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外編卷第四

外編卷第三 鮚埼亭集 外編卷第四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外編卷第五

鮚埼亭集外編卷四

           鄞 全祖望 紹衣

 碑銘

  明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諡忠襄孫公

   神道碑銘

有明三百年天下稱世家者莫如姚江孫氏其官則閣

學而下六部三法司七寺翰詹坊局科道以及五府等

官無不備也而其人則忠孝政事風節文章亦無不備

葢自忠烈公遞傳至忠襄公而明與之俱亡忠襄公諱

嘉績字碩膚燭湖先生應時之後燭湖宋乾淳閒碩儒

也忠烈公燧之五世孫尚寶司卿墀之玄孫上林苑丞

之曾孫大學士文恭公如游之孫工部郞中樽之子

公少嗜讀書先世自月峯尚書喜儲藏四部甲於姚江

至是盡歸於公按其首尾而讀之不以膏粱廢攻苦及

冠應以門資得官公不欲也成崇禎丁丑進士授南京

工部主事時嘉興徐忠襄公石麒爲應天府丞公從之

分別當路君子小人流品及廟堂諸文獻調爲北京兵

部主事戊寅 大兵薄都城傅城閉壘莫能測其進止

公曰此不難知當俟後隊至卽南下耳曷乘其未集而

急攻之楊嗣昌曰彼已傾國而入安有繼耶又三日

大兵果挾西戎六萬由靑山口入卽日拔營而南於是

以公知兵不次進職方郞中是役也總督盧公𧰼昇與

奄人高起濳分辦東西二路督臣主戰奄人主和公論

是督臣嗣昌是奄人故督臣死戰不予恩䘏而奄人敍

功求世蔭公憤甚疏格之奄人大恨適上幸觀德殿閱

軍器起濳能辨其良楛稱旨乘閒讒公下獄時漳浦黃

忠烈公亦得罪上以嗣昌故欲殺之先拜杖而後入獄

其家人以槖饘至俱遭阻遏公徹已服用奉之甚謹稍

閒從而受易世所稱漳浦三易洞璣之學莫有知者公

兀兀聽之㑹諸生涂仲吉上書救忠烈上益震怒移忠

烈於厰獄其獄中相與往來者盡掠治之公與黃文煥

陳天定文震亨楊廷麟劉履丁董養河田詔皆被責詰

或謂當巽詞以求免公曰吾得爲夏侯勝之黃霸足矣

何必諱乎聞者以爲名言宜興再相請淸獄尚書徐忠

襄公遂出公歸而買地築室將隱矣乙酉赧王起爲九

江道僉事未上而南京亡先是公之同里吏科都給事

中熊公汝霖聞 大兵將至杭奔告潞王欲發羅木營

兵拒之潞王已議迎降不聽熊公歸見劉忠正公宗周

而泣劉公歎曰吾已絶粒待死諸公倘有能爲田氏卽

墨之守者天下事未可知也顧悠悠之輩其誰足語者

君其勉之熊公歸而商於公然計無所出姚之知縣王

曰兪已棄官去其司敎王元如迎降遂署知縣發役夫

治馳道以其不勉抶之役夫譁反毆元如衆遂攘攘不

可止公方遣家人偵衢巷閒聞之遽率健兒鳴金鼓突

入縣署擒元如斬以狥公以宰相家兒舉事百姓從之

者如雲乃急邀熊公出治軍分爲兩營公主左熊公主

右時閏六月初九日也浙東列郡人情正在恇擾閒所

至竊竊偶語特觀望莫敢先發而公以中流之一壺激

而行之遂皆響應公遣急足西告㑹稽東告鄞次日㑹

稽章公正宸以鄭公遵謙等應之又次日鄞錢公肅樂

應之又次日慈谿沈公宸荃應之又次日紹之屬縣皆

應之天台以東無不應者乃迎監國魯王於天台諸軍

㑹於江上張公國維指公言曰此眞五世相韓之子弟

也王加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督師瓜里時諸軍分汛

瓜里者公與熊公章公錢公沈公太僕前分守寧紹台

道于公江上人呼爲六家軍而公營於瓜里之龍王堂

前公至江上薦故吏科林公時對請爲監軍薦前進士

王公正中以御史知餘姚縣事又請許其募鄕兵以助

防守薦諸生屠獻宸以職方參軍務薦章欽臣爲大將

使治火器江上人呼爲火攻營同里黃公宗羲以義兵

數百人從公薦之爲御史公於烈廟時雖以知兵起然

將略實非所長江上所仗庇者惟方國安王之仁顧悍

甚於是有分餉分地之議公等無所得軍賦之仁之軍

視國安稍弱其子鳴謙畱守定海思所以張之乃招張

國柱軍以爲助國柱遂劫鳴謙入內地大掠餘姚越中

震恐朝議欲封爲伯以安之公與宗羲等議以國柱凶

暴旣不能討誠不可無官爵以覊縻之但列之五等則

有功者其何以加之請署爲將軍時皆服公之守正國

柱雖去遂據定海爲巢窟鳴謙反爲所制之仁從此懷

內顧之憂無心復戰前此江上物論謂之仁稍愈於國

安至是大壞於鳴謙之手公悒悒日甚已而王加公兵

部右侍郞兼都御史督師如故公又言故御史姜埰及

其弟垓之賢近聞其避地天台乞主上特勅召之埰知

事不可爲以疾辭不至垓亦從公幕而不受官㑹聞黃

忠烈公自閩出兵不克而死公慟哭曰先生竟先我去

乎阮大鋮嗾方國安疏糾東林餘蘖公與林公時對沈

公履祥等竝豫焉公遂乞休不許公之令欽臣治火器

也製作甚精旣力陳西渡之䇿方王不與同心至是師

日老餉日竭宗羲言於公曰願得以此軍獨出必得當

以報公公喜命欽臣汰其不中步伐者熊公亦𥳑軍中

精銳合之得三千人以正中副之於是公定議由海道

西渡取海寧海鹽一帶而揚聲由盛嶺出軍請給監軍

等官勅印錢公肅樂聞之曰孫公殆有成算必非由此

閒攻其有備者也五月王加公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

士督師如故公以老營駐龍王堂前而宗羲等濳師出

潭山㑹太僕陳公濳夫軍議取沿海諸縣尚寶司卿

公大定平吳將軍陳公萬良職方查公繼佐等皆來聽

命浙西震動公蒿目望之俟捷音至欲令鄭公遵謙等

夾攻杭城而國安七條沙之軍已潰列戍四竄公急還

會稽則王已登舟而去乃亦航海入翁洲以觀變時公

已疽發於背至翁洲疾篤問從者曰此何地也從者曰

道隆觀也公歎曰吾聞建炎時宋高宗至此金人以刃

斫柱血流如雨金人驚仆而宋提領張公裕以大舶擊

之今五百年矣因唏嘘泣下二十四日賦絕命詞錢公

已先在翁來視疾和公詩相向哭公謂子延齡曰倘聞

王所在宜急從之語畢而卒生於萬歴甲辰九月十四

日得年四十三歲配陳氏封夫人延齡藁葬公於蘆花

嶴錢公具疏爲公請䘏於閩而閩又破明年王復出師

長垣延齡從之以遺言奏贈公太保賜祭九壇諡忠襄

以延齡爲右僉都御史奪情巡撫閩南錢公草制曰爾

父唱黃鐘之孤管以存一綫有大功於國爾尚克繼之

爾年少中丞哉王次健跳延齡進兵部侍郞中途遇

大兵家屬俱被執延齡獨奉其太夫人及妺免王次翁

洲延齡進戸部尚書初公少應童子試其師夢公𬖂花

以第一人出丁丑計偕縣令梁佳植夢亦如之公亦頻

夢與古之大魁者遊私自喜孫氏於科名無不備所少

者此耳或以已承其乏其後不驗迨公之葬適在明初

狀元張信墓南以爲異事予謂周官六夢良多徵應然

如此夢則鬼神之陋者以公之所𥪡立如此區區科第

曾何足道而況於冡木之隣比足以重公乎必欲比擬

其必求之文丞相陳參政之科第而後可餘子非其匹

也翁洲旣成域外公家亦梗康熙乙丑始復爲内地延

齡子訥渡海求公墓不可得方慟哭忽有一老人扶杖

至問所以則曰吾故公蒼頭也吾識之導以往扶歸姚

江改葬於燭湖葢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公所著有五

世傳贊存直錄其詩文不盡傳嗚呼世之論是舉者皆

謂畫江之始不當以軍旅大枋拱手而予之方王以是

爲孫熊諸公咎予謂公等固未必知兵然以當時之匆

匆亦不能不資一二宿將以爲衞不料其狓猖至此也

方國安縱恣無狀葢已有年至是突然以客軍來本難

位置若王之仁則浙東故鎭一切營兵衞軍皆其舊轄

公等欲不予之得乎且以顏太師之忠輸一著於賀蘭

進明而卒隳其業鄭畋之忠困於李昌言而不展王庶

之忠亦不足以制曲端事勢有無可如何者忠臣義士

求諒於天而已而況天心旣去雖以諸葛孔明姜伯約

之才之力不能有濟而何論其餘者至於江上諸公事

蹟其脫略莫甚於公予見錢公肅樂集中有爲公辨誣

疏雖存其目而失其文不知時人所誣者何事錢公所

辨何語諸家作公傳志皆寥寥少攷索予以乾隆丁巳

拜公墓下孫氏後人爭來問公遺事因請予爲埏道之

文以補諸家之闕見聞荒落不足以稱孝慈惓倦之意

良自媿巳其銘曰

聖朝受命百國來同稽山甲楯詎足成功奮臂一呼浙

東雲連雖然爝火殘喘所延以酬高廟以報烈皇以見

忠烈世臣有光蘆花寒月夜色漫漫公尸雖返公魂未

  明戸部右侍郞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贈戸部尚書

   崇明沈公神道碑銘

崇明沈編修文鎬予同年友也以予曾觀舊柱下之史

屬纂其先司農公神道之文惟公精忠大節足與日月

爭光而於吾鄕尢有遺愛所不敢辭況編修爲公羣從

孫枝能以表章先烈是念尢可尚也按公諱廷揚字季

明一字五梅自少喜爲有用之學不屑屑章句由蘇州

府崇明縣學諸生入太學崇禎九年丙子河道累決漕

運艱阻不以時至思陵患之公應詔上書言海運可復

思宗召見公言元時百年俱海運從太倉劉家河放洋

計半月可抵天津雖風波之險不無損失先臣邱濬攷

元史歴年運到米數除所損失費尚省於內運臣生長

海上訪問水手頗知其道但不若從淮上截漕竟岀淮

河口入海放洋尢便臣以爲可行因上海運書五卷思

宗下戸部覆奏戸部諸臣無知水道者奏言元時故嘗

海運每歲風波飄蕩累有沈溺則人米俱失國初軫念

民命故開濬㑹通河故道改從內運今一旦欲復海運

則必另造船𨾏召募水手費用旣多未易猝辦一旦風

濤不測傷人失米誰任其咎思宗不以爲然凡三覆議

而戸部終莫敢任之者於是戸部言臣等書生未諳海

道不敢妄議廷揚以爲可行莫若竟委之督運令其自

僱舟楫召募役夫令漕撫量撥漕糧試行之果然有效

則海運可復也思宗以爲然於是以公試戸部主事一

船𨾏水手皆自行辦理詔漕撫以漕米二萬石予之

公奉命岀相視山東膠州與南岸相對者爲廟灣公以

廟灣六船由淮河口出七晝夜抵天津馳疏以聞而遣

其家人致箋於戸部戸部諸臣驚曰前日已奏汝主人

就道柰何尚在家人笑曰運船抵津矣思陵大喜而戸

部諸臣尚疑之以爲海道艱難安有七日卽至之理廷

揚饒於財恐自東省買米以充數耳不數日而漕撫所

奏公撥米開洋日期曁津撫所奏公登岸日期皆與公

所奏合思宗出以示羣臣曰朕固知其無僞也於是定

議每歲春秋二運增米至二十萬石春運以三月歸以

四月秋運以九月歸以十月隆冬盛夏則避風濤不出

船隻水手之費仍委公任之而以運到之日給其費如

內漕之半公歴官主事員外郞郞中督運凡七年癸未

加內府光祿寺少卿仍督運駐劄登州初 大兵之下

松山也繞出洪承疇軍後圍之急十三鎭援兵俱不得

前城中餉絕道已斷思陵召公議之公請行自天津口

出經山海關左達鴨綠江半月抵松山軍中皆呼萬歲

公還松山竟以援絕而破時論以爲初被圍時若分十

三鎭之半從公循海而東前後夾援或有濟而惜乎莫

有見及之者甲申正月流賊事急京師糧儲告匱公言

於戸部尚書倪公元璐曰事急矣請以大部檄借漕糧

二十萬石從海運不可復拘常期僥天之幸得達京師

或可以濟倪公然之公以戸部檄馳至淮漕撫路公振

飛然之顧漕運甫發而三月十九日之報至路公馳使

追還赧王稱制詔公以原官督餉饋江北諸軍公疏言

臣歴年海運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係臣自造中可容

兵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鬬堪充水

師但曩時止及於運米故每舟不過三十人今海運已

停如招集水師加以𥳑練沿江上下習戰臣願統之則

二萬人之衆足成一軍亦長江之衞也疏上不報時廷

臣或請由海道岀師北伐公聞歎曰誠使是䇿得用吾

願爲前軍以啟路皆不行但遣公運米十萬以餉吳三

桂而劉澤淸在淮上欲得公舟公曰須俟朝命乃可澤

淸縱兵奪之時漕撫田仰亦時相之私人也軍務一切

不問淮上瓦解公以部下歸崇明嗚呼唐德宗之自奉

天歸也不有韓晉公幾於再致大變是雖李渾諸元老

所無能爲也以公之才亦幾幾乎晉公之流輩而天亦

厭明不佑其成宋南渡之不振甚矣然海陵大舉尚有

膠西李寶之師以撓之使乙酉之議得行南牧之兵寧

無返顧而明亦自絕於天羣䇿總屈而不施 大兵下

江南公航海入浙監國加以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

直欲令公由海道以窺三吳時田仰爲相忌公公乃

之翁洲欲以翁洲將黃斌卿之兵入吳閩中亦授公總

督時諸軍無餉競以剽掠爲事至於係累男婦索錢取

贖肆行淫縱浙東之張國柱陳梧爲尢甚公謂斌卿

師以恢復爲名今所爲如此是賊也將軍其戒之斌卿

曰公言是也惟軍中乏食不得不取之民閒今將何以

足食公乃爲定履畝勸輸之法而軍士不敢復鈔掠斌

卿故無大畧其後卒以不迎奉監國被誅而翁洲之人

頗念之以其軍稍有紀律民無所擾則皆公一言之力

也丁亥松江提督吳勝兆送款於翁洲斌卿猶豫不欲

應之公曰事機之來閒不容髮柰何坐而失之定西侯

張名振慨然請行邀公爲導公曰兵至必以崇明爲駐

劄地禁打糧然後可名振許之至崇明而食盡名振重

違前約乃趨壽生洲打糧泊舟鹿苑五更𩗗風大作舟

自相擊軍士溺死者過半 大兵逆之岸上大呼薙髪

者不死名振與張都御史煌言馮都御史京第皆雜降

卒中逸去公歎曰風波如此其天意耶我當以一死報

國然無名而死則不可乃謂 大兵曰我都御史也汝

輩可解我之南京 大兵以舟護之至江寧四月十四

日事也經略洪承疇以松山之役與公有舊然不敢見

使人說公曰公但薙髪當有大用公曰誰使汝來者曰

洪經略也公曰經畧以松山之難死先帝賜祭十三壇

建祠都下安得尚有其人此唐子也承疇知公不可屈

乃行𠛬部下贊畫職方主事沈始元總兵官蔡德遊擊

蔡耀戴啟施榮劉金城翁彪朱斌林樹守備畢從義陳

邦定及公從子甲皆死之而公之親兵六百人斬於婁

門無一降者時以比田橫之士焉公之死問至翁洲哭

聲如雷立祠祀之生於萬歴某年某月某日曾祖某祖

某父某娶某氏子某葬於某鄕之原予讀諸家所作公

傳其事多不核如公之應詔請復海運在丙子其後督

運七年而苕人溫氏作公傳以爲倪公元璐在戸部時

則是辛巳以後事其誤一也公於甲申春至淮欲運米

入京漕撫爲路公振飛而鄞人董氏作公傳以爲田仰

不知田之持節在赧王時其誤二也松江之役在丁亥

而淞人楊氏移之至庚寅辛卯之閒則其時江南巳大

定矣其誤三也溫氏又謂公上書時已官舍人不知其

爲諸生也生乎百年之後以言舊事所見異詞所聞異

詞所傳聞又異詞不及今攷正之將何所待哉編修曰

善請更爲之銘其詞曰

鴨綠之運不救松山之危直洁之運不救太倉之飢肓

風狂祟吳淞失期到頭一死降臣忸怩吁嗟乎天實爲

之謂之何其翁洲之枝北向崇沙之鵲南飛

  明故兵部右侍郞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公墓

   碑

嗚呼是爲殘明浙東督師大蘭洞主王公之墓予攷古

今歴代官制未有所謂洞主者有之自蕭梁之末所稱

新吳洞主余孝頃輩是也其時値侯景之亂諸遺臣起

兵者倚山立寨居民因以洞主呼之史臣亦因而書之

要之非朝廷之稱也明之亡也浙東山寨大起於是復

有洞主之稱其後或降或竄不能盡詳惟諸死節者姓

氏彪炳人閒而王公之死爲尢烈公諱翊字完勲別號

篤菴浙之寧波府慈溪縣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至公

始遷姚江公五歲而孤少不喜理家事其弟翃且耕且

讀以助之補諸生好言兵見天下方多難思以功名自

見未幾國變繼至畫江之役王公正中以御史仍知餘

姚縣事集姚之鄕兵從孫熊二公於江上上疏薦公爲

職方盡以軍事付之巳而正中與同官黃公宗羲連營

將由龕山西渡而江上破黃公引其殘卒入四明思結

寨自守以觀變居民雜擊之寨不得立時公方走海濱

招兵謀與黃公合 大兵購之急囚公之弟翃以招公

公不顧乃殺之公亦不顧軍旣集聞黃公軍破馳入山

中語父老曰前此以諸將橫擾居民遂至激變今吾軍

來足爲是山之衞而無所擾父老念故國其許我乎居

民許之遂結寨於大蘭大蘭者四明山之西北境也唐

時裘甫作亂嘗以之爲巢穴其地猝不可登宋時皆置

砦設兵以防守至是而公據之其與之同事者慈溪王

公江也威鹵侯黃斌卿守翁洲寧之義士董志寧華夏

等謀引其兵㑹山寨之軍以起事來告公使㑹李公長

祥軍共定浙東公許之刻期相應而爲人所首事遂潰

寧城戒嚴志寧脫走夏死斌卿舟師泊城下不得要領

而去 大兵急搗大蘭公攝軍避之丁亥十二月事也

戊子正月公以軍還三月破上虞殺其署縣事者時浙

東山寨相繼起故御史李公長祥軍上虞之東山故翰

林張公煌言軍上虞之平岡故都督章公欽臣軍㑹稽

之南鎭其餘則蕭山石仲芳㑹稽王化龍陳天樞台州

兪國望金湯奉化吳奎明袁應彪浙西之湖州柏襄甫

等亦應之至於小寨支軍以百數然諸營招集無賴之

徒不能不從事於鈔掠惟李公張公與公三寨不擾民

而李張二軍單弱不如公所部之雄於是 大兵欲平

山寨以公爲的提督合寧紹台三府之軍由四明之淸

賢嶺而入公合諸寨軍屯於丁山以待之久而弛 大

兵猝至公敗喪其卒四百人是役也有孫說者不知何

許人來救公中流矢死直立不仆 大兵不能久駐山

中公得復振與馮公京第合軍守杜嶴以巖險爲關軍

容整肅提督乃調浙西之兵下敎亦選四明山民之圑

練者以爲前導破公於杜嶴關口長驅直入公亦獲其

別部邵不倫而以四百人走天台乞天台洞主俞國望

之兵沿道招集流亡一月復至萬餘人閒道入杜嶴擊

破團練 大兵失團練遂亦岀山公復振已丑春又破

上虞浙東震動公軍旣盛設爲五營五司五營以主軍

公統之五司以主餉王公江任之視山中田可耕者且

耕且屯而其餘則履畝而稅無橫征富室則量爲勸輸

下戸多堵如故異時雖有巡方之訪緝徒爲故事公直

按有罪者而決之無枉者於是四明四面二百八十峯

之民其租賦不之官而之公其訟獄不之官而之公其

耳目消息皆不之官而之公浙東列城晝閉胥吏不復

下鄕汛兵遠伏以相眺望而不復近山浙東長吏甚且

有私通書於公以相講解者公以沿海方有事欲以是

軍觀變而應之時閩中正徵師於浙以公之故浙師不

敢盡出是夏公自上虞出徇奉化 大兵方攻公塘洞

主吳奎明破之奎明奔至河泊所追將及之猝遇公兵

而戰 大兵失利六月監國至健跳公發使奔問官守

幷致貢王遣使拜公河南道御史時黃公宗羲以副都

御史從行上言諸營文則自稱侍郞都御史武則自稱

將軍都督不肯居三品以下主上嘉其慕義亦因而命

之惟王翊不自張大而兵又最多今品級懸絕非所以

奬翊且無以臨諸營也大學士劉公沂春尚書吳公鍾

巒皆以爲然而定西侯張名振方當國持之不肯下初

諸營迎表皆由名振以達獨公不然名振不樂曰俟王

道長來吾當爲主上言之是秋公朝於王晉右僉都御

史公曰吾豈受定西指麾哉當是時王以翁洲爲行在

石浦健跳爲畿輔彈丸黑子之區金湯盡焉而 大兵

所以不遽下者以山寨欲乘其後所以畏山寨者不在

諸營而在公或謂 大兵諸帥曰此皆喪職之徒所嘯

聚耳苟招之以高官可解散也㑹稽嚴我公知之請於

大帥願充使大帥爲之請於

朝遂以都御史充招撫令徧歴浙東西諸山寨以抵翁

洲公部下左都督黃中道言於公曰田橫烹酈生是耶

非耶公曰當是時而烹之亦姑以洩其憤耳中道曰田

橫不烹酈生於說降之時而款之其志屈矣固願降矣

齊之士心已搖豈可復鼓其後始烹之不已晚乎公曰

君言正合吾意於是發使請我公入山欲烹之我公不

直入先以使來中道遂醢之分於諸營我公夜遁自

 大兵南向一𥿄所至多俯首聽命者惟閣部朱公大

典嘗烹招撫於金華至是而挫於公庚寅三月公朝於

王所再晉兵部右侍郞兼官如故八月破新昌拔虎山

時 大兵定計下翁洲以爲不洗山寨無以塞內顧乃

大舉將軍金礪由奉化提督田雄由餘姚㑹於大蘭軍

帳瀰漫三十里游騎四岀仍用團練兵爲導諸寨多逆

請降或四竄公累戰不能抗以親兵入翁洲公固與定

西不相能不樂居翁洲辛卯秋聞 大兵三道下翁洲

公曰事急矣請復入山集散亡以爲援七月遂還山中

諸將死殆盡旁皇故寨山中父老勸令招兵榆林臼溪

之閒乃出奉化二十四日有大星墜於故寨野雞皆鳴

父老憂之是日也公將由奉化岀天台至北溪爲團練

兵所執同行者公之參軍蔣士銓也公神色自如賦詩

不輟二十五日入奉化二十八日抵寧八月初一日赴

定海以 大兵將下翁洲羣帥皆赴定海也海道王爾

祿延之入見請觀絕命詞公援筆書之書畢以筆摘其

面而岀每日從容束幘掠𩯭修容謂兵士曰使汝曹得

見漢官威儀也十二日總督陳錦訊之公坐地上曰無

多言成敗利鈍皆天也十四日行𠛬羣帥憤其積年倔

強聚而射之或中肩或中頰或中脅公不稍動如貫植

木洞胸者三尚不仆刲額截耳終不仆乃斧其首而下

之始仆而從公者二人其一曰石必正揚州人一曰明

知餘姚人皆不肯跪掠之使跪則跪而向公幷死公旁

 大兵見之有泣下者公生於天啟丙辰二月初六日

得年三十有六一女許嫁黃公宗羲子百家時年十三

以例沒入勳貴家遂爲杭州將軍部下參領所養參領

憐其忠臣之女撫之如所生女亦相親依如父及參領

欲爲擇配女出不意自刎參領大驚葬之臨平山中於

是以公首䲷示寧城西關門鄞之故觀察陸公宇𤐣故

都督江公漢以奇計竊得藏之陸氏書櫃中襲之以錦

其家人亦弗之知也康熙癸𫑗觀察以海上事牽連赴

逮其家被籍有司見書櫃中故𥿄斷爛陳因棄之而去

旣去觀察之女屛當書櫃得一錦函發之則人頭也觀

察之弟宇燝哭曰此侍郞之首也而得不爲有司所錄

其天也夫時去公死之時葢十二年乃束蒲爲身而葬

之城北馬公橋下蔣士銓者字右良嘉善人也諸生在

公軍中三年山寨之破他人多散去獨士銓以死從八

月初五日先公受𠛬賦絕命詞公在獄爲文祭之嗚呼

予嘗遊大蘭一帶良屬巖關然在浙東天盡之處卽令

 大兵不以一矢相加遺豈能有所成故以四明爲桃

源庶乎其可欲以四明爲斟鄩斟灌此無惑世人之笑

其愚也然當時殘明正朔猶延海上而諸寨爲之內主

資糧屝屨遙相援接則以四明爲安平之卽墨雖有所

不能而以四明梗平海之師不爲無助故黃公宗羲以

爲忠臣義士之志竭海水不足較其淺深者此也百年

以來遺事凋殘公魂耿耿諒猶在丹山赤水之閒而荒

城埋骨之區莫有知者是後死者之責也爰因觀察之

子經異之請爲之立石墓上而繫以銘其詞曰

成則東漢下江之元臣兮敗則爲後梁郢州之枯髑頑

石嗚呼以當野哭

  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予家先族母張孺人爲蒼水尚書女先族父以是避地

居黃巖康熙庚子先族母以展墓歸予時年十六從之

問舊事族母曰吾父與定西侯同事久每言其志節之

可哀而謗口之多屈且曰定西墓在蘆花嶴汝他日可

爲之謀片石焉予曰諾蹉跎二十餘年未之踐也乾隆

戊午始克爲之參稽諸野史之異同以成定論使異日

攷翁洲遺事者得有所折衷焉定西諱名振字侯服南

直隸應天府江寧縣人也少伉爽有大略壯游京師東

厰太監曹化淳延之爲上客時奄人中惟化淳以王安

門下故與東林親公亦遂得與復社諸公通聲息熊公

開元之廷杖也公陰屬杖者得不死而公實未嘗識面

崇禎癸未授台州石浦遊擊乙酉南都破安撫使至

浙東公獨不受命已而監國起事加公富平將軍時肅

鹵伯黃斌卿以閩中之命守翁洲翁洲與石浦相犄角

卿因與公爲姻薦之閩中時閩浙方爭而二軍兼受

閩浙之命議由海道窺崇明擾三吳以爲錢唐之援未

行錢唐師潰方國安欲以監國降監國脫走至石浦之

南田公棄石浦扈王欲保翁洲㑹叛將張國柱以軍攻

翁洲斌卿求救於公公破之因勸斌卿納王而斌卿

從公計無所出適永勝伯鄭彩至以其軍共扈王入閩

王晉封公定西伯公見閩中諸將林立請歸浙中招故

部以壯其軍及還而石浦已入

本朝乃之翁洲依斌卿卿見公之以孤軍依之也稍

侮之丁亥松江帥吳勝兆來歸請一軍爲援願以所部

合力向南都斌卿猶豫不欲應公方有自遠於翁洲之

志因請以其軍赴約而故都御史沈公廷揚等爭勸之

公遂整軍扺崇明遇颶風盡喪其軍沈公死之公得逸

復入翁洲而其弟及甥皆死斌卿以公之無軍也益侮

之公乃招故部營於南田而黃張之隙始大搆此據黃丈宗羲

董丈守諭高丈宇泰所紀皆然則黃曲張直顯然矣黃之罪莫大於拒監國而舟山志以爲黃欲應吳張竊其

旗先往則誣甚矣初公之救斌卿也部將阮進最有功斌卿

德公而說進使叛公及公北發進以不習三吳水道不

從南入閩招軍頗盛王旣晉封公定西侯亦封進蕩吳

伯至是公由南田復健跳以書招進進復與公合時閩

中地盡失諸將以王復入浙公與進迎王次於健跳斌

卿不至 大兵圍健跳進使人告糴於斌卿又不得於

是公與諸將議海上諸㠀惟翁洲稍大而斌卿負固不

若共討而誅之則王可駐軍乃傳檄討斌卿卿見諸

軍大集度不能抗乃上表侍罪請迎王以自贖公許之

而進卒擊殺斌卿沈之於海斌卿頗能以小惠結士心

故其死也多惜之者甚且訴其死之屈以爲公奪其地

而誘殺之然斌卿一拒監國於丙戌微公棄地扈從則

監國閩中之二年不可得延再拒於已丑微公合軍誅

討則翁洲之二年不可得延此事跡之顯然者而乃據

愚民之口以混黑白其亦昧矣監國旣居翁洲晉公太

師當國庚寅公殺平西伯王朝先朝先本斌卿將公與

進招之預平翁洲之功公頗忌之遂襲殺焉朝先驍勇

翁洲人仗之及死部將遂多降於

本朝請爲鄕導以攻翁洲予嘗謂公之殺斌卿爲有功

而其以非罪殺朝先則有過此則不能以相掩者也辛

𫑗秋 大兵下翁洲公以蛟關天險海上諸軍熟於風

信足以相拒必不能猝渡乃畱阮進守橫水洋以弟左

都督名揚副安洋將軍劉世勳守城而自以兵奉王搗

吳淞以牽制之或謂公曰物議謂公借此避敵矣公曰

吾老母妻子諸弟皆在城吾豈有他心哉軍遂發而進

以反風失勢戰死世勛名揚力守急呼公還救未至城

陷公之太夫人范氏夫人馬氏名揚偕其弟及妾闔門

舉火自焚死參謀軍事順天顧明楫亦豫焉公聞信慟

哭曰臣誤國誤家死不足贖欲投於海王與諸將救之

而止乃復扈王次於鷺門癸巳公以軍入長江直抵金

焦遙望石頭城拜祭孝陵題詩慟哭甲午復以軍入長

江掠瓜儀深入侵江寧之觀音門時以上游有蠟書請

爲內應故公再舉而所約卒不至乃還復屯軍南田是

年公卒遺言令以所部歸張公蒼水悉以後事付之論

者以爲陶謙之在豫州不是過也蒼水爲葬之蘆花嶴

初翁洲之破也沈公宸荃在公軍咎公恃險輕出以致

敗不數月沈公泊舟南日山失維不知所之或以爲公

本奉王以逃而覆沈公以弭謗然公一門俱在危城而

但奉王以逃固無是理至沈公之死亦何以定其爲公

要之公之累蹶累起以死奉王其精忠不可誣而恃險


輕出則亦天意爲之不可以成敗逐雷同之口至於當

國之後多病其專諒爲事之所有然以公有丙戌己丑


兩度之大功吳淞翁洲闔門之大節卒之再入大江以


求申其志則其專命擅殺與夫恃險輕出之罪吾固不

必爲之諱而以爲賢於黃斌卿萬萬矣今之作翁洲志

乘者曲筆於斌卿而深文於公混祀斌卿於辛𫑗死事

諸公之首而公兄弟反不豫何其謬戾一至於此耶予

故序公之事鑱之墓上固非但畢吾族母之志也更爲


之哀詞曰

翁洲石浦彷彿於殘宋之厓山公魂不死長畱此閒功

過不掩曲筆宜刪蘆花寒月如聞哀淚之澘澘

  張太傅守墓僧無凡塔志銘

無凡姓汝氏名應元字善長明南直隸華亭人故太傅


張公麾下總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讀書通文筆頎大魁

碩有勇幹善料事以家貧事同里張公肯堂時年尚未


二十張公一見異之曰此非隸役中人張公撫軍福建

無凡在幕府最荷委任往來海上指麾諸將以捕盜積

功至都司僉書然尚侍軍未上也乙酉四月以張公孫

茂滋同歸松江而南中亡夏考功允彞倡義時吳淞總

兵吳志葵故出夏門下以麾下應之薦紳則沈尚書猶

龍陳給事子龍李舍人待問皆松之望也無凡遽以便

宜盡發張氏家丁出家財爲支軍一隊與志葵合或駴

之曰此大事何匆匆無凡笑曰我公志也於是夏陳諸

公相納以袍笏列拜無凡於營前且曰斯四十年領袖

東林之錢尚書所不肯爲而無凡名大震志葵師敗無

凡護茂滋浮海入閩隆武知之大喜卽授御旗牌總兵

官都督同知福州軍政司之鄭氏張公雖太宰不得有

所展布隆武議親征以張公任水師率麾下從禡牙將


發鄭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而鄭氏降隆武出走

張公浮海至舟山依黃斌卿適監國魯王方失浙東叩


關求援斌卿不納張公力爭不聽無凡曰斌卿意叵測


應元請使死士刺之奪其軍以迎監國張公曰危道也

汝姑止張名振之應松江也都督亦踴躍欲赴張公曰


事未可知吾今不可一日離汝葢自張公散軍入海飄


泊蠣灘鼇背之閒瀕於危者不一皆無凡扈持之嘗撫

茂滋謂之曰我大臣宜死國下官一綫之寄其在君乎

幸無忘無凡曰謹受命忽一日大風雨呼之則已空閣

不知所往張公大驚如失手足次日有補陀僧入城曰

昨有一偉男子來腰閒佩劍猶帶血痕忽膜拜不可止

亟求薙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許人也張公家人聞之亟

歸告公曰此必吾家應元也已而以書謝公曰公完髮

所以報國應元削髮所以報公息壤之約弗敢忘也自

是遂爲僧於補陀之茶山所謂寶稱菴者釋名行誠而

字無凡辛𫑗舟山破張公以二十七人死之獨命茂滋

岀亡無凡遽入舟山則已失茂滋所在乃詣轅門求葬

故主諸帥欲斬之有一帥故佞佛憐其僧也好語解之

曰汝亦義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也不畏死耶無凡曰

願葬故主而死雖死不恨其帥乃曰吾今許汝葬葬畢

來此曰諾乃歸殮張公幷諸骨爲一大冢瘞之徑詣轅

門諸帥皆驚異乃命安置太白山中無凡旣不得自由

密遣人四出詗茂滋聞其覊鄞獄中乃令同院僧之出

入帥府者爲前許葬之帥言無凡精曉禪理可語也其

帥大喜遽延與語相得甚歡則乘閒爲言茂滋忠臣裔

可矜且孺子無足慮請往視焉許之無凡乃請之當事

求出茂滋不得以合山行衆請之又不得請以身代又

不得㑹鄞之義士陸宇燝等以合門四十餘口保之而

閩中劉貢士鳳翥亦爲言之茂滋乃得出無凡又爲力

請竟得放歸華亭數年茂滋病卒無凡遂終身守張公

之墓老死於補陀中其銘曰

都督晚年頗遭誣屈謂其居山尚交張杰懸嶴之役實

所決裂嗚呼稗官一何失實不負鯢淵忍負蒼水宮山

之言了非曲諱豈期思舊鑄此疵累敢曰大儒遂無誤



鮚埼亭集外編卷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