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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年(1918年)七月十五日發行

今日中國之政治問題

陳獨秀

本志同人及讀者,往往不以我談政治為然。有人說,我輩青年,重在修養學識,從根本上改造社會,何必談什麼政治呢?有人說,本志曾宣言志在輔導青年,不議時政,現在何必談什麼政治惹出事來呢?呀呀!這些話卻都說錯了。我以為談政治的人當分為三種:一種是做官的,政治是他的職業,他所談的多半是政治中瑣碎行政問題,與我輩青年所談的政治不同。一種是官場以外他種職業的人,凡是有參政權的國民,一切政治問題、行政問題,都應該談談。一種是修學時代之青年,行政問題本可以不去理會,至於政治問題,往往關於國家民族根本的存亡,怎應該裝聾推啞呢?

我現在所談的政治,不是普通政治問題,更不是行政問題,乃是關系國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問題。此種根本問題,國人倘無徹底的覺悟,急謀改革,則其他政治問題,必致永遠紛擾,國亡種滅而後已!國人其速醒!

第一,當排斥武力政治。以理論言,單獨武力,決不能建設現代的國家。以事實言,袁世凱、張勛相繼以武力政策都歸失敗,不但其自己失敗,國家也因之到了破產地位,倘有繼之者,其效果也可想而知。目下政治上一切不良的現象,追本求源,都是「武人不守法律」為惡因中之根本惡因。無論何人,一旦有槍在手,便焚殺淫掠,無所不為,國法人言,無所顧忌,尚復成何世界!此種武力政治倘不廢除,不但共和是個虛名,就是復辟立君,也沒有辦法;不但憲政不能實行,就是專制皇帝,也沒有臉面坐在金鑾殿上發號施令。所以我們中國要想政象清寧,當首先排斥武力政治。無論北洋派也好,西南派也好,都要勸他們把這有用的武力,用着對外,不許用着對內;必定這一層辦得到,然後才配開口說到什麼政治問題。否則將是無

論北洋武人執政也好,西南武人執政也好,終久是個「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有什麼政<治>法律之談呢?(日本楠獺中將說道:「中國目前最要者,與其謂為南北妥協,寧在改革督軍政治;若不改革,即聘百顧問,亦終難改善國政,」這話可算說得切中要害。)

第二,當拋棄以一黨勢力統一國家的思想。現在世界各國中,像德意志雖說是以普魯士為中心勢力統一聯邦,像日本雖說是以薩長軍閥為中心勢力統一三島,但是德意志各聯邦,也不是事事仰普魯土的鼻息;德、日各政黨盤踞之國會,都有絕大的威權,也非普魯士及薩長軍人可以任意指揮,隨便破壞的;況且近年以來,普魯士及薩長軍閥的威權,也都有日漸收縮之勢了。試問我們中國哪一黨人哪一派人,配說有普魯土或薩長軍閥的勛勞和實力呢?袁世凱以數十年的辛苦經營,尚且不能以一派勢力統一國家,其餘各黨各派的內容,都是四分五裂,本身尚不能統一,如何當作統一全國的中心勢力呢?這種迷夢倘不打破,各派人都想拿自己之勢力來統一中國,而各派都統一不成;即使一時成功,也斷斷不能持久;互想統一,互奪政權,爭奪不休,必致外國人來統一而後已。所以我始終主張北洋、國民、進步三黨平分政權的辦法,又贊成一黨組織內閣的夢想。我們中國人無論何黨何派,自己甘心在野,容讓敵黨執政的雅量,實在缺乏得很。老實說一句:一碗飯要大家吃,若想一人獨吃,勢必大家爭奪,將飯碗打破,一個人也吃不成!

第三,當決定守舊或革新的國是。無論政治學術道德文章,西洋的法子和中國的法子,絕對是兩樣,斷斷不可調和牽就的。這兩樣孰好孰歹,是另外一個問題,現在不必議論。但或是仍舊用中國的老法子,或是改用西洋的新法子,這個國是,不可不首先決定。若是決計守舊,一切都應該採用中國的老法子,不必白費金錢派什麼留學生,辦什麼學校,來研究西洋學問。若是決計革新,一切都應該採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麼國粹,什麼國情的鬼話來搗亂。譬如既然想改用立憲共和制度,就應該尊重民權,法治,平等的精神;什麼大權政治,什麼天神,什麼聖王,都應該拋棄。若覺得神權、君權為無上治術,那共和立憲.便不值一文。又如相信世間萬事有神靈主宰,那西洋科學,便根本破壞,一無足取。若相信科學是發明真理的指南針,像那和科學相反的鬼神、靈魂、煉丹、符咒、算命、卜圭卜、扶乩、風水、陰陽五行,都是一派妖言胡說,萬萬不足相信的。因為新舊兩種法子,好像水火冰炭,斷然不能相容,要想兩樣並行,必致弄得非牛非馬,一樣不成。中國目下一方面既採用立憲共和政體,一方面又采唱尊君的孔教,夢想大權政治,反對民權;一方面設立科學的教育,一方面又提倡非科學的祀天、信鬼、修仙、扶乩的邪說;一方面提倡西洋實驗的醫學,一方面又相信三焦、丹田、靜坐、運氣的衛生;我國民的神經顛倒錯亂,怎樣到了這等

地步!我敢說:守舊或革新的國是,倘不早早決定,政治上、社會上的矛盾,紊亂,退化,終久不可挽回!國家現象,往往隨學說為轉移,我們中國,已經被歷代悖謬的學說敗壞得不成樣子了。目下政治上、社會上種種暗雲密布,也都有幾種悖謬學說在那裡作祟。漫說一班老腐敗了,就是頭腦不清的青年,也往往為悖謬學說所惑;我所以放膽一言,以促我青年之猛醒!

貞操問題

胡適

(—)

周作人先生所譯的日本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本報四卷五號),我讀了很有感觸,,這個問題,在世界上受了幾千年無意識的迷信,到近幾十年中,方才有些西洋學者正式討論這問題的真意義。文學家如易卜生的《群鬼》和Thomas Hardy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illes)都帶着討論這個問題。如今家庭專制最厲害的日本居然也有這樣大膽的議論!這是東方文明史一件極可賀的事。

當周先生翻譯這篇文字的時候,北京一家很有價值的報紙登出一篇恰相反的文章。這篇文章是海寧朱爾邁的《會葬唐烈婦》記。(七月二十三四日北京中華新報。)上半篇寫唐烈婦之死如下:

唐烈婦之死,所閱灰永,錢鹵,投河,雉經者五,前後絕食者三;又益之以砒霜,則其親試乎殺人之方者凡九。自除夕上溯其夫亡之夕,凡九十有八日。夫以九死之慘毒,又歷九十八日之長,非所稱百挫千折有進而無退者乎?..

下文又借出一件「俞氏女守節」的事來替唐烈婦作陪襯:

女年十九,受海鹽張氏聘,未於歸,夫天,女即絕食七日;家人勸之力,始進麋日,「吾即生,必至張氏,寧服喪三年,然後歸報地下。」

最妙的是朱爾邁的論斷:

嗟乎,俞氏女蓋聞烈婦之風而興起者乎?..俞氏女果能死於絕食七日之內,

豈不甚幸?乃為家阻之,俞氏女亦以三年為己任。余正恐三年之間,凡一千八十

日有奇,非如烈婦之九十八日也。且絕食之後,其家人防之者百端,...雖有死

之志,而無死之間,可奈何?烈婦倘能陰相之以成其節,風化所關,猗歟盛矣!

這種議論簡直是全無心肝的貞操論。俞氏女還不曾出嫁,不過因為信了那種荒謬的貞操迷信,想做那「青史上留名的事,」所以絕食尋死,想做烈女。這位朱先生要維持風化,所以忍心害理的巴望那位烈婦的英靈來幫助俞氏女趕快死了,,'豈不甚幸!」這種議論可算得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儒林外史》裡面的王玉輝看他女兒殉夫死了,不但不哀痛,反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五十二回)王玉輝的女兒殉已嫁之夫,尚在情理之中。王玉輝自己「生這女兒為倫紀生色.」他看他女兒死了反覺高興,已不在情理之中了。至於這位朱先生巴望別人家的女兒替他未婚夫做烈女,說出那種「猗歟盛哉」的全無心肝的話,可不是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嗎?

貞操問題之中,第一無道理的便是這個替未婚夫守節和殉烈的風俗。在文明國里男女用自由意志,由高尚的戀愛,訂了婚約,有時男的或女的不幸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因為生時情愛太深故情願不再婚嫁。這是合情理的事。若在婚姻不自由之國,男女訂婚以後,女的還不知男的面長面短,有何情愛可言?不料竟有一種陋儒,用「青史上留名的事」來鼓勵無知女兒做烈女,「為倫紀生色,」「風化所關,猗歟盛矣!"我以為我們今日若要作具體的貞操論,第一步就該反對這種忍心害理的烈女論,要漸漸養成一種輿論,不但不把這種行為看作「猗歟盛矣」可旌表褒揚的事還要公認這是不合人情、不合天理的罪惡;還要公認勸人做烈女,罪等於故意殺人。

這不過是貞操問題的一方面。這個問題的真相,已經與謝野晶子說得很明白了,他提出幾個疑問,內中有一條是:「貞操是否單是女子必要的道德,還是男女都必要的呢?」這個疑問,在中國更為重要。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弔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怪不得古人要請「周婆制禮」來補救「周公制禮」的不平等了。

我不是說,因為男子嫖妓,女子便該偷漢;也不是說,因為老爺有姨太太,太太便該有姨老爺。我說的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

為什麼呢?因為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度。因為如此,男子對於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度。若男子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這並不是外國進口的妖言,

這乃是孔丘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丘說: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於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於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孔丘五倫之中,只說了四倫,未免有點欠缺。他理該加上一句道:

所求乎吾婦,先施之,未能也。

這才是大公無私的聖人之道!

(~)

我這篇文字剛才做完,又在上海報上看見陳烈女殉夫的事。今先記此事大略如下:

陳烈女,名宛珍,紹興縣人,三世居上海,年十七,字王遠甫之子菁士。菁士於本年三月廿三日病死,年十八歲。陳女聞死耗,即沐浴更衣,潛自仰葯。其家人覺察,倉皇施救,已無及。女乃法然日:「兒志早決。生雖未獲見夫,歿或相從地下..」言訖,遂死,死時距其未婚夫之死僅三時而已。(此據上海紹興同鄉

會所出徵文啟。)

過了兩天,又見上海縣知事呈江蘇省長請予褒揚的呈文,中說:

呈為陳烈女行實可風,造冊具書證明,請予按例褒揚事。……(事實略)……茲據呈稱……並開具事實,附送褒揚費銀六元前來。……知事復查無異。除先給予「貞烈可風」匾頷,以資旌表外謹援褒揚條例……之規定,造具清冊,並附證明書,連同褒揚費一並備文呈送,仰祈鑒核,俯賜啟行內務部將陳烈女按例褒揚,實為德便事。

我讀了這篇呈文,方才知道我們中華民國居然還有什麼褒揚條例。於是我把那些條例尋來一看,只見第一條九種可褒揚的行誼的第二款便是「婦女烈節貞操可以風世者;」第七款是「著述書籍,製造器用,於學術技藝或發明或改良之功者;」第九款是「年逾百歲者!」一個人偶然活到了一百歲居然也可以與學術技藝上的著作發明享受同

等的褒揚!這已是不倫不類可笑得很了。再看那條例施行細則解釋第一條第二款的「婦女節烈貞操可以風世者」如下:

第二條:褒揚條例第一條第二款所稱之「節」婦,其守節年限自三十歲以前守節至五十歲以後者。但年未五十而身故,其守節已及六年者同。

.第三條:同條款所稱之「烈」婦「烈」女,凡遇強暴不從致死或羞憤自盡,及夫亡殉節者,屬之。

第四條:同條款所稱之「貞」女,守貞年限與節婦同。其在夫家守貞身故,及未符年例而身故者,亦屬之。

以上各條乃是中國貞操問題的中心點。第二條褒揚「自三十歲以前守節至五十歲以後」的節婦,是中國法律明明認三十歲以下的寡婦不該再嫁;再嫁為不道德。第三條褒揚「夫亡殉節」的烈婦烈女,是中國法律明明鼓勵婦人自殺以殉夫;明明鼓勵未嫁女子自殺以殉未嫁之夫。第四條褒揚未嫁女子替未婚亡夫守貞二十年以上,是中國法律明明說未嫁而喪夫的女子不該再嫁人;再嫁便是不道德。

這是中國法律對於貞操問題的規定。

依我個人的意思看來,這三種規定都沒有成立的理由。

第一,寡婦再嫁問題。這全是一個個人問題。婦人若是對他已死的丈夫真有割不斷的情義,他自己不忍再嫁;或是已有了孩子,不肯再嫁;或是年紀已大,不能再嫁;或是家道殷實,不愁衣食,不必再嫁,——婦人處於這種境地,自然守節不嫁。還有一些婦人,對她丈夫,或有怨心,或無恩意,年紀又輕,不肯拋棄人生正當的家庭快樂;或是沒有兒女,家又貧苦,不能度日。——婦人處於這種境遇沒有守節的理由,為個人計,為社會計,為人道計,都該勸他改嫁。貞操乃是夫婦相待的一種態度。夫婦之間愛情深了,恩誼厚了,無論誰生誰死,無論生時死後,都不忍把這愛情移於別人,這便是貞操。夫妻之間若沒有愛情恩意,即沒有貞操可說。若不問夫婦之間有無可以永久不變的愛情,若不問做丈夫的配不配受他妻子的操貞,只曉得主張做妻子的總該替她丈夫守節;這是一偏的貞操論,這是不合人情公理的倫理。再者,貞操的道德,「照各人境遇體質的不同,有時能守,有時不能守;在甲能守,在乙不能守,」(用與謝野晶子的話)若不問個人的境遇體質,只曉得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只曉得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用程子語)這是忍心害理,男子專制的貞操論。——以上所說,大旨只要指出寡婦應否再嫁全是個人問題,有個人恩情上、體質上、家計上種種不同的理由,不可偏於一方面主張不近情理的守節。因為如此,故我極端反對國家用法律的規定來褒揚守節不嫁的寡婦。褒揚守節的寡婦,即是說寡婦再嫁不道德即是主張一偏的貞操論。法律既不能斷定寡婦再嫁為不道德,即不該褒

揚不嫁的寡婦。

第二,烈婦殉夫問題。寡婦守節最正當的理由是夫婦間的愛情。婦人殉夫最正當的理由也是夫婦間的愛情。愛情深了,生離尚且不能堪,何況死別。再加以宗教的迷信,以為死後可以夫婦團圓。因此有許多婦人,夫死之後,情願殺身從夫於地下。這個不屬於貞操問題。但我以為無論如何,這也是個人恩愛問題,應由個人自由意志去決定。無論如何,法律總不該正式褒揚婦人自殺殉夫的舉動。一來呢,殉夫既由於個人的恩愛,何須用法律來褒揚鼓勵?二來呢,殉夫若由於死後團圓的迷信,更不該受法律的褒揚了。三來呢,若用法律來褒揚殉夫的烈婦,有一些好名的婦人,便要藉此博一個「青史留名;」是法律的褒揚反發生一種沽名釣譽,作偽不誠的行為了!

第三,貞女烈女問題。未嫁而夫死的女子,守貞不嫁的,是「貞女」;殺身殉夫的,是「烈女」。

我上文說過,夫婦之間若沒有恩愛,即沒有貞操可說。依此看來,那未嫁的女子,對於她丈夫有何恩愛?既無恩愛,更有何貞操可守?我說到這里,有個朋友駁我道,「這話別人說了還可,胡適之可不該說這話。為什麼呢?你自己曾做過一首詩,詩里有一段道:

我不認得她,她不認得我,我卻常念她,這是為什麼,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海外土生子,生不識故里,終有故鄉情,其理亦如此。

依你這詩的理論看來,豈不是已訂婚而未嫁娶的男女因為名分已定,也會有一種情意。既有了情意,自然發生貞操問題。你於今又說未婚嫁的男女沒有恩愛,故也沒有貞操可說,可不是自相矛盾嗎?

我聽了這番駁論,幾乎開口不得。想了一想,我才回答道:我那首詩所說名分上發生的情意,自然是有的;若沒有那種名分上的情意,中國的舊式婚姻決不能存在。如舊日女子聽人說她未婚夫的事,即面紅害羞,即留神注意,可見她對她未婚夫實有這種名分上所發生的情誼。但這種情誼完全屬於理想的,這種理想的情誼往往因實際上的反證,遂完全消滅。如女子懸想一個可愛的丈夫,及到嫁時,只見一個極下流不堪的男子,她如何能堅持那從前理想中的情誼呢?我承認名分可以發生一種情誼,我並且希望一切名分都能發生相當的情誼,但這種理想的情誼,依我看來實在不夠發生終身不嫁的貞操,更不夠發生殺身殉夫的節烈。即使我更讓一步,承認中國有些女子,例如吳冊人《恨海》里那個浪子的聘妻,深中了聖賢經傳的毒,由名分上真能生出極

濃摯的誼情,無論她未婚夫如何淫盪,人格如何墮落,依舊貞一不變。試問我們在這個文明時代是否應該贊成提倡這種盲從的貞操,這種盲從的貞操,只值得一句「其愚不可及也」的評論,卻不值得法律的褒揚。

法律既許未嫁的女子夫死再嫁,便不該褒揚處女守貞。至於法律褒揚無辜女子自殺以殉不曾見面的丈夫,那更是男子專制時代的風俗,不該存在於現今的世界。

總而言之,我對於中國人的貞操問題,有三層意見。

第一,這個問題,從前的人都看作「天經地義」,一味盲從,全不研究「貞操」兩字究竟有何意義。我們生在今日,無論提倡何種道德,總該想想那種道德的真意義是什麼。《墨子》說得好:

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日:「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先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日,'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日,'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公孟篇)

今試問人「貞操是什麼?」或「為什麼你褒揚貞操?」他一定回答道,「貞操就是貞操。我因為這是貞操,故褒揚它。」這種「室以為室也」的論理,便是今日道德思想宣告破產的證據。故我做這篇文字的第一個主意只是要大家知道「貞操」這個問題並不是「天經地義」,是可以徹底研究,可以反復討論的。

第二,我以為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種態度;乃是雙方交互的道德,不是偏於女子一方面的。由這個前提,便生出幾條引申的意見:(一)男子對於女子,丈夫對於妻子,也應有貞操的態度。(二)男子做不貞操的行為,如嫖妓娶妾之類,社會上應該用對待不貞婦女的態度來對待他。(三)婦女對於無貞操的丈夫,沒有守貞操的責任。(四)社會法律既不認嫖妓納妾為不道德,便不該褒揚女子的「節烈貞操J

第三,我絕對的反對褒揚貞操的法律。我的理由是;(一)貞操既是個人男女雙方對待一種的態度,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不容有外部的干涉,不須有法律的提倡。(二)若用法律的褒揚為提倡貞操的方法,勢必造成許多沽名釣譽,不誠實,無意識的貞操舉動。(三)在現代社會,許多貞操問題,如寡婦再嫁,處女守貞,等之問題的是非得失,卻都還有討論餘地,法律不當以武斷的態度制定褒貶的規條。(四)法律既不獎勵男子的貞操,又不懲<罰>男子的不貞操,便不該單獨提倡女子的貞操。(五)以近世人道主義的眼光看來,褒揚烈婦烈女殺身殉夫,都是野蠻殘忍的法律,這種法律在今日沒有存在的地位。

諸子無鬼論

易白沙

鬼神有無,古今學者每多聚訟。吾國周秦以來,亦起爭執,佛家則謂大地河山,乃由心造,人且非真,鬼將焉附?惟小乘說法,頗有神鬼之談。管仲、老聃、莊周、韓非、劉安、王充諸子,亦謂鬼神起於人心。孔子態度不甚明了,然多重人事,少說鬼話,只有墨家祀天佑鬼.施於淺化之民,因風俗以立教義。中國宗教不能成立,諸子無鬼論之功也。

吾國鬼神,盛於帝王。古代文化,亦借鬼神以促其演進。黃帝倉頡製造文字,而曰天雨粟、鬼夜哭。神農發明耕稼,能興風雨,而稱之曰神。神堯知人善任,而稱之曰神。神禹平水土,而稱之曰神,此種人物,皆神所造,而非人所生,於是謂之天子。《說文》雲:「古之神聖母感天而生子,故曰天子。」吾輩視此,即私生子之代名。而古人尊為神聖之美號、一切禮學文物,皆出其手。《管子》言:「有虞之王,封土為社,始民知禮。」(《管子•輕重戊篇》)宰我言:「周人以栗,使民戰栗。」(見《論語》)是以君主教主操之成權,其用意乃在知禮與戰栗耳一

原人不知法律,天子最難辨者,莫如血斗之是非,不假神權,無從解決。試舉黃帝所制文字證之。

「薦」下雲:「解薦,獸也「似牛,一角。古者決獄〈訟〉,令觸不直者。象形.」

「薦」下雲:「獸之所食草。從薦從草。古者神人以薦遺黃帝曰,何食何處?曰,食薦。夏處水澤,冬處松柏J

「法」下雲:「刑也。平之如水,從水。薦。所觸不宜者去之,從薦去。法,今文省。」(三字皆見《說文》)

黃帝既藉此似牛之物裁判訴訟,後世天子,奉為憲法。《論衡•應是篇》:「觸毓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羊起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然則皋陶雖善治獄,不過為牛之傀儡,裁判實權,不操之自身也。《夏書•甘誓》曰:「用命賞於祖,不用命戳於社。」是軍事裁判刑罰之柄,亦牛操之也。(社不能言,

即由薦解所觸而定。)《周禮•媒氏》:「男女之陰訟,聽於勝國之社是牛亦干涉男女之陰私也。《墨子•明鬼篇》言:「齊庄君之臣,有王里國、中里徼者,二子訟,三年而獄不斷。齊君使二人共一羊盟齊之神社:刺羊灑血,讀王里國之辭既已終矣,讀中里徼之辭未半也,羊起而觸之,折其腳而潼」是三年不斷之獄,非牛不能決也。惟許慎以為牛,墨翟、王充以為羊。牛耶?羊耶?吾人未見此種怪物,亦無從裁判其是非。(西方古時,亦神權決獄。諺曰:「古之訟獄乃密結,華猶言冒險也°」見嚴譯《社會通詮》。)

古之帝王,神道設教,運天下於掌,遂以不祀鬼神之國為野蠻,必滅其地而虜其君。孟子言湯之滅葛,由於葛伯放而不祀。(《膝文公》下)武王滅紂《泰誓》三篇,宣布罪狀:一則曰弗事上帝神祇,遺厥先宗廟,弗祀犧牲粢盛;再則曰謂祭無益;三則曰郊社不修,宗廟不享。春秋之時,楚人滅夔,由於夔子不祀祝融與鬻熊之神。(《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晉景公滅潞國而虜其君,數其五大罪,以不祀鬼神為第一罪狀。(《宣公五年》)葛伯商討夔子、潞子既以不祀鬼神,至於亡國,故是時諸侯雖國小兵弱,亦欲借鬼神之佑,以捍強邦楚武王侵隨,隨侯所恃以拒楚者,在祀神之牲拴肥腦、粢盛豐備。(《左傳•桓公六年》)齊師伐魯庄公所恃以敵齊者,在以信祀神,(《庄公十年》)晉侯假道於虞以代虢宮之奇諫虞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僖公五年》)漢時受匈奴之禍,而使范氏詛胡於神。(《漢書•匈奴傳》)匈奴亦常埋牛羊於水上以詛漢軍。(《漢書•西域傳》)王莽將死,猶坐斗柄曰:「天生德於予,漢兵其於予何?」(《漢書•王莽傳》)自三代以至清人之義和團一部廿五史,捍禦強敵,幾乎無代不以鬼神為武器。

君權、神權,關系密切。若就君主論國人之知能,謚以野蠻,實非過當。然國人三千年以前,有首出之英,欲脫此神道以人於人道,舉凡鬼神奇談,摧陷而廓清之。故國人至今無統一之宗教。此種學說潛滋暗長,雖君主亦無如彼何。諸子之無鬼論,皆欲解脫神道者也。首先發難以卜神權者,為道家。其後法家、儒家,相繼以起。墨家天志明鬼,亦力求改良,去君主之綱羅,為宗教之儀式。薄葬明鬼道相乖違,漢人猶謂其難從。帝王之神道設教,諸子早唾棄無余矣。

《論衡卜筮篇》曰:

周武王伐紂卜筮之。逆占日:「大凶。」太公推筮蹈龜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管子•修權篇》曰:

上恃龜筮,好用筮醫,則鬼神驟崇。故功之不立,名之不章」(《形勢解》亦雲:「犧牲圭璧,不足以享鬼神°」)

《韓非飾邪篇》曰:

龜筮鬼神,不足舉勝。左右向背,不足以專戰。

太公為道家之宗,管仲、韓非其學亦自道家出,而皆力詆龜筮鬼神,韓非更謂其禍必至亡國。《亡征》篇言:「用時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此與湯武滅紂之宣言,完全反對。蓋有鑒於神權之流毒政治,如隨侯、庄公、虞公諸學說,可以亡國而有餘。太公、管子直視鬼神為對外秘訣,玩弄諸侯於股掌之上。或以為滅國新法,或假為外交手段,該分舉於下。

一〈是〉太公之神道。武王發紂太公陰謀,食小兒以丹,令身純赤,長大教言殷亡。殷民見兒身赤,以為天神。及言殷亡,皆謂商滅。兵至牧野,晨舉脂燭,奸謀惑民,權掩不備,周之所諱也。(《論衡•恢國篇》)

一〈是〉管子之神道。龍斗於馬渭之陽,牛山之陰。管子入復於桓公曰:「天使使者臨君之郊,請使大夫初飾,左右玄服,天之使者乎?」(按:「天上」當脫「祀」字,聞盛服飾以祀天使。)天下聞之曰:「神哉,齊桓公。天使使者臨其郊J不待舉兵而朝者八諸侯,此乘天威而動天下之道也。故智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管子•輕重丁篇》)

太公之說,可與武王《泰誓》三篇不祀鬼神互相印證。管子之言龍乃天使,則黃帝鼎湖之龍,大禹舟中之龍,更可推知。太公、管仲之屬道宗,同屈鬼神而又利用之,以為霸王之資。所謂奸謀惑民、所謂役使鬼神,旗幟鮮明,毫不隱諱。然不僅施之外交,且行於內政。《管子•牧民篇》日:

順民之經,在明鬼神。祇山川、敬宗廟、恭祖舊……不明鬼神,則陋民不悟。不祇山川,則威令不聞;不敬宗廟,則民乃上校;不恭祖舊,則孝悌不備。(管子又嘗說種種鬼怪為桓公治病。桓公鞭然而笑。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見莊子《達生篇》)

管子斥神道防害政治,若對於國外之「愚者」與國內之「陋民」,亦常利用。然其無鬼論,純屬政治,無關學理。若老子之言,則更進矣。老子曰:「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老子》第六十章)韓非見其言隱約,更申其義曰:「人處疾則貴醫,有

禍則畏鬼。聖人在上則民少欲,民少欲則血氣治而舉動理,血氣治而舉動理則少禍害。夫內無座疽瘴痔之害,而外無刑罰法誅之禍者,其輕恬鬼神也甚。故曰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與鬼神相害也。故日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解老篇》)《列子》亦曰:「列姑射山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黃帝篇》)與《韓非•解老》其義正同。其後,儒家荀卿、雜家王充尤發揮此義。

《荀子•解蔽篇》日:

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則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見寢石以為伏虎也,見植林以為後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珪步之泠■也;俯而出城門,以為小人之閨也;酒亂其神也。厭目而視者,視一以為兩;掩耳而聽者,聽漠漠以為啕啕;勢亂其官也。(按:「厭」為「壓」古文。目壓故視一物有兩形。)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牽也,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也,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長也。水動而景搖,人不以定美惡。水勢玄也(按:「玄」為「眩」古文。);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夏首之南,有人焉,目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豈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

《論衡•訂鬼篇》曰:

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於疾病。人病則憂懼,憂懼則見鬼出。……夫病者所見非鬼也。病者困劇,身體痛則謂鬼持棒杖毆擊之,若見鬼把椎鎖繩韁立守其旁,病痛恐懼,妄見之也。初疾畏驚,見鬼之來;疾困恐死,見鬼之怒;身自疾痛,見鬼之擊,皆存想虛致,未必有其實也。夫精念存想,或泄於目,或泄於口,或泄於耳。泄於目,目見其形;泄於耳,耳聞其聲;泄於口,口言其事。(按:愚自童時即執無鬼說。前歲大病,則口言鬼,、目見鬼、耳聞鬼。吾兄培基亦夢鬼降,言愚必死,亦王充思念存想之說也。)

荀子、王充言鬼由心造,較韓非、列子解釋更詳。荀子為儒家正宗,不僅排斥鬼神,凡古代相傳之上帝及禎祥妖孽諸說,均以為無關人事。其詳見於《天論篇》茲分

舉之:

一,人力可以勝天。

天有常行,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亡。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飢渴,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背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飢,寒暑未薄而疾,妖怪未至而凶。

一,妖異不足懼。

星墜木鳴,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按:『黨『即『儻古文『儻見',猶言或見。群出治要引此正作『儻'。),是無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則是雖並世起無傷也.上暗而政儉,則是雖無一至者無益也。」

—,祭祀祈禱非言享鬼,實以飾禮。

雲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雲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雲,卜筮而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

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

儒家不信鬼神,是以怪力亂神,孔子不語。子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J樊遲問智,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可謂智矣J此雖不談鬼神,惜用意涵混,不若《荀子•解蔽天論》所言章明較著矣。儒家子思、孟軻頗言五行,故荀子於《非十二子篇》力詆其謬。蓋孟子常言天,《中庸》則曰:「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與荀子《天論》水火不相容也。荀子、王充而外,能詳解其原委者,更有淮南王劉安《淮南書•汜論訓篇》,言鬼神起原乃因三事。

夫醉者俯入城門,以為七尺之閨也,超江淮以為尋常之溝也。酒濁其神也。怯者夜見立表,以為鬼也;見寢石,以為虎也。懼掩其氣也。又況無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陰陽相薄,羽者為雛鷲,毛者為駒犢,柔者為皮肉,堅者為齒角,人弗怪也。水生蛻娠,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為磷,人弗怪也。山出梟陽,水生罔象,木生畢方,井生墳羊,人怪之。見聞鮮而識物淺也o (以上言鬼神由於心造。)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復,知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疑嫌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見不可布於海內,聞不可明於百姓,是故因鬼神機祥而為立禁,總形類推而為變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日:「饗大高者,而彘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戲以刃者,太祖輸其肘。枕戶璘而臥者,鬼神跋其首此皆不著於法令,而

聖人之所不口傳也。夫饗大高而彘為上牲者,非彘賢於野獸麋鹿也,而神明獨享之。何也?以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藏者,非能具綠綿曼帛溫暖於身也。世以為裘者難得貴賈之物也,而不可傳於後世,無益死者而足以養生,故因其資而善之。相戲以刃太祖輸其肘者,夫以刃相戲,必為過失。過失相傷,其患必大。無涉血之仇爭忿斗,而以小事自內於刑戮,愚者所不忌也,故因太祖累以其心。枕戶楙而臥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而玄化,則不待戶牖之行。若乘虛而出入,則無能履也。夫戶牖者,風氣之所往來也。風氣也,陰陽相捅者也,離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誡之也。凡此之俗,皆不可勝著於書策竹帛而藏於府官者也。故以機祥明之,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其教,所由來者遠矣,而愚者以為機祥,而狠者以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以上言鬼神由於設教)今世之祭井灶、門戶、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為能饗之也,恃賴其德煩苦之無己也,是故時見其德不功其功也。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絕,流澤及百里而潤草木者,惟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馬免人於難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車為薦。牛馬有功,猶不可忘,又況人乎?此聖人之所以重仁襲恩,故炎帝於火而死為灶,禹勞天下而死為社,後稷作稼稿而死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以上言鬼神由於報功)

其第一事,與荀子《解蔽篇》、王充《訂鬼篇》旨意相同;第二事,即經傳中所謂神道設教;第三事,則崇德報功之說。皆非有真鬼真神於幽暗之中,宰制人事。劉安之無鬼論,誠根本解決矣。諸子既倡無鬼,故於人之死後無所論說,惟列禦寇、莊周、王充略言死後之情狀。

一,列禦寇說。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蠲髏,捷蓬而指之日:「唯予與汝知而未常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種有幾,得水則為修,得水土之際則為靠蟆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郁棲則為鳥足,鳥足之根為蟒蟾,其葉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鵑掇。鵑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醍。頤輅生於食酶,黃輸生於九猷,督芮生於腐豌,奚羊比乎不擎,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屍子•廣澤篇》程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縫。)程生馬,馬生人。(《莊子•至樂篇》)

莊周說。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日:「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而俄子輿有病。……子祀日:「汝惡之乎?」日:「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鵑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莊子•大宗師篇》)

一,王充說。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人無耳目,則無所知,故聾盲之人,比於草木。夫精氣去人,豈徒與無耳目同哉。朽則消亡,荒忽不見,故謂之鬼神。(《論衡•論死篇》)

列子之說,今言鬼者多以輪回附會。實則列子論生前之人,非談死後之鬼。古人言語,雖難盡解,觀其全文,大意謂由水生植物變成陸地植物,再變昆蟲,再變飛鳥,再變走獸,由豹子演成馬,由馬演成人。蓋詳述動物進化。(《天瑞篇》引列子語中有「人血為野火,馬血為轉磷」,專言物質變化者也。)至《呂氏春秋》,更言犬似推,覆似母猴,母猴似人。(《察傳篇》)已明人猴攫犬,相遞進化,較列子馬生人之說,尚覺確鑿。歐洲動物學者,亦有馬變人一說,因古代之馬其蹄亦五指,足之骨節頗有類人之處。自達爾文以後,此說乃廢。不審何以與《列子》《呂覽》符合如此。

至於王充則從物理上辯明無鬼,謂世俗言鬼神狀態,皆不足信。今舉《論死篇》所言分列之。

一,死者不已,將有鬼滿之患。

天地開辟,人皇以來,隨壽而死,若中年天亡,以億萬數計。今人之數,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見鬼,宜見數百千萬滿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見一兩人也。

二,鬼火乃人血之變,非真鬼磷。

世言其血為磷血者,生時之精氣也。人夜行見磷,不象人形,混沌積聚,若火光之狀。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類生人之形也。

三,鬼不得有衣服。

鬼者,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何則?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以得貫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體雖朽精神尚在,能為鬼可也。今衣服絲絮布帛也,生時血氣不附着,而亦自無血氣,敗朽遂已,與形體等,安能自若為衣服之形?

四,鬼不得有飲食與言語。

人之所以能言語者,以有氣力也。氣力之盛,以能飲食也。飲食損減則氣力衰,衰則聲音嘶困,不能食則口不能復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復言?或曰:死人歆餚食氣,故能言。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飲食,而徒以口歆餚食之氣,不過三日,則餓死矣。或曰:死人之精,神於生人之精,故能歆氣為音。夫生人之精在於身中,死則在於身外,死之與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異?

五,鬼不能害人。

凡人與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堅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敗,不能復持刃,爪牙爨落,不能復嚼噬,安能害人?……病困之時,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盜其物,不能禁奪,羸弱困劣之故也。夫死,羸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凡能害人者,五行之物。金傷人,木毆人,土壓人,水溺人,火燒人,使人死精神為五行之物乎?

六,巫人誇誕不足信。

世間死者,今生人殄而用之。言及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談、皆誇誕之言也(按:此即近世扶乩所謂下死人魂也。今人為《靈學叢志》,其文皆江湖派口吻,無關學理。玉鼎真人釋回教不食豬狗義,全不明回教之說。陸氏、江氏《音韻篇》,答吳稚暉先生之間,圓囪吞棗,毫無究竟)。

諸子中唯王充反復討論,不厭詳晰,又有《龍虛篇》證龍神之誕,《雷虛篇》駁雷神之妄。今世科學大明,其言益信。王充以後,晉有阮瞻、阮修執無鬼論,物莫能難。二阮皆道家,其言鬼無衣服,亦同王充。南濟范縝著《神滅論》,神形心藏之分,彭生伯有之事.意在拒絕佛教宋儒亦多言無鬼。王安石以災異不足畏,朱熹謂輪回為生氣未盡,偶爾湊泊,其論皆不出周漢人士之書,茲不備述。

愚意鬼神之說,關於國家盛衰。管仲謂功之不正,名之不章。韓非謂可亡國,不足舉勝。荀卿謂以為神則凶。吳稚暉謂鬼神之勢大張,國家之運告終。證以歷史,自三代以至清季,一部廿五吏,莫不如是。蓋大可懼之事也。墨者言有鬼外可弭諸侯之爭,內可禁暴人盜賊,然則古之神道社會,何以殺人盈野?今之耶教徒何為日日從事戰場?自古諸族但有以篤信鬼神亡國者,未聞可以救亡者也。

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

周作人

(七年四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小說研究會講演)

我們平常對於日本文化.大抵先存一種意見,說他是「模仿」來的。西洋也有人說:「日本文明是支那的女兒J這話未始無因,卻不盡確當。日本的文化,大約可說是「創造的模擬」。這名稱似乎費解;英國人Laurence Bineon著的《亞細亞美術論》中有一節論日本美術的話,說得最好,可以抄來做個說明:

「照一方面說,可以說日本凡事都從支那來;但照這樣說,也就可說西洋各國,凡事都從猶太希臘羅馬來。世界上民族,須得有極精微的創造力和感受性,才能有日本這樣造就。他們的美術,就是竭力模仿支那作品的時候,也仍舊含有一種本來的情味。他們幾百年來,從了支那的規律,卻又能造出這許多有生氣多獨創的作品,就可以見他們具有特殊的本色同獨一的柔性(Docility。)如有人說,Ingres的畫不過是模仿Raphael的,果然是淺薄的觀察;現在倘說,日本的美術不過是模仿支那的,也就一樣是淺薄的觀察(大西洋月刊一一六之三)

在文學一方面,也是如此.所以從前雖受了中國的影響,但他們的純文學,卻仍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如列代的和歌,平安朝(780~1180年)的物語,江戶時代(610~1870年)的平民文學——俳句、川柳之類,都是極好的例。到了維新以後,西洋思想佔了優勢,文學也生了一個極大變化。明治四十五年(1911年)中,差不多將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思想,逐層通過。一直到了現在,就已趕上了現代世界的思潮,在「生活的河」中,一同游泳。從表面上看,也可說是「模仿」西洋,但這話也不盡然。照上來所說,正是創造的模擬。這並不是說,將西洋新思想和東洋的國粹合起來,算是好。凡是思想,愈有人類的、世界的傾向,便愈好。日本新文學便是不求調和,只去模仿的好——又不只模仿思想形式,卻將他的精神,傾注在自己心裡,混合了,隨後又傾倒出來,模擬而獨創的好。譬如有兩個人,都看佛經。一個是飽受了人世的憂患的人,看了便受了感化,時常說些人生無常的話,雖然是從佛經上看來,一面卻就

是他自己實感的話。又一個是富貴的讀書人,也看了一樣的話,可只是背誦那經上的話。這便是兩樣模擬的分別,也就是有誠意與無誠意的分別。日本文學界,因為有自覺、肯服善,能有誠意的去「模仿」,所以能生出許多獨創的著作,造成二十世紀的新文學。

我們現在略說日本近三十年小說的發達,一面可以證明上文所說的事實;又看他逐漸發達的徑路。同中國新小說界的情形來比較,也是一件頗有益有趣味的事。

一、日本最早的小說,是一種物語類,起於平安時代,去今約有一千年,其中紫式部做的《源氏物語》五十二帖最有名。鐮倉(十三世紀)、室町(十四五六世紀)兩時代,是所謂武士文學的時代,這類小說,變成軍記,多講戰事。到了江戶時代(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平民文學漸漸興盛,小說又大發達起來。今只將他們類舉出來,分作下列八種:

(-)假字草子,是一種志怪之類。

(-)浮世草子,一種社會小說,井原西鶴最有名。

(三)實錄物,歷史演義。

(四)灑落本,又稱菊菊本,多記游廓情事。

(五)讀本,又稱教訓讀本。

(六)滑稽本。

(七)人情本。

(八)草雙紙,有赤本、黑本、青本、黃表紙諸稱。又或合訂,稱合卷物。

這八種都是通俗小說,流行於中等以下的社會。其中雖間有佳作,當得起文學的名稱的東西,大多數都是迎合下層社會心理而作,所以千篇一律,少有特色。著作者的位置也很低,彷彿同畫工或是說書的一樣。他們也自稱戲作者,做書的目的,不過是供娛樂,或當教訓。在當時儒教主義時代,原不當他作文學看待。到了明治初年,這種戲作者還是頗多。他們的意見,也還是如此。所以明治五年(1872年),政府對於教導職發下三條教則:一,體敬神愛國之旨;二,明天道人道之義;三,奉戴皇上,遵守朝旨。——教他們去行的時候,假名垣魯文同條野採菊兩個人代表了小說家,呈遞答文,中有幾處,說得很妙。

「今以戲作為業者,僅余等二人,及此他二三子而已。此無他,智識日開月進,故賤稗史之妄語,不復重也。……夫劇作者,本非以示識者,但以導化不識者也。倘猶依然株守,非特將陷於迂遠,流於曖昧,其弊且將引人於過失。故決議爾後當一變從來之作風,謹本教則三條之趣旨,以從事著作。再余等雖屬下劣賤業,唯與歌舞伎作者,稍有差別。乞予鑒察為幸。」

看這兩節,當時小說界的情形,可想見了。明治維新以後,到了十七八年,國民的思想,都單注在政治同學術一方面,文學一面還未注意。翻譯的外國小說,雖頗流行,多是英國Lytton同Disraeli的政治小說一類。有幾個自己著作的,如柴東海散史的《佳人之奇遇》,矢野龍溪的《經國美談》,末廣鐵腸的《雪中梅花間鶯》,也都是講政治的。詩歌一面,有坪內天野高田三人譯的《春江奇談》(Lady qf the Lake),坪內逍遙譯的《自由太力餘波切味》(Julius Caesar),但也都含有政治的氣味。

二、如上所說,明治初年的小說,就只是這兩類:

(一)舊小說。是教訓,諷刺,灑落三類。

(二)新小說。是翻譯的,或擬作的政治小說兩類。

當時有幾個先覺,覺得不大滿足,就發生一種新文學的運動。坪內逍遙首先發起,他根據西洋的學理,做了一部《小說神髓》指示小說的做法,又自己做了一部小說,名叫《一讀三嘆當世書生氣質》,於明治十九年(1886年)先後刊行。這兩種書的出版,可算是日本新小說史上一件大事,因為以後小說的發達,差不多都從兩部書而起的。

《小說神髓》分上下兩卷:上卷說小說的原理,下卷教創作的法則。他先說明藝術的意義,隨後斷定小說在藝術中的位置次述小說的變遷和種類,辨明Novel同Romance 的區別,排斥從前的勸善懲惡說,提倡寫實主義。他說:

「小說之主腦,人情也,世態風俗次之。人情者,人間之情態所謂百八煩惱是也。

穿人情之奧,著之於書,此小說家之務也。顧寫人情而徒寫其皮相,亦未得謂之真小說。……故小說家當如心理學者,以學理為基本,假作人物,而對於此假作之人物,亦當視之如世界之生人。若描寫其感情,不當以一己之意匠,逞意造作,唯當以旁觀態度,如實摹寫,始為得之。」

《當世書生氣質》就是據這理論而作,描寫當時學生生活,雖然文章還沾草雙紙的氣味,但已是破天荒的著作。表面又題文學士春乃家朧也就很增重小說的價值。所以長谷川二葉亭作《浮雲》也借他這《春之家》的名號來發表,可以想見他當時的勢力了。

二葉亭四迷精通俄國文學,翻譯介紹,很有功勞。一方面也自創作,《浮雲》這一篇,寫內海文三失業失戀,煩悶無煩的情狀,比《書生氣質》更有進步。又創言文一致的體裁,也是一件大事業。但是他志在經世.不以文學家自任,所以著作不多。隔了二十年,才又作了《其面影》同《平凡》兩篇,也都是名作。他因為受了俄國文字的影響,所以他的著作,是「人生的藝術派」一流。脫去戲作者的游戲態度,也是他的一大特色,很有影響於後世的。

三、同二葉亭的人生的藝術派相對,有硯友社的「藝術的藝術派」。尾崎紅葉、山田美妙等幾個人,發起硯友社,本是一種名士的文會,後來發刊雜志《我樂多文庫》(我樂多的意義是破舊器具或一切廢物),發表著作,在小說界上,很占勢力。這一派也依據《小說神髓》奉寫實主義,但是不重在真,只重在美,所以觀察不甚徹透,文章卻極優美。紅葉的小說,最有名的是《金色夜叉》,最好的是《多情多恨》。

幸田露伴的著作,同紅葉一樣有名,他們的意見,卻正相反。一個是主觀的理想派,一個是客觀的寫實派。可是他們的思想,都不徹底。露伴的思想,一種是努力,一種是悟道。做的小說,便都表現這兩種思想。何以不徹底呢?因為他不是從實人生觀察得來,只從主觀斷定的,所以他小說的有名,大抵還是文章一面居多。

一樣是主觀的傾向,卻又與露伴不同的,有北村透谷的文學界一派。露伴的主觀,是主意的,透谷是主情的。露伴於人生問題,不曾切實的感着。透谷感得十分痛切,甚至因此自盡。原來人生的藝術派,由二葉亭從俄國文學紹介進來,不久就被硯友社這一派壓倒。森鷗外從德國留學回去,翻譯外國詩歌小說,又振興起來。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北村透谷等便發起《文學界》,島崎藤村、田山花袋也都加入。他們的主張,正同十八世紀末歐洲的傳奇派(Romanticism)一樣,就是破壞因襲,尊重個性,對於從來的信仰道德,都不信任,只是尋求自己的理想。最初的文學,不過當作娛樂;其次描寫人生,也只是表面;到了這時,關系的問題,是自己的生活,不是別人的事了。文學與人生兩件事,關聯的愈加密切,這也是新文學發達的一步。

四、中日戰後,國民對於社會的問題,漸漸覺得切緊。硯友社派的人,就發起一種觀念小說,彷彿同靈伴的理想小說相類,表示著者對於這件事的觀念。描寫社會上矛盾沖突種種悲劇,卻含有一個解決的方法,就是一種附有答案的問題小說,川上眉山的《表裡》(Uraomole)、泉鏡花的《夜行巡查》最有名。觀念小說大抵是悲劇,再進一步,更求深刻,便變了悲慘小說,廣津柳浪的《黑蜥蜴》《今戶心中》(心中即情死,此事中國甚少見)就是這派的代表著作。悲劇小說內容,可分四類:(一)殘廢疾病;(二)變態戀愛;(三)娼妓生活;(四)下層社會。硯友社的藝術派,終於漸漸同人生接近,是極可注意的事。

植口一葉是硯友社派的女小說家,二十五歲時死了。前後四年,作了十幾篇小說。前期的著作,受着硯友社的影響,也用那一流的寫實法,但是天分極高,所寫的女主人,多是自己化身,所以特別真摯。後期的著作,如《濁江》(Mg。成)、《爭長》(Takekurabe)等,尤為完善,幾乎自成一家。她雖是硯友社派的人,她的小說卻是人生派的藝術。有人評她說「一葉蓋代日本女子,以女子身之悲哀訴諸世間」,很是確當。但她又能將這悲哀,用客觀態度從容描寫,代為藝術,更是難及。高山樗牛極贊

美她,說:「觀察有靈,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絕一世J又說:「其來何遲,其去何早!」一葉在明治文學史上好像是一顆大彗星忽然就去了。

五、觀念小說以來,文學漸同社會接觸,但終未十分切實。內田魯庵發表《時代精神》論,攻擊當時的小說家。他說:

「今之小說家,身常與社會隔離,故未嘗理解時代之精神。政治宗教學術之社會,與彼等若風馬牛也。……我國今日政治、宗教、倫理上,新舊思想之乖離,非即預兆將來之大沖突大破裂乎?日日讀新聞,感興百出,可慨者、可恐者,所在多有,與讀維新前後之歷史,有同一之感。轉而翻《文藝俱樂部》或《新小說》(按:皆雜志名),則天下太平無事。二者相較,宛如隔世。

魯庵便自己做了許多小說,就是社會小說的發端,其中《年終廿八日》最為有名。中村春雨、木下尚江也都做這一類的著作。但是人生問題不曾明白,這社會問題,也就難以解決,所以社會小說不能十分發展,就衰退了。

社會小說之外,有一種家庭小說,也在這時候興起。小說的內容,不必定寫家庭事情,不過是指家庭的讀物,所以在文學上,位置不很高。這一類著作,大抵講離合悲歡的事,打動人的感情,略含着道德的意義,與教訓小說相差無幾。菊池幽芳同德富蘆花是這派名家。蘆花的《不如歸》(杜鵑鳥的別名)最為有名,重版到一百多次,雖也只是一種傷感的通俗文學,但態度很是真摯,所以特有可取。蘆花後來忽然悟徹,到俄國訪了Tolstoy回來,退往鄉村,也學他躬耕去了。

六、上來所說硯友社寫實派,興了悲慘小說以來,漸同現實生活接近,只是柳浪以後專做新聞小說,這一面漸荒廢了。小栗風葉接着興起,其初模仿紅葉隨後漸漸的轉變,脫離了硯友社道德善惡的見解,只將實在人生摹寫出來,便已滿足。這描寫丑惡一件事,已經大有自然主義的風氣。但是他雖有此意氣,還未十分受着科學精神的影響,所以根基不大確實。到小杉天外作《流行歌》(1899年),始是有意識的模仿Zola,用科學的態度,將人當作一個生物來描寫他。他又從性慾一面,觀察戀愛,描寫他生理的原因,都是一種進步。但《流行歌》序中,又如是說:

「自然但為自然而已,不善不惡,不美不醜。唯或一時代、或一國家之、或一人,取自然之一角,以意稱之曰善曰惡,曰美曰丑而已。

讀者之感動與否,於詩人無預也,詩人唯如實描寫其空想之物而已。如畫家作肖像時,謂君鼻稍高,以刨加面,可乎?」

照上文第二節看來,他的自然主義,也還缺根本的自覺。第二年永井荷風作的《獄之花》又進了一步。他序中說:

「人類之一面,確猶不免為獸性。此其由於肉體上生理之誘惑歟?抑由於自動物進

化之祖先之遺傳歟?……余今所欲為者,即觀察此由遺傳與境遇而生之放縱強暴之事實,亳無忌諱,而細寫之也J

荷風深通法國文學,他的主張,就從Zola《實驗小說論》而來。天外描寫黑暗,有點好奇心在內;荷風只認定人間確有獸性,要寫人生,自不能不寫這黑暗。這是二人不同的點,也就是二人優劣的點。

七、自然派小說的興盛,在日俄戰爭以後,前後共有七年(1906~1912年)。其先有三個前驅,就是國木田獨步、島崎藤村同田山花袋。

國木田獨步同一葉一樣,也是一個天才。他先時而生。他的名作《獨步集》在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時,早已出版。待到自然主義大盛,識得他的才能的時候也就死了。藤村本是抒情派詩人,花袋出自文學界,都從主觀轉入客觀。三十七年花袋作《露骨的描寫》一文,島村抱月、長谷川天溪諸批評家,也極力提倡。外國自然派文學,經二葉亭、鷗外、抱月、昇曙夢、馬場孤、蝶上田敏等翻譯紹介,也興盛起來。自然主義漸占勢力,到了藤村的《破戒》(三十九年)、花袋的《蒲團》(四十年出版蒲團就是棉被)出現,可算是極盛時代。

此後五六年間,作家輩出,最有名的是:

德田秋聲代表著作——《爛》

正宗白鳥《何往》

真山青果《南小泉村》

岩野泡鳴《耽溺》

近松秋江《故婦》

中村星湖《星湖集》

總而言之,日本自然派小說,直接從法國Zola與Maupassant一派而來,所以這幾重特色:(一)重客觀不重主觀,(二)尚真不尚美,(三)主平凡不主奇異,也都相同。但雖是模仿,仍然自有本色,所以可貴口只是唯物主義的決定論(Determinism),帶有厭世的傾向,往往引人人於絕望,所以有人感着不滿,有一種反動起來。這也是文藝上的一派,別有他的主張。至於那罵自然派小說不道德,「要壞亂風俗」的頑固派,原是一種成見,並不從思想上來,當然不必論的。

八、這非自然主義的文學中,最有名的,是夏目漱石。他本是東京大學教授,後來辭職,進了朝日新聞社,專作評論小說。他所主張的,是所謂「低徊趣味」,又稱「有餘裕的文學」。當初他同正罔子規、高濱虛子等改革俳句,發刊一種雜志,名字就叫鳥名的《子規》(Hottog/)。他最初做的小說《我是貓》就載在這種雜志上面,是中學教師家裡的一隻貓,記他自己的經歷見聞,很是詼諧,自有一種風趣。高濱虛子

做了一部短篇集,名曰《雞頭》(即是雞冠花),漱石作序,中間說:

餘裕的小說,即如名字所示,非急迫的小說也,避非常一字之小說也,日用衣服之小說也。如借用近來流行之文句,即或人所謂觸著不觸著之中,不觸著的小說也。……或人以為不觸著者,即非小說。余今故明定不觸著的小說之范圍,以為不觸著的小說,不特與觸著的小說,同有存在之權利,且亦能收同等之成功。..世界廣矣,此廣闊世界之中,起居之法,種種不同。隨緣臨機,樂此種種起居,即餘裕也。或觀察之,亦餘裕也。或玩味之,亦餘裕也「

自然派說,凡小說須觸著人生;漱石說,不觸著的,也是小說,也一樣是文學。並且又何必那樣急迫,我們也可以緩緩的,從從容容的賞玩人生。譬如走路,自然派是急忙奔走;我們就緩步逍遙,同公園散步一般,也未始不可。這就是餘裕派的意思同由來。漱石在《貓》之後,作《虞美人草》,也是這一派的餘裕文學。晚年作《門》和《行人》等,已多客觀的傾向,描寫心理,最是深透。但是他的文章,多用說明敘述,不用印象描寫,至於構造文辭,均極完美,也與自然派不同,獨成一家.不愧為明治時代一個散文大家。

森鷗外本是醫學博士兼文學博士,充軍醫總監,現任博物館長,翻譯以外,多有創作。他近來的主張,是遣興文學。短篇小說《游戲》(小。兒)裡面說:

這個漢子就是著作的時候,也同小孩子游戲時一樣的心情。這並不是說,他就一點沒有苦處。無論什麼游戲,都須得超過障礙「他也曉得藝術不是玩耍,也自覺得倘將自己用的傢伙,交與真的巨匠大家,也可造成震動世界的作品。但是雖然自覺,卻總存着游戲的心情。……總之,在木村,無論做什麼事,都是一種游戲。

這幾句話,很可見他的態度,他是理知的人,所以對於凡事,都是這一副消極的態度,沒有興奮的時候,頗有現代虛無思想傾向。所以他的著作,也多不觸着人生。遣興主義,名稱雖然不同,到底也是低徊趣味一流,稱作餘裕派,也沒什麼不可。

九、自然主義是一種科學的文學,專用客觀描寫人生,主張無技巧無解決。人世無論如何惡濁,只是事實如此,奈何他不得,單把這實情寫出來,就滿足了。但這冷酷的態度,終不能令人滿足,所以一方面又起反動,普通稱作新主觀主義。其中約可分作兩種:

一是享樂主義。片上天弦論明治四十四年文壇情狀,有這一節,說得明白:

一二年來,對於自然派靜觀實寫之態度表示不滿,見於著作者,所在多有。自然派欲保存人生之經驗,此派之人,則欲注油於生命之火,嘗盡本生之味。彼不以記錄生活之歷史為足,而欲自造生活之歷史。其所欲者,不在生之觀照,而在生之享樂;不僅在藝術之製作,而欲以己之生活,造成藝術品也。

此派中永井荷風最有名。他本是純粹的自然派,後來對於現代文明,深感不滿,便變了一種消極的享樂主義,所作長篇小說《冷笑》是他的代表著作。谷崎潤一郎是東京大學出身,也同荷風一派,更帶點頹廢派氣息,《刺青惡魔》等都是名篇,可以看出他的特色。

一是理想主義。自然派文學,描寫人生,並無解決,所以時常引人到絕望里去。現在卻肯定人生,定下理想,要靠自由意志,去改造生活,這就暫稱作理想主義。法國Borgson創造的進化說,Bolland的至勇主義,俄國Tolstoy的人道主義,同英美詩人Blake與Whitman的思想,這時也都極盛行。明治四十二年,武者小路實篤等一群青年文士,發刊雜志《白樺》,提倡這派新文學。到大正三四年時(1912~1913年),勢力漸盛,如今白樺派幾乎成了文壇的中心。武者小路以外,有長與善郎、里見彈、志賀直哉等,也都有名。早稻田大學,自從出了島村抱月、相馬御風、片上天弦等以後,文學上很有勢力。隨後新進文士,也出了不少。中村星湖離了客觀的自然主義,提倡問題小說,興起主張本位的藝術。相馬泰三著作,帶着唯美的傾向。谷崎精二是潤一郎的兄弟,卻是人道主義的作家,有短篇集《生與死之愛》可以見他的思想一斑。

十、以上所說,是日本近三十年來小說變遷的大概。因為時間局促,說得甚是粗淺。好在文科加了日本文,希望將來可以直接研究,這篇不過當一個Index罷了。

講到中國近來新小說的發達,與日本比較,可以看出幾處異同,很有研究的價值。中國以前作小說,本也是一種「下劣賤業」,向來沒人看重。到了庚子——十九世紀的末一年——以後,《清議新民》各報出來,梁任公才講起《小說與群治之關系》,隨後刊行《新小說》這可算是一大改革運動,恰與明治初年的情形相似。即如《佳人之奇遇》《經國美談》諸書,俱在那時譯出,登在《清議報》上。《新小說》中,梁任公自作的《新中國未來記》也是政治小說。

又一方面,從舊小說出來的諷刺小說,也發達起來。從《官場現形記》起,經過了《怪現狀》《老殘游記》到現在的《廣陵潮留東外史》著作不可謂不多,可只全是一套板。形式結構上,多是冗長散漫,思想上又沒有一定的人生觀,只是「隨意言

之」。問他著書本意,不是教訓,便是諷刺、嘲罵、誣蔑。講到底,還只是「戲作者」的態度,好比日本假名垣魯文的一流。所以我還把他放在舊小說項下,因為他總是舊思想、舊形式。即如他還用說書的章回體、對偶的題目,這就是一種極大的束縛。章回要限定篇幅,題目須對課一樣的配合,抒寫就不能自然滿足。即使寫得極好如《紅樓夢》,也只可承認他是舊小說的佳作,不是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新文學。他在中國小說發達史上,原佔著重要的位置,但是他不能用歷史的力來壓服我們。新小說與舊小說的區別,思想果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舊小說的不自由的形式,一定裝不下新思想,正同舊詩舊詞舊曲的形式,裝不下詩的新思想一樣。

現代的中國小說.還是多用舊形式者,就是作者對於文學和人生,還是舊思想,同舊形式,不相抵觸的緣故。作者對於小說,不是當他作閑書,便當作教訓諷刺的器具,報私怨的傢伙。至於對着人生這個問題,大抵毫無意見,或未曾想到,所以做來做去,仍在這舊圈子裡轉。好的學了點《儒林外史》,壞的就像了《野叟曝言》,此外還有玉梨魂派的鴛鴦蝴蝶體,聊齋派的某生者體,那可更古舊得厲害,好像跳出在現代的空氣以外,且可不必論也。

中國講新小說也二十多年了,算起來卻毫無成績,這是什麼理由呢?據我說來,就只在中國人不肯模仿、不會模仿,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舊派小說,還出幾種,新文學的小說就一本也沒有。創作一面,姑且不論也罷,即如翻譯,也是如此。除卻一二種摘譯的小仲馬《茶花女遺事》、托爾斯泰《心獄》外,別無世界名著。其次司各得、狄更斯還多,接下去便是高能達利、哈葛得、白髭拜、無名氏諸作了。這宗著作,果然沒有什麼可模仿,也決沒人去模仿他。因為譯者本來也不是佩服他的長處,所以譯他,所以譯這本書者,便因為他有我的長處,因為他像我的緣故。所以司各得小說之可譯可讀者,就因為他像「史漢」的緣故,正與將赫胥黎《天演論》比周秦諸子,同一道理。大家都存着這樣一個心思,所以凡事都改革不完成。不肯自己去學人,只願別人來像我。即使勉強去學,也仍是打定老主意,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學了一點,便古今中外,扯作一團,來作他傳奇主義的《聊齋》,自然主義的《子不語》,這是不肯模仿、不會模仿的必然的結果了。

我們要想救這弊病,須得擺脫歷史的因襲思想,真心的先去模仿別人,隨後自能從模仿中,蛻化出獨創的文學來,日本就是個榜樣。照上文所說,中國現時小說情形,彷彿明治十七八年時的樣子,所以目下切要辦法,也便是提倡翻譯及研究外國著作。但其先又須說明小說的意義,方才免得誤會,被一般人拉去歸人子部雜家,或並入《精忠岳傳》一類閑書。總而言之,中國要新小說發達,須得從頭做起。目下所缺第一切要的書,就是一部講小說是什麼東西的《小說神髓》。

動的新教授論(一名「動的傳習論」)

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務主任鄧萃英

(在北京學術講演會講演)

第一章緒言

古來談教育者,日理想若實際,曰個人若社會,曰國家若世界,各執一端為目的論之爭議。然實際與理想,實相依為命;社會與個人,絕無由分離;托足於國家,不可無國家的教育;立國於世界,不能逆世界的潮流。且是等基礎,隨哲學的世界觀、人生觀而變動不居,非純粹教育問題,本講演限於時間不遑兼及之。

近來我國言教育事實者,又有所謂「職業教育」之倡導,是應時勢要求,為補偏救弊之舉,行得其道,不無相當效果。且討論教育事實,關於職業的陶冶之講究自亦必要。唯嚴格言之,非教育之根本問題。教育根本問題唯何?即如何可使此人成為人是。上「人」指現在之人,下「人」指時代所理想之人。何者為現時代所理想之人?簡言之,心身完美自強不息之社會的個人是。社會果有是人,則以之為政而政治,以之執業而業興,凡百問題均可迎刃而解,靡特謀生已也。

余嘗比較各民族職業之現象,覺我國人非全無職業,唯十九皆因襲的、固陋的、暮氣的,殆可謂「數千年如一日」。覺文化先進諸國,亦非盡講職業,而其職業十九皆合理的、研究的、進步的,無往而非「日新月異歲不同」之現象,其故何歟?

余以為我國人百業不振,坐於不知振、不能振者尚少,而坐於不欲振者實多。如無相當知能者,固無從盡職。今授以相當知能,並與以相當位置,則盡職之道,既知亦既能矣。宜若能善奉其職,使所業日新而月異矣。然而其業之不振如故,是即余之所謂「不欲」也。「不知」「不能」則講究職業教育,附與以知識技能,刺激以實行機會,尚可使之振。「不欲」則非講究根本教育不為功。本講題「動的新教授」之基本精神,即在此也。

或者曰:人類稟賦不同,民族亦各有其特性。中國人之不振,乃其特性使然。不特彼自矜良種之白皙人,常發是論。即同種之日人,亦屢作附和之語。是乃近視眼的

人類學者之狂吃,絕非確論。彼若略考我國史,當知我先民文化之優越、功績之顯偉,絕非委靡不振之民族。所以使然者,時勢為之,政治為之,即廣義的教育為之也。此為環境所迫成之一時的性質,自可以教育之功,掃除之以復其初也。唯負此重大任務之教育,非新教育法莫能為力。新教育法為何?即近代教育學者所公認之動的教育法。本講為時間制限,特就動的新教育主要部之教授方面,匯集各家學說,參以己見,題日「動的新教授」,尚祈海內大教育家指正之。

第二章教授之本質

古來學者分教育學為目的論、方法論。方法論又分為養護、教授、訓練、美育四部。蓋人類有身體、精神,精神依舊式心理學分為知、情、意。養護對於身體,教授對於知識,訓練、美育對於情、意,各施其陶冶。然細考之,知與情、意果可分乎?教授任務果限於知乎?教授、訓練之分,果若是器械的乎?是不能無疑。

世人對於教授內容之誤解,可分為二。其一,混同教授與知育。夫教育作用,有從其目的而分類,有從其形狀而分類。德育、體育、知育之分,屬前者。教授、訓練之分,屬後者。其分類原理兩不相同,理論上無從比較。教授作用多系知能教育,訓練作用多依道德教育。然教授中亦有養德性、助美感、鍛煉身體諸作用,訓練中亦含廣識見、養美感、發達身體諸作用。例如修身、歷史教授多涉於道德;體操手工教授多涉於技能。又訓練上使學生灑掃,固以養成清潔習慣為主。然其勞動,可視為一種體育。使裝飾教室,固以養成有秩序之精神為主,而其美觀可視為一種美育。故認教授為智育者,論理的誤謬也。其二,視教授為陶冶觀念與意志感情之陶冶,無涉萊布齊大學教授巴爾脫Barth所著「教育學及教授學」中有次列之一節。「教育之語有二義:其一,指廣泛陶冶人生諸能力,使達於教育者所預期之精神狀態。其二,指教育人之意志,使成或種意志之狀態。感情之陶冶乃主觀的,較近於意志,故可納於狹義的教育之中。與狹義之教育相對立者,為教授。教授為陶冶觀念界者也。」

巴爾脫所謂狹義教育,與訓練同義。換言之,巴氏以訓練為陶冶感情、意志,以教授為陶冶觀念,不知教授中亦有陶冶感情、意志者,如修身、歷史、圖畫、唱歌教授,多直接陶冶感情。技能科教授,多直接陶冶意志。訓練雖為陶冶意志,然其直接左右兒童之意志者,命令及許否而已。至若賞罰、勸告、誡諭、示例等,謂依之激刺意志則可,未得謂為直接要求實行也。修身教授中之訓辭例話等,其要求實行之程度,與訓練相等,唯教授上教訓多概括的,訓練上訓誡多具體的。其警戒其將來之行動,對於意志之關系為間接的,則一也。故以直接陶冶感情、意志者為訓練,直接陶冶觀念者為教授,乃心理的教育的誤謬也。

關於教授內容之誤解,既如前述。然則正當之解釋當如何乎?是唯有依教學作用之形狀分之,較為確當。蓋教授者於一定時間、一定場所內規則的行之,訓練則隨時隨地自由的行之。教授作用為中斷的,訓練作用為繼續的。又若師弟接觸之形狀,兩者亦異其趣。即訓練依自由交際行之,教授則依特別之形式行之。訓練時教師之言動與平日無甚差異,教授時言語究莫能全脫特別圈套。約言之,教授為規則的,同時帶不自然狀態;訓練為自由的而且自然。故兩者之區別可由其所行形狀之差別判之也。

(未完)

新教育與舊教育之歧點

蔡元培

(在天津中華書局「直隸全省小學會議歡迎會」演說)

今日承京津中華書局代表之招,得與諸先生晤言一堂,不勝榮幸。中華書局,為供給教育資料之機關。諸君子皆有實施教育之職務。今日所相與討論者,自然為教育問題。鄙人於小學教育,既未有經驗,又於直隸省教育情形,未有所考察,不能為切實之貢獻。謹以平日對於教育界之普通感想,質之於諸先生。

夫新教育所以異於舊教育者,有一要點焉,即教育者,非以吾人教育兒童而吾人受教於兒童之謂也。吾國之舊教育,以養成科名仕宦之材為目的。科名仕宦,必經考試,考試必有詩文。欲作詩文,必不可不識古字,讀古書,記古代瑣事;於是先之以《千字文》《神童詩》《龍文鞭影》《幼學須知》等書,進之以「四書」「五經」,又次則學為八股文、五言八韻詩,其他若自然現象、社會狀況,雖為兒童所亟欲了解者,均不得闌入教科,以其於應試無關也。是教者預定一目的,而強受教者以就之。故不問其性質之動靜,資稟之銳鈍,而教之止有一法,能者獎之,不能者罰之,如吾人之處置無機物然,石之凸者平之,鐵之脆者艱之;如花匠編松柏為鶴鹿焉;如技者教狗馬以舞蹈焉;如凶漢之割折幼童,而使為奇形怪狀焉。追想及之,令人不寒而慄。新教育則否,在深知兒童身心發達之程序,而擇種種適當之方法以助之,如農學家之於植物焉,干則灌溉之,弱則支持之,畏寒則置之溫室,需食則資以肥料,好光則覆以有色之玻璃。其間種類之別,多寡之量,皆幾經實驗之結果而後選定之,且隨時試驗,隨時改良,決不敢挾成見以從事焉。故治新教育者,必以實驗教育學為根柢。實驗教育學者,歐美最新之科學,自實驗心理學出,而尤與實驗兒童心理學相關。其所試驗者,曰感覺之閾,曰感覺之分別界,曰空間與時間之表象,曰反射,曰判斷,曰注意力,曰同化作用,曰聯想,曰意志之閱歷,日統覺,凡一切心理上之現象皆具焉。其試驗之也,或以儀器,或以圖畫,或以言語,或以文字。其所為比較者,或以年齡,或以男女之別,或以外界一切之關系,或以祖先之遺傳性,因而得種種普通之例,亦

即因而得種種差別之點。雖今日尚未達完全之域,然研究所得,視昔之純憑臆測者,已較有把握矣。

因而知教育者,與其守成法,毋寧尚自然;與其求化一,毋寧展個性。請舉新教育之合於此主義者數端:一日托爾斯泰(Tolstoy)之自由學校。其建設也,尚在實驗教育學未起以前,乃本盧梭、裴斯泰洛齊、弗羅貝爾等之自然主義而推演之者。其學生無一定之位置,或坐於凳,或登於桌,或伏於窗檻,或踞於地板,唯其所欲。其課程亦無定時,唯學生之願,常以種種對象間廁而行之。其教授之形式,唯有問答。聞近年比利時亦有此種學校,鄙人慾索其章程,適歐戰起,比為德所據,不可得矣。二日杜威(Dewey)之實用主義。杜威嘗著《學校與普通生活》一書,力言學校教科與社會隔絕之害。附設一學校於芝加角大學,即以人類所需之衣、食、住三者為工事標准,略分三部:一曰手工,如木工金工之類;二曰烹飪;三曰縫織,而描畫、模型等皆屬之。即由此而授以學理,如因烹飪而授以化學,因裁縫而授以數學,因手工而授以物理學、博物學,因原料所自出而授以地學,因各時代、各民族工藝若服食之不同而授以歷史學、人類學等是也。三日蒙台梭利之兒童室,即特設各種器具以啟發兒童之心理作用者是也。吾國已有譯本,想諸君已見之。四曰某氏之以工作為操練說。此說不憶為何人所創,大約以能力說為基礎。能力者,西文所謂Energy也,近世自然哲學,以世界一切現象,不外乎能力之轉移,如然煤生熱、熱能蒸水成汽、汽能運機、機能制器,即一種能力之由煤而熱、而汽、而機、而器,遞相轉移也。唯能力之轉移,有經濟與不經濟之別,如水力可以運機發電,而我國海潮、瀑布之屬皆置而不用,是即不經濟之一端也。近世教育,如手工、圖畫等科,一方面為自力手力之操練,而一方面即有成績品,此能力轉移之經濟者也。其他各種運動,大率止有操練,並無出品,則為不經濟之轉移。若合個人生理及社會需要兩方面而研究之,設為種種手力足力之工作,以代拍球蹴球之戲,設為種種運輸之工作,以利用競走競漕之役,則悉於體育之中,養成勤務之習慣,而一切過激之動作,凌人之虛榮心,亦可以免矣。其他類是之新說,為鄙人所未知者,尚不知凡幾,亦足以見現代教育界之進步矣。吾國教育界,乃尚牢守幾本教科書,以強迫全班之學生,其實與往日之《三字經》「四書」「五經」等,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相差。欲救其弊,第一,須設實驗教育之研究所;第二,教員須有充分之知識,足以應兒童之請益與模範而不匱;第三,則供給教育品者,亦當有種種參考之圖畫與儀器,以供教員之取資。如此,則始足語於新教育矣。

國民之敵(承前)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曼鐸醫士斯鋒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陶履恭譯

(嘿然者有頃)這些調查都在我背後做,應該麼?

是的,因為除非我絕對的確定——

那麼樣,你以為你現在已經十分確定了?

那你自然信服的。

你的主意是要把那件公事送給浴場董事會,算一種正式的通告麼?

一定的。關於這樁事必然要有所作為——還要快。

你又像往常一般報告里用過分的話。你所說的許多話之中,說的我們在浴場里,為遊客預備的是永久的供給毒物。

呀!彼得你可以用別的方法形容麼?稍微想一想——或者是喝,或者用作沐浴,都是有毒!那些可憐的病人信信服服的到我們這里來,並且花大價錢,為的把病治好,我們可預備這個給他們。

你的想法的結果,就是我們得要修一個水溝,把山上的骯臟的東西都泄出去,並且還要重修水管。

是的。難得說你有別的法子麼?我是沒有的。

我今天早晨托辭去看市政廳的工程師,並且一半當真的說,露出那些提議等我們過些時候可以再作商量。

過些時候!

他以為這是妄費笑我,這是自然的。你亦費過事計算你所提議修改種種事項要費多少錢麼?據我所調查來的,這個費用總要長到好幾十萬克朗。會費這樣多麼?

是的,還有更困難的,就是這個工程至少總要兩年。

兩年?兩整年?

至少。在這兩年之中我們的浴場又該怎麼辦呢?把他關起來?實在的,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我們亦只好關起來。你想一旦傳出去這里水是危險,還有人肯來麼?彼得,是的,然而那是真的。

並且這些事情都正在這個關節——浴場的名氣才起首有人知道。這附近還有許多地方,有可以招納遊人去沐浴的資格的,你想他們豈不趕快費九牛二虎之力把所有的遊客都引到那邊去麼?這是無可疑的。我們又將如何呢?我們或者把費了這樣多錢的事都完全取消——那麼樣你就把我們這地方都弄毀了。

我——會弄毀——!

我們這個地方只有單靠着這浴場,將來才可以提得起。你亦像我的那樣看得出來的。

那麼,你想應該怎樣辦呢?

你的報告,說浴場里水的情形,如同你所形容的那樣壞,沒有說服我。

我告訴你,比那個還更壞!——總而言之,等到天氣熱了,夏天的時候,一定要。

我剛說過,我想你把這事說得太誇張。一個有能耐的醫士應該知道得用什麼方法——如果那毒害常顯豁的存着,他應該可以預防或者改良。

呀?還有什麼呢?

浴場的自來水現在已經辦成功了,所以只好聽之。或者董事會一時高興,亦願意討論這個問題,改良水管究竟可否用適當之經費。

你想我會干像這種的詐欺的行為麼?

詐欺行為!!

是的,這一定是詐欺——哄騙、撒謊對於公家、對於全社會十分的罪惡!我以先已經說過,我自己不能叫我信服這里真有什麼切迫的危險。

你能!你萬不能不信服。我知道我描寫事實,是絕對的真而且公允。彼得你亦知道極清楚,只是你不肯承認。那是因為你的主意把浴場和水管安放在現在的地方,所以你就不願承認那個——你那個討厭的大錯。呸!——你想我沒有把你看透了麼?

假使那個是真的?我或者要是有點提心吊膽的保護我的名譽,這是為這地方的公益。我要是沒有道德的權威,我就無權按我的見解以為於公益最好的支配公家的事情。為這個緣故——並且還有許多別的緣故——我覺得頂要緊的,就是你的報告不應該送到董事會里去。為公益起見,你要把他留下。那麼,以後我定要私自的提起這個問題我們再竭力的好好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曼斯鐸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

做。然而這樁不幸的事一點---個字——亦不能到大家的耳朵里去。

彼得呀,我恐怕你現在阻止不住了。

一定要止住必要止住。

我告訴你,這是無用的。有許多人聽見這個了。

知道了?誰們?你一定不能說是「民鐸報」館里那些東西們?

是的,他們知道了。那個主張自由的獨立機關要監督你作你的職分呢。

(嘿然者少頃)脫瑪,你是一個非常獨立不羈的人。你沒有想到這個於你要有什麼結果麼?

結果?——於我?

是的,於你並你的家裡。

你究竟說些什麼?

我想我向來待你義同手足——無時不肯讓你,幫助你?

是的,你誠然。我感謝你。

用不着。實在我亦是有點不得已——為我自己的關系。我常想我要是能幫助你經濟上有進步,我就可以有法子牽制你。

什麼!!那麼,只是為你自己的利益——!

有一大部分是的。一個在行政界上做事的人,時時要同他最親近的本家談判調和,真是苦痛。

你猜想我會做哪個?

是的,可惜你自己不自覺的做了。你有一種浮躁、好挑撥、不肯服從的性質。你的最危險的脾氣,就是無論可以的、不可以的,都要寫出來。一個理想到你腦子里來,你必要作一篇報紙上的論說,或者一小全本,把他寫出來。

呀,一個國民把他所有的新理想與社會共享,豈不是他的本分麼?社會並不要什麼新理想,社會已經有了現成的好理想幫助他們了。

那是你的老老實實的意見麼?

是的,這一次我一定要爽爽快快的講出來。以先我是總躲避這個,因為我知道你是烈性的人。脫瑪,現在我要告訴你實話了。你一點亦不知道因為你的急躁,於你有多大損害。你埋怨這般官僚,你甚至於埋怨政府一你永遠要把他們攻倒。你抱定己見說旁人不理會你,說旁人虐待你。但是像你這樣的怪脾氣的,你又希望什麼呢?

什麼!我的脾氣又怪了?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鋒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脫瑪,是的,你的脾氣太怪不易一道做事——我吃過虧,所以我知道的。你應該計較的事,你一概都不管他。你就像全忘了你應該謝我派你在這里當浴場的醫官——

我在這里當然是我的權利!——是我與旁人無干!最先看出這個地方可以作成一繁華的浴場是我,並且在那個時候,看出來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只有一個人提倡鼓吹那個理想好多年,我寫了又寫——

無可疑的。但是當時計划的事情還未成熟一一況且你自然不能在那北方偏僻的角上鑒定那個。但是等到成熟的時機來了,我——還同別人——就把這事辦起來——

是的,並且把這個好計划弄成這樣糟。這就可以看出來你們是怎樣伶俐了!

據我看起來,全體這件事好像只顯出你想要另外找出一條路,可以發作你的好爭吵的脾氣。你總想同你的長官長輩尋釁——你的一個老毛病。你不能忍受在你上邊的勢力,凡是較比你高的官長,你都心懷疑忌,你以為他是你的敵人,無論用什麼方法,就想同他沖突。現在我叫你注意這件事,全地方的利益都不穩當"一並且適巧我自己的亦是。脫瑪,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我要命你作的,是百折不撓不能改的。

是什麼呢?

這件事情你本應該拿當公事,守秘密的。你既然是那樣的不謹慎,把這樁纖巧事情告訴外人,現在是顯然不能把他按住的。立刻就要有各樣的謠言,凡有與我們有怨恨的,就要把那些謠言,更加粉飾的,所以你必要公然的駁倒他們。

我!怎麼?我不明白。

我們所希望的,是等再詳細調查之後,你要認定這樁事情,並絕不是像你以先所想象的那樣的危險。

啊哈!——你原來是那樣的希望!

並且我們還要希望你要對公眾宣布信任董事會,並且信任他們凡是所有的缺點須改革的他們都能夠急速十分的、小心的想出法子來。

但是你決不能這樣彌縫敷衍了事一決乎不能!彼得你要信我的話,我所說的是我的真意思,十分熟慮的並且確信的。

你既然是隸屬於董事會下的一個官吏,你沒有個人意見的權利的。

(驚愕狀)沒有權利!

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斯鐸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

按官吏的身份呢沒有,按着私人那又是別一問題了。然而你既然是浴場管理員屬下的一名屬員,凡有與你的長官的意旨相背馳的意見你都沒有權利發表的。

這亦太厲害了!我一個醫生,一個研究科學的,沒有權利,可——!

現在這樁事不僅是一個科學上的問題。是一段極復雜的事,有經濟的方面,還有技術的一方面。

因我不管它是什麼,我打算要自由發表對於世上一切問題的意見。

請隨你便——然而不能關於浴場的問題,那個我們是不準的。

(高聲呼)你們不準——!你!一群——

我(重言)不準——我,你的長官。我要是不準,你就要服從。

(強自抑制)彼得——假使你不是我的阿哥——

(推門大開)父親。你不該受這個!

(隨其女入)裴特洛,裴特洛。

啊,你們原來是正竊聽着。

你們說話的聲音這樣高,我們不能不——

是的,我正聽着。

好的,究竟我是很歡喜——

(行至市長前)你適才說什麼不準,還有服從?

你強迫我叫我對你用那種口調。

我麼必要叫我自己撒謊,公然的?

我們以為你應該如我所要求的,對公眾聲明,是絕對的,必要的。

假使我要不——服從?

這樣,我們自己就要即出一個布告,證明使大家信服。

很好,既然是這樣,我就要用筆墨來反對你。我依舊抱住我所說過的。我定要指示出來,我是對的,你是錯的。那時候你又要怎樣辦呢?那時候我就不能阻止你被撤差了。

什麼--?

父親——撤差!

撤差!

撤你的浴場醫官的差使。我不得已的要提議立刻要通知你,此後不許你再參與這浴場的事務了。

你果然敢這樣做!

斯鐸曼市長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市長斯鐸曼醫士

斯鋒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市長

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裴特洛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

裴特洛

那是你自己強迫着我們這樣的。

伯父,像我父親這樣的人這樣對待的方法,太侮辱了。

裴特洛少說話!

(注視裴特洛)啊,果然已經有人敢發表議論了?是的,那是自然的。(特向斯鐸曼夫人)加賽林,我想你在這家裡,顯然是一個最明白豁達的人。你要是有力量用在你的丈夫身上,叫他曉得這樁事情的影響到他家裡還有——

我家是我自己的事,不必有人操心——!

——我正說着,為他自己的家裡,並且為他所住的這個地方上。

把地方上的真正的公益放在心裡的,是我!我打算把這些缺點早晚一定要暴露出來的,都把它赤裸裸地宣布出來。我要顯出來我是愛我的本地方,不是——

你這樣盲目地膠執己見,想要把我們地方最重要的利源斷絕的?

然而這源是受了毒了!你是瘋了麼?我們是以意賣、齷齪、腐敗為生活!我們這繁盛的都會的生命所賴以營養的,全都是從欺騙弄來。

都是意想所造一一或者還不及這個。一個又以對於他的本地方噴出這種誣陷的話來的。一定是我們社會里的仇人。

(行至市長面前)你竟敢——!

(急攔入兩人之間)脫瑪。

(提住其父之臂)父親,不要動氣!

我決不能叫我自己受你這種強暴。我已經警告你了,你仔細想一想,你對於你自己並且你的家裡的責任。再見罷(外出)。

(躁躡室中)我必要受像這樣的對待麼?在我自己的家裡!加賽林。

這真是侮辱——

假使我要可以把我的意思給伯父一點——

這是我自己的過失。我早應該去攻他!——顯出我的利齒!——咬他!

I

聽着他稱呼我為我們社會里的仇人!我!我誓不能忍受的。

脫瑪然而你的哥哥那一邊有勢力——

是的,但是我這邊有正義。

是的,是的,正義,正義!你要是沒有勢力,你這邊有正義,又有什麼用處呢?

母親!你怎麼會說起這樣話來!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鋒曼醫士裴特洛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斯鐸曼夫人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裴特洛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鋒曼醫士

斯鐸曼夫人

斯鐸曼醫士

你想,在一個有自由的國家裡,你那邊有正義是無用的麼?加賽林,你真糊塗了。況且,此外我不是還有抱持自由之義的、獨立的報館在那裡引路,和那團結的大多數在我後邊麼?我想那已足算是勢力了!哎喲!天呀!脫瑪你不打算——?

不打算什麼?

把你自己同你的哥哥對壘反對起來。

你想我要不是為維持正義、真理,我還作什麼呢?

是的,我正要說這個。

但是這個於你一點好處亦沒有。他們要是不肯做,他們就不做。

加賽林,只要你容給我時間,你就可以看我定要站到他們營里去。

是的,你站到他們營里去,你的差使就要撤了——那就是你所要作的了。無論如何,我將要對於公家、對於社會盡我應盡的責任。我,他們稱為社會公敵的!

然而,脫瑪,對於你的家庭呢?對於你自己的家裡!你想你這是對於你應該養活的,盡你的責任麼?

啊,母親,不要永遠先惦念着我們。

你說着容易?你要是非此不可的時候你可以自己挪動?但是,脫瑪,不要忘了兩個孩子?亦稍為你自己想一想,並且為我——

加賽林,我想你是傻了呆了!假使我要像那沒有出息的小膽子,屈服於彼得,用他的那般混賬的黨與之下,你想這我以後的一生,心裡還會有一小時的平安?

關於這個我都不知道。然而你要是這樣的反抗他,我盼望上帝保佑我們,不至於有那種的心為平安!你自己又要沒有生活之道,沒有收入可依靠了。我本以為我們以先的日子已經足夠了。脫瑪,你不要忘了那個,想一想這是什麼事。

(強自抑制緊握其拳)這就是這官衙的奴隸制度可以迫害一位自由重名譽的人!加賽林,這豈不凶麼?

是的,這樣待你是卑劣,是一點不錯的。然而在這世界上,一個人總是要忍受許多非議的。——脫瑪,看小孩子們!看看他們!他們將來怎麼樣!啊。不行,不行,你的心絕不能——(愛立夫與冒登當其母語時,手持學校課本入。)

我的孩子們——!(忽顯示一種決心之狀)不行!即使全世界都粉碎,我

亦決不能低首,你我的頸項受軻制!(行向其室)

斯鐸曼夫人(隨其後)脫瑪一一你要怎麼樣!

斯鋒曼醫士(在門間)我打算等孩子們長大成人,對他們可以直視無愧的權利。(進入其室)

斯鐸曼夫人(出泣)上帝救我們啊!

裴特洛母親不要哭,父親所作,正是應該的。(二童驚視,莫明何義。裴特洛作勢,止之勿言。)

第三幕

布景——「民鋒報」館之編輯室。台後牆之左方為入口之門,右方之門有玻璃,可以窺見印刷室。右方之牆,別有一門。一巨桌占室之中央,桌上陳列紙、新聞紙及書籍等,左方有窗,其前有寫字台一,高足凳一。桌之近旁,設安樂椅子二。其他椅子皆依壁而立。室暗而蕪,欠爽潔,傢具舊式,椅則污朽破爛。印刷室內排字者適工作,印字者適運用一手搖機械,霍士達坐寫字台前作字,畢陵手持斯鐸曼醫士之文稿,自右方入□畢陵呀!我真得說——

霍土達(仍作字)你讀完了麼?

畢陵(置文稿於寫字台上)是的,讀過了。

霍士達你看斯鐸曼醫士把他們攻擊的不很厲害麼?

畢陵厲害?哎喲。每個字打下來像——我怎樣形容呢?——像錘擊一般。霍士達是的,然而這般人不是受一擊就被打倒的。

畢陵果然不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們永遠要打擊,一直等到這般貴族的全體都打得粉碎的。我坐在那裡讀這個的時候,我差不多彷彿看見一個革命正要造成。

霍士達(轉身)噓——(禁止發言之聲)說話不要叫阿拉克森聽見。

畢陵(低其聲)阿拉克森是個膽小的東西,一個懦夫。他沒有一點丈夫氣,但是這一次你一定要拿定你自己的主意。你要把醫土的論說登上麼?

霍士達是的,然而假使市長不歡喜——

畢陵那就要麻煩極了。

霍士達好在無論等到什麼樣子,我們都可以操縱形勢。假使市長與醫土的計划不合,一般小買賣人,就都要反對他——房主聯合會的全體,還有其餘的。假使他表同意,他就要與浴場的大股東們沖突起來,那般大股東一

向是他的最有價值的擁護的——

畢陵是的,是的,他們一定要拿出一個可觀的小款子來——

霍士達是的,你可斷定他們一定給,你看要是這個樣子,這般惡黨徒,可以打破了。於是乎我們的報天天可以發布說市長於一端一端的都是無能,並且說明這城裡重要的差使所有管理市政的事宜全應該放在自由黨的手裡頭。

畢陵這個是全然不錯,我看見這個正來着,我看見這個正來着,我們正當着革命之萌芽!(叩門之聲)

霍士達噓(高聲呼)進來!(斯鐸曼醫士自通街之外戶進,霍士達起立迎之。)啊!醫士,原來是你!怎麼樣?

斯鐸曼醫士霍士達先生,你可以印出來了,可以印了。

霍士達那麼樣,已經到了那步田地了麼?

畢陵(喝彩)好呀!

斯鐸曼醫士是的,印起來。無可疑的已經到了那樣了。他們所應該得的,當然要給他們。畢陵先生,這地方上要有戰爭!

畢陵我盼望是一番血戰!決死生之戰,醫士!

斯鐸曼醫士這篇文章不過是一個起點,還有四五篇已經在我的腦子里把大意起出來了。阿拉克森在哪裡!

畢陵(向印刷室呼)阿拉克森到這里來一會兒!

霍士達還有四五篇,是麼?亦是一樣的題目。

斯鐸曼醫士不是——差的遠呢。不是,都是關於別的事情,但是亦都是由自來水同溝渠的問題發生出來的。你知道的,一事牽連着一事的。這就好像起首拉倒一所舊房子一樣,正是那樣。

畢陵這真是不錯。你要把事情做完,總要等到把那所破房子,全都拉倒了。

阿拉克森(自印刷室入)拉倒了?醫士,你一定不是想要把浴場拉倒。

霍士達絕不至於這樣,你不要怕。

斯鐸曼醫士不是,我們全向別的方面攻擊他們。霍士達,你看我的論說怎麼樣?霍士達我想確是一篇傑作——

斯鋒曼醫士你果然是那樣想麼?啊,我很歡喜,很歡喜。

霍士達你的敘述,如此之清楚詳明,不必有特別專門的智識,就可以明白這件事的詳情。凡是明白人,都要在你這邊的。

阿拉克森我想所有穩健的人亦都是。

畢陵穩健的和不穩健的——差不多全城。

阿拉克森要是那樣,我們可以冒險印出它來。

斯鐸曼醫士我想是要。

霍士達明天早晨可以登出來。

斯鐸曼醫士

自然的---天亦不要再錯過,阿拉克森先生,我要問你,你自己可願

意監視印刷。

阿拉克森極願意。

斯鐸曼醫士留心它,拿它當寶貴的東西。不要有印錯的——每個字都是重要的。等一會兒我再來看你,或者可以給我印出來的底子看,我盼望極了,要看它印出來陡然現給大家。

畢陵陡然現給他們。一一是的,彷彿像電光的一閃!

斯鐸曼醫士並且請我的同鄉的明白人下判斷。你想象不出來我今天經過些什麼事情,始而這個,繼而又是那個事情威嚇我。他們打算剝奪我的為人的最簡單的權利--------

畢陵什麼!你的為人的權利!

斯鐸曼醫士——他們打算叫我墮落,叫我成膽怯的,強迫我把個人的私利益放在我的最神聖的所誠信的見解之前——

畢陵這亦太厲害了——

霍士達哎喲,從哪方面來的那些事,你亦不要奇怪。

斯鐸曼醫士他們要吃虧我敢斷定的。我現在要用民鐸報當我的錨,我每天要用一篇跟着一篇的文章攻擊他們,好像炮裂彈——

阿拉克森是的,然而一-

畢陵好呀!這是戰爭了!戰爭了!

斯鐸曼醫士我要把他們打倒在地一•把他們打扁了——在誠實的社會的面前,把他們所有的藩籬都打破了!那是我所要作的!

阿拉克森是的,醫士,然而要穩健的——緩緩地進行——

畢陵一點亦不要,一點亦不要!火葯是免不得的!

斯鐸曼醫士你知道的,因為這不只是自來水同溝渠的問題了。不是——我們應該清潔消毒的,是我們社會生命的全體——

畢陵這像一個救世的所說的話!

斯鋒曼醫士你曉得的,所有的無能力者全要趕出去——並不論哪種職業的,今天有無限的遠景,展開在我的前面。我還不能觀看得清清楚楚,然而不久我

要可以。青年有毅力的先驅執炬者——我的朋友們,我們所最需要的所必要找的,就是他們。我們應該有新司令官在我們的前哨。

畢陵聽着!聽着!

斯鐸曼醫士我們只要互相扶助,這就非常之容易的。這個革命就好像一隻新造的船,從船架下平穩的下水一般,你想是不是。

霍士達我自己想,我們現在有一個機會可以把市政的權柄放在應該執掌的那般人手裡去。

阿拉克森並且只要我們可以穩重的進行,我想象不出有什麼危險。

斯鋒曼醫士誰又留心到有危險沒有危險呢!我現在所正作着的就為真理,為我自己的良心。

霍士達醫士,你是一個值得擁護的人。

阿拉克森是的,一點不錯。醫士是這地方上的一個真朋友——這個社會的真朋友,他是的。

畢陵阿拉克森記着我的話,斯鐸曼醫士是人民的朋友。

阿拉克森我想沒有好久,房主聯合會,就要用那個名稱了。

斯鐸曼醫士(受感動,攫取其手。)我的忠實的好友們呀,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聽見你們這樣說,是真爽快。我的哥哥稱呼我又全然不同的,我要把他稱呼我的還回去,還要加上利息!然而現在我要去看一個可憐的東西——我適才說過,我還要回來。阿拉克森仔細看那稿子,千萬不要脫落一點我的感嘆的符號!寧可多加一兩個在里頭!好極了!好極了!等一會兒再見——再見,再見!

(眾人送之至門,鞠躬而退。)

霍士達他或者可以成一個於我們極有用的人。

阿拉克森是的,只要他限制他自己於這樁浴場的事,倘是他太越出范圍,我想順聽着他不算為得計。

霍士達哼!-----那要看--

畢陵阿拉克森,你這人亦太膽怯了!

阿拉克森膽怯!是的。畢陵先生,倘若是關於本地方官長的事,我是膽怯。我告訴你罷,這是我從經驗的學校學來的一個教訓。但是試試我在政治上,關於政府自身的事情,再看我是否膽怯。

畢陵不是,你不是膽怯。我承認的,但這只是自己矛盾自己。

阿拉克森這是極簡單的。我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你倘若攻擊政府,你無論如何,

於社會無害。你看那般人不注意在攻擊——他們只有那樣的進行,不管怎麼樣。但是地方上的官吏,就不同了他們可以被轟出去,並且或者你可以弄一般糊塗的東西進來掌權,可以給房主們和別的人造出無法挽

救的害處。所以我在地方政治上,我是固執的。

霍士達然而用地方自治可以教育國民,又怎麼樣——你不以那個為重要麼?

阿拉克森霍士達先生,一個人要是自己有利益得要保護的時候,他不能想的這樣周到。

霍士達這樣我就盼望我永遠不要有自己的利益得保護!

畢陵聽着!聽着!

阿拉克森(微笑)哼!(指寫字台)在那個編輯的椅子上就是你的前任史登格所坐的地方,

畢陵(吐唾狀)呸!那個朝秦暮楚的東西。

霍士達我不是一個順風旗,永遠不會的。

阿拉克森霍士達先生,一個政客無論何事,不應該太確鑿。畢陵先生,至於你呢我聽見人說你現在營謀法庭的書記一職,你現在亦是時候可以稍微收斂了。

畢陵我——

霍士達畢陵是真的麼?

畢陵啊,是的——但是你要曉得清楚,我這樣作,只為麻煩這般官長們。

阿拉克森無論如何,這不幹我的事。然而人要攻訐我為怯懦,和宗旨不一貫,我可是要說出這個:阿拉克森的政治的過去,是眾目所共賭的。你看,除去或者稍微一點更穩健謹慎,我向來沒有變過。我的心還是向著人民的,然而我亦不辯駁,我對於官長們——我說本地方上的——有一點偏向的。(進入印刷室)

(未完)

他們的花園

唐俟

小娃子,卷螺發,

銀黃面龐上還有微紅,——看他意思是正要活。

走出破大門,望見鄰家:

他們大花園里,有許多好花。

用盡小心機,得了一朵百合。

又白又光明,像才下的雪。

好生拿了回家,映着面龐,分外添出血色,

蒼蠅繞花飛鳴,亂在一屋子裡一

「偏愛這不幹凈花,是糊塗孩子!」

忙看百合花,卻已有幾點蠅矢。

看不得,捨不得。

瞪眼望天空,他更無話可說。

說不出話,想起鄰家:

他們大花園里,有許多好花。

人與時

唐俟

一人說,將來勝過現在。

一人說,現在遠不及從前。

一人說,什麼?

時道,你們都侮辱我的現在。

從前好的,自己回去。

將來好的,跟我前去。

這這什麼的,

我不和你說什麼。

四月二十五夜

胡適

吹了燈兒,卷開窗幕,放進月光滿地。

對着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來,遮着窗兒,推出月光,又覺得有點對她月亮兒不起。

我整日里講王充、仲長統、亞里士多德、愛比苦拉斯……幾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謝你殷勤好月,提起我過來哀怨,過來情思。

我就千思萬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願意。

怕明夜雲密遮天,風狂打屋,何處能尋你?

戲孟和

胡適

這個說:「我出了好幾次『險』,不料如今又碰着你。」

那個說:「我看你今番有點難躲避J

這個說:「我這回就冒天大的險,也甘心願意。」

我笑你倆兒不通情理。

就有了十分歡喜,若不帶一分兒險,還有什麼趣味?

窗紙

劉半農

天天早晨,一夢醒來,看見窗上的紙,被沙塵封着,

雨水漬着,斑駁陸離,演出許多幻象:

看!這是落日余暉,映着一片平地,卻沒人影。

這是兩個金字塔,三五株棕桐,幾個騎駱駝、拿着矛子的。

不好!是滿地的鮮血,是無數骷髏,是赤色的毒蛇,是金色的夜叉!

看!亂轟轟地是什麼?——是拍賣場,正是萬頭攢動,人人想出廉價,收買他鄰人的破產物!

錯了!是只老虎,怒洶洶坐在樹林里,想是餓了!不是!是一蓬密密的髭須,襯着個Tolstoy的面孔-好個慈善的面孔。

又錯了。Tolstoy已死,究竟是個老虎!

還不是的,是個美人——美極了。

看。美人為什麼哭?眼淚太多了——看!------滴!——兩滴!一■一斛!——

兩斛!——竟是波浪滔滔,化作洪水!

看!滿地球是洪水,Noah的方船也沉沒了——水中還有妖怪,吞吃他屍首!

看!好光明!天邊來了個明星!——唉!——是個彗星!

「朋友!別再看,快發瘋了!」

「怎麼處置他?」

「扯去舊的,換上新的。」

「換上新的,怕不久又變了舊的。」

無聊

劉半農

陰沉沉的天氣。

裡面一座小院子里,楊花飛得滿天,榆錢落得滿地。

外面那大院子里,卻開着一棚紫藤花。

花中有來來往往的蜜蜂;有飛鳴上下的小鳥;有個小銅鈴,系在藤上。

春風徐徐吹來,銅鈴叮叮當當,響個不止。

花要謝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風飄細雨似的,一陣陣落下。

沈尹默

明白乾凈的月光,我不曾招呼她,她卻有時來照着我;我不曾拒絕她,她卻慢慢地離開了我。

我和她有什麼情分?

公園里的「二月蘭」

沈尹默

牡丹過了,接着又開了幾欄紅芍葯,路旁邊的二月蘭,仍舊滿地的開着。開了滿地,沒甚稀奇,大家都說這是鄉下人看的。

我來看芍葯,也看二月蘭。在社稷壇里幾百年老松柏的面前,露出了鄉下人的破綻。

耕牛

沈尹默

好田地,多黏土,只是無耕牛的苦。

難道這地方的人窮,連耕牛都買不起?

聽說來了許多人,都帶着長刀子,把這個地方的耕牛,個個都嚇死。

嚇死幾個畜生,算得什麼事?

不過少種幾畝地,少出幾粒米。

好在少米的地方也少人,哪裡還愁有人會餓死?

藏暉室札記(續前)

胡適記許棣常選錄

波士頓有「卜朗吟會"(Boston Brownig Society)。會中執行部書記施保定夫人為哈佛大學吳康君之友。夫人邀吳康君至會中演說,吳君謙辭之。已而思及余,因力薦余任此役。夫人以書致余,余初不敢遽諾,既以此會代表波士頓文物之英,不可坐失機會,遂諾之。正月十八夜,以火車離綺色佳,十九晨至波城,此余第二次來此也。往訪訥博士夫婦於康橋。午正訪鄭來君,遇孫學悟君。同出門,遇吳康君。吳君與余初未相見,執手甚歡。同餐於哈佛飯廳,室極大,可容千人,此康耐耳所無也。下午三時至Hotel Vendome,為卜朗吟會場。到者約百人,皆中年以上人,有甚老者。余演說約一點鍾左右,頗受歡迎。繼余演說者為一英國婦人,皈依印度梵丹教者,演說「Ve-danth and Brownig」o

吳康君宴余於紅龍樓,同席者七人。夜宿卜朗吟會執行部長陸次君之家,陸君夫婦相待極殷,見其二子。

廿日晨,至哈佛重遊大學美術館。訪米得先生(Edwin M.Mead)於世界和平會所(World Peace Foundation)。此君為此間名宿,著書甚富,為和平主義一健將雲。至康橋赴世界會午餐,訥博士、墨茨博士及南非巴士曼君等皆在座。

下午,與鄭來君往游波城美術院(Museum of Fine Arts),訪其中國畫部主者,承令一日本人指示余等。其人名富田幸次郎,極殷勤.指導甚周。所見宋徽宗《搗練圖》,馬遠三幅,夏圭二幅,其一為大幅夏圭之畫尤佳。富田君語余,「以館地太隘,故僅此數幅陳列於外。尚有多幅深藏內室,不輕示人,以時太晚,不能相示。如君等明日能來,當一一相示余本擬明晨早去紐約,以此機不可坐失,遂決意明日再來。與約後會而去。

是夜,澄衷同學竺君可楨宴余於紅龍樓,同席七人。張子高後至,暢談極歡。昨夜之集已為難繼,今夜傾談尤快。余與鄭君來話最多。餘人不如餘二人之滔滔也。鄭君談及俄文豪屠格涅夫(Turgenev)所著小說Virgin Soil之佳。其中主人乃一遠識志

±,不為意氣所移,不為利害所奪,不以小利而忘遠謀。不能以一石當狂瀾,則擇安流而游焉。非趨易而避難也,明知只手挽狂瀾之無益也。志在淑世固是,而何以淑之之道,亦不可不加之意。此君志在淑世,又能不尚奇好異,獨經營於貧民工人之間,為他人所不能為,所不屑為,甘心作一無名之英雄,死而不悔,獨行其是者也。

廿一日晨,往美術院訪富田幸次郎,與同至藏畫之室。此院共有中日古畫五千幅,誠哉其為世界最大「集」也。(英文Collection余譯為「集」,初譯為「藏二以其不確,故改用「集」。)是日所觀宋元明名畫甚多,以日力有限,故僅擇其尤者五六十幅觀之。記其尤佳者如下:

一、董北苑《平林霽色圖》。鄭蘇戡題「北苑真筆」四字。有王煙客(時敏)端陶齊諸跋。畫為景賢所藏,景賢字朴孫,號三虞堂主人。此畫饒有逸氣,為南派神品。

二、阮文達藏《宋元拾翠》冊頁。此集皆小品冊頁。其尤佳者:(一)顧德謙《文姬歸漢圖》,(二)胡環畫《番馬》,(三)范寬一畫,(四)夏圭《山水》,(五)班恕齋《惟志》畫一幅,(六)王振鵬《龍舟》。此集尚有宋綉花鳥一幅,其色線已剝落,然猶可供史家之研究也。

三、宋陳所翁(容)畫《瀑龍圖》大幅。此畫大奇,筆力健絕。惜有損壞之處,為俗手所補,減色不少。

四、趙子昂畫《相馬圖》。

五、管夫人《墨竹》。有夫人之姊姚管道果題跋。

六、王振鵬(朋梅,永嘉人)《仿李龍眠白描一幅》。有錢大昕題字。另有他跋無數。此畫大似龍眠,向定為龍眠之筆。錢大昕始見樹干題「振鵬」二字,細如蠅頭,乃定為王振鵬之筆雲。

七、仇實父《騎士圖》。

八、《犬圖》(無名)。此圖大佳。

九、《蜻蜓圖》(無名)。花卉蟲物皆佳。

十、《觀瀑圖》(無名)。此圖疑明以後物.

十一、《釋迦》(無名)。着色極深而新,元人物也。

十二、錢舜(元人)《花卉》。

十三、馬遠《觀音》。

十四、學吳道子畫三幅。此三幅初疑為道子真筆,院中賞鑒家以為宋人仿本耳。(-)天官紫微大帝,(二)地官清翠大帝,(三)水官洞陰大帝。三畫皆工筆也。學畫者可於此見古人作畫之工。

十五、陸信中《十六羅漢圖》十六幅。着色甚佳,惜太板不生動耳。

十六、《五百羅漢圖》一百幅之十。此百幅為宋人趙其昌、林定國所作,在日本某寺。凡百幅,每幅五羅漢雲。此院得十幅,余仍在日本。着色極佳,畫筆亦工緻而饒生致,遠勝上記十六幅。此畫與上記十六幅,皆足代表所謂「佛氏美術」,禪門畫甚足供研究也。

此外已不可復記。既出藏室,復至昨日所過之室,重觀所已見之畫。其宋徽宗一畫,有題簽為「摹張萱《搗練圖》」,此幅真是人間奇物,不厭百回觀也。富田君知余不可久留,僅邀余觀日本畫一幅《平治物語繪卷》,寫戰斗之景,人物生動無匹。(為慶恩時代名筆,不著畫家姓氏雲。)除中所藏中日名畫,多出日人岡倉覺三購買收藏之力。此君乃東方美術賞鑒大家,二年前死矣。著書有The Ideals of the East (Okakura Kakugo;2nd ed.London, Murray)。

廿一日下午三時,去波士頓,夜九時至紐約。以電話與韋蓮司女士及其他友人約相見時。廿二日,至紐約美術院,韋女士亦至,導余瀏覽院中「尤物」(Masterpieces)。女士最喜一北魏造像之佛頭,其慈祥之氣,出塵之神,一一可見。女士言,「久封此像,能令人投地膜拜。」此像之側,尚有一羅漢之頭,笑容可掬,亦非凡品。院中有中國畫一集,皆福開森氏所藏,今日乃不可見。以新得Benjamin Altman.Collection方在陳列,佔地甚多,不得隙地也。

下午四時,以火車至紐約附近一鎮名Upper Wontclair, N.1.訪友人節克生君於其家。此君即前與余論耶穌之死及蘇格拉底之死之異同者也。此次聞余來紐約,堅邀過其家為一宿之留,不得已,諾焉。既至,見其夫人及一子一女,蒙相待甚殷。夜與此君談宗教問題甚久。此君亦不滿意於此邦之宗教團體,以為專事虛文,不求真際。今之所謂宗教家,但知赴教堂做禮拜,而於耶穌所傳真理則皆視為具文。蓋宋人所謂「偽君子」,而《新約》所謂Hypocrites是也。此君之家庭極圓滿安樂。節君告我曰:「吾婦之於我,亦夫婦,亦朋友,亦伴侶。」此婚姻之上乘也。是夜宿其家。

廿三日晨以車歸紐約,往訪嚴敬齋及王君復於哥倫比亞大學。聞鄧孟碩亦在此,訪之於其室,相見甚歡。敬齋告我。此間有多人反對余之《非留學篇》,賴同志如王鑒、易鼎新諸君為余辯護甚力。余因謂敬齋曰,「余作文字不畏人反對,唯畏作不關痛癢之文字。人閱之與未閱之前同一無影響,則真覆甑之文字矣。今日作文字,須言之有物,至少亦須值得一駁,愈駁則真理愈出,吾唯恐人之不駁耳與敬齋君復同餐於中西樓。聞黃克強已去費城。不能一訪之,甚悵。是夜宿哥倫比亞大學宿舍,與王、鄧、嚴三君夜話。鄧君當二次革命前,為上海《中華民報》主任,忤政府,為政府所控,受漱於上海租界法庭,罰禁西牢做苦工六月,另罰鑲五百元。是夜,鄧君自述獄中生活甚動人。友朋中嘗受囹圄之苦者,若張亦農(耘)辛亥自西安南下有所謀途中

為西川廳所拘,解至南陽道,居獄中月余幾罹死刑。幸民兵破南陽始得脫去。夏間亦農為余道之,竟夕始已。

廿四日以車歸。車中讀Neiv York Times,見有日本人T.I.yenaga博士所作文論Japan's Position in the World War,道遠東外交史甚詳。其論中國中立問題尤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其言雖狂妄,然皆屬實情。在今日強權世界,此等妄言,都成確論,世衰之為日久矣,吾所謂拔本塞源之計,豈得已哉!豈得已哉!又讀一文論「不爭主義之道德」,則如羯鼓解穢,令人起舞。車中忽念中國之大患,在於日本,中國存亡,系於其手。且吾以輿論家自任者也,在今日為記者,不可不深知日本之文明、風俗、國力、人心。據上兩理由,吾不可不知日本之文字語言,不可不至彼居留二三年,能以日本文著書演說為期。吾國學子往往藐視日本不屑深求其國之文明,尤不屑講求溝通兩國誠意之道,皆大誤也。歸後三日,君復寄示日人論文、欲余「一一斥駁」。余復書、謂,「此日人不打自招之供狀,不須駁也。」(民國四年正月廿七日記)今日報載兩事,可記也:一為美國海軍費案之通過。全案共需美金一四一,一八九,七八六元雲。一為卡耐基(Andrew Camegie)及洛克菲勒(Rockefeller, J.D.Sr.)二人同日受美政府所委實業界關系調查部之質問。二人皆世界巨富,施財如土。積年以來,卡氏共散財三二四,六五七,三九九元,洛氏共散財二五。,OOO, OOO元。可謂豪矣。受質問之時,卡氏意氣自如,庄諧雜出,傾倒一堂口洛氏則奄奄無生氣,體弱故也。洛氏吾未之見,卡氏去年在此演說吾嘗見之。其人短小精靈、望之殊不似富家翁也。(二月六日記)

有持非兵主義(Anti—militarism)之美國限制兵備會(American League t。Limit Armaments),欲得各大學學生之贊助,乃由《紐約晚郵報》記者Oswald Garrison Villrad 設筵招東美各校之持非兵主義者會於紐約之大學俱樂部(University Club),討論設立各校聯合抵制增兵問題。主者某君以書致本校巴恩斯(Prof.F.A.Barnes)先生,屬令推一人代表康南耳大學。先生堅欲余往,不獲已,遂往。於是有第三次之紐約旅行。十三晨至此,以電話告韋女士及普耳君約會時。普耳君即前所記「不爭主義之道德」之著者也。十一時普耳君見訪,相見甚歡。此君持「不爭」之說,而以「不爭」二字為未當,非不爭也,但不以兵力強權爭耳,欲名曰「有效的抗爭」。余以為「不爭」二字固未當(Non-resistance),唯普君之名,亦不滿余意。憶須密先生(Prof.N.Schmidt)名之曰"被動的抗爭」,亦不愜心。余欲名之曰道義的抗爭似較佳耳。普君以為然。吾與普君所談,大旨在不可持首尾兩端之說,如謂戰為非義,則決不可謂戰有時而義。歐洲社會黨之失敗,在於強析戰禍為兩種:侵略之戰為不義,而自衛之戰為義。及戰事之起,德之人皆以為為自衛而戰耳。法之人亦以為如此。俄之人亦以

為如此。於是社會黨非攻之幟倒矣。一時往訪韋女士於其居。談二時許。女士謂普耳君投余書中(余以普君原書示之)所論殺人以救人,其理頗未能愜人意。殺甲以救乙,是猶以甲之命為救乙之具也,與康德所謂無條件的命令大背J此言是也。墨子曰:「殺一人以利天下,非;殺己以存天下,是。」則進於是矣。女士深信善根性之足以發為善心,形諸善行,時引囂俄之《孤星淚》(Les M漩rabies),證大度不疑之足以感人。吾恆謂今人大患,在終日居於疑懼憂恐之中。世安有愁城?愁城者,吾人心中疑懼之產兒也,,若人人疑他人為賊,為奸究,則世界真荊天棘地矣,安能一日居乎?此邦人有時頗能脫去此種疑懼根性,村僻之城市,真能夜不閉戶。其所以夜不閉戶者,不疑也。吾居是邦五年,未嘗一日鑰吾室門,亦未嘗失一物不疑也。今日弭兵之說,人皆知其美而不敢行,知軍備之為患,而不敢廢之。即如此邦人士,持和平之說者眾矣,而懼德之來侵,懼日之宣戰,於是日增兵備而不已。今歲之海軍費凡一四一,一八九,七八六元,陸軍費一O三,OO。,00。元。防禦費五。,OOO, OOO元,皆「有備無患」一語之結果也。美之在今日、可以宣言減兵,以為他日世界弭兵之第一着手處。所患在「恐」之一字。英詩人克勞夫(Clough)之言曰:「孰謂希望為愚人乎?若恐懼則真妄人矣。「If hopes are dupes, fears are liars."此今日救世聖葯。惜無人敢嘗試之耳°

是夜至「大學俱樂部」赴「限制兵備會」晚餐c Mr.Villard主席。會中書記吳得(Mr.L Hollingsworth Wood)乃康福先生之友,與先生皆畢業於海勿浮大學(Haverford College)D此校乃耶教中之「友朋會」(Fiends又名「匱克派」Quakers)所創。「匱克派」之信徒,皆主張不爭主義者也。主席尾賴君乃美國南北戰爭前、主張放黑奴者蓋利孫(William Lloyd Garrison)之外孫。蓋利孫亦倡不爭主義最力者也。二君之熱心限制兵備也宜哉。是夜,東美各大學與會者頗眾。席終,決議組織一會,名之曰"Colle-fiate League to Abolish Militarism1*o 會名為余所擬。

十四日,星期<日>下午訪張仲述,仲述喜劇曲文字,已著短劇數篇,近復著一劇,名曰The hwder《外侮》影射時事,結構甚精,而用心亦可取,不可謂非佳作。吾讀劇甚多,而未嘗敢自為之,遂令仲述先我為之。夜往中西樓赴亦農敬齋晚餐之約。在中西樓餐時,亦農、敬齋忽起立招呼外來數客,其一人乃黃克強。亦農紹介余與相見。克強頗胖,微有髭,面色麓黑,語作湘音。余前次來此,頗思訪之,聞其南遊而止。今日不意之中遇之,不可謂非幸事。餐後以車至車站。車停港外,須以渡船往船甫離岸,風雨驟至,海上昏黑,微見高屋燈火點綴空際,余頗欲見「自由」之神像乃不可見。已而舟行將及車次乃見眾光之上,有一光最明亦最高,同行者遙指謂余曰:「此自由也!」(二月十五日記)

(未完)

隨感錄

(十)

社會之文野,國勢之興衰,以國民識字者之多寡別之,此世界之通論也。吾國人識字者之少,萬國國民中,實罕其僖。不但此也,此時北京鼎鼎大名之崑曲名角韓世昌竟至一字不識,又何怪目不識丁之行政長官盈天下也!更何怪不識字之國民遍國中也。

(獨秀)

(十一)

德意志以軍國主義為厲世界,吾人之所惡也,列國討之,亦以尊重自由、正義與和平,不得不搭此軍國主義之怪物。獨不可解者,北京、東京兩政府,方極力模仿普魯士以軍閥勢力耀武於國中,奈何亦自標扶持自由、正義與和平之旗幟而對德宣戰耶?毋怪德人齒冷!

(獨秀)

(十二)

宇宙間物質的生存與活動以外,世人多信有神靈為之主宰,此宗教之所以成立至今不壞也。然據天文學家之研究,諸星之相毀、相成、相維、相拒,皆有一定之因果法則。據地質學家之研究,地球之成立、發達,其次第井然,悉可以科學法則說明之。據生物學者、人類學者、解剖學者之研究,一切動物,由最下級單細胞動物,以至最高級有腦神經之人類,其間進化之跡,歷歷可考,各級動物身體組織繁簡不同,勢力便因之而異。此森羅萬象中,果有神靈為之主宰,則成毀任意,何故遲之日久,一無逃於科學的法則耶?有神論者其有以語我!

(獨秀)

(十三)

中國學術不發達之最大原因,莫如學者自身不知學術獨立之神聖。譬如文學自有其獨立之價值也,而文學家自身不承認之,必欲攀附「六經」,妄稱「文以載道」「代聖賢立言」,以自貶抑。史學亦自有其獨立之價值也,而史學家自身不承認之,必欲攀附《春秋》,着眼大義名分,甘以史學為倫理學之附屬品。音樂亦自有其獨立之價值也,而音樂家自身不承認之,必欲攀附聖功王道,甘以音樂學為政治學之附屬品。醫葯、拳技亦自有獨立之價值也,而醫家、拳術家自身不承認之,必欲攀附道術,如何養神,如何煉氣,方「與天地鬼神合德」,方稱「藝而近於道」。學者不自尊其所學,欲其發達,豈可得乎?

(獨秀)

(十四)

吾人不滿於儒家者,以其分別男女尊卑過甚,不合於現代社會之生活也。然其說尚平實、近乎情理,其教忠、教孝、教從,倘系施者自動的行為,在今世雖非善制,亦非惡行。故吾人最近之感想,古說最為害於中國者,非儒家,乃陰陽家也。(儒家公羊一派。亦陰陽家之假託也。)一變而為海上方士,再變而為東漢北魏之道士,今之風水、算命、卜卦、畫符、念咒、扶乩、煉丹、運氣、望氣、求雨、祈晴、迎神、說鬼,種種邪僻之事,橫行國中,實學不興,民智日傕,皆此一系學說之為害也。去邪說,正人心,必自此始。

(獨秀)

(十五)

近來上海廣智書局把十幾年前出版的各種書籍,登報廉價發賣。我因為它價錢很便宜,便託人去買了幾本。買來之後,略略看了一看,覺得所有各書,雖然內容都不十分好,譯筆也不大高明,然就當時而論,這一班編譯家、出版家,都是極可敬的人物。因為他們心中,都想向前進,不想向後退;都是想做人,不是想做下等動物;都是想求生,不是想求死。若依着進化的程序說,十幾年前是如此,十幾年後的今日,至少應有二三百種東、西洋名人的著作輸入中國來。不料按諸事實,乃大謬不然:天天報紙上所登的新書廣告,無非是什麼《黑幕大觀》《小姊妹罪惡史》,或是紅男綠女的肉麻小說,「某生」「某翁」的腐敗小說;連提倡「丹田」的謬書,扶乩的鬼話,也

竟公然出版;最高等的,也不過影印幾部宋版、元版的,無用古書,便算空前絕後的大事業了!唉!

(半農)

(十六)

有人轉述一位研究古學的某先生的話道:「外國的新學,是不用研究的。我們中國人,只要研究本國的古學便得了。近來的人都說,『中國政治不好,社會不好,眼見得國就要亡了,青年學子非研究新學,改革舊污,不足以救亡。』這話是不對的。要知道就是中國給別國滅了,外國人來做中國的皇帝,我們本來不是中國的官吏,就稱『外國大皇帝陛下『,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到那時候,還該研究我們的古學,不可轉旁的念頭我聽了這話,覺得太奇了,便再轉述給一個朋友聽聽。那朋友說:「這又何足奇?你看滿清入關的時候,一班讀書人依舊高聲朗誦他的『四書『『五經『八股、試帖。那班人的意見,大概以為國可亡、種可奴,這祖宗傳下來的國粹是不可拋棄的。現在這位某先生,也不過是率由舊章,這又何足奇?」我乃恍然大悟。——但是我要問問一班青年:你們對於某先生的話,究竟以為怎樣呢?

(玄同)

(十七)

有一位留學西洋的某君對我說道:「中國人穿西裝,長短、大小、式樣、顏色都是不對的,並且套數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這一套的。這種寒酸乞相,

竟是有失身份,叫西洋人看見,實在丟臉。」我便問他道:「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樣的講究呢?」他道。「什麼禮節,該穿什麼衣服,是一點也不能錯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來套,常常更換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這些衣服,是很講究的,更是一點不能錯的。"我又問他道:「西洋也有窮人嗎?窮人的衣服也有十來套嗎?也有旅行、避暑的講究衣服嗎?」他道:「西洋窮人是很多「窮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講究的了,但是這種窮人,社會上很瞧他不起,當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聽完這話,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這一定是上等人——紳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學了幾年,居然學成了上等人——紳士——的氣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車夫,聽說一年之中要打斷好幾根手杖呢!車夫自然是下等人,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職務,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份」罷!

(玄同)

(十八)

兩三個月以來,北京的戲劇忽然大流行崑曲,聽說這位崑曲大家叫做韓世昌。自從他來了,於是有一班人都說:「好了,中國的戲劇進步了,文藝復興的時期到了。」我說,這真是夢話。中國的舊戲,請問在文學上的價值,能值幾個銅子?試拿文章來比戲:二黃西皮好比「八股」;崑曲不過是《東萊博議》罷了,就是進一層說,也不過是「八家」罷了,也不過是《文選》罷了。八股固然該廢,難道《東萊博議》「八家」和《文選》便有代興的資格嗎?吾友某君常說道:「要中國有真戲,非把中國現在的戲館全數封閉不可。"我說這話真是不錯。——有人不懂,問我,「這話怎講」,我說,一點也不難懂。譬如要建設共和政府,自然該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設平民的通俗文學,自然該推翻貴族的艱深文學。那麼,如其要中國有真戲,這真戲自然是西洋派的戲,絕不是那「臉譜」派的戲。要不把那扮不像人的人,說不像話的話全數掃除,盡情推翻,真戲怎樣能推行呢?如其因為「臉譜」派的戲,其名叫做「戲:西洋派的戲,其名也叫做「戲」,所以講求西洋派的戲的人,不可推翻「臉

譜」派的戲。那我要請問:假如有人說:「君主政府叫做『政府』,共和政府也叫做『政府』,既然其名都叫『政府',則組織共和政府的人,便不該推翻君主政府。」這句話通不通?

(玄同)

通信

文學革新與青年救濟

玄同兄:……我前信一面說要掃除腐爛口調;一面露出醜相,用那「千慮一得……」等不通套語。前日偶然想那書信,覺得前後自相矛盾。且中國語言文字中包含數字的成語,大半不合論理(西文亦如是,然較少),我屢以此為本校生徒戒,今竟自犯,可笑可笑。我們自信中毒未深者還如是,可見那老先生們除腐爛不通的口調外,實說不出話來。他們若肯老老實實吃一碗閑飯,我們自必諒其苦情(此因並不是他們做的,他們特收其惡果耳),不必與他為難。無奈他們執迷不悟,不但以此自詡,並欲以此陶鑄青年,所以我們為「人道」計,不得不與之宣戰。宣戰之目的,實在於是。現在,兄等既張宣戰之旗幟了,亦既揭破他們之劣跡了,唯對於他們之罪狀,尚未明白宣告。故我甚望兄等於此長驅直人之頃,再注意及此,使世人知兄等之挑戰,非有意與彼為難,亦非因他們之自詡而反動,實為表揚真正文學,保護中國青年起見,迫於良知不得已而出此。此義若大明,則兄等破壞之功可告一段落,然後趕緊謀建設。至建設之道,兄等亦已着着進行,毋庸我局外人妄參末議。但我所欲忠告於兄者,乃在速謀所以救濟青年之道。蓋全國中小學生,現仍在倒懸之狀態中,若不速救,則數年之後,淺則如我者,深則如老先生者,又將產生數十萬個,彼時再謀營救,恐事倍功半。我雖屢以口舌略盡天職,為力究有限,故不能不求援於兄等若再注意及此,則誠教育前途之大幸也。最後我再結束數語,反復申明如下:

一、老先生之罪,不在「不通」,不在「自詡」,實在「戕賊青年」,犯精神的殺人罪。

二、我們目的,不在「與彼為難」,不在「攻其不通」,實在「救濟青年」,並「表揚文學」。

兄以為何如?

鄧萃英(四月十九日)

芝園兄:來信所說的話,實在痛切得很。中國自經一八九四年,及一九。。年兩

次打敗在外國人手裡以後,偶然有幾個人講了幾句變法革新的話,於是政府和社會兩方面為遮羞計,勉強開了幾個不倫不類的學堂。還有極少數的人說,文章也該革命,於是才有了一種所設「報館體」的文章(從《時報》起,才把那些《西政原於周官說》的論文題目,「祝融肇禍」「瀛眷北上」「京華冠蓋」「羊城異俗」等等四個字的紀事題目變換)。其實,於革新的根本上還沒有講到,不料一九一一年革命以後,上有袁皇帝,下有一班死不盡的遺老、遺少(什麼叫做「遺少」呢?現在有一班二三十歲的少年人,或學老前輩的樣子,做什麼書的「考證」,什麼書的「札記」,或則想做大文豪,學蒲松齡的濫調文,王次回的肉麻詩。這兩種人的文章里,照例用干支紀年,陰歷紀月日,籍貫必須寫滿清時代的舊地名,神聖曾、左而盡賊洪、楊,追念滿廷而咒詛民國。他的年紀「少」而未「老」,他的資格本不配「遺」而妄欲自命為「遺二這便叫做「遺少」),大倡「復古」之論:說什麼「世衰道微,人心不古,非昌明聖教,遵修舊文,不足以挽將喪之斯文,回既倒之狂瀾」。於是一班做投機事業的新書店,趕緊印什麼「詩話」「文集」,一班剪了辮子的半邊和尚.趁這機會混到中小學校里去教國文。其效果,竟至有堂堂中華民國的中學校學生,聽見人家稱倫理學為Ethics,會大大的生氣,罵人家不愛國。老兄!你說「全國中小學生現仍在倒懸之狀態中",我看那班老不死的廢物拿青年來「倒懸」,青年不但不覺得不舒服,遇到我們要想去解他下來,他還用嘴咬我們的腿,用腳踢我們的手,大罵我們不該頭向天,腳踏地,說非倒立不可呢!唉!老兄!你想這有什麼辦法呢?你是一位大教育家,對於這種現狀有什麼法子想呢?《新青年》同人不過目睹青年界之消沉,本一己之良心,講幾句極和平的勸告話,即以文學革命而論,不過略略說了幾句舊文學的劣點。然而已經招了一班略讀幾篇唐宋古文,全不懂得舊學的青年反對了,說:「照這樣講法,非將數千年的文學完全打消不可,這還了得嗎?」老兄!你想這班暮氣甚深,呻吟垂斃的青年,該用什麼法去救濟他?——但是悲觀的話,也不用說。我的思想,認定中華民國的一切政治、教育、文藝、科學,都該完全學人家的好樣子,斷不可回顧七年前的「死帝國」。不好的老樣子,雖然行了數千年,也該毅然決然的撲滅他;合理的新法,雖然一天沒有行,也該毅然決然的振興他。「相訴書」上的老例,和舊戲里的「臉譜」一樣,斷斷沒有採用的價值。所以我的意思,以為既然覺悟漢文不合論理,不宜新學,就該用全力來推翻他,用別種較文明的文字為中民華國的國語(此意詳《新青年》四卷四號我給獨秀君的通信里)。總期中華民國的國民,做一個二十世紀時代的文明人,不做那清朝、唐朝、漢朝、周朝、五帝、三皇、無懷葛天時代的野蠻人。《新青年》同人抱定這個目的立論,願老兄也出其研究新教育之心得,來救濟這班暮氣甚深、呻吟垂斃的青年

錢玄同1,July,1918.

讀新青年

近從友人處得讀大報,閡論卓識,環佩何似。竊不自量其幽陋,輒欲一陳其說於名人之前。文界之弊,貴報已抉發無遺。革新之道,形式尚非所急,當先淘汰一切悖理之語。今日甲黨與乙黨相措擊,動曰「妖魔丑類」,曰「寢皮食肉」,其他凶暴之語,見於函電報章者尤比比。夫吾人行動,苟違犯法律,國法自有相當之處分。極惡元兇如張勛輩,訴諸於法,止於宣告死刑,斷無有許人食肉寢皮之過舉。此太古野蠻時代遺傳之惡思想,苟仍形諸楮墨,充其極,必至恣意仇殺、禍結不解,如趙襄子漆智伯之頭,王莽遭窩身之痛,以及前清「粉屍揚灰」「剖心」等劇,將復見於光天化日之下,人道幾絕,進化何期。至於兩黨討論是非,各有其所持之理由,不務以真理爭勝,而徒相目以「妖二則是滔滔者妖滿國中也,豈特如尊論所雲桐城派之為妖於文界哉。

孔學褊狹之處,吾人厭病且久。韓愈闢佛至慾火書廬居,貴報斥其謬妄,宜也。不料獨秀先生答錢君書,(見《新青年》第三卷第四號),亦有「焚『十三經'毀孔廟」之說。知「十三經」之不適於共和,不讀可也;以孔子為不足尊崇,不祀可也;焚經毀廟,果有裨於思想之革新耶?既斥韓氏又師其意,亦何為者?且於保存古代學術之義,未免有乖也。又如某君,既痛惡儀征某氏所為文矣(見《新青年》第三卷第一號),乃獨剿襲其對於江淹《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及杜甫《秋興詩》「紅豆鸚鵡,碧梧鳳凰」一聯之評語,以為己所發明,毋亦詆其全而食其餘乎?文也者,含有無上美感之作用,貴報方事革新而大闡揚之。開卷一讀,乃如村嫗潑罵,似不容人以討論者,其何以折服人心?此雖異乎文學之文,而貴報固以提倡新文學自任者,似不宜以「妖孽」「惡魔」等名詞輸入青年之腦筋,以長其暴戾之習也。

白話作文,為增進國民智識之利器,仆亦竭事鼓吹。但須力避意俗,意俗即不能美,不美即失其文之作用。何謂意俗?言情而涉於淫,如《西廂記》「准備來雲雨令巫峽」是也。泄憤而出於毒罵,如頃所謂「食肉寢皮」(此與俗語「殺千刀」同一凶惡)是也。有文者出語尚遠鄙倍(辭氣之鄙倍,不關言語之雅俗),即同一罵人,《左傳》「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國策》齊威王罵周烈王雲「而母婢也」,《史記》馮唐罵趙王遷雲「其母倡也」,雍正上諭罵阿其那塞思黑曰"其母出身賤婢雲雲」(此事以手邊無書,查考約略,記之不免有誤),同一憤恨之詞,而其高下之分明有如此。今白話作文,骨相全露。高潔之意,以白話描之,當益增其美;鄙陋之意,以俗語出之,亦愈形其丑。夫有鄙陋之意,即文字倍極工雅,亦不得謂之文,而白話尤易顯此弊。此則下筆時不可不深思者。意既美矣,而走筆運詞,尤貴以和,宜通體相稱,如染彩之濃

淡得中也。貴報既提倡白話作文,即宜實行此宗旨,示人以模範,卒乃雅俗參半,而北語吳音(如「像煞有介事」)格磔其間,其斯為貴報文字上之過渡時代乎?愚弗敢知已。課冗雜書,擇語不精,幸恕罪戾,伏望賜教。

汪懋祖

芳潭學兄:頃在《季報》中見足下的信,因足下不曾直寄本社,故轉登於此。

來書說:「兩黨討論是非,各有所其持之理由,不務以真理爭勝,而徒相目以妖,則是滔滔者妖滿國中也。」又說本報「如村嫗潑罵,似不容人以討論者,其何以折服於心?」此種凈言,具見足下之愛本報,故肯進此忠告。從前我在美國時,也曾寫信與獨秀先生,提及此理。那時獨秀先生答書說文學革命一事,是「天經地義」,不容更有異議。我如今想來,這話似乎太偏執了。我主張歡迎反對的言論,並非我不信文學革命是「天經地義」。我若不信這是「天經地義」,我也不來提倡了。但是人類的見解有個先後遲早的區別,我們深信這是「天經地義」了,旁人還不信這是「天經地義」。我們有我們的「天經地義」,他們有他們的「天經地義」。輿論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學、充足的理由、誠懇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對我們的人不能不取消他們的「天經地義」,來信仰我們的「天經地義」。所以本報將來的政策,主張盡管趨於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一切有理由的反對,本報一定歡迎,決不致「不容人以討論」。

但是,來書有幾句話,我們不能不辯。來書雲:「又如某君,既痛惡儀征某氏所為文矣,乃獨剿襲其對於江淹《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及杜甫『紅豆鸚鵡,碧梧鳳凰』一聯之評語,以為己所發明。」這話未免有點冤枉某君了。某君並不曾說這兩種評語是「己所發明」,他不過隨意舉兩條例罷了。我平常也罵「香稻鸚鵡,碧梧鳳凰」兩句,但我實在不曾知道儀征某氏也有這種評語。

來書又說本報「雅俗參半,而北語吳音如』像煞有介事『格磔其間」。此是「過渡時代」不能免的現象。現在做文章,沒有標準的國語,但有能達意的詞句,都可選用。如「像煞有介事」的意思,除了吳語,別無他種說法。正如「袈裟」「剎那」「辟克匿克」……等外名詞,沒有別種說法,也不妨選用,何況本國的方言呢?

胡適白

駁王敬軒君信之反動

《新青年》諸君鑒:大志以灌輸青年智識為前提,無任欽佩。列「通信」一門,以為辯難學術,發舒意見之用,更屬難得。尚有一事,請為諸君言之:通信既以辯論為宗,則非辯論之言自當一切吐棄。乃諸君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胡言亂語,時見於字里行間,其去宗旨遠矣。諸君此種行為,已屢屢矣,而以四卷三號半農君復

王敬軒君之言,則尤為狂妄。夫王君所言,發舒意見而已,本為貴志特許。若以其言為謬,記者以學理證明之可也,而大昌厥詞,肆意而罵之何哉?考其事雖出王君之反動,亦足見記者度量之隘矣。竊以為罵與諸君辯駁之人且不可,而況不與諸君辯駁者乎?若曾國藩則沉埋地下,不知幾年矣,於諸君何忤,而亦以「頑固」加之。諸君之自視何尊?視人何卑?無乃肆無忌憚乎?是則諸君直狂徒耳,而以「新青年」自居,顏之厚矣。願諸君此後稍殺其鋒,能不河漢吾言,則幸甚。

戴主一上

本志易卜生號之通信欄中,有獨秀君答某君之語,請足下看看,便可知道半農君答王敬軒君如此措辭的緣故。來書中如「胡言亂語」「狂妄」「肆無忌憚」「狂徒」「顏之厚矣」諸語,是否不算罵人?幸有以教我!本志抨擊古人之處甚多,足下皆無異辭。獨至說了曾國藩為「頑固」,乃深為足下所不許,曾國藩果不頑固耶?本志同人自問,尚不至尊己而卑人。然同人雖極無似,卻也不至於以「卑"自居。若對於什麼「為本朝平發逆之中興名將曾文正公",便欲自卑而尊之,則本志同人尚有腦筋,尚有良心,尚不敢這樣的下作無恥!

記者(玄同)1,July,1918

讀者論壇

告青年

郭仁林

嘗謂青年為人生最好時期,亦人生最危險時期。以情識不深,行為易陷迷謬,稍一不慎,墮落隨之,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豈不悲哉!為此文者,特墮落之一青年,數稔已往,曾以憂思構奇疾,受盡折磨,幾瀕於死。今者疾雖已,而神志消損殆盡,自顧殘生,幾成一半廢之人,不復能有所建立矣。是以痛定思痛,撫今憶昔,每不勝其於邑懺悔之思,嘗欲就所體驗者,輯為「過來人語」一書,久久未就。茲姑就近日札記所識,略舉數則,借為一般青年告。唯願讀者審知其為一種老實話,非漫取浮談以相眩者。略一尋味,或亦不無微末芥子之得也矣。

茲舉所欲告者有數事:

一曰盡其在我。此為安身立命第一義,辨之不可不早。因我嘗見一般人心懷悲憤,動曰"人之無良,天下之大事不可為",如何如何,因其嘗抱此種觀念,憤世之極,不期轉入厭世,其終也,遂多至於自暴自棄,乃至於自殺。此就近數年來所見所聞者,已絕非一二數也。其實據我看來,也不必說人之無良,也不必嘆天下之大事不可為,第一要當迴光返照,把自己這個人先做得他妥妥當當、完完全全的,是第一切己的事,亦第一有把握的事。質言之,即人誠無良,而吾個人所待改良之處亦甚多。吾今不必預計天下事當如何改革,改革之使成若何之局面,唯當預計吾個人當如何改革,改革之使成若何之人格而已。蓋即以天下國家論,亦無非此個人分子之積,未有分子不良而群體能健旺者。此理易明,則試想吾國數十年來,亦嘗昌言改革矣,亦既經過改革矣,而卒也收效如是。是否即此分子不良問題,有以致之,是故吾儕青年,生於今日,正不必因天下事收拾不易,遽爾灰心,只須抱定一個完成個人的宗旨,切實從自己一方面做起,其着手既易為力,其期望亦不難得達。究之,自渡者可以渡人,成己者可以成物。果真人人如此,天下事亦不難於轉移也。脫不出此,而但空懷一種憂世救世之心,心誠有餘,力則不足,吾恐言政治而政治益以紊亂,言教育而教育日以墮落。

即使不涉仕途,潦倒以終,而要可自白於天下者,亦只此空空一個憂世救世之心願而已,庸有濟乎?凡吾青年,於此等處不可不一深長思也。

其次曰務正其心。此與上文所述,可互發明,亦不外盡其在我的意思,不過易一解以言之,進一解以言之耳。為何單單要提出這「正心」二字,因為吾儕生於今日,這時局總是紛紛擾擾,沒有一個定體的,所以鬧得一般人的心理也是紛紛擾擾,沒有一個定體。心裡既是沒有定體,要想做事有恆、有秩序、有進步,是很難的。況且青年人血氣未定,神經易受刺激,往往小有波動,便至惶惑不安,所以今日一般青年人的心理,愈是荒不可問。若不於此等處先求一安頓之法,恐是蹉跆蹉蹈,即此荒荒擾擾之中,已幾錯過一生,豈不可懼!我嘗抱定一個老主意,就是即事論事,隨時論時。換言之,就是事情自有事情在,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比如我現在干這一樁事,便要死心塌地地把全副精神注重在此,任他外界鬧至哪種田地也不理會。蓋徒事皇皇,於實際一無所裨,而先已自喪其神守,殊不值也,亦無謂也。昔者宋儒講學,動日「汝須把心放在你的腔子里」,此最警切之言。劉十功之言曰:「世亂無主,吾心詛無主。」此語尤可為當代人痛下一針硬。吾茲所欲明者無他,亦要人把心放在腔子里,不要因世局的亂釀成心裡的亂,且預防因心理的亂愈以釀成世局的亂而已。

其三日戒虛榮。在青年人,虛榮心過甚,最為立身之累「余嘗謂求學時代與做事時代不同,切不必濫講社交。縱日今日求學,即為他日做事之准備,故應有盡有(求學是否即為做事之預備,尚為另一問題。茲姑取如是說然所預備者,亦只應在學力一方面去講求,至於學成德就,果真有問世的能力了,然後去講社交、講聯絡,自然聲應氣求,同志不期而集。所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此未可以僥幸求,亦未可以僥幸得者也。奈何今之學者多不知此,盡日馳心外鷲,做些不相乾的事體。或則弄幾篇無聊文字在報上出出風頭;或則發起幾個有名無實的黨會,也顯着在人群活動;或者結識幾個有名位的大人先生,也常常來往幾次,便覺着自己的身份也了不得了。凡此種種,其行為既日趨浮薄,其志趣亦日以卑劣,都非抗志前修、勉成遠器者之所為。所願吾儕,亦以是為戒忌也。

其四日戒權詐。昔人謂踝蟲三百,人為最劣。爪牙皮革,不足自雄,唯以詐偽迭相恣其嚼嚙雲雲,其言絕趣,亦絕痛。世習至今,險惡愈益厲矣。我聞人言,居今為人,其入世第一方法,唯在要於練滑頭。以今日世界,已完成一個滑頭世界。做事而不滑頭,即不足以成事;為人而不滑頭,直不可以為人。微論自社會之習染言之,已具有種種夾持、種種刺激,教人不能不日趨於滑頭之一途;即就個人之利害關系言之,人皆滑頭,而我獨否,即吃虧亦將吃不起也。此等言說,我審聞之,亦嘗審思之。我今有一言,正告於我最純潔之青年曰:君誠純潔,唯宜堅定其步趨,平居為學,所以

自許者何如?何者為真誠?何者為操守?何者為不失本色、不喪人格?我不嘗以矯正社會自矢乎?則當此滄海橫流之日,正吾儕中流作砥之時,空氣愈惡,則吾所用以自矢者愈益厲。縱曰大勢所趨,非少數人之熏化所能挽,然吾行吾之素而已,縱使人盡壞了,我還要把住我自己這個人不教他壞了。吾安肯苟苟且且,向那種鬼窟里覓生活,冀得贏潤,以自滋益其膏膚乎?且也吾儕做事,固不可不首具有一種犧牲之精神,有時利害當前,犧牲身命且不惜,何況小小吃點眼前虧。一點眼前虧都吃不過,更何論及其他,即此一義思之,亦可以省矣。

其五曰耐吃苦。苦非人情之所甘,教人吃苦,毋乃拂人之性,曰是不然,苦非人情之所甘,而要非人生之所可避,無論何人,不能常保一生處安樂。即不能一生無憂患,樂天主義,固吾儕所主張而獎導之者,然若不察世相之真際,而漫欲以「樂天」二字抹殺一切。此種人只可謂其毫無閱歷,蓋就實際之所征察,世間苦量,實過多於樂量。吾人於此,若非具有一種戰勝憂患的能力,直是不能挺立於世間,乃至不能存在於世間,此等處,固全由於鍛煉,非徒事口舌者所能說。然提醒意志,亦是一最簡當之方法。如何提醒意志?其第一觀念,唯在認定吾人所處世間,是一個多缺憾多苦惱的世間,沒有那些可心可意的事。縱曰最後目的,終期有盡善盡美之一境,而目前所遭,要不可不有許多委曲、許多遷就處。苦趣既非所可避矣,便頂好把這「愛苦」二字認做我生一種應有之擔負、應盡之義務。果真處處作如是觀,則雖外圍遭境,不無荊棘之感,而內顧神明,究多慰藉之地矣。此以言其概念也,至於平日之間,一切動定,要在隨時鍛煉。凡事忍得住,吃得過,方算好漢子。我又嘗說:一個人總須愛惜自己,然卻不可嬌慣自己。以嬌慣自己,即是不愛惜自己也。此亦不可不知。

上所舉義凡五則,大抵收斂之意多,而發展之意少。蓋純為針對時症起見,故立論多陷於偏鋒,是在讀者分別觀之耳。余有剩義,當俟後說。

一口

第一節

民國七年(1918年)八月十五日發行

偶像破壞論

陳獨秀

「一聲不做,二目無光,三餐不吃,四肢無力,五官不全,六親無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九(音同久)坐不動,十(音同實)是無用。」這幾句形容偶像的話,何等有趣!

偶像何以應該破壞,這幾句話可算說得淋漓盡致了。但是世界上受人尊重,其實是個無用的廢物,又何止偶像一端?凡是無用而受人尊重的,都是廢物,都算是偶像,都應該破壞!

世界上真實有用的東西,自然應該尊重,應該崇拜;倘若本來是件無用的東西,只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這班騙人的偶像倘不破壞,豈不叫人永遠上當麼?

泥塑木雕的偶像,本來是件無用的東西,只因有人尊重他,崇拜他,對他燒香磕頭,說他靈驗,於是鄉愚無知的人,迷信這人造的偶像真有賞善罰惡之權,有時便不敢作惡,似乎這偶像卻很有用。但是偶像這種用處,不過是迷信的人自己騙自己,非是偶像自身真有什麼能力。這種偶像倘不破壞,人間永遠只有自己騙自己的迷信,沒有真實合理的信仰,豈不可憐!

天地間鬼神的存在,倘不能確實證明,一切宗教,都是一種騙人的偶像:阿彌陀佛是騙人的,耶和華上帝也是騙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騙人的,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無用的、騙人的偶像,都應該破壞!

古代草昧初開的民族,迷信君主是天的兒子,是神的替身,尊重他,崇拜他,以為他的本領與眾不同,他才能居然統一國土。其實君主也是一種偶像,他本身並沒有什麼神聖出奇的作用,全靠眾人迷信他,尊崇他,才能夠號令全國,稱做元首。一旦

亡了國,像此時清朝皇帝溥儀,俄羅斯皇帝尼古拉斯二世,比尋常人還要可憐。這等亡國的君主,好像一座泥塑木雕的偶像拋在糞缸里,看他到底有什麼神奇出眾的地方呢!但是這等偶像,未經破壞以前,卻很有些作怪。請看中外史書,這等偶像害人的事還算少麼?事到如今,這等不但騙人而且害人的偶像,已被我們看穿,還不應該破壞麼?

國家是個什麼?照政治學家的解釋,越解釋越叫人糊塗。我老實說一句,國家也是一種偶像。一個國家,乃是一種或數種人民集合起來,占據一塊土地,假定的名稱;若除去人民,單剩一塊土地,便不見國家在那裡,便不知國家是什麼。可見國家也不過是一種騙人的偶像,它本身並無什麼真實能力。現在的人所以要保存這種偶像的緣故,不過是藉此對內擁護貴族財主的權利、對外侵害弱國小國的權利罷了。(若說到國家自衛主義,乃不成問題。自衛主義,因侵害主義發生。若無侵害,自衛何為?侵害是因,自衛是果。)世界上有了什麼國家,才有什麼國際競爭。現在歐洲的戰爭,殺人如麻,就是這種偶像在那裡作怪。我想各國的人民若是漸漸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這種偶像就自然毫無用處了。但是世界上多數的人,若不明白它是一種偶像,而且明白這種偶像的害處,那大同和平的光明,恐怕不會照到我們眼裡來!

世界上男子所受的一切勛位榮典,和我們中國女子的節孝牌坊,也算是一種偶像。因為功業無論大小,都有一個相當的紀念在人人心目中。節孝必出於施身主觀的自動的行為,方有價值。若出於客觀的被動的虛榮心,便和崇拜偶像一樣了。虛榮心偽道德的壞處,較之不道德尤甚。這種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卻是真功業真道德的大障礙!

破壞!破壞偶像!破壞虛偽的偶像!吾人信仰,當以真實的、合理的為標准;宗教上、政治上、道德上自古相傳的虛榮欺人不合理的信仰,都算是偶像,都應該破壞!(此等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宇宙間實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兒里徹底的信仰永遠不能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