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外編卷第十八
鮚埼亭集 外編卷第十八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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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八
鄞 全祖望 紹衣
記〈三〉
東四明地脈記
四明二百八十峰各據一面東七十峰連寧波之鄞慈
二縣境西七十峰連紹興之姚虞二縣境南七十峰連
寧紹之奉化嵊二縣境北七十峰亦姚慈二縣之境也
而杖錫爲四明山心居中以運之然所謂二百八十峰
之派或比連或中斷或蔓延或飛度紛綸變化不可究
詰雖昔人作圖經者亦未能了然也予以陰陽之運凝
而爲山融而爲水實一氣也水之所出必本於山山之
所窮卽寄於水故神禹未導水先導山今卽以觀山者
觀水而其址界安所遁乎以東四明之七十峰言之正
派爲鄞支派爲慈而鄞之派又分爲二其在江之西南
者正派也其在江之東南者支派也大江橫貫其閒是
羣山之尾閭也西南之派又分爲二由杖錫至它山者
爲正派旁出抵大雷山者爲支派而水道隨之以分它
山之水導源由上虞之斤嶺經小嶺上莊龔邨爲一支
其自上荘之南出分水嶺至蘆棲坑又爲一支其自分
水嶺之南歴杖錫杜嶴鄭巖又爲一支鄭巖之水東流
與蘆棲坑水合至大皎而龔邨之水至小皎分流至鯨
魚山前而合於是至蜜巖過樟邨又一支自杖錫之南
出天井一支出灌頂並至平水上下而合所謂大谿者
也又東至於它山其謂之它山者水北皆山而水南無
之至它山忽矗一小峰以相對故得於此置堰又東歴
洞橋合響巖諸峰之水入桓溪爲前港未抵洞橋自鳳
山旁流入仲夏合石臼諸峰之水爲後港二港之水會
於沙渚又十里合鏡川戚浦諸流放乎櫟社抵長春
門瀦爲日月雙湖大雷山之水自鳳嶴出一自林邨出
稍東經望春白鶴諸山下其初有廣德湖以蓄水旣廢
遂合兩道之水抵望京門入月湖與它山之水㑹它
山之水盛則城外有行春烏金積瀆三碶以洩之江大
雷之水盛則城外有保豐碶以洩之江前此它山之未
有堰也溪流釃泄入江而江潮深入內地長春門外兩
岸五十餘里之田皆不可耕而望京門外之田賴廣德
湖以得振然猶恐桓溪前後港之水西向撞擊此仲夏
堰所以爲二水之界也它山堰旣立而洞橋以東爲塘
河淸流湛然未幾廣德湖亦塞爲田大雷之水橫穿而
至不待入城而後與它山之水會矣葢自仲夏斜行一
來會於沙渚再來㑹於鏡川三來會於櫟社仲夏之堰
由此而毁旣入長春門而餘波在城外者尚與西來之
水㑹於崇法寺岡是它山之全勢實合大雷之水以行
其不盡收者方沿白鶴諸山而出合鳳嶴林邨之流以
爲望京門之渠耳或疑它山在四明諸峰中不爲偉不
知萬山之水賴此渺然者而奠則尊矣大雷本其別子
固宐朝宗之恐後也〈黃南山僉事以鄞脈出於錫山至桃源次於崇法寺岡入南門歴鎭〉
〈明嶺抵侯濤山而止攷之宋元人皆無此說且錫山在它山之西大雷山之東其岡隴左縈右拂若爲兩山〉
〈之介紹而水勢亦兩相呼應非能獨成巖壑者也安得擅一城之脈乎自南山以來皆守其說予竊以爲不然〉
〈故特詳之〉東南之派亦分爲二太白爲正派大梅爲支派而
水道亦因之以分太白山之水自大函同谷玉几育王
而下爲寶幢河由三谿而下會於東吳爲東吳河由黃
瓦溪而下會於小白爲小白河皆至大函山下合寶幢
河溯江東諸碶閘以入江而育王之背則爲鎭海三河
所歴之山莫高於太白者大梅山之水㑹於橫溪七十
二流注焉蓄爲東錢湖而溪水溯湖之諸堰亦自江東
諸碶閘以入江其中萬山錯互而以金峩爲案其背則
奉化之交其旁岀者由大嵩薄於海岸而止〈丹山圖咏不知太白〉
〈諸山亦屬東七十峰所有而止收大梅所謂罣一漏十者也〉此鄞城之形勢也葢城
外阻江以爲天險而杖錫諸山之龍飛而鳳舞者萃於
城中之雙湖故江東兩道之山祇足以爲外衞然猶恐
城中之氣之閼也則引雙湖之水自三喉岀以通之是
其建置之精古之鄮城所弗逮也其自大隱而下則屬
之慈溪然不過分東四明之十二而車廄諸峰則北面
來注之者
小江湖強堰記
它山堰之截江也夾輔之功莫過於陳府君之廻沙閘
觀於王寧軒四明志所陳三策沙之爲患其亦鉅哉近
者西岸之沙頗不爲患說者以爲明沈令增高堰址之
功雖未必盡然而沙之乘流而至者則已少故迴沙閘
亦無過而問者岸谷變遷不可以常例詰要之陳府君
之苦心不可沒也至堰南有龍舌則舊志皆未之錄嘗
觀其規制蓋卽水中天成之沚而護以石雄偉堅壯斜
障水勢居民以爲堰之得有程度旱則七分入湖三分
入江澇則七分入江三分入湖者皆賴此蓋有神術焉
近則其石崩壞而堰水不問旱澇入江者多入湖者少
顧疑王元恭修至正志其於小江湖上碶閘隄壩之屬
蓋三致意焉而此獨不載其呼爲龍舌特出於土人之
𧰼形耳則其不見於志甚可疑也及讀魏吉州峴它山
水利備覽有云堰南得小嶼屹然流中有捍防之勢
人目爲強堰乃恍然曰殆卽所謂龍舌者也強堰者謂
其本非堰而似堰也但據吉州之言則強堰出於天然
未嘗施以人力今之加以石者不知昉自何時夫萬山
之流奔迸而至忽有橫厲其衝者雖強不能不圯故石
工必不可以巳況其地當迴沙閘之上流則亦式遏之
一助也良法苦心如此而始事之人闕如予甚恨之大
略當岀於至正以後故王志無之今參攷舊聞仍標其
強堰之名以易龍舌且爲之記由近日水道觀之迴沙
閘尚可輕而強堰較重及今雖多崩壞其址尚未盡圯
亟修復之猶可爲也更遲之則愈難矣吾鄕民命盡係
於江湖諸陂塘之功有司視其廢而莫之治何古今人
之賢否相去一至此也
高尚澤釣臺記
唐賀秘書之故居在吾鄞城南馬湖故其地曰賀家灣
有池曰洗馬以秘書族祖德仁故也去馬湖不數里爲
響巖秘書之別墅其澤曰高尚蓋取明皇御賜詩句澤
之上有秘書釣臺焉城南之山水皆屬東四明一帶所
磅礴無不奇者至響巖益淸越蕙江九曲澄碧無際瀕
江石壁橫厲如屏風水北作聲水南應之嘹亮如石鐘
而寥天淡蕩時見空中色相如佛影巖下有洞槎頭鯿
之所聚漁人終歲取之不竭殆文選所云丙穴者也江
東產鯿之富莫過於浦陽顧其風味遠遜是閒數倍巖
上篔簹數萬蔽天拂日長有雲氣護之又有鸕鷀千羣
往來沚中而北巖則有頻伽飛鳴其閒此釣臺之大槪
也當日秘書御風仙履朝遊剡曲暮宿石梁浙東洞天
都歸嘯傲是臺特遊息之一區耳而其勝絶如此環臺
左右而居者爲葛氏吾友巽亭之祖宅也山中更無庶
姓巽亭致疑於其家譜言遠祖有官太尉者實偕祕書
居此顧何以不見舊志予攷葛氏原籍潤州之丹陽其
居鄞始於宋慶歴中贈都官郞中旺實自處州之麗水
來則太尉之說非也都官爲鄞江先生高弟以多學稱
隱居不岀故世遂以高尚澤稱高尚宅屬之葛氏都官
之子度支曁度支之子主簿皆荆公爲作志世德如此
何事遠稱太尉以蹈沈約魏收之失巽亭曰然吾固疑
之得子言而益信也予嘗遊桐廬江上縱觀嚴公東西
二臺其地勢良寥廓山高水長令人興一絲九鼎之感
然是臺之秀則別自有不可掩者今葛氏收之筆牀茶
竈之閒何其幸也因語巽亭令修復其故址臺下別爲
祠三閒祀祕書而配之以都官予將棄人閒事來作祠
下史看山看竹日哦詩佛影中飢則啖青鯿以爲糧雖
萬戸侯不易也
紫淸觀蓮花塘記
宋尚書豐淸敏公之故居在桓溪旣貴後在月湖而其
園在城西淸敏身後築紫淸觀以奉祀元時豐氏他徙
其地爲人所侵布政公於明正統中自定海歸鄞失其
故居卜之遇豐之革喜其與姓符次日訪得紫淸觀於
城西遂復先業其事甚奇崑山葉文莊公登之水東日
記歴傳學士考功父子中興甚盛考功晩年以放蕩廢
家日落其後建昌雖以甲第繼之弗能振於是豐氏遂
衰而紫淸觀不可問觀本附郭繞觀三里皆曲塘妙蓮
彌漫水中甲於四明蓋猶豐氏之物也嗚呼人心畏暑
水面搖風淸敏所以折巨奸者以咏蓮之詩著則是蓮
也關乎元祐黨人之逸事蓋比之指佞之草而淸敏又
嘗領鄕郡〈黄僉事楊敎授皆以淸敏嘗知明州而宋史無之殆岀於豐氏世譜然當是領鄕郡〉是
卽其甘棠也七百年以來光景長新過斯塘者宛然巖
巖諤諤之風裁園雖亡其人如在焉古人之足爲蓮重
者茂叔之學統淸敏之風骨茂叔之行藏非若清敏之
時也故茂叔之所寄託其言渾然而清敏則侃然要所
謂出淤泥而不染其志同潔其行同芳淸敏之後爲吾
鄕四姓之渠名德接踵監倉太平二公之忠節吏部父
子之講學定城之吏治至有明而爲布政學士二公之
諫俱不媿於花之君子淸敏之澤遠矣今豐氏之子
孫蕭寥衰替蓋亦極盛之後難繼歟荒郊斜日遊人增
感然而淸敏之蓮非僅其子孫之所當護惜者也理義
以爲雨露名節以爲風霜瞻仰舊德其必有肅容而至
者矣
董孝子墓柱記
輿地碑目引祥符圖經云德安軍孝感縣北一百三十
里晉孝子董黯家焉故後魏大統十六年改爲董城有
墓碑然今慈溪亦有董孝子墓徐浩所書碑碣尚存當
攷按吾鄕孝子乃漢人事見㑹稽典錄而產德安者乃
晉人也古今人物同姓名者極多同姓名而同行者惟
此兩孝子爲然但漢有兩王商皆戚畹則同姓名而同
官有兩京房皆經師則同姓名而同業且又皆同時者
今兩孝子相去遠不足奇也獨是古今孝子亦多獨此
兩君者一以董名鄕一以董名城一以慈名溪名縣一
以孝名縣若有無弗同者此則董氏之佳話也乃爲題
其墓柱之石至孝子墓在鄞不在慈徐浩碑在廟不在
墓圖經所志有誤者蓋未及詳攷耳又按陳思寶刻叢
編云德安之董城乃董永也更識之以備攷
眞隱觀洞天古蹟記
四明舊志由張津以至楊實皆過於寥略一切古蹟闕
而不備予嘗思補爲輯孴而萍梗南北未遑也客或問
史忠定眞隱觀洞天之勝因疏舊聞以答之史氏先世
本居月湖上忠定曾祖冀公爲明州吏奉其母至孝嘗
揮金治具挽舟遊湖中而大吏者俗人也聞之恚其不
告摧挫之冀公坐是拂鬱以天其夫人葉氏卽守節訓
子者也〈見忠定葬五世祖招魂詞中〉忠定之爲翰林學士也嘗自署
鄮峰眞隱高宗因御書以賜之已而入相丐閒孝宗問
曰師相眞隱之區已告成乎對曰未也孝宗曰然則朕
當成師相之志卽賜月湖竹洲一曲而詔臨安府以萬
金爲治觀瀕行光宗在東宮大書四明洞天四字贈之
先是忠定嘗登四明山中入雪竇岀杖錫求所謂洞天
故址不可得至是因光宗之書累石爲山引泉爲池取
皮陸四明九咏彷彿其亭榭動植之形容而肖之於是
觀中遂有四明窻鹿亭樊榭過雲南北潺湲洞靑櫺鞠
侯諸勝觀之左建寶奎閣以貯兩宮御書又建祠以祀
四明山王及謝高士遺塵之像又造划於湖中以修
競渡故事又割觀之右爲精舍以居沈端憲公而湖上
之以洞天稱遂自此始當是時忠定以甘盤舊學致政
家居冠蓋駢集而觀中林泉極盛忠定愛之甚其鳩工
也有上梁文其迎四明山王栗主及高士像也有奉安
文其落成也有銘其爲划也有致語其詩餘中爲觀
作者凡數十首而陸放翁來訪爲賦四明洞天詩忠定
和之其和鄭郞中輩賦九題者再皆觀中之九題而非
四明山中眞境也樓攻媿詩曰相家小有四明山謂洞
天也於是忠定仲子忠宣於觀之西築宅衮繡坊冢孫
子仁於觀之東築宅碧沚而文靖亦構別業於觀音寺
址皆邀寧宗御書之賜湖上之勝遂盡歸史氏蓋史氏
自嘉定以後不爲淸流所與而忠宣子仁則雞羣之鶴
克守忠定家法不以宗衮累其生平慈湖絜齋諸公過
從不絕而又重以端憲之精舍故洞天爲之增色終宋
之世爲游人之勝場元時忠定裔孫朝甫欲修是觀淸
容爲作募疏未幾而究爲道院其後改爲晏公廟又改
爲尚書陸公祠先宮詹之購斯地也謂吾力豈足比忠
定然南雷九題之修或庶幾焉及平淡齋甫成而逝世
洞天遺躅於是不可問矣
重修三江亭記
吾鄕之水凡三條其自剡中而下者奉化江之源也其
自杖錫諸峰而下者鄞江之源也其自蜀岡而下者
溪江之源也胥㑹於城東以入海故曰三江之口舊有
亭焉宋建炎之兵火無復存者紹興中集英潘公良貴
別建之自爲之記又爲之詩謂其盡得三江之勝坐觀
俯揖雖有美堂且弗如欲使游人平其優劣鄞之薦紳
先生汪思溫蔣璿薛朋龜輩皆從而和之其後石湖來
守亦時陪魏文節公遊焉集英終身不主和議晩歲投
閒秦氏使人致意亦不答思陵侍從中尊宿而橫浦最
心折者也其守吾鄕方當還定安集之際瘡痍未起豈
徒夸遊觀之樂蓋亦稍爲灰燼之餘略振其氣是故斬
鯨遼海擊楫中流鄭若谷之和詩其足以知公之志者
也惜其甫一年而去未竟其用然史稱集英在朝亦不
過八十餘日則在吾鄕一年蓋巳久矣以城東之勝地
重之以大賢之所營可以聽其風流之歇絕耶是以重
修而記之嗟乎有美堂處通都遊人過之者多故其名
長存是亭遠在海隅屐齒所希到卒不能與之爭勝吾
是以嘆山林寂寞之士終易屈於朝市之徒也
重修衆樂亭記
宋嘉祐中錢集賢公輔來守明建衆樂亭於西湖左右
夾以長廊澄波碧瓦有如列繡已而入集賢繪圖記
勝丹陽邵安𥳑公爲記司馬溫文正公王荆公輩皆爲
之詩吾鄕湖上故蹟得見於諸宿老集中者蓋自是亭
始其後屢圯屢復然巳遷於故亭之西非復前此中央
夏屋之偉構矣明萬歴中竟爲驛吏所據先宮詹淸而
復之近又毁予自京師歸草草改作以存先人之遺湖
上諸公卽令予爲之記宋之隆也莫過於仁英之世其
時朝有賢大臣故四方牧令亦多得人政通民和休風
翔洽集賢之在吾鄕尢一時之望也前此湖已久不治
集賢仿杭之西湖盡淘其淤因以其土築隄湖上環以
花柳卽所稱偃月隄是也是亭在隄之南實遙臨之今
隄雖不存猶幸亭之無恙焉集賢爲安定弟子與范堯
夫孫莘老齊名學有原本故諸公倡和之詩不徒流連
光景以夸一時之盛而多足以發集賢之志溫公之詩
曰使君如獨樂衆庶必深嚬陳汝羲之詩曰漬墨新名
人㑹否不將民樂廢民勤馮浩之詩曰無俾一夫愁將
和四時盛而吳正憲之詩曰疊𥿄爲君書所見不知衆
樂誠然哉是尢可以見古良友箴規之誼誠懼集賢之
政稍有未至或不逮所言者夫集賢之政美矣而諸公
之言猶然嗚呼是豈近人之所能及耶集賢之遺愛治
湖一節其小者耳然卽以小者言之蓋亦水利之所必
需故安𥳑推本於其憂以致其樂夫不能憂其憂亦豈
能樂其樂後世之牧令惟其置可憂者於膜外故不過
自求其樂而巳集賢之亭其鞠爲茂草宐也安𥳑之碑
已無存者諸公詩刻亦蝕其半予皆別礱石以勒之而
附予記於其次
是亦樓記
袁正獻公世居城南其講堂卽所稱城南書院者也講
堂之旁有小樓名以是亦正獻游息登眺之所也深寧
居士述正獻之言曰斯區區者不高大耳是亦樓也
不特斯樓推之山石花木衣服飮食貨財隸役莫不皆
然卽更推之我生通籍以來之宦情皆作斯樓觀曰
不高顯耳是亦仕也蓋凡身外之物皆可以寡求而易
足惟此身與天地並其廣大並其高明我固有之朝夕
摩厲不容少怠若自安於流俗而曰是亦人耳則吾所
不敢也蓋正獻命名之意如此予嘗謂聖賢之學總不
容苟且之說故不特不可以苟生亦不可以苟死不特
不可以苟取亦不可以苟與苟生苟取斯其人本庸下
之材雖欲爲之起懦而不能斯流俗之所爲也苟死苟
與則固有求異於流俗之心而不知此急功近名之見
君子恥之乃獨有不妨於苟者則惟居處日用之閒孔
子所以稱衞荆之善居室也正獻之名樓蓋祖其意而
巳從來文章家所敍次園榭之勝不過流連光景張皇
其位置之工未有以儒林之法言入之者故予於正獻
之樓特詳其語以見斯樓之存卽先喆之學統所寄也
正獻之殁五百有餘年矣城南甲第鞠爲田父之廬予
於歴刼以後重求書院之址而岀之因幷求樓址而出
之彼承學之過此者返而省心如聞瞿瞿灌灌之在耳
焉於以去其求安求飽之念而不求至於聖人不止是
則正獻之所望也
嬾堂記
鄞西湖十洲之尾舒中丞信道嬾堂在焉中丞本貫慈
水通籍後居鄞今城南行春碶旁諸舒皆其裔孫而城
中則明嘉靖中長史纓是也杲堂先生輯甬上前輩詩
不知而闕之嬾堂在錦里橋之南居人呼之曰嶴底以
其爲㠀嶼之盡境也實與樓楚公晝錦堂紫翠亭墨莊
相望至今居民尚呼舒官人巷中丞游天童詩曰昨夜
長鬚城裏回報道湖上秋風來醉園雨過月臺冷籬根
白菊看看開忽見江頭江月白紛紛笑語城東陌一尊
北酒一枰棋未到嬾堂猶是客題十洲松㠀詩曰歲晩
何人同寂寞水西我有讀書堂皆指此也王庭秀遊西
湖詩曰誰將水仙境聊借詩人仗微吟示淸野鏖戰得
閒放坐令湖上景勝絕神宇王問訊嬾堂居松竹忻無
恙其景物之爲人追慕如此志乘皆不錄非闕歟中丞
爲樓正議公高弟本屬正學特以附麗荆公遂爲呂蔡
一流力與坡翁爲難良可惜當時句餘人物如豐淸敏
如周南雄如陳文介如蔣金紫寄公如陳忠肅如晁景
迂蓋極一時之盛獨中丞臭味不同而卒亦不得登兩
府乃知逐勢之爲無益也吾鄞之不以中丞爲前輩幷
其故蹟亦鮮稱道者得非以是故歟雖然中丞之文采
則不可掩故南雄與相酬答有舒周唱和集而忠肅亦
預於十洲之㑹凡吾鄞之勝地率以中丞詩著而湖上
尢爲總持此予之惓惓而不已也予家十洲之煙嶼於
嬾堂最近雖竹石俱無存者然毎過之未嘗不愛其明
瑟徘徊良久嬾堂之後人乾道八年進士烈受業沈簽
判公權爲程氏之學云
水雲亭記
鄞西湖之柳汀當宋嘉祐中錢集賢公輔始建衆樂亭
於中央左右夾以長廊三十閒南渡後莫尚書將又建
逸老堂於亭南未幾而魏王愷至又建涵虛館於亭北
遂爲十洲絕勝嘉定以後居人皆呼爲湖亭元人取其
地爲驛於是逸老堂作南館涵虛作北館叛臣王積翁
之徒立祠享祀而湖上之風流盡矣方氏據有慶元幕
寮劉仁本邱楠皆儒者始重爲點綴復建逸老堂於東
衆樂亭於西明初幷南館入北館移逸老堂與亭俱西
而以其東爲花圃雖未能復柳汀之舊然稍稍振起矣
先宮詹居湖上重修衆樂亭相度於驛館之後卽以魏
王當日遺址作四宜樓一覽蒼茫湖光盡在襟袖其北
與碧沚菴遙對樓前深入水二十餘丈去菴亦二十餘
丈有水雲亭空峙湖心欲過此亭必泛舟就之過者皆
賞其結構之奇而其地所踞更極日景斗樞之勝不祇
景物之移人則知者尢希凡吾鄕城中之水皆自小江
湖而來逕長春門以滙西湖而支流自大雷者則自望
京門而入以一行山河兩戒之說攷之蓋亦四明西南
兩地絡也小江湖上諸山其與大雷諸山之脈分道而
下磅礴綿延入城中其在城外者則會於長春望京
兩門之閒卽豐氏紫淸觀一帶也其入城中者正㑹於
柳汀之北故其氣𧰼倍覺空濛浩𣺌明瑟無際而是亭
適當之左顧右眄以攬其全方丈之地洞天東道七十
峰如在目前吾嘗謂李太守之鎭明山也世皆知爲收
拾城南巖壑之紐而不知是亭之卜地蓋亦有深意存
焉夫豈徒夸澄湖之淸景以恣詞客之遨遊者哉吾聞
宮詹之爲此也監牧諸公率與薦紳先生來遊環舟亭
下列酒罏茶具而燕集焉蓋有錢集賢之遺風百年以
來湖上遊蹤閴寂而亭亦日以摧舊有王忠烈公印月
二字題額今亦不存嗚呼豈知昔人經營之慘淡也爰
記之〈是時陸氏亦築會泉亭於岸西然其地不如湖中之勝〉
胡梅礀藏書窖記
南湖袁學士橋淸容之故居也其東軒有石窖焉予過
而嘆曰此梅礀藏書之所也宋之亡四方遺老避地來
慶元者多而天台三宿儒預焉其一爲舒閬風岳祥其
一爲先生其一爲劉正仲莊孫皆館袁氏時奉化戴戸
部剡源亦在其與閬風正仲和詩最富而梅礀獨注通
鑑按梅礀之注通鑑凡三十年其自記謂寶祐丙辰旣
成進士卽從事於是書爲廣注九十七卷通論十篇咸
淳庚午從淮壖歸杭都延平廖公見而韙之禮致諸家
俾以授其子弟爲著讐校通鑑凡例廖薦之賈相德祐
乙亥從軍江上言輒不用旣而軍潰閒道徒步歸里丙
子避地浙之新昌師從之以孥免失其書亂定反室復
購得他本注之訖乙酉冬始克成編丙戌始作釋文辨
誤梅礀以甲申至鄞淸容謂其日手鈔定注已丑寇作
以書藏窖中得免當是時深寧王公方作通鑑答問及
通鑑地理釋亦居南湖而淸容其弟子也顧疑梅礀是
書未嘗與深寧商𣙜此其故不可曉豈深寧方杜門而
梅礀亦未嘗以質之耶要之梅礀是書成於湖上藏於
湖上足爲荷池竹墅之閒增一掌故而以帶水之閒兩
宿儒之史學萃焉薪傳未替湖上之後進所當自勵也
先生所著江東十鑒四城賦淸容比之賈誼張衡後世
不可得而見而是書則其畢生精力之所注其初釋褐
嘗爲慈谿縣尉爲郡守厲文翁所劾去及喪職後居鄞
久愛甬上之土風擬卜居焉其時正仲亦欲畱甬上皆
不果而先生之孫世佐卒承遺志來卜居則是窖也不
當但以寄公之蹤跡目之也
九靈先生山房記
姚水之東慈水之西有蜀山焉其地兼明越之勝山之
左有永樂寺九靈先生寓於此九靈故浦江人柳文肅
之高弟也明兵定浙東九靈避地於吳中依張氏久之
挈家浮海至膠州欲投擴廓軍前不得達乃避地於昌
樂久之浮海至寧定計隱於寧初卜居於定海繼卜居
於東湖尋卜居於花墅湖其後遂止於寺時武六年
矣又十年而被徵太祖欲官之九靈不可忤旨下獄明
年暴卒錢尚書受之以爲自裁云或曰九靈初家居明
兵入金華大帥嘗以九靈入見太祖相與論取天下之
畧甚稱旨而其後歸於淮張淮張亡始變姓名曰方雲
林避地於寺天下旣定有使者至寧過其寺見九靈而
異之還朝以所變姓名上薦徵之至則太祖猶識其爲
九靈欲大用之㑹有𧮂之者乃祇除工部主事九靈意
不樂逃去太祖大索得之下獄以鐵鋃鐺穿其項下骨
卒火化其尸年六十七今其文集附錄有祭雲林文〈此說〉
〈見黄存吾閑中錄〉以予攷之使九靈曾見太祖於金華初定之
日又曾奏對穪旨則其時太祖方旁求不應復聽九靈
之還卽令太祖不甚物色而濳溪諸公巳侍太祖幕中
不應復聽九靈之還況九靈之惓惓於麥秀黍離殘山
剩水者其必不肯輕出明矣九靈不肯屈身異代則雖
大用之亦必不受使其肯出則工部之命亦未必逃斯
乃世俗流傳誣善之詞小視九靈而不足以盡當時之
情事不必深辨而自明者也九靈以不肯屈身而被繫
顧其死不甚明使其出於自裁固爲元畢命卽令以瘐
死亦爲元也九靈之大節不必果出於自裁而要可信
其爲元也然則山房雖小足以爲寺重足以爲吾鄕重
予毎過此輒徘徊竟日不忍去非徒以蜀山之勝也嗚
呼古來喪亂人才之盛莫如季宋不必有軍師國邑之
人卽以下僚韋布皆能礪不仕二姓之節然此則宋人
三百年來尊賢養士之報也元之立國甚淺崇儒之政
無聞而其亡也一行傳中人物纍纍相望是豈元之有
以致之抑亦宋人之流風善俗歴五世而未斬於以爲
天地扶元氣歟九靈愛此寺之勝思永其采采蕨之
節而不克豈知此寺之不朽正以九靈耶至九靈之别
字爲雲林則見於烏春草集然未嘗變姓也
海巢記
殘元遺民以文苑巨子而不屈節者蓋多有之而爲吾
郷之寄公者三人九靈戴先生良玉笥張先生憲曁丁
先生鶴年也戴寓於慈水張寓於鄞而丁卜居於定海
其所居在浹口所稱海巢者也鶴年之來此也以其從
兄吉謨雅丁官定海之故由武昌徒步奉母而來海氛
未靖鶴年轉徙㠀上靡有定止及難稍平始爲浹口之
巢可謂窮矣而宣光綸旅之望至老不衰何其壯也鶴
年以朝不坐燕不與之身豈有故國故君之托寄況又
出自西域非有中原華閥之系望乃欲以藜牀皁帽支
持一代之星火其亦閒世之豪傑也已桐江一絲扶漢
九鼎然則浹口之巢豈不爲殘元七廟之所維繫哉明
室大定鶴年窮益甚顧介亦益甚雖饘粥之需未嘗妄
受冬衣不能掩脛嗚呼陶泉明雖高然尙不卻檀道濟
王𢎞之餽論者不敢以此遽爲泉明貶葢論人者於其
大也而鶴年之戛戛則較泉明又過之矣予來浹口求
得海巢而過之驚濤落日如聞於邑之聲雖荒蕪之餘
猶令人感橫生棃洲黃氏論宋元二季人物以爲皆
天地之元氣顧一如陽之遏於陰而不得出其聲爲雷
一如陰之遏於陽而不得入其聲爲風晞髮白石之吟
陽氣也強壓於元憤盈而無以自洩未百年而高皇帝
發其迅雷丁戴諸公之吟陰氣也臨以明之重陽故不
能爲雷而如蠱之風不久而散此亦棃洲就其身世而
立言耳君臣之義何所逃於天地之閒此耿耿不散者
孰爲陽孰爲陰其激怒旁魄俱足爲雷其哀唳淒愴俱
足爲風不可以𡵨而視之至於鶴年之詩頡頏於馬伯
庸薩天錫余廷心之閒則前輩之表章已多尚其小焉
者也
方國珍府第記
方國珍亂浙東所據爲慶台溫而兼有紹興曹江之東
境以通明壩爲地限其用刑甚嚴犯其法者以竹籠之
投於江明太祖招之國珍約降而不奉朔徘徊持兩端
及湯信公以師渡江國珍逃竄入海已而自歸太祖不
責前事賞以千步廊百閒而國珍子亞關舊嘗在金陵
爲質子建言當築城於沿海以防倭太祖詔下信公施
行於是始築定海等處十一城定海城爲衛而以大嵩
穿山霩𩇐翁山四城隸之觀海城爲衞而以龍山城隷
之昌國城爲衞而以石浦錢倉爵溪三城隸之皆以亞
關之言也國珍父子於元末羣雄爲首亂鼠竊一十八
年眞人岀而爝火息其罪甚巨而吾鄕藩籬之固則亦
其父子實啟之不可謂無功其吾鄕府城因元初隳天
下城池而壞者雖築於納麟之手而亦至方氏始完不
然嘉靖以後王徐海之亂荼毒更有不可言者矣國
珍所居卽元時都元帥府也〈宋時爲慶元府治元人始改都府治而移總管之治〉
〈於東〉歸附後爲寧波衞又廓都府之後爲內衙有甬道以
通前歸附後爲安遠驛又取其右爲園歸附後爲提擧
司又立萬戸府於譙樓西歸附後爲鎭撫司之獄國珍
三弟其一爲右丞國璋其一爲參政國瑛其一爲行樞
密國珉故別建二府於鑒橋以居國璋歸附後爲湯信
公署尋以賜萬指揮鍾後爲屠侍郞第者也建三府於
問俗坊以居國瑛當史越王第宸奎閣之右世所稱史
府菜園者也歸附後以賜李指揮齡太祖命詹孟舉書
武鎭坊以旌之後爲張方伯第者也建四府於五臺寺
東南以居國珉歸附後亦入官後爲黃僉事第者也易
代以來寧波衞巳改爲巡道治而所謂爲驛爲司爲獄
皆廢祇鑒橋屠侍郞第尚存而張氏猶共傳花廳之名
嗟夫都府在宋時爲絕盛有窻曰四明有洞曰桃源有
臺曰百花有軒曰叢碧吳履齋諸公之所觴咏也豈意
其一變而爲桑海之場乎然而隗囂故宮見於杜工部
之詩而王惲亦嘗咏劉豫之書舍則雖渺然小腆之陳
跡未嘗不可存之爲志乘之助也明初羣雄割裂祇國
珍以令終旣內附有女適沐黔公子在滇中凡鄞人仕
滇如應布政履平輩女敦鄕里之誼還往若親戚然則
方氏之竊據也所謂盗亦有道者耶羣從弗戢竟隕厥
宗悲夫
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八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