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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號

民國七年(1918年)十二月十五日發行

本志啟事一

本期原定為蕭伯訥號,現以譯稿未全,擬緩期出版,有負閱者,伏氣鑒原。

本志啟事二

本志對於投稿,無論登載與否概不退還原稿一節,已在三卷四號聲明。日來復有函索原稿者,特再聲明,恕不一一作復。

非「君師主義」

TS)一■涵

這幾個月來,我是不談政治的,是不讀「總統命令」的。一則因為中國現在無舉國公認的政府,無舉國愛戴的總統;二則因為我們所講求的是法治不是人治,所研究的是法律不是命令。所以就是總統合法的命令,也不大理會他,何況這種總統的「上諭」呢!然我看見十一月二十四日的「大總統令」中有一大堆「道德」的話頭,謂:「牖民成俗,是唯道德,……西哲有言,道德為共和國之元氣,……亟當……揭蕖道德以為群倫之表率。……」一又有什麼「教條」,又有什麼「檢束身心以為律度」,又有什麼「各秉至誠以回末俗」,又有什麼「教育事業……著教育部通飭京外學校於修身學科,認真教授,並酌擇往哲嘉言懿行,編為淺說,頒行講演,以資啟迪……」雲雲。我讀了一遍,覺得這種「天地、君親、師」的總統觀念,在中國是很印入人心的,絕不止徐世昌一人獨懷這種意見。曾記得嚴復有日:

....讀此可知東西立國之相異,而國民資格,亦由是而大不同也。蓋西國之王者,其事專於作君而已。而中國帝王,作君而外,兼以作師。且其社會,固宗法之社會也,故又日元後作民父母。夫彼專為君,故所重在兵刑。而禮樂、宗教、營造、樹畜、工商,乃至教育、文字之事,皆可放任其民使自為之。中國帝王下至宰守,皆以其身兼天地、君親、師之眾責,兵刑二者不足以盡之也。於是乎有教民之政,而司徒之五品設矣;有鬼神郊神之事,而秩宗之五祀修矣;有司空之營作,則道路梁杠皆其事也;有虞衡之掌山澤,則草木、禽獸皆所咸若者也。……使後而仁,其視民也,猶兒子耳;使後而暴,其遇民也,猶奴虜矣。為兒子、奴虜異,而其於國也,無尺寸之治柄,無絲毫應有必不可奪之權利,則同。由是觀之,是中西政教之各立,蓋自炎黃、堯舜以來,其為道莫有同者。……

嚴氏論事,多執己見,獨這一段實寫中國君後觀念,卻無一字虛構的。所以這種

「神聖的」總統,「元後的」總統,「家長的」總統,「師傅的」總統思想,在中國社會上很占勢力。唯其為「神聖的」總統,所以能定「教條」;唯其為「元後的」總統,所以能「一正心而天下定」;唯其為「家長的」總統,所以雲「在下則當父詔兄勉,以孝悌為輔世之方」;唯其為「師傅的」總統,所以「教育」「修身」,皆得由彼「酌擇」。然則這次大總統令」,實為中國舊思想之結晶,所以不得輕易看過去的。

我以為這種「天地、君親、師」的總統觀念,所以發生的原因有二:(一)是缺乏歷史進化的觀念;(二)是行制度革命而不行思想革命的壞處。

因為缺乏歷史進化的觀念,所以嚴復竟將古今立國的異點,看作中西立國的異點。他就不曉得看看歐洲古代國家是什麼樣兒;他就不曉得歐洲現在的國家觀念,是自古如此的,還是從那政教合一時代變來的呢?政治學中所說的國家淵源,不外神權說、家長說、權力說數種,這是人人皆知的。神權說者,多謂國家為神所創造。希伯來人謂:國家者,神所直接建設的;希臘及羅馬人則謂:國家為神所間接建設的。所以他們多謂君主為神的代表,神的權力即是君主的權力。猶太的國家,是由十二族合造的,羅馬法中PatriaPotestai,即以家長對於子孫的教育、宗教及其他一切權力為基礎。至於尊權力說者,又謂國為「首出庶物」者,為「天亶聰明」者所手造。然則「自炎黃、堯舜以來」「作君而外兼以作師」的帝王,以一「身兼天地、君親、師之眾責」的帝王,亦不獨中國有之,即歐洲上古亦有之。現在歐洲的皇帝連嚴氏所謂「兵刑」之權,亦皆失去,而完全為國家所有矣。文明國家,大概皆由古代神權家長及「元後作民父母」的時代,遞嬉遞變而來。嚴氏以中國停滯未進化的立國原理,去比那歐洲已進化的立國原理,所以覺得大不相同。然此特古今立國原理之差異,而非東西立國原理之差異也。誤認為東西異點者,不是未明歷史進化的觀念嗎?

再說共和政治,不是推翻皇帝便算了事。國體改革,一切學術思想亦必同時改革。單換一塊共和國招牌,而店中所買的,還是那些皇帝「御用」的舊貨,絕不得謂為革命成功。法國當未革命之前,就有盧梭、福祿特爾、孟德斯鳩諸人,各以天賦人權、平等、自由之說,灌入人民腦中。所以打破帝制,共和思想,即深入於一般人心。美國當屬英的時候,平等、自由、民約諸說,已深印於人心,所以甫脫英國的范圍,即能建設平民政治。中國革命是以種族思想爭來的,不是以共和思想爭來的。所以皇帝雖退位,而人人腦中的皇帝尚未退位。所以人民國以來,總統行為,幾無一處不模仿皇帝。皇帝祀天,總統亦祀天;皇帝尊孔,總統亦尊孔;皇帝出來地下敷黃土,總統出來地下也敷黃土;皇帝正心,總統亦要正心;皇帝「身兼天地、君親、師之眾責」,總統也想「身兼天地、君親、師之眾責」。這就是制度革命、思想不革命的鐵證。

因有以上兩種原因,所以總統命令,要適用那二千三百多年前的柏勒圖學說,不

惜以道德為國家目的;不惜以二十世紀的中國,強行那由家長制度變為元後專制制度的希臘的政治學說;又不惜將中國政教分立的國家,去將就那中世紀政教混合時代的思想。歐洲的國家,早在講法治、重組織的時代;我們國家尚在這里談人治,用那幾千年前「一正心而天下定」的套語,去「檢束身心」「以回末俗」。古德諾謂:「吾國政治思想尚在歐洲中世紀時代。」照這樣看起來,恐怕還在歐洲上古時代了,又謂:「西哲有言,道德為共和國之元氣。」我想所說的西哲,必定是孟德斯鳩。孟氏政治哲學的方法,不原於柏拉圖即基於亞里士多德。然他解釋法律,既不說法律是理性的表示,又不說是元後的命令,但說是人與人的關系。是孟氏已承認道德與法律及元首,是分開的了。他雖說過共和政府以道德為原理,然他所謂「道德」,乃是政治的道德(Politica]virtue),即是愛國與愛平等是也,絕不是那關於倫理的道德與宗教的道德(not moral or Christian virtue)因為近世談政治的人,稍明政治原理,即明白道德為人類內部的品德,屬於感情及良知的范圍。國家的權力,僅能支配人類外部的行為,絕不可干涉人類的思想、感情、信仰。豈但不可嗎?實在是不能的。所以國家但能保護或獎勵人民之生產,卻不能自生貨財;但能設衛生條例,卻不能直接使人民壽康;但能發布宗教制度,卻不能逼人生宗教的信仰。若日能之,則是上古神權家長時代的元首;所做的事,而非現在共和國家為民公僕的元首所做的事。然則國家與道德,元首與道德,法律與道德,久已互相分開了。草總統命令者,就說自己的政治學說,認定道德與國家不分就是,又何必以此去誣那西哲呢!

因為國家不能幹涉個人道德,所以憲法上必有信仰自由、言論自由、思想自由等等之規定。這幾條自由權,在歐洲中古時代,也不曉得費了多少身家性命才爭來的。政教混合的時代,元首得代表上帝,干涉異教的思想。若對於國教,稍持異議,不遭屠戮,即被迫挾。坐此原因,所以個人精神的自由,全被皇帝撲滅。用皇帝一人的意見,去下那道德的注腳。往往與人民良知所感覺者相反,卻又威迫勢禁,令人不得不從。所以人盡模稜,懷疑不白;而特殊的見識,超群出眾的思想,皆被國家消磨盡矣。此即近世道德教育,所以皆貴自動的,而不貴被動的緣故。

我的意見,不是說道德是不必要的,是說道德不能由國家干涉的;不是說共和國家不必尚道德的,是說主人的道德,須由主人自己培養,不能聽人指揮,養成奴性道德的;也不是說現在社會道德是不壞的,是說就是壞到極點,也不能因我們大總統下一道「上諭」的命令,就可以立刻挽回的;更不是說道德不該有人倡導的,是說總統偶吃一次齋,萬不能使人人戒殺;偶沐一回浴,萬不能使人人滌面洗心;偶正一刻心,亦萬不能使人人的心皆放在正中,而永遠不歪的。所以道德必須由我們自己修養,以我們自己的良知為標准,國家是不能攢入精神界去干涉我們的。此外尚有一個理由,

就是國家待人民,要看做能自立、自動,具有人格的大人;萬不要看作奴隸,看作俘虜,看作赤子,看作沒有人格的小人。共和國的總統是公僕,不是「民之父母」;共和國的人民,是要當做主人待遇,不能當作「兒子」待遇,不能當作「奴虜」待遇的。

國家若干涉道德問題,則必生下列的三種政治:

(-)專制政治——擴張國家的權力,使干涉人民精神上的自由;凡信仰、感情、思想等事,莫不受國權之拘束;則道德的范圍,道德的解釋,皆由統治者自定。於是專制之弊端見矣。

(二)賢人政治——柏拉圖以道德為國家的絕對目的,所以柏拉圖又尊尚賢人政治。因凡在道德、法律混合的國家,其國家的元首,不是教主,即是家長,不然則是「首出庶物」「天亶聰明」的偉人。治者與被治者,無論在法律上、在習慣上,皆是不平等的。所以柏拉圖謂:「人類皆從地底而來,賦生之時,或夾些金質,或夾些銀質,或夾些銅鐵質。含金質者為君主,含銀質者為輔臣,含銅鐵質者則為農商。」所以被治者之滴靈啟智,皆須得治者為之引導:此即賢人政治所以成立之基礎,以元首不自信為賢人,則必不敢「揭蕖道德,以為群倫之表率」也。

(三)政教混合政治——中古以後,道德屬宗教的范圍,法律屬國家的范圍,本有界限。唯元首並法律、道德而皆得干涉之,則是「奉天承運」「替天行道」的教主與「元後作民父母」的皇帝合而為一矣。所以憲法中也必要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孔子的誕日,也必要強迫不尊孔的人去放一天假。又要祭孔,又要祭天,這還不是皇帝、教主的「混血兒」嗎?

我們政治的生命

陶履恭

我們中國由君主改為共和已經七年了。這七年裡頭紛紜擾攘,變故迭生,四萬萬人沒有過一天安靜的日子。大凡人遇見了困苦的事情,或是使身體受苦,或是使精神不快,就是受了一種刺激,總要生一種感想。那感想是總不外乎要脫解所受的苦痛。中國一般的人民在這七年裡頭已經鬧得個民不聊生,在戰事區域內的,更是流離失所,家敗人亡。①每天的生活,一天難似一天,租稅加重,物價加貴,收入日少,鈔票日跌。他們對於這種苦況也,自然有一番感想的了。

一派的人想這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沒有什麼研究討論的價值。生活既然是這樣的艱難,我們只有為自己的生活計划罷了。普通的人只求飽食暖衣,野心高的人更還希望着安富尊榮。生物的特性本來就是求生的意志,人類求生的意志本來又是他最強的本能,所以無論是撞見了什麼境遇,無論是碰上了什麼狀況,總是求生。人類貪生怕死,本也無足怪的。讀者諸君試把眼放開看一看那憧憧往來的男女老少,那求生之念夠怎麼樣的迫切呀!那沿街叫化的乞丐,呼爺叫娘,受人唾罵,所求的是什麼呢?不過是一個銅元、半碗稀粥為着保全性命罷了;那倚門賣笑的娼婦,迎新送舊,供人玩弄,為的是什麼呢?不過是吃三頓飽飯、穿兩件新衣,將來求做個閣員政客的寵妾罷了;那焚殺擄掠的軍匪,傷天害理,屠戮無辜,為的是什麼呢?不過是搶些衣服財寶,供他們自己的揮霍罷了;那結納權貴的政客,趨炎附勢,無隙不乘,為的是什麼呢?不過圖個高樓大廈左姬右妾罷了。就像這四種人,雖然不是操一種的職業,——假使乞丐、娼妓、軍匪和政客,可以算做職業——但是那求生的目的卻都是一樣的。一個人生在某個家庭里,是一樁偶然的事。甲生在貧民的家裡,為求生的意志所驅使,就去做乞丐;乙生在縉紳的家裡,為求富貴的生命,就去做軍匪,做政客c倘若兩個人換個境遇,那求生的方法又自然不同,但是那求生的目的仍然是沒有什麼分別的。人類只求生存,也不問求生的方法是怎麼樣,也不問所求的生存是什麼狀態,據我想是大錯的。

年紀在三四十歲以上的人民,在前朝的時候,景況比現在好的,另外有一種感想。

他們覺得現在生活的困難,就聯想到十年前所過的好日子;想到以先所過的好日子,也就厭惡現在政府無能的狀態,嚮往前朝的盛況。所以有一派的人嚮往康熙爺、乾隆爺的盛代,就說定還是帝國時代比現在民國好。因為清朝雖然是異族秉政,但是比現在軍閥政府、元老政府還勝過多多。以先的政權沒有這樣的不穩,以先的軍人沒有這樣的跋扈,以先的金融沒有這樣的雜亂,以先的風氣沒有這樣的卑鄙,以先的生活沒有這樣的困難。總之,以先的人民都能享安樂的幸福。我想這是一個誤謬的見解,發這個議論的人,沒有趕上那康乾的盛代,所以不能知道康乾時代的真相。中國的歷史沒有一部是描寫人民的歷史,沒有一部是寫真社會的歷史。即有清三百年的歷史,也還要等着一位大歷史〈學〉家,徵集無限真確的材料,運用他特出的心思和想象力才可以把人民社會的真相描寫出來呢。這都是因為失望於現在,所以就追想到過去。所以那迷信古典沒有辯證的能力的書獃子,更追念那太古堯、舜、禹、湯郅治之世,以為是黃金時代咧!因為失望於現在,就托思於既往,是我們人類常有的心理。但是既往是萬萬追不回來的,又何必去想念他呢?況且那帝政時代的枇政弊端,實在不見得少,小民所受的苦痛實在也是很厲害,不過因為是在過去所以就忘了,俗語所謂「好了瘡忘了痛」正是此意。現在又遇見苦惱,所以就把已經好了的創痛忘了。我們要想避去現在的苦痛,只追念既往是不濟事的。

這七年的民國,會造出這許多委曲求生的人民來,有一派人說是政治上的罪惡。這幾年的政治不良,荼毒小民,是人人都知道的。政治舞台上的角色,總是不外乎那幾個軍人、元老、名流「民黨」、流氓賣國奴、留學生和前朝的猾吏。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也有一人兼戴着幾種頭銜的,一個一個的都登過場,個人獨唱、全體合唱的戲已經由他們都演完了。假使請他們再演一番,仍然還是舊套頭,翻來覆去,又有什麼意思。倘然老角色漸漸地下台,一班新角色再上台,所演的恐怕還及不上他們的老前輩呢!所以政治的罪惡既然已經鑄成,使人民流離困苦,喪家亡身,那是已往的不可收拾的了。但是一般的人民現在還在那裡熱心的希望那造罪惡的去除他們的罪惡,去解人民的倒懸,豈不是妄想麼?這不是推理上所謂連環推論Uictis circle永遠出不去環外麼?我想我們人民受苦不都是政治上的罪惡,不都是軍人、元老、名流、「民黨」、流氓、猾吏、留學生、賣國奴的罪惡,實在是我們人民自己的罪惡。美國林肯說過的,什麼樣的人民,也就應該有什麼樣的政府。

詳細研究起來,我們中國人對於時局,對於自身,各人有各人的感想,不必全相同的。但是上邊所說那三種的看法,可以說是代表國人大部分的意思。一派的人,兩隻眼睛只望着背後,卻看不見前面。發起議論來,總是前代如何,古代如何,②不推想現在應該如何、可以如何;一派的人只在那裡責罵當局,卻忘記了自己。發起議論來,

總是軍人如何,政府如何,不推想我應該如何、可以如何;又一派的人抱着那自私的齷齪的實利主義,只謀自己的富貴利達,卻忘記自己以外的幾萬萬的男女。發起議論來,總是我應該如何,別叫他們如何,不推想我們應該如何、可以如何。這三種觀念都不是健全的,都是片面、不見全體的見解,都是戕賊社會、不是進善社會的辦法。就是那已經達到富貴的,果然得到實利了麼?我也不能無疑。我想那專營私利己的,所得的也不過是肉慾的、物質的實利,損害人生的價值。他們的行為是釀造社會的罪惡,貽害他們的子孫。那禍患及於社會是無窮盡,怎麼會認做實利呢?

現在我們要覺悟上邊所說的三種態度都不是健全的態度。要知道現在中國的政治不是共和,仍然是專制。我們受政治的擾亂不能有良善穩靜的生命的緣故,正是受專制的毒害。要知道什麼是共和,什麼是民政,誠心按着民治的道理行去才是救濟我們自己唯一的方法。換一句話說,就是我們要有歷史的觀念。世上的事都是相繼續的,絕沒有與以前隔斷再重完全新發生的。所以我們的政治,我們的社會也是歷史的產物,因襲固有的制度。因為是因襲固有的制度,所以就是與民治主義相背馳。現在革除那固有的制度的壞的,實踐民治主義,就是解救我們人民的根本條件了。

何以說現在中國的政治不是共和呢?這個道理說起來很長。現今只簡單的指出幾樣來。第一樣就是執政的人物。現今操縱全國政權的大人物,大部分都是前清的官僚。後進的人物也都是追隨官僚的後塵,他們可以打到官僚界里去,也就是因為模仿老官僚的緣故。第二樣是執政的思想。歷來大總統的命令和行政官的告示都可以認做現代執政者思想的結晶(參看本號《非君師主義》)。他們的思想最高的,不過是孔孟的政治哲學。孔孟的政治哲學是一種「開明政治」的理想,只承認人民是民,不承認人民是人;只承認人民是被治者,不承認人民是能自治的。孔孟的道理即使是能完全實行出來也無足貴,也不能容於民治的時代,何況他們連這個思想還及不上呢?第三樣是政治的制度。民國的總統依然是保存皇帝的儀制。文武百官依然是欺侮百姓剝削小民。火車輪船都是為官吏謀方便、為小民生困苦;防瘟疫,剿土匪,都是使官吏發外財,反使小民損失生命財產;借外債,賣礦山,都是肥官吏的私囊,吮人民的膏血。種種專制的苛毒,不可遍數,共和的國家怎麼會有這種制度呢?第四樣是人民。中國四千年的歷史是專制的歷史。現今的人受了四千年專制觀念的遺傳,一時不能把餘毒除凈。所以人人的腦筋還是專制的。他的理想的政治家是拿破崙、袁世凱,最服膺的政治觀念是統一、是武力,最贊美的道德觀念是忠孝節義。上焉者每天的鑽營謀干,不過是光耀祖宗,掛着一個愛國愛民的假面具。這種人民,因為久伏於專制制度之下,是專能驕下諂上,沒有獨立性的。

以上所說的都是幾千年來所積的惡毒,留到現在,社會學上所謂Survival的。但是

他的勢力極大,我們要認清把他一一的除去。本志歷來攻擊舊思想、舊制度的文章並不是好為謾罵,正是這個去毒的意思。因為這舊思想、舊制度在舊日專制制度之下,雖然有他相當的價值,但是在民治制度之下,是絕對不能相容的,,那些舊思想,舊制度一旦不除,那民治之義也就不能實現於我們四萬萬人民里。像康有為、辜鴻銘的一派,不承認民治主義,專去辯護尊王,推戴治者,也就擁護歷史傳來的思想、制度,卻也主張一貫。倘若我們承認國家是個共和,應該實行共和,那與專制制度相關系的思想、制度,都要一齊推翻,絲毫不值顧惜的。現今人民的疾苦,就是這個。國家在名稱上已經變為共和,但是執政的人物,依然是專制時代的舊人物;執政的思想,依然是專制的腦筋;政治的制度,依然是專制時代的舊樣式;一般的人民,也依然不能脫除專制的餘毒挺然獨出,顯出自己的真生命真價值來。

現在希望執政者把國家治好,拯救我們小民的苦痛,是等不得,也是萬萬辦不到的。這個有兩個緣故:一則執政者在舞台上所演的戲法已經都演完了。他們不明白民治主義的真意思。名流、「民黨」、留學生雖然也讀過和文橫文的書籍,他們所記得的也不過是幾個名詞、幾種制度。所以有人要做皇帝,這般新人物就把「民意」端出來,有人要逐總統,就把「國會」造出來。他們怎麼會懂得那些名詞制度所蘊蓄的真精神呢?二則人民專依賴執政者也是與民治主義相背謬。在民治的國家裡,政治是人民的生命,是他最重要的活動。政治不良,他要監督執政者,推翻執政者;即使政治良,也要鼓勵執政者,指導執政者。所以政治就是人民共同活動的一種表示。共和國家政治的良否,只看那人民共同組織的能力若何;共和國家人民生命的良否,只看那人民共同的活動若何。但是受專制毒害過深的人民,是沒有政治的生命的。因為他們只知道有命令和服從,③缺乏共同組織共同活動的精神。大家共同組織一個會,人人希望做會長出風頭,大家共同辦一樁事,人人想掌權,把持一切。大權在握,就頤指氣使,作威作福的就是專制的腦筋。遇見了位置高、權勢大的,就脅肩諂笑奴顏婢膝的,就是奴隸的根性。在專制國家內,只有命令者與服從者兩種人。換一句話說,只有專擅與奴隸的兩類。兩種人雖然是相對待,但純然是同一心理,兩種的表現罷了。所以我們有依賴服從的心理,就是我們沒有脫除專制的觀念的一個證據。共和國家內不能容專擅與奴隸的。我們是共和國的人民,不能再等待「執政者」解脫我們了。

我們現在要靠着我們自己救我們了,要靠着我們共同的活動造我們良美的生命了。從今以後,我們每人先把專制的觀念——不特政治上的專制,連思想、風俗、習慣、家庭各方面的專制也包括在內——推翻,更把奴隸的根性——凡是對於君王、官吏、父兄、思想、風俗、習慣,為肓目的服從,含畏服的心理者都在內——掀倒,才可以有政治的生命,才可以聯合組織做共同的組織。有共同組織、共同活動的,才可以稱

做民治國家。④但是民治國家並不是沒有命令和服從的。不過他的命令不是外來的命令,不是專制的命令,是大家約束大家;他的服從,不是盲目的奴隸的服從,是大家顧全大家的利益,大家顧全大家的生命的一種服從所以民治國家的總統,不能自己隨意下「上諭」,更不能下講道德、說仁義的教條,因為他不過是行政的領袖,他只能在各種法律所定范圍之內盡推行的職務。即在總統政權最大的美國,也是有憲法、慣習和他自己的道德觀念管着他。所以民治國家的國會代表不能是「魚行」的伙計,更不能是督軍的代表,因為國會代表是我們人民舉出來替我們說話的,替我們籌划大家應該怎麼約束自己的,替我們監視各種官吏的行為的。即在憲政委靡,勞動沒有代表的日本,也是有幾個國會議員是代表人民的。至於曹汝霖會代表烏梁海,孫毓筠會代表前藏,汪榮寶會代表土謝圖汗,林長民會代表三音諾顏汗⑤,只有中國的政治舞台上可以演得出來,即英國一八三二年選舉法修正以前,也沒有這樣鬼臧的選舉的。所以民治國的人民也不能袖手旁觀、聽憑當道的處置,更不能諂媚官長去做他們的傀儡的。因為人民所組織的、所活動的、所奮斗的,都是為保護自己,增進大家的利益。大家不聯絡起來保護自己,就要受己以外的人支配剝削的。那貪鄙庸懦的雖然可以藉著巴結逢迎有權勢的去保護他本身,增進他自己的利益,但是那權勢有變遷,有升沉,是一個不可靠的東西——中國這七年的歷史已經可以證明這個道理一一任憑你是五花八門,朝秦暮楚,迎張送李⑥,也是保不住你自己的利益。能穩固又為什麼不由大家盡力去保護大家的穩固呢?更深一層說,一段便宜事只是一個人或少數人得到,但是多數人得不到或反吃虧的,並不是真便宜,那個便宜也是不能長久的。這個道理現在不能申說了。

七年以來的民國,是沒有人民的民國。因為人民沒有聲息,沒有動轉,沒有對執政者說「我們在這里看着你了!」所以執政者才造出這許多政治的罪惡。並不是因為政治的罪惡,所以人民才這樣流離困苦的。現在七年將盡,轉瞬就是新歲,我們人民豈不可以跳到政治舞台上各人都發揮政治的生命,成有組織的活動,使八歲的民國,變成人民的國家,民治的國家麼?⑦

注釋:

①七年以來,各省人民沒有不因為政局的影響受災害的。但是那受兵禍最慘的就是四川、湖南兩省了。兩省人民所受的苦發表在報紙上的,不過是滄海之一粟況且各處人民所親受的苦況,更不是紙筆所能形容的。今年十二月七日有「旅滬湖南善後協會」上南北當局的電報一通.讀了可以略窺湖南人民的苦狀。原電如下:

「……』在湘客軍,數逾十萬。淫掠焚殺,無所不至。舉其著者,如醴陵之役,全城被焚;黃土嶺之役,女屍滿山。此外城鎮市村,焚掠蹂蹣幾無倖免。潰軍土匪,更番擾害。全省公私財

物,搶劫一空。惡探誣指,陷害無辜。厘局橫暴,強攫商貨。民命民財,朝不保夕。頃據湘省來人報告最近情形,如財政、金融之紊亂,尤令人不塞而栗。既設裕湘銀行,復私設日新銀號,濫發紙幣,亂相兌換,狼狽為奸。湖南銀行去歲在滬訂印銅元票四千五百萬串,原為收換舊票之用,今舊票不唯不換,更將收存未毀之爛票及滬印之新票,一並發出,計新舊銅元票一項,數已逾一萬萬串,又以紙幣勒派各縣,兌換現洋,每縣數萬元。綜計吸現金為數極巨,而軍餉仍復欠發,紙幣永不兌現。又強定最低兌換法價,銀行可按法價易銀,商民則不能以法價兌現,由是官家可以一紙之空票流通,商民則不能以賤值之法價交易「又日鑄銅元數萬串,均販漢漁利。錢票日增,銅元日乏,遂至銀錢兩荒,,市場金融,根本破壞,人民無端破產,百業以之荒廢。其受害尤烈者,首為民食「蓋軍民以紙幣易米,米商不能以紙幣易谷,終乃遂致無形罷市。不僅此也,湘岸榷運局,復巧立護照名目,加收鹽費,每包苛征,倍於國課「使鹽商失業,窮民缺販。故目前湘垣石米,需錢百串,斤鹽需銀四兩,人非淡食,即屬絕糧。民不聊生,至於此極。凡茲所述,皆屬巨痛。至於四民失所,百物凋殘,困苦流離,萬言難罄J……」

②最奇怪的就是有一派人說民國三四年,袁世凱統一時代勝於黎、馮秉政時代。假使袁世凱沒有帝制的野心,中國一定可以久安,即使不能久安,也一定比現在強。這種悖謬的議論,我們沒有證據駁他,但是他也沒有證據使我們相信,因為這是歷史的假定(historical Supposition)虛無縹緲,不值一研究的。但是從政治理想上可以判定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不能相並立的。專制的遺制,一日不除,也沒有優劣進退可言的。

③服從是奴隸的特性,但是民治的國家也要服從。兩種服從的不同處,是前者服從權威,服從勢力,服從金錢;後者服從理性,服從知識,服從全體的利益。

④「民治」的英文原字是Democracy,日本書上多譯為「民本主義」,國人近來也多沿用此字。「民本」兩個字容易起人誤會,孔孟的政治觀念也可以稱做民本主義,那開明專制論旨一派,更可以用這個名詞文飾他們的政策的。「治」字有發動的意思在內,也正是希臘原字的本意。我想現代進化的國家的真精神,就在人民自己的活動。

⑤這是民國二年的國會。今年督軍團的國會代表更不值得一評論了。假使曹汝霖可以代表烏梁海,我的同鄉溫世霖也可以代表新疆,他去代表新疆倒可以勝曹汝霖一籌,因為溫世霖曾在新疆住過一年多,知道新疆的情狀,曹汝霖連張家口外都沒有到過,更不必說烏梁海了。

⑥今最可笑、最可憐、實在最可悲的現象就是這個。隨政局的變化,就有許多人追隨那有權勢的,滾來滾去。這幾年北京的政象變化最多這種現狀也是最容易見的。

⑦我並不是說人民有了政治活動,即刻可以人樂民安。我以為政治良善是各種進步的必要條件。倘若國家內政局不穩,政權轉移於少數私人之手更有武力為擾亂,人民的生命財產且不能保全,更有什麼進步呢?

去兵

王星拱

協約勝矣,德皇逃矣,斐色邑大和平會議將開矣。自此以後,世界能否永遠完全免除戰禍,雖尚不可知,然吾人對於世界大同和平之目的,已是較近一層,此則可斷言者也。此目的何以能達?既達之後,何以保守?自以去兵為唯一的方法。停戰曾幾何時,英國已將政府取用之商船歸還商家矣,美國已召還戰前敵軍隊若干歸國解散矣。世界各國,均趨向去兵之途徑,中國既為世界民族之一,自當隨世界潮流而前進,而以中國現在特別情況言之,尤當以去兵為第一要着。有人問曰,兵可去乎?如有內亂,如有外患,將何以之?鄙人此篇,即為答復此問題而作。今特開章明義,以簡括之言先擷取其要領曰,中國去兵之後,決無內亂,決無外患。欲知其詳,請申言之。

首言內亂

去兵之後,何以無內亂?今分三項言之,一曰法律,二曰政治,三曰經濟。

一、法律。古言有曰,兵凶戰危。兵有凶之性質,故強暴即為兵之本分。德國兵之強暴無人道,不論矣。即他文明國之兵,亦有強暴之氣習。強暴者何?不服法律之謂也。鄙人曾識一英律師,當歐戰已開幕二年半時,一日謂鄙人曰:「我將致大富。」問其何以致富。律師日:「戰事了後,前敵之兵,皆將歸國退伍。彼等已慣於野蠻生活,將來必不安分服務,國內犯法案件,必較往日加多,此律師致富之時也。」又某校教授曰:「欲得好兵,必使人類之惡性全發換言之,欲作好兵,必作惡人。初聞此言,或覺駭異。然試仔細思之,世之所謂惡人,莫過於殺人放火,兵之職務,即殺人放火之職務也。微論其為搶劫金錢而殺人放火,或為護持公理而殺人放火,而其能殺人放火,則一也。故在疆場為勇士,在社會即為亂民。亂民充國,法律無效,此內亂之原也。今既去兵,即是鏟除亂民之種子:內亂何由生乎?

二、政治。政治問題,恆因兵力而復雜。政治家之有兵,可以人之有衣裳比之。未有人以華美之衣裳,置之笥篋而不服者;亦未有政治家以久練之精兵,儲之營壘而不用者。夫喜用其所擅長,乃人類之天性,即使政治家無攫權奪位之野心,無好大喜

功之奢願,若有兵在手,亦欲利用之而生擾亂政象之結果。而況政治家決無無此野心、無此奢願者乎?然果無兵可借,則不得不屈服於多數意見之下。各省無兵,不得獨立,中央無兵,不得討伐,於是國內各問題,自必依國民意見而解決。內亂何由生乎?

三、經濟。衣食足而後禮義興,此吾人所習聞者。我國貧瘠至此,然中央經常軍費,每年一千餘萬,各省經常軍費,合計亦約如之。若此次南北戰爭,中央戰費至三萬萬,西南戰費,至一萬五千萬,各省戰費,亦約二萬萬,至官民各界因戰爭而受之損失,當不減於戰費,此言非過甚也。試思高屋一所,一炮可以毀之而有餘,然重行建造,非數千金不可。一畝之田,每年應出糧食幾何,若連府帶縣之田野,皆因兵燹而荒廢,其損失之大可知也總合戰費損失而計之,約不下十萬萬。以如此之巨數,興教育,可設三千個北京大學;以如此之巨數興實業,可創一百個漢冶萍工場。試問中國境內有三千個北京大學可造就多少人才!有一百個漢冶萍工場,可產出多少物品,可養給多少工人!人才多,則國民之知識高;物品多,工人得養則國民之生計裕。知識高則不肯為非法,生計裕則不必為非法。國內無非法之民,內亂何由生乎?

故日去兵之後無內亂。

次言外患

去兵之後何以無外患?亦分三項言之,一日公理,二日均勢,三日實力。

一、公理。此次協約之戰勝,為公理戰勝強權之明證。自此以後,競殺主義消滅,互助主義實行。世界光明,漸發異彩。孟祿主義,將推廣於全世界。波蘭、芬蘭可獨立矣。亞兒撤司、勞連、特里司達、底勞耳將歸屬於祖國矣。奧屬之雜族,皆將自成國家矣。猶太人亦提議重建祖國於布列司丁矣。印度之民權擴張矣。美總統復宣言世界大同盟之組織,強弱大小,皆受同等之待遇。自此以後,美人必執世界之牛耳!美國地大物博,決無侵噬弱小之野心,而與中國之國際感情,亦復親密。以美國領袖列邦,公理伸張,弱國小國,皆得吐氣,中國有何外患之可言乎?

二、均勢。縱言自此以後,世界各國,仍是互相侵並。然吾輩須知此次大戰事,既為空前,復為絕後。此後之世界,仍有如此之大戰爭乎?以民智伸張,外交明顯,工商聯絡,各方面觀之,可決言其無有。既無如此之大戰爭,則世界各國,互相監制,決無少數國可獨行浸滅中國者。而列強瓜分中國,又為未必然之事,縱或有之,即中國全國皆兵,亦不能防止於未然,而抵禦於已見。吾人皆知中國之所以至今尚存在者,因處於列強均勢之下也。列強均勢,此次戰爭以後,並未破滅,不過減少德國耳!奧在東方勢力原來甚小,可不算在德國強權主義盛行時代,中國尚可存在於均勢之下,而謂在協約國公理主義盛行時代,中國反不能存在於均勢之下乎?有何外患之可言乎?

三、實力。縱言公理不可憑,均勢亦不可恃,設有一國,亦如德國之強暴,以武

力侵凌中國,將如之何?鄙人敢斷言日,教育發達、實業振興之國家,決無滅亡之理,以其有實力也,近代戰爭之要術,不在占據敵人之土地,而在撲滅敵人之師旅,故德人占據比及北法而終敗,比喪國都,法亦幾喪國都,而終勝。夫中國幅員遼闊,敵國雖強,決不能占據中國若何之土地,若中國教育發達,實業振興,又可在最短時期內,招集最能戰之兵。夫兵之所以能戰者,其元素有二:甲日兵之品格;乙曰兵之用器。欲兵之品格高,非教育發達不為功;欲兵之用器良.非實業振興不為功。甲言兵之品格。古人有言,「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若不能透徹了解世界與國家之關系,及國家與個人之關系,決無死心竭力而效命於戰爭者。再以近事為證,英之常後備軍,不滿三十萬,然開戰後,不及一年,募集三百萬人。美國常後備軍,不過十萬,然自加入戰團,才年余耳,其募集之兵,已至百六十萬之多。蓋二國之國民,皆已受教育之國民,皆能了解世界國家個人種種關系。故一旦國家有事,皆願身執干戈,非為軍餉而來也。況現今軍事,非復弓、矢、戈、矛之時代,凡人得一塊鐵,即可為兵。今日軍中所用之大炮、飛機、飛艇,潛水艇、沖陣車,種種新奇之軍器,皆由科學而來。無科學知識者,不能御用,即不能為能戰之兵,科學知識,從何而來,實又端賴教育。若以無知識之人,充當炮手,或工程隊之整使機器者,必練習四五年,始能告成。若以一工科學生,或工場之工程師充之,則不過四五月,師可出陣,因大炮、飛機……各種之機械,與其在學校中或工場中所練習之機械,無二理也。故曰欲兵之品格高,非發達教育不為功。乙言兵之用器。古人有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日軍事所用之戰品,日新月異。試問此種種戰品,全由二三政府兵工廠造成者乎?非也,實自普通工場所造成者。即德國克虜伯兵工廠,為世畏第一,然德國戰時所用之兵器,由此場造成者,不過百分之五十。英國烏里治兵工廠,亦甚可觀,然英國戰時所用之兵器,為此場所造成者,不過百分之十。夫在和平時代,政府兵工廠決不能製造極多槍炮火葯而儲積之,以供一年、二年、三年戰爭之用,因積時過久,則器用不良也。故戰時用器,必須戰時現造,而政府兵工廠之所出,不足供給,勢必取給予其他普通工場,使其他普通工場,於戰時皆變為兵工廠。如無其他普通工場,則軍器取給之路窮矣。古人以井裡之制寓兵於農。今日必須寓兵於工,未有工業不振興而能製造良美之軍器者;未有不能製造良美軍器而能於今日與列強言戰爭者。故德國初開戰時,德政府即召集全國工場、礦場、船塢之首領計議,一致聯絡,使平時為工場而進行者,全為軍事而進行。英首相喬治特設軍備部,下工場動員令,使所有機器場,皆造槍炮,所有化學場皆造火葯葯料,甚至學校之試驗室,皆為軍備部製造軍器。試即鄙人肄業之學校言之,其工科試驗場每日可出飛機一架,大炮筒一尊。其有機化學試驗場,每日可出止痛葯(斐納亞細丁)十五磅,高等炸葯(三耐陶溫)二十磅。美國自開戰

後,製造煤氣場及他項煤之副產物的工場,皆改為火葯原料之工場,至四十九處之多.足見列強戰時軍器之「多且旨」,非區區政府兵工廠之力也,乃實業振興之效果也。日本亦將以軍械全歸民造,即亦具此眼光。況軍械所用之原料皆從其他普通工場而來。國內必有鐵場鋼場,而後槍炮鐵甲有所取給;國內必有紡紗場,而後有廢棉可造無煙火葯(硝酸化棉化);國內必有煤氣場或煤焦場,而後有黑油可造高等炸葯(開花炸葯);國內必有肥皂場而後有甜醋可造液體炸葯(硝酸化格黑色林)。由此言之,戰時軍器,必由各普通工場所造而成,非少數政府兵工場所能為力。即政府兵工場所造有限之軍械之原料,仍須取給予其他普通工場。故實業不振興,不能製造軍器;不能製造軍器,尚可以言戰乎?故曰,欲兵之用器良,非振興實業不為功。故曰,教育發達、實業振興之國家,有實力在,不畏滅亡。有何外患之可言乎?

故曰去兵之後無外患。

今復總結一句曰,去兵之後,發達教育,振興實業,無內亂之可虞,無外患之可憂!

武力解決與解決武力

胡適演說

許多愚人還說這一次歐戰的結果,完全是「武力解決」的功效,這是大錯的。

我說這一次協商國所以能完全大勝,不是「武力解決」的功效,乃是「解決武力」的功效。

「武力解決」是說武力強權,可以解決一切爭端。德國就是打這個主意的;我們中國也有許多人,是打這個主意的。

「解決武力」是說武力是極危險的東西,是一切戰爭兵禍的根苗,不可不想出一個怎樣對付武力的辦法。這一次協商國所以能大勝,全靠美國的幫助,美國所以加入戰團,全是因為要尋一個「解決武力」的辦法。協商國因為要得美國的助力,故也同心合意的贊成美大總統「解決武力」的政策。要不是這個「解決武力」的主意,美國決不加入。美國若不曾加入,協商國決不能得如此之大勝利。

所以我說,這一次的大勝全是「解決武力」的功效。

如今且說美大總統所主張,協商各國所同聲贊成的「解決武力」的辦法是什麼。

原來從前也有人想過「解決武力」的法子,大概有兩條:

(一)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你用武力,我也用武力;你練兵,我也練兵;你造鐵甲船,我也造鐵甲船;你造飛機,我也造飛機。

(-)用不回手的法子。你用武力,我決不回手;你打我一個嘴巴,我把臉湊過來,請你多打兩下;你拿了我的東三省,我拿內外蒙古一齊奉送。

這兩個法子都是有大害的。

(-)以毒攻毒的法子是不行的。為什麼呢?因為武力是沒有限制的。英國總算強T,然而打不過德國;德國的武力總算天下第一強了,然而德國到底打不過世界各國的大聯軍。這叫做「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終怕惡人磨。」武力到底是不行的。

(二)不回手的法子,也是不行的。為什麼呢?因為國家對國家,所關系的很大,不但關系自己國內幾千萬人或幾萬萬人的生命財產,還要帶累旁的國家。如這一次大

戰開始時,德國要逼過比國去攻法國,比國是極小的國,若是不回手,就讓德國通過,那時德國立刻就打到巴黎,英國、法國多來不及准備,德國早就完全大勝了,幸而比國抵住一陣,英法的兵隊,方才有預備的工夫。只此一件事就可見不回手的法子,不但自己吃虧,還要帶累別人,所以也是不行的。

那麼,現在各國所主張的解決武力,是怎樣一個辦法呢?他們的辦法有幾條要緊的主意,可以分開來說。

第一,他們公認現在世界的大禍根在於各國只顧用自己的武力來對付別國的武力。這種武力對武力的辦法,有許多害處。

(1)大家鬥著加增軍備,花了幾萬萬萬的金錢,只苦了幾千萬萬的百姓。

(2)大家都有了軍備武力,正如地雷、火炮都安好了,碰着一根小小的火柴,立刻就要爆發,這是最可怕的危險。

(3)這種各國私有的武力,互相對抗,半斤對八兩,一拳敵一腳,都抵消了,都白白的糟蹋了,到底不能做什麼有益處的好事,枉費了幾萬萬的金錢、人命,卻不能有什麼益處,這不是傻子乾的事嗎?

第二,他們公認要解決武力這個問題須把各國私有的武力,變成世界公有的武力。這就是說,要把互相對敵互相抵消的武力變成互相聯合的武力,同向一個方向去盡力。這個共同盡力的方向,就是全世界的和平,就是萬國公法,就是世界公理。我且說兩個比喻。

(1)比如我這兩個拳頭,這邊有二十斤氣力,那邊也有二十斤氣力。我若用兩個拳頭對打,這邊的氣力被那邊的氣力打消了,兩邊的氣力都白用掉了;我若是用兩個拳頭連合起來,可舉起四十斤重的東西,這便是兩邊的氣力同向一個方向盡力的大功效。

(2)再比如北京城的警察,你看全城的警察何嘗不是武力,但這些武力是用來同向一個方向去盡力的。這個方向便是北京人民的治安,便是中國的法律。因為他們同心合力做一件事,故中區可以幫助左區,左區不妨害右區,故北京全城的百姓都受他們的益處,這便是公用的武力的大功效。

第三,各國因為公認上文所說的兩條道理,故要在這次和平會議時把世界各國聯合起來,組織一個和平大同盟。

這個和平大同盟的辦法如下:

(1)世界各國,無論大小強弱,都可加入。

(2)同盟各國,大家公舉出一個大法庭。各國有爭論的問題,不許用武力解決,都要送去,請這個大法庭審判。判決之後,各國均須遵守。

(3)各國如有不聽大法庭審判的,由同盟各國聯合武力去懲罰他。

(4)一國有爭端,不先去起訴,卻先用武力,也由同盟各國的聯合武力去懲罰他。

(5)武力之外,還要用旁的法子。可以禁止不守法的國家,不許他通商,不用他國的貨物。

這個辦法,把各國私有的武力變成了世界公有的武力,就是變成了世界公有的國際警察隊了。這便是解決武力的辦法。

人的文學

周作人

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地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

新舊這名稱,本來很不妥當。其實「太陽底下,何嘗有新的東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並無新舊。要說是新,也單是新發現的新,不是新發明的新。新大陸是在十五世紀中,被哥倫布發現,但這地面是古來早已存在。電是在十八世紀中,被弗闌克林發現,但這物事也是古來早已存在。無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見哥倫布與弗蘭克林才把他看出罷了。真理的發現,也是如此。真理永遠存在,並無時間的限制,只因我們自己愚昧,聞道太遲,離發現的時候尚近,所以稱它新。其實他原是極古的東西,正如新大陸同電一般,早在這宇宙之內,倘若將他當作新鮮果子、時式衣裳一樣看待,那便大錯了。譬如現在說「人的文學」,這一句話,豈不也像時髦。卻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時生了人道。無奈世人無知,偏不肯體人類的意志。走這正路,卻迷人獸道、鬼道里去,彷徨了多年,才得出來。正如人在白晝時候,閉着眼亂闖,末後睜開眼睛,才曉得世上有這樣好陽光,其實太陽照臨,早已如此,已有了無量數年了。

歐洲關於這「人」的真理的發現,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於是出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兩個結果。第二次成了法國大革命,第三次大約便是歐戰以後、將來的未知事件了。女人與小兒的發現,卻遲至十九世紀,才有萌芽。古來女人的位置,不過是男子的器具與奴隸。中古時代,教會里還曾討論女子有無靈魂,算不算得一個人呢。小兒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與教育的悲劇。自從Froebel與Godwin夫人以後,才有光明出現。到了現在,造成兒童與女子問題這兩個大研究,可望長出極好的結果來。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餘年,現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現「人二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學,總比不學該勝一籌罷。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

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便是這個意思。

我們要說人的文學,須得先將這個人字,略加說明。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顱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象,與別的動物並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凡有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排斥改正。

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面生活,比他動物更有復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尚和平的境地。凡獸性的余留,與古代禮法可以阻礙人性向上的發展者,也都應排斥改正。

這兩個要點,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為人性有靈肉二元,同時並存,永相沖突。肉的一面,是獸性遺傳。靈的一面,是神性的發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發展這神性。其手段,便在滅了體質以救靈魂。所以古來宗教,大都厲行禁慾主義,有種種苦行,抵制人類的本能。一方面卻別有不顧靈魂的快樂派,只願「死便埋我」。其實兩者都是趨於極端,不能說是人的正當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這靈肉本是一物的兩面,並非對抗的二元。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英國十八世紀詩人Blake在《天國與地獄的結婚》一篇中,說得最好。

(一)人並無與靈魂分離的身體。因這所謂身體者,原只是五官所能見的一部分的靈魂。

(二)力是唯一的生命,是從身體發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

(三)力是永久的悅樂。

他這話雖略含神秘的氣味,但很能說出靈肉一致的要義。我們所信的人類正當生活,便是這靈肉一致的生活。所謂從動物進化的人,也便是指這靈肉一致的人,無非用別一說法罷了。

這樣「人」的理想生活,應該怎樣呢?首先便是改良人類的關系。彼此都是人類,卻又各是人類的一個,所以須營一種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關於物質的生活,應該各盡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換一句話,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勞作,換得適當的衣食住與醫葯,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第二,關於道德的生活,應該以愛智信勇四事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這種「人的」理想生活,實行起來,實於世上的人,無一不利。富貴的人雖然覺得不免失了他的所謂尊嚴,但他們因此得從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為完

全的人,豈不是絕大的幸福麼?這真可說是二十世紀的新福音了。只可惜知道的人還少,不能立地實行。所以我們要在文學上略略提倡,也稍盡我們愛人類的意思。

但現在還須說明,我所說的人道主義,並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的緣故。墨子說「兼愛」的理由,因為「己亦在人中」,便是最透徹的話。上文所謂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說的人道主義,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佔得人的位置。耶穌說,「愛鄰如己。」如不先知自愛,怎能「如己」地愛別人呢?至於無我的愛,純粹的利他,我以為是不可能的。人為了所愛的人,或所信的主義,能夠有獻身的行為。若是割肉飼鷹,投身給餓虎吃,那是超人間的道德,不是人所能為的了。

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其中又可以分作兩項:(一)是正面的。寫這理想生活,或人間上達的可能性。(二)是側面的。寫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這類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為我們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實在的情狀,與理想生活比較出差異與改善的方法,這一類中寫非人的生活的文學,世間每每誤會,與非人的文學相混,其實卻大有分別。譬如法國Maupassant的小說《人生》We是寫人間獸欲的人的文學,中國的《肉蒲團》卻是非人的文學。俄國Kuprin的小說《坑》1Mna是寫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學,中國的《九尾龜》卻是非人的文學。這區別就只在著作的態度不同。一個嚴肅,一個游戲。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於非人的生活,懷着悲哀或憤怒。一個安於非人的生活,所以對於非人的生活,感着滿足,又多帶着玩弄與挑撥的形跡。簡明說一句,人的文學與非人的文學的區別,便在著作的態度,是以人的生活為是呢?非人的生活為是呢?這一點上,材料方法,別無關系。即如提倡女人殉葬一■即殉節——的文章,表面上豈不說是「維持風教」,但強迫人自殺,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學。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現在我們單從純文學上舉例如:

(一)色情狂的淫書類;

(二)迷信的鬼神書類(《封神傳》《西遊記》等);

(三)神仙書類(《綠野仙蹤》等);

(四)妖怪書類(《聊齋志異》《子不語》等);

(五)奴隸書類(甲種主題是皇帝狀元宰相乙種主題是神聖的父與夫);

(六)強盜書類(《水滸》《七俠五義》《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書類(《三笑姻緣》等);

(八)下等諧謔書類(《笑林廣記》等);

(九)《黑幕》類;

(十)以上各種思想和合結晶的舊戲。

這幾類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統應該排斥。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極有價值。在文藝批評上,也有幾種可以容許。但在主義上,一切都該排斥。倘若懂得道理,識力已定的人,自然不妨去看。如能研究批評,便於世間更為有益,我們也極歡迎。

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這道德問題方面很廣,一時不能細說。現在只就文學關繫上,略舉幾項。譬如兩性的愛,我們對於這事,有兩個主張:(1)是男女兩本位的平等。(2)是戀愛的結婚。世間著作,有發揮這意思的,便是絕好的人的文學。如挪威Ibsen的戲劇《娜拉》(Et Dukkehjem)、《海女》(Fruen fra Havel),俄國Tolstoy 的小說4所a Karenina,英國Hardy的小說Tess等就是。戀愛起源,據芬蘭學者Wester-marck說,由於「人的對於與我快樂者的愛好」。卻又如奧國Lucan說,因多年心的進化,漸變了高上的感情。所以真實的愛與兩性的生活,也須有靈、肉二重的一致。但因為現世社會境勢所迫,以致偏於一面的,不免極多。這便須根據人道主義的思想,加以記錄研究。卻又不可將這樣生活,當作幸福或神聖,贊美提倡。中國的色情狂的淫書,不必說了。舊基督教的禁慾主義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認他為是。又如俄國Dosto-jevskij是偉大的人道主義的作家。但他在一部小說中,說一男人愛一女子,後來女子愛了別人,他卻竭力斡旋,使他們能夠配合。Dostojevskij自己,雖然言行竟是一致,但我們總不能承認這種種行為,是在人情以內、人力以內,所以不願提倡。又如印度詩人Tagore做的小說,時時頌揚東方思想。有一篇記一寡婦的生活,描寫他的「心的撒提」(Suttee,撒提是印度古語。指寡婦與他丈夫的屍體一同焚化的習俗。)又一篇說一男人棄了他的妻子,在英國別娶,他的妻子,還典賣了金珠寶玉,永遠地接濟他。一個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別擇,與人結了愛,遇着生死的別離,發生自己犧牲的行為,這原是可以稱道的事。但須全然出於自由意志,與被專制的、因襲禮法逼成的動作,不能並為一談。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間都知道是一種非人道的習俗,近來已被英國禁止。至於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種變相。一是死刑,一是終身監禁。照中國說,一是殉節,一是守節。原來撒提這字,據說在梵文,便正是節婦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幾千年,便養成了這一種畸形的貞順之德。講東方文化的,以為是國粹,其實只是不自然的制度習慣的惡果。譬如中國人磕頭慣了,見了人便無端地要請安、拱

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這能說是他的謙和美德麼?我們見了這種畸形的所謂道德,正如見了塞在壇子里養大的,身子像蘿卜形狀的人,只感着恐怖、嫌惡、悲哀、憤怒種種感情,決不該將他提倡,拿他賞贊。

其次如親子的愛。古人說,父母子女的愛情,是「本於天性」,這話說得最好。因他本來是天性的愛,所以用不着那些人為的束縛,妨害他的生長。假如有人說,父母生子,全由私慾,世間或要說他不道。今將他改作由於天性,便極適當。照生物現象看來,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續與哺乳的努力,這是動物無不如此。到了人類,對於戀愛的融合,自我的延長,更有意識,所以親子的關系,尤為深厚。近時識者所說兒童的權利,與父母的義務,便即據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並非時新的東西。至於世間無知的父母,將子女當作所有品,牛馬一般養育,以為養大以後,可以隨便吃他騎他,那便是退化的謬誤思想。英國教育家Gorst稱他們為「猿類之不肖子」,正不為過。日本津田左右吉著《文學上國民思想的研究》卷一說:「不以親子的愛情為本的孝行觀念,又與祖先為子孫而生存的生物學的普遍事實,人為將來而努力的人間社會的實際狀態,俱相違反,卻認作子孫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顯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祖先為子孫而生存,所以父母理應愛重子女,子女也就應該愛敬父母。這是自然的事實,也便是天性。文學上說這親子的愛的,希臘Homeros史詩Ilias與Euripides悲劇Troiades中,說Hektor夫婦與兒子的死別兩節,在古文學中,最為美妙。近來Ibsen的《群鬼》(Gengangere)、德國Sudermann的戲劇《故鄉》(Heima。、俄國Turgenjev的小說《父子》(Ottsy uljeti)等,都很可以供我們的研究。至於郭巨埋兒、丁蘭刻木那一類殘忍迷信的行為,當然不應再行贊揚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術與食人風俗的遺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他混入文學里,更不消說了。

照上文所說,我們應該提倡與排斥的文學,大致可以明白了。但關於古今中外這一件事上,還須追加一句說明,才可免了誤會。我們對於主義相反的文學,並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論,單依自己的成見,將古今人物排頭罵倒。我們立論,應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又將批評與主張,分作兩事。批評古人的著作,便認定他們的時代,給他一個正直的評價,相應的位置。至於宣傳我們的主張,也認定我們的時代,不能與相反的意見通融讓步,唯有排斥的一條方法。譬如原始時代,本來只有原始思想,行魔術食人肉,原是分所當然。所以關於這宗風俗的歌謠故事,我們還要拿來研究,增點見識。但如近代社會中,竟還有想實行魔術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將他捉住,送進精神病院去了。其次,對於中外這個問題,我們也只須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不必再劃出什麼別的界限。地理上、歷史上,原有種種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氣流通也

快了,人類可望逐漸接近,同一時代的人,便可相並存在。單位是個我,總數是個人。不必自以為與眾不同,道德第一,劃出許多畛域。因為人總與人類相關,彼此一樣,所以張三、李四受苦,與彼得、約翰受苦,要說與我無關,便一樣無關。說與我相關,也一樣相關。仔細說,便只為我與張三、李四或彼得、約翰雖姓名不同,籍貫不同,但同是人類之一,同具感覺性情。他以為苦的,在我也必以為苦。這苦會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為人類的運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顧慮我的運命,便同時須顧慮人類共同的運命。所以我們只能說時代,不能分中外。我們偶有創作,自然偏於見聞較確的中國一方面,其餘大多數都還須介紹、譯述外國的著作,擴大讀者的精神,眼裡看見了世界的人類,養成人的道德,實現人的生活。

山中雜詩一

沈兼士

〔泉〕

腦弱失眠宵洗腳,眼疲拋卷午澆頭。愛他冷冷清清的,傍着梅邊自在流。

山中雜詩二

沈兼士

(西風大作,溫度斗降,橋邊散步,寫所見。)

五更山雨振林木,晨起涼意先上足。

野貓親人去又來,殘蟬咽風斷難續。

赤膊小孩抱果筐,晌午橋頭行彳亍。

為言「今日天氣涼,滿筐果子賣不出。

賣不出,不打緊。肚裡挨餓可難忍!」

劉三來言子谷死矣

沈尹默

君言子谷死,滿座談笑人,平生殊可憐,既不遊方外,任性以行游,大嚼酒案旁,尋常覺無用,十年春申樓,於今八寶飯,

我聞情惻惻。一時皆太息。痴黠人莫識。亦不拘繩墨。關心惟食色。呆坐歌筵側。當此見風力。一飽猶能憶。和尚吃不得!

悼曼殊

劉半農

(一八(??)-九一八)

這一個人死了。

我與他,只見過一次面,通過三次信。不必說什麼「神交十年」「嗟惜彌日」,

只覺他死信一到,我神經上大受打擊。

無事靜坐時,一想到他,便不知不覺說一-

「可憐!」

有人說他痴,我說「有些像」;

有人說他絕頂聰明,我說「也有些像」;

有人說他率真,說他做作,我說「都像」;

有人罵他,我說「和尚不禁人罵」;

更有人說他是「奇人」,卻遭了「庸死」,我說——「庸死未嘗不好!」

只此一個和尚,

百千人看了,化作百千個樣子。

我說他可憐,只是我的眼光,卻不知道他究竟可憐不可憐。

記得兩年前,我與他相見,同在上海一位朋友家裡。

那時候,室中點着盞暗暗的石油燈,

我兩人靠着窗口,各自坐了張低低的軟椅。

我與他談論西洋的詩,

談了多時,他並不開口,只是慢慢的吸雪茄。到末了,忽然高聲說——

「半農這個時候,你還講什麼詩,求什麼學問!」

「猶是阿房三月泥,燒作未央千片瓦。」這是杭州某人的詩句。

我兩人匆匆別了,他有信來,說

「這兩句詩,做得甚奇!」

又約我去游西湖說——

「雪茄尚可吸兩月,湖上可以釣魚,一時不到上海了。」

西湖是至今沒有游成!

戀愛

Y.Z.

自然的戀愛,你在什麼地方?

明明的月光,對着海洋微笑。

補白

言對文照的尺牘(莫笑)

□□仁善的阿哥,合用硯瓦的大的人的腳底下。長久離開了鹿尾巴的教訓,時時刻刻很深的跑馬般的想念。

□□仁兄同硯大人足下。久睽塵教,時切馳思。

現在是籌划的福氣長進而且吉祥,道德的鞋子平安而且和氣。伸着頭望靈芝的相貌,實在很深的水草的頌揚。

辰維籌祺晉吉,道履綏和。引企芝儀,實深藻頌。

現在開的有一個破的朋友,要借《古來的文章看完》了一部,聽見彰德府的書架子上預備着這一部書。

茲啟者:有敝友,欲假《古文觀止》一部,聞鄴架備有此書。

可不可以請求在來了又去的第一天,到□□梨樹園里回頭去看曲子的時候丟下,運氣極了,運氣極了。專門這樣表白意見,

可否請於來復一,至□□梨園顧曲時擲下,幸甚,幸甚。專此布意,

恭恭敬敬的請問文章的平安,爬在地上懇求亮晃晃地照着,說不了。

敬請文安,伏祈朗照,不宣。

小小的一個人

日本江馬修著周作人譯

這一篇從江馬氏小說集《寂寞的路》(Sabishiki Mitshi,1917)中譯出。本名Tshi-jsaj Hitori,用英文譯,不過是A Little One的意思;譯作漢文,卻很為難,變成了那六個生硬的字了。江馬氏是新進作家,有人道主義的傾向。此外著作,有長篇小說《受難者》《暗礁》兩種,又有《愛與憎》也是短篇小說集。

一日下午,工作到了兩點鍾,想要散步一回,便從家裡走出。正在且走且想的時候,——這是我的習慣如此,——忽聽得可愛的孩子聲音說「再會,」隨後便是得得的一陣腳步聲響,一個五歲上下的小女孩子,從木槿編成的籬下走了出來。可是奇怪,我雖認不得他,他見了我,卻立住了,笑迷迷地彷彿先經熟識一般,問道:

「先生,你到那裡去呢?」

我也笑着好好的答道:

「我散步呢!小姑娘,不同我去走走麼?」

「一同去吧!」

我遞過手去,她也欣然伸出她可愛的手來。但是這孩子怎麼會同我一個面生的人,這般馴熟呢?——在兒童一面,大約也是極平常的事,不足為奇的。

正月末的道路,冰凍都融化了,泥滑滑得很是難走。孩子緊拉了我的手,才能走得路。

「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叫鶴兒(Tsurutan)n

「幾歲?」

「現在成了六歲了。」

「家在哪裡呢?」

「就是那家!」

這人家的前面,我散步時候常常經過,曾有一兩次,隔着籬聽得琴聲;但從來沒有見過家族的影子。

「那就是鶴兒姑娘的家麼?那麼,我是曉得的。」

「我也曉得先生呢!」

「曉得?怎麼曉得的?"我不覺出了驚,去看鶴兒的臉。鶴兒是一個大眼睛——幾乎教人疑心他是患Basedow氏病的,紅面龐,可愛的孩子,但一時總是想不起,曾在那裡見過。

「可不是,有一天你同一個更長大的書生,兩個人都笑我麼?我還清清楚楚記着呢!」

啊!那是了。我被他一說,才想到了。那時我同K君正談歐戰的事,在這街上散步,講到戰爭的慘虐,不覺發了憤,我便說:

「戰爭的可怕,無論怎麼說法,總說不盡。每天早上,翻開新聞來看,便是死傷幾萬幾十萬。你想,這樣文字,虧他們還能毫不相干似的寫出,印了出來。日俄戰爭的時候,我還在鄉間,很有幾次遇見這樣的事,現在回想了起來。晚上家族聚在一處,都議論着,怕今夜又有號外。夜已深了,正要睡覺,遠遠的微微的聽得鈴聲,叫賣號外的聲音,漸漸近來了。我便走到街上,買了號外,急想看時,墨黑的一點也看不見,急忙趕到家裡,家族的人也正等得焦急,把號外就燈光下一照,便突然現出一行文字:『我軍大勝利,戰死者幾萬!'那時候一種惶悚恐怖的心情,至今還不能忘卻。你試想象看,眼前放着一萬個戰死的人,又要曉得這一個一個的人,都有精神感覺,各有完全的肉體和貴重的生命;而且各人必有父母,許多人還有幾個兄弟,有妻子、本家、親戚、朋友。你又假想,試去嘗嘗他們對於這不可動移的事實的心裡的苦痛,正同夾在榨木里一般。或者有人說,這是極平常,又是一定的事,何必多說。但因為是極平常又是一定,這豈不更可怕麼?譬如那個孩子,——我便指着前面走路的一個小女孩,接着說,那個孩子,我們不曉得他什麼名字,單是才能說話的一個女兒罷了。但是人都曉得,無論活着或是死了,他總有父母,有祖父母,或有兄弟。這樣牽連過去,遠遠近近,還有許多親戚。如此想起來,就是我們眼前走路的那個全不相識的孩子,在人類的世界裡面,實有復雜的緣,像網一樣,同他系住。」

孩子回過頭來,便對着我們笑,我們也便留心那邊,將話打斷了。我們也笑着問道:

「哪裡去呢?」

「到小林先生家有事去。」

說了,孩子就跑了。一面跑着,一面還屢次回過頭對我們笑。這孩子,就是我現

在攙着手同走的鶴兒。我便對他說:

「鶴兒姑娘的記心真好呢!」我此時因為得了一個新的小朋友,心裡十分喜歡;但我們一同走着,倘被鶴兒家裡的人看見,豈不要疑我是拐子麼?又不免略覺不安,因此便想到打聽鶴兒家裡的人的事情。

「鶴兒姑娘,家裡時時在那裡彈琴的,是鶴兒姑娘的母親麼?」

「是的!我母親可是做針鑿的時候多。」他忽然又說,「正兒(Matshan)現在才能放風箏了。可是要不是每天練習,也放不上,因為人還太小呢。」

「正兒是誰?」

「就是家裡的正兒。」

「鶴兒姑娘的父親每天在哪裡辦事呢?」

「父親,他在美國呢!」

「阿,美國麼!用功去的麼?」

「到公司里去的。父親到美國去的時候,我同母親和正兒到橫濱去送,還叫萬歲呢。」

「這樣說,鶴兒姑娘同母親留在這里看家,可不冷靜麼?」

「祖父也在這里,沒有什麼冷靜。」

「但是你不想同父親見面麼?怎樣的人?記得麼?」

「那是記得。頭發分開了,帶着眼鏡,很時髦呢!等我到了八歲,那時才回到家裡來。」

「那麼說,這幾年裡,鶴兒姑娘須得上學,上心用功才好呢!」

「可是,母親寄去的信,都被美國的使女偷了,不送給父親,所以父親也沒有一封回信,祖父同母親正在那裡生氣呢。」

從天真爛漫的兒童口裡,將一幅家庭悲劇,展開在我的眼前。我雖出於無心,但引逗孩子說出這樣事來,自己也覺十分抱歉,彷彿做了一件惡事。我想以後不再打聽他家的事了。但因此愈覺得她可憐,願意永遠做了朋友,盡力幫她。

我們走到一座土堆上,滿生着枯槁的野草。我便蹲下,心裡想着新相識的小朋友的事。鶴兒同我已經極熟了,就靠在背上,玩我外衣(Haori)的絲紐,又用她還未十分靈便的口舌,同我談話。

「正月一過,我就要到別處去了。」

「哪裡去呢?」

「到大阪去,隨後又一直到馬關。」

「母親也一同去?以後不回東京麼?」

「是的!」

我聽這話,覺得非常冷靜。好容易剛才認識了一個好的小朋友,……

「鶴兒姑娘你高興、願意去麼?」

「大阪我是曉得的。出了橫街,不是拐角上有一間菜店麼?我們的家就在那裡。」

我不覺失了笑,答說:

「我可不曉得大阪呢。這樣說,鶴兒姑娘可不是大阪人麼?」

「是的。到大阪去,姊姊在那裡,我可以和姊姊要紙牌(Karuta)了。」

「姊姊還很小麼?」

「他現在進了女學校了。」

「那麼,鶴兒姑娘想必願意早到大阪去了。馬關也去過麼?」

「那可沒有去過!」

被棄的母親帶着這小孩,坐了長路火車,到海風猛烈的島國盡頭去,那孤寂的影子,彷彿在我眼前浮出,感着一種說不出的哀愁。而且從這樣小的時候,不得不嘗漂流苦味的,這孩子的運命也很是可念。

我想要回家的時候,看鶴兒意思,彷彿還要游戲,便約他到我的家裡去。鶴兒也躇躊了一會,隨後便一聲不響,跟我走來,很有一副天真的自負的樣子。似乎說:無論什麼地方,我總一人去得。

回到家裡,妻見我認領了一個不識的女兒回來,很為詫異。我將如何同他遇見,和他家裡的事,極簡的說了一遍,妻是本來喜歡孩子的,便很歡迎她。鶴兒同妻也立時熟識了。

「鶴兒姑娘的衣裳,都是母親做的麼?這針線真叫好呢!一定是個好母親,想必是很愛鶴兒姑娘的!」妻這樣問,鶴兒點點頭,也不作聲。此外正又要往下問,我因以前多問了幾句,已極抱歉,便使個眼色,止住了妻的話。

拿出糕餅來,鶴兒很有喜歡的樣子,卻總不動手。妻拿了給她,就用兩只小手,恭恭敬敬的接去,立刻吃了。

「現在剛才熟識了,卻又要到遠的地方去,真是無聊。」妻說這話,就顯出真覺無聊的情狀。「但如回到東京的時候,請到我們家裡來玩!」

「幾時回到東京來,雖然不曉得,但回來時,我一定天天到伯母家裡來。」鶴兒也很伶俐地回答。鶴兒大約游戲了一小時,說要回家去了。我因為自己工作的關系,也不強留。妻將糕餅包了給她,又對她說:「明天再來玩!」「在這里的時候,天天都來!」鶴兒答應說,明天這時候再來。我送她到她家近旁,她並不回頭看我,便急急忙忙地跑進去了。

第二天我同妻閑談着鶴兒的事,等她再來,可是終於沒有來。想必因為到了不認識的人家去玩,被母親罵了,來不成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來。那時我感了風寒,睡了十天左右。到得可以出外散步的時候,無意中走過鶴兒門口,卻見那家已變了空屋,貼着招租的條子。鶴兒一家,早已出發了。

自此以後,過了兩月,我仍然時時想起那孩子的事,常同妻提起她。又想象她一人的運命,和她家中不幸的情事。我同妻到街上的時候,屢次看見極像鶴兒的孩子,那不必說,原是別一個人了。可是無形之中有一枝線索牽着,我們總是忘不了溶化在人類的大海中的那小的一個人。我又時常這樣想:人類中有那個孩子在內,因這一件事,也就教我不能不愛人類。我實在因為那個孩子,對於人類的問題,才比從前思索得更為深切。這絕不是誇張的話!

遺扇記

英國王爾德著沈性仁譯

序言

最初介紹王爾德給國人的是周作人先生。所譯的是"安樂王子"The Happy Prince 的短篇。(見《域外小說集》第一冊)這是十年前的事了。秋桐在東京作《雙秤記》,獨秀作的序文曾引過王爾德的故事。以後《新青年》登過薛女士所譯的《意中人》(An Ideal Husband),可惜沒有登完。此外,再沒有提過王爾德的名字了。

王爾德Oscar Wiede (1856〜1900年)是愛爾蘭的貴族。他的母親也是很有文名的。他的傳記在英文里有好幾種,現在我也不必述他一生的事跡,料想將來一定有人替他用漢文作傳的。王爾德是一個奇怪的才子,頗有一種特別審美的趣味。他曾把他的夫人用希臘的古裝裝扮起來,在鄂斯福大學的時候創一種審美的運動。他一生最受人家唾罵的就是因為犯了刑事罪,在雷丁Reading獄里監禁了兩年。出獄後流落在大陸上,以後便死在巴黎,葬在那有名的Pere Lachaise墓地里。近幾年裡,法庭上還有著名的案子與王爾德有關系的。

王爾德的為人、他的癖性嗜好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們且不必討論他。我卻是極好讀他的著作。我對於文學是一個門外漢。王爾德的戲曲、小說、詩歌,在英國文學史上占怎樣的位置,自有文學家去批評的,但是由我「俗人"layman的眼光看起來,價值是非常之高。他的著作里我所最喜歡的就是《遺扇記》(Lady Windermer's Fan)、《德利安格雷的畫》(The Picture MDorian Gray)、《雷丁獄中之歌》。他還著有一短篇,論社會主義,我想讀過的很少,卻是一篇極美的文章,以先我極愛讀的。

《遺扇記》是他戲曲里的第一篇。在一八九二年作的,在倫敦聖哲姆斯戲館里扮演的。據我「俗人」的眼光看起來,也算是他的戲曲里最大的傑作。那對話的巧妙伶俐,語氣的庄諧並見,詭辭Paradon的蘊藏真理,真是天才的著作。我想就這三點看起來,現在只有英國的蕭伯訥可以比得上他:但是蕭伯訥同他卻又不是一派。一般文學家批評蕭伯訥說他的戲曲里的人物不是像易卜生那樣專把一個人來代表易卜生的思想。蕭

伯訥把每一個人物多少都加上點蕭伯訥的人生觀Shavian Philosophy的話頭在里頭。我想王爾德戲曲里的人物也是這個樣,各個人物的說話都帶着點王爾德機警的氣息。

王爾德的戲曲大部分都是用本地風光(loca Icolor)所描寫的,又是極純粹的英國上等社會,所用的話也是極純粹的英國熟語,所以外國人不容易領會的。但是我因為這個緣故,更覺着有趣味。今年九月性仁在病院里,悶極無聊,我又沒有工夫去陪伴他,乃請王爾德的《遺扇記》給他解悶。性仁喜歡這出戲里的故事,出院後就把他譯出來。譯筆倒沒有大錯誤,我又替他修改了些,想還沒有失掉王爾德的原意,至於那漂亮的語氣,俏皮的說話,恐怕不能依樣畫葫蘆了。

《遺扇記》日人即按原名直譯。現在這個名字,是適之代擬的。應當謝謝他!

陶履恭

劇中人物

溫特米爾勛爵

達林頓勛爵

阿格司脫洛頓勛爵

西西爾格拉漢先生

丹比先生

霍泊爾先生

泊克爾僕役總管

溫特米爾勛爵夫人

勃利克公爵夫人

阿格塞女公主

普林達勛爵夫人

嘉德布勛爵夫人

斯達斐爾特勛爵夫人

克波克波夫人

爾林夫人

洛色麗下婢

時間現代

地方倫敦

戲劇里的情節一共經過二十四點鍾,自從禮拜二午後五點鍾起,至次日午後一點

半鍾止。

第一幕

(布景)溫特米爾爵邸之早憩室。室有二門(中左),寫字台上置有書籍報紙(右),沙發一張,旁立一個小茶幾(左),一窗向草地開着(左),長桌一(右)。

(溫特米爾勛爵夫人立在桌前[右],兩手在那裡擺弄一個藍瓷碗里的玫瑰花。)

泊克爾(入)夫人,今天下午會客麼?

溫夫人會客?誰來拜會我?

泊達林頓勛爵,夫人。

溫夫人(躊躇了一回)請他進來!無論哪一位來拜會我都見。

泊是了,夫人。(由中門出)

溫夫人很好!今天晚上以前能夠見他,我很願意他來了。

泊(由中門入)達林頓勛爵到。

(達林頓勛爵入,泊克爾退出。)

達溫夫人,你好呀!

溫夫人你好,達林頓勛爵!不行,我不能同你握手。我的手都被這些玫瑰花弄濕了。你看,多可愛呀?那是今早從塞爾皮(地名)送來的。

達真好看!(看見了桌上的一把扇子)那把扇子多少好看!可以給我看一看麼?溫夫人可不是嘛!請看罷!有我的名字和好些別的東西在上面咧,我自己也是才看見。這是我丈夫送給我的禮物,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達不是吧?真的嗎!

溫夫人當真的,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這不是在我一生里最重要的一天嗎?所以今天晚間我才開這個跳舞會咧!請坐吧!(依舊在那裡裝她的花)

達(坐下了)溫夫人,可惜我不能早一點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好把你邸前的路上,滿鋪起花來,為你行走。那些花都是為你生的。

(半晌不語)

溫夫人達林頓勛爵,你昨夜在外交部里攪得我好難過,我怕你今天再要苦我!

達我麼?

(泊克爾和一從仆手托杯盤、茶器等由中門入)

溫夫人放在那邊!泊克爾好了。(用手巾擦他的手,走到茶幾前坐了。)

達林頓勛爵,你不到這邊來麼?

(泊克爾退出)

達(拿了椅子踱過中門到茶幾邊)我好難過,溫夫人!請你告訴我吧,到底我做

了什麼呢?(坐下)

溫夫人啊!昨天一整晚上,你對我拿些花言巧語來恭維我。

達(笑)啊,我們現在都是這樣窮,最討人歡喜的禮物,還算是恭維的話咧!我們也只有這個能夠送得起。

溫夫人(搖頭)不要這樣說,我是正正經經講。請你不要笑,我實在不喜歡聽恭維的話,並且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男子要那樣想,不從他的本心隨口說了一大些好話,以為是可以討好一個女子!

達啊,但是我是真真出於本心的!(雙手接了溫夫人送給他的茶杯。)

溫夫人(很莊重的樣子)我盼望不是!達林頓勛爵,我實在不高興同你這樣吵鬧。你知道,我很歡喜你的;假使我當你和一般人一樣,那我一點也不能歡喜你了。相信我,你比較一般人確是好些,有的時候我想你是假裝着壞。

達我們都有些好自炫的毛病,溫夫人。

溫夫人為什麼你要特別,拿那個來當作你的毛病呢?(依舊坐在茶幾旁邊)

達(安坐不動)啊,現在有好些個好自炫的人在高等交際場中往往假裝做好,照我看來,假裝做壞在性情上比較起來,顯得稍為和平謙虛一點似的。換一個說法,你要是假做好,世上人拿你看得很認真,倘使你假做壞,就不然了。

溫夫人你不要世上人看重你麼,達林頓勛爵?

達不要,不必世上人!世上人所看重的是哪一類呢?都是些笨牛可以想得出來的一般人,從大僧正一直到討厭的東西。溫夫人,我願意你看重我,你比較旁人總得要看重我些!

溫夫人為什麼——為什麼我呢?

達(稍為躊躇)因為我想我們或者可以做極好的朋友。有時候你也須用得着一個朋友。讓我們來做個好朋友吧!

溫夫人為什麼你要說那一種話?

達啊!我們都有用得着朋友的時候。

溫夫人我想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達林頓勛爵。我們永遠可以像這個樣,只要你不……

達不什麼?

溫夫人不要拿過分的傻話來毀壞我們的交情。我想你當我是一個清凈教徒吧?(譯者按:清凈教徒的意思並不是屬於清凈教派,不過保守嚴格的宗教道德的。凡是肉體上的快樂一概戒除的意思。)不錯,我是有點兒清凈教徒的派頭,我照那樣教養成的,倒也很願意是那個樣。我的母親死的時候我不過是一個小孩

子。以後就同裘利亞夫人住在一塊兒,他是我父親的大姐,你知道的。她管得我很嚴厲,但是她教導我現在一般人所忘記的是非的區別。她不承認是非會有折中。我也不承認。

達曖嘴,我的溫夫人呀!

溫夫人(向後倚在沙法背上)你看我的見識好像跟不上這個時代——啊,我是的!我不願意和現在的人有一樣的見識。

達你想現在的時代不好嗎?

溫夫人是的,現在的人拿生命當作投機。生命不是投機。是一個聖禮。生命最高的理想是個愛。潔凈生命的是犧牲:

達(微笑)啊,無論哪一件事也比犧牲強!

溫夫人(向前傾)不要這樣說!

達我要這樣說!我覺着這個——我知道這個。

(泊克爾入)

泊夫人,那些工人問今天晚上草地上要鋪地氈不要?

溫夫人達林頓勛爵,你想不會下雨吧?

達在你的生日里要下雨,我不答應的!

溫夫人泊克爾,叫他們即刻鋪起來吧!

(泊克爾出)

達(照舊坐着)那麼,你想——我當然是說一個比喻——你想,倘使一對少年夫婦,才結婚了兩年的光景,這個丈夫忽然和一個——啊,行為極曖昧的婦人結交了,成了很親密的朋友,常去訪她,和她一塊兒吃飯,或者替她還賬——你想那個夫人能夠安慰她自己嗎?

溫夫人(皺着眉頭)安慰她自己?

達是的,我想她應該——她有這個權利。

溫夫人因為丈夫的卑鄙,做妻子的也應該卑鄙麼?

達溫夫人,卑鄙兩個字用得太厲害些!

溫夫人達林頓勛爵,因為這樁事情是厲害。

達你知道麼,我怕那好些人在世上做出許多罪過來!他們最大的罪過是把壞處看得太鄭重。人也無所謂好的歹的,不過有漂亮的,有討厭的。我是在漂亮的一邊,溫夫人,你呢?也不能不在這里的!

溫夫人哦,達林頓勛爵。(起身走到達林頓的面前)不必動,我只過去弄完了我的花。(來到桌前)

達(起來移動他的椅子)我不能不說一句話,溫夫人,你對於現在的生活責備得很厲害。我也承認有好些個可以反對的,現在許多婦人都是唯利是圖的。

溫夫人不要議論這一般人!

達啊,那麼,把唯利是圖的人放開在一邊,他們確是可怕!你想那些婦人犯了世俗所謂的罪過,就永遠不能被饒恕麼?

溫夫人(站在桌旁)我想永遠不能夠被饒恕吧。

達我也不能夠麼?你想男女應該受一樣的法律麼?

溫夫人當然的!

達我想生命是一個很復雜的東西,不能用那固定的規則來判斷的。

溫夫人假使我們有「這些固定的規則」,我們的生命倒覺得格外簡單了!

達你不承認有例外麼?

溫夫人不承認!

達啊,溫夫人,你這迷魂的清凈教徒呀!

溫夫人達林頓勛爵,這個形容詞倒用不着。

達我不能不用這個字,除了引誘,我都能抵抗的!

溫夫人你也有現在一般人的毛病,假裝軟弱。

達(注視溫夫人)溫夫人,不過是假裝罷了。

(泊克爾入)

泊勃利克公爵夫人,阿格塞女公主。(退出)

(勃夫人和阿格塞入)

勃夫人(走近前來握手)愛的馬格雷脫,我很喜歡見你!你還記得阿格塞嗎?(踱過了兩門)達林頓勛爵,你好呀!我不讓你認識我的女兒,因為你太壞。

達不要那樣說,公爵夫人。論到壞人,我是一點也沒有做到。有些人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真真做錯了什麼。他們當然是背着我說的。

勃夫人這樣厲害啊!阿格塞,這是達林頓勛爵。留心着,他說的話,你連一個字也不要信。(達林頓向右中行)不要,不要茶,謝謝你,愛的。(過去坐在沙發上)我們剛在麥克皮夫人處喝過的,又是那樣壞的茶,簡直是喝不得。那也沒有什麼奇怪,她的姑爺送給她的。馬格雷脫阿格塞很盼望到你今天晚上的跳舞大會里來。

溫夫人(坐在幾前)啊,公爵夫人,你不要想今天晚上是大會,不過是一個小跳舞會賀賀我的生日罷了!一個很小的並且早的。

達(立着)公爵夫人,很小很早,並且所請的也都是特別斟酌過的?

勃夫人(在沙發上)當然是要特別斟酌過的!馬格雷脫,我們知道你的家裡是那樣的。這里實在是倫敦少數里頭的一家,我可以領阿格塞來,並且可憐的勃利克(其夫之名)到這里也是最妥當的。我不知道這交際社會要變成個什麼樣子,壞的人似乎哪裡都去的!他們的確到我所開的會里來——假使人家不請他們倒還要發氣。實在應該有人出來矯正這個才好!

溫夫人公爵夫人,我願意!我可以不叫一個有丑歷史的到我家裡來。

達啊,溫夫人,不要這樣說!我永遠不能進來了!(入座)

勃夫人啊!男子不要緊,女子是不同的。我們都是好的,在我們裡面至少也有幾個,但是我們的確被推到角上去了。假使我們不向我們的丈夫吹毛求疵的鬧着,他們竟會把我們的存在都忘記掉了。這正可以教導他們,我們是有完全依法的權利可以這樣做。

達公爵夫人,講到婚姻這個把戲,倒是一個很巧妙的事情,——啊!這個把戲已經漸漸不流行了——這些妻子們雖然拿到了好牌,卻總是輸掉一副。

勃夫人輸掉的一副?就是丈夫嗎,達林頓勛爵?

達這個名字給現在的丈夫還是太好咧!

勃夫人達林頓勛爵,你這個人壞到這個地步!

溫夫人達林頓勛爵太無聊!

達哦,溫夫人,不要這樣說。

溫夫人那麼,你為什麼拿生命論得這樣輕呢?

達我想生命是一件太重要的事情,倒不能夠看得太認真。(移至中)

勃夫人他是什麼意思?達林頓勛爵,請你原諒我的糊塗,只求你講給我聽是什麼意思?

達(走回到桌子邊來)公爵夫人,我想我還是不講好。現在說得清楚要露出馬腳來了,再會!(和公爵夫人握手)(走上一步)溫夫人,再會!我今晚可以來嗎?讓我來吧!

溫夫人(與達林頓立在上方)當然許你的!但是你不要對人家說那些傻而不誠實的話。

達哦,你倒要來教訓我!溫夫人,要教訓人家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呢!(鞠躬而出)

勃夫人(起身走到中間)多漂亮的一個壞東西!我很歡喜他。我願意他走了!你的樣子多可愛!你的外衣哪裡做的?現在我要告訴你,愛的馬格雷脫,我為你擔了多少的憂愁!(移近沙發前和溫夫人坐在一處)阿格塞寶貝!

阿格塞是,母親。(起立)

勃夫人那邊的畫片帖,你不去看看嗎?

阿格塞噢,母親。(行至桌前)

勃夫人小寶貝!她頂喜歡看瑞士的畫片,我想她的眼力真是不錯!馬格雷脫,我真真為你憂愁!

溫夫人(微笑)為什麼呢,公爵夫人?

勃夫人哎,都是為那個可惡的婦人。她穿得又很講究的,正是叫她格外壞,做這種可怕的模範出來。阿格司脫——你認得我那沒有出息的兄弟——真是我們大家的一個累贅"—啊,阿格司脫完全是被她迷住了!實在是件可恥的事情,因為她是一個絕對不能容在交際社會里的女子。一般的女子,那不名譽的事情免是總有些免不了的,但是我聽見這個婦人至少也有一打,並且和她都是合得上來的。

溫夫人公爵夫人,你到底講的是誰?

勃夫人講的是爾林夫人。

溫夫人爾林夫人?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公爵夫人!並且她與我有什麼干係?

勃夫人可憐的孩子!阿格塞寶貝!

阿格塞是,母親。

勃夫人你不到外面草地上去看看太陽落山嗎?

阿格塞是,母親。(由左窗出)

勃夫人可愛的女兒!真愛看日落!感情多少優美,是不是?沒有比天然的景象再好看了吧?

溫夫人公爵夫人,到底你說的那個是什麼?為什麼你對我提起那個人呢?

勃夫人你真的不知道麼?我老實告訴你,我們都為這件事很擔心事!昨晚在方生夫人那裡大家都議論着說那是一件非常的事,在倫敦這個城裡那麼多的男子,為什麼就只溫特米爾要走這條路呢?

溫夫人我的丈夫——他對於那種女子怎樣呢?

勃夫人啊,愛的,真是怎樣呢?那是個要點。他時常去看這個婦人,並且每回在那裡總要待好幾個鍾點,只要他在那裡,總不招待別的客了。不大有女子去訪他,都是些卑鄙的男朋友——特別的是我的兄弟,方才已經告訴你了——因此使得溫特米爾格外可怕!我們總想他是一個模範的丈夫,但是這個恐怕再沒有什麼可疑了!我的侄女們——塞維爾家的姑娘們你不認得嗎?——很好的閨女們——平庸,平庸極了,但是很好——他們常在窗口做手工,做些醜陋的東

西給那些窮苦的,我想在這個可怕的倡社會主義的日子裡,於他們很有用處的。那個妖精女子在克而崇街上租了一宅房子,正在他們對面——又是在這樣體面的街上。我不知道我們要變成個什麼樣子咧!並且他們告訴我,溫特米爾每禮拜總要去訪她四五次——他們都看見的。他們不能看不見的——他們雖然不會誹謗人,他們——啊,當然要傳給別人聽的!還有不可堪的事情咧,有人告訴我說這個女子從一個人手裡得了許多錢,他在六個月以前初到倫敦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有,現在她居然在梅琲而倫敦貴族之區住起這樣高雅好房子來,每天還在公園里駕了她的小馬,這都是——哎!都是■—自從她認識了可憐、可愛的溫特米爾!

溫夫人啊,我再也不相信這個!

勃夫人我愛,可惜這個的確是真的!全倫敦都知道了。所以我覺得還是走來告訴你好,並且要勸你快領溫特米爾到霍堡溫泉或是哀克司溫泉去,那裡很有些東西可以使他快樂的,並且在那裡你可以一天到晚看着他。我愛,我告訴你,自從我初結婚之後,有好幾回不得不假裝着病,並且不得已喝那種極惡心的礦泉,不過是要使勃利克離開這個城市罷了!他是極容易感動的!雖然,我不得不說一句,他永遠沒有送給人家大宗款子過;對於那種事情他的宗旨是很高的。

溫夫人公爵夫人,公爵夫人,不會到這個地步!(起身走過台前)我們結婚了才兩年的工夫,我們的孩子只有六個月大。(坐在桌[左]前的椅子里)

勃夫人啊,可愛的孩子!小寶貝好嗎?是一個男的還是女的?我盼望是一個女孩子——啊,不是,我記得是一個男孩子吧!我很不喜歡。男孩子最壞不過,我的那個男孩子非常的壞,你再也不信他什麼時候回家來。他離開奧克司福而特大學才幾個月——我實在不知道他們在那裡教他們些什麼。

溫夫人男子都是壞的嗎?

勃夫人哎,他們都是的!我愛,沒有一個例外!並且他們永遠不能改好的了。男子會老,但是永遠不會好!

溫夫人溫特米爾和我兩個人因為愛才結婚的。

勃夫人是的,我們起初也是這樣的。只因為勃利克常常拿暴烈自殺的話來威嚇我,才叫我允許他。還沒有到一周年他就去跟隨那些形形色色各種的女子。蜜月還沒有完的時候有一次被我捉到了,他在那裡和我的女僕使眼色。這個女僕是很美出身也很體面的。我立刻把她辭退——不是,我記得薦給我的妹妹了。可憐愛的喬治(其妹丈之名)是近視眼,我想是不要緊的;不料又不然,真

是不幸!(起立)我愛,我現在一定要走了,因為我們要到外面去吃飯。盼望你不要拿溫特米爾這一點點的錯處擱在心裡頭,只要領他到外國去,他就會回心轉意來待你了。

溫夫人回心轉意來待我嗎?

勃夫人真的!我愛這些壞女子奪了我們的丈夫去,但是他們總會回心轉意的。稍為有點損傷,那是當然的;並且不要演出活劇了,男子恨這些個的。

溫夫人公爵夫人,你是好意來告訴我這件事情;但是我總不信我的丈夫會欺騙我的。

勃夫人可愛的孩子!我有一次也是這樣的,現在才知道男子卻殘忍的。(溫夫人按電鈴)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把這些可憐的東西們喂得好。好本領的廚子可以顯出神妙的手段來,這個我想你是有的,馬格雷脫,我愛,你不是要哭嗎?

溫夫人公爵夫人,你不用怕,我再也不會哭的!

勃夫人我愛,那才對了!普通的女子藉著哭躲憂愁,但是好看的女子因為哭要損顏色呢!阿格塞寶貝!

阿格塞(進來)來了,母親。(立在桌後)

勃夫人來,和溫夫人說一聲再會,還要謝謝她!(又走下來)我應該要謝謝你送給霍泊兒先生的請帖——他就是現在大家正注意的那個從澳洲來的年輕的財主。他的父親因為賣那圓罐頭食物發了財——我相信那滋味很好的——但是我恐怕連僕人都不要吃的,但是他的兒子倒很有趣。我想他愛阿格塞講的話聰明。我們少了阿格塞當然是很難過,但是我想做母親的每年不能嫁出一個女兒去,反倒不是真愛她。今天晚上我們准來,我愛!(泊克爾開門)記住了我的忠告,趕快同這可憐的人離開這城裡,只有這件事最要緊的。再會!阿格塞來!(公爵夫人和阿格塞出)

溫夫人這樣厲害!方才達林頓勛爵說那個剛結婚了兩年的夫婦的比喻,我現在才明白。啊!這個不會真的一•他說送給這個婦人大宗的款子。我知道阿撒的銀行簿子放在那裡——在那個書桌的抽屜里,或者可以從那裡找出憑據來。我一定要找他出來。(開抽屜)不對,這是弄錯了。(立起來走到中間)是些瞎話,毀謗他愛我!他的確是愛我!但是我為什麼不看一看呢?我是他的妻子,有權利可以看的!(重又回到書桌前,拿出賬本來一張張的細看,微笑作慰藉狀)我知道這個,這一番蠢話里頭沒有一句會真的。(把賬本仍擱在抽屜里,再拿別本來看)第二本——秘密——鎖上了!(要想開它,但是不能夠,看見書桌上的裁紙刀,拿來把包皮切開了從第一張看去)爾林夫人——六百磅——爾林夫人——七百磅——爾林夫人——四百磅。啊!這是真的了!這是

真的了!這樣厲害!(把書丟在地板上)

(溫特米爾勛爵自中門入)

溫我愛,那把扇子送來了沒有?(走近書桌前看見賬本)馬格雷脫你開過我的銀行簿子了?你不應該做這件事體!

溫夫人你想是你被人家找出來了,是錯了麼?

溫我想做妻子的不應該去偵探她的丈夫!

溫夫人我沒有偵探你!半點鍾以前我再也不知道有這個女子,有人可憐我,一番好意來告訴我的,那件事在倫敦的地方個個人都早已知道了——你天天到克爾崇街去,你昏迷了,把大宗的金錢都浪費在這卑鄙女子的身上!(走近了書桌)

溫馬格雷脫你不要講爾林夫人是這樣的一個人,你不知道多少罪過!

溫夫人你很愛惜爾林夫人的名譽,可惜你沒有愛惜我的!

溫馬格雷脫,你的名譽沒有傷!你萬不會疑惑我——(把賬本擱在書桌里)溫夫人我想你的錢用得很奇怪,不過如此罷了!啊,你不要想我計較這些錢,論到

我呢,你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也可以;但是我計較的是你,曾經愛過我的,也曾教過我愛你的。現在不受人家白給的愛,反倒要拿錢去買人家的愛!啊,可惡極了!(倒身沙發上)你是不覺得什麼,我倒覺得十分羞辱!我實在覺得玷污了,實在玷污了!你看不出來我覺得這六個月里多少可怕——你每次和我親的嘴,回想起來都是玷辱我!

溫(走近夫人前)馬格雷脫不要說那些話!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沒有愛過第二個人。

溫夫人(起立)那麼,那個女子是誰?為什麼你租房子給她住呢?

溫我沒有給她租房子。

溫夫人你給她錢去租,也是一樣的!

溫馬格雷脫,據我所知道的爾林夫人——

溫夫人有爾林先生沒有——或者她是一個神吧?

溫她的丈夫死了好幾年了,她在這世界上是孑然一身的。

溫夫人沒有親戚嗎?(稍息)

溫沒有!

溫夫人有點奇怪,是不是?

溫馬格雷脫,我正要告訴你——並且要你聽我——據我所知道的爾林夫人,她的行為極端正的。要是幾年前——

溫夫人啊!(走近右方)我不要聽你講她的歷史?

溫我並不是要告訴你她的歷史,不過要告訴你這個——爾林夫人也是被人家尊敬過、戀愛過的人。他的出身很好的,也是一個有身份的——她把樣樣都沒有了——你或者要說她是有意去掉的。所以這才更苦痛咧!災禍,人是可以忍受的——那是從天外飛來的,偶然發生的;是假使是為自己的罪過遭難的——啊——那是一生一世的苦痛。二十年以前她也是一個小姑娘,她做了人家的妻子,比你的時候還少些。

溫夫人我對於她沒有什麼趣味——並且——你不該同時拿我和這個女子來議論!你這個辨別力錯了!(坐在書桌邊)

溫馬格雷脫,你有能力救這個女子!她要回到交際社會里來,並且要你幫助她!HTF|(走近夫人前)

溫夫人我?

溫是的,你!

溫夫人她倒這樣冒昧!(稍頓)

溫馬格雷脫,雖然你已經發現了我送給爾林夫人的款子,我起初是決計永遠不給你知道的,但是我還是要求你把今天晚上開會的請帖送給她一張。(站在他夫人的左邊)

溫夫人你瘋了吧!(立起來)

溫我懇求你!或者有人要議論她,那當然要議論的,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有什麼錯處。她到過幾家——並不是你去的家裡,我承認的,但是也都是現在稱為交際社會的女子所去的家裡。那還不能滿足她的意思,她要你請她一次。

溫夫人我想那算是她的勝利吧?

溫不是!不過因為她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並且她要是到這里來了一次,就有機會使她的生命又有幸福又穩當,比較從前要強些。你肯幫助一個悔過學好的婦人嗎?

溫夫人不行!假使一個婦人真真的懊悔過來,她再也不肯回到使她零落的那個交際社會里去了。

溫我總算懇求你!

溫夫人(走到門邊)我要換晚裝吃飯去了!今天晚上再也不要提到這個題目!(走近她丈夫的面前)阿撒你妄想着,因為我在這世上是沒有父母的一個人,所以任憑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待我。你錯了!我有朋友的,不少的朋友咧!

溫馬格雷脫,你講的都是瞎話、糊塗話!我不要和你爭論,不過今天晚上我還

是主張你去請爾林夫人來。

溫夫人我不做這樣的事!(走向左方)

溫你不答應嗎?

溫夫人絕對!不答應!

溫啊!馬格雷脫,看我的面上請她吧,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溫夫人這與我有什麼關系呢?

溫好婦人!多少強硬!

溫夫人壞男子!多少軟弱!

溫馬格雷脫,我們男子里頭沒有一個夠配得上我們所娶的女子——倒是的確的——但是你不至於想我會——咳,這個想頭太壞了!

溫夫人為什麼你會比別人不同呢?我聽見在倫敦做丈夫的.沒有一個不是因為可羞的貪戀敗壞他的生命的!

溫我不是他們裡面的一個!

溫夫人那我不敢定!

溫在你的心裡敢定!但是不要在我們中間生層層的隔膜!天呀,方才這幾分鍾的時候我們兩人已經成冰炭了,坐下來寫請帖吧!

溫夫人全世界沒有可以勸導我請她的!

溫(行近書櫃前)我可以!(按電鈴坐下寫了請帖)

溫夫人你去請這女子嗎?(行近她丈夫前)

溫是的!(稍停,泊克爾入)泊克爾!

泊是,我主。(走下來到左方)

溫把這個條子送到客爾崇街A字八十四號爾林夫人家裡!(走過來拿條子給泊克爾)不要回信!(泊克爾出)

溫夫人阿撒,假使這個女子到這里來,我要羞辱她!

溫馬格雷脫,不要這樣說!

溫夫人我要這樣呢?

溫孩子,你倘使做出這樣事來,怕倫敦沒有一個女子不可惜你的!

溫夫人倫敦的好女子沒有一個會不稱贊我的!我們現在這些人也太沒有檢束了,我們應該做個榜樣才好!我的意思就從今天晚上做起。(拿起她的扇子來)不錯,你今天送我這把扇子,算是你給的生日禮物;倘是那個女子走進我的門口,我就拿來打她的臉!

溫馬格雷脫,不準你干這樣的事!

溫夫人你不知道我!(移向右。泊克爾入)泊克爾!

泊是,夫人。

溫夫人我到我自己屋裡去吃飯,實在我用不着晚餐,到了十點半鍾件件事體都要預備好!還有,泊克爾晚上你報客人名字的時候要叫得清楚,有時候你說得太快,我常聽不見。我要仔細聽他們的名字,好叫我不會弄錯!泊克爾,你明白嗎?

泊明白的,夫人!

溫夫人好了!(泊克爾出)(向溫爵說)倘若那個女子來了——我警告你——

溫馬格雷脫,你要敗壞我們!

溫夫人我們!從這個時候我的生命和你的已經分開了;倘使你願意免去在大眾面前出醜,即刻寫一封信給這個女子,告訴她我不準她到這里來!

溫我不幹——我不能——她一定得來!

溫夫人那我就老老實實照我說的那樣行去,(行至右)你不給我一條別的路!(外出)溫(隨他夫人的後面叫)馬格雷脫,馬格雷脫(稍停)我的天呀!叫我怎樣呢?我不敢告訴她這個女子真真是誰,就怕羞死了她!(倒在一個椅子里用手遮住他的臉)

(第一幕完)

通信

文學改良與孔教

記者足下:壽朋昨日到一位朋友家中,幸獲與貴雜志《新青年》相遇。看未終篇,不忍釋手,便一口氣看下去,自四卷一號至五號,接連五本,整整看了一夜。易卜生號以下,數友處尚未買到,故某亦以未獲盡閱為憾。統觀大著,「於菟三教,氣吞全牛」,洵不愧乎「新青年」三個字矣。但是……竊有欲進而與——諸君商榷之處,請先向諸君道個歉,然後再說。

壽朋今年三十歲了。早在十五六歲的時節,就不幸遭了極悲慘的境遇,不能再求學問。到廿多歲時候,也曾在新聞界混碗飯吃,又不幸因為主張太過激烈,遭了大大的危險。自從近來這幾年,多在僻野山村中過日子,飽嘗那「與木石居,與鹿豕游」的風味,腦筋的陳腐不消說了。時勢所趨,文學當然要改良,也不是一場什麼大不了的事體。——諸君又何必要大驚小怪的樹起一塊「文字革命」的招牌來呢?難道是杜工部說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嗎?諸君須知道吾國的國民,和那驚風的小兒相似,越恐嚇他,他越不肯服葯呢!所以壽朋想要勸諸君不要鬧那「文字革命」,只說個「改良文字」就夠了。

男女的問題,非待實行共產主義,「衣食足而知禮義」之後,斷不能得圓滿之解決。若現在便要打破貞操的防圍,好有一比,比如勸那受了風寒的病人吃葷吃魚一般依壽朋愚見,對於男女之間的問題,現在所亟宜主持者三端。

(1)勉勵男子的貞操,俾與女子均分那為時勢所限的痛苦;

(2)痛斥那男女間得新忘舊的行為,荒謬的戀愛;

(3)改革男女吃醋的惡劣根性,嫉妒要挾怨訕之惡德。(按:此三條並行不悖。)

貴雜志所譯述各種小說、詩歌,以及諸先生之詩,若《人力車夫》《宰羊》《落葉》《平毯》《相隔一重紙》《學徒苦》(此詩音調,大類古詩中之《孤兒行》)諸篇,無一非仁人之言、惻隱之聲。當茲人道不明,良心麻醉之時,會得此電氣之力,頻頻感射,亦當稍有蘇醒。第不忍毅解一念,雖齊宣亦未嘗不有,然究不足與為善者,不

肯犧牲幸福,剋制欲性,以盡救人之責故也。愚意以為諸君以後所做的詩文,所譯的小說,勿徒為悲天憫人,說消極方面的話;宜多從積極方面取材,庶足以「廉頑立懦」,俾豪傑之士聞風而起也乎!(古詩中之《東門行》新小說中之《孤星淚》,很有這種意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小說,仁人之言也。所謂「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之意也。然此等觀念,實不可輸入這般惡濁眾生的腦筋中。佛氏有言,「末世眾生,業力深重」,他們聽了這宗話,他將來要無惡不作,以為這非我的本心便不妨去做了。

西洋哲學,壽朋無能為役,然竊觀古代希臘Eleatie派積靜非動之學說,以較僧肇的《物不遷論》、法藏的《華嚴義海百門》形相似而相差實遠,何以故?請舉一例,諸君就明白了。昔南北朝時有一法師講色空義,他說:「一微塵析為眾微體時,眾微體空,故微塵亦空。秦跋陀禪師笑其謬誤,乃正雲,一微空,故眾微空;眾微空,故一微空。一微空中無眾微,眾微空中無一微」。(不暇查書,約記其意。)若積靜非動之說,何以異於那位法師所說之色空義耶?諸君於本國學問每嫌其舊,而於西洋這種謬誤的舊學,卻又不嫌,抑又何耶?

柏格森「直覺」之說,果如貴雜志所謂者,則決不得與程正叔「德性之知」相附會。必欲勉強附會,只堪擬於佛氏之所謂「投胎舍」耳!鄙見如此,尚祈知諸君有以審之。(程正叔「德性之知」是實有此知,不知柏氏之「直覺」亦自己實有此覺否?)

近時德國Eucken美國Willim James二人之學說,看來未必與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性質相同,似無援引之必要。且王陽明之「良知」,當下即是,不更求之格物窮理。其謬誤所極,不可勝道。在今日智識蒙昧之吾國,尤當推之。(如張勛之徒。其良知但知復辟為好。而即知即行,知行合一者也。)

中國文字裡面夾七夾八夾些外國字,這種體裁,壽朋絕對不贊成。即如前面寫的那幾個外國字,要把一幅紙移轉來寫,好不費神。讀起來,又不能成誦。(中國文字的寫法,發筆本從左而右,顧行列則從右而左。殊不可解,如今可以把行列改作從左而右,較為方便。或竟改作橫列,則於夾西文為便。然讀時畢竟困難。)鄙意以為必須用外國字的意義添造些中國字,由中央大學研究會訂定一部字典出來,久則必能通行全國。非但名詞可造,即疏狀詞也可以造;乃至本國普通俗話之所有而文字之所無者,亦須要造。如是,方足以資新文學之應用也,(鄙意如取「六書」會意之法,則經濟可造個「搦」字[從手,從利];世界語可言個(18)字[從言,從通]。或(款)字[從言,從共];論理學可造個(il)字,[從言,從理省]或(^)字,[從言,從法省]。如取諧聲之法,則用西文之首音以為其聲,而以「貝」字「言」字等偏旁配之。或一義一字,或一義兩字隨便。其音務明了,筆畫不宜太多。蓋所重者在字義,字義

既詳定於字典中。[並附西文原字])則雖村學究亦能知之矣。

世界愈文明,則學術新理愈多。一個人的精力哪裡能夠盡讀世界各國的書?又安能遍學各國的文字?若定要學外國文字,才能夠研究外國的學問,則學英文者不能研究法、德、俄等國的學問,學法、德、俄文字者亦然。如是,則非遍學各國文字不可。此翻譯一道所以為學問上一件極有利益的事也。文字若能添造,譯學若臻完美,則求學之人將那些學外國文的日子省出來,別有用處,豈不好嗎?若謂西籍浩繁,美不勝收,不能遍譯,則先其重要者、精妙者、簡易者,徐及其餘。人之讀書,貴在觸類而長,因故知新,豈以享現成家業,徒多為務哉!

諸君讀了外國的好詩歌、好小說,入了神,得了味,恨不得便將他全副精神肚臟都搬運到中國文字里頭來,就不免有些弄巧反拙,弄得來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何以故?外國有外國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中國有中國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所以遇有在外國極有精神、極有趣味的話,拿來中國卻沒有精神趣味了。若諳習外國文言的自然全讀外國詩,不用讀得譯本。既是譯本,自然要將他融化重新鑄過一番。此非有大才力,費大精神不能。如貴雜志上的《老洛伯》那幾章詩,很可以讀。至如那首《牧歌》,壽朋卻要認作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了。因此故壽朋請諸君在翻譯上還要費點兒神(責備賢者,休怪休怪)。

諸君不嫌老聃、庄、列,卻要痛罵魏伯陽、張伯端,豈知道教旁門雖有多歧,真訣初無二致?參同悟真,即《道德經》之枝苗也,論起來,道家金丹之術,本來沒有多大的價值,但現在也沒幾個真正懂得的。那些打坐運氣的人,早是發了昏,墜入五里雲霧去了。諸君卻又當他做御女搖戰(邪道未嘗無此)的功夫,口孽造得不小,這些小道,就不懂得,也不算事。但是既不懂得,便犯不着胡亂罵人。諸君若要問壽朋懂得麼,壽朋只好答道,不懂!卻願意指引諸君去尋一位懂得的人問問。那人是誰,就是東洋最崇拜的明朝那位王陽明先生。

王莽學周公,曹孟德學文王,後來只有人罵王莽、曹孟德,並沒有人連文王、周公也罵。諸君卻因排康有為而詆及孔子、未免太猖狂得不成話了。就是康有為那老頭兒,他冒充尊孔,也還不必與王莽、曹孟德同科。何以故?王莽、曹孟德是心術不正的小人;康有為卻是太愚了,他少年時也抱了個很大的志願,救國的熱腸。只是沒有學問閱歷,干一回事干壞了,他還不悔悟,他還要目空一切,以為孔子的本領不過如此,我已經比得孔子了。狂來狂去,狂到今日,越變成個蠢物了。他跟着辮子大帥去干那復辟的事,出乖露醜,至死不變,現在還要說些什麼共和共亂的追語,真正可笑,亦復可憐!這就是狂人的殷鑒。大凡學者之責任,應該排偽以崇真,明真以消偽。諸君惡康而並且詆及孔子,倘非感情之見,便是犯了心粗膽大的毛病。諸君要知道,人

生不能出乎宇宙之外,決不能違天道的范圍。孔子之道,便是天道。《易經》雲:「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中庸》里頭幾句說得好,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幡」;譬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J雲雲。諸君若要仰面唾天,也只由得諸君罷了!

孔子之道是活的,不是死的;是遍的,不是局的;是精微的,不是粗獷的;是眼中看見十萬步,腳下只用一步一步行去的。孔子之道,非是自己做得盡是叫我們後世的人去繼續光大的,是暴君挖破了的,是俗儒削壞了的,是現今一般妄人污衊了的;卻仍舊是日月一般的光明,我們睜開眼,就看得見的。壽朋無似,為求那宇宙的真理,人生的正道,救世的方法,絞腦筋,耗心血,翻來覆去,幾閱寒暑,才於孔子之道真信得過。諸君若還虛心,再將孔孟的書研究一遍,程朱的書參考一回,想聰明勝過壽朋十倍,不難一旦掉轉頭來。若那時再有疑義,提出幾條問題出來,壽朋便當略抒所見,以酬諸君之雅意。所謂「不有益於公,必有益於仆"。若諸君不再看一看書,便輕易說話,壽朋就要請諸君恕他「一聲勿向」。諸君現在胡亂詆洪孔子之處,壽朋亦不暇一一置辯。

此候著安。

張壽朋鞠躬

來信中間,有關於我所紹介的文字者少許,略答如後:

貞操問題的比喻,雖然極險,但這問題,何以不是葯餌,定是「葷魚」,卻尚有可商之處,所以不能魯莽贊同。男女問題的圓滿解決,固非共產時代不能成功,但局部的解決,卻現在也可實現。那時衣食足而知禮義,現在社會未知禮義,如何能知貞操?所以成了問題,正可提出研究。如因預想將來總有結局,此時便不必開口,則也有一比:比如人為潦水所侵,倘汲出若干,或自己墊高若干,原可較現狀略略見好;今卻雲,潦水退完,一切都自完全乾燥,此時不如浸者,萬勿說起也。至於提出的三事,(2)(3)本系壞事,也極望有人糾正;(1)的男子貞操,不知是否男子也不續娶,與女子一樣守着肉體上的貞操,抑系別的意思,無從懸揣,所以不能妄下是非。

以前選譯的幾篇小說,派別並非一流,因為我的意思,是既願供讀者隨便閱覽,又願積少成多,略作研究外國現代文學的資料,所以譯了人生觀絕不相同的SohgW與Kuprin,又譯了對於女子解放問題與易卜生不同的而erg,實不覺徒為悲天憫人,說消極方面的話。至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本以為壞人中也有人性,可以教導改善;可見社會情狀改良以後,惡事都將消滅,不必灰心。正是使豪傑之士,聞風興起的話,來信卻又以為聽了將來要無惡不作。原來末世眾生,業力深重,至於如此,我不解佛

學,真是無從知道了。

《牧歌》原文本「高」,譯的不成樣子,已在Apologia中說明,現不再說。至於融化之說,大約是將他改作中國事情的意思。但改作以後,便不是譯本;如非改作,則風氣習慣,如何重新鑄過?我以為此後譯本仍當雜人原文,要使中國文中有容得別國文的度量,不必多造怪字;又當竭力保存原作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最好是逐字譯,不得已也應逐句譯,寧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頭換面。譬如六朝至唐所譯釋教經論文體,都與非釋教經論不同,便是因為翻譯的緣故。但我毫無才力,所以成績不良,至於方法,卻是最為正當。唯直行中夾入原文,實是不便的事.來信以為可竟改作橫列,我卻十分贊成。

七年十一月八日周作人

仆素不想冒充學貫中西,所以絕不肯「勉強附會」,所以提及程正叔者取其「不假見聞」四字而已。來教問「不知柏氏之直覺亦自己實有此覺否?」柏氏方在巴黎College de France當教授,請去問他自己可也。

十二月五日劉叔雅

康有為為人好歹,我們不去論他。至於他跟着張勛復辟,正是他的好處,因為他相信孔教,便要實行孔教教義、孔教的政治思想。他這始終一貫的精神,到可佩服,你為何要罵他出乖露醜呢?倘若康、張的事業成了功,必定大下上諭要尊崇孔子聖人之道;那時頌揚聖君(溥儀)賢相(康有為)的,恐不止足下一人!如今康有為失敗了,跟着下井投石,以成敗論人,大可不必!足下頌揚了半天孔子好,而所以然的好處,卻沒有一字;鄙人說孔子不好,卻確有證據,並非不虛心、不看書輕易說話。前幾號本志,鄙人曾有好幾篇非難孔教的論文和答人的通信,請足下細細研究一遍!「若那時再有疑義,提出幾條問題出來,鄙人便當略抒所見,以酬足下之雅意J若空說孔子好孔子不好,都不足以服人。像足下此次空空的頌聖文,以後恕不答復。

陳獨秀

鬼相之研究

獨秀先生:讀貴志第二號,知對於有鬼問題,又有所爭辯。此事固由一輩人閉眼胡說,或牽合附會所致。然亦以世界學者無明了的解釋,不能予世人以滿足,而誕幻之說遂乘之以生。此在外國猶然,某某輩蓋無足責也。鄙人對此問題,研究有日,從根本上可以斷定無鬼。而於攝鬼相念寫等事實,則積極是認之。(此等事實,散見於東西書籍,確鑿可信者甚多,不勝枚舉。後有辯論當隨時援引。最近如俞復、楊廷棟等,

均雲攝得鬼影,語亦可信。俞復更雲能於無光處攝影及攝得山水等影.愈可證後理之確鑿也。)茲略陳意見如下:

人之所以覺知物質者,以其有微細分子之放射波動以太,而神經為之感動也此種放射,人類亦有之。外物與吾本無直接關系,其所以能人覺官者,以有色聲香味等性也。據近世物理學、化學之研究,色等本無自性,不過物質放射一種極微分子(此種極微分子,將來亦可望見及。以現時所用極外顯微鏡,可以見百萬公分之一,去從來假定之有機體分子不遠矣。)調動其附近以太而傳播於吾人覺官之結果。此等極微分子之放射,無論何物何時皆有之。如熱雖在冰點下二百餘度,猶放射不絕;聲亦無時不放射。但每秒不達十六次以上顫動,則吾人不聞;光尤然。法人魯滂至謂世界實無黑暗,彼乘夜而出之鳥獸,可以有見。吾人感官特不發達耳!此言物體尋常之放射也。至物質解體時尤有特殊之放射,其強烈之度,更千萬倍於此。依現在所發現,此等物質已有多種。其中如鐳、錠者,無所不存在。雖泥土、空氣,均有極微之量。若能集合少數便有極強之光熱。依魯滂說,物質在世界,無時而不消散;此種解體,為直接之消散。而尋常則平衡未破,消散尚少,故其發射有微著不同耳!吾人既為物體之一,當然有尋常之放射;至特殊之放射,依理亦可有之,但非必與物質有同一之狀態也。(解剖人體,所含元素,人而不同。或其中混有此等放射物少量,凝集綱膜,便足通過障礙而遠見。鄙舊日曾以此釋透視之事,近讀日本文學博士福來友吉《透視與念寫》一書,始知其誤。彼實驗兩婦,能於三枚或十二枚之乾片中,書寫清朗之文字,而上下則無痕跡。此事經多人立證甚可信。福來氏書十餘萬言,插真跡圖數十幅,專記之,唯並無論斷。可見非直接放射所致也。)

人當精神凝集時,可以任意變動身體之各部分及其發生物。手足箸肉,屬於隨意箸,人可以自由運動之無論矣。其有不隨意者,依於精神集注之結果,亦得變動。如入催眠狀態時,依於術師之命令,能使人身變成堅木,可以抵禦刀針等暴力,又可以使為種種之活動,或變易聲音等。尚有奇異現象甚多,茲嫌詞費,不及陳。此均關於實質之變動也。至其發生物如分泌之多少,血液之停流,體溫之升降,機感之盛衰,呼吸之遲數等,更無一不可隨意變動。此在常態心理時亦有發現,唯不能如變態時之顯著耳!

據上二則,則人類身體有發生物,亦有放射物。發生物如血液涕唾等,固有形質;放射物如香氣、光線等,亦有形質。(麝香、鐳、錠雖極少量,可耐數百年,然非永不缺少,則有形質可知。)不過其分量不同,斯隱顯有異,實則同為一體所發生,可以隨意湊集於內,亦必能隨意凝集於外。既能凝集則攝鬼影念寫等,均可解釋。即是等術者,可以使動光類放射物透過障礙(此是有限度的),而集影於乾片,故成所謂鬼影及

念寫也。此外對於熱力等之化用,亦可與以同一之解釋。如印度術士之咒水令沸,及日人武內天真能令時計筆筒自行移轉等,(吾鄉有降神女人,能令水熱,言者鑿鑿,惜未一見。吾頗欲使人催眠狀態者試之。又欲變通勃蘭塞及魔擺等法,設一種易移動之物,而使催眠者移動之,陳百年先生謂西洋曾有人實驗魔擺,不能自動,此誠然。以縱有放射力當有限度,不能從室外撼此一孫之物也。均未果。世有好事者,不妨先我一試也。)與此更可互為佐證。鄙人舊曾搜集此種事例不下百數十條,頗欲以歸納法發現其一定之法則。近已稍稍就緒,唯尚無餘暇以足成之。茲先以一部分發表於貴志,頗欲引起海內學者之研究,或加以是正,則真理出而邪說息,世人亦可以免於眩惑。否則枝枝節節而求之,雖日辦萬言無當也。貴同人多明達之士,其亦以為然否乎?余不盡。

莫等上

讀足下致獨秀先生書,以科學解釋吾人未能解釋之問題,討論歸於正軌,無任欽佩。然來書所講解,仍不能清晰確切,或因名詞不的,致有誤會歟!茲將鄙人之疑點陳列於下:

一、來書所謂極微細分子究作何解?近人以分子譯Molecule,以原子譯Atom,以電子譯Electron或corpscule。如謂極微之分子為Molecule (分子)或Atom (原子)則未聞分子或原子能放射者(如「放射」二字依現今承認之意義言之)。唯鐳Radium社Thorium及銳Actinium當放射光線Rays時,另發出泄物,Emanation確為氣體,可凍成液體,可以分光鏡考察其光份。Spectrum然此種泄物,為其母原質之原子疏解Atomic disintegration之產出物而又變為他原質。泄物之發出,與光線之放射,雖是兩事,然永相依而行。未有物質無光線之放射,而有泄物之發出者。光線放射,泄物發出,皆唯鈾Uranium與Thorium二類原質有之,不能如來書所雲「無論何物何時皆有也。」如謂極微細分子為Electron (電子),如放射物所放射之LBR光線中所有者。然電子之體量,依湯姆生Thomson算,等於氫之原子之體量之一千七百分之一。氫之原子圓徑為14/100,000,000米里密達,電子之圓徑,又為此數之一千七百分之一,其小極矣。現今極端顯微鏡用Zigmondy氏之法,可於如膠的溶液中,窺見6/1,000,000米里密達之圓徑之微點Particle (微點乃小物質之總名,或為一分子,或為多分子集合一處)之擺動。有機物中,如蛋白Egg Albumen (分子重量為一千七百)、胃酵Pepsin (分子重量為一萬三千)等,其分子甚大,自可以此法窺之。至電子乃現今設想物質極小之單位,未聞如來書所雲將來亦可望見及也。

二、來書所謂放射,是否為Radioactivity?如所雲放射,亦如現今承認之意義為Radioactivity,則不能如來書所雲,熱無時不放射,聲亦無時不放射。夫輻射之熱Radi-

ent heat與光,同為以太擺動之結果,故與光受同一物理的定例之管轄然此種以太之擺動(見後文),與放射體之發出泄物,與放射LBR光線,回非一事。至聲為物質擺動之結果,更與放射無關。

三、來書之尋常放射,特殊放射,究作何解?吾人現今研究之放射體的化學,皆為原子疏解(與來書中解體同義)之原質之化學(來書所言特殊放射或指此而言),放射乃原子之性質,言其變遷,皆在原子之內,非如普通化學以原子為單位者也。無物理的方法,可增減放射之速率(放射者,專指LBR光線之放射而言。若泄物之發出,可因溫度高低而變)。LBR之放射,以原子疏解而生。原子為何疏解?其理論有二:(―)亞姆司特郎Armstrong日,「凡有放射性之原質,皆由氤Helium與他原質所化合。因放射體所產生之物,其中必有策。氤與他懶氣體Inert-gases性質雖懶(言不能生化學變遷也),然與他原質相合,則化力極強,故有放射之性質。如氮氣性質亦懶,然凡與氮化合之物,化力極強,如各項炸葯是也。」此種理論,全以與氮氣之推較為據,基礎不能穩固,近世信者甚少。(二)魯司佛Rutherford與蘇底Soddy日:「凡有放射性之原質,則原子之組織皆不固,故原子之各部解散,是為原子疏解,是生放射之現象。當其疏解之時,有甚大之能力發現,故放射LBR各光線。」是說也,復有湯姆生之電子說助之。湯氏日:「凡原子皆為許多電子集合而成。電子自動,若自動之速率,緩於一定之界數,則不能牽攝各電子而成原子,於是原子不穩固,遂破裂(即疏解)而生放射光線之現象現今所用放射之名詞,俱代表此現象而言,熱與聲不能言放射也。來書所言特殊放射,想系以上所言之放射。至尋常放射,現象如何,則現今科學中所未聞及者也。

四、「無論何物何時皆放射」是否有科學的根據?能生以上所言放射現象之原質,依吾人之官肢,再以儀器輔助而研究所得之結果而言(凡官肢所不能考察,再以儀器輔助之而不能考察,科學家決不承認為已定之事實),僅有鈾Uranium與牡Thoiium及鈾社所生之原質而已,他原質不能也(鉀Potassium爐Khnbidium二原質亦稍放射B光線,然鉀、爐決無變為他原質之事實。故二者之放射極少B光線。與鈾、牡類之放射LBR光線是否相同,尚不可知。況放射皆為極重金類之性質,鉀、爐甚輕,不能與鈾、壯有同一之放射)。至放射體之發射,有平衡以持之,誠然。如鈾之與鐳,永成一百三十五萬與一之比例,言有如許之鐳變為他物,必有如許之鈾變為鐳以輔足之。故鐳之放射,不增不減。鐳之平均壽數,可由直接試驗得之。鈾之平均壽算,可由鈾與鐳之直接關系而得之。若雲鈾既變鐳,鐳既變為他原質,則所有原質,如碳、氫等等,亦當有如此之變遷,此中古自命為亞里士多德哲學家所用之三理推論法也。今日科學昌明,此法尚能行乎?但西方學子,亦曾有一時有此意見,不足為怪。然決無以此為已

定之事實者。蘇底曰:「雖有人曾以為(毫無根據)所有物質,多少有些放射,如古時曾有人以為所有物質,多少有些磁性,但今日吾人僅承認,放射者乃一極罕見的物質之性質而已J至雲「鐳無所不存在,雖空氣泥土,皆有少數」,更為無稽之談。若雲空氣中有氟,鼠為放射體產出物之必有物,故鐳亦為空氣中之必有物,無科學的證據。然吾人化驗空氣而得鼠,則承認空氣中有氤;化驗空氣而不得鐳,則不能承認空氣中有鐳也。又產生放射體之礦物有數,如黑鈿礦,Pitchblende加挪,Camolite皆為極罕見之礦物,未聞普通泥土中能有此等礦物者,則泥土中之鐳何由來乎?若雲人身亦有此等放射物,更與事實相反。凡有機物之吸收食料,皆因滲漏壓力Osmotic pressure,由食管或根而入軀干之各部,故可吸收之食料,必為溶液一凡重金類皆不能溶解於水,故不能入有機物之軀干。鈾,牡,鐳,皆金類之重而又重者,安能人人身乎?

五、色聲臭味自科學方面言之,不能相提並論。色者緣於物之收吸太陽之不同的光份而定,聲與光熱,俱為動能力之換相。物質分子molecule自動不已。自動速時為暖,自動緩時為冷。因分子自動而擺動以太,是為輻射之熱,是為光,可以傳於他物;因分子自動而擺動空氣或他物質,是為聲;至臭則由於物之少數分子與嗅官相觸而生。故有臭之物,皆為有機物;因有機物皆有升發性Volatility也。味亦然,但非少數分子與嘗官相觸所可生耳。夫熱與光聲皆為動能力之換相,皆由分子自動非放射而生。則凡物未到絕對零度Absolute zero 270以前,尚有輻射之熱,可傳於較冷之物,自不待言。黑暗尚有光,靜時尚有聲,亦無足怪。以聾腺與常人相較,即可知,不須以夜出之鳥獸為喻也。

六、魯滂物質消滅之說,並無科學的根據。魯滂非放射化學家,欲用放射化學而成其學說,謂放射之光線為黑光Lumiere Noire,然其「物質無時不消滅」之談,仍系玄想的(形而上的)Metaphysical,非證實的Positive,不足引以為據。且放射體之化學,可容物質消滅之設想,並不能證明物質消滅之學說之確實。依放射體的化學而言,可設想自有放射性的原質之原子放射出之電子,或聚集而成氤,或聚集而成他原質。倘有電子逃失於以太之中,則一原子每次放射之後,其本身之物質,必消滅若干。此不過一空浮無着之玄想,非科家所承認之定論也。王星拱

讀致獨秀先生信,知足下對於鬼問題,從根本上斷定無鬼,正和本志同人意見相合。但足下對於鬼照念寫等事實,積極是認,則記者未敢苟同,略為討論如下:

吾們對於鬼照念寫這些新奇現象,頂重要而且應該頂先解決的問題,不是理論上的解釋,卻是事實上真偽的證明。一定要先證明了這些現象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然後再立出一個假定來去解釋他們,方是正辦。倘然還沒有證明這些現象是真是假,預先設一個想象的假定,從這想象的假定推論下來,說「因為這樣,所以那樣的事實也可

以有的」,這種辦法,實在是勞而無功。因為辛辛苦苦把他們解釋明白了,假使一旦有人證明這些現象全是假的,把他們根本推翻,吾們能拿了吾們想象所設的假定去保護他們嗎?既然是假定,當然不能做演繹推理的前提,當然不能有代結論辯護的能力。來信所論,不免犯了這一層毛病來信對於鬼照念寫等現象,只說「確鑿可信者甚多」,「經多人立證,甚可信」,對於東西學者肯定的報告,只有承認,沒有討論,——足下或另有承認的理由,尚祈賜教。來信的主要論旨.不外拿了「人的身體有放射」和「人能隨意放射」兩個假定來證明鬼照念寫這些現象是可以有的。人的身體有放射,和事實相反,毫沒有科學的根據,已另由王撫五先生詳細說明了。人的身體既不能有放射,則隨意放射一層自然也不能成立。退一步講,人的身體在事實上能有放射與否,姑且暫時擱在一邊不去論他;足下既以此為說明上的假定,我們也姑且暫時認他做一個假定。但是沒有證明是真確事實的假定,用了說明一種真確的事實,還可以,倘然想用了證明那未證明的現象的真確,是斷斷不可以的。鬼照念寫等是事實上沒有證明的現象,我們豈能用那事實上沒有證明的假定做一個前提,依照演繹推理法去證明他們的確實嗎?所以記者的意思:第一要緊的還是事實上的證明。等到證明了鬼照念寫等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才可以想出一個合理的假定來去說明他們。現在還沒有證明他們的事實,隨便立一個假定想去證明他們,不但勞而無功,並且違背科學的研究方法。

足下既從「根本上可以斷定無鬼」,卻又承認鬼照。細讀來信,似以念寫解釋鬼照,卻又沒有明說鬼照是照相者念寫的結果。我的推測大概不錯,不然,足下自相矛盾了.鬼照和念寫,在平常意思講起來,兩種現象截然不同,倘然不明白說出鬼照是念寫的結果,旁人不易理會。足下但用「術者可以使動光類放射物」,同時解釋鬼照和念寫,語句含混,不免使人生疑。

來信第二段末句雲「可見非直接放射所致也」,第四段中又以「術者可以使動光類放射物解釋念寫」,這兩段假使文字沒有錯誤,豈非自相矛盾嗎?若說「可見非……」這一句是承上文「釋透視之事」而來,專指透而講,但「可見非……」這句明明緊接「彼實驗兩婦,……則無痕跡」。「彼……跡」是講念寫,則又不免把透視和念寫弄混了。

來信對於鬼照念寫等現象之真實,只有承認,沒有討論,所以我要請足下對於這一層加一點注意。足下既以念寫解釋鬼照——如上文所論——所以念寫的真偽是一個更重要的問題0念寫這種現象近來在日本最流行,在西洋卻沒有聽見。

日本研究念寫最有名的人便是福來博士,日本人一提起了念寫,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聯想到福來博士的。福來博士是記者的授業師,記者在別的方面也很佩服他,但

是他對於念寫的實驗,實在沒有科學的價值。這也並不是記者一人的見解,日本有許多人對於他下這樣的批評。福來先生是信仰念寫的人,胸中先有了成見,所以實驗的時候,並不想種種預防的方法,去防術者的作弊.所以他實驗的成績絲毫不能證明念寫的真實。他雖大吹大擂的主張,並沒有信奉的價值。足下讀了他的書,不免為他的偏見所蒙蔽了。日本有念寫能力的人,除福來先生外,別的學者也研究過的,從前有個長尾夫人,近來有個三田光一。足下倘想脫離福來先生偏見的束縛,我可推薦幾種和福來先生反對的著作,請足下看看。關於長尾夫人的念寫,可看藤及藤原兩理學士的《千里眼實驗錄》;關於三田光一的念寫,可看《心理研究》第七十六號;本田親二君的《三田光一氏,念寫二就〒》——《心理研究》第七十四號和第七十五號里也有可看的報告和批評;佐藤富三郎的《手品式念寫實驗》尤為有趣。足下倘然看了這幾種報告,一定可以明白,長尾夫人和三田光一的念寫都是騙人的。念寫既是假的,足下當作念寫結果的那種鬼照,在理論上,也便失卻根據了。足下謂俞復等的鬼照也都可信,我看了他們《靈學叢志》那樣的荒謬,只有搖頭而已。來信說「均雲攝得鬼影」,可見足下並未親眼看他們照,不過聽見他們這樣說,足下也未免太輕信了。這種新奇而且不合常理的現象必須經過科學上嚴密的實驗,對於種種防弊的方法,絲毫不露出作偽的破綻來,方才可信。俞復等的鬼照既沒有經過科學上嚴密的實驗,只好讓他們閉眼胡說,豈可輕易相信?我記得前幾月《小時報》上,有研究照相的某團體說,他們的鬼照有作偽的痕跡,所以要想和他們共同研究,好去監視他們——日子,團體的名稱和新聞的正確內容都記不清楚了——後來不曉得有沒有實行,報上卻沒有看見。我想他們的盛德壇有那樣深閉固拒的壇規——見《靈學叢志》——未見得肯輕易讓人實驗吧!中國的鬼照固然不可信,外國的鬼照也不可信。法國從前有一個照鬼相的人,照的鬼相很像那鬼未死以前的容貌,所以很得人的信用,真是門前成市,生意異常興隆。當時也曾經有人去實驗他,看不出一點破綻,所以越信他是照的真鬼相。不料一八七五年法國官看破了他的詐術,把他捉了去,並且在他家裡搜出許多偽造鬼照的證據來——例如偽造的鬼頭鬼衣等類。公判之日,招了許多證人來,證人們都說他的鬼照是真的,看見了偽造的證據,還有幾個人半信半疑。連這樣可笑的事情都有,所以不但傳聞的不足信,就是親眼看見的也不甚可信;必須經過了科學上極嚴密的實驗,才可信哩!所以我勸足下對於鬼照念寫等的真偽,須先仔細研究研究,不要輕易相信。

來信說「曾搜集此種事例,不下百數十條,頗欲以歸納法發現其一定之法則」,足下所搜集的事例,不知是傳聞的,還是親見的?傳聞的固然全不足信,親見的也未必可信——倘然沒有經過科學上極嚴密的實驗——正和鬼照的情形相同。因為無論是別人的觀察或是自己的觀察,總免不了許多錯誤;不過一經傳述,錯上加錯,更說不定

錯到什麼地步。關於這一層,記者前在學術講演會講《心靈現象論》的時候,略略討論過,現在不細說了。所以記者又要奉勸足下搜集事例的時候,千萬小心,切不可苜1百0

陳大齊七一二四

足下提出的意見,已經王先生用「化學」的見解,陳先生用「科學方法論」的見解說得頗清楚,不用鄙人多答的了。但是鄙人也有幾句話奉告足下,請研究時要留意,宇宙間萬象森羅中,有客觀的實質和主觀的幻覺二種'實質有對境,如高山流水等;幻覺無對境,如海市空化等。有對境者為實像,無對境者為幻象。實象之組織未改變時,時時可入吾人的感官,幻象便時隱時現,因為本無是物,不過是吾人主觀的幻覺;不若那有對境的實象,人人可見,時時可見,不隨吾人主觀改變的。(有時有部分的改變,也是吾人主觀的幻覺。)即假定鬼相是人身的放射物,當然是有對境的實象,而何以時隱時現呢?

陳獨秀

保護眼珠與換回人眼

玄同兄:

前天和你談起,為尊重人道起見,看見有人吃糞,不可不阻止他,這層意思,你也贊成。現在我們中國人苦於沒有辨別力,不知道哪種是糞,哪種不是糞。若想阻止人家吃糞,須得先指點指點他們才好。《新青年》上你的《隨感錄》(二九)已經指出了許多,但還沒有舉全,什麼「綱常名教」,什麼「五世同堂」,什麼「中央的威嚴」等等,都是極大的項目,應該添進去。所以我想請你抽出點工夫來,代他們詳詳細細的編一部「糞譜」,把一切糞的尊姓大名都寫出來,宣布國內,使我們同胞見了,也可以知道糞的所在。不知道你可肯省出點貴重的工夫來做這件事情嗎?

單做一部「糞譜」,雖然可以使人家知道糞的所在,還恐怕效力不很大。因為現在的中國人大都有點眼病和鼻病,見了糞不知道齷齪,聞了糞不知道惡臭。所以做了「糞譜」之後,還得大大的努力一番。第一,先把糞坑淘一淘,把糞的臭氣揚一揚,則熏染未久的那班純潔的青年也便掩住鼻子逃走了,總不至於仍舊是戀戀不舍。但是我們社會上還有一班「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人,更有一班「逐臭」的人。這種人害的鼻病更深,無論那糞是怎樣臭,他們總聞不到,或者反當作香的。所以對於這種人,單是揚揚糞的臭氣,是沒有功效的。我們須更進一層,想出一種方法來,用點興奮劑把他們的視神經和嗅神經興奮一興奮,恢復他們正當的視力、嗅力才好。從

前我看一部日本文的笑話書上面有一段說:有一個人生了眼病,去請一個外科醫生看。那外科醫生說他的眼珠不幹凈,須挖出來洗一洗……外科醫生把病人的眼珠洗干凈了,曬在院子里,不料一隻老鴉飛來,竟把那眼珠銜去了。外科醫生恐怕那病人不肯干休,便掉一槍花,挖一個狗眼球來替代。……過了幾時,那病人又到那外科醫生家裡去,外科醫生問他:「你近來眼病還發嗎?」他答道:「眼病大好了,卻有一件怪事:自從請你挖出來洗過之後,見了糞只覺得黃黃的可愛,又香又甜「』——中國大多數人的眼珠都被那個外科醫生掉了槍花了!我們總須想出一個法子來,把那外科醫生換去了的眼珠換回來才好;而且這個外科醫生很是可惡,在我們社會上,天天想把那些沒有調換的眼珠換了去。所以我們一面努力想去換回那些換去了的眼珠;一面更須想法保護那些沒有換掉的眼珠,防他來換。用什麼方法去保護,用什麼方法去換回來,這真是中國社會上頂大的問題呢!玄同!你千萬努力!

陳大齊謹上百年兄:

你說的「糞譜」,我原想來編他一部。因為我的年紀,雖然只有三十二歲,對於「糞學」的研究,不能像那班老前輩大方家的深造。但是我在一九O三以前,曾經做過八股、策論、試帖詩、戴過頂座,提過考籃;默過糞學結晶體的什麼「聖諭廣訓」;寫過什麼避諱的缺筆字,什麼《字學舉隅》的字體,什麼「聖天子」「我皇上」「國朝」「楓宸」的雙抬單抬糞款式;曾經罵過康、梁變法;曾經罵過章、鄒革命;曾經相信過拳匪真會扶清滅洋;曾經相信過《推背圖》《燒餅歌》確有靈驗。就是從一九。四到一九一五(民國四年),這十二年間,雖然自以為比一九。三以前荒謬程度略略減少,卻又曾經提倡保存國粹,寫過黃帝紀元,孔子紀元;主張穿斜領古衣;做過寫古體字的怪文章;並且點過半部《文選》;在中學校里講過什麼桐城義法。所以我於「糞學」上的知識,比到那些老前輩大方家,雖望塵莫及,然而決可比得上王敬軒君。既然如此,何妨竟來編他一部「糞譜」呢!但是言之匪艱,行之維艱;到了編譜的時候,縱然搜索枯腸,無孔不入,終恐掛一漏萬。仍望老兄和半農諸公匡其不逮,俾成全璧,幸甚幸甚!

「糞譜」雖然是個滑稽的名詞,其實按之實際,卻很確當。因為今天所指名為糞的.實是昨天所吃的飯菜的糟粕。昨天把飯菜吃到胃裡,其精華既然做了人體的營養料,其糟粕自然便成了糞,到今天自然該排泄了。所以排泄物不過是沒有用處,應該丟掉的東西。原不是有害人體,致人生病的東西,但是若不排泄,藏在胃裡,卻要有害人體致人生病。照此看來,糞的本身,原沒有什麼可惡;可惡者,在那些藏糞不泄的人。而且他們不但自己藏糞不泄,還要勸人道:「今天的糞,是昨天的飯菜變的。昨

天因為吃了飯菜肚子飽了,所以才不生病;今天要是把糞排泄了.則肚子空了,就要生病了,所以你們萬不可排泄的J這樣說法,是尤其可惡了!更有甚者,要想叫人學牛的「反芻」辦法,把昨天吃進胃裡的東西重行倒入嘴裡,細細咀嚼,這簡直比嚼甘蔗渣還要不近人情!其思想,比起那些自己要保存牙黃,保存頂得破老布棉襪的長腳爪,終身不洗澡的古怪人.和那用油紙包了尊糞掛在牆上的於式枚來,還要下作,這真是可惡到了極處了!說他可惡,不是因為他自己個人的臟臭難近,實在因為他「天天想把那些沒有調換的眼珠換了去」,你想青年和他們有什麼的九世深仇宿怨,他們竟要用這種亡國滅種的圈套來陷害青年啊!

你說我們應該努力保護眼珠,努力去換回人眼來,這確是現在中國社會上頂大的問題,也是我們做這《新青年》雜志的唯一大目的。《新青年》出了將近三十本,千言萬語,一言以蔽之曰:保護眼珠,換回人眼而已。像你的「辟靈學」,獨秀的論孔教.論政治,元期和適之的論節烈.適之和半農的論文學,這都是想換回人眼的文章。啟明的譯「貞操論」,孑民和守常的提倡工作,適之和孟和的譯Idsen戲劇,這都是想保護眼珠的文章。若玄同者,於新學問、新智識,一點也沒有。自從十二歲起到二十九歲,東撞西摸,以盤為日,以康瓠為周鼎,以瓦釜為黃鍾,發昏做夢者整整十八年。自洪憲紀元,始如一個響霹靂震醒迷夢,始知國粹之萬不可保存,糞之萬不可不排泄。願我可愛可敬的支那青年做二十世紀的文明人,做中華民國的新國民!撕毀十九世紀以前的「臉譜」!(臉譜不是二十世紀的東西,就是「馬二先生」也是這樣說。)打破二十四部家譜相訴書的老例!因此,不顧博陋,不怕獻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和答信里,說幾句良心發現的話,卻是萬萬比不上諸公,對於保護眼珠,換回人眼的辦法,深愧毫無心得;但想就着淘糞坑揚臭氣的方面努力去做,能得「熏染未久的那班純潔的青年掩住鼻子逃走」的多幾個,那便歡喜不盡了。

百年!你從《辟靈學》以後,還沒有做過文章。我勸你也要努力做些保護眼珠,換回人眼的文章才好啊!

錢玄同謹復

五毒

獨秀先生:

冰弦先生說:「如《新青年》者,允為吉祥文字,日處沉沉地獄之中國僅此新聲,微微刺我耳膜,但覺片時舒服。」我讀《新青年》也覺得是這樣。

自從四卷一號直到五卷二號,——四卷以前我沒有讀過——每號中,幾乎必有幾

句「罵人」的話。我讀了,心中實在疑惑得很!

《新青年》是提倡《新道德》——倫理改革——《新文學》——文學革命——和《新思想》——改良國民思想——的。難道「罵人」是《新道德》《新文學》和《新思想》中,所應有的麼?《新青年》所討論之四大事項中,最末一項曰,「改良國民思想」,可見先生等已承認現在國民思想的不良。然而先生等遇見了不良思想的人,每每便要痛罵,這是什麼道理呢?這恐怕與改良國民思想有些相反吧?

先生不贊成中國戲的「亂打」,說他是「暴露我國人野蠻暴戾之真相"。我以為「痛罵」和「亂打」,也不過是半斤和八兩罷了。若說「凡遇了不可不罵的人,我們不得不罵」,那麼人家也可以說,「凡遇了不可不打的人,我們不得不打。」

若有人說「罵人是言論自由」,那麼,人家也可以說「打人是行動自由」。

先生似乎也說過「……改造社會」的話?是《新青年》不僅提倡《新道德》《新文學》和《新思想》而止;並且還主張《改造社會》若然,則我愈加佩服了!

我常問我自己,「社會為什麼要改造?」「社會怎樣會得不良?」

世界上有五種最大的毒物——(-)國家主義;(二)宗教主義;(三)家族主義;(四)資本制度;(五)污濁思想;——布滿在宇宙的裡面。社會的不良,人心的頑固,都因為受了這種毒氣的緣故。這種毒氣的厲害,就是《百斯篤》也終是「望塵莫及」。所以明達如先生輩,也不能馬上跳出此毒氣范圍一■例如「駁共和平議」「今日中國之政治問題」……的文;」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你還想中國在二十世紀算一個國」……的話■—不過那一般普通人所受的毒,較先生等愈加深了。

一個人受了這種毒氣,和受了《百斯篤》疫氣,實在是差不多。

若這個人所受的疫氣較淺,尚可醫治的,我們應當替他醫治;若這個人所受的疫氣較深,已是不可救葯的了,我們也是無法,只好讓他死掉.然而終究不應去罵他!

用種種消毒的方法,去掃除那凶惡的疫氣,是我們應盡的本務!——這是人道主義!

先生!現在的社會,實在不堪的了。先生如不以「改造社會」為目前當務之急,我也不用多說。否則,還請先生等速速跳出此毒氣的籍籬,掃除這五種最大的毒物!

我抱了《掃毒主義》已有七八年了,無如帚小力微,所以收得的效果很小。

先生等,都是大學教授,都是大學問家,帚大力大,掃起來自然是比人家格外厲害。將來的收獲,也一定是格外豐富的!

五卷二號錢玄同先生答任先生文,中有「至於玄同雖主張廢滅漢文,……」一段話。

錢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把既要廢滅漢文,又要改良漢文的理由,說得實在充足。

然而這段議論,幸非做在民國元年以前。否則,被那劉師培一班人看見了,他們一定要把他抄去,做個護身符。設使有主張「共和」的人反對他們,他們就可學了錢先生的口吻說:「我們很主張廢滅君主專制政體,然君主專制政體一日未廢滅,即一日不可不改良。譬如一所很老很破的屋子,既不可久住,自須另造新屋,新屋未曾造成以前,居此舊屋之人,自不得不將舊屋東補西修以蔽風雨。但決不能因為舊屋既經修補,便說新屋不該另造也

獨秀先生!設使在七八年前,有個人對你講這樣的一番話,你對了這個人,應當作怎樣態度?

我近來寶愛《新道德》《新文學》《新思想》和《新青年》的熱度,一天高似一天;厭惡那五種毒物的熱度,也一天高似一天。所以就不顧文字的不通、語言的無倫,老了臉,赤了耳,寫這封「荒謬絕倫」「胡說八道」的信與先生。

先生看了這封信,以為這是奴隸根性的話,不要臉蛋的話,涼血動物的話,那麼,請先生把這封信踐之踏之可也!撕之焚之可也!上坑時當他草紙用可也!否則,還請先生示我以詳細的教言!

愛真上新世紀十八年十一月廿六日

尊函來勸本志不要「罵人」,感謝之至!「罵人」本是惡俗,本志同人自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答足下的盛意匚但是到了辯論真理的時候,本志同人大半氣量狹小,性情直率,就不免聲色俱厲;寧肯旁人罵我們是暴徒是流氓,卻不願意裝出那紳士的腔調,出言吞吐,致使是非不明於天下。因為我們也都「抱了掃毒主義」,古人說得好,「除惡務盡」,還有什麼客氣呢?鄙人現有兩句話請問是下:(一)玄同先生說「謬種」,說「妖孽」,固然是罵人;而足下說「毒氣」,說「毒物」,是不是罵人呢?()足下列舉毒物五種,因為我們罵人,也在這五種范圍以內,但不知罵人的毒是歸那一種呢?

足下既然「厭惡那五種毒物的熱度,一天高似一天」,乂抱了掃毒主義,那是好極了!但是奉勸足下:以後就是有人把毒氣噴到你臉上,千萬不要「罵人」,要緊要緊!

獨秀

文字改革會與國語報紙

獨秀、適之、玄同三位鈞鑒敬呈者,捋儀久仰,我勞何如?讀《新青年》月報,謹浦先生等痛國病之不救,爰本積學卓識從事文字改革,不憚勞怨,至佩血誠。墉愚妄無似,曾隨諸先覺從事新聞有年。竊自浙、魯、奉等地漫遊後,深知國民非懂得國

語,斷不克生活現代「世界潮流中」之社會,尤非盡撤「破碎不全似是實非」之漢文,另易以萬國冶熔人類共安之語言文字,為根上本之治本策略。庶斯後之中國國民,得世界人類應有之智識並能力,而無世界上做人應有本領有竭匱之患矣。幸先生國盛在抱合力提倡,反復商榷,國運轉新。茲有述者:

1.《新青年》月報末幀通信欄,可否另闢世界語Esperanto研究一項,俾國內外國民暢曉(愛世潑蘭脫)為將世界文語同盟之預備;

2.由先生等發起在京、滬、粵、漢寧等地,用國語發刊一種或二種報紙,凡論評至詩文及廣告,均用國語;

3.由先生等在京都設一中華文字改革會,通函全國明理讀書之教育界男女領袖贊同分設支會;

4.由支會熱誠從事文字根本改革之會員任露天演說及遊行報告。

以上四端,敬乞先生等垂賜研究。人事冗匆,草草以聞,務希先生等不遺在遠,公便賜書,無任禱懇。只叩着安帚侯崇訓不具。

朱墉謹柬

函示四事,均甚贊成!第二項方擬先行在京舉辦,以次推及寧滬等處。此復。

獨秀

羅馬字與新青年

玄同先生:

《新青年》自出版到現在,我期期都讀過的,裡面的主張,我是極贊成。就是改用羅馬字的說法,也是同意。我從前在日本的時候曾經讀過幾部羅馬字的書和雜志,有幾部書是很可以供創設羅馬字的參考,不曉得先生看過沒有?我現在不揣冒昧,就把他寫在下面:

(-)《口Ik字,主張百勺條》,價三錢;(二)《口字,反對論亍破兒》,價四錢;(三)《口字合本》,價一圓;(四)《口各種字手引》,價十五錢;(五)《二力•才、iz 口力,本》文集,價三十錢;(六)《泣中笑匕》(詩集),價三十錢;(七)《口字文庫》;(A)Romaja (雜志月刊),一年一圓四十錢。

這些書的發售地方,是在東京曲町區有樂町一丁目三番地,口字匕口^會。

《新青年》在四川成都的勢力,現在要比去年好些。我們看這個報,也少聽朋友罵T——他雖不罵.卻是不看。有個朋友和我,現在也居然在這「城門主義」的成都市內用起白話來做東西,而且有時也拿來登在這里五秒鍾的日報上,居然也能風平浪靜

了。不像前幾年那樣的思想專制,只准跟着現在幾個吃飯的聖人賢人學先王之言,不許人有「人的主張」。這雖是時代精神的靈光,卻是再造中國的《新青年》的大功了。所以我們和朋友說話,總勸他看看「做人的雜志」《新青年》不要「人」還沒有弄清楚,便去胡亂談政治、法律、愛國、救國,恐怕不但誤了社會、國家,並且連自己也誤了。

我現在用白話做了一篇《婦人問題的理由上研究》,寫清之後便要寄上,請先生和胡適之先生指教指教。還有一部《近代思想講話》,是譯日本人的,譯完了,也打算寄上請教。請了。問好。

孫少荊十一月廿六日少荊先生:

來信敬悉。先生所說的「不要『人』還沒有弄清楚,便去胡亂談政治、法律、愛國、救國」,這實在是極精當的議論,我佩服得很。那些聖人賢人,要是專門吃飯,我們盡可任他去。所可恨的,他於吃飯之外,還要逼住我們去做那先王的留聲機器。我們要是偶然良知發現,想要做「人二他便說我們大逆不道,「宜正兩觀之誅」,那我們自然不能不竭力地反抗他了。

承介紹日本關於提倡Romaji的書,謝謝!這一類書,我也看過一兩種,但我對於華文改用羅馬字拼音的辦法,卻不甚主張。其理由,見四卷四號致陳獨秀君同五卷四號致胡適之君信內。我的意思以為中國方音之龐雜,同音字之多,文法之不精密,新學名詞之缺乏,都是難於改用拼音的理由。所以中國要造拼音文字,斷非旦夕之間就能完全告成的。日本話改用羅馬字拼音,比中國要容易得多;然而提倡了將近二十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改用Romaji,則中國人要使羅馬字拼音能完全見諸實行,一定比日本還要遲緩。我以為即使從今日起,趕緊提倡,恐怕完全見諸實行之期,總要在國民二十年以後;並且中途經過的困難,一定很多。假如我這句話還有幾分道理,則與其改華文為拼音,不如老實提倡一種外國文為第二國語,叫人家學上三年五年,就可以看「現在世界上做『人』的好書」。凡關於學問方面,就是自己發表著作,也可以用這第二國語來做——日本人之於英文,實在就有這樣的趨勢。至於普通應用同淺俗書報之類,中國話一日存在,便可仍用舊文字:在文章的方面,用國語來做;在讀音的方面,用注音字母注起音來;在書寫的方面,漸漸的廢去楷書、行書,專寫草書,或更採用許多簡筆字。如此,則舊文字也還可以用用,不至感覺大的困難,似乎也不必定要改用羅馬字來的拼音。

但是,假如有人來做這羅馬字拼音的事業,我也不反對。我並非要做蝙蝠派,騎牆派的人,兩面討好。因為我對於中國文字,以為無論如何主張,只要是存補救或改

革舊文字之心者,我以為都是有道理的。我雖然不甚主張羅馬字拼音,但若有人做這事業,竟能在數年之內完全告成,條理精密,可以施行無礙,我所說「民國二十年以後」的話,幸而言不中,到那時候,我一定拋棄我的主張,也來鼓吹拼音的新漢字。能夠第一國語和第二國語用同樣形式的字母,豈不更為便利嗎?

總而言之,我的不主張羅馬字拼音,是因為個人的觀察,覺得這件事情做起來很是困難。假如有人竟做到了,那就是我這觀察完全謬誤。既自知其謬誤,自然應該舍己從人——但是若靠了傳教的西洋人做的幾本拼方音的書,就說是拼音文字告成,那是我絕對不承認的。——我決不像現在讀了幾句英文的人,便竭力罵Esperanto為「私造的文字」,同讀了幾句Esperanto的人,便竭力罵別種「世界語」為「冒牌之國際語」。我以為文字同語言,都是表示思想事物的符號。我的符號比人家的好,我自然用我的;人家的符號比我的好,我自然該舍己從人。今天覺得甲符號好了,明天又遇見乙符號,確比甲符號還要好,自然該舍甲而從乙,推而至於後天大後天……又遇見了丙丁……符號,假如丙確勝於乙,丁確勝於丙,自然該舍舊謀新口所以以為語言文字必須是習慣的,必不許人造的,這話我是不敢苟且贊同。以為「世界語」只許「柴明華先師」造的,別人沒有造「世界語」的資格,這話我也不敢隨聲附和。

若說中國人用了外國文做第二國語,便不免要做洋奴,將為印度、波蘭、朝鮮之續。這種議論,是二十年前的老新黨發的,實際上初不如此,要知道人而肯做洋奴,一定是腦筋簡單,智識卑下的緣故。據我看來,有了第二國語,才可以多看「做『人』的好書」。知道該做「人」了,難道還肯做「洋奴」嗎?請看日本他自己除了幾句普通話以外,維新以前,是用漢文做第二國語;維新以來,是用西文做第二國語,——日本雖然沒有「第二國語」之名,但是研究他們學問的人,幾乎無一不懂英語、德語。——他究竟做了「漢奴」「洋奴」沒有?再看那班扶清滅洋的拳匪,到了一九O 一年以後,都要學吃番菜,學同外國人拉手了,他難道是學了第二國語才變心的嗎?

所以我的意思,以為我們對於世界上的各種語言文字,無論習慣的,人造的,但看學了那一種文字可以看得到「做『人』的好書」,可以表示二十世紀人類的思想事物,看定了一種,我們便該學這一種,採用這一種;因為我們想做「人」,我們也是二十世紀人類的一部分。錢玄同

答Y.Z.君

Y.Z.君:

來信收到!你叫我把來信當作私人通信,不要登在《新青年》上,又沒有開通信

處給我,所以我現在把應行答復的話說,借《新青年》的余幅發表。

你前回寄來的三首詩——是做的不是譯的——老實說,我心中真以為好的,只有《小河呀》一首,《活動影戲》一首,我當時也覺他有些不自然,而且偏於傷感(Sentimental)一面,正和周氏兄弟批評我的《寒食》詩一樣說法(見四卷四一三頁)。現在你的來信,又自己切切實實指了毛病出來,更可見得我從前的見解不差了。至於《吊姊》詩,大體雖然平順無疵,卻也不見十分出色;其中還有一個語病,我當時並未看出,直到前兩禮拜,才被錢玄同先生發現的?就是——前面說「三十來你撫育我」,後面又說「獨嘆我十九年華」,兩句對比,講不過去。我也不知道哪一句對,哪一句不對,還是請你自己修正了吧!但是我在當時,為什麼含混着說了「很好」兩個字呢?

那是因為你初次與《新青年》通信,依照舊時社會上的習慣不得不略取「不誠實」的態度,以為「客氣」。我見到了這一步,所以前回的回信里未免有一點「虛譽」。現在你的來信,把「虛譽」二字責我,我真惶恐之至,自恨當時為什麼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自此之後,我要與你句句說老實話,不敢再用「虛譽」來唐突你了。

你說你願意做人,願意「獻拙」,願意受人家的嘲罵,得人家的指導——咳!Y.Z.君,這就是我們「新青年」的精神的結晶體了!

我譯的詩,不妥之處很多。你是能看原文的,請你相信原文不要相信我的譯本。

某君的文章,誠如來信所言,沒有什麼好處,但是「讀者論壇」一欄,是專為讀者諸君自由發表意見的,並不是記者等自己發表深信不疑的主張的。所以這一欄的文字,發表的責任,屬諸記者;而文字的優劣,見解的是非,仍由作者自己負責。今既得足下之責言,自當轉達分任編輯的諸記者,以後關於此欄文字,一定從嚴抉擇便了。

《新青年》是上海發行,並非北京先有,上海遲到。其所以不能按期出版的緣故,都是因為承印處不能從速排印,往往是兩三期的稿子,壓積在一起,壓得極新鮮的文章,都變做「明日黃花」了。這實在是編輯、出版兩部再三想法改良,而終歸於無法可想的一件事。現在我們對於讀者,唯有抱歉;或者將來另有善法可籌,亦未可知。

《新青年》少文學的創作,固然是一個缺點,但是創作的多不多是一個問題,創作的好不好又是一個問題。據我想,與其多了不好,還不如不多之為妙。如今跌低一步,取一個譬喻:前三四年,上海的各種小說雜志極盛的時候,內容大都是做的一半,譯的一半。那譯的一半,雖然大都是哈葛德、柯南達里諸公的名作,卻還究竟可以算得一種東西;那做的一半,起初是風花雪月,才子佳人,後來竟一變而為《黑幕》一流的文字了。所以《新青年》的少創作,正是自己謹慎,並不是貪懶。

關於羅馬字問題,五號中有一篇吳稚暉老先生的文章;我的意見,與吳老先生相

同,不知你以為怎麼樣?

你這回寄來的三首詩,謹就鄙見所及,分論如下:

(1)用英文做的一首,意境固然很平常,文法、音節,也大可斟酌。甲國人用乙國的文字做詩,本來是很不容易的「即如Sarojini Naidu,可算得印度當代一個有數的女詩人了。她自小就生長在一個英語的家庭之中,自己在英國文學上所用的功夫,也很不少;然而在一九。五年,她拿了她第一部詩集「The Golden Threshold」去給Edmud Gosse 看,Gosse 心上很不滿意,以為*'The Verses.were skillful in form, correct in

grammar and blameless in sentiment, but they had the disadvantage of being totally without individuality".我們所生長的是非英語的家庭,對於英國文學上所用的功夫,也自問斷斷比不上Mrs.Naidu ;假使我們要做英文詩,恐怕就是要做到Skillful in from and correct in grammar的地步,已很不容易,那裡還能顧得到sentiment的是否blameless和intlivid-uality有沒有呢?所以我平時,雖然很喜歡讀英文詩,關於Prosody的書,也看過幾種,說要自己動筆,總覺得有些不敢。有時有幾個朋友,把所做的英文詩給我看,我也總覺得他是School boy exercise,不像Poetical Composition。如此說,我們假使有做詩的功夫與意境,與其做英文的,決不如做中文的;因為世間最不上算,最不經濟的事就是勞而無功。但是我的意思,並不是根本上反對中國人做英文詩,不過是說——在自己覺得不能做的時候,不要勉強去做便了。

(2)《紙船》一詩,是《新月集》中的佳著,我本來也打算譯他;現在你譯了,我就可以不譯了。但是你的譯本,尚有一二處應行修正。我這幾天很忙,沒有功夫「推敲」他,只得等下一期登出來了。

(3)《戀愛》一詩,已於本期「詩」的一欄里登出,但是與你的原稿稍有點不同。不知你的意思,以為如何?

劉半農

讀者論壇

論吾國父母之專橫

張耀翔

世上有一等人,論其尊嚴,則神聖不可侵犯;論其威權,其恆越乎法律范圍以外。仗古人之妄言,陷人民於奴隸;填一己之欲壑,誤蒼生於無盡。革命家所不能推倒,社會黨所不能劑平。其凶惡較諸羅馬教皇、專制魔王,有過之無不及;特其轄境較後二者為窄耳。噫!此何等人?吾國為父母者是也。

父母之轄境限有家庭,子女即其屬民也。父母得任意驅使之,玩弄之,督責之,據之為私產,視之為家僕,乃至售之為奴婢,獻之為祭品。舉凡天下一切暴政苛刑,父母皆可一一施諸子女之身。其罰子女也,又從無規定之刑律,往往以父母之氣平怒息為止點。「君要臣死,臣不可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呱呱墜地之胎兒,果負何罪而應置之死地,乃溺嬰之風則盛行也;七八歲之兒童,果具何體力而能謀生養家,乃強迫幼童做苦工之事,則遍見於市村也。販賣奴婢與畜養奴婢,皆古世紀之人所以待其征服之民族,而文明國所竭力禁止者也。乃吾國父母則以此待其親生之子女,或同一國民之子女。「……與得金錢知幾何,甘心鬻我做人婢。爾時幼小隻從他,薄命飄零可若何?當年攜到揚州地,山程水程萬里多。揚州一入主翁宅,年復一年誰愛惜!朝捧茶飯暮捧湯,寒缺衣裳飢缺食。主翁有時稍見憐,主母鞭維那禁得。……可憐我貌空如花,可憐我命真如葉。今日人家呼作兒,來日人家呼作妾。似此傷心怨復嗟,夜深掩涕肝腸裂。早知粉面換黃金,悔不當年墮江月……」此何桂枝女士自作之悲命詩也。(見清朝《閨秀正始續集》)不啻為普天下一切做人婢者寫照也。凡此種種,雖曰兒女命薄,生未逢辰,遭家不造,遂墮劫塵。然吾必謂萬方有罪,罪在父母,當子女未成胎之前,父母寧不自知其家況,既知其不能撫,而復生之,知其不能撫而復生之,而又不善設法寄養之,父母之罪不容辭矣!然則奈何,曰既不能收獲,則不當耕耘;既不能望生意之發達,則不當妄投資本。由陌路人而夫婦,由夫婦而父母,此間有莫大責任,豈可以兒戲出之?(泰西男子結婚,必先自量其才力,能否養育將來之子

女,不能,則寧遲婚或終身不娶,亦不願累害無辜,可謂仁矣!)

子女之未遭毒害,不為人婢,及無須作工者,似為有福矣;實則不然,以其尚有種種不堪之家庭義務須盡也。吾國父母有一極謬理想,為後此種種要挾兒女之根本者即據生育事完全為一己之功是也。《孝經》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此猶二千年前之理想也。更舉一最新教科書之言以為證。

「世界人類,無貴賤無智愚,試執一人而詢之曰,汝何以有汝身,則無不日,父母之所生也。又詢試之日,汝有此身,何以能成立,則無不曰父母之所養也。然則父母之恩何如乎?……父母之恩如此,以言報答,殆非人力之所能及……」(見初等國文教科書第八冊,「勸孝」課)

此種論調,與「米從何處來,麻布袋中來;麻布袋又從何來,米船中來」同一見識。夫人之生也,冥冥之中,造化小兒不知預先作幾許安排,賣幾許心機,始借男女之體以傳,男女傳種亦不過偶逢其會耳!當男女歡悅時,是否皆有此誠心,尚屬疑問。母懷胎十月,苦則苦矣;謂母對於胎之構造,有絲毫主權曰,此胎必須如是如是成之,吾恐雖一指一發之微,亦只有聽天唯命而已。唯吾國父母人人以造物主自命,對於子女,不以平等之人類視之,而以受造物視之(常見人對客稱己子為犬子,又以各種下賤走獸命其名,荒謬絕倫。),故父母得享其專利,以後種種殘暴之待遇,及過分之要求(如拜祖宗之類),皆假此名分以行。

名分既定,為人子者系終不得不做人之專利品。凡有利於父母之事,子女須犧牲一切以趨之;有害於父母之事,須犧牲一切以避之。當子女之事親也,子女以親之福利為目的,己身非所顧也;親之事子女也,親則以己身之福利為目的,子女則不過藉以達其目的之利器而已。父母何貴乎!有子女以其能服勞、奉養、承歡、送終、繼嗣掃墓也。此外若社會、若國家、若世界許多事業,皆非所計也。子女之被教養成人者,至能亦不過宜家宜室耳!彼等所受於父母師長之第一職任,乃僅在一孝道。夫孝道為何等狹隘之物?充其量亦不過造福二人耳(縱使父有多妻,造福應在二人以上,然其中豈無嫡庶之嫌)!況吾國先聖規定孝道之條件極苛,即以「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一條行之,已足竭子女畢生之精力而有餘。猶恐不及,父母在,則不許遠游,遊必有方。(一語消磨多探險家)父母沒,則又三年不許改其道(按心理學家言,一事行之多日不改,則成習慣,行之經年,則習慣終身難移。果爾,三年不改其道,是習慣不能改其道矣),期必完全削奪子女之自由權而後已。乃後世行之,愈出愈奇,愈趨愈下,最可駭者,割股療親是也。姑無論人肉治病,天下無此醫理,即令有

之,此風尚可長耶!吾聞老年人每多重病,患一次,割一次,人有身多少肌肉,足供彼常年之需乎?此種野蠻風俗,吾國言論家不速為之化除,反從而推波助瀾,作孝子傳以表揚之。謂其行雖愚,其志可嘉。所謂志者,亦不過怕「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考妣」而已;所謂愚者,則真愚到不堪聞問矣!除割股外,尚有數事,載在某孝子傳中(下節見《中國維新報》七年九月七號,該報發刊雖在紐約城,所載之事則仍出於中國。該文大約亦系由國內報紙轉載過來。記者寄居異域,甚乏書報參考,不然,將更有較妙之材料,實我篇幅,蓋此種傳記,國內報紙到處登載也)。

「蔡孝子……每晚歸,或值門閉。知親已睡也,跪俟門外。父母聞犬吠聲,知孝子之至也,啟之,則俯僂而入。……父歿,哀痛幾絕。……凡母飲食器用,必親料理,雖衣襦纏足布等,必親洗濯。……一日母病,涕泣無以為計,有告羅浮神可求壽者,即齋戒沐浴,……走數百里遇往。……母卒,……既葬,編茅廬墓旁三年。……邑貢生杜顯榮稟縣令,以克敦孝行旌其家。孝子既喪母,心念無已,為一爐,每食必焚香默祝,母食而後食,每出入必與俱,捧爐如捧母。……孝子每除夕,必入山寢宿墓前,鄉人危以虎豹鬼物,答曰,鬼則我不知,虎則噬豬犬耳;我人也,非人而豬犬者,何噬我為?世以為知言。……或曰愚,鄭浩(作傳記者)曰,此乃所以為蔡孝子也。」

嗚呼!此非吾國朝野上下所稱道之一種人格乎?孝子之所以為孝子者,不過爾爾,無怪乎吾國千年來孝子之多也!一部金科玉律,歷代相傳之《四書》,依余計算,注重孝道之句,竟重復至四十八次之多;論父慈則僅僅六言散見各章而已(就中以《大學》「為人父止於慈」一句為最顯。其餘如「父子有親」「仁之於父子也……命也,有性焉」「小者懷之」等句,皆極含糊)。此亦吾國慈父少,孝子多之一大原因也。使孝子而無害於國家,這也罷了;無如產孝子愈多之時代,產忠臣必愈少。蓋忠孝相沖突之點極多,如伍員為父報仇不惜覆人邦國之類,二義最難兩全也。若以今世共和民主之義言之,則愛家之心愈重,愛國與愛社會事業之心必愈輕。如梁任公先生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因喪父而辭討袁軍職,寧置國於不護。(按:討袁軍亦名護國軍)留學生往往因親病,或因親望孫心切而廢學之類。即有賢父母如竇燕山、孟母其人者,不欲其子女作一生之家奴,乃示之以宦途,或教之以義方,而其最終目的,仍不過「揚名聲,顯父母」耳!初何嘗以國利民福為前提哉!

余今請以一言正告國人曰,父母者,天生所以教育子女,非利用子女者也。正如天生雞,所以復卵,非食卵也。子女者,天生以預備做父母,教育未來之子女者也;非僅為孝敬父母而生也。亦如雞卵乃天備以作雞,而復他卵者也;非供養老雞而生也。此喻雖淺,天理固不悖也。今之父母則不然,未盡親職,便思反哺,其向子女索報,如索債然。有聖人作中,借字前已寫好,期以必償為止,豈知盡親職斷非放債與子女

之謂,正還債與天之謂也。天生禽獸,傳種後多則數年,少則頃刻即滅,以其無親職可盡也。傳下之種,類能自活,至傳種事畢,他無所用,故滅。天生人則不然,父母時期延長至數十年之久,誠以教育子女,非一朝一夕所可奏功。樹木十年,樹人百年,此天之用心也。故盡親職,即盡天職;未盡親職,即辜負天心。受親恩,即受天恩,若僅知圖報、代天行事之雙親,則置天於何在?抑家之存在,端賴國之存在,若一國之少年徒知盡義務於護己之家,則置護家之國於誰人料理耶?吾言盡於此矣。世之聞吾言而搖首切齒,罵我為忤逆不道,加我以冒天下大不鞋之名者,則必仍屬大古時代家天下之遺民,未足以語共和國民之精神者也。

對於今日學校之批評

緝齋

(-)教室制度

現在教員和學生在教室以外接洽的機會甚少,教室就是教員指導學生求學的唯一的地方。我們推想,學生既然以求學為目的,當然願意上講堂的;然而實際上,十個學生有九個歡喜缺席,查堂查得松,他們不是用個小手法不上堂,便是點名以後逃堂。查得緊,既不能缺席,又不能逃堂,他們在教室內或偷看小說報紙及其他書籍,或和同桌坐的同學閑談,或伏在案上睡覺,仍然是不聽講。如果教員的規矩嚴,在教室內不能明着看書、閑談、睡覺,坐在後面的學生,還可以將小說夾在講義裡面看,或是與同桌的同學,以筆談代口談,或是眼上戴上一副眼鏡,將兩手墊着下巴對着講義睡。這種現象各學校都有的。一般辦教育的人都是用扣分、記過、休學、退學種種的法子防備學生這些惡習,但都無甚效驗。因為教室這種制度,根本上有短處,並且還有別的原因,使學生不願意聽講。扣分、記過等法,只能將學生的身子關在教室裡面,不能拘束學生的心。教室制度有什麼短處呢?

現在流行的教室制度多半都是在未上課之先.發給學生幾頁講義;上課之後,教員照着講義講,學生看着聽。聽的有疑問的時候,在下堂之後十分鍾以內可以問教員。教員所授的功課,到了一學年終考試一次,這門功課就算畢業了。這種制度有一個大

短處。按照這種教室制度,教員的責任,只在平時上課的時間按着講義講,到了年終,出幾個題目考學生;學生的責任只須平時聽講,年終給每門功課寫一本卷子。換一句話說,學生所須的事,只是能記得講義,答出教員所出的問題。所以現在的教室制度,不是求發達學生的思想,但求學生能寫考卷。既然是以學生能寫考卷為目的,學生又有講義可以供給寫考卷的材料,無論教員講的如何快,一年裡頭各門功課的講義一共只有二千餘頁,考試前一個月的工夫,便可預備好了。平常的日子,為什麼不得樂且樂,自在玩耍,反去坐在講室內聽講呢?有人以為不發講義,就可以使學生聽講了,其實不然。第一層,因為現在教室制度的弊病,不是在發講義,是在不求發達學生的思想;第二層,教員所講的多是從書籍上抄來的,學生如果將教員所用的原書尋到,即使不發講義,聽否亦可以隨便。

除去以上所說的教室制度的短處,還有兩種別的原因,使學生不願意上堂聽講。第一樁是教員所講的話,不能引起學生的興味;第二樁是學生因為自己有種種事情不能聽講。現在先說第一種的原因,教員的責任,在指導學生求學的門徑,鼓勵學生求學,學生遇着困難的時候,想法子幫助他。學生有教員的指導,求學才有次序,才有興趣,才可不至因為一點的困難,便不願研究學問了。學生藉著教員的鼓勵,遇見困難的問題反能引起好勝的心,力求解決;學生的思想更可以活動,智識自然日進了。然而近日的教員,多半是不勤學的,只會解釋講義不會指導求學的方法,不會幫助學生求學的困難。學生求學與否,向來是不過問的。教員的講義,往往是他們在外國留學的時候所用的書籍,或所抄的筆記。所以講義內的材料,多是數年或十數年前的。如山東某校一位憲法教員,一日講預算,就在清水澄的憲法書上,抄了一個法國預算表,證明他的理論。這個預算表的年齡,比那一班內年齡最高的一位三十七歲的學生,還大六歲。又如北京某校的農業政策教員,一天講到農業與交通的關系,便將九十二年前德人Von Thunen 所作Der Isolierte Staat in seinen Bezehunglu auf Landwirt Schaft-cmd National okonomie書中大意,用一副庄嚴的面孔,一種沉重的聲音,講了一點半鍾。凡是新東西才能引起人的好奇心,惹起人的注意。這種幾十年前的古董,怎麼能使人願意聽呢?有時候就是講義裡面的理論,教員亦往往講不清楚。多數教員的習慣,是事前不預備,到了講堂現看講義現講。遇着困難的復雜的理論,講不出來,或是阿阿幾聲順口帶過去,或是說一段大概、似乎、彷彿,像是這樣講法,或是隨便造一個意思講下去。下了講堂,學生如果要問,教員不是跑,就是說下次再講——這個下次,是教員來世再做教員的下次,不是今生下次上堂的下次。學生坐在講堂裡面,聽這種糊塗講,豈不是白費時間麼?怎麼會願意聽糊塗講呢?就是講的清楚的教員,多數是無批評的能力。北京某校農政學教員,最歡喜用統計。然而常常不寫統計的年月日,

不問調查的機關,不問調查的方法,不參照有關系的別的統計,便硬下斷案。一日,用不知何年月目的英、法、德、美等國的每百人平均,可有若幹家畜的統計,和不知何年月日的中國的同樣的統計,比較了一番,下了一個巧妙的斷案。說道:「中國只有豬比他國多,因為中國人吃豬肉」。這種用統計的法子,可謂獨一無二。然而這畫圈吞棗的講法,多數的教員是常用的。學生在教室內聽這種講,怎麼會不厭煩想逃跑呢?

學生因為自己有種種事情,不願意上堂,或雖上堂亦不能聽講。第一樣,是學生有神經衰弱病或其他的神經病的,然而因為怕扣分休學,勉強上堂,卻不能聽講;第二樣,是因為家內有困難不易解決的事,或其他的事情,終日里鬧的心思不寧,不能聽講;第三樣,是習於嫖賭,終日以妓館、博場當作講堂,不上課的。另有專章論這一條,現在可以不論。現在所要詳細說的,就是那學力不足,上課以後,聽講聽不明白,因而不願意上講堂的。學力不足,可分兩層講:(一)現在的中小學的教授法,只求學生死讀教科書,不求教育學生的推想及想象,所以一般的學生,到了專門以上的學校,多不能深思。遇着教員講授復雜的理論,或復雜的制度,總不能十分了解,自然是不願意上講堂了;(二)現在的中小學既不能教學生能用確當的本國文字,表明自己的思想,又能得使學生得一種現在求學所必須的外國文字。中小學的國文教員,不求學生用字確當能把意思表示出來,反講給學生氣勢、神韻等話聽。這種話教員雖講得有趣,學生是完全不懂。所以學生的文字,多半是不好。這個結果,一面使一般老先生罵學堂不好想恢復科舉,以保存吾國文學;一面使學生受一種求學的障礙,作文的時候,往往有一種詞不達意的苦處。自己雖有見解,不能寫出來,同他人討論,豈能希望有進步。本國文字教授不良,雖是一種求學的阻礙,然於學生不願上堂無甚影響;外國文字教授不良,往往使學生不願上課。吾國沿海商埠和內地商業發達的都會,尚可以有好外國文教員。內地商業不發達的城市,外國文教員多是壞的。學生學了三四年外國文字,認識的極少,文法亦知道不清楚,一句的主詞、賓詞都鬧不明白,名詞竟可以當作動詞用。學的這樣外國文字不中用,是不必說的。現在專門以上的學校,多歡喜用外國文直接講授科學。外國文不好的學生,必聽不懂,自然是不願意上堂的了。

(-)考試制度

學校里教授學生唯一的法子,是教員按着講義的演講。而此種演講的目的,是在年終每個學生寫一本考卷,所以考試是現在學校考查學生的成績,鼓勵學生求學主要的方法。點名、扣分、記過、留級休學、退學等等,不過是考試的補助方法。對於教室及考試這兩種制度加以批評,就把現在學校里所用發達學生思想直接的方法,全批評了。教室制度的短處,已如上述,現在接續評論考試。

考試的法子,是根據着賞罰。學堂裡面對於考第一的學生,加以獎勵便是賞;對於不及格的學生,命他留級,便是罰。罰與賞均有弊病。罰的效力在使人懼怕,而勤於讀書。懼怕這種情緒,誠然可以禁制人不做可以生損害的事。然懼的效力,僅及於一時,非禍到臨頭,是不怕的。所以多數的學生,平日游戲玩耍,到了考試前一個月,便都抱起佛腳來了,星期日出門的必少;而且考試那幾天,往往有通夜不睡的學生。由此看來利用懼使學生求學,一年之中,只能逼着學生讀一個月的書,不能希望他真正求學,並且可以損害學生的身體。有人以為一年考一次,學生只讀一個月的書,常常有考試學生便可勤學,這卻不然。學生勤於讀書,而不能思想,不能叫做求學。況且懼的效力,不獨是一時的懼,還可以因人習於其事,便失其效力。常有考試的學生,考慣了,便不生懼怕之心。考試的功能,豈不失了麼?再者懼的目的在用躲避的方法,求免禍患。所以利用懼,使學生求學,決不能達到目的。一層,學生中,因恐怕不及格而讀書的,他的目的只在及格,不在求學。這種學生,在考試期內,把每門功課考完之後,便把功課都置諸腦後了。出學校的時候,與入學的時候,智識相差不多的。再一層,只求及格的學生,全用躲避的方法求及格。要范圍、帶夾帶、找槍手、傳遞,種種方法,皆是常用的。考的嚴,夾帶辦的巧妙;考的松,夾帶辦的粗略。勿論考試的法子如何嚴密,這種弊端是去不了的。有以上三種原因,所以利用懼,使學生求學,是無甚效力的。

利用罰,既無效力,利用賞如何呢?按現在的情形而論,賞亦無效。賞之所以能鼓勵人的緣故,在能興起人的好勝心。而好勝者所求的,只在比他人高。所以利用賞求學生勤學,因着賞的法子不同,而賞的效力不一樣。現在的賞法,是賞考第一的學生。第一比別的學生高,好勝的學生所求的,就是第一。他平日讀書,是專為的考試,與怕不及格而讀書為學生,是一樣的。不過讀的遍數多,能記的長久一點兒,就完了。不能有自動的思想,算不得求學。想考第一的學生,如果慾念過於強盛,心裡一時想到考了第一以後的快樂,便歡喜的了不得;一時想到考不了第一,便懊惱萬狀弄得坐不安,立不寧。這種懸念(anxiety)的情緒,輕的時候,可以使想取第一而勤於讀書的學生因為恐怕不能遂他的志願,往往用種種法子,傾軋可以與他競爭的同學。到了考試的時候,帶夾帶等事,有時亦不能免的。懸念重的時候,每日的幻想太多。日子久了,往往真假不分,生出變態心理學上所謂Graudise and Persecutory Delusion。來,因而成了瘋狂。所以在現在的考試方法賞亦是用的不當。賞罰只生惡結果,不能勸人求學的。

假面具揭開論

胡景石番

小人為惡,恆假借一好題目、好名詞以掩飾之是,即小人戴假面具之長技也。蓋小人之真面目,不便示人,故戴假面具以與人相見,而自飾其非。欺人欺己,其害實有不可勝言者。古今中外之假面具,吾請擇其要者而揭開之,世之有心人其許我乎?

王莽乃歷史上有名之奸雄也,而自號宰衡,戴周公伊尹之假面具。一時諂諛者遂相比上書頌功德者至四十八萬人。世道人心,不堪問矣,而西漢以亡。漢武表彰儒術,罷黜百家後世君主亦莫不然。是戴孔子忠君之假面具而行其專制之實也,人民於是受其殃矣。宋儒理學,大抵皆竊佛老之緒余,明眼人自能辨之。然其表面上對於佛老,猶詆為異端,攘斥不遺餘力,日戴孔孟之強面具以示人,而俗儒遂不敢議其後,孔孟之道反從此失真矣。滿清人關,是明明欲代明而有天下也,然猶日戴為明復仇之假面具以示人,而明亡矣。以上所舉之例證,皆歷史上之彰明較著者也。今更請以近世之事實證之。自由,好名詞也,而一般暴民,遂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行其暴民專制之實。法國羅蘭夫人曰,自由自由,天下幾多罪惡,皆假汝之名以行,何其言之沉痛耶!民意,好名詞也,而一般野心家乃假造之,利用之,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達其懷私之目的,而國亂矣!選舉,好名詞也,而一般高等遊民,遂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或運動當選,以為將來陞官發財之捷徑;或被運動而賣票,以增生活費之收入,而代議制度從此壞矣!獨立,好名詞也,而一般跋扈之武人,則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達其擴張勢力鞏固地位之目的,而大局於是乎瓦解矣!威信,好名詞也,而當道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達其有飯不許大家吃之目的。

其他如孟祿主義,好名詞也,而列強往往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遇其侵略之野心。如英之澳洲孟祿主義,日之東亞孟祿主義是也。和平主義,好名詞也,而列強往往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遂其攘奪之初志。如日本借口維持東亞之和平,而與我協約,迫我承認其要求是也。人道主義,好名詞也,而列強往往以之為假面具而戴之,藉以擴張其國力,如向來不重人道主義之某國,亦借口維持人道主義,而加入歐

戰漩渦中,以增進其在東亞之勢力是也。以上所述,皆國際間近事之彰明較著者也。

由是觀之,古今中外歷史之一部分,皆戴假面具之歷史也,而以今日為尤甚焉。今日之世界,實不啻一戴假面具之世界也,害個人,害社會,害國家,害世界,而尚未有已時。嗚呼!假面具之害烈矣哉!然諺有雲,「旁觀者清",彼戴假面具者,終必有揭開之一日也。古人之假面具未經揭開者,今人必揭開之;今人之假面具未經揭開者,後人必揭開之;戴者不自揭開,他人必揭開之;本國人不揭開者外國人必揭開之。假面具一經揭開,必為世人所不齒,弄巧反成拙,悔之晚矣。故吾普勸世人以一誠字自勉,不誠無物,假面具終不可假借也,廬山真面目,終必出現也。殷鑒不遠,念茲在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