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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號

民國七年(1918年)四月十五日發行

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

胡適

我的《文學改良芻議》發表以來,已有一年多了。這十幾個月之中,這個問題居然引起了許多很有價值的討論,居然受了許多很可使人樂觀的響應。我想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從破壞一方面下手。但是我們仔細看來,現在的舊派文學實在不值得一駁,什麼桐城派的古文哪,《文選》派的文學哪,江西派的詩哪,夢窗派的詞哪,《聊齋志異》派的小說哪——都沒有破壞的價值。它們所以還能存在國中,正因為現在還沒有一種真有價值、真有生氣、真可算作文學的新文學起來代它們的位置。有了這種「真文學」和「活文學」,那些「假文學」和「死文學」,自然會消滅了。所以我望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對於那些腐敗文學,個個都該存一個「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個個都該從建設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內替中國創造出一派新中國的活文學。

我現在做這篇文章的宗旨,在於貢獻我對於建設新文學的意見。我且先把我從前所主張破壞的八事引來做參考的資料:

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語濫調。

五、不重對偶:文須廢駢,詩須廢律。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模仿古人。

八、不避俗話俗字。

這是我的「八不主義」,是單從消極的,破壞的一方面着想的。

自從去年歸國以後,我在各處演說文學革命,便把這「八不主義」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氣,又總括作四條,如下:

一、要有話說,方才說話。這是「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一條的變相。

二、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是(二)(三)(四)(五)(六)諸條的變相。

三、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這是「不模仿古人」一條的變相。

四、是什麼時代的人,說什麼時代的話。這是「不避俗話、俗字」的變相。

這是一半消極,一半積極的主張。一筆表過,且說正文。

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國語沒有文學,便沒有生命,便沒有價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發達。這是我這一篇文字的大旨。

我曾仔細研究:中國這二千年何以沒有真有價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學」?我自己回答道:「這都因為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

我們為什麼愛讀《木蘭辭》和《孔雀東南飛》呢?因為這兩首詩是用白話做的。為什麼愛讀陶淵明的詩和李後主的詞呢?因為他們的詩詞是用白話做的。為什麼愛杜甫的《石壕吏》《兵車行》諸詩呢?因為他們都是用白話做的。為什麼不愛韓愈的《南山》呢?因為他用的是死字死話。……簡單說來,自從《三百篇》到於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於白話的。其餘的都是沒有生氣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陳列品!

再看近世的文學,何以《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可以稱為「活文學」呢?因為他們都是用一種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邱長春、吳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書,他們的小說一定不會有這樣生命,一定不會有這樣價值。

讀者不要誤會,我並不曾說凡是用白話做的書都是有價值有生命的。我說的是,用死了的文言決不能做出有生命有價值的文學來。這一千多年的文學,凡是有真正文

學價值的,沒有一種不帶有白話的性質,沒有一種不靠這個「白話性質」的幫助。換言之,白話能產出有價值的文學,也能產出沒有價值的文學,可以產出《儒林外史》,也可以產出《肉蒲團》。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產出沒有價值沒有生命的文學,決不能產出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只能做幾篇「擬韓退之《原道》」或「擬陸士衡《擬古:T,決不能做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這話,可先讀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傳》,再讀《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傳》,便可知道死文學和活文學的分別了。

為什麼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呢?這都由於文學的性質。一切語言文字的作用在於達意表情。達意達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學。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卻須把這意思翻成幾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卻須把這感情譯為幾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們須說「王粲登樓」,「仲宣作賦」;明明是送別,他們卻須說「陽關三疊」,「一曲渭城」;明明是賀陳寶琛七十歲生日,他們卻須說是賀伊尹、周公傳說;更可笑的,明明是鄉下老太婆說話,他們卻要叫她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兒;明明是極下流的妓女說話,他們卻要她打起胡天游洪亮吉的駢文調子!……請問這樣做文章如何能達意表情呢?既不能達意,既不能表情,哪裡還有文學呢?即如那《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一個有感情、有血氣、能生動、能談笑的活人。這都因為做書的人能用活言語活文字來描寫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便成了一個沒有生氣、不能動人的死人。為什麼呢?因為宋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來寫二千年後的活人,所以不能不把這個活人變作二千年前的木偶,才可合那古文家法。古文家法是合了,那王冕也真「作古」了!

因此我說,「死文言決不能產出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上節所說,是從文學一方面着想,若要活文學,必須用國語。如今且說從國語一方面着想,國語的文學有何等重要。

有些人說:「若要用國語做文學,總須先有國語。如今沒有標準的國語,如何能有國語的文學?」我說,這話似乎有理,其實不然。國語不是單靠幾位言語學的專門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單靠幾本國語教科書和幾部國語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這話初聽了似乎不通,但是列位仔細想想便可明白了。天下的人誰肯從國語教科書和國語字典裡面學習國語?所以國語教科書和國語字典,雖是很要緊,決不是造國語的利器。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

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成立之時。試問我們今日居然能拿起筆來做幾篇白話文章,居然能寫得出好幾百個白話的字,可是從什麼白話教科書上學來的嗎?可不是從《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書學來的嗎?這些白話文學的勢力,比什麼字典教科書都還大幾百倍.字典說「這」字該讀「魚彥反」,我們偏讀它做「者個」的「者」字;字典說「麼」字是「細小」,我們偏把它用作「什麼」「那麼」的「麼」字;字典說「沒」字是「沈也」,「盡也」,我們偏用它做「無有」的「無」字解;字典說「的」字有許多意義,我們偏把它用來代文言的「之」字、「者」字、「所」字和「徐徐爾,縱縱爾」的「爾」字……總而言之,我們今日所用的「標准白話」,都是這幾部白話的文學定下來的。我們今日要想重新規定一種「標准國語」,還須先造無數國語的《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

所以我以為我們提倡新文學的人,盡可不必問今日中國有無標准國語。我們盡可努力去做白話的文學。我們可盡量採用《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它;有不夠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話來補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來補助。這樣做去,決不愁語言文字不夠用,也決不用愁沒有標准白話。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准國語。造中國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制定標准國語的人。

我這種議論並不是「向壁虛造」的。我這幾年來研究歐洲各國國語的歷史,沒有一種國語不是這樣造成的,沒有一種國語是教育部的老爺們造成的,沒有一種是言語學專門家造成的,沒有一種不是文學家造成的。我且舉幾條例為證: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歐洲各國但有方言,沒有「國語」。歐洲最早的國語是意大利文。那時歐洲各國的人多用拉丁文著書通信。到了十四世紀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學家Dante (但丁)極力主張用意大利話來代拉丁文。他說拉丁文是巳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國俗話的優美。所以他自己的傑作《喜劇》,全用Tuscany (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話,這部《喜劇》,風行一世,人都稱它做《神聖喜劇》。那《神聖喜劇》的白話後來便成了意大利的標准國語。後來的文學家Boccacio (1313~1375)和Lorenzo de, Medici諸人也都用白話作文學。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國語便完全成立了。

二、英國。英倫雖只是一個小島國,卻有無數方言。現在通行全世界的「英文」在五百年前還只是倫敦附近一帶的方言,叫做「中部土話」。當十四世紀時,各處的方言都有些人用來做書。後來到了十四世紀的末年,出了兩位大文學家,一個是Chaucer (喬叟1340~1400),一個是Wycliff (1320~1384)。Chaucer 做了許多詩歌散文,都用這「中部土話」。Wyciff把耶教的《舊約》《新約》也都譯成「中部土話」。有了這兩個人的文學,便把這「中部土話」變成英國的標准國語。後來到了十五世紀,印刷術

輸進英國,所印的書多用這「中部土話」。國語的標准更確定了。到十六、十七兩世紀,Shakespeare (莎士比亞)和「伊里沙白時代」的無數文學大家,都用國語創造文學。從此以後,這一部分的「中部土話」不但成了英國的標准國語,幾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語了!

此外,法國德國及其他各國的國語,大都是這樣發生的,大都是靠着文學的力量才能變成標準的國語的。我也不去一一的細說了。

意大利國語成立的歷史,最可供我們中國人的研究。為什麼呢?因為歐洲西部北部的新國,如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它們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遠了,所以他們漸漸地用國語著作文學,還不算稀奇。只有意大利是當年羅馬帝國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鄉,各處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話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國提倡用白話代漢文有同樣的艱難。所以英法德各國語,一經文學發達以後,便不知不覺地成為國語了。在意大利卻不然。當時反對的人很多,所以那時的新文學家,一方面努力創造國語的文學,一方面還要做文章鼓吹何以當廢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話。有了這種有意的主張(最有力的是Dante和Albert兩個人),又有了那些有價值的文學,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學的國語」。

我常問我自己道:「自從施耐庵以來,很有了些極風行的白話文學,何以中國至今還不曾有一種標準的國語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答案:這一千年來,中國固然有了一些有價值的白話文學,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明目張膽地主張用白話為中國的「文學的國語」。有時陸放翁高興了,便做一首白話詩;有時柳耆卿高興了,便做一首白話詞;有時朱晦庵高興了,便寫幾封白話信,做幾條白話札記;有時施耐庵吳敬梓高興了,便做一兩部白話的小說。這都是不知不覺的自然出產品,並非是有意的主張。因為沒有「有意的主張」,所以做白話的只管做白話,做古文的只管做古文,做八股的只管做八股。因為沒有「有意的主張」,所以白話文學從不曾和那些「死文學」爭那「文學正宗」的位置。白話文學不成為文學正宗,故白話不曾成為標准國語。

我們今日提倡國語的文學,是有意的主張要使國語成為「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方有標準的國語。

上文所說,「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乃是我們的根本主張。如今且說要實行做到這個根本主張,應該怎樣進行。

我以為創造新文學的進行次序,約有三步:(一)工具,(二)方法,(三)創造。前兩步是預備,第三步才是實行創造新文學。

(一)工具。古人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寫字的要筆好,殺豬的要刀快。我們要創造新文學,也須先預備下創造新文學的「工具」。我們的工具就是白話。我們有志造國語文學的人,應該趕緊籌備這個萬不可少的工具,預備的方法,約有兩種:

(甲)多讀模範的白話文學。例如《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宋儒語錄、白話信札、元人戲曲、明清傳奇的說白。唐宋的白話詩詞也該選讀。

(乙)用白話作各種文學。我們有志造新文學的人,都該發誓不用文言作文,無論通信、做詩、譯書、做筆記、做報館文章、編學堂講義、替死人作墓誌、替活人上條陳……都該用白話來做。我們從小到如今,都是用文言作文,養成了一種文言的習慣,所以雖是活人,只會作死人的文字。若不下一些狠勁,若不用點苦工夫,決不能使用白話圓轉如意。若單在《新青年》裡面做白話文字,此外還依舊做文言的文字,那真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政策,決不能磨煉成白話的文學家。不但我們提倡白話文學的人應該如此做去,就是那些反對白話文學的人,我也奉勸他們用白話來做文字。為什麼呢?因為他們若不能做白話文字,便不配反對白話文學。譬如那些不認得中國字的中國人若主張廢漢文,我一定罵他們不配開口。若是我的朋友錢玄同要主張廢漢文,我決不敢說他不配開口了。那些不會做白話文字的人來反對白話文學,便和那些不懂漢文的人要廢漢文是一樣的荒謬。所以我勸他們多做些白話文字,多做些白話詩歌,試試白話是否有文學的價值。如果試了幾年,還覺得白話不如文言,那時再來攻擊我們也還不遲。

還有一層,有些人說:「做白話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這是因為中毒太深之過。受病深了,更宜趕緊醫治。否則真不可救了。其實做白話並不難。我有一個侄兒今年才十五歲,一向在徽州不曾出過門,今年他用白話寫信來,居然寫得極好。我們徽州話和官話差得很遠,我的侄兒不過看了一些白話小說,便會做白話文字了。這可見做白話並不是難事。不過人性懶惰的居多數,捨不得拋「高文典冊」的死文字罷了。

(二)方法。我以為中國近來文學所以這樣腐敗,大半雖由於沒有適用的「工具」,但是單有「工具」,沒有方法,也還不能造新文學。做木匠的人,單有鋸鑿鑽刨,沒有規矩師法,決不能造成木器。文學也是如此。若單靠白話便可造新文學,難道把鄭孝胥陳三立的詩翻成了白話,就可算得新文學了嗎?難道那些用白話做的《新華春夢記》《九尾龜》,也可算作新文學嗎?我以為現在國內新起的一班「文人」,受病最深的所在,只在沒有高明的文學方法。我且舉小說一門為例。現在的小說,單指中國人自己著的,看來看去,只有兩派。一派最下流的,是那些學《聊齋志異》的札記小

說。篇篇都是「某生,某處人,生有異稟,下筆千言……一日於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為情死」;或是「某地某生,游某地,眷某妓,情好藜篤,遂訂白頭之約……而大婦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鬱以死……生撫屍一慟幾絕"。……此類文字,只可抹桌子,固不值一駁。還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學《儒林外史》或是學《官場現形記》的白話小說。上等的如《廣陵潮》,下等的如《九尾龜》。這一派小說只學了《儒林外史》的壞處,卻不曾學得它的好處。《儒林外史》的壞處在於體裁結構太不緊嚴,全篇是雜湊起來的,例如婁府一群人,自成一段,杜府兩公子自成一段;馬二先生又成一段;虞博士又成一段;蕭雲仙鄭孝子又各自成一段。分出來,可成無數札記小說,接下去,可長至無窮無極。《官場現形記》便是這樣。如今的章回小說,大都犯這個沒有結構,沒有布局的懶病。卻不知道《儒林外史》所以能有文學價值者,全靠一副寫人物的畫工本領。我十年不曾讀這書了,但是我閉了眼睛,還覺得書中的人物,如嚴貢生,如馬二先生,如杜少卿,如權勿用……個個都是活的人物。正如讀《水滸》的人,過了二三十年,還不會忘記魯智深、李逵、武松、石秀……一班人。請問列位讀過《廣陵潮》和《九尾龜》的人,過了兩三個月,心目中除了一個「文武全才」的章秋谷之外,還記得幾個活靈活現的書中人物?——所以我說,現在的「新小說」,全是不懂得文學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結構又不知描寫人物,只做成了許多又長又臭的文字,只配與報紙的第二張充篇幅,卻不配在新文學上佔一個位置。小說在中國近年,比較地說來,要算文學中最發達的一門了。小說尚且如此,別種文學,如詩歌戲曲,更不用說了。

如今且說什麼叫做「文學的方法」呢?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況且又不是這篇文章的本題,我且約略說幾句。

大凡文學的方法可分三類。

(1)集收材料的方法。中國的「文學」,大病在於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家,除了墓誌、壽序、家傳之外,幾乎沒有一毫材料。因此他們不得不做那些極無聊的「漢高帝斬丁公論」、「漢文帝、唐太宗優劣論」。至於近人的詩詞,更沒有什麼材料可說了。近人的小說材料,只有三種:一種是官場,一種是妓女,一種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會(留學生、女學生之可作小說材料者,亦附此類),除此以外,別無材料,最下流的,竟至登告白徵求這種材料。做小說竟須登告白徵求材料,便是宣告文學家破產的鐵證。我以為將來的文學家收集材料的方法,約如下:

(甲)推廣材料的區域。官場妓院與齷齪社會三個區域,決不夠採用。即如今日的貧民社會,如工廠之男女工人,人力車夫,內地農家,各處小負販及小店鋪,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學上佔一位置。並且今日新舊文明相接觸,一切家庭慘變,婚姻

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適宜……種種問題,都可供文學的材料

(乙)注重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現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關了門虛造出來的。或是間接又間接地得來的,因此我們讀這種小說,總覺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癢的,沒有一毫精采。真正文學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實地的觀察和個人自己的經驗」做個根底。不能作實地的觀察,便不能做文學家;全沒有個人的經驗,也不能做文學家。

(丙)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觀察經驗的補助。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固是極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這兩件。例如施耐庵若單靠觀察和經驗,決不能做出一部《水滸傳》。個人所經驗的,所觀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須有活潑精細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觀察經驗的材料,一一地體會出來,一一地整理如式,一一地組織完全:從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從經驗過的推想到不曾經驗過的,從可觀察的推想到不可觀察的。這才是文學家的本領。

(2)結構的方法。有了材料,第二步須要講究結構。結構是個總名詞,內中所包甚廣,簡單說來,可分剪裁和布局兩步:

(甲)剪裁。有了材料,先要剪裁,譬如做衣服,先要看哪塊料可做袍子,哪塊料可做背心。估計定了,方可下剪。文學家的材料也要如此辦理。先須看這些材料該用做小詩呢,還是做長歌呢?該用做章回小說呢,還是做短篇小說呢?該用做小說呢,還是做戲本呢?籌劃定了,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方才可以決定做什麼體裁的文字。

(乙)布局。體裁定了,再可講布局。有剪裁,方可決定「做什麼」,有布局,方可決定「怎樣做」。材料剪定了,須要籌算怎樣做,始能把這材料用得最得當又最有效力。例如唐朝天寶時代的兵禍,百姓的痛苦,都是材料。這些材料,到了杜甫的手裡,便成了詩料。如今且舉他的《石壕吏》一篇,作布局的例。這首詩只寫一個過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個人家內偷聽得的事情,只用一百二十個字,卻不但把那一家祖孫三代的歷史都寫出來,並且把那時代兵禍之慘,壯丁死亡之多,差役之橫行,小民之苦痛,都寫得逼真活現,使人讀了生無限的感慨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又如古詩《上山采藤蕪,下山逢故夫》一篇,寫一家夫婦的慘劇,卻不從「某人娶妻甚賢,後別有所歡,遂出妻再娶」說起,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來遇着故夫的時候下筆,卻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寫得充分滿意。這也是神品的布局功夫。——近來的文人全不講求布局,只顧湊足多少字可賣幾塊錢,全不問材料用得得當不得當,動人不動人。他們今日做上回的文章,還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處!這樣的文人怎樣造得出有價值的新文學呢!

(3)描寫的方法。局已布定了,方才可講描寫的方法。描寫的方法,千頭萬緒,

大要不出四條:

(一)寫人。

(二)寫境。

(三)寫事。

(四)寫情。

寫人要舉動、口氣、身份、才性……都要有個性的區別:件件都是林黛玉,決不是薛寶釵;件件都是武松,決不是李逵。寫境要一喧、一靜、一石、一山、一雲、一鳥……也都要有個性的區別:《老殘游記》的大明湖,決不是西湖,也決不是洞庭湖;《紅樓夢》里的家庭,決不是《金瓶梅》里的家庭。寫事要線索分明,頭緒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寫情要真,要精,要細膩婉轉,要淋漓盡致。——有時須用境寫人,用情寫人,用事寫人;有時須用人寫境,用事寫境,用情寫境……這裡面的千變萬化,一言難盡。

如今且回到本文。我上文說的:創造新文學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方法的大致,我剛才說了。如今且問,怎樣預備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學方法?我仔細想來,只有一條法子:就是趕緊多多地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範。我這個主張,有兩層理由:

第一,中國文學的方法實在不完備,不夠作我們的模範。即以體裁而論,散文只有短篇,沒有布置周密、論理精嚴、首尾不懈的長篇;韻文只有抒情詩,絕少紀事詩,長篇詩更不曾有過;戲本更在幼稚時代,但略能紀事掉文,全不懂結構;小說好的,只不過三四部,這三四部之中,還有許多疵病,至於最精采之「短篇小說」、「獨幕戲」更沒有了。若從材料一方面看來,中國文學更沒有做模範的價值。才子佳人,封王掛帥的小說;風花雪月,塗脂抹粉的詩;不能說理,不能言情的「古文」;學這個,學那個的一切文學;這些文字,簡直無一毫材料可說。至於布局一方面,除了幾首實在好的詩之外,幾乎沒有一篇東西當得「布局」兩個字!所以我說,從文學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國的文學實在不夠給我們作模範。

第二,西洋的文學方法,比我們的文學,實在完備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論,我們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國的Bacon和法國的Montaene,至於像Pla-to的「主客體",Huxley等的科學文率,Boswell和Morley等的長篇傳記,Mill, Franklin, Gikdon等的「自傳」,Taine和Bukle等的史論……都是中國從不曾夢見過的體裁。更以戲劇而論,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戲曲,一切結構的工夫,描寫的工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Shakespear和Moliere,更不用說了,最近六十年來,歐洲的散文戲本,千變萬化,遠勝古代.體裁也更發達了,最重要的,如「問題戲」,專研究社會的種種重要問題;「寄託戲」(Symbolic Drama)專以美術的手腔,作的「意在言外」的

戲本;「心理戲」,專描寫種種復雜的心境,作極精密的解剖;「諷刺戲」,用嬉笑怒罵的文章,達憤世救世的苦心——我寫到這里,忽然想起今天梅蘭芳正在唱新編的《天女散花》,上海的人還正在等看看新排的《多爾滾》呢!我也不往下數了——更以小說而論,那材料之精確,體裁之完備,命意之高超,描寫之工切,心理解剖之細密,社會問題討論之透切……真是美不勝收。至於近百年新創的「短篇小說」,真如芥子裡面藏着大千世界,真如百煉的精金,曲折委婉無所不可。真可說是開千古未有的創局,掘百世不竭的寶藏。——以上所說,大旨只在約略表示西洋文學方法的完備,因為西洋文學真有許多可給我們作模範的好處,所以我說:我們如果真要研究文學的方法,不可不趕緊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範。

現在中國所譯的西洋文學書,大概都不得其法,所以收效甚少。我且擬幾條翻譯西洋文學名著的辦法如下:

(1)只譯名家著作,不譯第二流以下的著作。我以為國內真懂得西洋文學的學者應該開一會議,公共選定若干種不可不譯的第一流文學名著:約數如一百種長篇小說,五百篇短篇小說,三百種戲劇,五十家散文,為第一部西洋文學叢書,期五年譯完,再選第二部。譯成之稿,由這幾位學者審查,並一一為作長序及著者略傳,然後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選。詩歌一類,不易翻譯,只可從緩。

(2)全書白話,韻文之戲曲,也都譯為白話散文。用古文譯書,必失原文的好處。如林琴南的「其女珠,其母下之「,早成笑柄,且不必論。前天看見一部偵探小說《圓室案》中,寫一位偵探「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不知道這位偵探穿的是不是康橋大學的廣袖制服!——這樣譯書,不如不譯。又如林琴南把Shakespear的戲曲,譯成了記敘體的古文!這真是Shakespear的大罪人,罪在《圓室案》譯者之上。

(三)創造。上面所說工具與方法兩項,都只是創造新文學的預備。工具用得純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創造中國的新文學。至於創造新文學是怎樣一回事,我可不配開口了。我以為現在的中國,還沒有做到實行預備創造新文學的地步,盡可不必空談創造的方法和創造的手段,我們現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兩步預備的工夫罷!

(完)

「今」

李大釗

我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最易喪失的也是「今」。因為它最容易喪失,所以更覺得他可以寶貴。

為甚麼「今」最可寶貴呢?最好借哲人耶曼孫所說的話答這個疑問:「爾若愛千古,爾當愛現在。昨日不能喚回來,明天還不確實,爾能確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當明日兩天。」

為甚麼「今」最易喪失呢?因為宇宙大化,刻刻流轉,絕不停留。時間這個東西,也不因為吾人貴它愛它稍稍在人間留戀。試問吾人說「今」說「現在」,茫茫百千萬劫,究竟哪一剎那是吾人的「今」,是吾人的「現在」呢?剛剛說它是「今」是「現在「,它早已風馳電掣地一般,已成「過去」了。吾人若要糊糊塗塗把它丟掉,豈不可惜?

有的哲學家說,時間但有「過去」與「未來」,並無「現在」。有的又說,「過去」「未來」皆是「現在」。我以為「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話倒有些道理。因為「現在」就是所有「過去」流入的世界。換句話說,所有「過去」都埋沒於「現在」的里邊。故一時代的思潮,不是單純在這個時代所能憑空成立的。不曉得有幾多「過去」時代的思潮,差不多可以說是由所有「過去」時代的思潮,一湊合而成的。吾人投一石子於時代潮流裡面,所激起的波瀾聲響,都向永遠流動傳播,不能消滅。屈原的《離騷》,永遠使人人感泣。打擊林肯頭顱的槍聲,呼應於永遠的時間與空間。一時代的變動,絕不消失,仍遺留於次一時代,這樣傳演,至於無窮,在世界中有一貫相聯的永遠性。昨日的事件與今日的事件,合構成數個復雜事件。此數個復雜事件,與明日的數個復雜事件更合構成數個復雜事件。勢力結合勢力,問題牽起問題。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過去」「未來」的中間全仗有「現在」以成其連續,以成其永遠,以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一掣現在的鈴,無限的過去未來皆遙相呼應。這就是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道理。這就是「今」最可寶貴的道理。

現時有兩種不知愛「今」的人:一種是厭「今」的人,一種是樂「今」的人。

厭「今」的人也有兩派。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因起一種回顧「過去」的感想。他們覺得「今」的總是不好,古的都是好。政治、法律、道德、風俗,全是「今」不如古。此派人唯一的希望在復古。他們的心力全施於復古的運動。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與復古的厭「今」派全同。但是他們不想「過去」,但盼「將來」。盼「將來」的結果,往往流於夢想,把許多「現在」可以努力的事業都放棄不做,單是耽溺於虛無縹緲的空玄境界。這兩派人都是不能助益進化,並且很足阻滯進化的。

樂「今」的人大概是些無志趣無意識的人,是些對於「現在」一切滿足的人。覺得所處境遇可以安樂優游,不必再商進取,再為創造。這種人喪失「今」的好處,阻滯進化的潮流,同厭「今」派毫無區別。

原來厭「今」為人類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實現以前,覺得此境有無限的佳趣,有無疆的福利。一旦身陷其境,卻覺不過爾爾,隨即起一種失望的念,厭「今」的心。又如吾人方處一境,覺得無甚可樂。而一旦其境變易,卻又覺得其境可戀,其情可思。前者為企望「將來」的動機。後者為反顧「過去」的動機。但是回想「過去」,毫無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時間。若以企望「將來」的動機。而盡「現在」的勢力,則厭「今」思想卻大足為進化的原動。樂「今」是一種惰性(inertia),須再進一步,了解「今」所以可愛的道理,全在憑它可以為創造「將來」的努力,決不在得它可以安樂無為。

熱心復古的人,開口閉口都是說「現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污,罪惡若何深重,禍患若何劇烈。要曉得「現在」的境象倘若真是這樣黑暗,這樣卑污,罪惡這樣深重,禍患這樣劇烈,也都是「過去」所遺留的宿孽,斷斷不是「現在」造的。全歸咎於「現在」是斷斷不能受的。要想改變它,但當努力以創造將來,不當努力以回復過去。

照這個道理講起來,大實在的瀑流,永遠由無始的實在向無終的實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遠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隨着大實在的奔流,以為擴大,以為繼續,以為進轉,以為發展。故實在即動力,生命即流轉。

憶獨秀先生曾於「一九一六年」文中說過,青年欲達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殺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嘗推廣其意,也說過人生唯一的就向,青年唯一的責任,在「從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不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白首之我,並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殺來日白首之我。」實則歷史的現象,時時流轉,時時變易,同時還遺留永遠不

滅的現象和生命於宇宙之間,如何能殺得?所謂殺者,不過使今日的「我」不仍舊沉滯於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萬億年的「我」,都儼然存在於「今我」的身上。然則「今」之「我」「我」之「今」,豈可不珍重自將為世間造些功德。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於「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

我請以最簡明的一句話寫出這篇的意思來:

吾人在世,不可厭「今」而徒回思「過去」,夢想「將來」,以耗誤「現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現在」的努力謀「將來」的發展。宜善用「今」,以努力為「將來」之創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滅。故人生本務,在隨實在之進行,為後人造大功德,供永遠的「我」享受、擴張、傳襲,至無窮極,以達「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

新婚雜詩

胡適

十三年沒見面的相思,於今完結。

把一樁樁傷心舊事,從頭細說。

你莫說你對不住我,

我也不說我對不住你,——

且牢牢記取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回首十四年前,

初春冷雨,

中村簫鼓,

有個人來看女婿。

匆匆別後,便輕將愛女相許。

只恨我十年作客,歸來遲暮。

到如今,待雙雙登堂拜母,

只剩得荒草新墳,斜陽凄楚!

最傷心,不堪重聽,燈前人訴阿母臨終語!

與新婦自江村回,至楊桃嶺上望江村、廟首諸村,及其此諸三。

重山疊嶂,

都似一重重奔濤東向!

山腳下幾個村鄉,

百年來多少興亡,

不堪回想!

更何須回想!--

想十萬萬年前,這多少山頭都不過是大海里一些兒微波暗浪!

記得那年,

你家辦了嫁妝,

我家備了新房,

只不曾捉到我這個新郎!

這十年來,

換了幾朝帝王,

看了多少世態炎涼!

銹了你嫁奩中的刀剪,

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樣。——

更老了你和我人兒一雙!

只有那十年陳的爆竹,越陳偏越響!

(吾自定婚儀,本不用爆竹。以其為十年前所辦,故不忍棄)

十幾年的相思,剛才完結。

沒滿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別。

昨夜燈前絮語,全不管天上月圓月缺。

今宵別後,便覺得這窗前明月,格外清圓,格外親切。

你該笑我,飽嘗了作客情懷,別離滋味,還逃不了這個時節!

沈尹默

丁巳臘月大雪,高低遠近,一望皆白。人聲不喧嘩,鳥鵲絕跡。

理想中的仙境,甚麼「瓊樓」「玉宇」「水晶宮闕」,怕都不如今日的京城清潔!

人人都嫌北方苦寒,雪地冰天。我今卻不願可愛的紅日,照我眼前。

不願見日,日終當出。紅日出,白雪消,粉飾仙境不堅牢!可奈它何!

苦一樂一美一丑

林損

樂他們不過,同他們比苦!

美他們不過,同他們比丑!

「窮愁之言易為工」,畢竟苦者還不苦!

「糟糠之妻不下堂」,畢竟美者不如丑!

靈魂

劉半農

靈魂像飛鳥,世界像樹枝。

魂在世界中,鳥啼枝上時。

一旦起罡風,毀卻這世界。枝斷鳥還飛,半點無牽掛!

學徒苦

劉半農

學徒苦!學徒進店為學行賈。主翁不授書算,但曰「孺子當習勤苦!」朝命掃地開H,暮命臥地守戶。暇當執炊,兼鋤園圃!主婦有兒,曰:「孺子為我抱撫。」呱呱兒啼,主婦震怒。拍案頓足,辱及學徒父母!

自晨至午,東買酒漿,西買青菜豆腐,一日三餐,學徒侍食進脯。客來奉茶。主翁倦時,命開煙鋪!復令前門應主顧,後門洗缶滌壺!奔走終日,不敢言苦!足底鞋穿,夜深含淚自補!主婦復惜油火,申申咒詛!

食則殘羹不飽。夏則無衣,冬衣敗絮!臘月主人食糕,學徒操持臼杵!夏日主人剖瓜盛涼,學徒灶下燒煮!學徒雖無過,「塌頭」下如雨!

學徒病,叱曰:「孺子敢貪惰?作誑語!」清清河流,鑒別發縷。學徒淘米河邊,照見面色如土!

學徒自念——「生我者,亦父母!」

(「塌頭」,屈食指以叩其腦也,或作「栗子」)

皇帝之公園(幻想)

俄國Aleksandr Jvanoviteh Kuprin 著周作人譯

此時是基督二十六世紀初頭。世上情形已經改變得不能認識了。有色人種,早同白種混合,更生得強壯長壽,正如動物界所有的雜種一般。二十世紀中間,經過那一回可怕的殘殺,喪了幾百萬性命,費了幾千萬金錢,從此以後,戰爭便都停止了。人類的智力,使嚴酷的天氣,變成溫和。抽干泥沼,鑿山通路,將全世界化作一所華麗的園圃,巨大的工場,其中出產,都比從前多出十倍。機器也極發達,每日作工,止須四小時便足,可是人人總得作工。罪惡消滅,止有善存在世上。老實說,如此生活,也甚覺乏味。所以到了三十二世紀中間,南非洲起了革命,反抗這種制度。那時人類發了昏迷,重復轉向舊路。戰爭,殺戮,陰謀,專制,種種腐敗,將以前文明世界的大功業,都毀壞無余了。

但是此次根本毀壞以前的平和幸福,卻並不用一點強力,純是自然成功的。

世上的皇帝,那時目睹時勢如此,也止得依着走。好好地下了寶座,混入平民隊里,去干點事業。他們曉得這皇帝的威嚴,早已消失了。所以幾百年來,公主郡主,都接連不斷地跑出王宮,跟了役人馬夫唱歌的變戲法的逃走。還有親王公爵,也將世襲的金棒(譯者案,金棒是帝王所拿的法物,同玉圭差不多),向質庫里質了錢。又將千年古老的皇冠,放在妓女腳邊,送給她戴在假發上做裝飾。

然而他子孫中間,還有一種傲慢大膽、荒謬可憐的人,以為那神聖永久的威嚴,還遺傳在他們身子里,不肯和平民去做隊,仍然自命是百姓的君父。又不肯去尋死,因為他們說這種卑怯的行為,不是貴人應當做的。也不肯同民間通婚,怕污辱了他族徽的光彩。他們柔嫩瘦白的手,還不曾為了作工染過垢污。因為他們的意思,以為作工是奴隸的事情.

那時平民政府,早已廢去監獄刑罰,所以大眾公議,給他們在公園中,特地造一所寬大安適的房屋。有公共的食堂、書房、客廳,各人臥房雖然略小,也極舒服。他們的衣食,統由人民公捐。那君主們受了這些禮物,便默認作臣民進貢的貢品。政府

又怕他們虛生一世,毫無用處,便特許小學生可以進園看看過去時代的活標本,當作研究歷史的材料。

這許多人聚在一處,任他閑空懶散,沒一人去顧問,到得後來,他們的體質精神,愈加退化。外觀上卻還留著舊日尊嚴的余韻,因為幾百代以來人為淘汰的緣故,面貌極都齊整:那高高的額角,鷹嘴鼻,方下頜,仍舊沒有改變,側面雕在徽章上,甚是合宜。手腳尖小,樣子極好,舉止儼然,笑容也很可愛。

然而這都是外國人到公園參觀的時候,方才如此。若獨居養育院中,便現出本相,變成丑惡衰弱的老人。妒忌、猜疑、刻薄,又愛爭斗。晚上他們常常賭博,兩個王,兩個大公,同抹紙牌。各人的舉動,起初都還安詳有禮,但是幾個人關在一處,每每生出憎惡的心思,而且他們又容易發怒,所以常有沖突。Sardinia王極規矩地對St.Bernard公說:「我願閣下再不要同前一樣,擱下一張過多的梅花一點了。」大公便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止因我的敵人的力量和道德都已墮落,所以教我同你閣下這老猴子在一籠子里住!」他們都明知道那一張金剛石皇後的紙牌,已經撕去一隻角,桃子九點的背後,也有了一點墨跡。可是都不說,反利用他來舞弊。

到了吃飯的時候,各人各說大話。有的說:

「我的百姓和我的軍隊……」

「啊,你可知道我的父親,怎樣被百姓愛戴呵……他們現在還是如此。……我止要將他們進呈的一封信給你看,就明白了。……但是我不曉得這信擱在哪裡

「正是,我也接到信,說國內正有一種有力量的運動發生……」

「百姓將來總得明白,一切都復舊……」

無如世間竟沒有一個人,來聽這些話。即便聽得,也不相信。他們止有一個忠臣,熱心保王。這便是他們的那個半瞎全聾,一百歲的老僕,是一個前朝老兵。

他們一生毫無別事,止是詭謀訕謗,互相偵探。他們最愛偷看別人的抽屜,臥榻,杯中,罐中,可有點甚麼東西。又互說你有什麼毛病,你怎樣老弱。Loire伯爵夫人在公園近旁,開一所小店,能夠時時買點煙卷送給丈夫吸,他們便都妒忌他。

他們的子女,早已走開,混入平民中間。到禮拜日,止有他們的妻子和老母,進來訪問一回,將市街閑聽來的閑話,傳給他們聽。又提起將來歲難實現的希望,夾雜說些農業改良,應該多種瑞士薔薇龍須菜,並養Angora貓的話(譯者案,Angora是地名,在小亞細亞,出產長靠的好貓犬和山羊)。老王們聽過這些話,一到夜間,便夢見什麼煙火,大操,夜宴,凱旋,還有人民成群結隊喜歡得大叫。於是一連幾夜睡不熟,起來頗覺不快。服了葯,便又彼此互相望着,看別人的葯有什麼教驗。

春天又到了。正同過去的幾千年,一模一樣。無論世上如何改變,春天仍是一個

光明歡樂的時光。復活祭的彩畫雞子,也總是一樣,仍然當作「生命無窮與繁衍」的表象。

皇帝的公園中,白楊樹已經發芽,草也轉了綠色。那不毛的土地,又顯出為母的神秘來,流露一種強烈甘美的氣息。古老蔚藍美麗的天,映著樹枝,在那裡微笑。

戴冕的諸公,此時也從房中走出,扶着枝在園地上散步。春天最能動少壯的心,便在老人脈管中,也能引起他一種哀愁與不安的情緒。所以教少年人趁這好時光來游公園的,見了他們,愈覺得彼此隔膜又極詫異,彷彿從墳墓里出來的一般。

那無妻無子寂寞衰老的Trapesund王,容貌甚是威嚴,圓錐武頭,鷹嘴鼻,銀色長髯,坐在公園僻靜處一條綠板凳上。春天的日光空氣,將他曬醉了,心中充滿了哀愁。迷迷濛蒙的聽人說話。大抵過路的人,看見他總是如此說,所以他幾乎聽熟了。

「這便是Trapesund王,你到國民博物館去看看他曾祖查理十五的像。他們的面貌是一般無二的。」

「你曾聽過他先祖阿芬瑣十九的故事麼?曉得他為了情婦法國女優的緣故,竟亡了國。將本國要塞地圖,賣給別國偵探的事麼?」

「那血路易的事,又怎麼樣呢?一早晨工夫,將二萬人都槍斃在兵營前面。」

這廢王聽了如此議論,他那高傲的心思,可是一毫不動。他的祖宗做這種事,全是正當。不但皇帝的旨意,百姓理應敬重,就是他的隨便作威作福,也是神聖的。有誰不信這神聖權力,便是該死。

他忽然間聽得一個小孩子的聲音,不覺抬起頭來。孩子說道:「祖父,你為甚這麼不高興,有誰欺侮你麼?祖父,你拿了這個彩畫雞子,這樣好節氣,你不要不高興!你看這里是一株小草,背後是一隻小羊吃草,你怎麼不愛看這雞子?你可以吃它。這是糖做的呢

老王將身移近這黃發綠睛不認識的和氣女孩子,微笑着說道:「不,我不能吃。我沒有吃糖的牙齒了。」

女孩子用小手摩他皺頰,小聲說道:「可憐的祖父,你這麼可憐,這麼老了……你可知道我們怎樣過活。我們沒有祖父。……你願意做我們的祖父麼?你會講故事麼?」

「是的,我會講極好的故事。我會講鐵人,勝利,流血祭……」

「這很好。我同你園里去走走,給你拗花,編個花圈。我們一人戴一個花圈,那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已有了幾朵花了。這藍的是地丁,白的是山磯。我還要唱歌給你聽,你肯來麼?」

這時候,可有一件奇事出現了!那老王從前無論聽了什麼改治議論,看了歷史事實,本身閱歷,終不能改他心思的,現在忽然明白,曉得從前相信的道理,全然不對!

心中重新發生一種慾望。願得家庭的幸福,聽孩子的聲音。王便在女子發上,吻了一吻,極低聲地說道:「很好,我願來,我一生寂寞得很!……但不曉得你父親怎麼說?

孩子便跑了去。不一會,回到公園,攙着一個大人,身材高大,臉色被太陽曬成微黑,深灰色眼睛,見王脫了帽,說道:「陛下,倘准照孩子說的話,我們便非常喜歡。」老人立起身,同他握手說:「不要說起我這陛下。從此刻起,我的陛下已經消滅了!」

三個人從此永遠出了皇帝的公園。正要出門的時候,老人忽然立住腳。他們回轉來看他時,止見一滴眼淚,從白髯落下,彷彿一顆金剛石在銀絲上滾過一般。

老王感動,顫顫地說,「你不要說……我完全沒用。……我能……我能用五色紙給你做好看的盒子……」女孩子聽說,喜歡得了不得,走上前用兩手挽住了他的頭頸。

(完)

A.J.Keuprin者,一千八百七十年生,初學陸軍,在役計七年,進至中尉。退職治文學,以小說《決斗》得名。又有短篇《生命之川》《泥沼》《馬盜》等皆佳作。

Keuprin思想,頗近樂觀。以為現世惡濁,而將來非無光明之希望。《決斗》中Nazanskij 說:

「將來有一個時候,世上更無主奴,無損傷殘疾,無惡意,無惡行,無有哀憐,亦無有怨恨,人人都是神。那時我看別人都同我一樣是個神,我怎麼還敢欺侮他,虐待他呢?那時,止有那時,人生才是真的圓滿美好。……自由高尚的愛成為世界的宗教。」

又有《賀筵》一篇,述二千九百六年慶祝世界大同,席上有人演說雲:

「我輩祝這永久少壯圓滿美好的人生,祝這地上獨一無二的『神的人類'!贊美人生一切的歡樂!」

此篇之意,大要亦相類。唯所謂三十二世紀中葉,社會又復革命,復回舊路,乃與他說不同,莫明其意旨之所在。或者有所感觸,遂以此「污惡可憎之蟲類」為不可救,不肯慘改本性。雖居「廣大美麗地球之上」,亦終覺「狹隘如牢獄,沉悶如墳墓」,而無端發昏,毀滅「止有善在」之世界(所引成語,前三句《賀筵》中,後一句見本篇)。於是稍稍悲憤,發於小說,亦未可知。歐戰後一周年,Kuprin作《聖母之花園》一篇為紀念,結末雲:

「主呵!你的怒到哪裡是終極呵?」

但是神怒酷烈,無有人曉得他的終極,聖母又是悲哀,又是憂愁,轉眼向地。止

見清白的花瓣中,都滿盛了血色的露水,意思又與此篇開端略同。Kuprin本來極佩服L.N.Tolstoij、對於將來既有希望,Kuprin當亦如是。此篇何時所作,今雖不詳,疑亦當在歐戰以後。其時Tolstoij已去人間,後人無由知其意見,而Kuprin則目睹慘淡之狀,於是文章間遂含慘淡之色,亦正是人情之常耳。然有不可不辨者,為此篇仍是希望,並非絕望,因發昏尚非必不可移之本能故,並非詛咒。因彼素來神往於世界大同故,亦非第以危言聳人。因彼自知身在局中,異於隔岸火災故。又當知此篇亦非據科學研究,與W.Morris及E.Bellanuy等所作頗不同。因所寫止是一時的感覺,作者亦自題「幻想」故也。

七年三月十日譯者記

老洛伯"Auld Robin Gray"

蘇格蘭女詩人Lady A Lindsay著胡適譯

引言。

此詩著者Lady Anne Lindsay生於-b五。年,死於一八二五年。其父為James

Lindsay子爵。夫人少年時,即以文學見稱於Edinburgn。初嫁Andrew Barnard。夫死,再嫁Sir James Bland Burges o 當代文人如Burke 及Sheridan 皆與為友。Sir Walter Scott 尤敬禮之。

夫人二十一歲時(一七七一)著此詩,匿名刊行之。詩出之後,風行全國,終莫知作者為誰也。後五十二年(一八二三),Scott於所著小說中偶言及之,而夫人已老,後二年,死矣。

此詩向推為世界情詩之最哀者。全篇作村婦口氣,語語率真,此當日之白話詩也。英國詩歌當十八世紀時,以Pope為正宗,以古雅相尚,其詩大率平庸無生氣,世所謂「古典主義」之詩,是也。其時文學革命之發端,乃起於北方之蘇格蘭。蘇格蘭之語言文學與英文小異。十八世紀中葉以後,蘇格蘭之詩人多以其地俚言作為詩歌。夫人此詩,亦其一也。同時有蓋代詩人Robert Bums (1759~1796)亦以蘇格蘭白話作詩歌。於一七八六年刊行。第一集其詩售出世之後,風靡全國。後數年,英國詩人Wordsworth 與Coleridge亦倡文學革命論於英倫。一七八九年(即法國大革命之年),此兩人合其所作新體詩為一集,日Lyrical Balla出,匿名刊行之。其自序言集中諸作、志在實地試驗國人日用之俗語是否可以入詩。其不列作者姓名者,欲人就詩論詩,不為個人愛憎所囿也。自此以後,英國文風漸變,至十九世紀初葉以還,古典文學遂成往跡矣。推原文學革新之成功,實蘇格蘭之白話文學有以促進之也。吾既譯此詩,追念及此,遂附論之以為序。

民國七年,三月一夜,胡適

羊兒在欄,牛兒在家,

靜悄悄的黑夜,

我的好人兒早在我身邊睡了,

我的心頭冤苦,都迸作淚如雨下。

我的吉梅他愛我,要我嫁他。

他那時只有一塊銀圓,別無什麼。

他為了我渡海去做活,

要把銀子變成金,好回來娶我。

他去了沒半月,便跌壞了我的爹爹,病倒了我的媽媽。

剩了一頭牛,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吉梅他還是不回家!

那時老洛伯便來纏着我,要我嫁他。

我爹爹不能做活,我媽她又不能紡紗,

我日夜裡忙着,如何養得活這一家?

多虧得老洛伯時常幫襯我爹媽,

他說,「錦妮,你看他兩口兒份上,嫁了我罷。」

我那時回絕了他,我只望吉梅回來討我。

又誰知海里起了大風波,——

人都說我的吉梅他翻船死了!

只拋下我這苦命的人兒一個!

我爹爹再三勸我再嫁。

我媽不說話,她隻眼睜睜地望着我,

望得我心裡好不難過!

我的心兒早已在那大海里,

我只得由他們嫁了我的身子!

我嫁了還沒多少日子,

那天正孤孤凄凄地坐在大門里,

抬頭忽看見吉梅的鬼!——

卻原來真是他,他說,「錦妮,我如今回來討你。」

我兩人哭着說了許多言語,

我讓他親了一個嘴,便打發他走路。

我恨不得立刻死了,——只是如何死得下去!

天呵!我如何這般命苦!

我如今坐也坐不下,哪有心腸紡紗。

我又不敢想着他,

想着他可是一樁罪過。

我只得努力做一個好家婆。

我家老洛伯他並不曾待差了我。

(完)

(跋)我七年前在美國做Fresh man時曾讀此詩。今年在北京大學教一點鍾的英國詩,一日重讀此詩,至八九兩章,幾乎掉下淚來。那天晚上,遂把它翻成白話。只可惜譯詩大不容易,我費了多少心思,終覺得有些辜負了原文之處。我只好把原文刻在下面,請列位懂英文的看官自己去賞鑒罷。

AULD ROBIN GRAY

When the sheep are in the fauld, and the kye at hame, And a'die world to rest are gane, The waes o'my heart fa 'in showers frae my e'e, While my gudeman lies sound by me.

Young jamie lo, ed me weel, and sought me for his bride; But saving a croun he had naething else beside ;To make the croun a pund, young Jamie gaed to sea; Aud the croun and the pund were baith for me.

He hadna been awa'a week but only twa.

When my father brak his arm, and the cow was stown awa ;My mother she fell sick, and my Jamie at the sea.

And auld Robin Gray came a-courtin'me.

My father couldna work, and my mother couldna spin ;I toil'd day and night, but their bread I couldna win ;Auld Rob maintain'd them baith, and wi ,tears in his e'e Said, Jennie, for their sakes, o,mrry me!

My heart it said nay;I look'd for Jamie back ;

But the wind it blew high, and the ship il was a wrack ;His ship it was a wrack-why didna Jamie dee?

Orwhy do I live to cry, wae's me?

My father urgit sair:my mother didna speak ;

But she look'd in my face till my heart was like to break ;They gi'ed him my hand, but my heart was at the sea ;Sae auld Robin Gray he was gudeman to me.

I hadna been a wife a week but only four, When moumfu'as I sat on the stane at the door, I saw my Jamie's wraith, for I couldna think it he, Till he said, I'm come hame to marry thee.

0sair, sair did we greet, and muckle did we say; We took but ae kiss, and I bad him gang away ;

I wish that I were dead, but I'm no like to dee ;

And why was I born to say, wae's me?

I gang like a ghaist, and I carena to spin;

I dauma think on Jamie, for that wad be a sin ;

But I ,11do my best a glide wife aye to be, For auld Roain Gray he is kind unto me.

Lady A.Lindsay

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

傅斯年

三年以前,英國雜志名《十九世紀與其後》者(The Nineteenth century and after),載一推論東方民性之文。作者姓名與其標題,今俱不能記憶,末節厚非東方文明,印吾心識上者,歷久不滅。今舉其詞,大旨謂:

東方學術,病癇生於根本。衡以亞利安人之文明,則前者為無機,後者為有機,前者為收斂,後者為進化。質言之,東方學術,自其胎性上言之,不能充量發展。倘喀郎(Chalons)之役,都爾(Tours)之軍,條頓羅甸敗北,匈奴或大食勝者,歐洲榮譽之歷史,將隨羅馬帝國以覆亡。東方強族,纂承統緒,斷不能若日耳曼人,儀型先民,與之俱進。所謂近世文明者,永無望其出於亞細亞人之手。世間之上,更不能有優於希臘,超於羅馬之政化。故亞利安族戰勝異族,文明之戰勝野蠻也,適宜文明戰勝不適文明也。

逐錄此言,以啟斯篇。當日拘於情感,深憤其狂悖。及今思之,東方思想界病中根本之說,昭信不誣。縮東方之范圍,但就中國立論,西洋學術,何嘗不多小誤,要不如中國之遠離根本,彌漫皆是。在西洋謬義日就減削,伐謬義之真理,日興不已。在中國則因仍往貫,未見斬除,就令稍有斬除,新除謬又將代興於無窮。可知中國學術,一切誤謬之上,必有基本誤謬,為其創造者。凡一切誤謬所由生成,實此基本誤謬為之潛率,而一切誤謬不能日就減削,亦惟此基本誤謬為之保持也。今欲起中國學術思想界於較高之境,惟有先除此謬,然後從此基本誤謬以生之一切誤謬,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欲探西洋學術思想界之真域,亦惟有先除此謬,然後有以相容,不致隔越。欲知歷來以及現在中國學術思想界之狀況何若,亦惟有深察此弊之安在,然後得其實相也。

至於此種誤謬,果為何物,非作者之陋所能盡量舉答。姑就一時覺察所及,說談數端,與同趣者共商榷焉。

一、中國學術,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轉多,前者謂之科學,後者謂

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歷來號稱學派者,無慮數百,其名其實,皆以人為基本,絕少以學科之分別,而分宗派者。縱有以學科不同,而立宗派,猶是以人為本,以學隸之,未嘗以學為本,以人隸之。弟子之於師,私淑者之於前修,必盡其師或前修之所學,求其具體。師所不學,弟子亦不學;師學數科,弟子亦學數科;師學文學,則但就師所習之文學而學之,師外之文學不學也;師學玄學,則但就師所習之玄學而學之,師外之玄學不學也。無論何種學派,數傳之後,必至黯然寡色,枯槁以死。誠以人為單位之學術,人存學舉,人亡學息,萬不能孳衍發展,求其進步。學術所以能致其深微者,端在分疆之清。分疆嚴明,然後造詣有獨至。西洋近代學術,全以學科為單位,苟中國人本其「學人」之成心以習之,必若柄鑿之不相容也。

二、中國學人,不認個性之存在,而以為人奴隸為其神聖之天職。每當辯論之會,輒引前代名家之言,以自矜重,以駭庸眾,初不顧事理相違,言不相涉。西洋學術發展至今日地位者,全在折中,於良心,胸中獨制標准。而以妄信古人依附前修為思想界莫大罪惡。中國歷來學術思想界之主宰,概與此道相反。治理學則曰,「纂承道統」,「輔翼聖哲,治文學則曰,「懼斯文之將墜,宣風聲於不泯。」治朴學則曰,「功莫大於存古。」是其所學之目的,全在理古。理古之外,更無取於開新,全在依人,依人之外,更無許乎獨斷。於是陳陳相因,非非相衍,謬種流傳,於今不沫。現於文學,則以仰纂古人為歸宿;現於哲學,則以保持道統為職業;現於倫理,則忠為君奴,孝為親奴,節為夫奴,親親為家族之奴。質而言之,中國學術思想界,不認有小己之存在,不許為個性之發展。但為地下陳死之人多造送葬之「俑」,更廣為招致孝子賢孫,勉以「無改於父之道」。取物以譬之,猶之地下之隧宮,亦猶之地上之享廟,陰氣森森,毫無生趣。導人於此黑暗世界,欲其自放光明,詛可得耶?

三、中國學人,不認時間之存在,不察形勢之轉移。每立一說,必謂行於百世,通於古今。持論不同望空而談,思想不宜放之無涯之域。欲言之有當,思之由軌。理宜深察四周之情形,詳審時代之關系。與事實好合無間,親切著明,然後免於漫汗之談,詔人而信已。故學說愈真實者,所施之范圍愈狹,所合之時代愈短。中國學者,專以「被之四海」「放之古今」為貴,殊不知世上不能有此類廣被久延之學說,更不知為此學說之人,導人浮淺,貽害無窮也。

四、中國學人,每不解計學上分工原理(Divisson of Labur),「各思以其道易天下」。殊類學術,皆一群之中,所不可少,交相為用,不容相非。自中國多數學人眼光中觀之,惟有已之所肄,卓爾高標,自余藝學,舉無足采。宋儒談倫理,清儒談名物,以范圍言,則不相侵陵,以關系言,則交互為用。宜乎各作各事,不相議譏。而世之號稱漢學者,必斥宋學於學術之外,然後快意。為宋學者,反其道以待漢學。壹若世

上學術,僅此一家,惟此一家可易天下者。分工之理不明,流毒無有際涯。舉其葷著者言之:則學人心境,造成褊淺之量,不容殊已,賤視異學。莊子謂之「各思以其道易天下」。究之,天下終不可易,而學術從此支離。此一端也。其才氣大者,不知生有涯而知無涯,以為舉天下之學術,皆吾分內所應知,「一事不知,以為深恥」。所學之范圍愈廣,所肄之程度愈薄,求與日月合其明,其結果乃不能與燔火爭光。清代學者,每有此妄作。惠棟錢大昕諸人,造詣所及,城不能泯滅。獨其無書不讀,無學不肄,真無意識之尤。倘縮其范圍,所發明者,必遠倍於當日。此又一端也,凡此兩者,一褊狹而一龐大,要皆歸於無當。不知分工之理,誤之誠不淺也。

五、中國學人,好談致用,其結果乃至一無所用。學術之用,非必施於有政,然後謂之用,凡所以博物廣聞,利用成器,啟迪智慧,熔陶德性,學術之真用存焉。中國學人,每以此類之大用為無用,而別求其用於政治之中。舉例言之。細繹封建之理,評其得失,固史學當家務之急,若求封建之行於後世,則謬妄矣。發明古音,亦文學界之要舉,若謂「聖人復起,必舉今日之音反之醇古」,則不可通矣,歷來所謂讀書致用,每多此類拘滯之談。既強執不能用者而用之,其能用者,又無術以用之,亦終歸於不能用。蓋汗漫之病,深入肌髓,一經論及致用之方,便不割切,勢必流入浮泛。它姑不論,但就政學言之,政學固全在乎致用者。歷來談政之土,多為龐大之詞,絕少切時之論。宋之陳同甫葉水心,清之龔定庵魏默深,皆大言炎炎,憑空發抒,不問其果能見諸行事否也。今日最不可忽者:第一,宜知學問之用,強半不在見於行事,而施於有政者尤稀。第二,宜於致用之道,審之周詳,勿復汗漫言之,變有用為無用也。

六、凡治學術,必有用以為學之器。學之得失,惟器之良劣足賴。西洋近世學術,發展至今日地步者,誠以邏輯家言,詣精緻遠,學術思想界為其率導,乃不流於左道也。名家之學,中土絕少,魏晉以後,全無言者。即當晚周之世,名家當塗,造詣所及,遠不能比德於大秦,更無論於近世歐洲。中國學術思想界之沉淪,此其一大原因。舉事實以言之:墨家名學,「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引古人之言以為重,邏輯所不許者。墨子立「辯」,意在信人,而間執反對者之口,故有取於此,立為「第一表」。用於辯論則可,用於求真理之所在,真理或為往古所囿。魏晉以後,印度因明之學人中國,宜乎為中國學術之助矣。然因明主旨,在護法,不在求知。所謂「世間相違」,「自教相違」者,邏輯不以為非,而因明懸為厲禁。舊義不許自破,世間不許相違,執此以求新知識。詬有得者,談名學者,語焉不精,已至於此,若全不解名學之人,持論之無當,更無論矣。余嘗謂中國學者之言,聯想多而思想少,想象多而實驗少,比喻多而推理少。持論之時,合於三段論法者絕鮮,出之於比喻者轉繁,比喻之在中國,

自成一種推理式。如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前辭為前提,後辭為結論,比喻乃其前提,心中所欲言乃其結論。天之二日,與民之二王,有何關系。說者之心,欲明民之無二王,而又無術以證之,遂取天之一日,以為譬況。壹若民之所以無二王者,為天之無二日故也。此種「比喻代推理」,宜若不出於學者之口,而晚周子家持論,每有似此者。孟子與告子辯「生之為性」,而取喻於「白羽」「白雪」之「白」,徑執「白」之不為「白、以斷「生」之不為「性」,此其曲折旋轉,雖與「天無二日」之直下者不同,而其借成於比喻,並無二道。操此術以為推理之具,終古與邏輯相違,學術思想,更從何道以求發展?後代論玄學者,論文學者,論政治者,以至乎論藝術者,無不遠離名學,任意牽合。詞窮則繼之以聯想,而詞不可盡;理窮則濟之以比喻,而理無際涯。凡操敘之士,洋洋灑灑,動成數千言者,皆應用此類全違名學之具,為其修學致思之術,以成其說,以立其身,以樹其名。此真所謂病癇生於心脾,厲氣遍於骨髓者。形容其心識思想界,直一不合實際,不成系統。汗漫支離,恍惚窈冥之渾沌體而已。

七、吾又見中國學術思想界中,實有一種無形而有形之空洞間架,到處應用。在政治上,固此空洞架子也;在學問上,猶此空洞架子也;在文章上,猶此空洞架子也;在宗教上,猶此空洞架子也;在藝術上,猶此空洞架子也。於是千篇一面,一同而無不同。惟其,到處可合,故無處能切合也。此病所中,重形式而不管精神,有排場不顧實在。中國人所想所行,皆此類矣。

上來所說,中國學術思想界根本上受病諸端,乃一時感覺所及,率爾寫出,未遑為系統之研究,舉一遺萬,在所不免。然余有敢於自信者,則此類病癇,確為中國學術思想界所具有,非余輕薄舊遺,醉心殊學,妄立惡名,以厚誣之者。余尤深察此種病魔之勢力,實足以主宰思想界,而主宰之結果,則貽害於無窮。余黨謚中國政治宗教學術文學以惡號,聞者多怒其狂悖。就余良心裁判,雖不免措詞稍激,要非全無所謂。請道其謚,兼陳其旨,則「教皇政治」,「方士宗教」,「陰陽學術」,「偈咒文學」是也。何謂教皇政治?獨夫高居於上,用神秘之幻術,自衛其身,而氓氓者流,還以神秘待之。政治神秘,如一詞然,不可分解。曾無人揭迷發覆,破此神秘,任其稱天而行,制人行為,兼梏人心理,如教皇然。於是一治一亂,互為因果,相衍於無窮,歷史黯然寡色。自秦以還,二千年間,盡可縮為一日也。何謂方士宗教?中國宗教,原非一宗,然任執一派,無不含有方士(即今之道士)渾沌支離惡濁之氣。佛教來自外國,宜與方士不侔。學者所談,固遠非道士之義。而中流以下,社會所信仰之佛教,無不與方士教義相糅,臭味相雜。自普通社會觀之,二教固無差別。但存名稱之異,自學者斷之,同為渾渾噩噩初民之宗教。教義互竊互雜,由來已久。今為之總稱,惟

有謚為方士的宗教,庶幾名實相稱也。何謂陰陽學術?中國歷來談學術者,多含神秘之作用。陰陽消息之語,五行生剋之論,不絕於口。舉其著者言之,鄭玄為漢朝學術之代表,朱熹為宋朝學術之代表,鄭氏深受緯書之化,朱氏堅信邵雍之言。自吾黨觀之,談學術至京焦虞氏《易說》《皇極經世》《潸虛》諸書,可謂一文不值,全同夢吃。而歷來學者,每於此大嚼不厭。哲學,倫理,政治(如「五帝德」「三統循環」之說是),文學(如曾氏古文四象是)及夫一切學術,皆與五行家言,相為雜糅。於是堪輿星命之人,皆被學者儒士之號,而學者亦必用術士之具,以成其學術,以文其淺陋,以自致於無聲無臭之境。世固有卓爾自立,不為世風所惑者,而歷來相衍,惟陰陽之學術為盛也。何謂偈咒文學?中國文人,每置文章根本之義於不論,但求之於語言文字之末。又不肯以切合人情之法求之,但出之以吊詭,駢文之澀晦者,聲韻神情,更與和尚所誦偈辭咒語,全無分別。為碑誌者,末綴四言韻語。為贊頌者亦然。其四言之作法,直可謂與偈辭咒語,異曲同工。又如當今某大名士之文,好為駢體,四字成言,字艱意晦,生趣消乏,真偈咒之上選也。吾輩誠不宜執一派之文章,強加惡謚於中國文學,然中國文學中固有此一派,此一派又強有勢力,則上薦高號,亦有由矣。(又如孔子,老子,子思,世所謂聖人也。而《易系》《老子》《中庸》三書,文辭渾沌,一句可作數種解法,《易系》《中庸》姑不具論,《老子》之書,使後人每托之以自樹義,漢之「黃老」托之,晉之「老莊」托之,方士托之,浮屠亦托之以為「化胡」之說,又有全不相干大野氏之子孫,「戲」謚為"元玄皇帝此固後人之不是,要亦老子之文,恍惚迷離,不可捉摸,有自取之咎也)凡此所說,焉能窮丑相於萬一,又有心中欲言,口中不能者。舉一反三,可以推知受病之深矣。今試問果以何因受病至此,吾固將答曰,學術思想界中,基本誤謬,運用潛行,陷於支離而不覺也。

今日修明中國學術之急務,非收容西洋思想界之精神乎?中國與西人交通以來,中西學術,固交戰矣。戰爭結果,西土學術勝,而中國學術敗矣。然惑古之徒,抱殘守缺猶如彼,西來藝學,無濟於中國又如此。推察其原,然後知中國思想界中,基本誤謬,運用潛伏,本此誤謬而行之,自與西洋思想打格不入也。每見不求甚解之人,一方未能脫除中國思想界渾沌之劣質,一方勉強容納西洋學說,而未能消化。二義相盪,勢必至不能自身成統系,但及惆恍迷離之境,未臻親切著明之域。有所持論,論至中間,即不解所謂,但聞不相聯屬之西洋人名學名,佶屈辭牙,自其口出,放之至於無窮,而辯論終歸於無結果。此其致弊之由,豈非因中國思想界之病根,人於肌髓,牢不可破?渾沌之性,偕之以具成,浮泛之論,因之以生衍。此病不除,無論抱殘守缺,全無是處,即託身西洋學術,亦復百無一當。操中國思想界之基本誤謬,以研西土近世之科學哲學文學,則西方學理,頓為東方誤謬所同化,數年以來,「甚囂塵上」

之政論,無不借重於泰西學者之言。嚴格衡之,自少數明達積學者外,能解西洋學說真趣者幾希。是其所思所言,與其所以騰諸簡墨者,猶是。帖括之遺腔,策論之思想,質而言之,猶是籠統之舊腦筋也。此籠統舊腦筋者,若干基本誤謬活動之結果。凡此基本誤謬,造成中國思想界之所以為中國思想界者也,亦所以區別中國思想界與西洋思想界者也。惟此基本誤謬為中國思想界不良之特質,又為最有勢力之特質,則欲澄清中國思想界,宜自去此基本誤謬始。且惟此基本誤謬分別中西思想界之根本精神,則欲收容西洋學術想想。以為我用,宜先去此基本誤謬,然後有以不相左耳。

未有生物以前之地球

王星拱

宇宙萬物,遞變不已。推陳出新,無時或同。今日之地球,非復昔日之地球。今日之生物,非復昔日之生物。今日之人類,非復昔日之人類。故吾人慾求生存於現今之世界,必依現今之環境為轉移。若必取其適宜於過去之環境者,強而行之,勢必鑿柄兩不相入,有礙於進化,即有礙於生存。蓋進化者無它,即因環境之變而亦變,以求其新式之生存而已。茲將來有生物以前地球之情形,先為約略言之。足征地球今昔之不同,是亦進化明證之一端也。

欲知地球未有生物以前之情形,必先知地球之原始。解釋此問題者,有二說存焉。一日「火雲說」。一日「隕星說」。

火雲說曰,太陽系之太陽,及其八大行星,與其餘之小者(數約五百餘),其初實為一火雲。或譯火雲星。火雲者,乃天空中煙端有光之物,以望遠鏡窺之,不能分為散星者也(其能分為散星者。謂之「星叢」)。今就成太陽系之火雲言之,其質為氣體,形略圓如球。球心物質,或較蒙密。嗣後即成太陽之部分也,繞軸自轉,其所據之體積,較現今海王星之軌道所包擴者尤大。逐漸失其熱於天空,故體積收縮。因體積之收縮,故自轉之速率增加。因自轉之速率增加,故其中物點,所受之離心力加大。而以在赤道面者為尤甚。至離心力過大之時,向心力(與地球之地心攝力同)不能制之,故赤道面處之部分,遂分出而成環。其在內之未分出者,復因失熱而收縮,而增加其自轉之速率,而加大其離心力,於是復分出其赤道面處之部分而成第三環。其在內之未分出者,重演如前。分出之環,即行星之嘴矢也。就分出之環而言之,其體積因失熱而收縮,自氣體漸變為液體。若環之各部之收縮,平勻無別,則散成多數小球。木火二星軌道之間之百十小行星,即緣此而成者。然當環之失熱之時,其各部之收縮,恆難一律,其收縮較速之部,遂吸攝其收縮較緩之部,而成一大環。地球其一也,當環尚未分出之時,成此環之物點,隨火雲全體而轉。及環既分出之後,環之體積,繞火雲中心而轉。故成球後,仍繞火雲中心而轉。此行星之公轉所由來也。當行星成立

之初,隨火星全體之自轉而亦自轉,且因收縮而增加其自轉之速率。此行星之自轉所由來也。當此之時,行星之體質,尚與火雲相等。復以火雲分出行星之法,而分出衛星。如地球之衛星為月,是也。

是說也,創於康德,修於拉布烈司,甚美而完。太陽系中大小行星,皆繞太陽而轉,同一方向,且同在一平面之中。即衛星之繞行星而轉,亦同一方向,亦同在一半面之中(惟天王星之衛星,其軌道之平面甚斜)。又太陽中之原質與地球所有之原質皆同。以分光鏡考之,了焉不爽。蓋太陽與地球,同出於一火雲,故其原質皆同。皆此說之證也。(以上所言與各行星之現象,皆相符合。惟慧星不在此例。然慧星實自外界攙入,非太陽系所固有,故當作別論也)

依此說而求之,火雲收縮,分出行星,其中心遂成太陽。太陽仍失熱於天空。地球所分受者,僅二千兆分之一耳。然太陽之熱,何自而來,又為應解之問題也。或日,太陽赤熾,如熔鐵然,故能失熱。夫太陽既因赤熾而失熱,則太陽之溫度,每年必低數度,即每千年應低數千度。然以歷史所紀載者觀之,太陽之溫度未變也。是此說不足信也。或曰,太陽之熱,由化學能力輪變而生,如炭與氧化鋅,而生化學能力,輪變為熱者然。信斯言也,則太陽面之每平方英尺,必每日燃煤二十噸,始足償給太陽所失之熱。縱太陽全為煤構造而成,亦將消耗於數千年中(太陽之面積為五十九萬兆方英里)況太陽中之原質,不全為炭與輕乎。是此說不足信也。或曰,隕星繁多,赤熱如火,挾其所有之熱,而隕於太陽。太陽得隕星之熱,而失之於天空。夫既以隕星為供熱之儲。則太陽每年所收入之隕星,其總體積必與月相等,始足供之。然天文家所瞻測者,無此現象也。是此說又不足信也。夫太陽失熱不止,而其溫度如常。其中必有原理存焉。蓋太陽因失熱而收縮。然當其取縮之時,太陽中之各微點,必擁擠而相近,惟其擁擠而相近也,必吸收能力而行之。太陽所失之熱,即供此能力者也。故就此熱而言,太陽失之,太陽得之。故其溫度互古如常,至其輻射於各行星者,真不啻九毛之一毛耳。此為解釋「太陽溫度不變」之最近學說,與火雲說兩相吻合者。

隕星說曰,天空之星與火雲,及太陽系之太陽與各行星,皆隕星叢集而成者。隕星者,流散天空,體積較小之物也。落於地面,是為隕石。此種隕星,叢集成林。其每顆之行動,雖速而亂,無通例以該之。然歷時久速,則集小而成大。既成大矣,則全體之行動一律,例如集紊亂之水珠而成流水者然。如各行星,是也。是說創於勞基耳。

地球既成立後,自氣體漸變為液體。球外有氛圍氣包之,如現今之空氣。然此氛圍氣所含之物,不僅氮氧二氣已。也凡今日海洋之水,及其他沸點較低之化合物,皆蘊蓄於其中。因彼時球面溫度甚高,此種化合物,皆為氣體故也。因天空之溫度甚低,

故氛圍氣之外層,與天空相值處,漸失其熱,凝為液體而下降。及將抵球面之時,復受地球之熱,沸為氣體而上騰。然球面之溫度,漸因此而低矣。至球面溫度低至二千度或一千五百度時,其熔點較高之化合物,如硅酸鋁及硅酸鈣等(石中最多之物)。凝為固體之薄皮,包布球面,是為地殼之濫觴。因球面失熱不止,故地殼加厚。地心之熱,至此漸為地殼所阻,不能上達於氛圍氣。故氛圍氣中,所有沸點較高之化合物,漸凝結而歸球面。又地殼因失熱而收縮,凸凹生焉,罅隙出焉。地殼內之液體,遂沖激地殼而橫流,是為最初之火成石。然球面之失熱,仍恆緩而無間也。故氛圍氣中之水,凝為液體,下降地面而包擴之,是為海洋。然此時海洋之溫度猶高,其所溶化之物質,較現今海洋所溶化者實多。於是施其化力動力於地殼,而生剝蝕與停積之效果。其停積者,是為最初之水成石。下此則可借化石而考求之矣。化石者,古時生物之代表也。將來當繁其大要言之,以明生物進化之理雲。

隨感錄

(一)

學術何以可貴,曰,以牖吾德慧,厚吾生。文明之別於野蠻.人類之別於其它動物也,以此。學術為吾人類公有之利器,無古今中外之別,此學術之要旨也。必明乎此,始可與言學術。盲目之國粹論者,不明此義也。吾人之於學術,只當論其是不是,不當論其古不古;只當論其粹不粹,不當論其國不國,以其無中外古今之別也。中國學術,隆於晚周,差比歐羅巴古之希臘。所不同者,歐羅巴之學術,自希臘訖今,日進不已。近數百年,百科朋興,益非古人所能夢見。中國之學術,則自晚周而後,日就衰落耳。以保存國粹論,晚周以來之學術,披沙豈不可以得金。然今之歐羅巴,學術之隆,遠邁往古。吾人直徑取用,較之取法二千年前學術初興之晚周、希臘,誠勞少而獲多。猶之欲得金玉者,不必舍五都之市而遠適迂道,披沙以求之也。況夫沙中之金,量少而不易識別。彼盲目之國粹論者,守缺抱殘,往往國而不粹,以沙為金,豈不更可憫乎?

吾人尚論學術,必守三戒:一曰勿尊聖。尊聖者以為群言必折中於聖人。而聖人豈耶教所謂全知全能之上帝乎?二曰勿尊古。尊古者以為學不師古,則卑無足取。豈知古人亦無所師乎?犯此二戒,則學術將無進步之可言。三曰勿尊國。尊國者以為「鄙棄國聞,非勵進民德之道」。(用《重組中國學報緣起》之語)夫尊習國聞,曾足以勵進民德乎?國聞以外,皆不足以勵進民德乎?吾以為此種國粹論,以之勵進民德而不足,杜塞民智而有餘。(古人以尊國尊聖故,排斥佛教,致印度要典,多未輸入中國,豈非憾事?奈何復以此狹隘之眼光,蔑視歐學哉)

國粹論者有三派:第一派以為歐洲夷學,不及中國聖人之道,此派人最昏噱不可以理喻。第二派以為歐學誠美矣,吾中國固有之學術,首當尊習,不必舍己而從人也。不知中國學術差足觀者,惟文史美術而已。此為各國私有之學術,非人類公有之文明。即此亦必取長於歐化,以史不明進化之因果,文不合語言之自然,音樂繪畫雕刻,皆極簡單也,其它益智厚生之各種學術,歐洲人之進步,一日千里,吾人捷足追之,猶恐不及,奈何自畫。第三派以為洲人之學,吾中國皆有之。「格致古微」時代之老維新

黨無論矣。即今之聞人,大學教授,亦每喜以經傳比附科學,圖博其學貫中西之虛譽。此種人即著書滿家,亦與世界學術無所增益。反不若抱殘守缺之國粹家,使中國私有之文史及倫理學說,在世界學術史上得存其相當之價值也。例如今之妄人,往往舉《大學》「生眾食寡為疾用舒」之說,以為孔門經濟學。不知近世經濟學說,「分配論」居重大之部分,《大學》未嘗及之。即「生產論」及「消費論」中,贊其勞力與時間問題,原則紛繁,又豈「生眾食寡為疾用舒」之簡單理論所可包括。不但不能包括,且為「生產過剩」之原則所不容。倘執此以為經濟學,何異據《難經》以言解剖,據《內經》以言病理,據《墨經》以言理化,據毛詩楚詞以言動植物學哉?

(獨秀)

(二)

世人攻擊國會議員最大之罪狀有二:一日搗亂,一曰無用。所謂搗亂者,大約以其時與政府沖突,或自相沖突。所謂無用者,大約以其未嘗建立利國福民之事業。為此言者,蓋不知國會之為何物也。國會唯一之責任與作用無它,即代表國民監督行政部之非法行動耳。此外固無事業可為,安得以有用無用評判之耶?吾國會時與政府搗亂者,正以實行監督政府之非法行動,若大借款,若外蒙俄約,若宋案,若偽公民團圍攻議院事件,此之謂盡職,此之謂有用。其或自相沖突,亦因發揮民主政治之精神,與政府與黨相搏戰耳,此得謂之無用耶?國人須知國會之用處,正在搗亂。若夫不搗亂之參政院及今之參議院,斯真無用矣。

(獨秀)

(三)

上海某日報,曾著論攻擊北京大學設立「元曲」科目,以為大學應研求精深有用

之學,而北京大學乃竟設科延師,教授戲曲,且謂「元曲」為亡國之音。不知歐美日本各大學,莫不有戲曲科目。若謂「元曲」為亡國之音,則周秦諸子,漢唐詩文,無一有研究之價值矣。至若印度希臘拉丁文學,更為亡國之音無疑矣。此次北方發生之Pest,西醫曾以科學實驗之法,收養此種細菌,證明其喜寒而畏熱,乃無識漢醫,玄想以為北方熱症,且推源於火坑煤爐之故,不信有細菌傳染之說,妄立方劑。而北京各日報,往往傳載此種妖言,殊可駭怪!國人最大缺點,在無常識。新聞記者,乃國民之導師,亦竟無常識至此,悲夫!

(獨秀)

(四)

陰歷新年,一件最可怪的現象,即上海某書局所發售之《陞官圖》。某書局之支店分局,殆遍設於全國各重要都會,則其《陞官圖》銷行之數,銷行之范圍,吾意揣之,必亦可睹。此種事業自書賈方面觀之,以為不過一種營利之方法,以高尚之游戲品供給人民,原無損於道德,無害於教育。殊不知若追究其功用,弊害正無窮也。人之不能缺游戲娛樂,亦正如人之不能缺食飲呼吸。一般動物,莫不知先天的有游戲之傾向(試觀德國學者格魯司所着動物之游戲一書,徵引證據,至為繁博)。其中實含有教育訓練的意思,發達能力,備將來成長時生存之用。人類之好游戲,正為其重要之本能。而尤以兒童時代發展轉甚,造就將來處世合群之具。故吾人之所當深注意者,不在束縛游戲之本能,而在以適當之方法發揮獎勵之。所謂適當之方法者,即視其游戲之原理若何,果否有背於處世合群之旨也。吾所欲批判陞官圖者,正以其原理荒謬,不適用於兒童之游戲也。

第一,《陞官圖》之游戲,與人以定數之觀念,命運之迷信。骰子一擲,即分出德才功贓諸花樣。不費氣力,不俟心思智慧,竟能由學生步步高升,躍而為總長,為省長,為督軍為總統。於茲群綱紊亂,法律廢弛之時代,《陞官圖》或可作為吾族政法社會之寫影。奈何更以此狀態炫惑童稚,以此秘訣,傳授方興未艾之青年耶?游戲而不能使人運用心思筋力者,不能謂為好游戲。游戲而發達人之僥幸之心,命數之見者,更不能稱為好游戲。

第二,崇拜官僚,乃吾國一般人民之心理。詳究其源,有歷史上,風俗上,經濟上,政治上,種種之關系,吾今不暇彈述。此種觀念,流弊滋多,顧不能用全稱命題謂凡官僚皆惡,以不作官為德也。吾謂今日之官吏,對於自身,多無正確之觀念。以為是一位置,不知其為一職務;以為是一「差事」,不知其為政治制度中之一功能;以為官吏其物即是生存之目的,不知是一作事之機會。今人只知總長坐汽車,不知當籌划全國之行政;只知督軍可以壟斷一省之利益,不知有開拓地方教導人民之職務。《陞官圖》之大害,即是以種種埴赫之官職,導兒童以權利爭競之觀念,忘卻與諸官職相連帶之責任也。

第三,近人談教育者,多重在發達群性。故游戲之法,亦當然以游發揮群性者為上品。西洋各種游戲,如足球,庭球(四人合拍者),野球,網球,赫奇Hockey等等,莫不重在組織,視個人能力及組織之若何,定兩方之勝負。即如葉子戲之卜立奇,惠斯特,五百,亦以二人為一組(今日吾國盛行之朴克戲,最為下流,而吾親見吾國政客、官僚、買辦,與西國小販商於火車餐室中為之),有相互倚助之意。於此重要之意味,即誨人以互助,組織聯絡,諸種結群之妙決也。《陞官圖》者,發達個人權利之觀念。使兒童只知希冀為總統,而不知總統僅為行政中之一部分,與政治上其它諸部分有相依相助之關系。只知進一己之位置,不知當恃個人之道德的努力,友僚之同情的協助,乃能增進一己之位置也。

(孟和)

(五)

近日社會上最通用之一名詞,使吾厭煩不置者,即是「留學生」三字。此語在英文中,本無字與之適合,而一般輒用「歸來之學生」,亦不知創自何人。吾意彼邦學說派之文學家,未肯用此生硬不通之名詞也!留學生!留學生!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或在東京,或在西京,或在紐約,或在芝加角,或在倫敦,或在巴黎,或在柏林,或在冥亨,其形形色色,至為不齊,其種種活動,至為駁雜。詛能以留學生一語悉包括之耶?及其歸來也,吾亦見之矣。或在西比利亞之急行車中,或在金山斐律賓間,或馬賽上海間回航船之甲板上,其意氣,其態度,其言論,其懷抱,今固猶宛然在吾

目前也。及其足既降於正陽門前之月台上,浮泛於北京之潮流中,留學生之官銜名,呼聲最高,而留學生之實質真能,愈益不可捉摸。然則留學生果何屬?社會上之一特殊種類歟?官制上之一種新出身歟?謀事用之一種新履歷歟?訃聞上之新官銜歟?

留學生最簡單之界說,即曾到過海外之意。曾為學生與否,曾從事學問與否,曾得到真學問與否,果能用其所學以濟世與否,概不可知,要亦不必為今日所謂留學生必備之資格也。吾曾見吾國國立大學三數英秀之才,其學問,其眼光,其見解,其思想,其德行,遠出所謂留學生之上。其不及留學生者,即未能常用西餐,乘自動車,散步於通衢,boulevard或流連於跳舞場而已。旅遊最能增擴見聞,進益知識。某廚丁滯留於歐洲者十餘載,歸來詢其所知,惟有魚肉蔬菜之名及價值。並西語且未能嫻熟,更何論彼邦文學界之明星若Bernard Shaw, H.G.Wells, Anatole France, Sudermann 諸氏乎!噫!

(孟和)

(六)

某西友新自綏遠歸,招余晚餐,告我曰:「關外村落,十室十空。土匪先來,官兵繼至。二者之目的皆同,惟來去非同時耳,於是民皆去為匪。無業之民,遇招兵時,投充步兵。步兵跋涉,困憊殊甚,逃而為匪。為匪有所獲,購馬一匹,投充騎兵。(該處騎兵,馬皆士卒自備,此似大歐洲中古武士之風)月得洋十五元!票洋現洋各半!一旦餉精不給,復投歸匪。寇賊出後之鄉,官吏當若局振作勤勞,以保民為己任,而其人又多來自江南諸省。老態龍鍾,氣志頹靡,塞外之氣候飲食,諸多不慣,困守邊野,惟冀優差之早至,更何能希其為人民,興利除害乎?」

(孟和)

(七)

近來甚病,《新青年》四卷四號將出版,幾乎不能撰稿以應。一日,體熱極高,頭昏腦痛之際,恍惚有這一種人物,活現於我眼前——

這等人,雖然不在政界,而其結合團體,互相標榜,互相呼應,互相指使之能力,對於所在之一界,實不啻政界中「全盛時代之督軍」!其中心點則在上海,羽黨散布於四處。

這等人,恆以「融會中西,斟酌新舊」八字為其營業之商標!然其舊學問,固未嘗能做得一篇通順之文字;其新學問,亦什九未能讀畢日本速成師范之講義。以此之故,彼輩雖日日倡言保存國粹,灌輸新知,而其結果,則凡受彼輩熏陶者,文字必日趨於不通,知識必日趨於浮淺。問其故,則曰:「高深之舊學,與玄妙之新知,均非普通人所能領受。我但致力於『普及』而已。"嗚呼!何顏之厚!諸公縱善於文過,豈能以一手掩盡天下目,以為中國四萬萬人中,竟無一人能在諸公之大著作中,於文字上指斥其不通,於材料上指斥其陳腐敷衍耶?

這等人,亦有時自知其陋,故每與兩種「洋貨」種是不學無術,而喜出風頭之「洋翰林」,一種是在華經營滑頭的名譽事業之「Moneymaker」——相遇,必力與周旋,以資借重。而兩種洋貨,亦有藉助於此等人處。物以類聚,聲勢益大,其結果遂益形其非驢非馬,不成事體。蓋第一種洋貨,固未能在外洋學得什麼;第二種洋貨,又悉為外洋學術界思想界所吐棄不屑稱道之人物!

這等人,時時在營業上變更節目。這一月是提倡什麼,那一月又提倡什麼。(都是本其一知半解的眼光,向日本書上剽竊了些皮毛)開會討論咧,雜志報紙的鼓吹咧,招了人傳習咧,報部通飭全國試辦咧,朝三暮四,鬧得天花亂墜。其實他們本身既沒有明白,所提倡的東西,究竟有何真義。更沒有顧到提倡以後,有無成效,不過胡哄一下,熱熱場面,像上海新世界出賣「活怪」一般!

這等人,倘見中國原有的東西,為外國人所賞識,他們便大大的提倡,當作國粹。(其為國粹與否,應當自己辨別,決不能取決於外人)即如自以為能講老莊哲學的某君。看見日本有人講究中國「丹田」「泥丸宮」之說,他便極意提倡,鬧得一班信徒,

也有傷風咳嗽的,也有大便帶血的,也有打噎放屁的。而某君卻已得了個「衛生哲學家」的頭銜,竟有人稱他「呂仙」了!記得吳稚暉先生的《肥庵客座談話》里,說有一個瑞典人,因為迷信中國老莊之學,竟要吸起鴉片來,以實行其自然主義,假使「呂仙」知道了這件事,也許要著一部書,提倡吸鴉片煙哩!

此外還有許多東西,本應寫出,只因頭痛已極,不能再寫,姑且把他結束起來!

總而言之,這等人自己頭腦不清,全無知識,所以要藉著「普及」二字,一壁是自掩其丑,一壁是拒絕有知識的人,使「優勝劣敗」的公例,不能適用於中國。這是小人的慣技,不足深責。

所可怪者,這等人既然藉著「普及」二字來愚人——我並不是說世間「普及」二字可以消滅,但以為這等人拿「普及」二字來限制高等學術思想的進步,那便是荒謬絕倫——人家亦甘受其愚,把「庸人」看作「偉人」,而自居於「小庸人」之列,弄得十幾年來,各種思想學術,都是半死不活,全無進步。難道中國人的腦筋,竟全被Devil迷昏了不成?

今日之中國,不必洪憲臨朝,宣統復辟,已有岌岌可危之勢,然以救國的根本事業,交託在這等人手裡,恐怕未必靠得住罷!

我病中的感想是如此。諸位看了,請平心想想,究竟有些道理沒有,說中了一兩句沒有?

(半農)

通信

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

獨秀先生:

先生前此著論,力主推翻孔學,改革倫理,以為倘不從倫理問題根本上解決,那就這塊共和招牌一定掛不長久。(約述尊著大意恕不列舉原文)玄同對於先生這個主張,認為救現在中國的唯一辦法。然因此又想到一事:則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

中國文字,衍形不衍聲,以致辨認書寫,極不容易,音讀極難正確。這一層,近二十年來很有人覺悟。所以創造新字,用羅馬字拼音等等主張,層出不窮。甚至於那很頑固的勞玉,初也主張別造「簡」字,以圖滅省識字之困難。除了那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要利用此等文字,顯其能做「駢文」「古文」之大本領者,殆無不感現行漢字之拙劣,欲圖改革,以期便用,這是對於漢字的形體上施攻擊的。

又有人說:固有的漢字,固有的名詞,實在不足以發揮新時代之學理事物。於是有造新字者,有造新名詞者,有直用西文原字之音而以漢字表之者,如「薩威稜帖」「迪克推多」「暴哀考脫」「札斯惕斯」之類,有簡直取西文原字寫入漢文之中者。種種辦法,雖至不同,而其對於固有的漢字和名詞認為不敷用之見解則一,這是對於漢字的應用上謀補救的。

以上兩種見解,固然都有理由。然玄同今日主張廢滅漢文之理由,尚不止此。

玄同之意以為漢字雖發生於黃帝之世,然春秋戰國以前,本無所謂學問,文字之用甚少。自諸子之學興,而後漢字始為發揮學術之用。但儒家以外之學,自漢即被罷黜。二千年來所謂學問,所謂道德,所謂政治,無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學說。所謂《四庫全書》者,除晚周幾部非儒家的子書外,其餘則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書:「經」不待論,所謂「史」者,不是大民賊的家譜,就是小民賊殺人放火的賬簿,如所謂「平定什麼方略」之類。「子」「集」的書,大多數都是些「王道聖功」「文以載

道」的妄談。還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謬絕倫。說什麼「關帝顯聖」,「純陽降壇」,「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話。其尤甚者,則有「嬰兒娓女」,「丹田泥丸宮」等說,發揮那原人時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來用漢字寫的書籍,無論那一部,打開一看,不到半頁,必有發昏做夢的話。此等書籍,若使知識正確,頭腦清晰的人看了,自然不至墮其玄中。若令初學之童子讀之,必致終身蒙其大害而不可救葯。

欲祛除三綱五倫之奴隸道德,當然以廢孔學為唯一之辦法。欲祛除妖精鬼怪,煉丹畫符的野蠻思想,當然以剿滅道教——是道士的道,不是老莊的道——為唯一之辦法。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惟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高閣之一法。何以故?因中國書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這兩類之書故。中國文字,自來即專用於發揮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故。

但是有人說:中國舊書雖不可看,然漢文亦不必廢滅,仍用舊文字來說明新學問可矣。此說似是而實非。既不廢漢文,則舊學問雖不講,而舊文章則不能不讀。舊文章的內容,就是上文所說的「不到半頁,必有發昏做夢的話」。青年子弟,讀了這種舊文章,覺其句調鏗鏘,娓娓可誦,不知不覺,便將為其文中之荒謬道理所征服,其中毒之程度,亦未能滅於讀《四書》《五經》及《參同契》《黃庭經》諸書。況且近來之賤丈夫動輒以新名詞附會野蠻之古義,如譯Republic為「共和」,於是附會於「周召共和」矣;譯Ethics為「倫理學」,於是附會於「五倫」矣。所以即使造新名詞,如其仍用野蠻之舊字,必不能得正確之知識,其故有二:(1)因國人的腦筋,異常昏亂,最喜瞎七搭八,穿鑿附會一陣子,以顯其學貫中西。(2)中國文字,字義極為含混,文法極不精密,本來只可代表古代幼稚之思想,決不能代表Lamark, Darwin以來之新世界文明。

至於有人主張改漢字之形式,即所謂用簡字羅馬字之類,而不廢漢語,以為形式既改,則舊日積污,不難洗滌。殊不知改漢字為拼音,其事至為困難°中國語言文字極不一致,一也;語言之音,各處固萬有不同矣,即文字之音,亦復紛歧多端,二也。製造國語以統一言文,實行注音字母以統一字音,吾儕固積極主張。然以我個人之懸揣,其至良之結果,不過能使白話、文言不甚相遠,彼此音讀略略接近而已。若要如歐洲言文音讀之統一,則恐難做到,即如日本之言文一致,字音畫一,亦未能遽期。因歐洲文字,本是拼音,日本雖借用漢字然尚有行了一千年的「五十假名」。中國文字,既非拼音,又從無適當之標音符號,三十六字母,二百O六韻,鬧得頭昏腦脹,充其極量,不過能考證古今文字之變遷而已,於統一音讀之事,全不相干。今欲以吾儕三數人在十年八年之內,告成字音統一之偉業,恐為不可能之事。又中國文言既多死語,且失之浮泛,而白話用字過少,文法亦極不完備,欲兼采言文,造成一種國語,

亦大非易事。於此可見整理言文及音讀兩事,已甚困難。言文音讀不統一,即斷難改用拼音。況漢文根本上尚有一無法救療之痼疾,則單音是也。單音文字,同音者極多,改用拼音,如何分別?此單音之痼疾,傳染到日本,日本亦大受其累。請看日本四十年來提議改良文字之人極多,而尤以用羅馬字拼音之說為最有力,然至今尚不能實行者,無他,即「音讀」之漢字不能祛除凈盡,則羅馬字必難完全實行也。吾以為改用拼音,至為困難者,此也。

即使上列諸困難悉數解決,漢字竟能完全改用拼音,然要請問,新理新事新物,皆非吾族所固有,還是自造新名詞呢,還是老老實實寫西文原字呢?由前之說,既改拼音,則字中不復含有古義,新名詞如何造法?難道竟譯Republic為Kung-huo,譯Et-nics為Lun-li-hsiih嗎?自然沒有這個道理。由後之說,既采西文原字,則科學哲學上之專門名詞,自不待言。即尋常物品,如Match, lamp, ink, pen之類,自亦宜用原文,不當復雲Yang-huo, Yang-teng, yang-meh-shue, yang-pih-teu;而dictator, boycott 之類,應寫原文,亦無疑義。如此,則一文之中,用西字者必居十之七八,而「拼音之漢字」不過幾個介連助嘆之詞,及極普通之名代動靜狀之詞而已。費了許多氣力,造成一種「拼音之漢字」,而其效用,不過如此,似乎有些不值得罷!蓋漢字改用拼音,不過形式上之變遷,而實質上則與「固有之舊漢文」還是半斤與八兩,二五與一十的比例。

所以我要爽爽快快說幾句話: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於識,不便於寫。論其字義,則意義含糊,文法極不精密;論其在今日學問上之應用,則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詞,一無所有。論其過去之歷史,則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斷不能適用於二十世紀之新時代。

我再大膽宣言道: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

至廢漢文之後,應代以何種文字,此固非一人所能論定。玄同之意,則以為當採用文法簡賅,發音整齊,語根精良之人為的文字ESPERANTO。

惟Esperanto現在尚在提倡之時,漢語一時亦未能遽爾消滅,此過渡之短時期中,竊謂有一辦法:則用某一種外國文字為國文之補助,此外國文字,當用何種,我毫無成見,照現在中國學校情形而論,似乎英文已成習慣,則用英文可也,或謂法蘭西為世界文明之先導,當用法文,我想這自然更好。而國文則限制字數,多則三千,少則二千(前於三卷四號中致先生一書,雲「以五千字為度」,今思未免太多),以白話為主,而「多多夾入稍稍通行的文雅字眼」。(此是先生答玄同之語,見三卷六號)期以

三五年之工夫,專讀新編的「白話國文教科書」,而國文可以通順。凡講述尋常之事物,則用此新體國文;若言及較深之新理,則全用外國文字教授。從中學起,除「國文」及「本國史地」夕卜,其餘科目,悉讀西文原書。如此,則舊文字之勢力,既用種種方法力求減殺,而其毒焰或可大減。既廢文言而用白話,則在普通教育范圍之內,斷不必讀什麼「古文」發昏做夢的話,或可不至輸入於青年之腦中。新學問之輸入,又因直用西文原書之故,而其觀念當可正確矣。

以上為玄同個人主張廢滅漢文之意見,及過渡時代暫行之辦法。

此外尚有一法,則友人周君所言者,即一切新學問,亦用此「新體國文」達之,而學術上之專名,及沒有確當譯語,或容易誤會的,都用Esperanto嵌入。這個意思:一層可以使中國人與Esperanto日漸接近;二層則看用「新體國文」編的科學書,究竟比看英法原文的容易些。我想此法亦好。此法吳稚暉先生從前也主張過的,其言曰:

中國文字,遲早必廢。欲為暫時之改良,莫若限制字數:凡較僻之字,皆棄而不用,有如日本之限制漢文。此法行,則凡中國極野蠻時代之名物,及不適當之動作詞等,皆可屏諸古物陳列院,以備異日作「世界進化史」者為料之獵取。所有限制以內之字,則供暫時內地中小學校及普通商業上之應用。其餘發揮較深之學理,及繁囁之事物,本為近世界之新學理新事物。若為限制行用之字所發揮不足者,即可拯入萬國新語(即Esperanto),以便漸攙漸多,將漢文漸廢,即為異日經用萬國新語之張本。(《新世紀》第四十號)

這個廢滅漢文的問題,未知高明以為何?如願賜教言,以匡不逮。如以為然,尤願共同鼓吹,以期此事之實行。本社同人,及海內志士,關於此問題,如有高見,不論贊成與反對,尤所歡迎。錢玄同1918年3月14日

吳先生「中國文字,遲早必廢」之說,淺人聞之,雖必駭怪而循之進化公例,恐終無可逃。惟僅廢中國文字乎?抑並廢中國言語乎?此二者關系密切,而性質不同之問題也。各國反對廢國文者,皆以破滅累世文學為最大理由。然中國文字,既難傳載新事新理,且為腐毒思想之巢窟,廢之誠不足惜。(康有為謂美國共和之盛,而與中國七相反,無能取法,其一即雲:「必燒中國數十之歷史書傳,俾無四千年之風俗,以為阻礙在康氏乃故作此語,以難國人。在吾輩則以為燒之,何妨?)至於廢國語之說,則益為眾人所疑矣。鄙意以為今日「國家」「民疾」「家族」「婚姻」等觀念,皆野蠻時代狹隘之偏見所遺留,根底甚深,即先生與仆亦未必能免俗,此國語之所以不易廢

也。倘是等觀念,悉數捐除,國且無之,何有於國語?當此過渡時期,惟有先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新名悉用原語,無取義譯;靜狀介連助嘆及普通名代諸詞,限以今語。如此行之,雖稍費氣力,而於便用進化,視固有之漢文,不可同日而語。先生謂為「還是半斤與八兩,二五與一十的比例」,恐未必然也。至於用西文原書教授科學,本屬至順。蓋學術為人類之公有物,既無國界之可言,焉有獨立之必要?先生及讀者諸君以為如何?謹復。

獨秀

獨秀先生所問「僅廢中國文字乎、抑並廢中國言語乎?」實是根本的問題。獨秀先生主張「先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的辦法,我極贊成,凡事有個進行次序。我以為中國將來應該有拼音的文字。但是文言中單音太多,決不能變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須先用白話文字來代文言的文字,然後把白話的文字變成拼音的文字。至於將來中國的拼音字母是否即用羅馬字母,這另是一個問題,我是言語學的門外漢,不配說話了。

論Esperanto

可敬之記者:

頃讀《新青年》四卷二號錢玄同先生之Esperanto通信一則,因更翻閱陶先生之信,並三卷四號錢先生之信,以及獨秀先生之答語數則。余均一一重視之。(會當譯示東西友人並各報社)余且認《新青年》為確有革新及改造中國少年之價值。謹先掬誠祝貴記者萬歲!並次第述其意見如下。

(一)陶先生之信與十年前之歐洲懷疑派同為應有之辯論。而歐人中尤以英人為排斥最力。(但據吳稚暉先生告我,略謂倫敦公園中,現且附有世界語傳習所雲)蓋彼邦人士,每自詡日光燭處,無不有英人之足跡,大有國際語舍英語其誰之概。(正與康有為輩欲以中文為世界通用文字,同一偏見)然國際語之當採用中立的人造語,世界學者早已公認之矣。諸君疑吾言乎?請證諸:

1915年各國代表會於Bonlogne-sur-Mer (法國)時有".Char en la unua tempo ne-

niu esploranto en la tuta mondo jam dubas pri tio, ke Lingvo intemacia povas estinur lingvo arta ……」"……國際語之必為人造語。舉凡現時曾經探討者莫有疑之……」之宣言。

陶先生如以其為人造的而輕忽之,試問世界各民族之文字,那一種是天授的而非

人造的?所謂歷史,多幾篇古體文而已。

所謂特質,吾國南北且不同,更何論乎各民族。

譯本之不若原本,豈獨世界語為然?惟世界語所讀Shakespear莎士比亞之傑作Hamleto《韓列德皇子》(1894年譯出,全書價現合華銀約只六角),據英國文學家言,是書之它國譯本,無有能及世界語譯本之佳者。(見Hachette黑許的書目提要)是可證明世界語文學上之價值矣。

至於功用一層,事實昭彰,不容疑惑。即就戰時而論,如德之戰事官電,法意之藍白皮書,紅十字會之指南書以及俘虜交通社等等,均實用世界語。曩年波斯某名人(因其為外人名字,不易記憶,故遂忘之)游英倫時,頗受三島文人學士之歡迎,其演說中有「吾東方國家,與西方政治不同,宗教不同,社會不同,思想不同。欲謀溝通東西,非世界語不為功」雲雲。然則又何嘗不宜於東方。1909年前後,吾國留法學生所辦之《科學與文學的雜志》,用世界語與中國文對譯者,有雲「世界語出世,是誠天授中國人以研究西學之利器」等語。而從事此志之編輯人,亦多法國之有名人物。嗟乎!吾人不自謀而他人助之,他人助之而自賊之,吾人其真欲自外於世界歟?

至謂意大利排斥世界語,又與事實不符。記得1914年三月至十一月,意大利在Genora開國家航海博覽會,其說明書且用世界語譯成,更印行一種紀念明信片,上獨標以世界語。此種國家的事業,豈有自相矛盾若此乎?況世界語之語尾有數種與意文相同外(陶先生正以世界語未采入東方文字為憾,豈有各國人反病其相同之理),其百分之七十為法文字。更何得謂為與意大利國語相肖似。

陶先生其或因輕視人造語而並未研究及此歟?其種種懷疑,即歐人較有價值之評論,亦大都已成陳跡。謂予不信,請讀1905年各國代表會之宣言。

」..kaj lingvo efektive finita, chiuflanke elprovita, perfekte vivipova kaj en chiuj kila-

toj pleje tauga montrighis nur unu sola linguo Esperanto, tial la amikoj de la ideo de lingvo in-temacin, konseiante ke teoria disputado konpukos al nenio kaj ke lacelo povas esti atingita nur per laborado praktika, jam de longe chiuj grupighis chirkau la sola lingvo Esperanto kaj labo-ras por ghia disuastigado kaj richigado de ghia literature)."」事實上已得結束。多方試驗,有完全生活之能力。各種關系,均屬適用者。只此惟一之世界語。凡表同情於國際語(普通名詞)者,熟知理論上之爭辯,全將消滅。而實力經營,目的自達。故久已合謀所以推廣之而發展其文學者。」

雖然,中國人盲從者多矣,與其盲從無寧抗爭。蓋事理以愈辨而愈明也。(世界語在中國尚多不明真相者,辨之為宜)我且謝謝陶先生。不有陶先生之一信,更何從得錢先生有力之爭,及獨秀先生通人之論也。幸陶先生尚有以教我。

(二)錢先生之信亦尚有商榷之處。先生之意,既以為專名詞寫原文,必難辦到。(原書理長句亦長。讀者可以覆按)何獨於已通用之「世界語」三字而棄之。必欲於華文中用Esperanto原名耶?我以為寫在那一種文字中,就從那一種文字寫去。此等專名詞,有何通不通之研究。譯音譯義,所謂已非本真矣。敢以先生之矛,刺先生之盾。未識先生以為何如?

再有一句話,要代為呼冤者。上海人(我非上海人,但常在上海知之較悉)提倡世界語之不得法。第一在教法不好,第二在受它種主義之利用。所謂僅僅提倡用世界語通信者,尚非事實。

(三)獨秀先生之答語有「暫置世界語而習法文。通法文者,習世界語甚易易也」雲雲。先生最明通,是以中國國語比世界語。譬如外人學中國語,應先學各地方之土白耶?抑宜先學明了之官話乎?吾友胡敦復君及亡友楊曾誥君等,均主張小學生宜先讀世界語,然後再各依其志願進求他種文字,亦正與先生等極端贊成加入世界語於高等小學,同一意也。

——記得昔年羅森堡拉丁學校校長有同樣之意見。略雲:「人類之性靈,不好學者多。然因為學校所強迫。故無論不熱心於學問,或反對學問者,均能獲得有用之知識。吾世界語之前途亦然,若欲文明各國,無一人不知此語。余可斷言之曰。

最適宜之場所……全球各學校。

最適宜之時間……各學生已讀本國語而未讀外國文之前。」

又曰:「余嘗見一書,顏曰『不下淚之拉丁文'。今世界語,不僅使學外國語者不下淚而已,且為學語言之橋梁,能渡學者由本國語以至外國語也。」

先生等於此事既經說出,豈有不望其實行之理,但須有切實易行之辦法,方不致空言無補。今姑擬其切要者如下。

第一,先加入師范學校,俾得有多數之世界語師資。

第二,宜特別注意於女子學校,因世界語於女子之短時期求學最為適宜。

第三,學校每藉口部章,宜由發起諸君請求教育官廳,於學校課程,先行修正。

第四,凡得有世界語教習者,一律改習世界語。但視地方情形,仍得授他種外國文。

第五,編訂合宜之世界語教科書兩種,(甲)師范用本,(乙)高小用本。

第六,另編漢譯之世界語字典一種。

以上關於世界語者。

(四)《新青年》之內容殊足當中國文學革新及傳布新思想之一大好機關。但國人知識幼稚,猶之辦學,須先得一地方之信抑。此種雜志,信仰者必多。吾愛《新青

年》,吾尤望《新青年》之能安全達到其目的也。

(五)新青年之體例有人主張將文字橫列。然第一步,正宜表示一種改良文字之程式,使大多數之文件(如公牘,報章,教科書等)易於學步。即以現今通行之直行文字。先加以一定之文法上記號,就習用之圈點,(錢先生所謂簡式)加以問號及呼號已足。總之事事從真實上做去方收效果。質諸記者以為何如?

匆遽不盡。敬頌著安。並祝《新青年》萬歲!

孫國璋拜啟

中華民國七年三月八日北京大學教員宿舍七號

先生所說的推行Esperanto的方法,我條條都贊成。以為凡主張提倡Esperanto者,當就其力之所能而依此行之也。至玄同主張直稱Esperanto而廢「世界語」之名者,並無深意,不過覺得新學名詞,用漢文譯義總是不甚適宜。(玄同系主張廢漢文者,本期內有致獨秀先生一書,詳論此事)況這「世界語」三個字系日本人所譯。日本人以前雖譯此名,而近來已改用譯音,作「工久卜」(日本人不特此名改用譯音,凡新學學者現亦漸漸改用譯音,其故總因漢字與新文明不能相接合也),是此名日本人亦已廢棄矣。若雲「寫在那一種文字中,就從那一種文字寫去」,則此Esperanto一字,吾知在英法德文之中,亦寫原名,不加譯改。英法德人用原名,日本人用假名譯音,中國人又何必定須譯義,作「世界語」三字乎?若謂中國亦可譯音,斯固亦成一說。惟漢字譯西音,不但不準,且筆畫繁多,書寫累贅,未可以日本之假名為例。並且已有妄人,竟於譯音之中,異想天開,別含一種可笑之意義,曰「愛斯不難讀」矣。「愛斯不難讀」固荒謬,即「世界語」亦不妥洽,且嫌多事,故鄙意以為直當稱為Esperanto。至玄同所謂「專名詞寫原文必難辦到」者,以其字形難識,音讀難知也。若E叩eranto,則我儕既主張提倡,自無不可寫原名之理。且必用原名,方見正確。鄙說前後並無矛盾,敬答先生。玄同詆上海地方教Esperanto之人為僅僅提倡用Esperanto通信,先生既熟知此輩,「代為呼冤」,則玄同之說或有過當。但此輩之教Esperanto不特無遠大之眼光,亦且無積極之辦法。玄同以為吾儕學中國以外之別種文字,不外乎三種目的。(1)要學了這別種文字去研究中國以外的新學問。(2)要學了這別種文字到外國去。到外國去的有兩種人。一、學生,這種人的目的還是與第(2)種一樣。二、外交官。(3)覺得漢文不甚適用,因此想研究別種文字來做漢文的代興物學Esperanto的目的,若講到(1)與(2),則其現在之用處,恐尚不能及英法德文。玄同以為最切要之目的實在(3)。而上海之教Esperanto者,恐未必懷此種目的。然猶可曰:「這是錢玄同一個人的目的,不能概諸人人。」然則上海人之提倡Esperanto,其目的或不在(3)而在

(1)矣。顧又未見設一Esperanto之圖書館。且據「世界語會消息」中所列,亦未見雲「世界語新出有某科學書,某哲學書,某文學書」也,則輸入新學一事,似乎又非上海諸公之目的矣。(我渴望學Esperanto者數年,渴望由Esperanto而得讀新學新理之書者亦數年。而翻中國關於Esperanto之報告,從無道及新出書籍者。去秋晤區聲白君,始得見莫斯科之Esperanto書店目錄,始知確有用Esperanto譯著之書籍)究竟上海諸公提倡Esperanto之目的何在乎?「我只見可與數十國人士通信」等語時時觸於我目,故雲「提倡通信」耳,率復。余不白。錢玄同一九一八年三月十三日

半年前,我曾寫信攻詆世界語。獨秀玄同兩先生都有辯辭。近又見有孫國璋先生在《北京大學》日刊上駁詰我昔日所論之點。孫君是以傳播世界語為己任的,所論自然極有價值。世界語之功用,在今日文明諸邦,已過討論之時代。而吾輩今猶以寶貴之光陰.討論此垂死之假言語。這正是中國文化思想後於歐美之一種表象。現以事忙,不能暢所欲言,只說二三點。

一、倫敦公園,我都到過,並未曾看見有世界語傳習所。若謂英人自視其國語為國際語,凡曾到過英國者,調查其外國語教授所,便知此語之誣。英人提倡世界語者,推「評論之評論」主筆W.T.Stead君。世界語之書籍,多在其社出版.昔余每日到學校必經其門。自W.T.Stead遇難於Titanic艦上,世界語界中遂失一好奇之老古董!

二、現在不學英文,而必欲讀莎士比亞之譯本,不知其意何居?敢問現代歐美諸大文豪,大詩家,大劇作家,亦皆有世界語之譯本否。今日欲研究學問,至少必通兩國文字,多則英法德意俄日(此為吾國人言)六國文字,皆當有誦讀之知識。近來外國語教授法進步。學外國語,並無煩難。玄同乃謂須費十年,此乃教授者之不得法耳。未曾學過外國語者,不能示以外國語中之新天地也。

三、世界語之功用,焉能僅據世界語代表大會之言以為定。賣葯者未有不誇贊其葯之靈驗者。吾之位置,是絕對的不信世界語可以通用。不信世界語與世界統一有因果之關系。(中國方言不同與歐洲國語之相異不能同視)不信世界語為人類之語言。(人為與人為不同,各民族之國語不是一天造成的,必經過千百年之淘汰乃成現存之語言。世界語成於一旦與人民之真生命相隔閡,不能成為一種應用的言語)謂余不信,請再俟五十年視世界,語之運命果為何如?

陶履恭三月十五日

適按。孫先生信中有幾句易於使人誤會的語,不可不替他指出。他說,「即就戰時而論,如德之戰事官電,法意之藍白皮書,……等等,均實用世界語。」這並不是說德

國的官電和法國意國的藍白皮書,全是用世界語做的。不過戰爭各國都要想把他們的事實理由叫天下人都知道,所以用各種語言譯出,分送各國。內中卻也有譯成世界語的。但是內中卻也有譯成中國文字的。如德國的白皮書,居然印成中文,由政府蓋印,寄與在美國的許多中國學生。這是戰爭時代各國政府收買人心的手段。與世界語是否通行的問題,其實並無甚關系。

胡適

論漢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學

玄同先生足下:前於《新青年》第四卷第二號,鄙人粗著一篇《漢字索引制說明》的論,得先生高明指教,感激得很。先生說到畫一字體,以便檢查。這個問題,兄弟意思,現在的法子,只靠着「首筆」來做使用,算還容易。因為這幾個「首筆」,就帶着「增廣首筆表」所列的,算也不過一百的數目,就中有甚麼點畫不一,也是屈指可算的,都可以在表中註明好了,不怕什麼。即如先生所說,「勝」字首筆有「八」

兩種的不同,表中早己註明「仝」系屬「八」的。這層大概不足為患罷?(表中註明以外,尚有十幾個字,首筆難定的,都已列入《首筆疑似表》去,以備參考)

兄弟有本書,不日就要出來了。內中排好七千多字,做個模樣,並且有幾條凡例,略略說明。出版之後,擬要寄本給足下,望足下笑納。有甚麼不當之處,還求足下指正。

現在要講到文字革命了!兄弟覺得,近來對於這個問題的討論,有一方面,尚未能十分注重未能十分發揮。其於此問題上已佔之地位,與其當然應有的地位,己受之注意。與其應受的,似不相當。這個意思並不是甚麼新奇的,也用不了幾句話去說明它,只是很為要緊所以趁此機會想同足下討論討論。就是我們文學革命的大宗旨。實在還只是個形式的改革。(用白話代文言之謂也)兄弟每讀西書,隨便甚麼稍稍讀書的人做的,大半都是論理精密,立斷確當,有規模有段落的文字。其一種有名的講學說理之文,如Huxley.Buckle, Mathew amold, William James,其用字的適當,段落的妥密,逐層進論的有序,分辨意義的精細,正面反面的兼顧,引事證實的細慎,並且其文的好處,西人叫做Lucidity (清順),Perspicuity (明了),Cogency of thought (構思精密),truth and appropriateness of expression (用字精當措詞嚴謹),我們一點也不像。——都使讀的人有一種義理暢達,學問闡明的愉快。這都是我們新文學還沒達到的工夫。我讀他們隨便那一個大學教員所做的書,覺得在學問價值上,勝過我們的諸子萬萬。所以心裡焦急,想我們文學革命必定須以這種文字做我們至高最後的目的。倘或我們國人看見這種文字的流行,那就是中國民智復生的日子。我找來找去,只看

見秋桐君的著作,可以與他們'比較(如秋桐君的文字,可謂能夠完全代表西文的佳處。近來人想講到西文,或是新文學,必定是要想一句,做一句,支支節節的做出來。我真為西文抱不平,並為白話抱不平),以外卻是很少。兄弟意思應該注重的,就是這種。

我現在對足下說,是有兩層緣故。一則,我們既然以文學革命提倡,而吾國人尚未曾看見西文的好處到底是怎樣,自然該負那做個榜樣,喚醒國人心目的責任。應該以此為我們的大義務。對於此點,應該下全力着手。雖是現在《新青年》所刊的自然皆是注重老實有理的話。其趨向,自然是對的。但弟的意思,是要為白話文學(白話當文用,後來自有白話文學)設一個像西方論理細慎精深,長段推究,高格的標准。人家讀過一次這種的文字,要教他不要崇拜新文學也做不到了。這才盡我們改革新國文的義務。

自然,文生於情,須要與情感題目相配才好。凡文不必皆是義理講的深奧,因其應用不同:寫信有寫信的體,談論有談論的體,講學有講學的體,科學專門有科學記事的體,西人亦分familiar style, conversational style, style of scientific reports, oratorical style, etc,這都是要做的。但是這講學說理的一種(essay style),應該格外注意。

二則,白話為吾人平日所說的話,所以其性質,最易泛濫,最易說一大場無關着落似是而非的老婆話。我們須要戒用白話的人,不要胡思亂寫,沒有去取。雖是形式上,正如胡適君所說:「寧可失之於俗,不要失之於文。」(記不清是一君說的不是)而意義上,決不容有此毛病也。

我實在不懂甚麼,不過照我所覺得的,說給足下聽聽,足下想對不對?

林玉堂一九一八年三月二日

惠書敬悉。我上次跋《漢字索引制說明》時,未曾看見大著,故對於字體的畫一,略略說了幾句。現承來書說明,乃知大著於此等地方早已計劃得非常精密,很為佩服。承示大著出版之後,要見賜一部,現在預先道謝。西人文章之佳處,我們中國人當然要效法它的。我們提倡新文學,自然不單是改文言為白話,便算了事。惟第一步,則非從改用白話做起不可。因為改用白話,才能把舊文學里的那些死腔套刪除,才能把西人文章之佳處輸到漢文里來。否則雖有別國良好之模範,其如與腐臭之舊文學不相容何?所以本志同人均以改白話為新文學之人手辦法,高明以為何如?

錢玄同1918年3月13日

日本人之文學興趣

胡適先生足下:

……吾國人賤視小說戲曲之風,至今未改。一由於傳來之習慣太深,一般人均視之為娛樂品,毫不解作者之苦心。一亦由於兩者之在吾國,類皆下賤。讀者存是心去讀,作者亦存是心去做。家庭父母一聽說兒子讀小說戲曲便頭痛。此未必盡是父母之過,然兩者實占今日世界文學上重要地位,有益於世道人心絕大。一般青年人,與談修身道德.大都逃走,使讀小說聽戲,則每樂從,以其導人於不知不覺之中,不字字含教訓之口吻也。日本人善取歐美之長,以補己之短。見人留心之處,己亦必拚命鑽攻之。雖不無一二盲從之處,要自大致不差。就物質方面言,其進步實速。精神方面則稍遜。然仍日夜努力不懈,種種研究,均有統系,有專人。坪內雄藏亦日逍遙,為此間有名之博士,研究莎士比亞者,其子士行游學歐美多年,研究戲曲。回國後於去月底在帝國劇場初演Hamlet。此為其在本國登台之第一次。一般人士爭趨往觀。翌晨各報即有種種批評出現。其熱心研究,較之西人,殊不多讓。在歐美觀劇作評,本乎常事。吾國人則似尚差遠遠。願諸公以後一面輸入新文學,陶冶新精神界;一面大盡心盡力,將腐敗文學(即卑猥陋劣之小說戲曲)防遏之,斬除之,然後優美高尚之青年可以產生。人心道德,或可挽救。先生以為然乎?不揣冒昧,拉雜書此,尚祈原宥。

T.F.C.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