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林玉露/丙編/卷四

蔡攸嘗賜飲禁中,徽宗頻以巨觥宣勸之。攸懇辭不任杯杓,將至顛踣。上曰:“就令灌死,亦不至失一司馬光也。”由是言之,則上之尊光而薄攸至矣。然光已死,不免削奪,而攸迄被眷寵,是可嘆也。

唐子西在惠州,名酒之和者曰“養生主”,勁者曰“齊物論”。楊誠齋退休,名酒之和者曰“金盤露”,勁者曰“椒花雨”,嘗曰:“余愛椒花雨,甚於金盤露”,心蓋有為也。余嘗謂,與其一於和勁,孰若和勁兩忘。頃在太學時,同舍以思堂春合潤州北府兵廚,以慶遠堂合嚴州瀟灑泉,飲之甚佳。余曰:不剛不柔,可以觀德矣;非寬非猛,可以觀政矣。厥後官於容南,太守王元邃以白酒之和者,紅酒之勁者,手自劑量,合而為一,殺以白灰一刀圭,風韻頓奇。索余作詩,余為長句雲:“小槽真珠太森嚴,兵廚玉友專甘醇。兩家風味欠商略,偏剛偏柔俱可憐。使君袖有轉物手,鸕鶿杓中平等分。更憑石髓媒妁之,混融並作一家春。季良不用笑伯高,張竦何必譏陳遵。時中便是尼父聖,孤竹柳下成一人。平雖有智難獨任,勃也未可嫌少文。黃龍丙魏要兼用,姚宋相濟成開元。試將此酒反觀我,胸中問學當日新。更將此酒達觀國,宇宙皆可歸經綸。書生觸處便饒舌,以一貫萬如斫輪。使君聞此卻絕倒,罰以太白眠金尊。”

《書》曰:“若作和羹,爾惟鹽梅。”《詩》曰:“摽有梅,其實七兮。”又曰:“終南何有?有條有梅。”毛氏曰:梅,楠也。陸璣曰:“似杏而實酸。蓋但取其實與材而已,未嘗及其花也。至六朝時,乃略有詠之者,及唐而吟詠滋多,至本朝,則詩與歌詞,連篇累牘,推為群芳之首,至恨《離騷》集眾香草而不應遺梅。余觀《三百五篇》,如桃李芍藥棠棣蘭之類,無不歌詠,如梅之清香玉色,敻出桃李之上,豈獨取其材與實而遺其花哉!或者古之梅花,其色香之奇,未必如後世,亦未可知也。蓋天地之氣,騰降變易,不常其所,而物亦隨之。故或昔有而今無,或昔無而今有,或昔庸凡而今瑰異,或昔瑰異而今庸凡,要皆難以一定言。且如古人之祭,炳蕭酌郁鬯,取其香也。而今之蕭與郁金,何嘗有香?蓋《離騷》已指蕭艾為惡草矣。又如牡丹,自唐以前未有聞,至武後時,樵夫探山乃得之。國色天香,高掩群花。於是舒元輿為之賦,李太白為之詩,固已奇矣。至本朝,紫黃丹白,標目尤盛。至於近時,則翻騰百種,愈出愈奇。又如荔枝,明皇時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者,謂瀘戎產也,故杜子美有“憶向瀘戎摘荔枝”之句。是時閩品絕未有聞,至今則閩品奇妙香味皆可仆視瀘戎。蔡君謨作譜,為品已多,而自後奇名異品,又有出於君謨所譜之外者。他如木犀、山礬、素馨、茉莉,其香之清婉,皆不出蘭芷下,而自唐以前,墨客槧人,曾未有一語及之者,何也?遊成之曰:“一氣埏埴,孰測端倪,烏知古所無者,今不新出,而昔常見者,後不變滅哉!人生須臾,即以耳目之常者,拘議造物,亦已陋矣。”余聞秦中不產竹,昔年山崩,其下乃皆鉅竹頭。由是言之,古固產竹矣。晉葛洪欲問丹砂,求為勾漏令。勾漏縣隸容州,余嘗為法曹,親至其地,求所謂丹砂者,顆粒不可得。豈非昔有而今無哉!蓋非特物然也,巴邛、閩嶠,夙號荒陋,而漢唐以來,漸產人才,至本朝益盛。古稱山西出將,山東出相。又曰汝潁多奇士,燕趙多佳人,其說拘矣。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佛經載,釋迦佛在山中修行,歌利王入山獵獸,問佛獸何在,佛不忍傷生,不應。歌利王怒,截落佛左手,又問,不應,又截落右手。佛是時即發願曰:“我若成佛,先度此人,無令枉害眾生。”其後成佛,即先度之。十大弟子中,陳忄高如尊者是也。余謂釋迦佛好一個闊大肚腸,好一個慈湣心性,人能將此段公案降伏其心,則省得冤冤相報,沙界眾生悉成佛矣,何至幹戈斧鉞如林而起哉!然以儒教論之,是乃以德報怨,非以直報怨也。夫以德報怨,可論慈悲廣大,孤高卓絕,過人萬萬矣。然夫子不取者,謂其不可通行於世也。吾儒之道,必欲其可通行。故曰中庸,又曰近人情。

紹興辛巳,金主亮南侵,高宗下詔親征。其詞雲:“惟天惟祖宗,既共扶於基運;有民有社稷,敢自逸於燕安!”又雲:“歲星臨於吳分,定成淝水之勛;鬥士倍於晉師,可決韓原之勝。”洪容齋筆也。車駕次平江,亮授首,遂班師。次年壬年內禪,孝宗即位。銳意規恢,起張魏公督師。南軒以內機入奏,引見德壽宮,時盧仲賢使金,高宗問曾見仲賢否。對曰:“臣已見之。”又問卿父謂如何,莫便議和否。對曰:“臣嘗謂金人必衰敗,國家必隆興。”上曰:“何如?”對曰:“太上皇帝仁孝之德,上格於天,又傳位聖子,雖古唐虞無以過,而金人不道,篡奪相仍,無復君臣父子,不知天心祐國家乎?祐金人乎?臣有以知其然也。”上曰:“極是,今日金人誠衰乎?”對曰:“自亮送死之後,士馬物故甚眾,諸國背叛,人心怨離,金誠衰矣。”上曰:“自亮死,非特金人衰弱,吾國亦未免力弱。但仲賢等既回,何以應之?”對曰:“臣父職在邊隅,戰守是謹,此事看廟堂如何議,但願審處而徐應之,無貽後悔。”上曰:“只是說與卿父,今日國家須更量度民力國力,早收拾取。聞契丹與金相攻,若契丹事成,他日自可收卞莊子刺虎之功。若金未有亂,且務恤民治軍,待時而動可也。”高宗懲於變故,意不欲戰,且聞金人議欲尊我為兄,故頗喜之。孝宗初年,規恢之誌甚銳,而卒不得逞者,非特當時謀臣猛將雕喪略盡,財屈兵弱未可展布,亦以德壽聖誌主於安靜,不思違也。厥後蓄積稍羨,又嘗有意用兵,祭酒芮國器奏曰:“陛下只是被數文腥錢使作,何不試打算了得幾番犒賞。”上曰:“朕未知計也,待打算報卿。”後打算只了得十三番犒賞,於是用兵之意又寢。乃知南北分合,自有定數,雖英明之主,不能強也。

元次山避水於高原,糇糧不繼,遂餓而死。陳後山為館職,當侍祠郊丘,非重裘不能禦寒,後山止有其一。其內子與趙挺之之內,親姊妹也。乃為趙假一裘以衣之。後山問所從來,內以實告。後山曰:“汝豈不知我不著他衣裳耶!”卻去之,止衣一裘,竟感寒疾而死。嗚呼!二子可謂“誌士不忘在溝壑”者矣。充二子之才識德望,曳絲乘車,食養賢之鼎,其誰曰不宜?然誌節清亮,寧甘於餓死凍死,而不肯少枉其道,少失其身,此所以皓皓乎不可尚也。陸龜蒙《杞菊賦》曰:“我豈不知屠沽兒有酒食耶?”亦略有二子風味。揚子雲曰:“古者高餓顯,下祿隱。”楊誠齋曰:“李杜饑寒能幾日,卻教富貴不論年。”

《楞嚴經》曰:“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由是言之,今之釋子,大半是釋迦佛之罪人。文中子曰:“通也,受夫子罔極之恩。”《孟子》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由是言之,今儒者,大半是吾夫子之罪人。

歲將饑,小民餐必倍多。俗諺謂之作荒。此天地之氣先餒也。開禧兵興之先,江西草木秋冬生花,有山礬而生梔子花,桃樹而生李實者,村落鐵釜生金花或神佛像,此天地之氣先亂也。馮此山為余言,謂其家尊厚齋之說。

唐子西詩雲:“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麛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知此妙,則東坡所謂“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

予少年時,於鐘陵邂逅日本國一僧,名安覺,自言離其國已十年,欲盡記一部藏經乃歸。念誦甚苦,不舍晝夜,每有遺忘,則叩頭佛前,祈佛陰相,是時已記藏經一半矣。夷狄之人,異教之徒,其立誌堅苦不退轉至於如此。朱文公雲:“今世學者,讀書尋行數墨,備禮應數,六經《語》《孟》,不曾全記得三五板,如此而望有成,亦已難矣。”其視此僧,殆有愧色。僧言其國稱其國王曰“天人國王”,安撫曰“牧隊”,通判曰“在國司”,秀才曰“殿羅罷”,僧曰“黃榜”,硯曰“松蘇利必”,筆曰“分直”,墨曰“蘇彌”,頭曰“加是羅”,手曰“提”,眼曰“媚”,口曰“窟底”,耳曰“弭弭”,面曰“皮部”,心曰“毋兒”,腳曰“又兒”,雨曰“下米”,風臼“客安之”,鹽曰“洗和”,酒曰“沙嬉”。

史言蜀諸賢雕喪,孔明身當軍國之務,罰二十以上皆親之,以勞瘁致斃。此真兒童之論也。夫孔明不死,則漢業可復,禮樂可興。孔明死,則為五胡亂華,為六朝幅裂,其所關系大矣。中營隕星之變,天意蓋可知矣,豈因罰二十以上皆親之而致斃乎?且孔明死時,年才五十四,初非癃老不任勞苦之時。況以孔明之明達,豈不能量事之小大,身之勞逸,而顧弊精神於瑣瑣,以自殞其軀乎?此決無之理也。杜少陵知之,故曰:“伯仲之間見伊呂,指麾若定失蕭曹。福移漢祚難恢復,誌決身殲軍務勞。”言孔明之死,乃漢福已移,漢祚已終,大數不可支持耳。誌決身殲,豈因軍務之勞乎?蓋不然史臣之說也。

龍洲劉改之詩雲:“退一步行安樂法,道三個好喜歡緣。”真西山喜誦之。或曰,退一步行,可也,至於道三個好,乃隨俗徇情耳,何足言乎?余曰,古人直道而行。理之所在,驀直行將去,仕止久速,莫不皆然,烏有所謂退一步者?自後世貪榮競進,爭一階半級,至於殺人,於是始以退一步行為安樂法矣。古人是則曰是,非則曰非,明白正直,曾何回護?自後世惡直好佞,以直言賈禍者,比比皆是,於是始以道三個好為喜歡緣矣,此處衰世之法也。蓋萬事稱好,不特司馬德操為然,而吾夫子固有危行言孫之說矣。好盡言以翹人之過,此國武子所以見殺也,可不戒哉!

裴休《圓覺經序》雲:“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凡夫也。欲證圓覺,而未極圓覺者,菩薩也。具足圓覺,而住持圓覺者,如來也。”蓋言凡夫日用飲食而不知,菩薩精思勉行而未至,如來備道全美而無虧耳。近時禪家,又作一轉語曰:“終日圓覺,而未嘗圓覺者,豈凡夫哉!正是如來境界也。”此意又高。蓋此有二意:文王不識不知順帝則,夫子從心所欲不逾矩,此一意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見,夫子丘未能一,又一意也。蓋必如是,然後周萬有而不勞,歷萬變而不息,儒者之事也。佛者之教,其等級次第,皆與吾儒同,特其端異耳,故曰異端。

孝宗禦字,高宗在德壽,光宗在青宮,寧宗在平陽邸,四世本支之盛,亙古未有。楊誠齋時為官僚,賀光宗誕辰詩雲:“祖堯父舜真千載,禹子湯孫更一家。”讀者服其精切。又雲:“天意分明昌火德,誕辰三世總丁年。”蓋高宗生於丁亥,孝宗生於丁未,光宗生於丁卯也。丁年字出李陵書,借用亦佳。

張子房蓋俠士之知義、策士之知幾者,要非儒也。故早年頗似荊軻,晚歲頗似魯仲連。得老氏不敢為天下先之術,不代大匠斫,故不傷手,善於打乖。荊公詩雲:“漢業存亡俯仰中,留侯於此每從容。固陵始議韓彭地,復道方謀雍齒封。”蓋因機乘時,與之斡旋,未嘗自我發端,故消弭事變,全不費力。朱文公雲:“子房只是占便宜,不肯自犯手做,如為韓報秦,攛掇高祖入關,及項羽殺韓王成,又使高祖平項羽,兩次報仇,皆不自做。後來定太子事,他亦自處閑地,又只教四老人出來做。後來誅僇功臣時,更討他不著。邵康節之學,亦與子房相似。康節本是要出來有為之人,又不肯深犯手做。凡事直待可做處,方試為之,才覺難,便拽身退。如《擊壤集》中以道觀道等語,是物各付物之意,蓋自家都不犯手,又凡事只到半中央便止,如‘春花切勿看離披’是也。”

世之言仙者曰蓬萊,言佛者曰天竺。蓬萊,東也;天竺,西也。《抱樸子》曰:自齊州至日出之所,號曰“太平地”。而佛經亦謂西方為“極樂世界”。太幹極樂,獨稱於東西,何也?自古戰爭,惟曰南北,而罕曰東西。惟漢高皇與項羽,宇文泰與高歡是東西相距,然不過一二十年耳。

楊誠齋夫人羅氏,年七十余,每寒月黎明即起,詣廚躬作粥一釜,遍享奴婢,然後使之服役。其子東山先生啟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須使其腹中略有火氣,乃堪服役耳。”東山曰:“夫人老,且賤事,何倒行而逆施乎?”夫人怒曰:“我自樂此,不知寒也。汝為此言,必不能如吾矣!”東山守吳興,夫人嘗於郡圃種佇,躬紡緝以為衣,時年蓋八十余矣。東山月俸,分以奉母。夫人忽小疾,既愈,出所積券,曰:“此長物也,自吾積此,意不樂,果致疾。今宜悉以謝醫,則吾無事矣。”平居首飾止於銀,衣止於綢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饑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誠何心哉?”誠齋父子,視金玉如糞土。誠齋將漕江東,有俸給僅萬緡,留庫中,棄之而歸。東山帥五羊,以俸錢七千緡,代下戶輸租。其家采椽土階,如田舍翁,三世無增飾。東山病且死,無衣衾,適廣西帥趙季仁饋纈絹數端。東山曰:“此賢者之賜也,衾材無憂矣。”史良叔守廬陵,官滿來訪。入其門,升其堂,目之所見,無非可敬可仰、可師可法者,所得多矣,因命畫工圖之而去。誠齋、東山清介絕俗,固皆得之天資,而婦道母儀所助亦已多矣。《左傳》:文伯之母老而猶績,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猶績乎?”其母嘆曰:“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也。居,吾語汝!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才,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是故王後親織玄統,公侯之夫人加以纮綖,卿之內子為大帶,命婦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賦事,烝而獻功,男女效績,愆則有辟,古之制也。吾冀而朝夕修曰:‘必無廢先人。’爾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予懼穆伯之絕嗣也。”因是觀誠齋夫人,乃知古今未嘗無烈女,未嘗無賢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