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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

陳獨秀

青年何為而雲新青年乎?以別夫舊青年也。同一青年也,而新舊之別安在?自年齡言之,新舊青年固無以異。然生理上、心理上,新青年與舊青年,固有絕對之鴻溝,是不可不指陳其大別,以促吾青年之警覺。慎勿以年齡在青年時代,遂妄自以為取得青年之資格也。

自生理言之,「白面書生」為吾國青年稱美之名詞。民族衰微,即坐此病。美其貌,弱其質。全國青年,悉秉蒲柳之資,絕無桓武之態。艱難辛苦,力不能堪。青年墮落,壯無能為。此非吾國今日之現象乎?且青年體弱,又不識衛生,疾病死亡之率,日以加增。淺化之民,勢所必至。倘有精確之統計,示以年表,其必驚心怵目也無疑。世界各國青年死亡之病因,德國以結核性為最多,然據一九一二年之統計,較三十年前減少半數。英國以呼吸器病為最多,據今統計,較之十餘年前,減少四分之一。日本青年之死亡,以腦神經系之疾為最多,而最近調查,較十年前,減少六分之一。德之立教,體育殊重,民力大張,數十年來青年死亡率之銳減,列國無與比倫。英、美、日本之青年,亦皆以強武有力相高。競舟角力之會,野球遠足之游,幾無虛日,其重視也,不在讀書授業之下。故其青年之壯健活潑,國民之進取有為,良有以也。而我之青年則何如乎?甚者縱欲自戕以促其天年,否亦不過斯斯文文一白面書生耳!年齡雖在青年時代,而身體之強度,已達頭童齒谿之期。盈千累萬之青年中,求得一面紅體壯,若歐美青年之威武陵人者,竟若鳳毛麟角。人字吾為東方病夫國,而吾人之少年青年,幾無一不在病夫之列,如此民族將何以圖存?吾可愛可敬之青年諸君乎,倘自認為二十世紀之新青年,首應於生理上完成真青年之資格,慎勿以年齡上之偽青年自滿也!

更進而一論心理上之新青年何以別夫舊青年乎?充滿吾人之神經,填塞吾人之骨髓,雖屍解魂消,焚其骨、揚其灰,用顯微鏡點點驗之,皆各有「做官發財」四大字。做官以張其威,發財以逞其欲。一若做官發財為人生唯一之目的。人間種種

善行,凡不利此目的者,一切犧牲之而無所顧惜。人間種種罪惡,凡有利此目的者,一切奉行之而無所忌憚。此等卑劣思維,乃遠祖以來歷世遺傳之缺點(孔門即有干祿之學)。與夫社會之惡習,相演而日深。無論若何讀書明理之青年,發憤維新之志士,一旦與世周旋,做官發財思想之觸發,無不與日俱深。濁流滔滔,雖有健者,莫之能御。人之侮我者,不曰「支那賤種",即曰「卑劣無恥」。將忍此而終古乎?誓將一雪此恥乎!此責任不得不加諸未嘗墮落宅心清白我青年諸君之雙肩。彼老者壯者及比諸老者壯者腐敗墮落之青年,均無論矣。吾可敬可愛之青年諸君乎,倘自認為二十世紀之新青年,頭腦中必斬盡滌絕彼老者壯者及比諸老者壯者腐敗墮落諸青年之做官發財思想,精神上別構真實新鮮之信仰,始得謂為新青年而非舊青年,始得謂為真青年而非偽青年。青年之精神界欲求此除舊布新之大革命,第一當明人生歸宿問題。人生數十寒暑耳,樂天者盪,厭世者偷,惟知於此可貴之數十寒暑中,量力以求成相當之人物為歸宿者得之。准此以行,則不得不內圖個性之發展,外圖貢獻於其群。歲不我與,時不再來,計功之期,屈指可俟。一切未來之責任,畢生之光榮,又皆於此數十寒暑中之青年時代十數寒暑間植其大本。前瞻古人,後念來者,此身將為何如人,自不應僅以做官求榮為歸宿也。第二當明人生幸福問題。人之生也,求幸福而避痛苦,乃當然之天則。英人邊沁氏,幸福論者之泰斗也。舉人生樂事凡十餘,而財富之樂居其一。舉人生之痛苦亦十餘事,而處分財富之難,即列諸拙劣痛苦之內。審是,金錢雖有萬能之現象,而幸福與財富,絕不可視為一物也明矣。幸福之為物既必准快樂與痛苦以為度,又必兼個人與社會以為量。以個人發財主義為幸福主義者,是不知幸福之為何物也。吾青年之於人生幸福問題,應有五種觀念:一日畢生幸福,悉於青年時代造其因;二日幸福內容,以強健之身體、正當之職業、稱實之名譽為最要,而發財不與焉;三曰不以個人幸福損害國家社會;四曰自身幸福,應以自力造之,不可依賴他人;五日不以現在暫時之幸福,易將來永久之痛苦。信能識此五者,則幸福之追求,未嘗非青年正當之信仰。若夫沉迷於社會家庭之惡習,以發財與幸福並為一談,則異日立身處世,奢以賊己,貪以賊人,其為害於個人及社會國家者,寧有紀極!夫發財本非惡事,個人及社會之生存與發展,且以生產殖業為重要之條件。惟中國式之發財方法不出於生產殖業,而出於苟得妄取,甚至以做官為發財之捷徑,獵官摸金,鑄為國民之常識,為害國家,莫此為甚。發財固非惡事,即做官亦非惡事,幸福更非惡事。惟吾人合做官、發財、享幸福三者以一貫之精神,遂至大盜遍於國中。人間種種至可恐怖之罪惡多由此造成。國將由此滅,種將由此削。吾可敬可愛之青年,倘留此齷齪思想些微於頭腦,則新青年之資格,喪失無余。因其精神上之齷齪下流,與彼腐敗

墮落之舊青年無以異也。

予於國中之老者壯者,與夫比諸老者壯者之青年,無論屬何社會,隸何黨派,於生理上、心理上,十九懷抱悲觀,即自身亦在詛咒之列。幸有一線光明者,時時微聞無數健全潔白之新青年,自絕望消沉中喚予以興起,用敢作此最後之哀鳴!

青春

李大釗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遠從瀛島,反顧祖邦。肅殺鬱塞之象,一變而為清和明媚之象矣;冰雪近寒之天,一幻而為百卉昭蘇之天矣。每更節序,輒動懷思,人事萬端,那堪回首,或則幽閨善怨,或則騷客工愁。當茲春雨梨花,重門深掩,詩人憔悴,獨倚欄桿之際,登樓四矚,則見千條垂柳,未半才黃,十里鋪青,遙看有色。彼幽閑貞靜之青春,攜來無限之希望,無限之興趣,飄然貢其柔麗之姿,於吾前途遼遠之青年之前,而默許以獨享之權利。嗟吾青年可愛之學子乎!彼美之青春,念子之任重而道遠也,子之內美而修能也。憐子之勞,愛子之才也。故而經年一度,展其怡和之顏,餞子於長征邁往之途,冀有以慰子之心也。縱子為盡瘁於子之高尚之理想、聖神之使命、遠大之事業、艱巨之責任,而夙興夜寐,不遑啟處。亦當於千忙萬迫之中,偷隙一盼,霽顏相向,領彼戀子之殷情,贈子之韶華。俾以青年純潔之躬,飲嘗青春之甘美,淡浴青春之恩澤,永續青春之生涯。致我為青春之我,我之家庭為青春之家庭,我之國家為青春之國家,我之民族為青春之民族。斯青春之我,乃不枉於遙遙百千萬劫中。為此一大因緣,與此多情多愛之青春,相邂逅於無盡青春中之一部分空間與時間也。

塊然一軀,渺乎微矣,於此廣大悠久之宇宙,殆猶滄海之一粟耳。其得永享青春之幸福與否,當問宇宙自然之青春是否為無盡。如其有盡,縱有彭聃之壽,甚且與宇宙齊,亦奚能許我以常享之福?如其無盡,吾人奮其悲壯之精神,以與無盡之宇宙競進,又何不能之有?而宇宙之果否為無盡,當問宇宙之有無初終。宇宙果有初乎?曰:「初乎無也。」果有終乎?曰:「終乎無也。」初乎無者,等於無初。終乎無者,等於無終。無初無終,是於空間為無限,於時間為無極。質言之無而已矣,此絕對之說也。若由相對觀之,則宇宙為有進化者。既有進化,必有退化,於是差別之萬象萬殊生焉。惟其為萬象萬殊,故於全體為個體,於全生為一生。個體之積,如何其廣大,而終於有限。一生之命,如何其悠久,而終於有涯。於是有生即有死,有盛即有衰,有陰即

有陽,有否即有泰,有剝即有復,有屈即有信,有消即有長,有盈即有虛,有吉即有凶,有禍即有福,有青春即有白首,有健壯即有頹老,質言之有而已矣。莊周有雲:「朝菌不知晦朔,螳站不知春秋。」又雲:「小知不如大知,小年不如大年。」夫晦朔與春秋而果為有耶,何以菌站以外之有生,幾經晦朔幾歷春秋者皆知之,而菌站獨不知也?其果為無耶,又何以菌站雖不知,而菌帖以外之有生,幾經晦朔幾歷春秋者,皆知之也?是有無之說,亦至無定矣。以吾人之知,小於宇宙自然之知,其年小於宇宙自然之年,而欲斷空間時間不能超越之宇宙為有為無,是亦朝菌之晦朔,蟾蛀之春秋耳。秘觀宇宙,有二相焉。由佛理言之,平等與差別也,空與色也。由哲理言之,絕對與相對也。由數理言之,有與無也。由《易》理言之,周與易也。《周易》非以昭代立名,宋儒羅泌嘗論之於《路史》。而金氏聖嘆《序離騷經》,釋之尤近精微,謂「周其體也,易其用也。約法而論,周以常住為義,易以變易為義。雙約人法,則周乃聖人之能事,易乃大千之變易。大千本無一有,更立不定。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謂也,聖人獨能以憂患之心周之,塵塵剎剎,無不普遍。又復塵塵周於剎剎,剎剎周於塵塵,然後世界自見其易。聖人時得其常,故雲《周易》」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此同異之辨也。東坡曰:「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造物與吾皆無盡藏也。」此變不變之殊也。其變者青春之進程,其不變者無盡之青春也。其異者青春之進程,其同者無盡之青春也。其易者青春之進程,其周者無盡之青春也。其有者青春之進程,其無者無盡之青春也。其相對者青春之進程,其絕對者無盡之青春也。其色者差別者青春之進程,其空者平等者無盡之青春也。推而言之,乃至生死盛衰、陰陽、否泰、剝復、屈信、消長、盈虛、吉凶、禍福、青春白首、健壯頹老之輪回反復,連續流轉,無非青春之進程。而此無初無終、無限無極、無方無體之機軸,亦即無盡之青春也。青年銳進之子,塵塵剎剎,立於旋轉簸揚循環無端之大洪流中,宜有江流不轉之精神,屹然獨立之氣魄,沖盪其潮流,抵拒其勢力,以其不變應其變,以其同操其異,以其周執其易,以其無持其有,以其絕對統其相對,以其空馭其色,以其平等律其差別,故能以宇宙之生涯為自我之生涯,以宇宙之青春為自我之青春。宇宙無盡,即青春無盡,即自我無盡。此之精神,即生死肉骨、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氣魄,即慷慨悲壯、拔山蓋世之氣魄也。惟真知愛青春者,乃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惟真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種精神與氣魄。惟真有此種精神與氣魄者,乃能永享宇宙無盡之青春。

一成一毀者,天之道也;一陰一陽者,易之道也。唐生維廉與鐵特二家,遽研物理,知天地必有終極。蓋天之行也以其動,其動也以不均,猶水之有高下而後流也。今太陽本熱常耗,以彗星來往度之遞差,知地外有最輕之岡氣,為能阻物,既能阻物,

斯能耗熱耗力。故大宇積熱力,每散趨均平,及其均平,天地乃毀。天地且有時而毀,況其間所包蘊之萬物乎?漫雲天地,究何所指,殊嫌茫漠,征實言之,有若地球。地球之有生命,已為地質學家所明證。惟今日之地球,為兒童地球乎?青年地球乎?丁壯地球乎?抑白首地球乎?此實未答之問也。苟猶在兒童或青年之期,前途自足樂觀,游優樂土,來日方長,人生趣味益以濃厚,神志益以飛舞。即在丁壯之年,亦屬元神盛涌,血氣暢發之期,奮志前行,亦當勿懈。獨至地球之壽,已臻白發之頹齡,則棲息其上之吾人,夜夜仰見死氣沉沉之月球,徒借曜靈之末光,以示傷心之顏色於人寰。若以警告地球之終有死期也者,言念及此,能勿愀然。雖然地球即成白首,吾人尚在青春,以吾人之青春,柔化地球之白首,雖老猶未老也。是則地球一日存在,即吾人之青春一日存在。吾人之青春一日存在,即地球之青春一日存在。吾人有現在一剎那之地球,即有現在一剎那之青春,即當盡現在一剎那對於地球之責任。雖明知未來一剎那之地球必毀,當知未來一剎那之青春不毀。未來一剎那之地球,雖非現在一剎那之地球,而未來一剎那之青春,猶是現在一剎那之青春。未來一剎那之我,仍有對於未來一剎那之地球之責任。庸得以虞地球形體之幻滅,而猥為沮喪哉!

復次,生於地球上之人類,其猶在青春乎?抑已臻白首乎?將來衰亡之頃,究與地球同時自然死滅乎?抑因地球溫度激變,突與動植物共死滅乎?其或先茲事變,如個人若民族之死滅乎?斯亦難決之題也。生物學者之言曰:「人類之生活,反乎自然之生活也。自婦人畏蕙,抱子而奔,始學立行,胸部暴露,必須被物以求遮衛,而人類遂有衣裳;又以播遷轉徙,所攜食物,易於腐敗,而人類遂有火食。有衣裳而人類失其毛發矣,有火食而人類失其胃腸矣。其趨文明也日進,其背自然也日遐。浸假有舟車電汽,而人類喪其手足矣。有望遠鏡、德律風等,而人類喪其耳目矣。他如有書報傳譯之速,文明利器之普,而人類亡其腦力。有機關槍四十二珊之炮,而人類弱其戰能。有分工合作之都市生活,歌舞樓台之繁華景象,而人類增其新病。凡此種種,人類所以日向滅種之途者,若決江河,奔流莫遏,長此不已,劫焉可逃。」此輩學者所由大聲疾呼,布茲驪世聽聞之噩耗,而冀以謀挽救之方也。宗教信士則從而反之,謂宇宙一切,皆為神造,維護之任,神自當之。吾人智能薄弱,惟託庇於神而能免於罪惡災厄也。如生物家言,是為蔑夷神之功德,影響所及,將驅人類人於悲觀之途。聖智且尚無靈,人工又胡能闋。惟有瞑心自放,居於下流,荒亡日久,將為人心世道之憂矣。末俗澆漓,未始非為此說者階之厲也。吾人宜堅信上帝有全知全能,虔心奉禱,罪患如山,亦能免矣。由前之說,固易流於悲觀,而其足以警覺世人,俾知謀矯正背乎自然之生活,此其所長也。由後之說,雖足以堅人信仰之力,俾其靈魂得游優於永生之天國,而其過崇神力,輕蔑本能,並以諱蔽科學之實際,乃其所短也。吾人於此,

宜如宗教信士之信仰上帝者,信人類有無盡之青春,更宜悚然於生物學者之旨,以深自警惕,力圖於背逆自然生活之中,而能依人為之工夫,致其背逆自然之生活,無異於順適自然之生活。斯則人類之壽,雖在耄耋之年,而吾人苟奮自我之欲能,又何不可返於無盡青春之域,而奏起死回生之功也?

人類之成一民族、一國家者,亦各有其生命焉。有青春之民族,斯有白首之民族;有青春之國家,斯有白首之國家。吾之民族若國家,果為青春之民族、青春之國家歟?抑為白首之民族、白首之國家歟?苟已成白首之民族、白首之國家焉。吾輩青年之謀,所以致之回春為之再造者,又應以何等信力與願力從事,而克以著效。此則系乎青年之自覺何如耳。異族之覘吾國者,輒曰:「支那者老大之邦也。支那之民族,瀕滅之民族也。支那之國家,待亡之國家也。」洪荒而後,民族若國家之遞興遞亡者,郡然其不可紀矣。粵稽西史,羅馬、巴比倫之盛時,豐功偉烈,彪著寰宇。曾幾何時,一代聲華都成塵土矣。只今屈指,歐土名邦,若意大利、若法蘭西、若西班牙、若葡萄牙、若和蘭、若比利時、若丹馬、若瑞典、若那威,乃至若英吉利,罔不有積塵之歷史,以重累其國家若民族之生命。回溯往祀,是等國族,固皆嘗有其青春之期,以其暢盛之生命,展其特殊之天才。而今已矣,聲華漸落,軀殼空存,紛紛者皆成文明史上之過客矣。其較新者,惟德意志與勃牙利。此次戰血洪濤中,又為其生命力之所注,勃然暴發,以揮展其天才矣。由歷史考之,新興之國族與陳腐之國族遇,陳腐者必敗;朝氣橫溢之生命力與死灰沉滯之生命力遇,死灰沉滯者必敗;青春之國民與白首之國民遇,白首者必敗。此殆天演公例,莫或能逃者也。支那自黃帝以降,赫赫然樹獨立之幟於亞東大陸者,四千八百餘年於茲矣。歷世久遠,縱觀橫覽,罕有其倫。稽其民族青春之期,遠在有周之世,典章文物,粲然大備。過此以往,漸向衰歇之運,然猶浸衰浸微,揚其餘輝,以至於今日者,得不謂為其民族之光歟?夫人壽之永,不過百年;民族之命,垂五千載,斯亦壽之至也。印度為生釋迦而興,故自釋迦生而印度死;猶太為生耶穌而立,故自耶穌生而猶太亡;支那為生孔子而建,故自孔子生而支那衰。陵夷至於今日,殘骸枯骨,滿目黯然,民族之精英,漸滅盡矣,而欲不亡,庸可得乎?吾青年之驟聞斯言者,未有不變色裂眥,怒其侮我之甚也。雖然,勿怒也。吾之國族,已閱長久之歷史,而此長久之歷史,積塵重壓,以桎梏其生命而臻於衰敝者,又寧容諱?然而吾族青年所當信誓旦旦,以昭示於世者,不在齦齦辯證白首中國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國之再生。吾族今後之能否立足於世界,不在白首中國之苟延殘喘,而在青春中國之投胎復活。蓋嘗聞之,生命者,死與再生之連續也。今後人類之問題、民族之問題,非苟生殘存之問題,乃復活更生、回春再造之問題也。與吾並稱為老大帝國之土耳其,則青年之政治運動,屢試不一試焉。巴爾干諸邦,則各謀離土自立,

而為民族之運動。兵連禍結,干戈頻興,卒以釀今茲世界之大變焉。遙望喜馬拉雅山之巔,恍見印度革命之烽煙一縷,引而彌長,是亦欲回其民族之青春也。吾華自辛亥首義,癸丑之役繼之,喘息未安,風塵滿面源洞,又復傾動九服,是亦欲再造其神州也。而在是等國族,凡以沖決歷史之桎梏,滌盪歷史之積穢,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者,固莫不惟其青年是望矣。建國伊始,肇錫嘉名,實維中華。中華之義,果何居乎?中者,宅中位正之謂也。吾輩青年之大任,不僅以於空間能致中華為天下之中而遂足,並當於時間而諦時中之旨也。曠觀世界之歷史,古往今來,變遷何極。吾人當於今歲之青春,畫為中點。中以前之歷史,不過如進化論僅於考究太陽、地球、動植各物,乃至人類之如何發生、如何進化者,以紀人類民族國家之如何發生、如何進化也。中以後之歷史,則以是為古代史之職,而別以紀人類民族國家之更生回春為其中心之的也。中以前之歷史,封閉之歷史,焚毀之歷史,葬諸墳墓之歷史也。中以後之歷史,潔白之歷史,新裝之歷史,待施絢繪之歷史也。中以前之歷史,白首之歷史,陳死人之歷史也。中以後之歷史,青春之歷史,活青年之歷史也。青年乎!其以中立不倚之精神,肩茲砥柱中流之責任,即由今年今春之今日今剎那為時中之起點,取世界一切白首之歷史,一火而摧焚之,而專以發揮青春中華之中,綴其一生之美於中。以後歷史之首頁,為其職志,而勿逡巡不前。華者,文明開敷之謂也。華與實相為輪回,即開敷與廢落相為嬉代。白首中華者,青春中華本以胚孕之實也。青春中華者,白首中華托以再生之華也。白首中華者,漸即廢落之中華也。青春中華者,方復開敷之中華也。有漸即廢落之中華,所以有方復開敷之中華。有前之廢落以供今之開敷,斯有後之開敷以續今之廢落。即廢落,即開敷;即開敷,即廢落,終竟如是廢落,終竟如是開敷。宇宙有無盡之青春,斯宇宙有不落之華,而栽之培之灌之溉之賞玩之享受之者,舍青春中華之青年,更誰與歸矣?青年乎,勿徒發願。願春常在、華常好也;願華常得青春,青春常在於華也。宜有即華不得青春,青春不在於華,亦必奮其回春再造之努力,使廢落者復為開敷,開敷者終不廢落。使華不能不得青春,青春不能不在於華之決心也。抑吾聞之化學家焉,土質雖腴,肥料雖多,耕種數載,地力必耗,砂土硬化,無能免也。將欲柔融之,俾再反於豐穰,惟有一種草木為能致之,為其能由空中吸收窒素肥料,注入土中而沃潤之也。神州赤縣,古稱「天府」,胡以至今,徒有萬木秋聲、蕭蕭落葉之悲。昔時繁華之盛,荒涼廢落,至於此極也。毋亦無此種草木為之文柔和潤之耳,青年之於社會,殆猶此種草木之於田晦也。從此廣植根蒂,深固不可復拔。不數年間,將見青春中華之參天蓊鬱,錯節盤根,樹於世界。而神州之域,還其豐穰,復其膏腴矣。則謂此菁菁茁茁之青年,即此方復開敷之青春中華可也。

顧人之生也,苟不能窺見宇宙有無盡之青春。則自呱呱墮地,迄於老死,覺其間之春光,迅於電波石火,不可淹留,浮生若夢,直菌鶴馬蜩之過乎前耳。是以川上尼父,有逝者如斯之嗟,湘水靈均,興春秋代序之感。其他風騷雅士,或秉燭夜遊,勤事勞人,或重惜分寸。而一代帝王,一時豪富,當其垂暮之年,絕訣之際,貪戀幸福,不忍離舍。每為咨嗟太息,盡其權力黃金之用,無能永一瞬之天年,而重留遺憾於長生之無術焉。秦政並吞八荒,統制四海,固一世之雄也。晚年畏死,遍遣羽客,搜覓神仙,求不老之葯,卒未能獲,一旦魂斷,宮車晚出。漢武窮兵,蠻荒懾伏,漢代之英主也,暮年永嘆,空有「歡樂極矣哀情多,少壯幾時老奈何」之慨。最近美國富豪某,以畢生之奮斗,博得$式之王冠,衰病相催,瀕於老死,則撫枕而嘆曰:「苟能延一月之命,報以千萬金弗惜也。」然是又安可得哉。夫人之生也有限,其欲也無窮。以無窮之欲,逐有限之生,坐令似水年華,滔滔東去,紅顏難再,白發空悲,其殆人之無奈,天何者歟?涉念及此,灰腸斷氣,厭世之思,油然而生。賢者仁智俱窮,不肖者流連忘返,而人生之斷向荒矣,是又豈青年之所宜出哉?人生茲世,更無一剎那不在青春,為其居無盡青春之一部,為無盡青春之過程也。顧青年之人,或不得常享青春之樂者,以其有黃金權力,一切煩憂苦惱機械生活,為青春之累耳。諺雲:「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豈惟無處購買,鄧氏銅山,郭家金穴,愈有以障槃青春之路,俾無由達於其境也。羅馬亞布達爾曼帝,位在皇極,富有四海,不可謂不尊矣。臨終語其近侍,謂四十年間,真感愉快者,僅有三日。權力之不足福人,以視黃金,又無差等。而以四十年之青春,娛心不過三日,悼心悔憾,寧有窮耶?夫青年安心立命之所,乃在循今日主義以進,以吾人之生,洵如卡萊爾所雲,特為時間所執之無限而已。無限現而為我,乃為現在,非為過去與將來也。苟了現在,即了無限矣。昔者聖嘆作詩,有「何處誰人玉笛聲」之句。釋弓年小,竊以玉字為未安,而質之聖嘆。聖嘆則曰:「彼若說『我所吹本是鐵笛,汝何得用作玉笛?'我便雲:'我已用作玉笛,汝何得更吹鐵笛?『天生我才,豈為汝鐵笛作奴兒婢子來耶?」夫鐵字與玉字,有何不可通融更易之處。聖嘆顧與之爭一字之短長而不憚煩者,亦欲與之爭我之現在耳。詩人拜倫,放浪不羈,時人詆之,謂於來世,必當酷受地獄之苦。拜倫答曰:「基督教徒,自苦於現世,而欲祈福於來世。非基督教徒,則於現世,曠逸自遺,來世之苦,非所辭也。」二者相較,但有先後之別,安有分量之差?拜倫此言,固甚矯激,且寓風刺之旨。以余觀之,現世有現世之樂,來世有來世之樂。現世有現世之青春,來世有來世之青春。為貪來世之樂與青春,而遲吾現世之樂與青春,固所不許。而為貪現世之樂與青春,遽棄吾來世之樂與青春,亦所弗應也。人生求樂,何所不可,亦何必妄分先後,區異今來也?耶曼孫曰:「爾若愛千古,當利用現在。昨日不

能呼還,明日尚未確實。爾能確有把握者,惟有今日。今日之一日,適當明晨之二日。」斯言足發吾人之深省矣。蓋現在者,吾人青春中之青春也。青春做伴以還於大漠之鄉,無如而不自得,更何煩憂之有焉。煩憂既解,恐怖奚為?耶比古達士曰:「貧不足恐,流竄不足恐,囹圄不足恐。最可恐者,恐怖其物也。"美之政雄羅斯福氏,解政之後,游獵荒山,奮其鐵腕,以與虎豹熊黑相搏戰。一日獵白熊,險遭吞噬,自傳其事,謂為不以恐怖誤其稍縱即逝之機之效,始獲免焉。於以知恐怖為物,決不能拯人於危。苟其明日將有大禍臨於吾躬,無論如何恐怖,明日之禍,萬不能因是而減其毫末。而今日之我,則因是而大損其氣力,俾不足以御明日之禍而與之抗也。艱虞萬難之境,橫於吾前,吾惟有我,有我之現在而足恃。堂堂七尺之軀,徘徊回顧,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惟有昂頭闊步,獨往獨來,何待他人之援手。始以遂其生者.更胡為乎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哉?惟足為累於我之現在及現在之我者,機械生活之重荷,與過去歷史之積塵,殆有同一之力焉。今人之赴利祿之途也,如蟻之就擅、蛾之投火。究其所企,克致志得意滿之果。而營營擾擾,已逾半生。以孑然之身,強負黃金與權勢之重荷以趨,幾何不為所重壓而僵斃耶?蓋其優於權富即其短於青春者也。耶經有雲:「富人之欲入天國,猶之駱駝欲潛身於針孔。」此以喻重荷之與青春不並存也。總之,青年之自覺,一在沖決過去歷史之網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僵屍枯骨,束縛現在活潑潑地之我,進而縱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一在脫絕浮世虛偽之機械生活,以特立獨行之我,立於行健不息之大機軸。袒褐裸程,去來無掛,全其優美高尚之天,不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白首之我,並宜以今日青春之我,預殺來日白首之我,此固人生唯一之新向,青年唯一之責任也矣!拉凱爾曰:「長保青春,為人生無上之幸福。爾欲享茲幸福,當死於少年之中。」吾願吾親愛之青年,生於青春死於青春,生於少年死於少年也。德國史家孟孫氏,評鷺錫札日:「彼由青春之杯,飲人生之水,並泡沫而干之。」吾願吾親愛之青年,擎此夜光之杯,舉人生之醍醐漿液,一飲而干也。人能如是,方為不役於物,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枇糠,將猶陶鑄堯舜。自我之青春,何能以外界之變動而改易,歷史上殘骸枯骨之灰,又何能塞蔽青年之聰明也哉?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乃示以去累除憂之道,有曰:「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將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此其謂「道」,殆即達於青春之大道。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

加以努力,進前而勿顧後,背黑暗而向光明,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乘風破浪,迢迢乎遠矣,復何無計留春望塵莫及之憂哉?吾文至此,已嫌冗贅。請誦漆園之語,以終斯篇。

On Education

By Wen Tsung —yao

Of all the elememts of success none is more vital than education, the cultivation of intellectual power.It is not genius but education that mak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master and the slave.Genius is but the half of a man ;education is the driving -wheel, the master -key of all difficulties in every profession.An uneducated man, no matter what his natural gift, is invariably pushed aside in the race of life by the man of education.It is always he, who possesses a cultured mind and whose genius has been cultivated to perfection by education that makes a figure, or achieves any rare success, in the world.Sir Isaac Newton had been in his school days considered the least clever boy of his class.Yet, owing to his laborious and patient pursuit of knowledge, his mental powers were so profoundly developed that he achieved the noble reputation of being the greatest scientist whom the world has ever seen, while his fellow scholars, whose understandings appear to have been quicker than his, lived to be obscure men.

Wealth, which is held in so high esteem by the majority of mankind, is valueless when compared with education.It is really a fact that to wealth men sometimes owe their independence; but the independ ence derived from mere wealth can never last long.Under the appearance of aiding it weakens its possessors and keeps them in perpetual slavery and degradation.The rich man, if uneducated, may be a rich libertine :the richer he is, the more meams he has to gratify his vicious appetite.When his wealth is exhausted he will try by unscrupulous ways to regain it, and consequently brings himself to crime and to ruin.The independence derived from education is of a quite differeut nature.Knowledge, once acquired, remains in the head for ever.Those who dedicate themselves to it always live a virtuous life; for their character is elevated and their mind enlightened.

In many respects the importance of education is decemable.Throughout the world what

ever advance has been made in freedom, in the arts of life, has been in direct proportion to the grade of education.The loveliest and most fertile provinces of Asia have, on account of the ignorance of the people, sunk in poverty and in political servitude, while those countries in Europe, where compulsory education prevails, though once proverbial for sterility and barbarism ,have been turned by skill and industry into gardens and can boast of a long list of heroes and statesmen, philosophers and poets.Whoever, knowing what England and Persia naturally are and what, two thousand years before, they actually were, shall now compare the island in the Atlantic with the country between the Caspian Sea and the Persian Gulf, will be a-ble to form some judgment as to the influence of culture.The inertness of our country, and the ascendency of the United States, once under the English yoke, to a position such as no nation so newly founded has ever reached teach the same lesson.

It is thus obvious tliat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nations is mainly a competition of intelligence ,and that a country must make perfect provision for the education of her people, cr be prepared to fall behind in political industrial and moral progress.

孔子平議(下)

易白沙

中國古今學術之概括,有儒者之學,有九家之學,有域外之學。儒者,孔子集其大成。九家者,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各思以學易天下,而不相通。域外之學,則印度之佛、皙人物質及精神之科學。所以發揮增益吾學術者。三者混成,是為國學。印度、歐洲,土宇雖遠,國人一治其學。螟蛉之子,祝其類我。佛教之發揚於中國,已有明徵。西土文明,吾方萌動,未來之演進,豈有窮期。以東方之古文明,與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結婚禮。神州國學,規模愈宏,愚所祈禱,固不足為今之董仲舒道,何也?今之董仲舒,欲以孔子一家學術,代表中國過去未來之文明也。

以孔子統一古之文明,則老莊楊墨、管晏申韓,長沮桀溺,許行吳慮,必群起否認,開會反對。以孔子網羅今之文明,則印度、歐洲,一居南海,一居西海,風馬牛不相及。閉戶時代之董仲舒,用強權手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關時代之董仲舒,用牢籠手段附會百家,歸宗孔氏。其悖於名實,摧沮學術之進化,則一而已矣。漢武帝以來,二千有餘歲,治學術者,除王充、稽叔夜、金正希、李卓吾數君子而外,冠圜履句,多抱孔子萬能之思想,謂孔子稱「西方之人」,有聖者焉(見《列子•仲尼篇》),乃與佛教精神相往來,《禮運》言大同之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符於世界未來之文化。此種理論,是否合於事實,非愚所敢武斷。即令近代文物,孔子皆能前知,發為預言,遂使遠方學術,一一納諸鄒魯薦紳先生之門,漢武帝復生,亦難從事於斯矣。聖哲之心理雖同,神明之姻進無限,孔子自有可尊崇者在,國人正無須如八股家之作截搭題,以牽引附會今日學術,徒失儒家之本義耳。

尊孔子者又以古代文明,創自孔子,即古文奇字,亦出諸仲尼氏之手,沮誦倉頡,失其功用(近儒廖平之學說)。夫文化由人群公同煥發,睿思幽渺,靈耀精光,非一時一人之力所能備。文字為一切文化之結晶,尤難專功於一人。故西方言希臘羅馬文字者,不詳始作之人。中國文字,亦復如是。故學者言文字起源,其說不一。有謂始於

「庖犧」者(許慎《說文解字•序》);有謂始於「容成氏、大庭氏」者(《莊子》雲:「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有謂始於「無懷氏」以前者(《管子•封禪篇》);有謂始於「倉頡」者(《蹣冠子》《呂氏春秋》皆言之)。而荀子則曰,「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此言古人作書者眾,不過倉頡集其大成,所以獨傳。人文孟晉,決非一代一人,能奏功效。文字創造,歸美倉頡,猶且不可,況倉頡二千年後之孔子乎?周之保氏,教國子以六書。周秦諸子,皆受保氏之教,孔子因此精於六書。試舉許氏《說文解字》所引孔子之說,證列於下:

王孔子日:一貫三為王。

±孔子曰:推一合十為士。

瑙孔子曰:美哉燔與。遠而望之,煥若也;近而視之,瑟若也。一則理勝,二則學勝。

羊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舉也。

貉孔子曰:貉之為言惡也。

烏孔子曰:烏於呼也。

幾孔子曰:人在下,故詰訕。

犬孔子曰:視犬之字,如晝狗也。

狗孔子曰:狗叩也,叩氣吠以守。

六書綱要,在形、聲、訓三者。孔子解字,皆能得其本原。愚謂尊孔子者,與其奉以創造文字之虛名,無寧揚其精深六書之實德。為政之道,先以正名。鄭氏注目:「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孔子見時教不行,故欲正其文字之誤。文字為一國文明之符號,欲政治修明,必先正其文字。孔子深於文字之學,知其關系人民甚切也。周室衰微,保氏失教,列國並起,文字錯亂,實以中國文字,本不統一。一代有一代之文,各國有各國之文,學者不便,莫甚於此。其後大儒李斯相秦,統一文字,以行孔子正名之說。中國文字統一,孔子倡之,而李斯行之,誠不能不拜儒者之嘉賜矣。

古代學術,胚胎既早,流派亦歧。不僅創造文字,不必歸功孔子,即各家之學,亦無須定尊於一人。孔子之學,只能謂為儒家一家之學,必不可稱以中國一國之學。蓋孔學與國學,絕然不同,非孔學之小,實國學范圍之大也。朕即國家之思想,不可施於政治,尤不可施於學術。三代文物,炳然大觀,豈一人所能統治?以列國之時言之,孔子之學與諸子之學,門戶迥異。讀周秦典籍者,類能知之。班固《藝文志》曰:

「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

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

各家發源不同,學說主張,因以絕異。儒家游文於六經,干說諸侯,以此為質。而道家則以六經為先王陳跡,不合當世採用。法家亦謂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必致消亡之禍。墨家則不遵孔子刪訂之六經,而別立六經。此異於孔子者一也。儒家留意於仁義之際,而道家則曰:「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又曰:「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法家則日:「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此異於孔子者二也。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而法家則以為伊尹無變殷,太公無變周,則湯武不王;管仲無易齊,郭偃無更晉,則桓文不霸。墨家亦曰:「所謂古者,皆嘗新矣。」道家亦曰:「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貴同而貴治。」(道家以上古之世為至德,而又不重守古,此其說似相矛盾)保守主義終不能戰勝進化主義。故荀子亦不法先王,而法後王。此異於孔子者三也。儒家慎終追遠,厚葬久喪。而墨家則主張三月之喪、三寸之槨。道家則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磯,萬物為齎送,蛟蟻何親?烏鶯何疏?皆言薄葬短喪。此異於孔子者四也。儒家樂天順命,以法自然,此近於道家之無為,而悖於墨家之非命。墨家之言曰:「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刑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又曰:「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法家亦言自然,其重在勢,道家之言自然,其重在理,與儒家言自然重在天者,稍有不同。此異於孔子者五也。儒家分大人之事、小人之事,不注重農圃。而道家、農家,均貴自食其力,上可以逍遙物外,保全廉恥,不為卿相之祿所誘;下可以仰事俯畜,免於飢寒,不為失業之遊民。許行且倡君臣並耕,禁倉縻府庫以自養,舒其平等偉大之精神。法家亦重墾令,貴耕稼,惡談說智能。此異於孔子者六也。儒家不尚物質,重視形而上之道,賤視形而下之器。而兵家重技巧,以為攻戰守備之用。墨家長於制器,手不離規矩,刻木為鶯,飛三日而不集;劉三寸之木,以為車轄,而引五十石之重;司空之教,賴以不墜。此異於孔子者七也。以上七事,僅舉其大者。各家學術,皆有統系,綱目既殊,支派亦分,不同之點,何可勝道。莊子所謂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當時思想之盛,文教之隆,即由各派分塗,風飆雲疾,競爭紛起,應辯相持。故孔子不得稱為素王,只能謂之顯學。

證以事實,孔子固不得稱素王。若論孔子宏願,則不在素王,而在真王。蓋孔子弟子,皆抱有帝王思想也。儒家規模宏遠,欲統一當代之學術,更思統一當代之政治。彼之學術,所以運用政治者,無乎不備。幾杖之間,以南面事業推許弟子。《說苑》曰:「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天子也。」《鹽鐵論》曰:「七十子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是孔子弟子,上可為天子諸侯,下可為卿相。孔子亦自言「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又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此明以文王自任,志在行道,改良政治,非若野心家之囊橐天下。故干說七十二君,而不以為卑;應公山弗擾之召,而不嫌其叛。後人處專制朝代,不敢公言南面之志,或尊為素王,或許以王佐,豈非厚誣孔子?孔子以後,有二大儒:一曰孟子、一曰荀子。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又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荀子嘗自謂:「德若堯禹,宜為帝王。遺言余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所存者神,所過者化。」可見孟、荀二巨子,均以帝王自負。列國之君,因疑孔子有革命之野心,不敢鉤用。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

「楚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日:'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日:'無有二』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以王天下。孔子之志,孟子已言之。令尹子西,有見於此,遂沮書社之封。儒家革命思想,非徒托諸空言,且行之事實,如田常篡齊,子貢、宰我頗涉謀亂之嫌疑。《史記•弟子列傳》:「宰我為臨蕾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墨子•非儒篇》言:「孔子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則田常之謀齊,宰我、子貢均為謀主。」《莊子•盜跖篇》言:「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臟篋篇》言:「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並與其聖智之法而盜之。」察莊子之言,是孔子亦與聞其事矣。《墨子》又言:「其徒屬弟子,皆效孔丘。子貢、季路輔孔俚亂乎衛,陽虎亂乎齊,腓哈以中牟叛,泰雕形殘。」《莊子》又言:「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殖於衛東門之上。」由諸家所說,子貢、宰我、陽虎、睇聆、泰雕開,皆欲據土壤,以施其治平之學。此處於專制積威之下,不得已而出此。湯武革命,一以七十里,一以百里,天下稱道其仁。儒家用心,較湯武尤苦,而誅殘賊、救百姓之績,

為湯武所不逮,以列國之君,罪浮於桀、紂也。墨翟、莊周不明此義,竟以亂黨之名詞,誣孔門師弟,千載以後,遂無人敢道孔子革命之事。微言大義,湮沒不彰。愚誠冒昧,敢為闡發,使國人知獨夫民賊利用孔子,實大悖孔子之精神。孔子宏願,誠欲統一學術,統一政治,不料為獨夫民賊作百世之傀儡,惜哉!

樂利主義與人生

高一涵

人類自含生受性,而有感覺。因感覺而辨苦樂,因苦樂而爭趨避。苦蟲蛇禽獸之相害,則習兵劍擊刺;苦風雨寒暑之相逼,則作宮室衣裳;苦同群之相侵擾,而製法律;苦異姓之相凌辱,而備甲兵。焚頂捐軀,前仆後起者,苦樂問題之所迫也。仲尼之席不暇暖,釋迦之捨身度世,墨翟之摩頂放踵,悲天憫人皇皇終日者,苦樂問題之所趨也。故人生第一天職,即在求避苦趨樂之方。獷野之種,僅知求生;文明之倫,則知求所以善其生。求生者,惟避苦之是務;求所以善其生者,惟趨樂之是求。苦樂兩境,與有生俱。人治未臻上理,則自受形以訖屬紡,常徘徊偃息於此兩境之間。宇宙欲得其治平,惟有集倫匯萬殊之苦樂,比例平衡,求得脫苦享榮之極度,立為准則,制為法律。俾最大幸福,得與最大多數人類共享之,是即樂利主義之旨歸也。

自十八世紀來,神權、契約兩說,風靡全歐。修模(Hume)特起,大唱樂利之說以排之。邊沁(Jeremy Bentham)承流,畢宣其蘊,其徒堆莽(Dumont)纂輯其言,傳播歐陸。逮十九世紀初葉,英美二邦,亦風尚其說,國法改革,悉奉其議為准繩。今日西方立法問題,已成往事,故邊氏之流風遺韻,亦稍稍衰矣。其所以然,則邊氏之說,在探立法之原理,而注意於鞏固民權之基。法制既定,則無須沾沾於此。至法制改革,本源未正之邦,允宜畢闡其微,鑄為造法之大本。今者國制搶攘,法本盪然,敢旁征其旨,贅以詮言,俟關心民權者,得以覽觀焉。邊氏之言曰:

公善者,法家之主旨;公益者,推論之本根。立法之學,應識社會真善之所

在,建為立法之基,且探尋塗術,由之以實行此善焉.

天之生人也,俾屈處乎苦樂二境之下,思維肇於是,判斷因於是,生活定於是。離去苦樂問題,則衷無所感,莫知所雲。雖人生有時舍至樂而求至苦,然通經常權變而衡之。其唯一職志,則在避苦趨樂之一途"其情歷久而不渝,堅定而不可折,此固論道經邦者所當理精鑽研者也。苦歟!樂歟!其即樂利主義綱維萬

象之主宰歟?

樂利之名,玄名也。所以明一物,脫惡向善之體用也。凡惡,皆苦也,即不然,亦為召苦之因;凡善,皆樂也,即不然,亦為致樂之兆。凡物利於其人者,必可益其人幸福之總量;利於一群者,必並構此一群之小己,亦各增其幸福之總積焉..正樂、利二字之名,惟在集所有苦樂而計之街之耳。此外觀念絕不使混

淆於其中。

崇尚功利主義者,於一切公私行為,必衡其所生之苦樂如何,而後試其褒貶。吾所用公、不公,德、不德,善、不善諸語,舉為廣涵之名,而包蘊若干苦樂觀念於其中者也。吾所用苦、樂二字,雖愚夫愚婦,可以與知,絕無新辟之變,獨擅之奇,謂當排去何苦何樂,而其義始備。亦非有精深之蘊、玄奧之藏,必俟商之柏拉圖,質之雅里士多德,而其理始明也,何也?苦樂者,人人所同受,無間於貴賤賢愚,其所感覺者一也。

樂利家之所謂善,即由之而肇樂;所謂惡,即由之而肇苦者……如見常人之所謂德所生之樂,不償所苦,將決然目:此偽德也,即舉世盲從,而彼將不更為此偽德所束縛。鄙夫之政策,每在利用偽德以達其所圖,樂利之徒,深鄙之也。又當世號稱罪惡者,其中盡有無瑕之樂。如此為樂利之徒所見,將立宣言日:「此偽惡也,此小人儒之所謂惡也,此奚害為合法之行為也。」是故世有罰非其罪者,大為樂利之徒所憐,而故入人罪之科條,彼必盡殲除之而後已(以上均見Bntham's Theory of Legislation,自如見常人之所謂德,以下從秋桐譯,惟易其原文,用學之徒為樂利之徒耳!)。

上所徵引,乃邊氏樂利主義之詮釋,褒然成章,冠諸立法論之首。讀邊氏書所當首先置辯者,即樂利主義,乃立為造法之常經,非著為彝倫之典則,何也?夫集萬億不齊之倫匯,而范之以國家;綜萬億不齊之利害情感,而平之以法律。則必於樊然錯雜之中,求一各足相安之點,本之以為立國之大經,製法之大本。斯其國乃為適宜之部勒,群情對於其法,始克翕然相恰,各滿其懷,各置其望,遂其相安相得之天。近世立法之權,所以必操之群眾者,亦以吾人一群之苦樂,惟吾人本身自感、自覺、自享、自受之耳!以吾人身受之利害,非還叩諸吾人之本身,則忻喜厭惡,必不克適如吾人之所願。是故望他人體量吾身之苦樂,任其代定標准者,是奴隸牛馬之事,非人類之事也。甘受他人代定苦樂之標准,帖然服習,而不辭者是麻木不仁之身,良心上毫無感覺者也。非他人所能感覺之苦樂,而必仰他人鼻息,托其代為判定者,是之謂自尋苦惱,以戕其生者也!近世深愛自由幸福之民族,所以斷腹焚身,以爭民政而踣專

制,收回立法之大權者,其用心正在此耳。

或曰:「精誠相應,感而遂通。」苟得聖賢,必能設身處地,為吾民謀避苦趨樂之途也。不知人類因罪惡不滅,始建國家;因權利不固,始造法律,方群演之始也。無國與法,逮群演之終也。亦無需國與法,惟當中天之運,群演方將。善惡公私之念,熾然相戰,故必賴國法並存,以維系而平理之,始克奠烝民於安樂之域。夫人治未隆,既不免各有所私,而握有重權者,尤莫不欲濫用其權以自恣,乃中世人生之通性。設立法權集於主權者一身,則彼身之樂,必臻其極。立法權落諸貴族一階,則彼階之樂,亦必日益而不已。其勢,然也。其有一線希望者,惟主權者與貴族因良心之省悟,而自行謙讓耳!夫謙者抗之賓讓者爭之。偶一群苟乏抵抗之力,則謙之德不能獨生;一群苟無競爭之能,則讓之美不克自見。政治之事,必相衡相盪,始得其平。其平也,乃抗爭之極,而得其衡,非謙讓之極,而消其隱。欲持政局之平衡,而乃出之以謙讓,自撤其抗爭之力,是謂自殺之政策,終歸於敗而已矣。是故棄分所應享之樂而不受,而乞憐他人求其讓與者,是奴隸之根性未除也。應得之樂,不競爭以求得之;應避之苦,不競爭以求避之者:是能就偷生之懦夫也!然此猶曰:「仰他人以求幸福,其勢不可必得也,即萬一可得,亦文明倫類所不取。」何也?人生幸福,首貴自謀,呼蹴而與,乞人不屑,奚況其他。故保重人格之道,第一,即在有自求幸福之能力。喔咿儒兒,突梯滑稽,是喪其人格者也。見真樂所在,則挺身拔劍,奮起而爭之;見他人以偽樂欺我,則揭其虛偽,一鼓而破之,決不受其束縛,是之謂尊重人格,是之謂有自立之能,是之謂深知愛護自由幸福之民。

或者曰:「苦樂既為吾人所自感自覺,則自求趨避之方可矣。」法律於我何擇,國家於我奚關,不知國家職務在主乎公道,法律能事在折衷群情,調劑百感,以平其所不平,而定其所不定者也。外國家法律以求幸福,是自放於混沌洪荒之世界。荊天棘地,舉足左右,則危害之禍應之。生命且危,何有於樂?求樂脫苦之術,必有所憑借,始克實行,憑借維何,是即權利。權利者求幸福時所必由之途,而國家法律之第一職務,即在保護此物。無國與法,則權利不存;權利不存,則幸福寧能幸致?且人生於國家之下,即無一事或逃國家之范圍。惡政府必生惡法律,惡法律必重人民之苦,奪人民之樂。於法律不良之國,而欲自遂其生,自充其慾望,是猶斷港絕潢,而求至於海也。是故小己之圖謀幸福,必自改良政治始;改良政治,必自奪回立法之權始。

避苦趨樂之道,必於立法原理中求之,既如上所述矣。顧苦樂與人生之究竟,關系奚若,則尤不得不略贅一言。崇尚禁慾主義者,每指賞心快目之事,為萬惡之媒,而以安窮處困,為人生唯一之天職。宗教家以苦為性分之所固有,故Stoics不以苦為惡,而Jansenists則反以苦為善(見邊沁《立法論》第二章The Ascetic Principle.)。吾國

墨翟之徒,亦以苦身勞形為職志,皆此物此志也。不知人類之所以為萬物靈者,不貴其能生,而貴其能善其生。善生者,脫苦安樂之謂也。以宗教家為安苦避樂者,乃見其塗術,誤認為彼之歸宿也。佛家度世,在使眾生離一切苦,得究竟樂。耶穌救世,則懸一極樂世界之天國,以引人入勝。儒者尊王,王者始於憂勤,終於逸樂。昇平之世,謂為王道之隆,大同之福,乃儒家言治之極。墨子之苦身勞形,乃在兼利天下,然則佛耶儒墨,舉莫不以去苦享樂為人生之究竟。其所以刻苦自甘,不忍獨樂者,則居中天之運。樂未遍及乎群黎,故暫以安苦為求樂之方法,非其歸宿之所止於安窮處困也。專制之朝,獷野之族,群演未深,立法之權,莫知運用,製法之責,專在君相,慘刻寡恩,比比皆是。宗教家憫群生之塗炭,乃倡苦身救世之言,以促君相之覺悟,冀少救殘刻凶暴之行。其言安窮處困,乃對救世者言,非對待救於人者言也。乃謂治己之道應然,非謂治人之道亦止於此也。以暫時之苦,易永久快樂之方;以一身之苦,辟眾生趨樂之徑。苦者暫而樂者常,苦者一而樂者萬;苦者其方便,樂者其歸宿也。專制之朝,得以少斂浮威;獷野之族,得以苟延殘喘者,皆此說之所賜也。若認方便為歸宿,謂安苦避樂為人生之究竟,則失佛耶儒墨之教旨,與夫人生終極之薪向矣。

人生歸宿,既在於樂。國家者,以人生之歸宿為歸宿者也。故國家職務,即在調和群類,擁護機宜。俾人各於法律范圍之中,謀得其相當之幸福而已。幸福之求,專恃人民之自覺自動;國家之責,惟在鼓舞其發越之機,振興夫激揚之路。故凡物質上之快樂,體育上之歡娛,務使發揚至盡。俾得與精神煥越之程度,相應相調,以遂其演進文明之願,此挽近國家奉為職志之唯一大則也。禁慾主義,反真歸朴,絕聖棄智,是阻人群進化之機者也。推此說而行之,則人生為多事,國家為妄設。所謂戕賊人性,毀棄萬有之論也,於近世國家奚取哉?

短篇名著

決斗

俄國泰來夏甫著胡適譯

泰來夏甫(Nikolai Dmitrievitch Teleshov)生於一八六七年,嘗肄業於莫斯科工業學校。至一八八四年,氏時僅十七歲耳,即以文學見稱,其所作大抵師事俄國當代文豪齊科甫(Chekhov)。今其年未滿五十而名滿東歐,為新文豪之一雲。

此篇乃由英文轉譯者。全篇寫一極慘之情,而以慈母嫗煦之語氣出之,遂覺一片哭聲透紙背而出,傳神之筆也。

此篇用意取材頗似梅特爾林克(Maeterlinck)之《死耗》(原名The Interior)0知梅氏者,當不河漢斯言。

民國五年譯者記於美國旅次

一日早晨,烏拉德米(名)克拉都諾夫(姓)同一軍官決斗。

克拉都諾夫也是一位少年軍官,身長,面秀,年方二十二歲。髯發可愛,身穿軍服,腳踏騎馬長靴,卻沒有戴帽子,也沒穿外套。他直立在那雪遮沒的草地之上,圓睜着兩眼,望着他的敵手,兩人相距不過三十步。他的敵手正在舉起手槍,對准了克拉都諾夫。

克拉都諾夫把雙手抱胸,手中也拿著手槍,正等候他的敵手先放。他臉上雖沒有平常的光彩,卻沒有一毫畏懼之色。

他自己的危險,敵人的決心,兩邊副手(凡決斗皆有副手,皆以本人之好友為之)的擔心,和死期的接近,這種種嚴肅的思想,把這一分鍾都變化成了一片慘淡肅殺的氣象。

他們來這里解決一件關於名譽的問題。人人都覺得這問題關系很大,他們越不懂得他們自己乾的甚事,便越覺得這時候的庄嚴可怕。

轟然一響,手槍放了,人人打一個寒噤。克拉都諾夫兩手一松,兩膝一彎,倒在雪地上。彈子打在頭腦里,血流不住。他臉上、發上、雪地上都是血跡。兩邊的副手跑向前把他扶起,同來的醫生驗過了,說是死了。

這件關於名譽的問題算解決了。

如今剩下兩事:第一,須報告本營軍人。第二,須報知死者的母親。他的母親所生只有一子,如今死了,更無他人可靠。他們沒有決斗之先,誰也沒想到這老母親;如今他兒子死了,他們才都想起他老人家怎樣可愛,怎樣可憐。他們都說這事不可陡然叫他老母知道,只可慢慢地把死信透露與她。他們議定了,公舉一位最精細的伊凡(名)古奴本科(姓)去辦這件最不好辦的事。……

裴拉吉亞夫人(即烏拉德米•克拉都諾夫之母)才起床不久,正在預備早茶,看見伊凡•古奴本科走進來,忙起身迎他,口裡嚷道:

「伊凡君來得湊巧,正好喝一杯茶,你一定是來看烏拉德米的J

伊凡勉強答應道:「不是的,我打這里走過……」

夫人趕着說道:「你可別見怪,這孩子還在好睡哩!昨夜上我聽見他在房裡踱來踱去,一夜不曾睡。故爾我告訴下人們不要驚醒他,橫豎今天是假期,他無事,正好多睡一會兒……但是你可有要緊公事要找他嗎?」

伊凡道:「沒有的,我走過這里,踱進來望一望……」

夫人道:「你果要見他,我立刻叫人喚醒他

伊凡道:「不必,不必,你老人家別忙

老夫人看他支支吾吾的神情,估量他有要緊事要見他兒子,故此不容他分說,自己走出去了。

伊凡踱來踱去,抓頭絞手,不知道如何開口。時候到了,但是他的膽子都無了,心中只顧怪他自己不該管這閑事。

這時候老夫人回來了,口裡嚷道:

「你們這些少年人真正靠不住,我在這里輕輕地弄杯子、盆子,不敢做一些兒響聲,怕驚攪了我的孩子,誰知道他卻早悄悄地出去了……你為什麼不坐一會兒?請用一杯茶罷。你近來許久沒來看我們了。」

老夫人說到這里,心中快活忍不住微笑。接着說道:

「近來我們這里的好消息多得很哩!烏拉德米想早叫你知道了。我這孩子怪爽直的,總不會瞞人。昨晚上我心中暗想道:』呵哈,這孩子一晚上踱來踱去不睡覺,他一定又在那裡想麗娜佳了。'他總是如此,每回他在房裡走來走去,明天一定去到……唉!伊凡君,我現在只巴望上帝給我這一點快樂,我這一把年紀了,還想別的嗎?我

只有一宗希望、一宗快樂。……我每想烏拉德米和麗娜佳完婚之後,我簡直不用再禱告上帝了(譯者按,言此外別無所求,故不須再祈禱矣)。到了那一天,我不知才怎樣快活哩……我有了這孩子,便不想別的,我別無他求,只求他的快樂。」

老夫人越說越動了感情,說到後來,快活極了,眼淚也滾下來了。她一面揩眼淚,一面說道:

「伊凡君,你記得嗎?他們兩口兒起初因為錢的緣故,很不如意……你們少年士官,沒有存款,是不許娶妻子的……現在可好了,我已弄到了那應需的五千個盧布(俄幣名)。他倆兒如今隨便那一天都可結婚了……是的,麗娜佳寫了一封怪可愛的信給我……我的心中好不快活。」

老夫人一面說話,一面摸出一封信,指給伊凡看了,仍舊放在袋裡,口中嚷道:「麗娜佳,好一個女孩子,那麼可愛!」

伊凡聽老夫人說話,坐在那裡,真個如坐針氈。好幾次他心想打斷老夫人的話頭,告訴她不要做夢了,如今什麼事都完了,她的烏拉德米已死了,她的種種快活的希望,不消一點鍾,都要風流雲散了。……但是他沒有這硬心腸,所以他只坐着聽,卻不敢開口。他看了老夫人慈祥和氣的面貌,他心中好不難過,喉嚨也硬住了。

老夫人忽然問道:「你今天為什麼臉上這樣不高興?你滿臉都怪愁苦的。」

伊凡心想要說:「是呀!要是我和你說了,你的臉上也要和我的一樣了。」但是伊凡總說不出口,也不回說,扭過頭去,把手盡捋他的鬍子。

老夫人心中高興,也不注意伊凡的舉動,接着說道:

「我這里有一個信給你。麗娜佳信中提起你,還叫烏拉德米同你去看她。你自己知道麗娜佳怎樣看得起你……我不可不把這信給你看。你看,這女孩子這麼可愛!」

老夫人從袋裡取出一封薄薄的,密密書寫的信箋,打開了遞給伊凡。伊凡臉色更不好看了,把手推開這信箋。老夫人也不在意,自己高聲讀道:

書上裴拉吉亞老夫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不稱你為「裴拉吉亞老夫人」,直稱你作「我的最親愛的媽媽」,我很盼望這時候不久就到,因為我早就要喚你作「媽媽」了.

老夫人停住了,兩眼汪汪地嗡着眼淚,抬起頭來對伊凡道:「伊凡君,你看……」

老夫人忽然看見伊凡手捋鬍子,眼中也嚼着眼淚,老夫人便立起身來,把手顫顫地摸伊凡的頭發,又把嘴親他的額角,低聲說道:

「伊凡君,多謝,多謝(老夫人蓋以為伊凡之淚乃由聽書中之言而發)。我常說你

和烏拉德米不像是朋友,竟像兩弟兄……你不要見怪。……感謝上帝,我心中真快活。」老夫人一頭說,眼淚不住的滾下來。伊凡心中更難受,只好拿住了老夫人冰冷骨硬的手,把嘴去親他。伊凡幾乎要哭出聲來,又不敢開口。如今老夫人把他做自己兒子一般看待,顯出這一種做娘的親愛。伊凡心中天良發現,心想倒不如他自己被人槍死在雪地里,也勝似到這里來聽她老人家誇獎他和他兒子的交情。再過半點鍾,她老人家總得知道底細,那時候伊凡還算做人嗎?他又想,他自己親眼看見人家把手槍對准了烏拉德米,卻為什麼不勸阻哩!他還算是朋友哩!還算是「弟兄」哩?好一個「弟兄」,可不是他替他們量好相隔的距離,又替他們裝好槍彈嗎?……伊凡想到此地,心中好不慚愧,簡直不把自己當做人看待了。卻待要開口,又一個字都說不出,真是無可奈何。忽然又想起事不宜遲,報死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但是他又想,難道這幾十分鍾的空快活,都不許她老人家享受嗎?……他就要開口,又怎麼說法哩?怎麼好叫她老人家預備着聽她兒子的死信哩?伊凡越想越糊塗了。

他心中早已把種種的決斗,種種的口舌,種種的「英雄義氣」,種種的「關於名譽的問題」,一概都罵夠了。沒奈何,打定主意,立起身來,要不說實話,還是走罷。

伊凡伸出手來,拉了老夫人的手,彎下身子,將嘴去親手。其實他彎下身去,不過要遮住他臉上一臉的熱淚。他放了手,拔腳就跑,走出來取了他的外套,飛跑出門,頭也不回的去了。

老夫人摸不着頭腦,眼看伊凡跑了,口裡咕嚕道:「哼,他也愛上了什麼女孩兒了……少年人怪可憐,沒有嘗着快樂,倒先受煩惱……」

老夫人……過了,就把伊凡也忘記了。她老人家仍舊做她的好夢,夢那些天大的快樂。

(完)

初戀(續一卷六號)

俄國屠爾格涅甫原著陳嘏節譯

終是日輕快得意,彼美之接吻,與其時望外之歡情,餘珍重藏諸肺腑,沒齒難忘。念運命(此指司運之神)畀我,毋過於是,即此絕息而死,更無遺憾。明日復訪姑娘,彼隨便接見,問余是否無創傷?余初未望彼寵余以特殊之待遇,顧觀其態度,實令余有冷水澆背之感。彼眼中映照之餘,只不過一童子,是可悲也!余本待問彼昨日何往?作何事事?猶豫良久,不能張口,遂仍退坐室隅。恰是時,裴羅夫作羅甫氏來告姑娘曰:「遵命物色馴馬,搜覓殆遍,然合意之乘,殊不可得。弗賴達克自稱有良駒,但此他之言,亦未必可靠,奈何?再者,余於姑娘乘馬一層,亦殊放心不下姑娘曰:「有何可慮?」裴曰:「吾知姑娘原非習知騎術,特不過心中煩悶,藉此以舒郁耳!」姑娘不悅曰:「君既存心不肯,其奈君何?只得托畢德爾瓦希留奇君辦之。」畢德爾瓦希留奇者,余父之名也。觀姑娘呼之親切,大似平日熟呼者,心甚異之。裴羅夫曰:「姑娘擬同此人乘馬遠游乎?」應曰:「無論誰某,君一概莫問,但為我覓一好馬足矣!」余觀彼二人之談話,妙有餘味可尋。姑娘顏色怪變向余曰:「奧爾兌瑪君,爾亦思同餘乘馬游乎?」余日:「同伴過多,則亦不甚願。」彼曰:「然則君意僅許兩人為限,此事姑且不提。裴羅夫作羅甫君,望君於明日以內,看好馴馬送來。」正言間,突聞老夫人自鄰室怒詈曰:「汝言之殊易易,錢從何出?」姑娘顰蹙答曰:「裴羅夫君擔任代付,有何不可?」老夫人尚高聲怒罵不止。裴羅夫隨即離座,余亦起立,姑娘未留,聽余等各自去。

翌日,余早起出散步,蓋欲藉此以釋吾肝膈之郁。是日,意外晴明,天氣亦不大熱,微風扇道,心神俱怡。徘徊山丘森林間,先刻離家時之愁緒,不識於何時為吾少小之年齡,及佳快之天氣、新鮮之空氣、適度之運動之數者排遣以去,心緒大佳。姑娘之接吻,只今追憶,心房猶突躍不已,此足以酬餘一往無前之勇氣矣。竊思自姑娘慧眼觀之,其他之人庸或勝我,但若輩所能言者,我竟見諸實行。種種空想,此起彼伏,層現於胸。時而自敵人手中將姑娘奪回,又時而捨命劫獄,救姑娘於縹地中,周身血糊,絕息於姑娘足前。變幻離奇,若演裨官小說.與夫古代畫上之逸事者。余望

四境無人,放聲高吟,信步彳亍,自作一詩而自歌之。每解末尾,必有琪乃達、琪乃達之句。無何日已中,乃下丘陂,取道向大街。於時聞後面有馬蹄聲,轉身視之,不意余父與琪乃達姑娘並轡而來。父曲身向姑娘噥噥細語,姑娘堅緘其口,但聽之而已。數分鍾之後,則見裴羅夫作羅甫氏,着騎兵士官制服,大汗淋漓,策馬追至。父於是離姑娘之側,挽韁急走,二人俱向對面消失。裴羅夫面赤如熟蟹,佩劍鏘鏘,隨後趕去,余汲汲引返。午飯時寧家父先余歸,更衣洗面已訖,與母並坐,以素來之美聲,閑誦新聞。母見余則突問適才何往,與何種人同游,謂余無論如何隱藏,可欺人不可欺天。余是時微矚父,沖口而答曰:「否,兒獨自散步來

自此五六日間,未與姑娘謀面。聞姑娘有微恙,余之遊伴,尚時時來訪。唯美達羅甫氏,豪氣消沉,不常晤面。裴羅夫及伯爵皆常來,呂辛氏來更勤,一日或兩至,但不久留。此人心直口快,出言不問輕重,余滋畏之。然唯此人差可與接近,余時常共彼散步,彼精究植物,得其教益甚多。

姑娘竟避余不予見面,而余之注意恆集於彼一人之身。揆彼所為,其或無他項用意,然此種刺激,余遇之已悲痛匪輕。嘗多方察看彼之舉動,終不得要領,觀其顏面以至姿態,則與前迥殊。一日余坐道旁樹下,眺望吾家一帶時,鄰舍窗戶洞開,乃得一見姑娘之顏色。余坐處樹蔭甚密,日光微暗,見姑娘着雪白韁衣,自面至肩及兩腕,皆呈蒼白色,顰眉遠睇,呆然者久之。余自結識以還,未嘗見彼作此態。移時彼拳手舉向唇邊,以次至額,若嫌耳邊亂發遮覆,憤然撩之腦後。嗣又若有所決心,微頷其首,隨即閉窗。

越三日,遇姑娘於院內,以素來嬌柔之聲向余曰:「許久未與君敘話矣。」余凝眸直注其面,恍若彼美隔霞而笑。旋問曰:「姑娘清恙已痊癒乎?」彼曰:「諾旋又日:「我今較先前無甚改變之處乎?」余日:「似略有不同處。」彼曰:「吾待君過於冷淡,疚心良多,維君恕之。」余曰:「而今姑娘心目之中豈尚有我乎?」彼曰:「願君自今日始,另將一種愛情愛我,我二人由是為友尚矣!吾長君數歲,以年事論,殆彷彿君之姑嬸若姊矣!」余曰:「似此非仍以童子待我乎?」彼曰:「此自然,君非童子而何?雖然君為吾生平最喜一可愛之小童,今而後君當任為吾之書童,長居吾側,請戴此以為新職務之印記。」言次摘赤薔薇一朵,播余上衣鈕間,向余額上輕接一吻。余隨彼進家,彼之端嚴嫻靜之姿,蓋令餘生嘆慕之情,胸中新起一種力,因之愛火,復森畿然勃發。

餐後諸游伍咸集公爵家,姑娘亦出共為種種游戲。余膺書童之新職,遂得長侍姑娘左右。姑娘語裴羅夫曰:「足下一旦結婚,將如何看待令夫人?吾謂如足下者,必閉夫人於一室,寸刻不離其側矣!」裴應曰:「如姑娘言,吾當永遠守之弗離J姑娘又

曰:「設夫人其人嫌憎足下,將奈何?」應曰:「若是,則殺之。」姑娘則又曰:「設夫人即是我,又將若何?」裴羅夫啞然無辭,傾首微思答曰:「爾時余惟有自殺耳!」姑娘展笑,為余等述一故事日:「某年夏日夜間,在華麗之宮殿內,舉行跳舞會,美艷之女王,自為會王。與會者盡一班英挺之少年,且皆寄深情於女王者。諸少年莫不竭盡心思,貢媚女王,冀博其歡。顧女王殊不甚置意,璇窗六面,面面俱明。天色頗暗,星斗羅列,燦然如鑽石。院內樹木漆黑,獨樹旁大理石疊成之噴水,顯明可見。水音沸沸,如聽細雨。噴水池蔭處,立一男子,服色朴實,此何人斯?蓋女王所最鍾情屬意之人也!女王周圍之少年,皆為女王不惜生命。顧女王概弗當意,獨垂愛念及此'來歷不明之男子此男子深信女王必蒞其處。女王為愛所驅,亦覺身不由己,果往就之,與此男子相執手隱形於黑暗中。」姑娘語至此遂止。呂辛曰:「假令斯時吾曹為來賓,姑娘為女王,彼來歷不明之男子,牽姑娘而去,吾曹將如之何?」姑娘不待眾人回答,首啟嬌音日:「由我揣之,裴羅夫君吾料足下必洪怒,迫彼男子以決斗矣!美達羅甫君,則必搖筆為虐笑之詩,披露於新聞雜志中;尼爾馬克君,勢必向彼借金,否否,必出厚息向彼借金;次則呂辛先生矣……足下取何態度遽難猜着。」呂辛日:「其時余當盡醫生之天職,忠告女王,勿開此類跳舞會。」姑娘頷曰:「然足下必如此無疑言次,顧伯爵曰:「君默然何為者?」伯爵獰笑,且自思索。姑娘接言曰:「吾知君必下毒葯殺彼男子,非邪?」伯爵色頓變,俄頃仍復元,噱笑亂之。姑娘言曰:「奧爾兌瑪君,汝……」至此忽中斷,旋喟曰:「可止矣,不必再談此事。」伯爵此時卻補以虐詞曰:「奧爾兌瑪君以書童身份,當女王姍姍出院時,不將執牽裳之役乎?」余憤怒面赤如燃,姑娘以纖手按住余肩,止余勿起立。徐轉面向伯爵曰:「余不許君在此調言侵人,請即出此室。」伯爵惶恐無地,面青如泥沙,隨即向姑娘求情,並叮嚀向余謝過。余見姑娘此番態度,其威嚴其品格,非真正女王,何克有此?心中敬佩,莫言可喻。

是夜迄未熟睡,日間姑娘所說之話,頻往來於懷,其言時種種之表情,亦並呈現腦際。余既念呂辛氏之警告,復思姑娘待余前後異轍,此中隱情,自不難得。但彼美所戀愛者,究屬何人?此疑念始終未去余懷,眼前若掛千重惡霧。吾母平日詞涉姑娘,必罵日:「賊娼婦。」此語深刺余胸,彼美乃余所供之佛,余所崇拜之神,乃吾母如是褻之,一度想起,怒火中發。可羨哉彼噴水旁站立之男子,何等幸福!涉思至此,周身血液沸動,至難堪忍,終決然離寢,迅速着衣,悄悄偷出。深宵冷氣磋膚,樹木漆黑,受風微動,余腳步甚輕,/音依然遠傳。四邊一行,停步則心臟起落之聲,直達於外。既至垣邊,靠鐵柵少憩,忽似有一婦人姍姍行余前。余忍息偷窺,心臟動悸益厲。

涼風習習,空中有亮光閃過,審之蓋星落也。爾時余正思呼語,曰:「琪乃達姑

娘。」不謂咽喉若有物壅塞,不能出聲。萬籟俱寂,夜景倍顯凄涼,草叢中之草雲雀,早自息聲。余立少頃,亦即引返。歸吾冰冷之臥床,比覺一種奇異難遣之情緒,襲吾胸境。次日,姑娘共其母駕馬車他出,呂辛氏及伯爵,亦僅晤談片時。此時出入公爵家諸少年中,常來吾家者,僅伯爵一人,其甚得吾母歡心。父表面待之客氣,實則甚鄙其人,措置最為適當。是日,彼見余即問曰:「書童,女王陛下焉適?」余矚其可憎之面,且怒且厭,嘿然不理之。於是彼又曰:「君何必如此動怒,稱君書童,原非自仆始,姑措此弗問。大凡書童必長隨主人左右,寸刻不離。吾今不得不警告足下,而後應無分晝夜,小心在意,守視女王。」余玩味其言,不禁大訝。彼更日:「君諦聽,所謂無分晝夜者,非他。白晝人多目眾,要無他虞;差錯之起,端在夜間。敢掬誠忠告於君,願君夜間勿寐,監視姑娘。君不猶記彼所言庭院、黑夜、噴水等等之事乎?記取吾言,他日必當謝我矣!"彼之語態,純似嘲笑,言訖別我去。伯爵之言,率直無余意,第余受之,不啻經過注射毒氣,遍行血管,立刻精神飛奮,全身之血,齊升頭部,不禁捏拳自捶其胸。蓋余深疑伯爵自己有宵夜越牆之事也。垣牆本不高,且又損壞,越之殊易易。余心中竊誓曰:「賤人,今番定不汝饒,捉住仇人,教汝立現本相。」乃回房中,自抽斗取出英國制之利刃一柄,擦過藏諸囊底。怒氣沖霄,胸前如巨石橫壓,苦悶不可言,遂竟日不治一事。鎖眉結口,插手衣袋中,堅握刀柄,四處閑走以待天黑。夜十一時,回室即不復出。不久聞時鍾報十二點,竊自語曰:「時刻到矣。」於是將上衣鈕扣全行扣好,褪袖口於肘上,下階朝院外行去。日間余已看定地點,在吾家與鄰舍分界處,牆腳旁邊,有松樹一株,隱身樹蔭,則左近四方景物,一望無遺。余憑樹身立,留心四覘。是夜寂靜,不殊昨日。天上浮雲甚稀,草木花影,歷歷可辨。初時心內恆惴惴若受壓迫,繼則籌思當事機危迫時,余跳出作何辭說。將問彼:「爾何往?速告姓名,否則殺爾!」抑或不言而猛刺之乎!此二種辦法,吾必取其一。傾耳聽風聲習習,草葉戰動,亡何約已過半點鍾,又亡何逾一時許矣。余心神漸定,舉目四顧,了無異象,疑係受伯爵愚弄,遂離樹下向院中行去。四邊沉寂,萬籟無聲,登溫室舊址土坡之上,瞻望坡下風景,追憶前者與姑娘相遇於此。事過跡陳,真若幻夢。此際忽聞有啟關聲,彷彿人來。余大驚,即下土坡,佇立以觀其後。旋聞足音甚輕,漸行漸近,略無猶豫。咄嗟倫楚真來矣!余胸房突突,手麻木,探袋出短刃,脫鞘刀光一閃,毛發悚立。至是足音更近,余行前數步,蹲立看之透徹。其人余已認清,讀者勿驚,乃吾父也。父身裹黑外套,帽檐向前低放,躡足行過。余其時全身畢露,但父似未曾瞥見。余神魂顛倒,立撲於地……嗟呼!將次殺人之鄂瑟若!(引用沙翁劇中故事)俄仍返其學生之故態。父突然出現是處,實夢想不到。一時腦筋混亂,達於極度,並不暇推究其自何處來,往何處去。少刻神定,思父為何此時尚躁蹬院中,此乃

一大疑念。瞻望四邊,寂然如前。余驚錯過度,致將短刃拋失地面,更無氣力尋覓。啟身回家,途中返觀姑娘室中之窗,則先刻僅見薄薄藍光,至是陡變白色,若自裡面下窗簾者。余既回至室內,剎那間忽起一種新奇之懸想。自謂吾誠不應作此想。然以是自解,更覺其事非常奇怪。

早起頭痛不可支,呂辛氏見面,即怪問因何萎頓至此?余只得含糊答之。餐時竊窺二老之顏色,則父溫霽如恆,母表面亦若無事,然心內激昂之狀況,一望而知。余謂父或將出親切之辭以樂余,因其時常如此,故敢吟之。然此次卒無一語。餘思不如將一切情形,在姑娘前和盤托出。轉念一旦出此,吾等交情,必將坐此遂斷。因此是日與姑娘見面,絲毫不露形跡。恰是日老夫人之子,即姑娘之弟某者,因學校放假,由聖彼得堡而來。其人年始十二,姑娘介於我曰:「奧爾加(奧爾兌瑪之童名)君,汝友來矣。此人亦名奧爾加,與君正同,雖稍畏羞,亦好孩也,請導彼往游各處。」余見是兒,不覺自己亦返兒童之故態。姑娘見余與其弟嬉笑玩耍,心中甚樂,噫然泄千金之笑。余多時未見姑娘如此舒暢之笑顏矣。院內有舊式鞦韆,吾令奧爾加乘之,而余搖焉。奧爾加之面貌,酷肖其姊,慧眼如珠,猶似寫照。餘思余的確仍是一童子,然而昨日何乃爾?思念及此,初覺心痛如割。奧爾加則斷草管為笛吹之取樂,余亦效之,同吹草管游焉。

是夕,余匿院角啜泣,為姑娘所見,問余何所悲慟?余無言,淚涌如泉。姑娘大驚,溫辭訊曰:「是果何故?其誰冒犯君乎?」言次欲向吾淚頰接吻。余急攔之,且泣且言曰:「餘一切盡知……姑娘是以我作玩具J拚盡氣力,只得此兩句。姑娘神色甚苦,且搓其手且曰:「是吾不好……我真正不好……我之過惡甚多……雖然我何嘗將君作玩具。……吾愛君……究竟君有何所聞?」但吾如何好將其事實宣布於姑娘之前。姑娘迎面凝眸注余,約過十五分鍾,余止悲。邀奧爾加捉鬼玩耍,霎時又高興大笑。雖然余笑時眼眶猶濕,曾滾淚數滴。姑娘旋亦插入捉鬼戲中,開步跑出。余追之環走,終為余所捉,攔腰抱住,不禁歡叫欲絕。

(未完)

悲劇

弗羅連斯(一幕)

英國王爾德原作陳嘏譯

按:作者生平擅喜劇,悲劇流傳甚鮮,若《薩樂美》(Salome.)其最著者也。是篇版行,作者已不及見,其遺稿原有闕散。自商人希莫烈登場,始乃真作者之手筆。其前一部分,蓋詩人Thomas Sturge Moore氏所補也(Sturge Moore亦有名戲曲家)。一九。六年Literary Theatre Club開演此劇,作者之遺稿管理人Robert Ross氏宣言於報紙日:「一八九五年四月,王爾德受破產宣告時,預召余保存其未出版諸著作原稿。余先檢察官而往,及理其稿,則悲劇《弗羅連斯》及Duchess qf padua、The portrait of Mr W.H.三種,並散失不知去向,意有人先余至懷之去矣。厥後留心偵竊稿之人,卒無朕兆。就中悲劇《弗羅連斯》一篇,作者嘗為余道其梗概,並曾細讀其原稿,故其中情節及對話,余俱稔知。王爾德既歿,其律師將彼平日簡札及書物稿本,悉送於余,余清理之,於其中發見腳本草稿一件,不圖即《弗羅連斯》之原稿,然開始一部分卒不可得。Thomas Sturge Moore 氏應Literary Tlieatre Club 之請,照原作旨趣,補而完之,乃得排演雲。」

又按:此劇德、法各國皆有譯本,且皆演之,德人尤稱賞不置。劇中對話,饒有興味,最後結束,亦芬芳俳惻,氣力雄厚,短篇如此作,洵不多覲,譯者識

登場人物

易鐸柏爾奇希莫烈皮昂卡瑪麗亞

弗羅連斯王子

商人

希莫烈之妻

侍女

(時代)十六世紀初葉

(地點)弗羅連斯都城

(布景)弗羅連斯舊式樓房與露台相通,房內壁上掛毛氈,設質素之食桌,並置紡車、紡錘、廚櫃、椅凳等件。

幕開,皮昂卡偕侍女瑪麗亞上。

瑪那個小白臉必定是王子易鐸。

皮他在什麼地方遇見你的呢?

瑪就在對面可以瞧見的那城裡,四面壁上畫着赤身子婦人。那個大屋子裡,那屋裡因為畫了這些東西,平常的王孫公子們看見,都要紅臉,要發笑;但是他倒像一點什麼也沒有。

皮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官吏,或者什麼有身份的人呢?

瑪這個呀,我比譬你聽。我們所以曉得天上有神,不是因為我們想那天使也必定有個主嗎?我看他是王子,正是這個道理。很多的人對他彎腰行禮,有替他掃路的,有脫了插鳥毛的帽子,向他行禮的,加之他說話的樣子,總覺得非凡。他看我們哪,就同奶奶說的,彷彿是從來沒見過的窮人一般。他向我說:「丫頭,你們奶奶把這四萬克郎送還來,是什麼意思?難道非五萬克郎不行嗎?你再去問問你們奶奶看J

皮這樣講,那個錢包里有四萬克郎嗎?

瑪好像都是金錢,很重的呢!

皮那麼,必定是他,能把這樣多錢給我們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瑪必定是他。

皮你講些什麼呢?

瑪我講奶奶並沒有瞧錢,連錢包都沒有摸。只問你是怎樣的年輕,怎樣的標致,穿的什麼背心,什麼褲子,一連問我幾遍。我這樣說過,恭恭敬敬向他彎了彎腰,回里,我……

皮他怎麼說呢?

瑪那麼,他說,你們奶奶除了你那滿臉皺紋的老頭兒老闆以外,還有別的相好的沒有呢?要不然,你們奶奶心愛的還是你那老闆嗎?

皮還有呢?

瑪還有。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後來向他說,那都不是,殿下。我們奶奶並沒有愛我們老闆,也並沒有愛殿下。至於別的王孫公子,也沒一個相好的。殿下,你是大財主,人家個個尊敬你,我們奶奶不是財主,卻也受人家尊敬。

皮好笨貨,你並沒有點破這是我說的。

瑪是呀,我倒沒有點破這是奶奶說的,我說奶奶並沒有愛老闆,也並沒有別的相好的。但是,若有人可以替奶奶解解悶,親愛奶奶,那麼,奶奶也必然可以愛他。奶奶整天地紡絲,也倦厭得很,她雖然不是財主,也一點不貧窮。只是奶奶的年紀輕,殿下,你的年紀也輕哪!(言次強抑微笑)

皮還有呢,還有呢?

瑪還有!還有!我說殿下的年紀也輕,連說連笑,我笑的那模樣,真想叫奶奶看看。他似乎也立刻就明白了,對我連連點頭,向我說,「如果我今天夜裡去訪你那美人兒老闆奶奶,她肯款待我嗎?」我回說,「這個自然,是不用講的。」「那麼,」他說,「我去的時候,若是一切都安頓好了,當我過那廊檐底下時候,望你們用個暗號,招呼我一聲此刻光景來了,到廊檐去看看。光景來了,啊呀!那不已經來了嗎?

皮要用暗號,用什麼東西好呢?有了,有了,就用這個寶石鑲的髻別子。瑪麗亞,我不叫你,你不要到房裡來,你下去引他來。啊呀,你聽,他在敲門呢!

(瑪麗亞退下)

我想殿下,他想誰,誰就能到手。大家閨秀,不知道有幾多?撿喜歡的討一個得了,為什麼單單要來我這里呢?……我總覺得有些害怕!他戀着我,難道就是這愛情的一點力量,叫他來我這里嗎?倘若真是這樣,我也學世上那些貴婦人可以好好兒報復我那不知丑美的瞎子丈夫了。但是,但是呀!殿下的心腸,若要像那蜜蜂一樣,一時高興,玩弄可憐的花草,那麼如何是好呢?……

(瑪麗亞開門引易鋒入復退去)

(迎客介)哦,殿下來了嗎?殿下,像我們這樣看不得的店鋪,也有殿下要購用的東西嗎?我的丈夫他現在出去了,但是買賣的事情,不論是綢、是天鵝絨、是織錦,或是別樣東西,所有價目,我都清楚想必殿下要出四五千克郎,在這里買東西。我想這樣貴的貨物,除了丈夫希莫烈未久帶來的頂上織錦和露卡出的緞子,此外就沒有了。請等一等,就拿來瞧瞧。

易哪有的話,只有你們這里織錦,是天下無比,比露卡織的還精妙得多了。那些駝背機匠,一番苦心織的綢緞,拿來做衣服,我連瞅都不瞅。像那樣材料,就出五千克郎,也覺得肉頭。我心裡想的綢子,若是能夠買得來,就出一萬克郎,也一點不算貴。

皮一萬克郎哪?你若把這樣多錢給我們,那窮鬼希莫烈可要把這屋裡東西,盡其所有,一齊獻上了。這樣多錢,在我們糊口的買賣人看來,不說別的,就是這樣想

他一想,眼都紅了。

易難道你的丈夫可以將這屋裡東西,不論什麼,都能賣給我嗎?再講這屋子裡人,不問是誰,也能賣給我嗎?

皮正是呀,殿下。不論什麼東西、什麼人,他都要賣的,僅此他自己身子不賣。說什麼女人、什麼老婆,在他看起來,簡直就同天鵝絨什麼東西一樣的價喲!

易那麼等等,我同你丈夫談判罷。

皮也好。可是他現在不在家,今天夜裡不回來,也未可定。我想,我陪着你將這店裡東西都瞧一瞧,好不好呢?

易皮昂卡,就是你的身子,我想買呢!

皮你說什麼?要是這樣,我可不能陪你了,叫我把自己身子賣了去,這些話我頂忌諱,你請回罷!雖然是對你不起,你的話,我可是不能依從的。

易再也不提了,你且忍耐些,剛才算我失錯,請你原諒一些。

皮殿下,我看這里一點什麼沒有可留戀的。

易都只為有你呀,只為你這美人兒在這里呀!我思想你,連性命都不要了。我這個人,原來為着愛美色,才出人世呢!

皮唉!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以為你可以買來的那美色正是為你要買才出人世,當真是這樣嗎?

易皮昂卡,你這張嘴好厲害,只好聽你說罷。你的身價是不能講價的,市廛里買不來的那樣貴重。我為你黑夜朝星里竄來竄去,月亮四周圍趕來趕去,好像身上長了翅膀一樣。市廛里買不來的你,我這個人原來為着愛你,才出人世呢!

皮你們貴胄無論是誰,調情的時候,總是這一套話。殿下,我就是問你可曾想到世上有金銀換不來的愛情,我雖然是市廛里買來的女子,但是……

易曖,你說的太離奇,好像叫人猜燈謎了。看來,又叫你戲弄了呢!

皮殿下,我現在是將我結婚的事情說給你聽哪。我說我家丈夫他也同平常人家的樣子,到結婚市場去,揚揚得意,在那裡議起交易來。

易好個古怪的買賣人,實在是可惡。

皮就是這樣,比起你來呀,要算很能乾的買賣人了。他曉得誰是可以同他辦這交易的……在我面前,從莫提過錢的事。不過拿錢來降我父親,向我只說是誠實不欺的,很自由的,愛情永久不變的。

易哦,哦,好標致的皮昂卡,真正可愛,好像月亮一樣。你這雪亮的光和那閃〈電〉似的機變,逼得我羞辱沒處躲了,過去的我像是從現在的我分開一個影子,嚇的逃了。

皮殿下,就是變了影子,也沒有什麼相干。那影子做的事,或是已經做過的事,管

他做甚。難道越發想不到年輕勢力戀愛上去,越發叫這影子拖累了嗎?

易只是這個地方,有宮廷里沒有的好處。宮廷里有的,不過是鍍金的星,這里卻有一輪明月,放出亮光,照得夜裡如同白日一樣。

皮殿下,你給我那許多錢,尚且不收。由此可曉得我這個人,不是你那幾句花言巧語能夠買去的女子呀!

易任你怎麼說都好,天仙似的皮昂卡,任你怎麼說都好。你看,我將笛子帶來了,把門好好關起,我們學那古來波斯國眾皇子,在巴比倫皇帝的空中庭園飲酒。邀這明月飲杯酒罷,我會吹這曲子,笛聲一起,神魂便浮到空中很高的所在,就像將庭園掛在天空一樣(譯者按,巴比倫空中庭園乃巴比倫王Nebuchadnezzar〔紀元前六。四——五六一年〕為招待Media女王造也,稱古代世界七不思議之一)。

皮我老闆他要回來,也未可知,我同你就這樣是不行哪!

易又來了,剛才不說他今晚不回來嗎?

皮他去的時候是說過大概不回來的,但是究竟怎樣,我不知道。若是真個不回來,他每回必叫嬸娘來這里住宿,如今嬸娘還沒來呢。

易(吃驚介)什麼聲音?

(二人傾耳聽介,聞瑪麗亞與人爭吵聲)

皮大概瑪麗亞因為什麼罵那貧嘴婆罷。

易不是,有一個像男子漢聲音呢。

皮殿下,再可以請回了。

易皮昂卡,我怎捨得就同你分手回去咧!我這雙眼睛已經為你所管了,想飽飽地看你一下,哪知就同瘋了一樣。我是這弗羅連斯頭一個大財主,當今的王子。但是今日為情,王位都不要了,一切土地也不要了,情願逃到秘羅司加或者斐梭列什麼鄉間去,我如今變成這樣一個痴情的漢子了呀!那秘羅司加地方有我一所別墅,乃是用大理石造的,有千萬株薔薇花將屋子包在當中,裡面壁上描着名人繪畫。但願在那裡,聽聽你的笑聲,和你敘敘情話,悄悄靜靜親個嘴。啊!那我也可以領略領略溫柔鄉的趣味。

皮你告訴我什麼叫做情哪?

易哦,情嗎?但凡所想的、所望的、所感覺的,都是將兩個心、兩個魂、兩個胸腹,和攏在一處,這就叫作情。

皮這樣有情的男女,豈不同啞巴一樣嗎?因為他們所想的、所望的、所感覺的,既然是一樣,彼此就用不着敘什麼情話了呀!

易那麼,怎麼解說才好呢?……情就是情,就是親嘴呀,兩個摟一摟呀。

皮你說的這個情,我們老闆他將一禮拜賬目打總記好了的時候,就要纏我耍一套。

易拿你配那老頭兒,原來不稱,我這樣痴呆,配你也是不稱。但是憑我這樣年輕,這樣勢力,這樣熱心,比起衰瘦的吝嗇老頭兒,我想更易得與你這樣美貌調和了。

皮這個你說的倒不錯,我們老闆那樣人好比貓頭鷹,簡直的不能見太陽,怎敢與你們貴胄會面呢?

易一年到頭,刻刻怕虧本的一個買賣人,自然有了膽小病,一點氣派也沒有了。他們好比囚檻里犯人一樣,瞧人家喜歡,覺得自己一點生趣也沒有。就是吃樣東西,也不顧嘗那東西的味兒,只問那是幾多錢,就心裡默着嘗那樣價錢的東西。

皮我幼小之時,我們老闆虔心虔意教我紡絲,當做真的一樣。他瞧我純然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像你們每逢在街上遇着我,兩隻眼睛盯住不放,那種樣子,他從來沒有過。

易你的見識也太小了。

皮我們老闆素來隨隨便便,不知道講虛禮。他的眼睛對我瞅的時候,必定是算我身上衣服價錢,我總有些麻頭皮子。

易罷了,你們老闆的事情,一概不用理會了C譬比一個花蝴蝶,從蜘蛛網里逃出來,脫了這愁苦的日子,到那四面薔薇花包住的鄉里,咱們兩個做個窠,可好呢!到了那所在,想起我們從前的日子,真像天晴了一般,歡天喜地,敘敘情話,好比做過一場惡夢。

皮肯叫我陪你去嗎?

易這個自然,世上人正在做惡夢,苦海里過日子,你我就此躲開,逃到薔薇花小山裡去罷。這些夢中的人,就說生在世間,我們好比小小鳥雀,在他們上面飛過的時節,定要拚命快飛。到了他們看我,只有稻穗那模樣大,飄在很遠的天空里,這才妥當。不要叫他們追上哪,而且必要去得遠遠,直到聽不見這些人嘲笑你我才好。住在那小山上薔薇洞府里,開眼一看,好比身在畫圖裡面,何等得好!我們就躲到那裡去罷。皮昂卡,你也同去,你的意思怎樣?

(樓梯有腳步聲)

易什麼聲音?

(門開,二人左右分離,儼如犯罪,店主人希莫烈上)

希哦,哦,你原來在這里,為什麼不出來接我?把外套接了。且慢,先把東西接去,這些東西真累贅,今天一點生意也沒有,不過賣了件皮衣,給那大僧正的公子。這位公子巴不得他老子就死才好,算計等他老子死了,就好看這些東西,照顧照顧我們。呀!有客?他是誰?是你的親戚,還是你本家弟兄呢?想是從外國回來,

不知道我不在家來的罷。我想是這樣,但是我不在家,家裡同空屋一樣,真個對不起,失禮得很。

皮他也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我的弟兄。

希也不是親戚,也不是弟兄,那是什麼?看你這樣加敬,究竟他是誰?

易我是易鐸•柏爾奇。

希什麼?(作驚訝狀)就是這弗羅連斯大王的世子殿下嗎?我每天晚上在這窗戶里,看殿下宮內那座塔,有時月色朦朧,黑漆漆的放寶光好像銀子包的一樣。難得殿下到我們這兒來,我這妻室長的雖不美貌,卻很老實,沒有婦女們那種壞毛病,見了人不知哪裡來的許多窮話,光景她不致於這樣惹殿下發煩罷。但是……

易好說,好說。你這位老闆奶奶真標致,款待我十分周到。若是你夫妻願意,我可以常常來這小屋子裡逛逛。再者你到外國去做買賣的時候,你的妻子時時掛記你,若是憂悶成病,可了不得。我倒想來這里替她解解悶,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樣,希莫烈?

希殿下,這件事叫我怎樣回答。好比奴隸,自家舌頭被人系起,就想說也說不出來。若是不謝謝,也不像男子漢行事,只得心裡厚厚的感謝了。殿下金枝玉葉,何等高貴,竟然不拘貴賤,來到我們買賣人家,拿我們當做朋友一樣看待,這真是三生幸事,老天爺的好報呀!我說的這些粗話,或者有犯殿下的尊嚴,也未可知,但是我們做朋友的日子,還在後來。今天殿下駕到,大概是要在我們店裡買什麼罷。請問殿下,可是不是?無論是綢子,是天鵝絨,種種貨物多得很。今天夜已深了,但是我們買賣人,為圖點小利益,不分晝夜都要做事的。對不住,閑話說的太多了,(向皮說)皮昂卡,那些貨物拿到哪兒去了?快拿來,把紐子解開,坐在那裡解的好。不是那個紐子,也不是那個紐子,放快些,放快些,不能叫客久等着哦。就是這個,送到這兒來,很貴重東西,好好兒拿住。(向易說)殿下,勞你久候,這是露卡出的織錦。請瞧一瞧,緞子上面織的薔薇花巧妙得很。殿下,你用手摸摸,柔軟的和水一般,而且非常結實。再看這薔薇花怎樣,怎麼織得這樣巧妙。我想就是秘羅司加同斐梭烈那兩處小山上開的,雖然頂美,到了春天以後,也沒有這樣好看的花了,就是有,也不久就要枯的。好一點草花的運命都是這樣。原來老天和他親生可愛的孩子們作對頭,不殺死他不止。殿下請看這上面織的薔薇,可算得是四時不凋的鮮花。我一尺一尺用金子買來的,平常十分刻苦省下的黃金買來的。

易好了好了,這東西當真好。明天叫管事的來,將這個交給他得了,價錢你要幾多,我給你雙倍。

(未完)

述墨(續)

易白沙

第三章《墨經》

一《墨經》之名稱

古代典籍,以經稱者,老聃、孔子稱《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六經(《莊子•天運篇》)。管子稱《詩》《書》《禮》《樂》為四經(《管子•戒篇》)。此六藝稱經之最古也。然非六藝,亦可稱經。禹益治水,作《山海經》,則紀山川異物者(《論衡•別通篇》)。吳語言挾經秉樣,則為兵家之書;而《黃帝內經》為醫家之言;荀卿子引道經,為道家之義;老子五千言,漢人謂之《道德經》;屈原《離騷》,後世謂之《離騷經》;《漢書•藝文》則《論語》《孝經》,亦稱為經,傳諸六藝之列。《管子•牧民》以下十篇,皆謂之經言。韓非書《內儲說》上下,亦分為經。經之名稱亦廣矣。

《墨子》之書以經稱者,見於《莊子•天下篇》。試列其說於下:

「相里勒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鄰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謫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譽,以統偶不件之辭相應。」

按《墨子》有《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闡明羅輯,為全書之綱領。墨經之名,所以立也。惟《莊子》所謂《墨經》,乃指墨子全書而言,非僅四篇。蓋墨家別樹旗幟,卓然成一家之學。其書所依據之六經,亦與孔子刪訂之六經,絕不相類。所引夏書、商書、周書,孔子未刪之書也;所征之詩,孔子未刪之詩也;所舉《春秋》,周之《春秋》、鄭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也。故墨家學術博大,與孔子並稱顯學。

二《墨經》之文字

墨經多古籀之文,較周秦諸子,尤難解訓。晉人魯勝以後,遂成絕學。其書雖存,無人講習,故文字脫誤,不可校讀。古文奇字,為後人妄改者甚多。試觀說文,可證二事。(一)《墨經》之羲字。義下雲:「墨翟書,義從善。魏郡有善陽鄉,讀若崎。按今之義字,不從弗而從我,此後人所改也。"(二)《墨經》之綳字。綳下雲:「墨子曰:'禹葬會稽,相棺三寸,葛以綳之。'按今《節葬篇》,此句凡三見,皆作緘而不作綳,此後人所改也。」

即此二事,可證西漢時《墨》原本尚少謬誤,至明人刊行之道藏本,已異於許叔重所讀者也。今讀其全書,倉籀遺意,猶有存者,分列於下,以為文字學之參考焉。(其不可考者,《經說》上篇之「雒」字,說下篇之^字,《大取》篇之濠字,《雜守》篇之鹵字。)

(一,)古文。

長,「張」之古文。《所染》篇,范吉射染於長柳朔,《呂氏春秋》《群書治要》

皆作「張柳朔」。

予,「序」之古文。《尚賢》中篇,誨女予爵,予《詩經》作序。

茲,「滋」之古文。《非攻》上篇,其不仁茲甚,言不仁滋甚也。

卷,「環」之古文。《節葬》下篇,三會,言三環繞也。

方,「傍」之古文。《天志》上篇,方施天下。

羊,「祥」之古文。《明鬼》下篇,敬着取羊,取福祥也。

佳,「惟」之古文。同上,知1佳人面。

開,「其」之古文。《公孟》、《魯問》、《備梯》、《備城門》等篇,皆有此字。

台,「詒」之古文。《經說》上篇,台彼,詒彼也。

壞,「流」之古文。《經說》下篇,壞梯者不得壞。

兌,「銳」之古文。《備城門》篇,兌其兩端。

莫,「幕」之古文。同上。

夫,「鐵」之古文。同上,鐵鐵。

鬲,「隔」之古文。《備梯》篇,殺有一鬲。

舄,「稿」之古文。《備穴》篇,柱下傅舄。

曼,「蔓」之古文。《迎敵詞》篇,曼延燔人。

(―)籀文。

遨,「速」之籀文。《明鬼》下篇,其此之憎遨也。

稱,「隘」之籀文。債,「虎」之籀文。假,「鼠」之籀文。(三)古文之誤。

(四)古文「雷」之誤。古文「握」之誤。

敖,古文「殺」之誤。

中篇》,誤作賊傲萬民。

(五)類似古籀之字。

《節葬》《經說》《備穴》

下篇,哭泣不秩,聲翁翁夠形近而誤。上篇,畫碗,當為虎籀文,籀文多偏旁也。篇,假傀當為鼠鼠之籀文。

《非攻》下篇,四電誘祗,四當作田,雷之古文也。

《經說》上篇,耋執,耋當作京,古文握字。

《魯問》篇,賊敖百姓,敖當作敷,古文殺字,《尚賢•

作法

  • 鶴也。《非攻》下篇,踏鳴十餘夕,即鶴鳴。

聆缶,吟謠也o 《三辯》篇,息於聆缶之樂。《太平御覽》引為吟謠。

僵,援也。《節用》上篇,侵就侵橐。

偏,稿也。《天志》中篇,儒明知之。

漉,灑也。《明鬼》下篇,摭其血。《太平御覽》漉作灑。

怒,智也。《經》上篇,恕明也。

耽魏■也。《經說》上篇,知其明也。

儲,縣也。同上。偏於欲之理。

躺,屈也。《經說》下篇,躺倚則不正。

耕,並也。同上。

甯,霎也。同上。

贏也。同上。

我,瘩也。同上。

稗,稗也。同上。

磨鹿,磨鹿也,,《備高臨》篇,屠鹿卷牧。

桶,柏也。《備穴》篇,用福若松,播當為檜,梓之別體。

Si,醯也。同上。

a,物也。《雜守》篇,角脂制羽,即考工記之判,饋之誤也。

觸,手蟲也。《備蛾傳》篇觸其兩端,觸當為現,刺矛也。

(六)古之俗字。

海,法之俗字□《備蛾傳》篇,以為海程,即法程也。隋鄧州舍利塔銘,

'Q 美,肉之俗字□《迎敵祠》篇,食其笑廣,韻實俗肉字。

三《墨經》之篇目

《墨子》之書,流傳後世者,約分二種:一為十五卷,七十一篇;一為三卷,十三篇。言十五卷者,曰《唐書•經籍志》、曰《新唐書•藝文志》、曰《宋史•藝文志》、曰《崇文書目》,以及馬端臨之《文獻通考》、王應臨之《玉海》、晁公武之《讀書志》皆是也。言七十一篇者,《漢書•藝文志》是也,是為《墨經》之完本。

《隋書•經籍志》:「《墨子》十五卷,目一卷。」馬總意林謂「《墨子》十六卷,亦並目錄為一卷」。《呂氏春秋》高誘注,則言「《墨子》七十二篇,蓋並目一篇,皆與十五卷七十一篇之說,不悖謬也」。

按班固、高誘,皆言篇數。《唐書》以後,僅言卷數,而不言篇數,疑《墨經》漢以後即有殘闕。孫詒讓言北宋時尚有完本,恐不可據。楊掠注《荀子》雲:「墨子著書三十五篇(見《修身》篇注),則唐時已無完本矣。」畢沅曰:「藏本雲:』闕者八篇,而有其目。《節用》下、《節葬》上中、《明鬼》上中、《非樂》中下、《非儒》上是也,當是宋本如此。』而館閣書目雲:『自《親士》至《雜守》為六十一篇,亡九篇。恐是八訛為九。又七十一篇。亡其九,當存六十二,而雲六十一,亦二之訛也。其十篇者,藏本並無目,亦當是宋時亡之。然則宋時所存,實止五十三篇耳。'然《詩正義》引《備沖》,則尚存其目,而不知列在第幾。《太平御覽》引有《備沖法》,正在此篇,則宋初尚多存與此畢沅述七十一篇殘闕之大略也。

有言三卷者,鄭樵《通志•藝文略》所謂《樂台注》是也。陳直齋《書錄解題》、焦弱《侯篇籍志》,亦均言三卷。吳正傳《戰國策》校注,引《兼愛•中篇》「楚靈王好士細要」數語,雲:"今按《墨子》三卷中無此文,亦言三卷。有言二卷十三篇者,《潛溪諸子辯》。上卷七篇,號曰『經';下卷六篇,號曰』論『,共十三篇,則又分為上下二卷。」黃氏日抄《墨子》之書凡二,其後以論稱者多衍復,其前以經稱者善文法,則又分為前後二卷。言二卷者,有篇數;言三卷者,未著明篇數。不知三卷之《墨子》是否即二卷之《墨子》,實一疑問。分為二卷,前經後論,則後人所稱之經,非《莊子》所稱之《墨經》矣。二卷三卷之本,今皆失傳,吾今所得讀者,五十三篇之闕文而已。

當代二大科學家之思想

陳獨秀

英史家嘉萊爾(Carlyle)所造英雄崇拜論,羅列眾流,不及科學家,其重要原因蓋有二焉:其一,前世紀之上半期,尚未脫十八世紀破壞精神,科學的精密之建設,猶未遑及,世人心目中所擬英雄之標准與今異也。其一,當時科學趨重局部與歸納,未若綜合的演譯的學說,足以擊刺人心也。二十世紀科學家之自負,與夫時代之要求,與前異趣。諸種科學,蔚然深入。綜合諸學之預言的大思想家,勢將應時而出。社會組織,日益復雜。人生真相,日漸明了。一切建設,一切救濟,所需於科學大家者,視破壞時代之仰望捨身濟人之英雄為更迫切。彼應此時代之要求,而嶄然露其天才之頭角者,於當世科學家中得二人焉:一日梅特尼廓甫(Metchnikoff),一曰阿斯特瓦爾特(Ostwald )0

梅特尼廓甫

(一)略歷梅特尼廓甫,以一八四五年,生於俄羅斯加耳廓甫州。父為陸軍士官,母猶太人也。本鄉大學卒業後,復游德意志諸大學。歸國以一八七。年,任阿得薩(Odessa)大學動物學教授。居十餘年,辭職南遊意大利西細里亞島(Sicilia),從事地震學之研究者數歲。此數歲中實梅氏最重要之生涯也。其地瀕海,便於無脊動物之研究,因以發見高等動物及人類與無脊動物之血液的關系。一八八四年,更造論發明白血球退治微生物之作用,大為法國巴士特氏(Pasteur)所贊賞。巴氏為近世大化學家、大醫家,數年前巴黎某雜志,曾發起投票公認何人為國史中最大英傑。及揭曉時,拿破崙大帝僅居第四位,政治家甘必達(Gambetta)居第三位,第二為文家囂俄(Hugo),巴氏乃居第一位,其盛名可想。一八九五年,巴氏招聘梅特尼廓甫為其醫學研究所之管理者。巴士特研究所,創始於一八八六年,為各國醫學研究所之嗨矢,設備最稱完美,得梅氏之管理,盛名益著。巴士特之功,在發見諸種病原。梅特尼廓甫之功,在根絕諸種病原,謀長生久視之術。世多稱梅氏繼巴氏後,為貢獻人類幸福之

雙星。梅之為人,朴質寡言,貧居巴黎市外,不喜交際。然四方來問學者,無不殷勤接待,詳說而曲喻之。數年前曾以研究鼠疫,親來滿洲一游。〈梅〉氏之血統,乃半猶太人,於宗教則為無神論者,於政治則自由主義之人。以此之因,宜其不容於國內。一八八一年亞歷山大二世暗殺案起,俄之政潮,日趨劇急。梅特尼廓甫亦以政見得罪皇帝,辭阿得薩而南遊,適此時也。

(二)長生說易從來之實驗的治療法,而從事於組織的研究,窮探病源,施以根本之救治,此現代醫學界之大革命也。革命之健將為誰?即梅特尼廓甫是矣。舊式之葯劑法,率用人身以外之植物質或礦物質。金雞納(Quinine)及水銀,尚為比較害少之品,納此等於胃中,經過各消化機,以達血管,驅殺病菌,此常法也。若現代驅殺病菌之法,率不假外物,即在增多血液中原有之一種消毒素(Antitoxin),血清注射,與以刺戟,其效立見。或於馬之血液中提取同質之物,愈足補益。白血球退治病菌,亦人身生理自然之作用,梅氏字之曰:「食菌細胞」(Phagocyte),取希臘語食(Phage-in)、器(kytos)二字以成之也。蓋以白血球周歷人身各處尋求食物無已時,自營半獨立之生活,若單細胞動物阿米巴(Omiba)然,雖皮膚及硬骨中,亦能舞人。例如皮膚受傷,白血球即時凝集,混於血液,恰若積土成壘,以御敵攻,結合新成之皮膚,保護新生之肉,皆其職也。其或病菌侵入,敵勢強大之時,白血球則整隊以御之。敵軍增多,白血球亦即續發相當之動員令,奮斗求勝,死而後已。戰斗酣時人身遂至發熱,用顯微鏡窺之,戰況歷歷可見。白血球退治有毒之微生物其效如此,此梅氏初期研究之所得也。更深討論之,白血球豈始終殺敵致果,以衛吾人之生命乎?此當然之疑問也。原夫白血球之貪食病菌,非有保衛人體之義務,乃以自身食慾為之動機。有時大敵當前,竟然放棄其作用,必病菌附有阿卜索寧(Opsonium)類之刺激物,使白血球對之食慾亢進,乃能興奮其殺敵之精神。據梅特尼廓甫之意見,白血球雖有防衛人身之作用,而身體衰弱時,則變而為強敵。人生之衰老也,精力之消耗也,皆由此貪食之白血球食殺人身神經細胞之故。食毛發之色素,則頒白而變衰。肝腎二臟,被蝕易形,奪取骨骼中之石灰質納諸血管,一面致骨骼脆弱,一面使動脈變硬,一舉而生二害。人生之由壯而老也,半由於病菌之圍攻,半由於謀叛者白血球之內應。梅氏研究之結果,曾下有名之定義曰:「人身機關之衰老也,全屬微生物之為害,與他病症無異。」又曰:「衰老者,傳染的慢性病也。高等部分,日變形而軟化,白血球活動過度,亦其重大之原因也。」夫以衰老為一種病症,且特屬微生物為害之結果,則尋流溯源,未必無治療之法。此梅特尼廓甫所以醉心於長生術之研究也。因此研究而首得之疑問,即大腸之於人身是否需要是矣。蓋以大腸中多附誘起病因之微生蟲。梅氏直謂大腸為無用之長物,倘施以外科手術,割去或縮短之,未必即有特別之惡影響。由有脊動物

解剖之證明,腸之長短與生命之長短成反比例。但梅氏尚未嘗以外科手術割去大腸,及用化學消毒之事,惟盡力培養無害之細菌於腸中,以驅逐繁殖有毒之細菌。施此術也,以乳酸菌為最有效,以其有克殺毒菌之功用。例如腸窒扶斯,乃最易傳染之大腸病也。布加利亞人喜用乳酸菌,而此疾稀見。牛肉與乳,其滋養分殆相伯仲。惟肉易腐敗,發生有害之分子,乳之味酸而甘,且含有砂糖分,可防止腐敗細菌之增長。然則牛乳之為物,不徒為人身之滋養品,且可攻克侵入大腸內之毒物也。蒙古與俄屬南部,喜食馬乳之作品,游牧之民,多嗜凝結之牛乳。埃及與印度邊境,牛乳亦為重要之食品。布加利亞人以喜食含有極強度細菌之乳酸聞名,而其人之壽逾百歲者,實居多數。文明程度低下,與夫貧乏之人,每多長壽。由此以推,生活簡單而應順自然,亦長壽之條件。依梅氏意見,人之老死,既得其因,復有療法。長生久視,雖未必遽能實現,而定命固屬妄說。人生保壽百年以外,實非異事也。

(三)道德意見倫理學者所謂利他主義,宗教家所謂博愛主義,非世人目為金科玉律,莫敢廢置者乎?而梅特尼廓甫氏,乃謂利他、博愛非永久不可缺欠之道德。冒危險,供犧牲,舍己濟人之善行,當隨文明之進步,日益減少而至於無。此實梅氏創獲之見解,驚倒一世者也。欲明其說之涯略,請舉其言曰:「人事界之禍害,隨文明進步而減少,終至全然消滅,而犧牲之事鮮矣。防疫而有血清法,醫生遂無與傳染病相戰之危險。昔之醫生,施義膜性咽喉炎Diphtheria患者以手術,不得不捨命為之。余之友人中,少年有望之醫生供此犧牲而死者,實繁有徒。今已有義膜性咽喉炎退治血清之發明,即無前此犧牲之必要矣。要之,科學進步,即所以杜絕犧牲之道也。在昔亞布喇哈姆(Abraham,猶太人之祖,見《聖書》),以宗教信仰,犧牲其孤兒。此等高尚行為,其日益稀少而至絕跡乎?自合理的道德言之,此種行為,雖雲有贊賞之價值,而究有何所用耶?人人拒絕他人同情之時代,其將至乎?康德以行善為人間純粹之義務,斯賓塞以助人為人間本能之要求,此等原理,將行於何時何世,吾不得而知也。自理想言之,人各自達於充足之境遇行善不及於他人,此種社會,其旦暮遇之(以上見梅氏The Prolongation of Life.P.323.)梅氏眼中之博愛利他主義,不過為應時之道德,非絕對不可離之真理。其破壞博愛利他主義之根底,視尼采為尤甚。蓋尼采目博愛利他為不道德之惡劣行為,意過偏激,不合情理,使人未能釋然。梅氏之解釋個人主義,亦不似尼采猖披過當,令人懷疑也。請更征其言曰:「無論若何社會主義,均不能完全解決社會之生活問題,與夫個人之自由保障。惟人智之進步,乃足使人人之財產自然趨於平均。蓋人有知識,深明多藏之害,當然棄其有餘。自來生活奢侈者壽命多促,其事至愚。履人生之常道,以簡朴嚴正為生者,往往得最大之幸福。明乎此,則富者尚質素之生活,貧者自日趨於順境。但遺產私有之習慣,未必為根本必無之事。

進化非急激而行者,必由種種之努力及新知識之加增,乃有濟也。新生產之社會學導先路者,當為其姊生物學。據生物學之所教,凡組織愈復雜者,其個體之意識愈發達,乃至有個體不甘為團體犧牲之患。惟劣等動物,若粘菌、若管狀水母等,其個性全然沒卻於團體之中,然其所犧牲者乃極少,此等動物絕無自個意識故也。營社會生活之羽蟲,居劣等動物與人類之中間,有明了之自個意識者,惟人類而已。故為社會組織之便利計,未可強人以犧牲。敢斷言曰:「人類社會生活之組織當以個性之研究為第一義。"(以上見The Pro/onga庇"/"L迎P231)由上之言,梅氏道德見解,乃以個人之完全發展,為人類文明進步之大的。博愛利他非究竟義,其說視自來主張個人主義者,設詞緩而樹義堅矣。然梅氏雖主張個人主義,而生平行事,決非絕對利己之人,雖不以博愛利他為究竟義,而所行多博愛利他之事。自表面觀之,似為矛盾之見解,其實梅氏乃篤行者而非幻想者,乃科學家而非哲學家,乃不以博愛利他為究竟義,非惡夫博愛利他有害於今之社會也。猶之氏之重身命,說長生,乃樂天家而非厭世家,胡為輕身東來,樂與極酷至險之鼠疫為伍耶?蓋其個人精神之偉大,無論若何博施濟眾,而非以博愛利他為動機也。其重惜生命,乃了解人生存順歿寧之真正價值。陰暗怯弱之厭世家固彼所不為,庸懦苟偷之樂天家,亦彼所不取,以矛盾議之者淺矣。

國外大事記

"i己者

俄議會開會

俄國議會,自去歲十一月十四日,以討論預算案,未能通過之理由停止會議。今春新首相就職,以民意機關,未便久停,乃於二月二十二日,召集議員開會。聞是日俄皇蒞院,事先並未通知,當宮中高等官吏蒞院之時,皇帝忽然親臨,頗出議員意外。然此為專制君主之慣技,無足深異也。帝入院後,蒞神壇前,議長羅監柯迎之。帝與之握手,旋受大僧正之祝福,行宗教上之儀禮,敬跪神壇。迨祈禱告終,接見英法意日大使,略語數語。臨議場,口誦敕語,大旨謂「今俄軍於高加索,已獲勝利之光榮,朕與人民,均深慶幸。此蓋朕與人民同心協力之結果也。嗣後議會能盡厥職,朕實賴之。」議長當代表議會,述歡迎辭,略謂「陛下臨幸,全院不勝感激,嗣當勉盡厥職,以副陛下之旨意。」述畢,奏俄國國歌,帝着御座。約數分時,返辟。於是議長起讀開會詔敕,徐謂君民之間,現已毫無間隔,實全國人民之幸,並能鼓勵前敵將士之勇氣。此次愛爾滋爾門之陷落,實為吾忠勇國軍之大成功,更預透西軍勝利之曙光。條頓人種之覆滅,殆不遠矣!吾人當拭目俟之。政府方面,首相斯柴爾米爾,首先演說,謂「政府對於戰事,決意堅持到底,至獲決定的勝利之期為止,議會於此點,當無異議。關於內政,因戰爭不能遏政治思想之進化,吾人漸覺過去政策之非,政府將來斷尊重民意。現在內政上之緊要問題,第一,應人民宗教上及社會上之要求,改正教區;第二,改正自治行政;第三,改正勞動法及勞動者之法律上地位。至波蘭問題,波蘭人對於斯拉夫人種之敵流血,吾人當有公平之處置語畢,退席。陸軍大臣波里瓦羅夫,起而陳述七月以來之戰況,並述西軍有勝利之希望,「此次愛爾滋爾門之陷落,高加索軍誠能用命,吾人確信俄國全軍,能博最後之勝利」。末言「軍需品之供給,現已增加。彼德國之軍需品,向來曾有可驚之供給力,今也漸至缺乏,不啻為吾軍增無限之後援力。」旋海軍大臣顧利哥羅威,起謂「海軍之行動,不能不守絕對的秘密,今除添造潛行艇及驅逐艦,有極大之勢力外,無可為諸君告」。發言極簡。最後外交大臣薩

乍羅夫演說,其辭極長,約分數段。首言俄國對於戰事應執之態度,謂「此次戰爭,實為人道之賊,誘起此戰爭者,不可不負此責任。而吾國與聯合國,加入此戰爭,乃為擁護神聖之權利,故同心協力。惟我國與西方聯合國隔離,深為不便,故今日最緊要之政策,在我之代表員活動於英法會議。」次言關於波蘭事件,謂「德報載德國將設大學於華沙,此舉蓋欲恢復從破壞波蘭之信用。殊不知帝國元首所宣布波蘭之自治條件,已包括大學及所有教育程度之學校。德人縱示波人以小惠,而謂其能忘情於其種人在波斯拉尼亞,受德國移民公司之痛苦耶?況自開戰以來,實現尊重民族之思想,加入俄軍之波人,能為在波斯拉尼亞之種人流血,余所深信也。」又次言俄與瑞典之關系,謂「因敵國流言,頗害兩國之親善。但兩國因地理與經濟上之關系,終不能斷絕交通。至巴爾干之形勢,羅馬尼亞仍維持中立如故也。若加利波利之撤兵,反為戰局之變化;若薩洛尼加上陸,毫無違法行為,況送兵一舉為應希臘首相之請求,其不違背國際公法可知。其他若塞爾維亞,其軍隊之勇敢,有足稱者。近移兵於柯爾浮島,殆為感謝法國也。若孟的內哥之陷落,吾人承認聯合國對於布加利亞外交之失敗。布加利亞者,昔日吾國曾以血助其脫土耳其之羈絆也。今若此,吾人憤懣之情,當何如?」更轉而言土耳其與波斯,渭「德國素有兼並土耳其,自希埃爾河口至波斯灣,建設帝國之夢想。幸握海上之權在英國,土國縱為德之屬國,不至危及俄國之存在。至與波斯政府,仍在親善之間,但恢復秩序,尚需時日也」。末言俄與極東之關系,謂「日本得勝利後,仍參加戰爭,取共同之動作,是表明與聯合國親善之關系。此次喬治大公往賀日皇加冕,又為兩國親善之新機會。兩國因共同利害關系之結果,對於共同之危險,當然一致防禦也。至對於中國,政府抱定不幹涉他國內政之主義,雖因變更國體事件,與英法日意四國,忠告其政府,但決不侵害其主權,袁政府當能體帝國政府之善意。此外德人在美國之陰謀失敗,合眾國之民情,已全離德國,無待贅述。惟西班牙與荷蘭兩國,恆得其助力,此國人所當銘感於心也。」至以俄國政府施政之方針,已窺見一斑,能滿人民之意與否,原不得而知。但進步派議員(在議會占絕對的多數)之意見,現與政府尚不能融洽,則此次議會之開會,未敢遽抱樂觀也。

法國之政局

法國政府去冬因派兵援塞一舉,大受輿論攻擊,維亞尼內閣不得已辭職。旋由白里安組織混合內閣,一時政象歸於平靜,然內部之暗潮,猶未已也。其一方,因白里安・維亞尼等政府派與庫列馬梭互相傾軋;其他一方,又因議院內主張干涉行政及軍政之極端派與推讓大權於政府及司令之溫和派,紛爭不已,以致波平如靜之政海,再起波瀾。庫列馬梭者,法國政界之怪傑也,年已七十有五,仍日夜奔走,不知其老之

將至。現充元老院軍事兼外交委員長,監視政府與軍隊,頗握實權。年來因不滿意於濮安卡連、白林、維亞尼等之政治,以內閣之設施不足救軍國之急,視議會以大委員會(GrandesComissions)監督政府之方法為迂緩,主張設一會。如同一七九三年大革命時,演出恐怖政治之公安委員會(Comite de Salut Public),委任大權於若干公安委員,使彼等出果斷之處置,以救國難。幸朝野以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不宜內江,再致政變,此老人之呼聲,遂不足動一般人之聽也。孰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月十八日,急進派之巫哀黎於下議院提議,使政府幹涉陸軍最高司令權。蓋法國議會對於軍隊最高司令權,原有行使監督權之慣例。但於此次戰爭,委任全權於總司令官,無論政府議會均采不幹涉之方針。故議院之急進派,頗不以此事為然,主張使政府監督軍隊總司令官,議會再監視政府者不少。總理白里安對於此項提議,拒絕直接討論,若議會仍主張討論,內閣當即時辭職。兩方堅持,幾致決裂。最後以延期討論與否,投信任票,政府以得二百三十票之多數,此難關遂安然穩渡也。

葡德奧宣戰

歐戰發生以來,葡國伏處歐西一隅,始終守中立之態度。乃至二月二十三日,分隊司令官賴俄類哥,忽於田家七河口,押收德奧汽船三十六艘,與德奧兩國開釁,不惜以戎衣相見。吾人百思莫得其故。蓋此項汽船,自開戰時避難里士波,即被葡國官吏扣留。乃葡國不押收於前年,而押收於今日,是可異也。據葡國公報所載,海軍承認此項舉動。是日,政府並發捕獲命令,限三時以內,所有德奧人強令自該船退去。因船長中有以書函提出抗議者,故葡國慮有萬一之抵抗,以軍艦二艘當警戒之任。事後葡國外交總長蘇烈申明理由,謂「政府之行動,恐此等汽船有逃亡之虞,且政府急需此等汽船為運送船。」其國務總理課斯塔博士,亦以同樣之理由申明之。惟葡政府之處置,事前並未與德政府交涉,反電命本國駐德公使,通知德國政府,其蓄意與德奧決裂可知。二十五日,總理復蒞下議院,聲言押收此等船舶,其原因因經濟上之事態,恐其破壞。殊不知此等行為,為戰爭行為,事實上不啻對於德奧宣戰。論者謂葡國之挑戰,出於英國之強迫,不得謂之毫無影響也。至二十九日,德奧對於葡國政府要求將所有押收之船舶,限四十八時以內釋放。乃屆期葡國仍未釋放,並對於德奧無何等之回答,德國遂以三月八日,對於葡國宣戰。其宣戰之理由,聲言葡國當大戰勃發之際,多違反中立行為。其一,使英軍通過葡領東非毛乍門彼克地方,是援助我之敵國;其二,斷德國電線;其三,收押駐馬沙美德領事之公文;其四,派遠征軍於東北,以擋德軍;其五,助英軍捕德國知事;其六,葡政府及其報紙時侮辱德國,現復收押德國船舶,違背德葡條約第二條。德國對於該國,不得不訴之武力。逾六日,奧軍亦對

於葡國宣戰。似此久未加入戰爭之葡國,一旦加入戰爭,歐洲戰局或從此擴大歟!

墨西哥內亂

墨國卡蘭柴臨時政府,經華盛頓之大美利堅會議承認,已數月於茲。而與美國之外交,仍時生糾葛。吾人推測其原因,約有二端:一、美國現政府之政策,專袒卡蘭柴一派,甚至用武力干涉,侵害墨國主權,破壞墨人全部對美之信用,遂激起反對卡氏者之敵視美國。二月下旬,紐育共和黨開大會時,臨時主席蘆德氏已痛乎其言。一卡氏無統一全國之能力,對於異己者又不能開誠布公,取調和手段,徒引外力以制國人,致反對黨鋌而走險,倒行逆施,不僅擾亂地方並損害僑民之生命財產。據近日歐美報紙記載,現今墨國反對卡氏之最有力者,為維拉一派。維氏擁兵雖少,而黨羽散在各地者甚多。其軍隊在巴拉爾西方之貝爾列柴者,縱火焚燒街市,虜婦人二十名,遁於山中。有年老德醫某,居臨街,因拷問藏金不出,焚其房屋。附近街市婦人,均被虜。其男子盡禁於屋中,而後焚之。維氏現據奇瓦瓦州。大佐羅配士為其參謀。此人曾於三達、依梭貝爾,虐殺瓦得孫及其同行者。維軍更掠取奇瓦瓦市民之財物。附近居民,因之逃徙一空。距該市南方約二百英里,駐維軍一隊,未出十日,殺人之數逾三百。其暴虐行為,令人發指。最可異者,卡軍在奇瓦瓦者亦與維軍逞同一程度之暴行,是身受痛苦者,惟居第三者地位之市民。嗚呼,慘已。南方俄亞哈加州,有查巴達部下,據都城,與各市舊聯邦兵聯合。聯邦兵在昔日與查巴達原不相容,現以反對卡氏之故,聯為一氣。暮列羅斯州,有戈柴賽將軍,方樹討查之旗幟。聞查之部將巴戒苛,率師一萬人,降之。總之,墨國內亂以維拉為中心,次為非維拉派,而不屑屈服於卡蘭柴者,其餘不屬黨派之多數流寇,遂乘此跳梁,而內亂日益擴大。卡蘭柴今方徵集十萬大兵,並宣言增加兵餉,恐平定尚需時日也。最近聞墨國定於七月三日,舉行總選舉。一俟議員選出後,以九月十六日集會,制定憲法。但以現狀觀之,其能成事實與否,尚屬疑問也。

日俄協約成立

日俄締約之說,傳聞已久。自伊藤博文遇刺後,其計劃一時中止。邇來日本一部分之政論家,更大唱日俄同盟之議。諸雜志懸為論題,廣收學者之主張,其多數結論,「日俄宜結協約,而不必同盟」。此輿論之所表示者。若陸軍方面,則主張日俄之親善關系,須設法使之持續。而元老山縣公爵對於政府提議與俄結一種攻守同盟,此說司法大臣尾崎氏,實主張之,復得松方井上大山諸元老之同意。惟政府顧慮於英日之同盟,遲疑未決。後俄國大公以特使來日本,頗露其願與日本生特殊關系之意,於是此

協約問題復活。日本政府於俄國大公去後,屢與元老會議,意見相同,乃發訓電於駐俄本野大使。自今年二月以來,開始交涉,至六月二十九日午前十時,日皇宮中開臨時樞密院會議,芳川副議長以下各員皆蒞會,且奏請日皇親臨。各大臣依次說明與俄國協約之理由,各大臣與各顧問之間,復互為問答,十二時散會。因手續完備,當發訓電於駐俄本野大使,令其調印,旋接本野大使,於七月三日在俄都調印事畢之電報,日本外務省(即外交部)遂於七日午後七時公布。其約文僅有兩條:(一)兩締約國允不加入有害一方之政治協定;(二)兩締約國之一方,承認他一方在遠東之領土、權利或特別利益。至被侵害時,兩國當協議取何等辦法,以保衛此種權〈利〉與利益。文辭雖簡,然研究其性質,實含有攻守同盟之意,固非普通之協約也。維時外務省並發布宣言書,謂此新約乃欲與他種國際條約相結合,並欲保障在東亞之穩固計划。文雖簡,其意則甚遠大。此約證明兩強國強有力之決心,維持互相信任完全同意之交誼,並同用其力,以保其在遠東合法之權利。此約絕不妨礙任何他國同抱和平目的者之地位;此約與英日盟約完全不背,且加增英日同盟之力,為英日盟約之歸結。報紙常載無稽之消息,致起人疑,謂此必與日本對華之將來態度大有關系,今約文發表,當可證前說之誣。其官場立言雖如此,但聞其附屬決定事項,有數款。(一)在西伯利亞及滿洲日俄兩國之勢力圈內,兩國臣民互有居住營業之自由;(二)惟俄國臣民有航行獨占權之松花江航行,日本臣民亦得參加之;(三)日本以軍器讓渡於俄國,俄國以東清鐵道中長春松花江間之鐵道讓渡於日本。據八日德文北京來電雲,「聞日使署今日以日俄新協約之內容,通告中政府,約內載有長春松花江鐵路之讓渡與日本人在松花江之航業權利及尚未公布之條件。果爾?似與中國絕大關系也!」是日,《英文楚報》《倫敦通訊》載有法人某語該報記者曰,「聞日本乃外交上盤剝重利之國,既有所為,必得其酬。但既不能獲酬於協約,必取償於他國。君試記吾言,他日苟有償之者,必中國也!」嗟乎!其言若此,吾人可以尋繹矣!

國內大事記

記者

黎大總統繼任

吾族自有史乘以來,未有為主義戰爭者,有之自西南義軍始。癸丑以後,袁氏背棄誓言,破壞約法,摧殘議會,舉凡共和國家所具有之形式,不惜一一毀棄之。於是違法叛國,急欲償其稱帝之夙願。始則授意楊度、孫毓筠等,發起籌安會,倡言共和國體之不適於中國。繼復偽造民意,投票舉為皇帝,頒布偽號曰「洪憲"。我義軍忍無可忍,崛起滇南,以同申大義,號召天下,黔省首應之。三月十五日廣西又宣告獨立,袁氏遂取消帝制。粵、浙、秦、湘、川諸省相繼獨立,組織軍務院於肇慶,推唐繼堯、岑春暄為正副撫軍長。袁氏知大勢已去,日暮途窮,不得已而為取消帝制之下策,猶復戀位竊柄,騰笑萬國,貽我民族之羞。我義軍用是再申征討,以袁氏去位為期。幸天奪其魄,袁氏遽於六月六日因病自斃0逾日,副總統黎元洪依元年約法,於副總統府正式就新總統之任。聞是日禮節極簡,適於真正民國之儀式。蓋奉新總統之命,屏除一切繁文。行禮後,總統致辭雲:「我輩今日處困難之時期,余出而擔任國事,不勝憂慮。余本武人,於政治、經濟,殊無學識,甚願諸君竭力贊助當由段祺瑞代表各員,以「余等必竭力贊助」一語致答。語畢,總統邀各員至客室小憩,相繼退出,旋發布申令,謂「元洪於本月七日就大總統任,自維德薄,良用兢兢,惟有遵守法律,鞏固共和,期造成法治之國。官吏士庶,尚其共體此意,協力同心,匡所不逮。」措辭極其正大,中外函電交賀,即愚夫愚婦,亦欣欣然有喜色。嗚呼!盛已!二十九日,頒申令,恢復約法,召集國會,復令撤參政院、肅政廳,一時海內稱快。未幾獨立各省,遵照中央命令,改稱督軍,軍務院亦通電取消。其餘各省民黨首領,均願息事寧人,解散徒黨,以示擁護共和之初志。近日,川、湘、粵三省雖有兵事,然已逐漸安定。二年以來,紛擾之時局,至此一小結束。惟吾民憔悴呻吟於虐政之下,已歷數年,口禺喂望治之情,較勝於昔日。竊願我總統為國家圖長治久安,以後遵守憲法,執行職務,毋忘八月一日蒞國會之誓詞也!

國會開幕

民國開創,我三千年歷史中,絕未遇一試驗之民選代議制度,得行之於華夏。時國人欣慰之狀,有非筆墨所能形容者。自袁氏以兵威劫議員,得踐任正式總統以後,視國會為贅瘤,遂不惜摧殘而解散之。自是三年以來,淫威是逞,為所欲為。而吾民憔悴呻吟,從未敢表示反抗之意志。嗚呼!民氣之消沉亦雲極矣。幸天佑中國,義師南起,袁氏羞惱成疾,病斃京師。黎大總統依法繼任,於六月二十九日,頒布申令,謂共和國體。首重民意,民意所寄,厥維憲法,憲法之成,專恃國會。我中華民國國會,自三年一月十日停止以後,時越兩載,迄未召復,以致開國五年,憲法未定。大本不立,庶政無由進行,亟應召集國會,速定憲法以協民志而固國本。復令依《臨時約法》第五十三條,續行召集國會,定於八月一日起繼續開會。同日並令內務部所屬辦理選舉事務局,改為籌備國會事務局,迅速籌備國會事務。至此議員脫除桎梏,集議有期。而自洪憲偽號出現,中絕八十四日之中華民國,乃趨向完全恢復之最後一步。雖然,此集會命令未布以前,因集會地點問題,頗生周折。先是南方義軍起時,各省議員多至滬上,遂設國會議員通訊處於滬,以招各省未至者。及黎總統就任,時旅滬議員,約有二百餘人,多持依法國先例,自由擇地集會之議。因此中央特派丁世峰、蕭晉滎南下,與旅滬議員接洽,表示政府意見。旅滬議員谷鍾秀、張繼等,復北上與政府接洽,陳述意見。往復磋商就緒,遂有六月二十九日之命令。當時旅滬議員,均允定期北上。於七月二日,致電谷鍾秀轉在京議員雲:「《臨時約法》第二十條,』參議院得自行開會、集會、閉會';《國會組織法》第十四條,'民國憲法未定以前,《臨時約法》所定參議院之職權,為民國議會之職權。』又第十條.『民國議會之開會及閉會,兩院同時行之。'業經依法定於七月十日集滬開會,通告在前。現在約法問題,業經解決,同人等公同議定,改於七月三十日以前,齊集北京,俟足法定人數,即行開會。至政府六月二十九日之命令,依《臨時約法》五十三條之規定,實系援引錯誤。合並聲明。」於是旅滬議員聯袂北上,其未來京之議員,亦由他道進京。一時人材薈萃,漸復元二年之氣象。政府方面,大總統於七月十四日與段總理會議政務後,面告段雲,「國會開會在即,政府對於國會,已決定認為神聖之立法機關。今後,政府當處於被監督之地位,應依法律以為對待,藉以維持法治之精神,不可稍涉破壞」。並預備開議後提交議案。議員方面,亦於二十九日開茶話會,由王家襄主席議決。本屆開會正名為民國議會第二屆常會,定於八月一日午前九時,兩院議員會合於眾議院,行開會式,並定議員服章。屆期,參眾兩議院議員齊集眾議院。計參議院議員到者一百三十八人,眾議院議員到者三百一十八人,午前十時入禮場就席。贊禮員引大總統及國

務總理段祺瑞、總長陳錦濤,許世英、范源濂、張國冷、程璧光等入禮場就席,軍樂隊在門首奏樂。主席王家襄登台宣告開會,並讀開會詞,略雲:「一夫之禍,閉聰錮明;多士之責,善謀乃成;國有憲章,我則率之;國有輿論,我則擇之;程賦制用,我節目之;內政外交,我約束之。各盡言責,罔或頗偏,綿茲國會,億萬斯年!」繼由大總統致祝詞,略雲:「天佑吾華,政局聿新,經緯萬端,宜叩眾意。議員諸君子,為國民所選舉,望一心一德,無黨無偏,以法治為依歸,立憲政之基礎。元洪不敏,忝膺重寄,惟竭至誠。從諸君子後,冀有造於邦家。躬蒞盛會,謹賀一言。」致祝詞畢,贊禮員報告向國旗行三鞠躬禮。在禮場者,咸行禮如儀。時軍樂隊奏樂,主席宣告開會式成。旋又宣告大總統宣誓。大總統依照大總統選舉法規定詞,登台宣誓日:「予誓以至誠,遵守憲法,執行大總統之職務,謹誓誓畢,奏樂,主席宣告退席。聞是日,議員冠裳舉止,頗整齊嚴肅。回憶二年初開國會,主持者為厲行專制之袁氏,軍警重圍,聲勢炮赫。吾不知此日兩院議員之感情何如。近有客來自京師,言議員頗能自製,漸引起社會之尊重心。嗟呼!國會神聖,為何種機關!議員代表人民,為何等人物!乃至今日,始見重於社會。吾聞客言,吾心滋戚矣。

新內閣成立

建國之始,採用責任內閣制,使大總統不直接受政治上之攻擊,意至善也。袁氏竊柄,以內閣制之不便於專權,改行總統制。未幾易國務院之名,為政事堂;廢總理,置國務卿。於是共和政治之下,而有相國之名稱出現,其荒謬可謂絕倫矣。今大總統就任,即欲規復內閣舊制,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組織內閣。惟值新舊勢力消長之時,選任不易得宜,以致閣員更動數次。六月三十日,頒策令,准兼署外交總長、交通總長曹汝霖、內務總長王揖唐、海軍總長劉冠雄、司法總長兼署農商總長章宗祥、教育總長張國泠辭職,即免本職。特任唐紹儀為外交總長、許世英為內務總長、陳錦濤為財政總長、程璧光為海軍總長、張耀曾為司法總長、孫洪伊為教育總長、張國瀚為農商總長、汪大燮為交通總長、段祺瑞兼任陸軍總長,是為閣員第一次之更動。按此次內閣改組,舊閣員得列入新內閣者,僅張國漁一人。緣曹汝霖輩,為袁氏政府遺之,當然與新政府不相容,無足異也!乃特任以後,如唐紹儀、孫洪伊,雖經總統、總理電促就任,而唐、孫再三電辭,詞意甚堅。其原因有二:(一)新閣員任命之發表,事先未得本人同意。(二)唐、孫諸人不願與舊官僚汪大燮、張國瀚同事。總統不得已囑張繼、王正廷赴滬勸駕。七月十二日,頒策令,改任孫洪伊為內務總長、許世英為交通總長,特任范源濂為教育總長,是為閣員第二次之更動。至十八日北京來電,稱孫洪伊、張耀曾電致政府均允就職。逾九日,孫即抵京。際此最可異者,國會開幕之日,

總統忽令張國瀚改任黑龍江省長,特任谷鍾秀為農商總長。意者或恐追認閣員時,張氏未易得國會之同意歟,是為閣員之第三次更動。今者聞唐、孫二總長,行將進京就職,段內閣可雲組織就緒。此後政府如何整理財政、收束軍隊、振吾實業、推廣教育,吾人固無從推測。吾人惟一之希望,惟在國政早一日進行,吾民早一日蘇息也。

俄使抗議外蒙議員問題

國會定有外蒙議員專額,已三載於茲。八月七日,俄國駐京公使庫達攝福,忽謁兼攝外交總長陳錦濤,提出抗議,為外蒙古既經施行自治,且經《中俄條約》承認,則中國政府已無直接干涉其內政之權,蒙古亦無庸選舉議員,赴中國議會,應請取消現在之外蒙議員。殊堪詫異!旋聞該部兼署參事伍朝樞,將俄使來文暨此案全卷,責交國務院查核。據俄使聲稱,上年所訂《中俄蒙協約》正文內,雖無此項規定,但細則中有蒙人不得參與宗主權政治等條文。惟政府以設立外蒙議員之額,實在中俄定約之先,似未便即行取消。當將此案提交國務會議,並查照該約細則,相機辦理。又據議員方面消息,謂民國二年,政府提出《中俄協約》於參眾兩院,已經國會一度之否決。袁氏非法解散國會後,至民國三年,與俄人訂立協約,較之國會否決之協約草案,變本加厲,中國僅有宗主權,幾不能幹預外蒙內政。刻下,國會復開,此等既經國會否決之案,袁世凱所定之約與他國所定條約不同。因各國訂約,未經國會之否決也。藉曰,「不然」。當時袁氏改訂之約,亦應提交國會追認,視其如何表決,方能定此約之是否發生效力。刻聞國務院於十一日特開會議,其議決要點略以《中俄蒙條約》,中國政府約束保護外蒙之自治權。外蒙之地,純為中國之完全領土,而在外蒙之人民,純為中華國民。此二事與條約締結以前,毫無差異。由住在中國完全領土之完全國民,選出國會議員,此系當然之權利,並無一點疑問。再即選舉之事實言之,旅居海外之華僑,尚有選出國會議員之權,鋁I住在外蒙自治區域之國民。《中俄蒙條約》成立以來,已經一歲,若蒙古方面果欲拋棄選舉權利之事,何以遲遲至今,始由俄使代為提出。可見外蒙自治,政府早已默認選出議員資格。依以上三端論之,俄使質問之蒙古選出議員資格者,純然無討論之必要。又假令取消資格,先宜改正約法,而改正約法,先須議會報決。並聞兼外交總長陳錦濤,日內即將國務議決事項,回答俄使。惟內閣會議之初,曾一面電商外交總長唐紹儀。聞唐已復電,有迅速北上,詳議後,再行照復,並有從緩報告國會之說。想少川總長,定當別有偉畫,以維主權也。

通信

獨秀先生左右,國事前途唯一之希望,厥惟政黨。吾民政黨之觀念,極為薄弱,吾人方提倡之不暇。乃先生於一九一六年之論文中(見正月號雜志),將政黨政治輕輕一筆抹殺。夫抹殺政黨政治,原非抹殺政黨。然當此政黨觀念僅僅萌芽之時,吾願賢者慎勿稍持此種論調,致讀者之以詞害意也!且即就政黨政治而論,初亦何嘗可以抹殺哉!先生之言曰:「政黨政治,將隨一九一五年為過去之長物,且不適用於今日之中國。」又曰:「純全政黨政治,惟一見於英倫,今且不保。」愚誠不審此語何所根據,英之現今內閣,誠哉已非政黨內閣。然此為其政治上之變例,未可據以論斷。彼當組織聯合內閣之始,首相愛斯葵斯與在野黨領首蘭斯頓侯,均有極沉痛之宣言。一則日:「吾人所以忍痛而悍然為此者,當茲戰爭緊急之秋。欲求過此難關,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耳!」再則曰:「聯合內閣,只以戰事為期。吾人之政見,決不拋棄,不過暫行停止耳。」然則彼之所以違背慣例,改組聯合內閣,原出於一時權宜之計,不過於政黨政治求一變通辦法,並非於政黨政治,根本推翻。歐戰終局以後,政黨政治必仍恢復於英倫,殆可斷言。豈獨英倫?苟凡勵行憲政之國家,則其國之政黨,亦必日以發達。苟其政黨完全發達,則所謂政黨政治,必不讓英專美。政黨政治者,立憲政治之極軌也。今之並世各國,凡猶未以政黨政治稱者,皆學焉而未至者也,否則有特別情形者也,否則其國之政治初未上憲政之軌道者也。試觀日本,日本之政治,官僚政治也。然比來政黨之活動,較之前此數年已大進步,安知後此數年,不脫離官僚政治而進於政黨政治耶?且日本官僚政治今猶存在者,亦緣其官僚之知識能力,足與時勢相應。反以觀之吾國,則最昧於大勢最缺乏常識者,莫官僚社會。若以官僚社會與所謂政客者較,其知識之相差,殆不可以道里計。吾國苟有改革政治之機會,則將來政權之所趨,其必成為英國式之政黨政治,而非復日本式之官僚政治,又可斷言者也。是故今日惟望國中賢傑之士以及多數青年,勿再空抱高尚之理想,而群熱心於政治,以期養成一二健全之政黨,則國事前途,庶其有豕。夫惟具此信仰,故對於先生論調,與此抵觸者,若骨在喉,必吐之而後快。抑愚尤有進者,二十世紀之民族,獨立精神與團體精神並

行不悖者也。團體精神之最大者,則若國家主義;團體精神之散見於各方面者,則黨派是已。黨派之純粹以公共利害為基礎者,則若政黨;黨派之以一部分利害為基礎者,則若工商以及凡百職業,亦莫不各有其黨。原夫黨之所以成,蓋由人之主觀各有不同,人之階級地位亦各有不同。其始也,誠有如墨子所謂「一人一義,十人十義者」。既而見夫一人或少數人之主張,不足以與人爭勝也。於是求友求助之心,油然而生。人人互欲求友求助,於是黨之形成矣,此所謂團體精神也。團體精神,即獨立精神之發展者也。先生之言曰:「今後青年,宜從事國民運動,勿囿於黨派運動。」愚則以為國民運動與黨派運動,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國民運動之跡不可見,即見之於黨派。凡黨派之運動,即國民之運動也。居今之時,苟其猶為獨行踽踽之人,必其為最無思想之人也。苟其人而欲有所運動,雖欲與黨派不生關系,不可得也。《青年》雜志者,精神教育之雜志也。凡先生之所為文,固極力提倡時代精神者也,團體精神亦時代精神之一,愚願先生之於此三致意也。當否?惟裁擇之。幸甚幸甚!

汪叔潛白

恪誦大教,惠我良多。弟鄙見國民運動與政黨運動,廣狹迥殊,確有不同之點,其理由不可彈述。就其淺顯者言之,近世國家,無不建築於多數國民總意之上,各黨策略,非其比也。蓋國家組織,著其文於憲法,乃國民總意之表徵。於此等根本問題,倘有異見,勢難並立。過此以往,始有政見之殊,階級之別,各樹其黨。即政黨成立以後,黨見輿論亦未可始終視為一物。黨見乃輿論之一部分而非全體,黨見乃輿論之發端而非究竟。從輿論以行庶政,為立憲政治之精神。蔑此精神,則政乃苛政,黨乃私黨也。歐美立憲國之不若英倫以政黨政治稱者,以其政黨不若英倫兩大政黨均得國民之半數也。謂其政黨不進化則可,謂其政治不進化,且斥以未上憲政軌道,恐非確論。憲政實施有二要素:一曰庶政公諸輿論,一曰人民尊重自由。否則雖由優秀政黨掌握政權,號稱政黨政治則可,號稱立憲政治則猶未可,以其與多數國民無交涉也。本志以青年教育為的,每期國人以根本之覺悟,故欲於今日求而未得之政黨政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若夫腐敗無恥之官僚政治,益所鄙棄,何待討論。前文未達,予讀者以誤會,資官僚以口實,殊非立論之旨。得尊函糾正之,敢不拜嘉。

獨秀謹復

記者足下,近年來各種雜志,非全為政府之機關,即純系黨人之喉舌,皆假名輿論以各遂其私。求其有益於吾輩青年者,蓋不多靚。唯《甲寅》多輸入政法之常識,闡明正確之學理,青年輩受惠匪細。然近以國體問題,竟被查禁。而一般愛讀該志者

之腦海中,殆為餉源中絕(邊遠省分之人久未讀該志矣),飢餓特甚。良可惜也!今幸大志出版。而前之愛讀《甲寅》者,忽有久旱甘霖之快感,謂大志實代《甲寅》而作也。愚以為今後大志,當灌輸常識,闡明學理,以厚惠學子,不必批評時政,以遭不測,而使讀者有糧絕受飢之嘆。蓋現政府之不可諫、不足責久矣,乃必欲嘵嘵不已,不唯無益,徒賈禍耳。若專培養後進之知識,俾其積理漸厚,較為有裨實際,亦符大志斯作之本心。聞足下有雲:「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志之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見第一卷第一號通信欄答王庸二君文中)此言深合一般人之希望,祈堅持此意,一貫到底,則幸甚矣!且足下雲:「日本之哀的美敦書曾不足以警之,何有於本志之一文。」尤為真確透闢,然則無益之批評,又何取耶?又青年求學之時,似不宜以政談引起其囂張之惡習。而真確之學理,又不可不急為闡明,以深樹日後不拔之基。誠恐大志惡夫政象之不良,著論力辟,遭厄於大力者,強令停刊,則吾輩青年之糧餉,或將再斷矣。用將此意進於左右,祈垂察焉。

貴陽愛讀貴志之一青年上

記者足下,讀大志每見於種種佳著之外,更譯撰泰西哲人學說,以饗後學,欽羨奚限。鄙人實久欲研求哲學者,然自民國元年畢業於師范學校以來,服務於鄉間,因問津之無從,竟數載於茲而未遂就學之志。足下信熱心指導之士,必能大發同情者。本國何處有哲學學校之設,用何國語教授及入學之規定,與夫年期學費若干?敢請就其所知,賜示於大志之上,俾早負笈,免致長抱窮途之哀。則他日或能有成,自知為足下之賜,勉力毅進,一洗今世之頹風。務繼足下之後,使真正之人權,漸次還諸於個人,惟此以報盛德焉,足下其亦垂教之。

何世俠上

吾國哲學學校之設立尚無所聞。

記者

記者足下,乃以為語言不通,阻教育之前進;謀教育之前進,必先使語言一致。一致之語言何?即官話耶。故全國上下,竭力提倡官話,為謀教育前進之先導。然乃淺陋寡聞,不識有何官話書籍,可為依本。兼之內地教育界友人,紛紛來函詢問官話書報。爰思貴雜志通信欄,每見答人之所未知者。又足下學貫中西,見多聞廣,於官話書報,定有所悉。故不揣冒昧,直函上陳,務懇指示,使乃及敝友,有所遵循。

三馬路中國銀行收稅處沈慎乃謹啟

示悉,國語統一為普通教育之第一著。惟茲事體大,必舉全國人士留心斯道者,

精心討論,始克集事。此業當期諸政象大寧以後,今非其時。此時所謂官話,即北京話,仍屬方言,未能得各地方言語之大凡。強人肄習,過於削足適履。采為國語,其事不便。愚見聞淺陋,於各種官話書報素少探討,愧無以對。惟於方言音韻之學稍有研究,且居恆以為欲圖國民知識之發展,宜改用羅馬字母,創造新文,必如此始獲收語言完全統一之效,國民教育,方易普及。當世議此者少,俟社會需要時,愚將論列一二也。

記者

記者足下,迭讀嘉言說論,心焉嚮往,振聾啟瞪,貴雜志不啻為吾國青年界之晨鍾。惟我國社會素以家庭為主,於人類相互之關系未明。近日權利偏重,一般人民於家庭外不知有社會,甚者且於一人外不知有家庭,長此以往,不至人盡相食不止。去年夏赴長江學生夏令會,見教會各校學生皆組織有社會服務部,以課餘暇辱,為社會服務,良法美意,甚為感佩。反而求諸國內各校,不惟無此事實,且無此觀念,愧仄良深。曾國藩曰:「社會風尚,成於一二人J新城不敏,願提倡社會服務於青年界,冀成風尚,以改良社會。足下何以教之,能於貴雜志辟一欄為通信地乎?希賜裁答,只候撰安。

湖南高等師范英語本科學生舒新城啟

熱忱高見,欽佩良深。倘同志來函較多,自當別設一欄為諸君通信地。惟青年社會如此消沉,深恐曲高寡和耳!數誦來札,感喟如何。嗚呼!三戶少年,誠非餘子所及。

記者

敬啟者,仆一青年也,三四年來,奔走鼓吹,改良社會,多所犧牲,至於今亦幾精疲而力盡矣。自審精衛填海,於事無補。然以我生自有責任,此心此志,未敢或懈。半年以前,居恆自思,非有一良好雜志,改良我青年界之身心者,則此社會終莫由改良。而起視出版界,足為我青年界之良師益友者,實乏其選。迨見大志出版露布,私心竊竊希望曰:「庶乎能應我心之所希望,而能供我之所日夜以求者乎?」未幾,大志出版,仆已望眼欲穿,急購而讀之,不禁喜躍如得至寶。若大志者,誠我青年界之明星也。嗣是以後,仆隨時隨地凡遇良好青年,必以有無讀青年雜志為問。其未讀者,必力為介紹。至於今日,大志五號出版,又急購而讀之。須知仆已問過數次,今已不能須臾緩也。迨展讀數頁,覺語語深入我心,神經感奮,深恨不能化百千萬身,為大志介紹。爰書數語,請大志廣登告白,並用其他種種方法,推廣銷路於各地方。俾一

般青年,均得出陳陳相因、醉生夢死之魔境;而覺悟青年人之責任,及修養身心之方法,以改良個人者,改良社會,並改良一切。仆知歡迎大志與仆有同情者,大有人在,惜無術足以相知。惟願大志按月准期出版,以慰我愛閱之青年界。此仆致函大志之原因也。

畢雲程白

再仆擬多購若干冊,分贈親友,可否減價若干?因仆多購得一冊,即可多贈一人也。又仆意滬上各中等以上之學校,可各贈一份,以代告白。並可於放學時,授學生以傳單,以簡明之文字,告以內容價值,使其得知有此良好合用之雜志,引起其欲購之念。余不白。

本志以種種原因,不克按期出版,復承讀者諸君過當之獎譽,只增慚悠耳。推廣銷路之策,發行部已盡力圖之。惟於茲政象不寧,青年墮落之時,萬象消沉,本志豈獨有幸理。減價銷報辦法,已由發行部奉答,茲不贅及。

記者

記者足下,仆不幸處此塵世,然終不敢不尊孔子。竊以孔子為萬世之師表,獨一無二之大聖,人人宜瞻仰之、敬慕之而效法之始可,而今日固何如乎哉?世道日衰,人心不古,置至聖之微言大義於不問,反論孔子以尚謙讓弱民性等雲雲。仆以為處今日之世,自宜重科學,求實際。然先聖之道,一若布帛菽谷之不可須臾離,尤當剖析之、整頓之,須能盡青年之責任,安可妄論孔子以滋世禍者哉?顧楊墨起而孟子辯之,佛老盛而退之辯之。予固非有學問者,但終思歐美各國,自有立國之精神,吾國之精神之國魂何在乎?非堂堂所謂孔教者乎!孔教固我國之精神之國魂,又豈可自殘也耶?想貴雜志為扶助青年人之身性者,望振木鐸以醒世之玷辱名教者流,則我幸甚,孔教幸甚,國民幸甚,中華又幸甚矣!仆一野夫,不諳文墨,惟聆聞之下,一腔忿恨,無以自遏,故書幾行鄙俗之文字,以懇記者。記者通達人,尚其諒仆之苦心,勿卻仆之私見也。余不贅。

陳恨我謹白

本志出版半載,持論多與時俗相左。然亦罕受駁論,此本志之不幸,亦社會之不幸,蓋以真理愈辯而愈明也。足下來書,意在尊崇孔教,保存國粹,惜無有一語在析理辯難范圍,愚誠無詞以答。祈足下取本志第六號《孔子平議》篇,及《吾人最後之覺悟》篇中「倫理的覺悟」一段,平心靜氣讀之,以代愚之答詞。以後如有析理辯難之文見賜,必當照錄,以資討論,否則無取焉。來書所謂「終思歐美各國,自有立國之精神,吾國之精神之國魂何在乎?非堂堂所謂孔教者乎!」雲雲,於東西治化文明之

差別,誠能洞見本源。弟持此見解抱此杞憂者,先足下而有孔教會籌安會諸君子。今國人方出大力解決此問題,不審足下何所左袒也。

記者

記者足下,備讀大志,造福青年,無任崇仰。又辟通信一門,以為讀者析疑辨難之助,用意良盛。茲有疑義數則,列之下方,尚祈不吝賜教。

(一)近世各國智育進步,一日千里,而德育則未見有以勝於前代,識者遂創德育與智育不並立之說。立國世界,決不能專尚智識,將何道以補其偏?

(-)中西國民強弱不同之故雖多,而中人愛和平,西人尚武勇,實足為其總因。故竊謂德之軍國主義,最適於今日之中國。彼佛之慈悲,耶之博愛,與夫社會黨之非戰,說理雖高,不宜實現,質之明達,以為何如?

(三)近日士不悅學,溺於聲色貨利,而無高尚之思想。正宜以精深偉大之文學救之,使之舍彼而圖此。而足下謂以後宜趨重寫實主義,敢請其故?

(四)衛生學家言,將來人壽可至二百歲。而法國佛林瑪利安君所著之《地球末日記》(見《飲冰室文集》)則謂數十萬年後,物質文明發達至極,人類之精力,消耗太甚,故男女平均二十五歲即死。征諸事實,確有若斯之傾向,二說究孰是孰非?

(五)催眠術為最近所發明,有關於生理學。然聞催眠術之精者,能使人直立於空際而不仆,此與物理學吸力之說反背,究為何故?

(六)英文布魯特奇之《英雄傳》為古代偉大之著作,讀之足興奮人之志氣。滬上各書肆中,不知有購否?又英文人名地名,其讀法常有一定之規則,滬上亦有此類書籍否?乞示。

程師葛上

來示誦悉,略復如下:(一)近世德育進步,是否果遜於智育,愚誠不敢妄斷。今人所見德育無勝於前代者,有二原因:其一,由於人口加增,經濟制度未及改良,富力失其均平,金錢造成罪惡,此非高談道德所可補救者也。其一,由於社會已成之道德,不克范圍今日之人心。近世思想法度月異日新,駿駛未已,而封建時代之道德宗教風俗習慣,仍復遺僵印影,逞其餘勢,善惡是非之辨,遂紛不可理。綜上二因,以判民德,世人之所謂罪惡未必為罪惡,所謂道德未必非不道德。欲救斯弊,第一,當改良社會經濟制度,不使不道德之金錢造成社會種種罪惡;第二,當排斥社會已成之道德而尊行真理,不使不道德之道德演成社會種種悲劇。不然,雖日言德育,而道德自身未有進步,德育烏有進步之可言?(二)皙族勇武可欽,而德之軍國主義,則非所仰慕。竊以代表近世文明者,推英德法三國。而英俗尚自由,尊習慣,其弊也失進步

之精神;德俗重人為的規律,其弊也戕賊人間個性之自由活動力;法蘭西人調和於二者之間,為可矜式。軍國主義,其一端也。且國之強盛,各種事業恆同時進步,決無百務廢弛、一事獨進之理。以今之中國而言軍國主義,殊未得當。若夫慈悲博愛非戰諸說,為人類最高之精神,然非不武之被征服民族,所可厚顏置諸腦出諸口。(三)士之浮華無學,正文弊之結果。浮詞誇語,重為世害,以精深偉大之文學救之,不若以朴實無華之文學救之也。即以文學自身而論,世界潮流固已棄空想而取實際。若吾華文學,以離實憑虛之結果,墮入剽竊浮詞之末路,非趨重寫實主義無以救之。寫實派文學美術,自有其精深偉大處,恐猶非空想派之精深偉大所可比擬。(四)衛生延年之說,差為近理。物質文明發達,人類精力消耗太甚,此直瞽說。精力愈用而愈發達,用而慮其消耗,此東洋式之想象見解,非科學家之言也。惟物質文明發達至極,器械之用途日增,人體之勞動日減,吾人除神經外,百體用作,將失其能力,此固應思患預防者。蓋聞人身精力不用而虞其廢棄,未聞用而虞其消耗也。(五)催眠等諸魔術屬於精神學,非科學所能解釋。記者於此毫無經驗,未敢斷其是非真偽也。(六)此二種書滬上有無售處,記者不知,未敢率答。

記者

J.A.Jackson君鑒,致汝非君書已收到,惟此君已赴廣東,尊函容轉寄。此復。

記者

讀者論壇

時局對於青年之教訓

王涅

歐雲黯淡,演群雄之劇;滇江澎湃,翻首義之聲。戰爭神聖之談,遂拓開萬古心胸,而破人人之迷夢。我國青年,際此外憂內難紛至沓來,試一閉目沉思,吾國家將來當演成何象?立國於二十世紀者,究以何道而即安?現今世界之思潮何若?歐戰之影響如何?吾人立身之道,是否以維持現狀,苟偷目前為已足?是五問者,吾知國中多數青年,必為籠統下解,作一極無謂之悲觀論曰:「中國必亡無疑J團體事不易為,徒犧此身,無益於世,不如早自為計。任神州之陸沉,則必虛懸無着,摭拾一二可以自大之語,漫作樂觀。謂以吾五千餘年之古國,四億之民眾,任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去亡之期尚遠,且不解亡之苦痛何在,恐報端特甚言之耳。後說之喪心病狂,視前說固相去霄壤。而一細按前說之實質,頹然不復自振,心皇皇然莫知其鄉。煩悶萌於茲,墜落肇於茲,其足以吸引全國優秀分子而戕殺之也。害等於洪水猛獸,吾國青年果皆類是,斯真國亡無日。吾為此言,非敢妄憑揣測,厚誣吾最有望之青年諸君也。特居今之世,蒿目時艱,如水益深,如火益熱。默念來許,障百川而東之,迥狂瀾於既倒,此責微青年,其誰與歸?望之深斯責之嚴。聞有一二毗於上述二說者,不禁隱憂獨抱,深懼淪胥,此不佞之用心也。茲請就前問引申其說,以與我青年諸君一商兌焉。

吾今不作感情之抽象論,試平心一察吾國家之現狀,為鑒往思來之助。以外交言,自前清康熙二十八年《尼布楚條約》,以迄民國四年五月九日之《中日交涉條約》,無一非喪權失地之證明書也。今歲無端召侮,五國警告,且再三而未已矣。以內政言,旋而主張廢省,旋而廢府存道存省。今則聯邦論方騰於國中,此地方行政制度之未確定也。始以自治會宜遍設,則務擴張之,繼以人民程度不足,則隨省議會以解散。旋又先設京師模範自治會,以資各省取法,此地方自治之未實行也。改保甲之制而編巡警,巡警不能遍設,則議以兵代警,仿俄羅斯警察國之制,此為熊內閣時代之理想。

既而國內不靖,則兵自兵,警自警,而巡警惟城廂略具形式,此巡警之無可言也。立國根本,在於教育,教育貴有日新之機。乃經費一再被裁,教員更易無定。教育方針,名與實違。舉國學子,不知新學為何用。受教育者銳減,社會之棄材益多,而復古思潮且彌漫於全國,此教育之大可憂也。以雲財政,竭澤而漁,猶嗟仰屋!稅制之紊亂,外債之濫借,銀行兌換券之濫發,飲鴆止渴,禍伊胡底。以雲實業,居山野者,農有怨咨。處海濱者,漁難獲利。工業不振,商旅茶然,一入市廛,外貨充斥。去歲對外貿易,輸入超過輸出竟達二億有奇。長此以往,雲何能繼?以雲海陸軍,甲午敗姆,至今不武。陸軍兵數,雖有新式軍四十七師團,舊式軍八百十一大隊,而不足以敵日本之十九師團十旅團。海軍如海籌、海容、海琛等,皆不過幾千噸,以視日本海軍總數達五六十萬噸者,已相懸絕,何論英德?總之百不如人,而人之謀我者,方日進而未有已。興言及此,吾亦幾墜於前此悲觀論者之所雲雲,顧吾極力自持,決不作如是觀者。以吾國將來應演呈何象,不根於目前之事實,而卜於我青年諸君今日之決心。昔德意志列邦,遭拿破崙一世蹂躅之餘,工商疲敝,諸小邦意見紛如。何以師丹之役,一舉破法,為天下雄?毛奇將軍乃歸功於全國小學教員。意大利半島自羅馬亡後,土地隸於教皇,政議歸於奧國,奄奄之氣,不絕如線。何以光復舊物,統一告成?推其由來,即瑪志尼所立之少年意大利會。故決心者,成功之母也。吾國朽腐之積習,當以吾青年心血滌之;屍居之餘息,當以吾青年之氣培之。諸君有此決心,必可化險為夷,奠國家於磐石。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哉!」凡我青年,皆當以是自任,勿以艱險而生畏阻。吾所為念及國家前途,始自危而竊願與青年諸君共勉之也。

其次,近世之國家與古代之國家,不特詮義懸殊,即其薪向亦不一致。國家說之興也,權輿於神權,次之以權力,再次以契約,又次以實利或有機體說之數者,以詁國家共通之起源,均不無微疵。然語夫改造近世國家之劾能,則契約說之原理,為不可磨。語夫增進近時國家之福祉,則實利說之功用,在所必倡。蓋人類意識尚在混沌時代,則國家神造也,帝王神聖也,尊帝王即愛國家也。以一種不求甚解之思想,承數千年相傳之習說,已足懾服群眾心理。俾各樂天安命以為生,即至疾苦頻仍,而既莫明其所以然,則偶語棄市,亦視為其人應得之咎。故以秦之苛暴,勝廣輩欲有所起事,非陰借篝火狐鳴之讖,陽托項燕扶蘇之名,不足以號召徒眾。沿襲既深,世之得位以保其子孫者,亦樂引為神器。自革命者曰「妄希非分」,以為久假弗歸之謀,國家至是湮其真意久矣。迨人智日開,疑乃滋長,而所謂人生依託之國家者,斷非前說所能維持。有賢哲出,本人心積而未達之懷疑,示以迷而必復之真理。人乃恍然國家之由人造,為人生必不得已之要求,其盛衰存亡,視多數組織體程度之何若。已有國家,

不能改造之俾進於良,是謂自棄。已有國家,不足以謀最大多數之最大幸福,是謂自畫。盧騷曰:「民生而自由者也,於其群為平等而皆善又曰:「自由平等而樂善者,其天賦之權利也,國者基於民約而成也。夫然,故可以創約,亦可以毀約。」吾人於足以代表總意之國家,決無反抗之理由。否則惟有服從己意,不能服從他意,是為人類之自覺。人必如是,始脫本能生活,而受道義之制裁。此十八世紀以後,惟民主義之國家,所以日磅礴涌發,舍是且無以自存也。有國家矣,吾人之需此國家者何在?國家以人為方便乎?抑人以國家為方便乎?由前之說,人當一切供國家之犧牲,而國家萬能論以興;由後之說,國家一切供個人之犧牲,而國家機械說以起。二說均趨於極端,不足以詁立國之精義。實則國家者,立於國民總意之上,以其國之共同福祉為的。合於此的者,則認其權至高無上,絕對無限。而人民之自由權利,國家務為保障或獎勵之,不可為非理之干涉要求。德〈之〉康德、英〈之〉斯賓塞爾均渭國家須於客觀方面,確定個人自由權利,維持法律秩序。人生必樂有其國家,國家必有實利於個人,然後愛國之心油然以生,此實利說之未可厚非者也。吾國國度,而在閉關以前,吾民思想,猶去洪荒未遠,斯不必論。如其不然,立國於二十世紀者,當遵何道,思過半矣。

其次,環吾身者不僅國人也,尚有世界之各民族在。近世社會學者定民族優劣之原則三:(一)其周圍翕受,至為單純,而尚調和者,是為最幼稚之民族,居今之世,已難自存;(二)周圍翕受,雖甚復雜,而未能融洽無間,或肇分裂,或萌反動,處此民族,亦屬危道;(三)錯綜萬變,常能開物成務,各有其時代之精神,相摩相盪,以至無極。斯誠所謂優良民族,可勝人而不為人所勝矣。斯言也,凡以謂民族之進步者,始適於生存。進步於何征之,曰於其思想征之。古今歷史一民族競爭之試驗場也,若者興,若者亡,若者盛,若者衰,而跡其原由,皆有其不可以已者存。善應之,則日進而無疆;不善應之,未有不即於危亡者。夫雲不可以已,即其思想之表徵,歷史者思想之結晶。思想利於多端,而病單簡,宜於條理,而忌龐雜。世界民族之優劣,實准其思想以為等差。倫敦大學歷史教授古藍氏,由思想變遷上分歐洲近世史為四期:第一期,歐人遺棄現在,執着未來,是謂宗教時代;第二期,破羅馬法王之勢力,立人間良心之權威,是謂宗教改革時代;第三期,自覺個性之價值,標榜民權之真理,是謂政治革命時代;第四期,知國民的生活之意義,努力於發展完成之,是為民族覺醒時代。前三者為過去之思想。今日最奔騰洶涌橫流四溢者,此第四期之思潮也。此思潮之發生,一基於政治的、經濟的之發達,一基於國民生活內容之充實。自千八百八十年以來,列強盛倡機會同等,勢力平均,實行領土分割。以千百五十萬方哩之非洲大陸,殘留以遺土人者,不過亞俾亞利亞及奈比利亞兩地。太平洋群島,雖小如珊

瑚,非復昔日之無主。亞西亞大陸,近三十年間,殆一變其面目。英國有威海衛、九龍、馬來聯邦等二十萬方哩之支配權;美國亦並菲律賓群島、布哇等十四萬方哩之地;法國於從來所領之柬埔寨及交趾支那外,更掠有安南、老撾、廣州灣二十三萬方哩之版圖;俄國據《愛輝條約》攫得黑龍江以北之地域,更延長於沿海州及中亞西亞等,約獲五十萬方哩;德意志號稱學術最盛之國,東方佔地僅及十萬余方里,利害沖突,遂以釀成今日之戰爭;日本望塵而奔,陣厲奮發,乘歐洲方醉於內治改革也,一舉而奏維新之功。及歐人伸足東亞,均勢局成,復乘之以縣琉球,割台灣,並高麗,租旅大,肆力於滿蒙之野。歐戰既作,大有雄視東亞圖執牛耳之心,是皆受第四期思想之支配。歐人應運而開之,日人順流而赴之。吾國人至今尚若鰻在喉,欲茹仍吐者屢矣,是固得失之林也!今更與青年諸君約論歐洲之思想界。

歐洲有自古傳來之三思潮,至今猶食其賜者,「自由、平等、博愛」,是也。自由思想導源於希臘,希人富於想象力及愛美之精神,藝術科學不囚拘於習慣,故能實現人生之新理想。平等思想導源於羅馬,羅馬文明與希臘異。希臘之文學、美術及哲學,異常發達;羅馬則因政治與軍事之活動,獨於法律、宗教二者,放其異彩。昔人嘗謂羅馬三度侵服天下,先以兵力,次以法律,又次以宗教。羅馬法律,猶為歐洲諸國民法之中心者,則以統御數多習慣、言語不同之民族,能求其通有觀念,以作成新法律,不失平等待遇之道也。迨羅馬帝政衰,新民族勃興及人種大移轉,東方基督教之文明,深入歐洲人心,博愛思想,遂以普及。中世以降,勢力漸墜。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之聲風靡全歐,結果乃獲自由研究與自由信仰。自時以後,自由要求之度益高,其先表現者為政治上及社會上之實生活。政治自由淵源於盧騷之《民約論》,著為事實,則法蘭西大革命、北美十三州之獨立、各國之憲法運動,皆是也。政治改革,國民之實力增加,於是自由之聲又擴入於經濟,亞丹斯密浚自由貿易之先河,穆勒繼之,更發揮光大其說,以明社會的自由之根柢,其種類分為三:(一)思想及感情之自由,凡言論、出版、信教等屬之;(二)趣味及事業之自由,即各人得自由謀合其性格之生活;(三)結社之自由,其中有一至嚴之界線焉,即以勿妨他人自由為限。穆勒以人類真實之進步,在於自由競爭、自由討論之中。世無萬全之真理,惟適應於開化者。斯具有一部之真理,壓迫者進步之拒絕也,其結果自由掃地以盡,國勢萎靡,以瀕於亡,雖然極端之自由,卻有礙於平等。平等思想,遠溯羅馬,次由基督四海同胞之觀念,固已深植其基。近世學術進步,乃知人無論文野,色無論黑白,人類本性,初不懸殊,其間唯有知識程度之差。吾人祖先,亦曾與今之蠻人,營同樣之生活,其道德觀念之相異,由於社會的生活狀態之結果。其肉體上之差別,及色之特異,亦由於食物或光熱氣候之殊。本此理想,遂擴其從來褊狹態度,淵淵乎有咸與陶成之風。故自由主義昌,個

性劇烈發揮,而社會上產業之不平等,資本家之跋扈,勞動者之沉淪,相乘而起,有識之士,想然憂之。社會主義之思潮,乃磅礴而不可遏。故近世歐洲有一最矛盾之思想焉,即標榜自由之個人主義,與標榜平等之社會本位主義是也。美國社會學者衣真古斯,謂:「自由預期博愛,博愛預期平等。」然絕對的自由與絕對的平等,二者實現於社會中,勢必互相沖突,演成悲慘之歷史。俄國文豪托爾斯泰主張無抵抗主義者也,其具體之運動,為萬國平和主義。軍備廢止問題,國際仲裁條約,數十年來武裝平和,幸保無事者,依是之功。一方德哲學者尼采則主張「超人論」,依進化之理法,示人以優勝劣敗、適者生存之大原則,謂「平和者,百弊之根源也」。美前總統羅斯福亦心醉其說,謂:「戰爭乃洗人心腐敗之良劑也J要之人類苟如神之萬能,則權利不至相侵犯,國家亦無設立之必要。所謂國際間之戰斗,可以永蠲。又人類苟如動物之無自覺力,則亦不解成立國家,戰爭當不加烈。惟人者社會的動物也,有利己心,同時有愛他心。人苟流於孤島,使營獨身生活時,則黃金、名譽與戀,均不足惜。故人固以滿足自身為務,而亦認他人之存在也。烏合相集,不能為一定目的之活動,非在國家主權之下,斷難向上發展。國家主權,不越一國領土之外,故若他國人類有侵犯己國秩序時,最後必訴諸武力。此平和論者無論如何主張,戰爭只有時間與實力之問題,必無永遠弭兵之事實。夫愛平和者,人之本性也,不堪壓迫而必出於戰爭者,亦人之本性也。人本具此矛盾之兩性,各因其時代而表著之。苟偏其一或缺一焉,鮮有能存立於世者。近世哲學家教育家所苦心焦思,亦在調和此兩極端之思潮,俾人中庸已耳。

吾述至此,試一反觀吾國人之心理,其個人主義昌乎?抑有社會本位之思想乎?以吾推斷,敢信二者皆未具也。夫使吾國果個人主義發達,則必尊重人格,崇尚競爭,自我有絕對之價值。我之理性,在於知有我。我之個性,我之自由也;我之力,我之權利也。遇有無理束縛我、抑壓我者,必有以抵抗之,如盎格魯撒遜人種之善於自衛焉,必不至有今日。使吾國果偏重社會本位,則必結合鞏固,內力極強。善用之以為民族干城,國家後盾,眾志所凝,當之者靡,如日耳曼人種之善於奮斗焉,亦必不至有今日。無如吾國人至今中心尚橫障一最大之黑影。由個人等而上之,為此黑影所蒙,不見有國家;由國家等而下之,亦見蔽於此黑影,不知有個人。此黑影者乃如日蝕時,月在日與地之中間;月蝕時,地球復在月與日之中間。由地球上之人見之,固不知為月或地所蒙蔽,以為真乃無日無月也。黑影維何?家族本位之思想是也。家族思想發達之極端,個人無自主權,浸至失意志之能力,一切唯其家長之命是聽。家長對其子女,固若有處分之才能,以為凡事未經吾允許者,無論善否,均為大逆不道。而國家思想最為所排斥,謂「苟貢身於國,奈此家何?」竊聞留學生父兄之詔其子弟矣,謂「當安分讀書,無論何會何社,均不準入,人則災必逮身也。」又曰:「吾輩辛苦謀一學

費,將來學成,衣錦還鄉,光耀閭里耳,遑問國家。」嗟夫!國人固不知有個人,不知有國矣,只見有數千萬之家族本位。何怪一盤散沙,隨風飛揚,而任其消失耶?

其次,歐戰何為而作也?政治家之言曰:「德欲雄飛於世界,英掣其肘。故戰爭之表面,為奧塞肇端,裡面為英德爭霸。」經濟家之言曰:「德人口過剩,每年須移殖海外。世界到處,多為英或其他各國所佔有,平和蠶食,勢緩不可必得,故德必出於戰。」歷史家之言曰:「德奧與英俄法各國之開戰,民族競爭之結果也。」是數國者,初各標榜其國之中心民族主義,以為吸引擴張之具。兩力相抵,致生沖突。自余各家,各本其所據之藩,以為立論之鵠,要亦可得共同之一點焉。惟競爭乃可求生存,惟有學術乃可言競爭,惟其國之政府,有容人意思自由之餘地。才各得其用,用各如其量,乃可以言學術。今日歐洲人均曰:「德強矣,是德之科學發達之賜也J顧德何以至是?豈因威廉二世擁有至高無上之權力,乃奏厥功耶?德之學者嘗謂普魯士為君主立憲國,而德意志聯邦為共和國家矣。共和之真精神,一在政府之權有制限,人民之自由權利,得以確實保證;一在國中人民有參政權,其利害情感得以互濟而不至於破裂。德意志有然,英法亦有然。但德有不同者,其組織力極強,人智亦異常發達。故受外境之壓迫愈甚,而彈性愈增。人謂德今日所處之地位,與百年前拿翁之待英國同。拿翁倡大陸封鎖同盟,以苦英國,英不為屈,幸收海外殖民之功。英、法等國初行財政協商,近議經濟同盟,亦襲拿翁故智。德持之幾二年,無稍遜色,是知國民之富於政治抵抗力者,其對內易於合同,對外長於禦侮。彼其平日得於議壇或演壇上,批評社會事事物物,行平和之改革,又能備之有素。人人認國事與家事無殊,或乃過之。以視禽、視鳥息醉生夢死之國民,神經麻痹,手足無措者,固不可同日語矣。吾青年諸君其勿以隔岸觀火之態度,視歐洲戰爭也。世界有病夫國二:一在近東,一在遠東。此次戰爭以解決近東問題,他日戰局終息,遠東問題即在目前矣。然近東如土耳其者,猶能荷芟執戈,以從戰役。達拉爾海峽,英法艦隊攻之數月不能下,雖曰德為後援,而土之精兵天險,有足多也。吾國則何有焉?有七十二灣海隘,而實無尺險;有數十萬余兵,而實無一人。前歲八月歐事起,吾國甫布中立。不一月,日兵突由山東龍口上陸,侵我中立。我政府倉皇不知所措,商諸日不調,聽之。而德、奧又起抗議,不得已從顧問日人有賀長雄之說,宣布局部中立,擴戰區焉。青島陷後,吾國外交以為暫可息肩,而《廿一條約》之書又至。讓步重讓步,卒乃釀成五月九日之奇恥大辱。嗚呼!諸君其慎評歐戰短長矣,國人慾求為比利時之一周抵禦而不可得。今後政治不即於良,惟民國家,不克實現。則波蘭、猶太各為外人前驅以鋤同族之慘狀,必將演於吾神州之奧區,不知彼時吾民尚能高枕安臥否也?

最終,吾還以叩青年諸君之身矣。諸君遭際,既非耕食鑿飲歌衢擊壤之時期,又

非理亂不知獨善其身之行動,其戚戚以終日歟?天下最可怖者,為失望,為煩悶,是自敗成功之基也,其汶汶以沒世歟?天生我才必有所以為用,我不克完其為我,是謂負天;我不能表彰其為我,是謂負我。負天不可也,負我尤不可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知有我而後能拯人也。顏淵日:「舜人也,予亦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知我與人初無殊致也西諺曰:「天助自助者。」又曰:「人各立於己所欲立之地。」英人吉林倡自我實現說,法人柏格森立創造進化論,皆求所以善用。夫我者,有我而後有世界。我之樂利,疇則奪之;我之疾苦,誰實貽之?輾轉抽譯,遂生自覺。自覺之要件有二:一日奮斗,最大之幸福,必有如何之困難,戰勝困難之程度,即其收獲幸福之比例差。世間惟懶惰者易托於厭世,惟薄弱者易人於悲觀。我身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摩西經十餘戰,乃出埃及;哥侖布舟行六十餘日,乃達美洲,善於奮斗之賜也。一曰堅忍,奮斗不必盡成功,能堅忍者總有成功之一日。孔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簧,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簧,進吾往也。」人世幾多之英雄,由失敗中培成之者,巴律西之成磁器,維爾德之設海底電線,尤其顯著者也。拿破崙曰:「勝負決於最後之五分鍾。」吾國中青年諸君乎!宜破世俗之宿命說,持以仁為己任,死而後已之精神,勿作眼前之成敗談。宜有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之毅力。今者時局來詔,既已危機迫逼,間不容發,而恃為惟一轉換者,吾青年諸君之心。諸君勿忘其為我,斯能安吾國家?適應世界潮流,有以巧避歐戰後種種之危險矣,是在我與諸君。

青年與慾望

陳聖任

人何以生,慾望生之也。人何以死,慾望息而有止境也。孩提之童,呱呱求哺,慾望生焉。及其衰老,視一切事似無所有,而仍未能以已者,慾望猶存也。吾人有一日之生命,必有一日之慾望。詳言之,人類所以異於草木禽獸者,為其有慾望。有慾望而後有一定之目的而活動,並各具一理想之目的,彈畢生之力以追求之。故慾望者,人生活動之由始,生存意味之由萌也。而德國學者康德氏(Kant)乃主禁慾之說,謂:

「一切慾望均為不道德之根源,宜全禁絕之。」此乃大謬不然。慾望禁絕而能實現道德之理想者,未之有也。夫人之於慾望,猶舟之於水,鳥之於氣。舟無水不行,鳥無氣不翔。人無欲,亦無用其棲棲為,此理之至明。斷絕慾望,即謂之死之別名可也。近世歐美各國騙駛日上,而新進之士均有勇往直前百折不撓之概。其志願之高,希望之大,已足凌駕一切。文明之進步,實慾望之進步為之。我國學者數千年來,均以多欲為戒,以窒慾為無上之美德。而絕聖棄智、清凈自娛之思想,彌布於國中。一般青年志氣消沉,墜落尤甚,噫其不明人生之意味亦甚矣!人之生也,非為一人而生也。天之生我,不僅為我七尺之軀,謀數十寒暑之衣食而已足,必有所用於我也。吾人之一生一死,固有關於人類之進化,世運之轉移,徒以窒慾自高清潔其身者,固非人類生存之本意。慾望之多不足慮也。慾望者,活動之始也。凡人對於目前能自覺不滿足者,即為活動之始基。天下唯怠惰之人,最乏慾望,最為刺激,其一生一死與木石同,幾不足以齒人類社會。人類社會多數有此缺乏慾望之人,則其老朽之程度,已可自殺其身,自戕其種,遑問立國?故欲葯中國今日之青年乎,必自增進慾望始。

予言至此,有不得不為我青年諸君告者。予主張增進慾望,非如尼采氏(Nietzsche)所標之縱欲說也。吾國都會之地,比年號稱文明者,究不外奢侈品之增多,性慾之發達,放辟邪侈,無所不為。此其禍我青年,或更甚於窒慾,吾又何敢更揚其波,然吾又極端排斥窒慾說者。則以近來自好之士,鑒於國家多難,庶政淆亂,艱危萬狀,旁皇無措。父兄之詔其子弟者,惟以不入黨會為言。政府之告其人民者,惟以勿生事為戒。青年思想受人束縛,往往陷於悲觀。於是吾人前此所抱之理想,所懷之願望,均若付之流水。世道既無是非,而所謂英雄豪傑、大人君子者,亦不過爾爾。吾生有涯,既不能發揮本能,則相與不談政事,求得一啖飯地,以安其生。而青年豪壯之氣,崢竦之象,掃地無余。悲夫!此等青年,其軀殼雖存,而無形中已自殺矣。中國所恃者,青年為支柱也。以歷史言,雖曰數千年古國,然革命以來,造端伊始,何一不有待於青年。蓋自死而之生者,青年;自存而之亡者,亦青年也。深望我輩青年,勿便氣餒,增其高尚之慾望,促成向上之志向,以不斷之奮斗,為國家爭命脈也!

難者曰:「人生不能無欲,欲不可縱,尤不可窒,固矣。"然青年為慾望最強盛之時期,所謂肉體慾望、精神慾望,不知幾千萬億。兔起鶻落,莫衷一是。吾子果有何道以增其高尚之慾望,而又不失於放縱乎?吾詳進言慾望法則。夫慾望者,相競爭而相吞並者也,是曰慾望代用之法則。經濟學、倫理學、衛生學諸家均詳言之。慾望與世運同一進步,文明愈發達,慾望亦愈增加。凡人一生之慾望,不能一一滿足之,因是慾望之選擇生焉。有所取必有所舍,有所重必有所輕。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此即慾望代用法則之一例也。重魚則必

舍熊掌,重熊掌則必舍魚。舍雲取雲,有權衡之作用,非必去其一而並絕其他也。告子曰:「食色,性也。聖人亦何嘗不謂然。而所以不甚好之者,以有道德之慾望代之,而食色之慾望為所吞並也。」孟子曰:「生我所欲也,所欲有甚於生者。死我所惡也,所惡有甚於死者。」此皆較量輕重,而以較重之慾望代輕者焉。近世歐美各國有所謂禁酒茶肆之設。蓋欲禁飲酒之惡癖,乃設茶肆,養成飲用咖啡之習慣,亦以良慾望代用惡慾望之一實例也。語曰:「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凶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吉人之於善,凶人之於惡,盡其一生之力,各滿足其慾望。而惟日不足,凶人之所以終於惡者,以無良慾望代之耳!」青年之慾望,雖有惡者亦有善者,吾今不求其窒慾,亦不願其縱欲,惟求有高尚足以代用之慾望。俾其精神有所集注,含弘光大,發為世用,此即增進青年慾望惟一之要道。青年猶春也,春來花不能不開。青年之時,慾望不能不發達,天理之自然,而進化之樞機也。世人不察,動以好大喜功責人,以安分守己勉子弟,而子弟鮮克由禮者卒多。蓋慾望抑之於以,必發之於彼,不能乘機而利導之。徒戒其多欲,甚至將其善良之習慣,而亦鏟除之。遂使人雖青年,心如死灰。西人謂吾為病夫國,是誰之咎歟?夫予所以主張增慾望者,蓋青年非增大其高尚之慾望,惡慾望乃無由而斷絕也。茲請述吾國青年,亟宜增大之慾望有二,列之如下:

(-)運動欲。青年為身體發育最強之期,生理上必有活動之慾望,遂生一種運動欲。運動者,青年惟一肉體上之慾望也。我國受老莊思想之遺毒,以靜為主。雖在兒童,必使其若木偶焉,故運動極不發達。夫運動之能增進體力,盡人知之。青年之運動,非僅一身體健康也。運動之慾望發達,使青年覺其興味,能排除各種有害之慾望。英人嘉白爾(Garber)著《現代教育之運動》,其言曰:「現代之教育思想重於教科以外之活動,作業與游戲之分明,乃授學生以無限更新發展之活動力。」又曰:「青年高尚精神之發育,必受新興味、新活動之影響,運動尤其影響之最大者。是青年之於運動,為一生立身上必要之任務也。」予謂運動者,能堅強意志,練磨智識,於智育、德育亦有莫大之關系。西哲有言:「健康之精神,宿於健康之身體。」青年之運動欲增加,斯國家必有更新之象矣。

(二)名譽欲。名譽者乃人生第一之生命,肉體乃為人生第二之生命也。諺雲:「獸死留皮,人死留名。」喻軀殼可死,而名譽不可死也。馬丁(Marden)著「八九加g股the Front to success under Difficulties 一書,為逆境青年痛下針硬,教人增大慾望,以名譽為主。其言曰:「人也者,名譽之動物,而最進步之動物也。"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是無論古今東西,均以名譽為人生惟一要務。青年者,名譽欲最盛之時代,不問其學問或行為,均盡其能力,以博他人之稱道。社會學者,謂之自己表彰,屬於二次的慾望,謂因有社會而始生者。故青年一人社會,社會必有以鼓舞之,使知

愛惜名譽,不特禁其為惡,且可獎之為善,此即青年最良之興奮劑也。我國偷惰之風既成,遇一年少能任事者,則笑其好出風頭,百方抑制之,必使彼等頹然若喪而後快。其忌才嫉能之心,即律以殺人之罪,猶不為過。以故遇有國家大事發生,告之者,雖喑口嘵音,而聞之者,若熟視無睹。舉國人不知名譽為何物,志節為何事,但求一將來可以容身,每月能賺得阿堵若干者,則雖犧牲一切,有所撫恤。夫名譽者,人類進化之階梯。名譽欲不發達,人生之真價,去其半矣。嗚呼!此亦我青年所當加勉者也。

青年所應增大之高尚慾望多矣,而吾獨舉是二欲者,誠以我國青年對此尤為缺乏。向為我一知半解之理學前輩,芟除殆盡,又無良慾望以代之。浸至發生二現象,不為里巷之青衿,則為市井之惡少。而謹願者,亦祗困頓抑鬱以了其生。以吾二萬萬方里之地,而託庇於此輕佻浮薄、畏蕙消沉之青年之手。而適當二十世紀磅礴涌發之潮流,雲胡有幸。我青年諸君,當以何慾望為最適於今日國家之要求,為個人發展之餘地,請澄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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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弓

(民國五年十月一日發行)

通告一

本志自出版以來,頗蒙國人稱許。第一卷六冊已經完竣。自第二捲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且得當代名流之助,如吳稚暉、馬君武、張溥泉、溫宗堯、胡適、蘇曼殊、李大釗諸君允許擔任本志撰述,嗣後內容,當較前尤有精彩。此不獨本志之私幸,亦讀者諸君文字之緣也。

通告二

本志自第二卷第一號起,新辟「讀者論壇」一欄,容納社外文字。不問其「主張」「體裁」是否與本志相合,但其所論確有研究之價值者,即皆一體登載,以便讀者諸君自由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