮侍郞因請

先生纂讀禮通考一書上自國䘏以訖家禮十四經之

箋疏廿一史之志傳漢唐宋諸儒之文集說部無或遺

者又以其餘爲喪禮辨疑四卷廟制折𮕵二卷乃知先

生之深於經侍郞因請先生遍成五禮之書二百餘卷

當時京師才彦霧㑹各以所長自見而先生最闇淡然

自王公以至下士無不呼曰萬先生而先生與人還往

其自署祗曰布衣萬斯同未嘗有他稱也安溪李厚菴

最少許可曰吾生平所見不過數子顧寧人萬季野閻

百詩斯眞足以備石渠顧問之選者也先生爲人和平

大雅而其中介然故督師之姻人方居要津乞史館於

督師少爲寛假先生厯數其罪以告之有運餉官以棄

運走道死其孫以賂乞入死事之列先生斥而退之錢

忠介公嗣子困甚先生爲之營一衿者累矣卒不能得

而先生未嘗倦也父友馮侍郞躋仲諸子没入勲衛家

先生贖而歸之不矜意氣不事聲援尤喜奬引後進惟

𢙢失之於講㑹中惓惓三致意焉蓋躬行君子也卒後

門人私謚曰貞文所著有補厯代史表六十四卷紀元

㑹考四卷宋季忠義錄十六卷南宋六陵遺事二卷庚

申君遺事一卷河源考四卷儒林宗𣲖八卷石鼓文考

四卷文集八卷而明史稿五百卷讀禮通考一百六十

卷别爲書今其後人式微多散佚不存者先生在京邸

擕書數十萬卷及卒旁無親屬錢翰林名世以弟子故

衰絰爲喪主取其書去論者薄之予入京師方侍郞靈

臯謂予曰萬先生眞古人予所見前軰諄諄教人爲有

用之學者惟萬先生耳自先生之卒蕺山證人之緒不

可復振而吾鄉五百餘年攻媿厚齋文獻之傳亦復中

絕是則可爲太息者矣

 先生之志姚人黄百家閩人劉坊吳人楊无咎皆爲

 之黃志最覈其後方侍郎爲之表則尤失考据至謂

 先生卒於浙東斯言不見本表而見於梅定九墓文中則是侍郞身在

 京師乃不知先生之卒于王尚書史局中而曰欲弔

 之而無由其言大可恠侍郞生平於人之里居世系

多不畱心自以爲史遷退之適傳皆如此乃大疎忽

處也又謂先生與梅定九同時而惜先生不如定九

 得邀日月之光以爲冺没則尢大謬先生辭徵者再

 東海徐尚書亦具啟欲合以翰林院纂修官領史局

 而以死辭之蓋先生欲以遺民自居而卽以任故國

 之史事報故國較之遺山其意相同而所以潔其身

 者則非遺山所及况定九乎侍郞自謂知先生而爲

 此言何其疎也先生嘗言遺山入元不能堅持苦節爲可惜

  劉繼莊傳

劉繼莊者名獻廷字君賢順天大興縣人也先世本吳

人以官太醫遂家順天繼莊年十九復寓吳中其後居

吳江者三十年晩更遊楚尋復至吳垂老始北歸竟反

吳卒焉崑山徐尚書善下士又多藏書大江南北宿老

爭赴之繼莊遊其間别有心得不與人同萬隱君季野

於書無所不讀乃最心折於繼莊引參明史館事顧隱

君景范黄隱君子鴻長於輿地亦引繼莊參一統志事

繼莊謂諸公攷古有餘而未切實用及其歸也萬先生

尤惜之予獨疑繼莊出於改步之後遭遇崑山兄弟而

卒老死於布衣又其栖栖吳頭楚尾間漠不爲枌榆之

念將無近於避人亡命者之所爲是不可以無稽也而

竟莫之能稽且諸公著述皆流布海內而繼莊之書獨

不甚傳因求之幾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見其廣陽雜

記於杭之趙氏蓋薛季宣王道甫一流嗚呼如此人才

而姓氏將淪於狐貉之口可不愳哉繼莊之學主於經

世自象緯律厯以及邊塞關要財賦軍噐之屬旁而岐

黄者流以及釋道之言無不畱心深惡雕蟲之技其生

平自謂於聲音之道别有所窺足窮造化之奥百世而

不惑嘗作新韻譜其悟自華嚴字母入而參之以天竺

陀羅尼泰西蠟頂話小西天梵書曁天方𫎇古女直

音又證之以遼人林益長之說而益自信同時吳修齡

自謂蒼頡以後第一人繼莊則曰是其於天竺以下書

皆未得通而但略見華嚴之㫖者也繼莊之法先立鼻

音二以鼻音爲韻本有開有合各轉陰陽上去入之五音

陰陽卽上下二平共十聲而不厯喉腭舌齒唇之七位

故有橫轉無直送則等韻重疊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

爲諸韻之宗而後知泰西蠟頂話女直國書梵音尚有

未精者以四者爲正喉音而從此得半音轉音伏音送

音變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爲東北韻宗一爲西

南韻宗八韻立而四海之音可齊於是以喉音互相合

凡得音十七喉音與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餘

不盡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三十二音爲韻父而韻厯

二十二位爲韻母橫轉各有五子而萬有不齊之聲攝

於此矣嘗聞康甲夫家有紅毛文字惜不得觀之以合

泰西蠟頂語之異同又欲譜四方土音以窮宇宙元音

之變乃取新韻譜爲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

印正蓋繼莊是書多得之大荒以外者囊括浩博學者

驟見而或未能通也其論向來方輿之書大抵詳于人

事而天地之故槩未有聞當於疆域之前别添數則先

以諸方之北極出地爲主定簡平儀之度制爲正切線

表而節氣之後先日蝕之分杪五星之陵犯占騐皆可

推矣諸方七十二候各各不同如嶺南之梅十月巳開

桃李臘月巳開而吳下梅開於驚蟄桃李開於淸明相

去若此之殊今世所傳七十二候本諸月令乃七國時

中原之氣候今之中原已與七國之中原不合則厯差

爲之今於南北諸方細考其氣候取其核者詳載之爲

一則傳之後世則天地相應之變遷可以求其㣲矣燕

京吳下水皆東南流故必東南風而後雨衡湘水北流

故必北風而後雨諸方山水之向背分合皆當按籍而

列之而風土之剛柔曁陰陽燥濕之徵又可次第而求

矣諸方有土音又有俚音蓋五行氣運所宣之不同各

譜之爲一則合之土産則諸方人民性情風俗之微皆

可推而見矣此固非一人所能爲但發其凡而分觀其

成良亦古今未有之竒也其論水利謂西北乃二帝三

王之舊都二千餘年未聞仰給於東南何則溝洫通而

水利修也自劉石雲擾以訖金元千有餘年人皆草草

偷生不暇遠慮相習成風不知水利爲何事故西北非

無水也有水而不能用也不爲民利乃爲民害旱則赤

地千里潦則漂没民居無地可瀦無道可行人固無如

水何水亦無如人何虞學士始奮然言之郭太史始毅

然行之未幾竟廢三百年無過而問者有聖人者岀經

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興而後足食敎化可施

也西北水利莫詳於水經酈注雖時移𫝑易十猶可得

其六七酈氏畧於東南人以此少之不知水道之當詳

正在西北欲取二十一史關於水利農田戰守者各詳

考其所以附以諸家之說以爲之疏以爲異日施行者

之攷證又言朱子綱目非其親筆故多迂而不切而關

係甚重者反遺之當别作紀年一書凡繼莊所撰著其

運量皆非一人一時所能成故雖言之甚殷而難於畢

業是亦其好大之疵也又言聖王之治天下自宗法始

無宗法天下不可得治宜特爲一書以發明之是則儒

者之至言而惜其書亦未就予之知繼莊也以先君先

君之知繼莊也以萬氏及余岀遊於世而繼莊同志如

梁質人王崑繩皆前死不得見卽其高弟黃宗夏亦不

得見故不特繼莊之書無從踪跡而逢人問其生平顚末

杳無知者因思當是時安溪李閣學最畱心音韻之學

自謂窮幽探微而絶口不道繼莊與修齡咄咄恠事絶

不可曉何况今日去之六七十年以後ᗍ◍ᗍ并其岀

處本末而莫之詳益可傷矣近者吳江徵士沈彤獨爲

繼莊立傳蓋繼莊僑居吳江之壽聖院最久諸沈皆從

之遊及其子死無後卽以沈氏子爲後然其所後子今

亦亡矣故彤所爲傳亦不甚詳若其謂繼莊卒年四十

八亦恐非也繼莊弱冠居吳厯三十年又之楚之燕卒

死於吳在壬申以後則其年多矣蓋其人踪跡非尋常

遊士所閱厯故似有所諱而不令人知彤蓋得之家庭

諸老之傳以爲博物者流而未知其人予則雖揣其人

之不凡而終未能悉其生平行事乃卽據廣陽雜記出

於宗夏所輯者畧求得其讀書著書之槪因爲撮拾而

傳之以俟異日更有所聞而續序之

 予又嘗聞之萬先生與繼莊共在徐尚書邸中萬先

 生終朝危坐觀書或暝目靜坐而繼莊好遊毎日必

 出或兼旬不返歸而以其所厯告之萬先生萬先生

 亦以其所讀書証之語畢復出故都下求見此二人

 者得侍萬先生爲多而繼莊以遊罕所接時萬先生

 與繼荘各以館脯所入抄史館秘書連甍接架尚書

 旣去官繼莊亦返吳而萬先生爲明史館所畱繼莊

 謂曰不如與我歸共成所欲著之書萬先生諾之然

 不果繼莊返吳不久而卒其書星散及萬先生卒於

 京其書亦無存者繼莊平生講學之友嚴事者曰梁

 谿顧畇滋衡山王而農而尤心服者日彭躬菴以予

 觀之躬菴尚平實而繼莊之恢張殆有過之惜乎不

 得盡見其書以知其人更二三十年直冺没矣世有

 如晁子止陳直卿者倘附存其新韻譜之目而以予

 所述其書之大意志於其後猶可慰繼莊於身後也

 繼莊書中所述 大兵征俄羅斯及王輔臣反平凉

 文俱極可喜

 繼莊之才極矣顧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極口許

 可金聖嘆故吳人不甚知繼莊間有知之者則以繼

 莊與聖嘆並稱又咄咄怪事也聖嘆小才耳學無根

 柢繼莊何所取而許可之乃以萬季野尙有未滿而

 心折於聖嘆則吾無以知之然繼莊終非聖嘆一流

 吾不得不爲别白也

  蓬萊王孝子傳

山左學使者羅君竹園示予蓬萊王孝子事跡士之甚

大之甚君曰先生曷以文發之作王孝子傳

王恩榮者字仁菴山東登州府蓬萊縣人也爲人原欵

而深挺貌修骨聳造次不能以文自達蓬萊縣小吏尹

竒强性險猾頗以巫醫之術有寵於官恩榮父永泰因

寘産與角口被毆中要害立死時恩榮甫九歲祖母劉

氏年高門戸軟弱訟之官不得直僅給埋塟銀十兩祖

母內傷自縊恩榮母劉氏健婦也瘞其姑藳厝永泰棺

于市僦屋其旁居之大書曰豎子殺爾父者誰也泣血

三年病甚呼恩榮至榻前授以官所給銀曰汝家以三

喪易此海枯石爛存此志恨不可忘也𥪡子識之恩榮

旣洊罹大事家盡落依舅以居厲志讀書稍長補諸生

誓於父柩前尋仇以斧自隨其舅患之誘居長山島中

禁勿令出因諭之曰竪子之志固當但殺人者死是國

法也爾父之鬼餒矣恩榮流涕聽命恩榮晝取史記伍

子胥白公列傳朗讀讀巳痛哭夜靜焚香長跪告天絮

語達旦時或困勌假𥧌輙連聲魘厭大呼怨家在此年

二十八舉子辭于舅曰可矣遂行踰月忽遇竒强于道

揮斧急擊稍遠不中乃投以石仆地道旁人爭抱持之

得免竒强諱不言裹足不出一日偶獨立門首又爲恩

榮所見直前斫中其首㡌厚偏引至耳扶傷脫走其家

奔訴于官時巳年遠吏胥案牘槪無可証恩榮出母故

所弆銀陳之訟庭硃批爛然旁以血書鈐之縣令歎曰

至性人也何不幸而遇此吾欲尼爾則傷終天之恨吾

欲聽爾則違累赦之條周禮調人之法具在各爲趨避

巳耳恩榮于是噭然而哭縣令亦哭堂廡內外觀者盡

哭恩榮旣再舉不得竒强亦逺遁棲霞相隔八年適蓬

萊縣人有患病者力延竒强禱治竒强亦以事久稍安

入城過一小巷四顧無人方裵囬間俄而恩榮突岀扼

之竒强皇窘伏地乞哀恩榮謂之曰吾父遲爾久矣遽

劈其腦腦裂以足連蹴其心而絶於時見者驚岀不意

相率前擁恩榮恩榮笑曰豈有白日殺人乃畏死者遂

自繫赴縣㑹竒强家訟當日永泰故自縊非毆死縣令

欲開棺騐視恩榮請曰小人巳有子矣寧抵死不忍再

𭧂父骸以受毁折叩頭岀血縣令惻然乃爲博問于介

眾皆曰恩榮言是遂逕詳法司法司議曰古律無復仇

之文然查今律有殺擅行凶人者予杖六十其卽時殺

死者不論是未嘗不敎人復仇也恩榮父死之年尙未

成童其後疊殺不遂雖非卽猶卽矣况其視死如飴激

烈之氣有足嘉者相應特予開釋復其諸生卽以原貯

埋塟銀還給尹氏以章其孝且將具題旌禮恩榮之舅

聞之見有司曰𥪡子求見其父母耳夫人遭竒禍以要

旌門式閭之榮又何忍矣法司嘆曰汝亦賢者也遂止

而祀其母於祠時康𤋮四十八年也其時𦲷恩榮事者

撫軍則中吳蔣陳錫提學則北平黄侍講叔琳與滇南

李觀察發甲云

全子曰恩榮年六十餘猶爲諸生以目眚乞休于竹園

蓋故泣血時所成疾也東人所作恩榮詩文劇多𩔖拉

雜難上口翻不如法司讞語厯落可喜予因别撰一通

以貽之

  董永昌傳

董永昌雱字山雲一字復齋諸生應遵孫也由太學生

知房縣累官知永昌府致仕子嘗請予表其墓竊嘆

其厯官所至有古循吏風然不特進取未遂且以此罷

官不特天下之人莫有知之者并吾鄕之人亦不知世

無孫可之彼何易于輩固應沉屈兹錄隱學書屋詩乃

撮其大節于左永昌之知房縣也房在鄖之萬山中十

三家餘孽安集未久井𫁘蕭然先是房之田分三等其

賦以是爲差及亂後阡陌荒蕪有司招民以墾其時民

所墾者上中二等之田而所報者下等之賦牧守志在

勞來不加詰也至是有 詔令長吏募民墾荒其能盡地

力者得書上考荆襄鄖郢之間有司各踊躍從事而房

縣獨閴然牧守疑之以問永昌則對曰小民貪一時之

利不顧後來之患今房之所未墾者下等磽瘠石田耳

墾之所入甚少而其賦額之在藩司者皆上等課也且

將不償所出下官巳召耆老戒無妄動矣孟子以闢草

萊爲有罪者此𩔖是也牧守不以爲然笑曰吾儕居官

傳舍耳但得書上考以去何鰓鰓過慮爲而永昌終力

持之得止嗚呼由此後三十年持節開府大臣河東王

士俊廣西金鉷所爲觀之耰鋤遍于境內之沙礫其强

民以田也如驅之出兵者然卒爲中州南土之大患一

民報墾竭其故田之所入以充其新田之賦尚爲不足

而新田終于不毛然後知永昌之所見者早惜其僅持

之彈丸之地不得以此論聞之當宁也荆門大盜誣房

民以與謀及宻訪之則荆門之吏役私令其多所連染

以爲羅織計而房民實不豫然巳聞之憲司非所能抗

乃遣房吏衛之行旣出境醉荆門之吏而遣之其人遂

挈家十餘口入蜀避之其仁心惠政有出於成例之外

多如此其同知永昌也遮放猛卯二土司爭界制府檄

往訊之瘴氣方盛雖本土吏胥皆請稍緩之土官亦意

使者之必不遽至也永昌謂事久或成變王陽爲孝子

王尊爲忠臣勢難畏縮遂慨然而行卒亦無恙前此所

未有也其同知萊州也昌邑素困大水乃濬其河捐資

築長堤于縣南以捍之遂絶水患及去萊人老㓜祖送

不絶于道其知永昌也僅七月而解組是時制府議開

孟迺銀山下其檄于府永昌謂孟迺乃土司若開山則

勢必遣大衆旣遣大衆𫝑必凌蠻戸而金刀所在漢人

與蠻戸必有互相攘𥨸之事且成亂階以書力爭制府

頗不喜㑹六月市中米價驟涌民多死者金齒文移至

行省往返需六旬嘆曰吾不能待請而行矣乃以便宜

發倉平糶并借施甸之穀以給之而飛𮪍請擅行之罪

於制府果遭嚴譴然無過可⿰扌𭥍 -- 指乃以年近七十年老不

及去官蓋猶以前議也旣而制府亦頗知孟迺之不可

輕入稍悔之得中止且深嘆歉仄而

天子亦有原官致仕之命論者謂其時制府固賢者非

竟屬時風衆𫝑齷齪之徒也開礦爲明神廟時厲政不

可行于中土者何况番部至於便宜施賑乃汲長孺所

以見知于武皇而今以之罹咎不亦可爲太息乎然永

昌雖以此去官而卒能感悟制府遏其議而不行是則

身雖去而言得用亦可以無恨矣永昌少隨萬徵君季

野遊得聞證人之敎所謂儒者之得力蓋在此乎其詩

不事修飾稱情而出仲子宖季子宿皆與予善永昌之

殁去今不十餘年諸子貧甚其淸操又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