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節的雜感

黃花節的雜感
作者:魯迅
中華民國16年(1927年)3月24日于廣州市
略論中國人的臉
本作品收錄於《而已集
本篇寫於1927年3月24日,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中山大學政治訓育部編印的《政治訓育》第七期“黃花節特號”。

黃花節將近了,必須做一點所謂文章。但對於這一個題目的文章,教我做起來,實在近於先前的在考場裏“對空策”。因為,——說出來自己也慚愧,——黃花節這三個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麼意思的;然而戰死在黃花岡頭的戰士們呢,不但姓名,連人數也不知道。

為尋些材料,好發議論起見,只得查《辭源》。書裏面有是有的,可不過是:

“黃花岡。地名,在廣東省城北門外白雲山之麓。清宣統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革命黨數十人,攻襲督署,不成而死,叢葬於此。”

輕描淡寫,和我所知道的差不多,於我並不能有所裨益。

我又願意知道一點十七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的情形,但一時也找不到目擊耳聞的耆老。從別的地方——如北京,南京,我的故鄉——的例子推想起來,當時大概有若幹人痛惜,若幹人快意,若幹人沒有什麼意見,若幹人當作酒後茶余的談助的罷。接著便將被人們忘卻。久受壓制的人們,被壓制時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樂,悲壯劇是不能久留在記憶裏的。

但是三月二十九日的事卻特別,當時雖然失敗,十月就是武昌起義,第二年,中華民國便出現了。於是這些失敗的戰士,當時也就成為革命成功的先驅,悲壯劇剛要收場,又添上一個團圓劇的結束。這於我們是很可慶幸的,我想,在紀念黃花節的時候便可以看出。

我還沒有親自遇見過黃花節的紀念,因為久在北方。不過,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了:在學校裏,晚上來看演劇的特別多,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非常熱鬧。用這例子來推斷,那麼,黃花節也一定該是極其熱鬧的罷。

當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熱鬧場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偉大。我想,戀愛成功的時候,一個愛人死掉了,只能給生存的那一個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時候,革命家死掉了,卻能每年給生存的大家以熱鬧,甚而至於歡欣鼓舞。惟獨革命家,無論他生或死,都能給大家以幸福。同是愛,結果卻有這樣地不同,正無怪現在的青年,很有許多感到戀愛和革命的沖突的苦悶。

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麼“止於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不過,中國經了許多戰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為繼續培養的人們少,而賞玩,攀折這花,摘食這果實的人們倒是太多的緣故。

我並非說,大家都須天天去痛哭流涕,以憑吊先烈的“在天之靈”,一年中有一天記起他們也就可以了。但就廣東的現在而論,我卻覺得大家對於節日的辦法,還須改良一點。

黃花節很熱鬧,熱鬧一天自然也好;熱鬧得疲勞了,回去就好好地睡一覺。然而第二天,元氣恢復了,就該加工做一天自己該做的工作。這當然是勞苦的,但總比槍彈從致命的地方穿過去要好得遠;何況這也算是在培養幸福的花果,為著後來的人們呢。

三月二十四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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