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外編卷第二十
鮚埼亭集 外編卷第二十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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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
鄞 全祖望 紹衣
記〈五〉
梅花嶺記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圍急督相史忠烈公知𫝑不
可爲集諸將而語之曰吾誓與城爲殉然倉皇中不可
落於敵人之手以死誰爲我臨期成此大節者副將軍
史德威然任之忠烈喜日吾尚未有子汝當以同姓
爲吾後吾上書太夫人譜汝諸孫中二十五日城陷忠
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
流涕不能執刄遂爲諸將所擁而行至小東門 大兵
如林而至馬副使鳴騄任太守民育及諸將劉都督肇
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閣部也被執至南門和
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忠烈大罵而死初忠烈
遺言我死當葬梅花嶺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
乃以衣冠葬之或曰城之破也有親見忠烈靑衣烏帽
乘白馬岀天寧門投江死者未嘗殞於城中也自有是
言大江南北遂謂忠烈未死巳而英霍山師大起皆托
忠烈之名彷彿陳渉之稱項燕吳中孫公兆奎以起兵
不克執至白下經略承疇與之有舊問曰先生在兵
閒審知故揚州閣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孫公答曰
經略從北來審知故松山殉難督師公果死耶抑未
死耶承疇大恚急呼麾下驅出斬之嗚呼神仙詭誕之
說謂顏太師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蟬脫實
未嘗死不知忠義者聖賢家法其氣浩然長畱天地之
閒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說所謂爲蛇畫足卽
如忠烈遺骸不可問矣百年而後予登嶺上與客述忠
烈遺言無不淚下如雨想見當日圍城光景此卽忠烈
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而況冒其
未死之名者哉墓旁有丹徒錢烈女之亦以乙酉在
揚凡五死而得絕時告其父母火之無畱骨穢地揚人
葬之於此江右王猷定關中黃遵巖粤東屈大均爲作
傳銘哀詞顧尚有未盡表章者予聞忠烈兄弟自翰林
可程下尚有數人其後皆來江都省墓適英霍山師敗
捕得冒稱忠烈者大將發至江都令史氏男女來認之
忠烈之第八弟巳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節亦出視之
大將𧰚其色欲強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時以其出於大
將之所逼也莫敢爲之表章者嗚呼忠烈嘗恨可程在
北當易姓之閒不能仗節出疏糾之豈知身後乃有弟
婦以女子而踵兄公之餘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異
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諸公諒在從祀之列當另爲別
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輩也
張相國寓生居記
前閣部華亭張公鯢淵之在翁洲也築寓生居於其廨
舍之右葢故參戎之圃也其曰寓生取本草續斷之字
寓木也公嘗自爲之記以爲予生世寡諧而姓名時爲
人指以故不能爲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顯於時
而又不能爲無用之用如臃腫拳曲之詭覆其短以故
戴鰲三傾擎曦再昃朝宁之上起風波予因爲溝斷師
旅之餘蹈湯火予因爲槎泛斯時但幸死之得所而巳
遑知尚有苟延之日而旣適然遇之則亦適然寓之以
爲壺公之壺巢父之巢若夫死不徒死生非苟生如兹
木之佐兪扁而起膏肓則竊有志焉而非此記所能槪
也葢公之自序如此嗚呼公之爲此記也其言寒暑再
易而圃始成則在已丑之歲乎先是思文巳亡監國方
在閩中公播蕩於翁洲以此寫其無聊迨翁洲爲行在
公以首揆入遷居民舍而以圃居王公之遊息於此
亦無多時雖欲以是居爲止水而不克吾聞公遷居之
後有雪交亭左右舊植一梅一棃其花開相接最爲公
所賞玩因築草亭焉及其死在是亭也亭之外多茶多
黃楊多竹而尢多秋色陶甘霖宋菊齋先贈公皆嘗以
詩與公相酬今所謂寓生居者復爲鎭將之圃曲池危
石依然無恙而無能道公之舊者至於雪交亭之名黃
都御史棃洲愛之嘗以署其亭於姚江高兵部檗菴亦
愛之嘗以署其亭於鄞故其佳話尚傳播於浙東好事
之口又聞公孫茂滋難後歸華亭揭寓生之題以題其
廬不忘祖也茂滋死無後予以問諸華亭之人亦無能
道其舊者嗚呼以平世之宰相易代而後東閣猶或化
爲馬廄而況如公者乎予之爲此記也以補翁洲之掌
故使圖經有攷焉
囊雲先生雲樹記
周先生旣築草瓢於小盤谷題日囊雲一日於懸厓閒
得奇木取以爲養和其自爲之記曰闢囊雲斬去峰腰
叢綠突露枵然空心三面圍一面可容人入立坐其膚
理半如螺黛如大佛頂又如口大開高不盈丈抱之須
人三手臂予甚異之恐其露立而不免爲樵者薪也移
入屋底雪竇住持石奇見之呼以雲樹而題以詩囊雲
殁後雲樹流轉至桓溪李丈東門移致其家歲久稍有
蠧蝕前此樹中盡勒諸公所賦詩及先生記而今漫漶
不可識予令東門之子世法重爲修整其下奠以巨架
而更爲之記或曰世無不朽之物況囊雲之塵視世界
也久矣其何有玆樹之存亡而子惓惓以之予曰然然
否否囊雲非塵視世界者也初囊雲之於小盤谷結茆
也石奇之方丈近焉欲授以法囊雲毎一歸家必入其
令人之室石奇聞曰是殆塵根未斷耶乃止世之愚者
妄以此爲囊雲惜嗚呼人知囊雲之披緇爲有托而逃
豈知囊雲之辭鉢亦有託而逃乎前此之有託而逃欲
長畱君臣之義於天地閒後此之有託而逃欲長畱父
子夫婦之義於天地閒所以相成也此其說在姚江黃
氏爲囊雲墓志同里高樞部檗菴爲囊雲集序巳大闡
明之而予更有申其說者釋氏塵視世界之說其末流
適足以資其滅絕人道之行而肆然行之而無忌卽以
石奇言不自以爲有道之僧乎石奇與陸大行文虎交
文虎結雪瓢於山中石奇爲之奔走先後其閒不遺餘
力文虎死而石奇遂蹊其田葢其不知君臣父子夫婦
之義亦安能知朋友之義囊雲之望望然不屑列於此
輩之伴侶也君臣之義正焉父子夫婦之義正焉卽朋
友之義亦於此正焉此則前輩所尚未及者也至囊雲
之足令人追思於百世固不以雲樹然而見雲樹如侍
囊雲賢者之手澤其孰敢以弁髦視之小盤谷之北有
所謂翰林松者明戴洵之遺也其人亦無甚足稱猶且
以之傳其松而況囊雲乎李氏其寶之矣
枝隱軒記
城西浮石明尚書周文穆公之居也文穆羣從子孫多
賢故當易代之際爭求完節以不媿世臣而枝隱軒者
思南知府元懋德林所搆也思南嗜酒其庋軒中者皆
酒器大小疉迸不可數也軒外平疇所種者皆秫也軒
旁有𢊍有庫顧無長物所列者則罌瓶之屬也思南不
問室家事賓客至先通名其所問者客之能飮與否也
客云能則又問之謂其得久畱此閒飮與否也數日之
閒或不得伴則遣人招之或以事辭則親往強之或不
遇則窮之於所往終不得則四出別求其人必不得則
樵者牧者漁者皆執而飮之所執之人醉猶以爲未足
則呼雲而酹之其觴政然也午夜思飮猝無共者則或
童或婢皆飮之童婢或不能飮則強以大斗澆之猶以
爲未足則呼月而酹之其日之餘也然有招之飮者皆
不赴或以酒過其軒則又必問其人爲何人而後入之
自丙戌以後五年其醉鄕之日月也一日坐軒中忽大
嘔血笑云此吾從麴車醞釀而成之神膏也非病也嘔
不止飮亦不止隨飮隨嘔此其所以死也死之日有父
老入哭於軒不知其爲何許人也其哭云人固有以不
良死者有以良死者夫夫也其在良與不良之閒者也
或問之則曰吾於文穆之家得三人焉江都君以不良
死者也囊雲以良死者也夫夫也江干之破自投於水
浮沈一里有餘而爲人救之守之不得遂其志欲從江
都君而不得者也旋聞其入鸛頂山中翦髮爲頭陀矣
顧以爲不得溺於水當溺於酒山中得酒甚難乃返軒
中日飮卒以溺於酒而死欲從囊雲而不得者也不死
於水而死於酒是非不良死也然其死於酒猶之死於
水非良死也孔子謂殷有三仁周氏之三人猶此志也
江都君者乙酉殉難忠臣志畏也囊雲者故香山知縣
齊曾也或曰思南所最喜與飮爲軒中老伴者尚有二
人其一爲茂材昌時乘六棄明經而不就其一爲元辰
世臣亦諸生而自放者皆其同志也思南卒後九十餘
年同里全生過是軒而記之溯酒人傷節士也
余生生借鑑樓記
鄞之西湖以賀秘監嘗游息於此故有小鑑湖之目借
鑑樓者故錦衣靑神余君生生之寓寮也生生爲太保
尚書肅敏公之後以尚書恩世襲錦衣其自蜀而徙燕
非一世矣生生以明經起思由甲科進取故錦衣之官
雖上而未任已而國亡謀結勳衞子弟兵以殺流賊不
克逃之江南參人軍事又不濟始來鄞其時鄞之世家
子弟喪職者多乃相與悲歌叱咜更唱迭和無虛日僦
居湖上有七子詩社詳見予所作諸公志序中而生生
最長社中奉爲祭酒嘗曰吾敢謂此閒樂不思蜀耶爰
署其居曰借鑑樓諸公在湖上者陸披雲有觀日堂宗
正菴有南軒陸雪樵有歲寒館生生之樓皆與相望詩
箋往復昕夕旁午葢居樓中者二十年一日偶題其集
曰四明余楍先大父贈公見而笑曰是所謂久假而不
歸者歟生生始而長吁繼而涕泗闌干晩年尢困以其
女適姚江挈其孺人往依之然猶戒諸公封固是樓無
毀傷其薪木一歲之中必三四至則啟是樓而居之嘗
曰吾雖死猶當作湖上寓公或與諸公相遇於淒風寒
月之下聞其言者莫不悲之嗚呼古之志士當星移物
換之際往往棄墳墓離鄕井章皇異地以死以寄其無
聊之感方其倀倀何之魂離魄散鷦鷯之翮欲集還翔
滿目皆殘山剩水之恫更有何心求所謂淸勝之處而
居之然而賢者所止必無俗景物遂使筆牀茶竈永爲
是之佳話吾鄞城郭之秀湖上爲最湖上之秀七橋
以西爲最是樓也適當煙雲平遠之區空濛綿渺宐乎
生生之歴二十年而不舍也
方子畱湖樓記
桐城方先生子畱者名授一字季子吾鄞西湖寓公也
子畱以乙酉之變棄諸生薙髮狂走方外其來鄞也以
丁亥旅蕭寺求甬上志節之士而友之未得詫曰是非
鄒魯之耶或引而見之華公嘿農王公石雁陸公周
明春明兄弟則大喜因遍交范公香谷宗公正菴之徒
曰是眞方君友也相與慷謀天下事至其不可意者
高閣其刺不報是年冬五君子難作嘿農石雁爲之魁
香谷亦幾死子畱本參其事幸得漏網顧反有度遼將
軍西州豪士之恨遂傾囊盡周諸公之急尋與周明輩
爲詩社因寓其族孫雪樵之湖樓居久之或謂之曰足
下有老母乃遠客耶子畱瞿然遽歸歸而江北山寨未
靖子畱復豫之捕入牢獄以此盡破其家壬辰復遊鄞
仍寓陸氏之湖樓子畱不堪挫折自其蒙難嘔血數斗
遂病神氣日削不可療周明兄弟思裒資爲買田令奉
母來鄞卽以湖樓居之時子畱之婦翁同知寧波府事
不知者以爲其因此而來而不知非也癸巳子畱自天
門山往石浦葢有探於海上之消息疾動竟不起春明
爲馳赴殮而迎其柩以歸湖上之詩人以子畱罷詩㑹
者期年且相與哭之曰嗚呼子畱丁亥戊子之閒一宐
死英霍之閒再宐死嘔血於家三宐死其不死也謂天
殆生之以存義熙之人物而竟不於客死耶子畱詩
文集共一卷董丈曉山序之附其櫬以歸予年十三侍
先公過陸氏指湖樓謂予曰此方先生哦詩處也嗚呼
當明盛時湖上之亭榭多遊人所棲息而獨是樓與余
錦衣借鑑樓皆出於亡國之後說者以爲故國之星火
所由繫焉故其人巳死而不敢以寄公之逆旅目之是
則雪汀竹嶼所與終古長畱者也
不波航記
陸周明先生兄弟有屋數楹附近賀秘書祠下眞隱觀
湖心寺俱當其前衆樂亭峙其左碧沚斜映其後樓之
旁有橋橋之旁有柵湖水入焉登樓一眺湖之勝可盡
也其名曰不波航攷是航爲宋澄淸亭址先生尊人大
廷尉公始築涵虛閣而先生兄弟廣之周明自江上歸
姚江王侍郞懸首城西門周明簒取以歸藏之密室毎
逢寒食重九輒招邀同志祭之航中放聲慟哭哭畢各
有詩記之雖家人莫知其誰祭也張尚書之死周明已
卒春明之設祭亦必於是航焉其素往來是航者持禁
甚嚴稍渉山王之嫌者輒被拒祇高武選隱學王太常
水功宗徵君正菴董隱君曉山葉隱君天益范公子香
谷及先生族子雪樵吾家諸祖木翁葦翁而桐城方爾
止華亭宋菊齋成都余生生爲寓公其時唱和最多周
順德囊雲矢不入城然每遙和其作三寓公旣散李徵
君昭武朱隱君柳堂與先贈公亦屢集其中嗚呼是航
雖小謝臯羽之西臺也邏舟之所不過中流之所不移
甲乙丙之所不諱滄桑搶攘之際是航之所維者大矣
自耆老相繼凋喪昔年詩筒所集化爲酒罏輿夫皁隷
喧呶其下湖光亦爲之黯然豈知當日固朱鳥之所集
乎周明先生子經異乞予爲記逡巡未作而經異亦化
爲異物矣適輯湖上藂書爲踐此諾百年而後更不須
張孟兼輩之攷索也
端溪講院先師祠記
古人釋奠之禮必於其是之先師或是無其人則
必合於隣近之國以祀之三代以來之制莫有易也端
溪講院爲大府育才之地而向未置先師祠爲禮典之
大漏予主席議舉此禮高要令蜀人劉君攝通守事通
守故專司講院之事者也劉君以經術起家名進士其
人醞籍有理致不以予言爲非亟成之肅治栗主入祠
予得帥諸弟子習禮焉其中祀朱子其傍則粤東之先
師共一十有六人諸弟子或問曰粤東之先師止於此
乎曰不止於此然而不能以遍及也吾拔其尢者而巳
矣曰宋元豈無人乎曰有之梁先生觀國遊於致堂之
門者也陳先生去華遊於𧰼山之門者也是皆有蓽路
藍縷以啟山林之功者然而遠矣況梁氏於朱子行輩
相等難祔食也姑置之葢粤東之先師當首白沙是固
俟之百世而不惑者予表粤東之學派最盛者曰白沙
陳文恭公之學故首祀白沙而及其高弟八人八人之
中其生徒最富者曰甘泉湛文𥳑公之學而又及其高
弟三人其外則有爲陽明之學者二人方明中葉天下
稱白沙甘泉之學曰廣宗陽明之學曰浙宗及陽明之
學亦入粤而二宗共流布於嶠南然又別有一宗不附
白沙廿泉不附陽明而以窮理格物敎人者曰泰泉黃
文裕公之學實與鼎足而立予亦表而祀之而及其高
弟一人居常謂講學當去短集長和同受益不應各持
其門户而後人正亦不可不知其門戸故合而祀之仍
分別而各志之曰若者白沙之學若者泰泉之學若者
粤人私淑陽明之學是粤中學派三大支也諸弟子生
其鄕近其世誦其詩而讀其書倘能追尋其墜緒而不
失其流風豈特主斯席者之光吏斯土者之幸抑亦諸
先正之欣然於地下者矣〈此下有語未旣有起而問者曰瓊山邱云云葢論邱瓊山〉
〈不祀之故今缺但卽存者亦足成篇〉
紫藤軒記
藤花在京師於諸公署中推吏部都㕔之藤匏菴吳尚
書所植也其在薦紳先生家則海波寺街之藤竹垞朱
翰林所居也皆見於前人歌咏極盛而近始推宣武門
李氏之藤其大合圍毎花開時濃陰覆屋香氣繞座花
下人如各擁紫綺裘者穆堂先生時觴咏焉巳而萬編
修孺廬來京先生以是軒爲之館而軒之左有屋數楹
則予居焉三徑相參不須外召吉日良辰共坐花下採
花葉和粉爲不託或和以菜爲下酒物好事者聞而競
至而是軒之藤文讌始極盛予聞是軒之興也合肥李
相公實先之葢平津之閣也其子丹壑詹事讀書於此
合肥之後歸於長洲韓尚書巳而歸於嘉善曹侍郞巳
而歸於韓城張尚書韓城之後先生得之五世遞傳皆
座主門生也而皆登三槐躋九𣗥不可謂非京師邸第
中盛事也然此特以名位之淵源言之至其力足以傳
此藤則或不係乎是今先生道德文章之盛當世之碩
果也其同岑而異苔往來於是軒者皆名輩也藥籠之
佳材不祇桃李也碧梧翠竹則陔南相望焉故偶一唱
韻而和者駢至爭奇角秀則所以傳是藤者其在斯乎
不然京華之坊巷乃傳舍所謂閱人最多者也其能使
樹木之爲人愛惜豈偶然哉
平山堂記
乾隆二年冬予以大雪畱滯揚州同人約爲平山堂之
遊時方浚運河小秦淮一帶半爲河水所注又益以雪
紅橋左右園亭半入水中枯木怪石浮動水面抵法海
寺舍舟徑至堂下予不過平山已六年堂前萬松皆成
蔭徘徊第五泉上旋酌酒堂東之平樓松風吹雪沁我
心脾因與坐客言斯堂古蹟累遷而志乘不詳明陸儼
山集云揚州平山胡安定祠乃舊司徒廟改作其東別
作廟未成元李五峰過平山堂故址詩云蜀山有堂今
改作騎馬出門西北行自注今爲司徒廟以兩公之言
合之元巳改平山堂爲司徒廟明又改司徒廟爲安定
祠是今之安定祠乃前此之平山堂歐劉所憇者此也
吾聞揚州故城跨蜀岡以連雷塘則平山在城內及柴
周改作始爲今城但故城亦不能盡包蜀岡故楊行密
攻畢師鐸並西山以逼城西山卽蜀岡也陸孟俊攻韓
令坤亦屯兵焉胡身之曰揚之東南北皆平地惟蜀岡
諸山西接廬滁攻揚者率循山而來據高爲壘以臨之
則故城特踰岡而已及城旣徙則山竟在城外故李丞
相庭芝爲閫使鑒前此有據堂瞰城以施攻具者乃踰
山爲城以捍之卽今山後所稱堡城者是也史亦言李
全之攻揚日坐堂上俯臨州治以今之堂址廟址祠址
按之地𫝑甚庳安能遠瞰豈宋時山址尚高其後歲久
漸夷而漸下歟或有鑒於兵禍故夷而下之歟否則別
有飛樓之屬歟是皆未可知也乃若司徒廟中列祀五
神相傳以爲茅姓攷之南北二史王琳之死壽春傳首
秣陵茅智勝等五人實葬其首頗與廟神數合但是時
南朝之揚州在秣陵北朝之揚州在壽春皆非江都抑
亦訛而置之歟或五人者曾有宿畱於此而得祠歟抑
別有五神者歟又皆未可知也堂上有樓舊祀歐劉諸
公今獨不及劉是所當增置者酒罷擬雪訪山後城
址顧風色甚寒山路又爲雪阻乃歸同人卽令予詮次
席閒語爲是堂記嗟乎春風幾度陳跡何常予之叨叨
得母爲山靈所笑耶
小有天園記
杭之佳麗以西湖西湖之勝莫如南屏南屏之列峰環
峙而慧日爲之尢陟歡喜巖至琴臺有司馬公磨崖之
隸書怪石嘉植不可以名狀也登其巔重湖風景了然
在目相傳百年以前諸老之園亭池榭盡在其閒今不
可復問而日新而未艾者曰汪氏之小有天園是園也
本名壑菴爲汪孝子之萼廬墓所居其後遂爲別業適
當慧日峰之下其東卽淨慈寺也孝子身後孫守湜益
葺之築南山亭於峰上於以封植嘉樹無忘角弓薦紳
先生游湖上者未有不過是園感嘆舊德畱連光景其
題咏盛見於前人別集乾隆十有六年
天子南巡狩孝子之後人湛等更復闢治新其軒序浚
其池塘增其卉木以爲大吏㸃綴湖山之助巳而
天子幸淨慈遂至其園問其主杭守臣杜甲具奏汪氏
累世同居家門敦睦
天子欣然色喜翊日再𦲷其園進御饌焉爰肇錫以嘉
名曰小有天園賜奎墨以旌門兼製長句一首湛等感
激
天恩恭建
御碑以奉
御製有光熊然上燭雲漢而屬予爲之記恭惟
天子以孝治天下親奉
聖母時巡嶽瀆以省民閒之疾苦而於山川名勝古蹟
亦閒一遊豫以冩閒情然自淮而東士大夫家之臺榭
祇吳中梁溪秦氏之園建置最古又以今侍郞蕙田方
在法從故得邀
翠華之小憇此外未有所聞而汪氏獨得之其爲寵光
何可勝道語不云乎莫爲之前雖美弗彰莫爲之後雖
盛弗傳非孝子之積善不足以佑啟淸門得玆 殊數
而非諸孫之克世其家亦何以歴久長新上荷
天寵也汪氏其勉之哉移孝可以作忠自今以往所以
丕振孝子之家聲以上報
國恩者當何如矣湛固汪氏之宗老也於是役尢有勞
其定以予言爲不謬也
西湖張氏祖墓記
明太子太保吏部尙書仁和張恭懿公故淸河之裔冑
其墳墓世在湖上子孫析爲數眷族大代遠漸就零落
獨吾友誠然能以讀書砥行守其家風誠然性忼爽見
有所不可輒義形於色不計事𫝑爲之然貧不克自立
家有四世喪未舉其宗姓之棺更二十餘誠然滌其家
不能當一隴之用乃思得功名之㑹爲先世蕆此事時
大河南北方需人治水誠然遨遊其閒無所遇困而歸
益自傷復折節讀書其所知有居燕者招之入京令其
子弟受業誠然中分束脩寄其半以奉老母甘旨而篋
其半爲葬費麻衣菲屨對天自矢數年約計所有足以
粗辦馳歸大㑹宗族親表身先役人負土荷鍤時方苦
冬十指皸裂血涔涔下於是其高祖以下旁親無不畢
葬於恭懿公大墓之旁左昭右穆馬鬛巋然誠然以隻
雞上祭祝曰自今以往先人其佑我小子使得治墓田
數畝世奉烝嘗斯墓亦永無廢壞聞者莫不泣下誠然
於雍正巳酉再入京秋試方報罷臥病邸舍同里有富
人者惑於堪輿瞰誠然出賺其族子盜買恭懿公墓旁
地將以葬親誠然聞之扶病南下長跪請於富人願得
倍其價贖歸富人陽諾之卒不許誠然訟於官亦寢不
報乃以顚末揭於通衢皆莫爲誠然言者計無所岀適
有爲富人謀者曰子必待儀物一一備具方得下窆張
生嘵嘵不已時久將變生不若陽爲渴葬者以杜其口
張生將若子何富人然其言以空槨入域一昔而就誠
然方皇急閒大駭巳而偵得其謀因念事急非決裂爲
之不可是夜大雪誠然呼郊外惡少年飮之酒濳舁一
宗人棺之無後者入山左手挾利又右手操大鉏逕發
其塋將半守者方覺望見誠然𫝑洶洶弗敢出葬畢盛
其墓之土於盤晨叩富人之門謂曰吾觀土色似不佳
非可以爲君先人葬地謹以權厝吾宗人矣敢告富人
訟於有司謂前事且需後命若盜葬則不可以訓欲先
治誠然張氏之族子又多右富人者誠然愈窘會前知
山陰縣如臯鄭大德以需次來浙河聞其事而嘆曰誠
然欲保其先世之墓地仁也出奇計以敗富人之謀知
也挺身冒險勇也且富人有訟案未結則其地尚非其
所得有也富人未能白其盗買之說而遽營兆域則誠
然未爲盜葬也乃力言之有司誠然得自解而富人
亦棄其地弗敢爭嗟乎昔李方叔謁東坡於黃一夕撫
枕流泗曰吾忠孝焉是學而親未葬何以學爲晨起卽
別東坡將客遊四方以謀之東坡解衣爲助又作詩以
勸世之好義者於是不數年累世二十餘柩盡歸窆華
山下范蜀公爲表墓以美之元李堯民七喪不舉吾鄕
史縉叟解其囊之半以賙之又爲之致哀詞以告助於
同志誠然營葬一節無乃𩔖是然而方叔堯民尚有聞
其事而資以將伯之臂者誠然不特無之也反有乘墉
伏莽之徒眈眈逐逐其閒斯則其尢難而可謂之孝子
慈孫者矣誠然旣竣事圖其前後墓之疆址屬予爲文
以記之將刻諸墓道之右使子孫知所淸核而弗替也
誠然之才不如方叔予亦無東坡蜀公之力顧乃視搢
叟之於堯民尚未逮焉良可媿矣誠然名果寄籍爲大
興諸生
曠亭記
山陰祁忠敏公之尊人少參夷度先生治曠園於梅里
有淡生堂其藏書之庫也有曠亭則遊息之所也有東
書堂其讀書之所也夷度先生精於汲古其所鈔書多
世人所未見校勘精核𥿄墨俱潔淨忠敏亦喜聚書嘗
以硃紅小楊數十張頓放縹碧諸函牙籖如玉風過有
聲鏗然顧其所聚則不若夷度先生之精忠敏諸弟俱
以詩詞書畫瀟灑一時日與賓從徜徉亭中忠敏之夫
人世所稱大商夫人者工詩其女郞湘君並工詩亦時
過此園忠敏殉難江南塵起幾二十年吾郷雪竇山人
與公子班孫兄弟善時時居此園顧其所商榷者鮫宮
虎鬭之事其所過從者西臺野哭之徒不暇畱連光景
究心於儒苑中矣公子以雪竇事戍遼左良不媿世臣
之後而曠園之盛自此衰歇今且陵夷殆盡書卷無一
存者并池榭皆爲灌莽其可感也仁和趙徵士谷林其
太君朱氏山陰襄毅公女孫祁氏之所自出祁公子東
遷夫人年少日夕哭泣其家爲取朱氏女甥使育之以
遣日卽谷林太君也方谷林尊公東白翁就婚山陰其
成禮卽在祁氏東書堂中是時淡生堂中之牙籖尚未
散東白翁豓心思得之太君然流涕曰亦何忍爲此
言乎東白翁嘿而止蹉跎四十餘年谷林渡江訪外家
則更無長物祗曠亭二大字尚存董文敏公之書也乃
奉以歸谷林小山堂藏書不減宅相其中亦多淡生舊
本泊花池檻之勝尢稱雄一時乃商於予欲於池北竹
林中構數椽卽以曠亭名之以志渭陽之思以爲太君
當新豐之門戸以慰東白翁之素心其意良美乃爲文
以記之
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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