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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一口弟——弓

民國八年(1919年)二月十五日發行

小河

周作人

有人問我這詩是什麼體,連我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國波特來爾(Baudelaire)提倡起來的散文詩,略略相像,不過他是用散文格式,現在卻一行一行地分寫了。內容大致仿那歐洲的俗歌。俗歌本來最要葉韻,現在卻無韻。或者算不得詩,也未可知,但這是沒有什麼關系。

一條小河,穩穩地向前流動。

經過的地方,兩面全是烏黑的土,生滿了紅的花,碧綠的葉,黃的實。

一個農夫背了鋤來,在小河中間築起一道堰,下流幹了,上流的水,被堰攔着,下來不得!不得前進,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亂轉。

水要保他的生命,總須流動,便只在堰前亂轉。

堰下的土,逐漸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這堰——便只是想流動,想同從前一般,穩穩地向前流動。

一日農夫又來,土堰外築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沖著堅固的石堰,還只是亂轉。

堰外田裡的稻,聽着水聲,皺眉說道,「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憐的小草,我喜歡水來潤澤我,

卻怕他在我身上流過。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經穩穩地流過我面前,我對他點頭,他向我微笑,我願他能夠放出了石堰,仍然穩穩地流着,向我們微笑;

曲曲折折地盡量向前流着,

經過的兩面地方,都變成一片錦綉。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只怕他如今不認識我了。他在地底里呻吟,

聽去雖然微細,卻又如何可怕!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聲音,

——被輕風攙着走上沙灘來時,快活的聲音。

我只怕他這回出來的時候,不認識從前的朋友了,便在我身上大踏步過去;我所以正在這里憂慮。」田邊的桑樹,也搖頭說,「我生得高,能望見那小河,他是我的好朋友,他送清水給我喝,

使我能生肥綠的葉,紫紅的桑甚。

他從前清澈的顏色,現在變了青黑。

又是終年掙扎,臉上添出許多痙攣的皺紋。

他只向下鑽,早沒工夫對我點頭微笑,堰下的潭,深過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邊,

夏天曬不枯我的枝條,

冬天凍不壞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將我帶倒在沙灘上,

拌着他卷來的水草。

我可憐我的好朋友,

但實在也為我自己着急。」

田裡的草和蛤蟆,聽了兩個的話,也都嘆氣,各有他們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亂轉;

堅固的石堰,還是一毫不搖動。

築堰的人,不知到哪裡去了?

八年一月二十一日

不朽

胡適

我的宗教

不朽有種種說法,但是總括看來,只有兩種說法是真有區別的。一種是把「不朽」解做靈魂不滅的意思。一種就是《春秋左傳》上說的「三不朽」。

(-)神不滅論

宗教家往往說靈魂不滅,死後須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國天堂的快樂,做惡事的要受地獄的苦痛。這種說法,幾千年來不但受了無數愚夫愚婦的迷信,居然還受了許多學者的信仰。但是古往今來也有許多學者對於靈魂是否可離形體而存在的問題,不能不發生疑問。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范縝的《神滅論》說:「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形之於用,猶刀之於利……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馬光也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我燒舂磨,亦無所施。」但是司馬光說的「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還不免把形與神看做兩件事,不如范縝說得更透徹。范縝說人的神靈即是形體的作用,形體便是神靈的形質。正如刀子是形質,刀子的利鈍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鈍,沒有刀子便沒有利鈍。

人有形體方才有作用。這個作用,我們叫做「靈魂」。若沒有形體,便沒有作用了,便沒有靈魂了。范縝這篇《神滅論》出來的時候,曾惹起了無數人的反對。梁武帝叫了七十幾個名士作論駁他,都沒有什麼真有價值的議論。其中只有沈約的《難神滅論》說:「利若遍施四方,則利體無處復立;利之為用正存一邊毫毛處耳。神之與形,舉體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為盡耶,則不盡;若謂本不盡耶,則不可以為譬也。」這一段是說刀是無機體,人是有機體,故不能彼此相比。這話固然有理,但終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議論。近世唯物派的學者也說人的靈魂並不是什麼無形體,獨立存在的物事,不過是神經作用的總名。靈魂的種種作用都即是腦部各部分的機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損傷,某種作用即時廢止。人年幼時腦部不曾完全發達,神靈作用

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腦部漸漸衰耗,神靈作用也漸漸衰耗。這種議論的大旨,與范縝所說「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許多人總捨不得把靈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說靈魂另是一種神秘玄妙的物事,並不是神經的作用。這個「神秘玄妙」的物事究竟是什麼,他們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總應該有這麼一件物事。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學試驗來證明他,也不能用科學試驗來駁倒他。既然如此我們只好用實驗主義(Pragmatism)的方法,看這種學說的實際效果如何,以為評判的標准。依此標准看來,信神不滅論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滅論的也未必全是壞人。即如司馬光、范縝、赫胥黎一類的人,說不信靈魂不滅的話,何嘗沒有高尚的道德?更進一層說,有些人因為迷信天堂、天國、地獄、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這種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總而言之,靈魂滅不滅的問題,於人生行為上實在沒有什麼重大影響。既沒有實際的影響,簡直可說是不成問題了。

(二)三不朽說

《左傳》說的三種不朽是:一是立德的不朽,二是立功的不朽,三是立言的不朽。

「德」便是個人人格的價值;像墨翟、耶穌一類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誠勇猛,使當時的人敬愛信仰,使千百年後的人想念崇拜。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業;像哥倫布發現美洲,像華盛頓造成美洲共和國,替當時的人開一新天地,替歷史開一新紀元,替天下後世的人種下無量幸福的種子。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語言著作;像那《詩經》三百篇的許多無名詩人,又像陶潛、杜甫、莎士比亞、易卜生一類的文學家,又像柏拉圖、盧梭、彌兒一類的哲學家,又像牛頓、達爾文一類的科學家;或是做了幾首好詩使千百年後的人歡喜感嘆,或是做了幾本好戲使當時的人鼓舞感動,使後世的人發憤興起,或是創出一種新哲學,或是發明了一種新學混,或在當時發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後世影響無窮。這便是立言的不朽。總而言之,這種不朽說,不問人死後靈魂能不能存在,只問他的人格,他的事業,他的著作有沒有永遠存在的價值。即如基督教徒說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的神靈永遠存在。我們正不用駁這種無憑據的神話,只說耶穌的人格、事業和教訓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說那些無謂的神話呢?又如孔教會的人每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舉行祭孔的典禮,還有些人學那「朝山進香」的法子,要趕到曲阜孔林去對孔丘的神靈表示敬意!其實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與教訓,不在他那「在天之靈,大總統多行兩次丁祭,孔教會多走兩次「朝山進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嗎?更進一步說,像那三百篇里的詩人,也沒有姓名,也沒有事實,但是他們都可說是立言的不朽。為什麼呢?因為不朽全靠一個人的真價值,並不靠姓名事實的流傳,也不靠靈魂的存在。試看古今來的多少大發明家,那發明火的,發明養蠶的,發明埋絲的,發明織布的,發明水車的,發明舂米的水碓的,

發明規矩的,發明秤的……雖然姓名不傳,事實湮沒,但他們的功業永遠存在,他們也就都不朽了。這種不朽比那個人的小小靈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寶貴,更可羨慕嗎?況且那靈魂的有無還在不可知之中,這三種不朽——德、功、言——可是實在的,這三種不朽可不是比那靈魂的不滅更靠得住嗎?

以上兩種不朽論,依我個人看來,不消說得,那「三不朽說」是比那「神不滅說」好得多了。但是那「三不朽說」還有三層缺點,不可不知。第一,照平常的解說看來,那些真能不朽的人只不過那極少數有道德,有功業,有著述的人。還有那無量平常人難道就沒有不朽的希望嗎?世界上能有幾個墨翟、耶穌,幾個哥倫布、華盛頓.幾個杜甫、陶潛,幾個牛頓、達爾文呢?這豈不成了一種「寡頭」的不朽論嗎?第二,這種不朽論單從積極一方面着想,但沒有消極的裁製。那種靈魂的不朽論既說有天國的快樂,又說有地獄的苦楚,是積極、消極兩方面都顧着的。如今單說立德可以不朽,不立德又怎樣呢?立功可以不朽,有罪惡又怎樣呢?第三,這種不朽論所說的「德、功、言」三件,范圍都很含糊。究竟怎樣的人格方才可算是「德」呢?怎樣的事業方才可算是「功」呢?怎樣的著作方才可算是「言」呢?我且舉一個例。哥倫布發現美洲固然可算得立了不朽之功,但是他船上的水手火頭又怎樣呢,他那隻船的造船工人又怎樣呢?他船上用的羅盤器械的製造工人又怎樣呢?他所讀的書的著作者又怎樣呢?……舉這一條例,已可見「三不朽」的界限含糊不清了。

因為要補足這三層缺點,所以我想提出第三種不朽論來請大家討論。我一時想不起別的好名字,姑且稱它做「社會的不朽論」。

(三)社會的不朽論

這種不朽論既名為「社會的」,不可不先講社會的性質。社會是一種有機的組織。凡有機物的生命,全靠各部分各有特別的構造機能,同時又互相為用。一部分離開獨立,那部分的生命便要大受損傷。使能勉強存在,也須受重大的變化。最平常的例子就是人的身體。人身的生命,全靠各種機能的作用,但各種機能也沒有獨立的生活,也都靠全體的生命。有各種機能就沒有全體,沒有全體也就沒有各種機能。這才叫做有機的組織。社會的生命,無論是看縱剖面,是看橫截面,都是有機的組織。從縱剖面看來,社會的歷史是有機的:前人影響後人,後人又影響更後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的古人,又哪裡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哪裡有將來的後人?沒有那無量數的個人,便沒有歷史;但是沒有歷史,那無數的個人也絕不是那個樣子的個人。總而言之,個人造成歷史,歷史造成個人,這是縱剖面的社會有機體。從橫截面看來,社會的生活也是有機的:個人造成社會,社會造成個人,社會的生活全靠個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同,都脫不了社會的影響。若沒有

那樣這樣的社會,絕不會有這樣那樣的我和你;若沒有無數的我和你,社會也絕不是這個樣子。這是橫截面的社會有機體。

來勃尼慈(Leibnitz)說得好:「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o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着的。一個大充實裡面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並且間接又間接地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着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着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裡面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見Monadoiogy 第六十一節)這便是有機的世界觀。

從這個有機的社會觀和有機的世界觀上面,便生出我所說的「社會的不朽論」來。我這「社會的不朽論」的大旨是:

我這個「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小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系的,是和社會的全體和世界的全體都有互為影響的關系的,是和社會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系的。種種從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小我」,加上了種種從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和種種現在的「小我」,和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大我」。「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遠不死,永遠不朽的。「小我」雖然會死,但是每一個「小我」的一切作為,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一一都永遠留存在那個「大我」之中。那個「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紀功碑、彰善祠、罪狀判決書,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謚法。這個「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人格,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個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那邊「一座低低的土牆,遮着一個彈三弦的人」。那三弦的聲浪,在空間起了無數波瀾。那被沖動的空氣質點,直接間接沖動無數旁的空氣質點。這種波瀾,由近而遠,至於無窮空間;由現在而將來,由此剎那以至於無量剎那,至於無窮時間。這已是不滅不朽了。那時間,那「低低的土牆」外邊來了一位詩人,聽見那三弦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由這一個念頭,就成了一首好詩。這首好詩傳誦了許多。人人讀了這詩,各起種種念頭。由這種種念頭,更發生無量數的念頭,更發生無數的動作.以至

於無窮。然而那「低低的土牆」裡面那個彈三弦的人又如何知道他所發生的影響呢?

一個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陽曬幹了,化為微塵,被風吹起空中,東西飄散,漸吹漸遠,至於無窮時間,至於無窮空間。偶然一部分的病菌被體弱的人呼吸進去,便發生肺病,由他一身傳染一家,更由一家傳染無數人家。如此輾轉傳染,至於無窮空間,至於無窮時間。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頭早已腐爛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種的惡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個人叫做范縝,說了幾句話:「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這幾句話在當時受了無數人的攻擊。到了宋朝有個司馬光把這幾句話記在他的《資治通鑒》里。一千五六百年之後,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就是我——看到《通鑒》里這幾句話,心裡受了一大感動,後來便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說話的范縝早已死了一千五百年了!

二千六七百年前,在印度地方有一個窮人病死了,沒人收屍,屍首暴露在路上,已腐爛了。那邊來了一輛車,車上坐着一個王太子,看見了這個腐爛發臭的死人,心中起了一念,由這一念,輾轉發生無數念。後來那位王太子把王位也拋了,富貴也拋了,父母妻子也拋了,獨自去尋思一個解脫生老病死的方法。後來這位王子便成了一個教主,創了一種哲學的宗教,感化了無數人他的影響勢力至今還在。將來即使他的宗教全滅了,他的影響勢力終久還存在,以至於無窮。這可是那腐爛發臭的路斃所曾夢想到的嗎?

以上不過是略舉幾件事,說明上文說的「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這種不朽論。總而言之,只是說個人的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言語行事,無論大小好壞,一一都留下一些影響在那個「大我」之中,一一都與這永遠不朽的「大我」一同永遠不朽。

上文我批評那「三不朽論」的三層缺點:第一,只限於極少數的人。第二,沒有消極的裁製。第三,所說「功、德、言」的范圍太含糊了。如今所說「社會的不朽」,其實只是把那「三不朽論」的范圍更推廣了。既然不論事業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三兩層短處都沒有了。冠絕古今的道德功業固可以不朽,那極平常的「庸言庸行」,油鹽柴米的瑣屑,愚夫愚婦的細事,一言一笑的微細,也都永遠不朽。那發現美洲的哥侖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頭,造船的工人,造羅盤器械的工人,供給他糧食衣服銀錢的人,他所讀的書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訓練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時的社會……都永遠不朽。社會是有機的組織,那英雄偉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燒飯的,甚至於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於每天替你家掏糞倒馬桶的,也都永遠不朽至於那第二層缺點,也可免去。如今說立德不朽,行惡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

世」不朽,「遺臭萬年」也不朽。功德蓋世固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惡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說得好:「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於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這就是消極的裁製了

中國儒家的宗教提出一個父母的觀念,和一個祖先的觀念,來做人生一切行為的裁製力。所以說:「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J父母死後,又用喪禮、祭禮等等見神見鬼的方法,時刻提醒這種人生行為的裁製力。所以乂說:「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說:「齋三日,則見其所為齋者。祭之日,入室,偃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慨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這都是「神道設教」,見神見鬼的手段。這種宗教的手段在今日是不中用了,還有那種「默示」的宗教,神權的宗教,崇拜偶像的宗教,在我們心裡也不能發生效力,不能裁製我們一生的行為,以我個人看來,這種「社會的不朽」觀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我的宗教的教旨是:

我這個現在的「小我」,對於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於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我須要時時想着,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的無窮未來?

民國八年二月十九日稿

(附註)這一篇和本志四卷二號陳獨秀先生的《人活真義》,陶孟和先生的《新青年之新道德》,四卷四號李守常先生的《今》大旨都相同。這四篇差不多可算是代表《新青年》的人生觀的文字。讀者可以參看。

(適)

補白

種種從前都成今我,莫更思理更莫哀。從今後,

要那麼收果,先那麼栽。

(二年前舊作)

靈異論

(節譯Die Lebenswunder的第三章)

德國哲學博士、醫學博士、法學博士、理學博士赫克爾著

劉叔雅譯

這兩年,國人因為精神的不安、政治的紊亂、生事的壓迫,更加上缺乏科學知識、固執陳舊思想,所以群眾心理忽起變態。什麼《靈學叢志》、心靈學、四秉、十六司、城隍、土地、四大元帥、玉鼎真人、盛德壇、先天道,百怪千奇,紛紛出現。科學昌明的時代,萬不能容這種惑世誣民的東西來作怪害人。他們的學識,到Karl du Prel, James, Maeterlinck輩,還差一兩千年程度,我也不肯做文章去說他們。不過我看今日中國的思想界,和歐洲的中古時代差不多,除了唯物的一元論,別無對證良葯。什麼Eucken 的Geistetkbens、Bergson 的L 'evolution Creatrice,都談不到。我所以發憤把Haeckel的Die Lebenswunder和Die weltratsel兩部書譯成中國話,叫那些好學深思的青年讀了,好自己建立個合理的人生觀、世界觀;仗着純粹理性的光明,去求他們自己的幸福。我先把Die lebenswunder的第三章摘出來登在《新青年》上。我譯這書,但求忠於原文,絕不怕喪失了我的古文家的資格。萬一有一本《新青年》落到那些靈學家、活神仙、陰差、巫、覲的手裡,要是覺得這話不對,請用那「怯盧左行之書」寫幾封信,做幾篇文章,直接去問著者,或者能難倒他,也未可知,我卻不耐煩代負責任。

叔雅記

「靈異」兩個字的意義,在平常說起來,就是許多奇怪的事。我們對於一個現象,要是解釋不來、不曉得它的原因,就說它是靈異、說它是不可思議。然而自然物或是藝術品,要是異常美妙動人,得未曾有,我們也說它是不可思議。我這書里所說的,卻不是這相對的意義,我是說那世人認為超乎自然法范圍之外、不能加合理說明的現象。照這樣的意義,「靈異」兩字,就和「超自然的」、「超越的」是一樣。自然現象,我們可以仗着理性去解釋它、去認識它。至於那些靈異,是只有靠信仰去承認它罷。

十九世紀科學進步的偉動,以及其構成合理的生命哲學的理論價值和近世文明各

方面上的實際價值,都全在絕對承認一定的自然法。我們由那所謂「因果律」的事物的相互關系,可以了解說明一切的事實。我們覺得要等科學把這些原因的充足理由尋了出來,然後我們的知識欲才能滿足。在無機的宇宙學全分野里,現在已經承認自然法有絕對的威權,諸如天文、地質、物理、化學等科學里,一切現象都已經歸諸一定的法則,屬於物質不滅、能力不滅兩個大包舉一切的實質法則了。(參看《宇宙之謎》第十二章)

但是在生物學等有機的宇宙學里,就不是這樣了。這種科學里,還是說有那抵觸實質法則的靈異和那違背自然法的超自然力。這靈異的迷信,依然是流播很廣,其盛行竟出人意想之外。據我看起來,迷信和非理是人類的大敵,科學和理性是人類的摯友。所以要為人群謀幸福,見着靈異的迷信,就要攻擊,這是我們的事業,也是我們的義務。我們能證明,凡是人所能達到的現象界的全境,都屬於自然法的版圖。只要把信仰的歷史和科學的歷史大概一看,就曉得科學進步,總是隨着個自然法知識的增進和迷信范圍的日益縮小。今日我們將各級文化的精神加了個公平的觀察,確信這個道理。我因此把佛理慈修爾財(Fritz Schultze)的《野蠻人之生理學》和亞力山大茲特爾蘭德(Alexander Sutherland)的《道德之起源及其發達》兩部書里所說的精神發達的四大階級舉出來,一是野蠻人,二是未開化人,三是文明人,四是有教育的人。(比照第一章)

野蠻人的精神生活是和猿猴等高等哺乳動物的系統相近,比它高不了許多。他們的興趣,只限於營養、生殖等生理的機能,或是飢食渴飲等獸欲。他們也沒有一定的住處,時時要競存爭生,全靠果實草根或漁獵來的動物為生。他們的理智范圍極其狹隘,他們的理性和靈巧的動物實在是不相上下。藝術科學,那是說不到的。他們想研求事物原因的心,只要見着現象表面的聯絡,就滿足了,是不是互有密切的關聯,卻是不問的。他們那拜物教,就是這樣興起的。這種非理的庶物信仰,佛理慈修爾財把它歸諸四種原因:第一是他們對於物體價值的誤算,第二是他們對於自然的擬人思想(譯者謹按,就是把自然看得和一個人一樣),第三是他們觀念之不完全的聯絡。第四是他們的希望恐怖等心情太強固。他們連喜歡的一塊石頭、一塊骨頭都以為可以發生靈異、致人禍福,所以就去尊敬它、畏懼它、崇拜它。起初還是崇拜那物件里的無形精靈,後來竟往往弄到崇拜那死物了。各種野蠻人里,這庶物崇拜,也隨其理性的程度,分為幾等。最下等的人種就行那最低級的庶物崇拜,像錫蘭島的吠多(vedahs)人、安達曼(Andaman)島的土人、布西門(Busnmen )人和馬來群島里新機尼亞(New Guinea)的亞加(Akkas)人。中等種族的就稍微高些,像澳洲的土人、他斯馬尼亞(Tasmania)人、荷騰多(Hottentot)人、非吉安島土人、Ticrrade Fugians等種

族。至於像南、北美洲的印第安人和印度的土著,那智靈的發達還要較高些。近世比較人種學、進化論和有史前的人類學的研究,證明了我們自己的遠祖在一萬多年以前,也和各種民族有史前的遠祖一樣,也是野蠻人,他們那太古的靈異信仰,也是個極陋劣的庶物崇拜。

所謂未開化的人,是介在文明、野蠻之間的人種*他們是文化初開,比野蠻人高的處所,就是有耕稼牧畜C.他們會利用有機自然界的生產力,用人工產出很多的食品;食品多了,所以就有工夫用心到別的方面去。他們也有那粗淺的藝術學問。他們的宗教,起初也比拜物教高不了許多,但是隨即也就達到崇拜靈精的階級,把無生命的自然物附上個靈魂。他們已經不再崇拜石頭、骨頭等死物,大概都是崇拜草木鳥獸等生物,尤其崇拜人形或是獸形的神像;相信這神像是有靈魂的,以為這是些魔鬼精靈,可以左右人的命運。起初以為這靈魂是個純物質的,身體一死,靈魂就走開到別處去了。因為看見人死了,那呼吸就止了,脈和心臟的搏動就停了,他們以為靈魂的位是在肺里、心裡,或是身體的其他部分里。這靈魂不滅的信念,分作無數的樣式,好像那神祇、魔鬼、精靈等靈異信仰一般。我們要是把上、中、下各等人種一比較,就曉得信仰的各種樣式,也是經了極長的進化而來的。

文明人種勝似半開化人的處所,就是組織國家、盛行分業。其社會的組織,不但是更廣大更有力,並且能成更多樣的事業,各種國家社會里勞工的職務分別更大,又互相輔助,好似高等動物的細胞組織一般。營養物也更容易得着,更曉得考研。藝術科學也很發達。宗教也大有進步,相信許多神祇是人樣的精靈,這些小神都屬一個大神管的。靈異的信仰,大抵都在詩歌里,至於哲學里就很有限。靈異的事,只有一個神或是神的僧侶和通神的人能行。

據我看起來,別於舊文明的近世新文明,是到十六世紀初年才開端的。這時候,文明種族裡成就了幾件人類思想上的奇功偉業,扭脫了傳說的桎梏,促起了後來的進步。柯卜尼加斯的太陽中心說,開拓了人心的眼界。宗教改革,解脫了教皇權的羈勒。在這些事的稍前幾年,新世界的發現和世界周航,證明了大地是個圓的。地理學、博物學、醫學和其餘的科學受了感動,各自獨立。又有印刷術、鏤版術,做了傳播新知識的利器。這個新刺激,哲學大得其力,雖然尚未能盡脫羈絆,已經漸漸的在那裡排斥教會和迷信了。直到十九世紀,實驗的科學突飛進步。其後的思想界里,物理學的世界觀漸漸壓倒了形而上學的世界觀:根據科學的純粹知識和宗教信仰爭斗得更加猛烈。我們要照上文那樣,把近世文明的發達分做三大階級,就看得見那用科學知識漸漸擺脫迷信的狀況了。

我們把文明民族的那些宗教形式只要一加比較,就看得出其中都是些同樣的心情

願望、同樣的思想,在哪裡隱現出沒,連那些靈異信仰的發達也都是一個樣子.地中海沿岸三大一神教的開祖:摩西、基督、摩罕默德,都是一樣的能行靈跡的先知,都能和神直接交際,把神的命令用法律的形式傳達給人民,他們享有的那無上威權,使得他們所建立的宗教更加光耀。像那治癒疾病、起死回生、驅除惡鬼等事,在尋常百姓看起來,都是由於他們的那通神能力,我們要把《福音書》里所載基督的奇跡一考察,件件都是反乎自然法、不能加以合理地說明的.和印度神話里佛陀梵天的奇跡、《可蘭經》里穆罕默德的靈異是一般的。就是那聖餐裡麵包葡萄酒奇跡的信仰,也是這樣。大約二世紀里基督教會長老所起草,四五世紀里南高爾(Gaul)的教會所制定的信條,把基督教徒束縛了一千五百年,並且教會、國家兩方面都認為非此不可。這個使徒的信條,連路德(Luther)的《教理問答》里都認為是基本信條,除了希臘公教之外,一切新教舊教都拿它當宗教教育的基本。

幾千年來,基督教信仰和國家狼狽為奸所施於文明民族的絕大影響,只看那蚩蚩群氓的迷信,就可見了。信仰的自白,簡直和新式的衣服、時興的風俗一般,變成了極尋常的事。連許多哲學家也都隨俗雅化,不能自拔不過有幾位大思想家,實在早已仗着純粹理性,擺脫了這威權赫赫的迷信,丟開傳說和僧侶,別創一種學說,但是大多數的哲學家.哪裡及得上這班勇猛的自由思想家,他們還是那冬烘學究的樣子,阿附權勢、依傍着學校傳說和教會的義理。哲學在那時候,竟成了神學和教會的婢妾了。我們要是用這種眼光去看哲學史,見這裡面是兩大傾向二千五百年的一場大戰,一邊是那多數的二元論(神學的神秘的話)、一邊是那少數的一元論(合理的自然的主張)。

基督紀元前六世紀倡導一元人生觀的幾位古代大自由思想家,像依阿尼亞的自然哲學家塔理斯(Thales)、亞拿克西曼德爾(Araximander )、亞拿克西門雷斯(Anaximenes)和稍後些年的海拉克萊茲斯、埃姆培德克理茲(Empedocles)、德摩克理塔斯(Democritns),這幾位尤當重視。他們是最先拋卻一切神話的傳說、神學的獨斷說,要想建立個合理的世界觀。這些太古的一元論,到了紀元前一世紀,大詩人哲學家劉克理提斯加爾斯(Lucretius Cams)所著的《萬象自然論》說得已經很超妙了。不幸被那從柏拉圖的奇怪的二元論生出來的什麼靈魂不死、觀念的超越世界等信仰排擠掉了。

埃理亞派(Eleatics)的巴邁尼德斯(Farmenidas)、才濃(Zeno)等學者,在紀元前五世紀,早(已)經說哲學可以分做兩個支派。到紀元前四世紀,卜拉圖和他的弟子亞理斯多德承認他們的這個二元論,分什麼形而下學,形而上學。說形而下學(物理學)專以經驗去研究事物的現象,那現象背後的本體,是留待形而上學去研究的.這內面的本體,是超乎實驗研究之外,或者永久觀念的形而上世界,和這現實世界懸

絕,它那最高的統一是神,是絕對。那靈魂,是個暫居在變滅的肉體滅的永久觀念、是不滅的。卜拉圖這種二元論的特色,就是說此世界和彼世界、肉體和靈魂、神和世界,是對峙的,,卜拉圖的弟子亞理斯多德把這些話又編到他那根據廣博科學經驗的實驗形而上學里去,又指摘出來萬物的目的觀念(就是有意識的活動),加之三百年後基督教興起來的時候,又把這種二元論歡迎了去做他那超越傾向的一個哲學上的護符,勢力越發大起來了。

從四百七十六年羅馬帝國覆亡,到一千四百九十二年哥侖布發現美洲,這一千多年間,史家稱為「中古時代」的時候。文明民族的迷信,算是到極處了。亞理斯多德的勢力,在哲學里要算至大至尊,那當權的教會利用他的話去文飾自己的教義。然而基督教的信仰,連叫做聖書的神仙傳加到教理上去的那些熱熱鬧鬧的話,在實際生活上勢力還更大。信仰的前面有三條形而上學的中心教理,都是卜拉圖所首先倡導的,就是:(一)造物主是個有人格的上帝.(二)靈魂不滅。(三)意志自由。基督教在理論上極其注重前兩條,在實際上極其注重末一條,所以形而上學的二元論,立刻就盛行到各方面。基督教最妨害科學研究的處所,就是他輕視自然,想着未來的永生、蔑棄現世的生活。哲學的批評的光一天滅了,宗教詩歌的花園里一天柳暗花明,靈異的觀念也一天視為固然。這種迷信的實際結果,就是那種古時代的宗教裁判所、宗教戰爭、酷刑、溺巫種種慘史了。雖是時下都熱心十字軍和教會的藝術等中古傳奇的文藝,然而那時代的黑暗慘痛,我們卻真不敢恭維。

只要把十九世紀科學的大進步加以公平的研究,就曉得卜拉圖所建立的那三大形而上學的中心教義,確乎是和純粹理性不相容的,近世的學術,洞見自然界現象的整齊規律、因果關系又知道實質法則包羅宇宙間一切現象,所以絕不能信那有人格的神和靈魂不滅、意志自由。這三大迷信依然是深入人心,就連那些哲學先生們都還主張這是批評哲學的一個不可動搖的斷案,這大概都是由於中了康德的毒。康德的那批評哲學,其實雖是個純粹理性和實際迷信孱雜出來的雜種,它那勢力卻比一切哲學都大,所以我們不能不把它略加評論。

因為是康德首先提出這個問題,問知識是怎樣得來,人都說這算是他的首功。他想把他自己的精神活動細細分拆,想用這內省法來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到後來,就主張說,一切知識中最重要、最健全的那數學知識,是由綜合的先天的判斷而成,純粹科學是要脫卻一切經驗、絕無後天的判斷,只留真正先天的觀念才行。康德把這最高的精神能力視為一本來的,至於這精神能力的漸次發達、生理的機體、解剖的器官(就是頭腦),他都絕未研究。當十九世紀的初年,關於頭腦構造的解剖學知識那樣淺薄,所以於其生理的機能也不能有正確的理解了

康德的那最出名的《批評的知識論》,和他所說的那藏在現象背後不可知的「物如「,都是一樣的獨斷說。我們由感覺得來的知識,本是很不健全,所以他這獨斷說的根據倒也不差。這種知識,本是為感覺的特種能力和思想細胞約組織所限的。但是絕不能因此就說這種知識全是幻影、身外的世界,全是我們的觀念。健全無病的人用他的觸覺和空間覺,個個都相信他摸着的那塊石頭是占塊空間,都相信這空間是實在有的。長雙眼睛的人,個個共睹太陽天天起、天天落,這可見太陽和地球的相對運行,所以時間也是實在有的了。空間和時間,不但是人智直覺作用的必要方式,並且是獨立自存、不假知識的。

隨着十九世紀科學的發達,世人日益確認一定的自然法。那盲目的靈異信仰,自然一天天的縮減了。然而這種迷信何以還不能鏟除呢?這其中有三個大緣故:一是那二元的形而上學的餘威,二是那基督教會的權勢,三是近世國家和教會混在一起的壓力。迷信的這三個堅強保障,同純粹理性及其所求的真理是深仇大敵,絕不相容,叫我們倒不能不深加註意。這是關系人群福祉的大問題。和迷信無知的奮斗,就是個為文明戰爭。要到真知識的光明掃清了靈異信仰和二元謬論之日,才是我們近世文明大獲全勝昂首伸眉之時,也才是我們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脫盡野蠻樣子之時呢。

把那光芒•萬丈的十九世紀哲學史(現在雖是沒有人有這樣公平眼光、閔博學識把它編好)打開一讀,就曉得方興的少年科學和傳說獨斷說在那裡奮命死戰。在這世紀的上半期里,生物學各科的進步,和自然哲學不生直接沖突。比較解剖學、生理學、胎生學、古生物學、細胞學、分類學等科的大進步,供給科學家這許多的材料,至於他們竟不注重那思索的形而上學了。到十九世紀的後半期,就不是這樣了。不久就起了那「神滅」、「神不滅」的爭論。摩理少特(Muleschott)、布希納(Rucnner)、加爾瓦格特(Carl Aogt)等說:靈魂不過是頭腦的機能。盧德夫瓦格奈爾(Rudolph Wagner)卻極力維持那盛行的形而上學的見解,說靈魂是超自然的。到了達爾文一八五九年把生物學大加改革,闡明了種的自然起源,把那《創世紀》的靈跡說得半文不值。後來說和生物發生法則應用於人類,證明了人類是從別種哺乳動物進化出來,那靈魂不滅、意志自由、擬人的神種種信仰就失了最後的根據。然而那隨着康德腳跟的舊哲學,對於這三個根本的教義,依舊還很歡迎的。許多大學校里的代表哲學者,都是狹隘的形而上學家和唯心派,這班人是不重感覺世界之真理,而去做那「不可知世界」的夢。他們不曉得近世生物學的大進步,進化論學更是不懂,全靠用一種淫辭詭辯去彌縫他們那超越的理想主義之罅隙。這些形而上學的爭論之外,又還有個希望靈魂不滅的個人慾望藏在裡面;因為這點,所以和那重新用康德學說建造的現行神學同心戮力起來了。近世心理學就是為了這種情形,弄到那樣的可憐的狀況的。雖然實驗的腦

生理學、腦病理學有了許多大發明;比較腦解剖學、腦組織學闡明了頭腦的精微構造,腦個體發生學、腦種類發生學證明了頭腦的自然起源;那思索派哲學卻毫不理會,專想用內省法去分析頭腦的機能,關於頭腦本身的話一句不聽的。試問要想說明一部極精細復雜機器的動作,可能絕不去留心它的構造呢。所以康德的二元論,在現代的大學校里那樣昌盛,不亞於中古時代,這也就不足怪了。

專以研求真理和自然法為事的哲學專家,要是還忽視實驗科學的進步、固執那靈異的信仰,那神學專家就更不足怪了。但是真理的感覺,提醒了許多明通公允的神學家,對於那尊嚴的教條取了個批評的態度,對於近世科學的光明深致欽敬,十九世紀的頭三十年裡,基督新教的合理派想脫卻獨斷說的羈絆,使他那宗教的觀念和純粹理性一致。

這一派的首領柏林的希萊埃爾馬赫爾(Sclileiemiacher)雖然是個崇信卜拉圖二元哲學的人,他的話卻和近世的泛神論極其相近。後起的合理派神學家,像求賓根派的巴爾(Baur)和采爾理爾(Zeller)等,致全力於《福音書》之歷史的研究,考其起源發達,漸漸把基督教迷信的根盤破壞了。後來大衛佛理德萊希斯特勞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在一八三五年又著了部《耶穌傳》,把基督教全體神話性質加了些激烈的批評。這位聰明正直的神學家,一八七十二年又著了部《舊信仰和新信仰》,拋棄了靈異的信仰,轉向自然的知識、一元的哲學,要據批評的經驗來建立個合理的人生觀。後來亞爾伯爾特加爾特何夫(Albert Kalthoff)又繼續這種事業,並且薩維吉(Savag'e)尼頗爾德(Nippold)、卜夫萊德理爾(Pfleiderer)等自由派神學家,用種種的方法,想參酌進步的科學之要求,叫神學同科學調和,把靈異的信仰丟個干凈。但是這根據一元論、泛神論的合理說,還是孤立無援,好像沒有得什麼效果,多數近世神學家,依舊還固執那教會的因襲教理,在靈異信仰里過日子.少數自由新教徒的信仰,是只限於那三大根本教義,然而大多數的還是相信《福音書》里滿紙的那些神話、聖跡。這種所謂「正教」,因為近來各國政府為政治上的關系,採取那保守的反動的政策,很去保護他,所以又更得勢了。

近世各國的政府想着這因襲的靈異信仰,最利於保持他自己的權勢,所以都要同教會連成一氣。帝位和神壇,是一定要互相保護、互相扶持的。但是這守舊的基督教政策,遇見了兩個愈弄愈大的難關。一面教會時刻要想把教權加於俗界之上,把國家供他利用。一面近世的民權派又利用這個機會,主張理性的要求,反對那反動的保守。各國的元首和理務大臣們,在這競爭里很有勢力的,他們大概都是幫着教會,他們並非是出於信教的真誠,不過覺着「知識會引起不安」,愚蠢的馴良百姓,比那受了教育的獨立公民要容易管些罷了。所以那朝堂、宴享、教堂彌撒禮、碑碣除幕禮的演說詞

里,到處都聽見那些很能幹、很有勢力的演說家在那裡稱揚信仰的好處。他們總想幫着信仰和知識競爭所以弄到像普魯士這樣教育發達的國,都有那一面獎勵近世科學工藝,一面又獎勵他的那死對頭正統教會的怪現象。那些華妙的演說里,都並沒有說這貴重的信仰究竟應該信幾多靈跡、信哪一種的靈跡。然而因為擴張德國里知識的反動,一切僧侶、教員、官吏,至少大概總應該要相信這三大神秘,就是上帝的三位一體、靈魂不滅、意志絕對自由-只怕連《福音書》里、聖跡里、現代宗教雜志里所說的那許多靈異,都是應該要相信的呢。

在康德的實際哲學里合成的,那種修飾過一番的靈異信仰,經他的徒弟新康德派改成許多種的樣式;對於因襲的信仰,乍前乍卻地有些接近。經過了許多變遷,依舊還很發達,漸漸變成了一種極陋劣的迷信;就是今日所謂心靈學,供那種所謂鬼學的去做根據。康德雖然賦有極明晰密緻的批判力,卻是很傾向神秘主義、獨斷思想,到他的晚年,那就更甚了。他服膺斯威敦堡(Swedenburg)的見解,相信另有個心靈世界,和這可知世界對立。十九世紀上半期的自然哲學家,像謝林格(Schelling)的晚年著作、秀伯爾特(Schubert)的《靈魂的歷史》和《科學隱面之觀察》兩部書、裴爾台(Perty)的那《神秘的人類學》,都專是研究精神活動的神秘現象,想要一面把它和頭腦的生理機能聯合,一面和那超自然的精神作用關聯。那近世的鬼魂研究,比中古時代的魔術、密教、占星術、巫術、占夢術、捉鬼術等的價值並不高些。

近世書藉里那些心靈學、鬼學,都應該列為迷信。文明國里時常總還有成千整萬輕信淺識的人受了心靈學家和靈媒的誘惑,想要信這荒誕無稽的話。什麼鬼敲棹子咧、仙人推磨咧、鬼寫字咧、鬼出現鬼照像咧,不但是未受教育的人肯信,就連許多很有教育的人,甚至於往往很有理想力的科學家,都肯信了。許多平允的觀察家實驗家已經確實證明,這些鬼學家的把戲,一半是故意的詐欺、一半是人不留神的幻覺,應了那句「世人好欺」(Mandus Vultdecipi)的古話了。這種心靈的詐欺,要戴着科學的假面具、利用催眠術的生理現象,甚至於冒充一元論,那就尤其危險了。例如那有名的鬼學著作家加爾多卜理爾(Karl du Prel),不但著了部《神秘哲學與科學之研究》,並且一八八八年又著了部《一元心理學》,這部書從頭至尾都是二元論。這等的書藉里,豐富的想象,華美的文章和批判力的欠缺、生物學知識的淺陋混合在一起(比照宇宙之謎第十六章),喜歡神秘、喜歡迷信的遺傳性,好像很有教育的人,心裡都不容易鏟除似的。這個現象,可以用系統發生學來說明它是從有史前的野蠻人遺傳而來,那野蠻人最古的宗教觀念,本全是「萬有皆靈論」和「拜物教。

可愛的人

俄國Anton Tshekhov著周作人譯

休職學務官Plemjanniakov的女兒Olenka坐在屋後面廊下,恍恍惚惚地盡想。天氣頗熱,蒼蠅成群地飛着,極是惱人,但想到快要晚了,也便覺得愉快。暗黑的雨雲從東方會集,空氣中時常夾着濕氣,一陣陣地吹來。

寄寓在家裡的,露天劇場Tivoli的總經理Kukin立在園的中央,仰着頭看天。他絕望地說道:「又下雨,又要下雨了!日日下雨,彷彿特地欺負我似的。我還不如自縊的好!這真是滅亡!每日的大損失!"他擎起兩手對着Olenka說道:"Oljga Semjonovna,你看,這是我們所過的生活。這真夠教人哭了。人家盡心竭力地做事,夜裡不得睡覺,睏倦得要不得,而且費盡心思,想頂好的方法。可是什麼效驗?第一,這班看客全是愚蠢粗鄙。我給他們看最好的小歌劇,風雅的假面劇,第一等的戲子,但你猜他們所要的是什麼?他們不懂這些東西。他們只要小丑,要俗惡的東西。其次,,又看這天氣。幾乎每晚下雨。這雨從五月十日下起,一直過了五月六月。這真是可怕。看客不來,可是我一樣要要付地租,與戲子的工錢J

次日晚上,又上了雲,Kukin便又狂笑說道:「好,只管下雨。你淹沒了園,淹死了我也好!將我現世與來世的幸運都消滅了也好!讓戲子來捉了我去!送我到監獄里去——到西伯利亞——到刑場上去!哈哈哈!」

次日又是一樣的事。

Olenka不開口,很莊重地聽他說話,有時眼裡流下淚來。到了後來,他的不幸的事,很感動了她的心。她漸漸愛他了。他是一個瘦小的人,黃麵皮,卷螺發梳下了蓋在額上。他說話時,聲音很低,口角扯向一邊。他的面上,常帶着絕望的顏色。但他卻引起了她的深而且真的愛情。她平常總有所喜歡,是無愛不能生存的一個人。她最先愛她的父親一一他如今坐在暗屋子裡喘氣——又愛她的姑母(住在Briansk,隔年總來一趟的)。從前在學校時候,又愛她的法文教師。她是一個溫和慈善的女子,眼光很溫柔,身體也很壯健。假如人見了她顏色如薔薇花一般豐滿的兩頰,白嫩的頭頸,生

着一粒小黑子,聽人家愉快的談話時候,面上現出的和善真率的笑容。男子便心裡想道:「這倒很不醜。」面上也堆上笑來。若是女客,便在談話中間,也不禁突然捏住她的手,很高興地說道:「你這可愛的人啊!」

她住的屋——她從出世以來,便住在這里,父親寫好了遺書,已將這屋傳付給她——在市的盡頭,去Tivoli不遠。每晚或夜間,她能聽到樂隊的奏樂,花炮的爆裂聲,她便彷彿覺得這正是Kukin在那裡同運命爭斗,正在炮擊他敵人——便是冷淡的看客——的壕塹。她心裡覺着一種愉快的震動,不想睡覺了。清早他回寓的時候,她輕輕敲着臥房的窗門,從帷後露出面孔和一個肩膀,對他溫和地微笑……

他向她求婚,他們不久便結婚了。他初次走近看見她的頭頸和肥白的肩膀時,他擎起兩手,說道:「你這可愛的人啊!」

他很幸福。但結婚這一日,晝夜都下雨,他的面上,仍然留着絕望的顏色。

他們很順遂地過日子。她常坐在Kukin的事務所,管理Tivoli的雜事。記賬目,付工資。她的薔薇一般的面頰,愉快真率的笑容,各處出現;忽在事務所窗口,忽在食堂里,忽在劇場的背景後面。她又常常對相識的人說,劇場是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只有從戲劇,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娛樂,能夠造成文明溫厚的人。她又這樣說:「但你想看的人懂這道理麼?他們所要的只是小丑。昨天我們扮演《翻轉》Faust客座幾乎都空To但若是Vanitshka和我做粗俗的戲給他們看,我知道劇場一定擠滿。明天Vanitshka 和我要做《Orpheus游地獄》了,請你務必來看J

凡關於劇場以及戲子,Kukin怎麼說,她也一樣地說。又同他一樣地輕蔑看客,因為他們的無知識與對於藝術的冷淡。她參與演劇練習,矯正戲子的科白,監督後場的樂隊。有時地方新聞上,略有微詞,她便看了下淚,跑到主筆的事務所,將這話更正。

戲子都很喜歡她,常稱她做「Vanitshka和我」或「可愛的人」。她很憐惜他們,有時借給他們幾個錢。若他們欺了她,賴了不還,她只是暗地裡落幾點淚,並不告訴她的丈夫。

這一冬季,他們很順遂地過日子。他們將劇場移到市裡,短期的租給一個小俄羅斯戲班,或變把戲的人,或本地的戲劇團。Olenka愈加壯滿了,又很滿足地常帶着喜色;Kukin卻漸漸黃瘦下去。雖然這冬季,他營業並不衰落,他卻仍然總是訴說他們重大的損失。他夜裡常常咳嗽,她便給他莓茶或菩提樹花水喝,用Eau de Cologne摩擦,又用她溫暖的領巾,包裹着他。她用手掠他頭發,十分真摯的說道:「你真是好寶貝!你怎的這樣可愛!」

將近四旬齋的時候,他往墨斯科,招集新班去了。她沒有了他,便夜裡也合不上眼,整夜的只是靠窗坐着看天上的星。她自比像那母雞,倘若公雞不在屋子裡,便終

夜不安地睡不着了。Kukin在墨斯科因事留住了,寄信來說復活祭那日才得回家,又加上些關於Tivoli的指導的話。但在復活祭前的禮拜日,夜已深了,忽聽得一種不吉的敲門聲音,似乎一個人捶着木桶,蓬蓬蓬地響。廚房的使女睡眼蒙朧,赤着腳,蹌蹌踉踉踏過許多水窪去開門。外面一個人聲音很粗的說道:「請開門,這里有一封電報。」

Olenka向來也曾收過幾回從丈夫發來的電報,但這一回,不知什麼緣由,慌得幾乎發昏了。抖着兩手拆開電報來讀,裡面寫道:

[van Pelrovitsh今日猝故。耶覆。禮拜二葬葬。

電報內正是這般寫着,「葬葬",又這「耶」字也不可解。署名的是歌劇團的前場經理人。

Olenak哭着說道:「我可愛的人!Vanitshka,我的寶貝,我的可愛的人!我為什麼遇見了你!為什麼認識了你,愛了你!你的可憐的傷心的Olenka如今沒有了你,只剩了一個人了!」

Kukin的葬儀,禮拜二日在莫斯科舉行,Olenka於禮拜三日回家。才進屋子裡,她便倒在床上,號啕大哭,連隔壁與路上都能聽到。鄰人聽了,都畫了十字說:「可憐那可愛的人,可憐那Oljga Semjonovna!現在她將怎樣過日子呢!」

三個月以後,Oleuka從彌撤回家,帶着重喪,很憂苦的樣子。適值有一個鄰人Vassili Andrejtsh Pustovalov也從禮拜堂回來,同她並着走。他是木商Babakajev棧里的經理。他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的背心,掛着金錶索,很像一個鄉村紳士,不是商人的模樣。他便莊重的說,聲調中很帶着同情,「Oljga Semjonovna,萬事都由天定。譬如我們所愛的人死了,都是命所當然,因為這是上帝的意思;所以我們只應忍耐,順受這苦難才好」。

他送Olenka到家,作別去了。這一日里,她耳邊只響着他鎮靜莊重的聲音,她合眼時便看見他的黑胡須。她很喜歡他。在他也顯然受了一種極深的銘感,因為不久便有一個半老的婦人,與她略略相識,走來同她喝咖啡;才在桌旁坐下,便提起Pustovalov,說他是一個極可靠的男子,無論哪一個女子都願意嫁他的。三日以後,Pus-tovalov自己走來。他也不久停,只留了十分鍾,也不多說。但他走後,Olenka便愛了他——這樣愛他,她通夜醒着,像發了熱一樣,到早上,她叫了那半老的婦人過來。媒事立刻成就,於是便是婚禮了。

Pustovalov同Olenka結婚以後,兩個人很順遂地過日子。

他大抵坐在事務所里,直到午飯時光,隨後出外辦事。Olenka便代他,坐在事務所里,結算賬目,登錄定貨的賬,一直到晚。她常對客人或熟識的人說:「木材年年增價,價目已經漲了二成;你只試想我們從前單販賣本地的木材,現在是Vassitskea須得

到Mogilev販木去了。還有那運費呵!」她用兩手捧着面頰,像是驚惶的樣子,又說道:「那運費啊!」

她似乎做木材生意,已經幾十年了,又以為人生最重要的東西,第一便是木材。又如聽到棟梁、桁柱、細柱、厚板、薄板、窗格板等字樣,便只在這聲音中間,也有一種極親密的感覺。

她夜間熟睡時,常常夢見薄板厚板的山,整列的大車,運木材向遠方去。她又夢見「六寸梁」有四丈高,直立着,排了隊在木場空地上走;柱子梁和板,互相沖突,發出枯木相撞的聲音,忽而趺倒,忽而站起,又堆在別個的上面。Olenka在睡夢里發喊,Pustovalov溫和的對她說道:「Olenka,什麼事了?你快自己畫十字!」

她丈夫的意見,便是她自己的意見。倘他以為這屋子裡太熱,或生意不旺,她也是如此想。她的丈夫不愛娛樂,禮拜日便只在家裡坐,她也照樣做。她的朋友對她說:「你整日的在家,事務所里,你何不到劇場或馬戲場去玩玩呢?」她便莊重的答道:「Vassitshka和我沒有工夫到劇場去。我們沒有工夫做無聊的事。那些劇場有什麼用處呢!」

每逢禮拜六,Pustovalov同她常去做晚禱,禮拜日早上去做彌撒。從禮拜堂回家時,他們並着走,面色很是和悅。他們身邊有一種微香。她的綢衣,瑟瑟的響得十分好聽。在家時,他們先喝茶,上等麵包,各色果醬,隨後再吃饅頭。每日十二點鍾,他們庭中,便散滿了蘿卜湯羊肉或鴨肉的香味,齋戒日是魚香;走過他們門口的人,沒一個不覺着肚餓的。事務所里的茶炊(Samovar),總是沸着,客人一到,便拿茶與餅干請他吃喝。一禮拜一次他們同往浴場;都紅着臉,並着走回家來。

她常對相識的人說:「謝上帝,我們沒有什麼不滿足。我願人人都像Vassitshka和我一樣幸福地過日子。」

Pustovalov往Mogilev買木材去時,她很覺寂寞,夜裡醒着,只是啼哭。寄寓在他們家裡的一個少年陸軍獸醫,姓Smirnin的,間或晚上起來,同她談天,或者斗紙牌。她丈夫不在時,便專靠這等消遣。她對於獸醫說他家事,又特別注意。他娶了妻,已有一個兒子,後來因他妻子不規矩,便分離了。如今他恨他的妻子,每月送四十盧布去,養他兒子。Olenka聽了,嘆口氣,搖她的頭。她很覺得他可憐。

臨走時,她拿蠟燭照他到階下,常說:「上帝保佑你。謝你來替我消遣,願聖母保你健康她說話時,很是鎮靜莊重,很有條理,模仿她丈夫的樣子。獸醫走出門,她又說:「Vladmir Platonitsh,我想你不如與你丈夫和解的好。你應該為你兒子,饒恕了她,你該知道,這小孩子會曉得這事

Pustovalov回來之後,她低聲告訴他獸醫的事.和他不幸的家庭生活,兩人都嘆氣

搖頭。又說及他的兒子.想必為了不見他的父親,很是悲哀。因為不可思議的思想的牽連,他們走到聖畫前面,跪伏在地,求神賜給他們兒子。

這樣.Pustovalov夫婦很平安的,在愛與和合的中間,過了六年一

但是,看啊----日冬天時候Vassili Andrejtsh在事務所喝過熱茶,走到院子里去

看發送木材,沒有戴上帽子,因此受了寒,便生病了。他請了最好的醫生診治,但他漸漸沉重,四個月之後,便死了。Olenka於是又成了寡婦了。

她丈夫葬後,她哭着說:「我現在沒有愛的人了,你舍了我去了-我沒有了你,怎能過得這悲慘的生活呢?你們大家可憐我,我現在只是一個人在世上了J

她穿了黑色衣服,掛着長的喪章;帽子同手套,一切不用了。她除了到禮拜堂,或到她丈夫的墳前以外,不很出門。她的生活,幾乎同比丘尼一樣了.六個月以後,她才脫去喪章,開了窗戶。人家有時見她同了廚房的使女到市場去買食物,但家中情景如何,她怎樣生活?沒有人能夠推測。可是人也約略猜着,見她在園中同獸醫喝茶,他大聲讀新聞給她聽;又見她在郵局遇着相識的婦人,便這樣說:「我們市裡沒有正當的牲畜檢查,這便是一切傳染病的原因。大家時常聽到從牛乳傳染了,或從牛馬得了病。家畜的健康也該留心.同人類的衛生一樣J

她復述獸醫的話,對於一切事情,也同他一樣意見,因此可見她不能無所愛着。經過一年,已在那寓居裡面.得到新幸福了。若是別人,這事便要大受非難,沒有人以Olenka為非的,她所做的事,一切都極自然。她同獸醫都未曾對着別人.說起他們關系的改變,並且反竭力隱藏似的。但終是無效,因為Olenka是不能守秘密的。在軍隊里共事的客,來訪他時,她來進茶,或備晚飯;她便同他們談起牛疫,蹄與口裡的病以及市立屠殺場等事,他非常窘苦,客散之後,氣憤憤地說道:「我從前告訴你,請你不要多講你所不懂的事:我們獸醫自己談天的時候,你不要來插嘴這事真真窘極了J她驚恐狼狽,看着他,問道:「但是,Volodlshka,我說什麼話才好呢?」她垂淚,擁抱他,求他不要生氣。他們兩人都很幸福,

但這幸福不得長久。獸醫去了,永遠同他軍隊去了。此時軍隊移了地方——或是到西伯利亞去了。於是Olenka留下.只剩了一個人了。

現在她真是只有一個人了。她的父親早已死了,他的安樂椅放在樓上,遮滿了灰塵.又斷了一隻腳。她漸漸瘦了,容貌也減了,人家在街上遇見她時,不似從前一樣地看她.也不對她笑了。她的盛年顯然已經過去,現在是一種不堪設想的新生活,正要開始了。Olenka晚間坐在廊下,聽Tivoli樂隊的奏樂,花炮的爆裂聲,但這聲音,現在已不能惹起心的反響來了。她眼望着院子里,毫無關心,也無思想慾望。到夜裡她上床休息,所夢見的也只是空虛的院子。她隨便飲食,彷佛不願意似的。

而且更壞的事,便是她對於萬事,一毫沒有意見了C她看見面前的東西,曉得這是什麼,但意見卻一毫沒有,不知怎樣說才好。沒有意見,這是如何可怕的事!譬如人看見一個瓶或是雨或是鄉人趕車,但這瓶是什麼用的,雨同鄉人是怎麼樣,有什麼意思,卻說不出,即使賭一千盧布,也說不出。從前有Kukin或Pustovalov或獸醫的時候,她能說明一切,對於萬事都有意見;但現在她腦里心裡,正同外面的院子里一樣空虛。這味真是苦澀,有如苦艾放在嘴裡。

這市鎮漸漸地向四面擴張,路變成街了。劇場和木場的地方,現在是新的拐角新的房屋了。時光真過得快!Olenka的家卻漸漸暗淡,屋頂生了銹,小屋坍在一邊,院子里都生滿了酸模與尊麻。Olenka也愈變老丑了。夏天她坐在廊下,她的心同從前一樣,仍是空虛荒涼,充滿苦味。在冬天時候她靠着窗坐,望那積雪。有時她嗅到春天的香氣,或聽得禮拜堂鍾聲,過去的記憶,驀地上來,心裡隱隱覺得痛楚,眼眶內滿了眼淚,但這也只是一分鍾的事,此後心裡仍是空虛與人生無聊的感覺。黑毛小貓Briska靠着她挨擦,喉里呼盧呼盧地響,但Olenka對於這貓的親昵毫無感觸。她所要的,不是這些東西。她要得一個愛情,能夠將她的全人格、全靈魂與理性,都吸收了去——能給她意見與人生的目的,能使她老年的血,溫暖過來。她將貓從衣裾上摔開,很不高興地說:「去,我不要你。」

這樣的過日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也無歡樂,也無意見。廚房的使女Mavra 怎麼說,她便依着做。

一日傍晚,七月很熱的天氣,正是趕牛回去的時光,院子里全是塵土,忽然有人在外敲門。Olenka自去開門,向外一看,似乎發了呆:她看見獸醫Smimin,白了頭,穿了文官的服裝立着。她忽然記起從前一切的事,她不禁哭了,將頭倒在他懷中,說不出話;昏亂中她也不覺得他們已經走進屋內,坐下喝茶。她喜歡得發抖,說道:uVladmir Platonitsh,你怎能到這里來?"他答說:"Oljga Semjonovna,我想在此永遠定居。我已經辭了職,到這里住下,且試辦點事業。而且現在也是我的小兒應該上學的時候了「他是一個大孩子。你可知道,我已同我的妻和解了。"Olenka問:「現在她在哪裡呢?」「她同孩子在旅館里,我現在尋寓所呢。」「啊,寓所!你為什麼不到我家裡來?還與你不合適麼?我也不要你房租!」Olenka很興奮地說,便又哭了,「你住在這里,這家裡便會熱鬧。啊,我真歡喜啊!」

次日,屋頂都加上油漆,牆也刷白了。Olenka兩手叉着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地指揮。她的面上,現出從前的笑容,舉止甚是活潑敏捷,彷彿正從長眠里醒過來的樣子。獸醫的妻到了----個瘦小醜陋,短頭發,性情躁急的婦人。同來的便是她的十

歲的孩子Sasha,照年紀看來,生得略覺矮小,卻很肥壯,藍眼睛,兩頰上有個小窩。

孩子一進院子,便去追那貓,屋裡立刻充滿了他愉快的笑聲。他問Olenka道:「姑母,這是你的貓麼?他生小貓的時候,請你給我們一隻小貓,因為母親是很怕老鼠的。」

Olenka同他談天,給他茶喝。她的心又溫暖轉來,胸中感着一種愉快的痛楚,似乎這孩子竟是她親生的一般,晚上他坐在桌旁,溫習功課;她看着他,很是可愛又是可憐,口裡喃喃說道:「你可愛的人……我的寶貝……這樣一個好的小東西,又這樣聰明」。他高聲讀道:」島是一片陸地,四面被水所環繞。」她也復述道:「島是一片陸地。」這是她在多年沉默之後,第一次明確發表的意見了。

她現在已有了自己的意見。晚飯時候,她對Sasha的父母說,高等小學的功課,怎樣困難,但高等小學總比商業學校好,因為受了高等小學的教育之後,可以就各種職業,如醫生或工程師之類。

Sasha上高等小學去了。他的母親往住在Kharkov的妹子家去,不再回來。他的父親每日出外檢查牲口,有時接連三日、不曾回家。所以Olenka似乎覺得Sasha已全然被父母所棄,家裡不要他了,又或時常餓着他,便帶他到自己那邊去,給他一間小房子居住。

Sasha同她共住了,有六個月。每日早上,她走進他的臥房,看他將手墊在頰下,靜靜睡着。她覺得不忍叫他醒來。她便悄悄的叫道:「Sashenka,好孩子,起來罷。上學的時候了。」他坐起身,穿上衣服,說過早禱,隨後坐下用早膳,喝三杯茶,吃兩個大餅干,半個牛油麵卷。此時他還未十分清醒,所以稍不高興。Olenka望着他,彷彿他便要上遠路旅行的一般,說道:「Sashenka,你還沒有熟讀那篇故事呢。我為了你,真不知費了多少憂慮。好孩子,你須得竭力用功,聽先生的話J Sasha回答說,「啊,請你不要多管我!」

他出門上學校去,一個小小的人,戴着一頂大帽,肩頭掛着一個皮包。Olenka靜靜地跟了他走。她在背後叫道:「Sashenka」將他叫住,拿一個棗子或一個糖餅,塞在他手裡。到了學校那條街上,他覺得被一個又長又壯的女人跟着,很是可羞,便回過來說:「姑母,你不如回去罷。其餘的路,我自己能走了J她站着望他,一直等他進了校門,不見了才罷。

啊,她怎樣愛他啊!她從前的愛着,沒有一次是這樣的深。這一次引起了她母性的本能,她將她全心都消費在這里,很自然很公正又很愉快,為從前所未曾有過。她為了這戴很大的制帽.頰上有小窩的孩子,真肯將性命捨去,而且還是歡喜感謝。為什麼呢?這緣故有誰能說呢?

她送了Sasha進校,她心中充滿了愛情,很滿足高興的,回家去了。她的面貌.這六個月中變了非常年少,滿堆着微笑;人家遇見她很愉快地向她看,問道:「Oljga

Semjonovna,早上好?可愛的人,你好麼?"Olenka便在市場上,同他們談道:「現在高等小學的功課非常難了。那可是太過了;昨日一年級他們拿一篇寓言,教他熟讀,又要做一篇拉丁翻譯,一個答案。你想這在小孩子,真太難了。」她又接着說教員如何,功課與教科書如何,同Sasha所說的話一樣。

下午三點鍾,他們同吃中飯;晚間他們同習功課,又都哭了。她照料他睡下之後;還在他身上畫十字,喃喃的禱祝,在床前停留許多時光;隨後她自己睡下,想象遼遠朦朧的將來:那時Sasha畢了業,成了醫生或工程師;有自己的一所大房子,一輛車,許多匹馬;娶了妻,生了子女……她一面想着,一面漸漸熟睡了,閉着的眼裡,流出淚來,從頰上滾下;那黑貓伏在她的身邊,喉里呼盧呼盧地響。

有時突然有人很響地敲門。Olenka驚醒了,氣也轉換不迭,心臟跳得很猛。過了半分鍾,又敲幾下。她便從頭到腳都發了抖,心裡想,「這一定是從Kharkov來的電報。Sasha的母親,從Kharkov來叫他去了……啊,這怎(他)(去)麼好呢?」她全然絕望了。她的頭和手腳,都變了冰冷;她覺得自己是現在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但再過一二分鍾,便聽得人聲,才知道原來是獸醫從俱樂部回家來了。她想,「好了!謝上帝。」心裡的重擔,漸漸卸下,覺得安心了。她回到床上,心裡念着Sasha,他此時正在隔壁房中熟睡,有時從睡夢中高聲喊道:「我給你!去罷!不要多說!」

Ljov Tolstoj對於《可愛的人》的批評

《民數紀略》中有一篇意思極深的故事,記摩押王(Maob)巴勒(Balak)召預言者巴蘭(Balaam)(譯者注譯名及此後引文均依美國聖經會舊約白話譯本)咒詛他境內的以色列人。巴勒允給巴蘭許多報酬,巴蘭受了誘惑,到巴勒那邊去,同他上山,祭台上供好了公牛犢和公綿羊,預備咒詛。巴勒等候這咒詛,可是非但不咒詛,巴蘭卻祝福了以色列的人民。

「巴勒對巴蘭說,你這是怎樣待我呢?我請你來咒詛我的敵人,你反倒為他們祝福。」

「巴蘭回答說,主傳在我口中的話,我能不謹慎傳說麼?」

「巴勒說,求你同我到別處去……或者在那裡你可以咒詛他們。」(《民數紀略》第二十三章第十一至十三節)

但巴蘭又不咒詛,又祝福了。第三次也是如此。

「巴勒對巴蘭發怒,拍手對他說,我召你來為我咒詛敵人你倒三次為他們祝福。」

「如今你快回本鄉去罷。我意思要尊榮你,主卻使你不得尊榮。」(同前第二十四章第十至十一節)

於是巴蘭去了,沒有得到報酬,因為他非但不咒詛,反祝福了巴勒的敵人。

巴蘭遇見過的事情,在真的詩人與藝術家,也常常遇見。他們受了巴勒的報酬……聲名……的誘惑,或為謬誤的思想所迷,雖然驢子看見天使阻了他的去路(譯者註:見《民數紀略》第二十二章),詩人卻不見,仍要去咒詛;但是——看啊!——他卻為他們祝福了。

真的詩人和藝術家Tshekhov,做這篇可愛的小說《可愛的人》的時候,便正遇着這樣事情。

著者的原意,確要嘲笑這可憐的「可愛的人」——他用了他的理智,但不曾用了他的心去裁判她。她最初同着Kukin,憂慮他的劇場;隨後專心去管木材的營業;又受了獸醫的感化,以為防止蹄與口裡的病,是世間第一重要事情;末後又勞心去管文法問題與戴大帽的孩子的事。Kukin這姓已是可笑(譯者註:Kukin疑是Knkushka (鶉鴿)轉變之字,所以意含滑稽);連他的病症與報死的電報,也都可笑。那莊重的材木商,獸醫,孩子,也無一不可笑。但「可愛的人」的靈魂,與她能將全生命專注在所愛的人的身上那種力量,卻不可笑,卻極偉大而且神聖。

我想,著者方做《可愛的人》的時候,他的心裡,大約存着一種新婦人的影像:能同男人平等,智力發達,極有學問,能獨立勞動,為社會出力,縱不勝過男子,也同男子一樣有用,提倡女子問題,極力主張。他寫這篇《可愛的人》便是表示一種形式,教女人不可如此。輿論的「巴勒」命令Tshekhov咒詛那柔弱的、順從的、智力不發達的、專心奉事男子的女人。Tshekhov走上山去,牛犢與綿羊已經供在祭台上了,但他開口說話時,他反祝福了他想要咒詛的人了。雖然篇中有許多微妙快活的詼諧,我讀到幾節地方,不能不流下淚來。我見篇中寫她全心的愛Kukin和他一切的意見。愛材木商以及獸醫,以致只剩一身,無人可愛時的悲哀。後來用了女性的母性的——在她一生,雖未曾經驗,——感情的全力,與無限的愛,專心奉事那未來的男子,那戴大帽的孩子。我不能不非常感動。

著者使她愛可笑的Kukin,無價值的材木商,討厭的獸醫,但愛是一樣神聖,無論所愛的事物是一個Kukin,一個Spinoza,一個Paseal,或一個Schiller,無論所愛的事物時常變換,同「可愛的人」一樣,或終生不變。

前幾時我在《新時代》報上見到一篇論女子問題的好論文。著者在這文中,表示出一種關於女子的極深切聰明的意見。他說:「女人正要表示她們能做一切的事,同男子一樣,我並不否認。我還承認女人也能做一切男子所能的事。可是為難的是,男子不能做女人所能的事J這話十分真實。非但在生產養育,及兒童教育上如此。男人不能做那最高最善,使人與神接近的那件工作——愛的工作,對於所愛者全心的奉事:

這件工作,凡女人皆能極自然地做去,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倘使女人沒有這種能力,或不去實行它,那時世界不知變成什麼樣子,我輩也不知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們現在即使沒有女醫生,女電報生,女律師,女科學家,女著作家,並無什麼要緊;但倘若沒有母親,友朋,幫助的慰藉的人,愛重男性,無形中助成扶持他們的發展,那時人生可真足悲傷了。這樣世上將沒有忠於基督的抹大拉的馬利亞,沒有St Francis的Claire,也沒有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譯者註:俄國革命黨人於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起事不成故名)的妻子了。Dukhobori (譯者註:俄國新教派意雲靈魂的戰士)中間,也便沒有那樣的妻子,非但不將她們的丈夫阻止,反將獎勵他們為真理受難,也便沒有那些千萬無名的女人——最可貴重的人,同無名的英雄一樣——慰藉那懦弱的酗酒的放盪的男子。這種男子數目最多,也最要愛的慰藉。這個愛情,無論對於基督或Kukin,便是女人的重大唯一的力。

這所謂女子問題,真是一個可驚的謬見;多數的女人,甚至有許多男人,也被這問題支配,大抵卑俗的思想,都有如此力量.

「女子想求自己發展。」——世間還有比這更正當合法的事麼?

但女人的事業,從她天分上,便與男子的不同;所以女性完成的理想,也不能與男性完成的理想相同。我們承認,這女性完成的理想,不知應該怎樣,但絕非便與男性完成的理想相同,可是無疑的了。但現在那裡時式的婦人運動的可笑而且有害的進行,卻正向著男性的理想這一方向走去。

我怕Tshekhov做這篇《可愛的人》的時候,也很受這謬見的影響。

他像巴蘭一樣,本想咒詛;但詩神禁止他,命令他祝福。他祝福了,無意中將這可愛的人披上微妙的光明,使她成了女人的模範的形式:倘她要自已幸福,並使運命給她的那人幸福,她便該當如此做。

這小說很優美,因為在無意中顯出他的效力的緣故。

我曾經在一個可以練得一隊兵的大廳上,學坐自轉車;廳的那邊,有一個女人,在那裡讀書。我想我應當留心避開,便將眼看着她。我看着她時,無意地漸漸走近了。她覺察着危險,急忙躲避,我已到了,將她撞倒。因為我的注意力集中於她,所以我做了心裡所想的反面的事。

Tshekhov也做了同樣的事,不過意思相反,他想撞倒「可愛的人」,將詩人的注意力集中於她卻反將她扶起了。

Anton Tshekhov (1860-1904)本是醫師,初作短篇兩卷,很有詼諧趣味。一八八。年後,時勢改變,他的作風也變了,雖然仍帶滑稽,卻滿篇有一種陰慘之氣。其時亞力山大三世即位,聽了舊黨的話,大行虐政,民氣頹喪.Tshekhov所寫,便是此時

的現象,所以有人說他著作里的人生是灰色的。他以短篇出名,與法國Maupassant並稱,但只是技術相似,思想實不盡同。他雖悲觀現世,對於將來卻有希望。如劇本《櫻樹園》所說,十分明了。所作小說共十六冊,譯成漢文的有《塞外》及《戚施》兩篇,載在《域外小說集》中。

這篇《可愛的人》是Tshekhov傑作之一,很得Tolstoj稱贊。曾有一篇批評,這批評也有名,所以一並譯出,附在篇末。著者的本意,大約正如Tolstoj所說:「表示一種形式,教女人不可如此「,他未必咒詛這「可愛的人",唯造成這樣的咒的社會,才應得咒詛。Tolstoj是近代大思想家,他的主張,可以佩服得極多;但這篇評話,卻尚有可商的餘地,必須略略說明。Tolstoj提倡人道主義,這人道裡面,本只有唯一的道,不能有兩性的差別。若輕輕斷定女子天分上,與男子不同,便不免立出兩歧的道來,不能圓滿了。南非洲女著作家0.Schreiner做的《女子與勞動》第五章,對這問題,也已辯白。我輩雖承認女子生理、心理上與男子有多少差異,但不能因此便成別一種人,別有一種天職。愛與生殖這兩件,並非專是女子的事。男子既於這兩事外,還有許多做人的事業。女子也是如此。她愛男子,生育兒女,此外也還應做人。她對於丈夫兒女,是妻是母,還有對於人類是個人,對於自己是「唯一者所有"。我輩不能一筆抹殺了她的「人」,她的「我」,教她做專心奉事別人的物品。Tolstoj說Olenka是柔弱的、順從的、智力不發達的、專心奉事男子的女人。在這些德性上,譯者也不覺可以贊美。她固然可愛可憐,然而世間女人,正不必如此。譬如見一小孩,走不得路,說話也未能清楚,誠然是怪可愛的,但絕不望他永遠如此。願他長成了,為人類的一員。所以譯者對於這篇里「可愛的人」的態度,是與著者相同,以為她單是可愛可憐,又該哀悼,並且咒詛造成這樣的人的社會。希望將來的女子不復如此,成為剛健獨立,智力發達,有人格,有自我的女人;能同男子一樣,做人類的事業,為自己及社會增進幸福。因為必須到這地步,才能洗凈灰色的人生,真貫徹了人道主義。

八年一月三十一日

蠟燭

Sologub

兩支蠟燭點着沿着牆壁有許多燈盞,一個人拿了一本筆記簿讀着,別人靜靜地聽。火光發抖,蠟燭也聽着,他們本來喜歡聽的,但有風吹來,所以他們發抖。

那人讀完了。蠟燭吹熄,人都走散了。

於是一切仍如從前了。

一支灰色的蠟燭點着。一個女人坐着縫紉。一個孩子睡着,在睡夢里咳嗽。從壁縫里有風進來。蠟燭流下白色濃厚的淚。淚滾下,便凍了。天色漸明,紅眼睛的女人,還是縫紉。她吹熄蠟燭她還是縫紉,

於是一切仍如從前了。

三支黃色的蠟燭點着。一個人睡在棺中黃而且冷,幾個人拿着書讀。一個女人哭着。蠟燭因為恐怖憂愁,幾乎死了。一群人到來,他們唱歌,他們散布香煙。他們扛起棺木。蠟燭被吹熄,他們去了

於是一切仍如從前了。

戰後之婦人問題

李大釗

現代民主主義的精神,就是令凡在一個共同生活組織中的人,無論他是什麼種族、什麼屬性、什麼階級、什麼地域,都能在政治上、社會上、經濟上、教育上得一個均等的機會,去發展他們的個性、享有他們的權利。婦人參政的運動,也是本着這種精神起的。因為婦人與男子雖然屬性不同,而在社會上也同男子一樣,有她們的地位、在生活上有她們的要求、在法律上有她們的權利,她們豈能久甘在男子的腳下受踐踏呢?婦人參政的運動,在這次大戰之前,久已有他們奮斗的歷史。美國有許多州,已經實行了。可是當時有很多人反對這種運動,他們大都說,女子的判斷力薄弱、很容易動感情、不宜為政治家。也有對於女子的能力懷疑的。我們東方人對於這個問題的觀念,更是奇怪,不是說「禮教大防」、「男女授受不親」,就是說女子應該做男子的「內助」,專管「畫以內」的事。到了戰爭起來的時候,那些男子一個一個的都上了戰場,女子才得了機會,去做出一個榜樣來,讓那些男子看看,到底女子有沒有能力。於是當警察的也有;做各種勞動的也有、在赤十字救護隊中活動的也有、在軍隊中做後方勤動的也有,做了種種的成績,都可以杜從前輕視女子的口實。所以在戰事未了的時候,美、英、德諸國已經都有認許婦人參政權的表示。俄國Bolsheviki政府里邊有一個救濟部總長,名叫郭冷苔,就是一位女子,這就是婦人參政的一個新紀元。

婦人參政的運動,到了今日,總算是告一段落。這過去半世紀的懸案,總算有了解決的希望。但在戰時有一段事,還引起了許多人懷疑。就是美國對德宣戰的時候,孟塔拿州有位女議員,名叫蘭金,是美國最初的女議員,一時世間對她,很有不滿意的批評。因為決議宣戰案的時候,一次喚她,她並不答,第二次仍是無語,第三次問她,她才哭着、顫聲答了一個「No」字,後來有一位新聞記者去訪問她,她說,懲膺德國的橫暴,她也認為必要,但不贊成戰爭。於是有人說,婦人解一件事,往往不靠理性、單靠感情,所以讓她們去做政治家、很不相宜。但是我們對於這種話,實在是有些疑問。那些政治家的理性,都是背着人類感情的麼?那些背着人類感情的理性,

都是好的麼?都是對的麼?這個不忍的感情,都是錯的麼?都是壞的麼?這幾點,我們都應該拿出純真的心想一想,然後再下斷語的。就美國而論,婦人中有很多比獲享選舉權的男子們還有獨立的判斷與知識的。美國西部各州,有很多實行婦人參政卓有成效的地方。數年前,考勞拉豆州有夫婦二人,各有各的投票權,他們所欲選的人,卻正是反對黨;結果,其婦所選舉的人歸於失敗;選舉後家庭的感情,並不以是生何影響。這個例子,不可以證明婦人也有獨立的判斷力,婦人參政也不至與社會及家庭以惡影響麼?就說關於社會一般的文教制度、法律習慣、婦人的判斷知識實視男子為貧弱,而關於婦人切身的問題、與其父兄夫友全不相乾的問題,令她們自己也有發表意見的機會,難道不比由男子一手代辦、把婦人當做一階級、排出政治以外妥當的多麼?又有人說,婦人的大多數,對於政治並不發生興趣。這也不可一概而論。像美國的考勞拉豆和優達二州,各階級的婦女對於選舉投票,均很踴躍,很可以證明她們承認婦人選舉權是正當的。乂像最近英國的總選舉,那些婦人行使選舉權踴躍的樣子,令人驚愕。一個社會生活上有了必須的要求,就應該立一種制度,適應它的情況,才是正當的道理。

預想這回戰後,歐美婦人社會發生許多難解決的問題。

第一,就是婦女過庶問題U據人口統計,從前歐美男女的比例,就是女多男少。經這回戰爭,壯丁男子在戰場上死得很多,已嫁的女子添了許多新寡,未嫁的女子也天天想着結婚難,婦女過庶的傾向愈益顯著。這時的社會,必起許多悲慘的現象,生活一天難似一天,結婚也不容易,離婚卻更增多,賣淫、墮胎、私生子,一天多似一天。婦女一個階級有了這樣悲慘的現象,社會全體必也受莫大的影響。

第二,尚是女工對男工的問題.歐戰既起,做工的男子都上了戰場,一時非用女工填他們的缺各工廠就得停工.英國政府拿戰後必恢復舊狀做條件,違背戰時勞動組合的規定,許工廠得以女工代男工用。其他各國,也大都如此。歐洲婦女界驟得了工作的機會,如同開辟了新領土一樣。那些資本家也很願意僱用這工價低廉的女工。到了戰後,從前赴戰場的男子都還鄉土,看見他們做工的地盤都被價廉的女工們佔領,自然要同這些女工們起一場爭斗。那些女工因為生活難的結果,也斷斷不肯把已經取得的新領土拱手讓還男子。那些資本家也不願辭退這價廉的女工。從前婦女勞動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熟練,經這次戰爭中的訓練,與職工教育的發達,這種缺點已經消滅。既沒有不熟練的缺點,又有工價低廉的便宜,資本家正可以利用女工操縱男工。為防止男工女工間的競爭,與資本階級的操縱,必須謀一個對於同一工作給予同額報酬的方法。可是這個方法,很不容易定規。因為婦人勞動的團體結合不堅,她們的勢力也很微弱,不能獨立抗資本家;要求得與男子同額的報酬,恐怕做不到。解決這個問題,

有的希望政府定出一個公定工銀法來,有的主張設法獎勵男女勞動組合的一致提攜總而言之,男女工人間有了爭執,必為資本家所乘,結局都是不利。男女工人間有了結合,定能於階級戰增添一層力量。將來出於哪條道路,雖難預定,若從俄、德革命的潮流滔滔滾滾的及於全歐的大勢看起來,英、法的動搖也是遲早間的問題:男女工人,大約不致長相爭執,他們或者可以互相提攜,於階級戰增加一層力量。

第三,就是勞動階級的母親問題。戰時丁男驟去出征,剩下家中的老弱沒人照管,甚為可憐。因此有的國家就規定一律辦法,對於出徵兵士的家族,發一項扶助費I,這個費額,不是拿那為家長的男子出征前的工銀做標準的,乃是按那家族人數的多寡發給他們。從前因為收入不足,且不確定,天天在苦痛的生活中鬼混的勞動階級的母親們,這才有了確實生活的保障。她們在這戰爭期間,算是享了一點子的幸福。一旦戰爭停止,這種幸福也就跟着消滅,又要回復她們那暫時忘下的苦痛生活。她們怎樣拋棄這暫時的幸福,去迎受那舊日不要的生活,實在是一個問題。這次戰爭,喪失壯丁不少,為補充戰後的人口計,對於母性的保護,應該特別注意,像那育兒扶助費,及種種母性保護的方法,也是不能不研究的,還有一樣,開戰後英國所設的兒童保護所約有二百處,收容的兒童約六萬人,這種機關,戰後必愈見發達;因為有些做工同時而為母親的婦人,若去做工,就不能照管小孩,這種機關,實在是必要的。兒童的養育,由家庭移到社會的共同育兒機關,這也是社會進化的一個新現象:

這些問題,若是單靠着女權運動去解決它們,固然也不能說全沒有一點效果。但是女權運動,仍是帶着階級的性質。英國的婦人自從得了選舉權,那婦人參政聯合又把以後英國婦人應該要求的事項羅列出來,大約不過是:

(-)婦人得為議員。

(二)派婦人到國際戰後經營會議。

(三)使同外人結婚的英國婦人也得享有英國國籍.

(四)婦人得為審判官及陪審官。

(五)婦人得為律師。

(六)婦人得為政府高級官吏。

(七)婦人得為警察官。

(A)使女教師與男教師同等。

(九)以官費養育寡婦和她們的子女。

(十)父權及母權的均衡。

(十一)男女道德標準的一致。

這幾項,都是與中產階級的婦人最有直接緊要關系的問題,與那些沒有財產、沒

受教育的勞動階級的婦人全不相干。那中產階級的婦人們是想在紳士閥的社會內部有和男子同等的權利;無產階級的婦人們天高地闊、只有一身;她們除要求改善生活以外,別無希望。一個是想管治他人、一個是想把自己的生活由窮苦中釋放出來,兩種階級的利害,根本不同,兩種階級的要求,全然相異。所以女權運動,和勞動運動純是兩事。假定有一無產階級的婦人,因為賣淫,被拘於法庭;只是捉她的是女警官,訊她的是女審判官,為她辯護的是女律師,這婦人問題就算解決了麼?這賣淫的女子受女官吏的拘訊,和受男官吏的拘訊,有什麼兩樣的地方麼?就是科刑的輕重有點不同,也是枝葉的問題。根本的問題,不問直接間接,還是因為有一個強制婦人不得不賣淫的社會組織在那裡存在。在這種組織的機關的一部安放一兩個婦人,怎能算是婦人的利益呢?中產階級婦人的利害,不能說是婦人全體的利害。中產階級婦人的權利伸張,不能說是婦人全體的解放。我以為婦人問題徹底解決的方法,一方面要合婦人全體的力量去打破那男子專斷的社會制度,一方面還要合世界無(產)階級婦人的力量去打破那有產階級(包有男女)專斷的社會制度。

我們中國的女界,對於這世界的婦人問題,有點興趣沒有,我可不敢武斷,但是我很盼望我們中國不要長有這「半身不遂」的社會。我很盼望不要因為世界上有我們中國,就讓這新世紀的世界文明仍然是「半身不遂」文明,

再質問《東方》雜志記者

陳獨秀

記者信仰共和政體之人也,見人有鼓吹君政時代不合共和之舊思想,若康有為、辜鴻銘等,嘗辭而辟之;慮其謬說流行於社會,使我呱呱墮地之共和,根本搖動也。前以《東方》雜志載有足使共和政體根本搖動之論文,一時情急,遂自忘固陋,竟向《東方》記者提出質問。乃蒙不棄,於第十五卷十二號雜志中,賜以指教,幸甚,感甚。無論《東方》記者對於前次之質問如何非笑,如何責難,即駁得身無完膚,一文不值,記者亦至滿意。蓋以《東方》記者既不認與辜鴻銘為同志,自認非反對臣權自由,自認非反對立憲共和,倘系由衷之言,他日不作與此沖突之言論,則記者質問當時之根本疑慮,渙然冰釋,欣慰為何如乎。惟記者愚昧,對於《東方》記者之解答,尚有不盡明了之處;倘不棄迂笨,對於下列所言,再賜以答,則不徒記者感之,諒亦讀者諸君之所願也。

(1)辜氏著書之志,即在自炫其二千五百年以來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等之固有文明,對於歐人無君臣禮教之倫理觀念,加以非難也。《東方》記者既鄭重徵引其說,且稱許之,則此心此志當然相同。前文設為疑問者,特避武斷之態度,欲《東方》記者自下判斷耳。不圖《東方》記者乃雲:「夫徵引辜氏著作為一事,與辜同志為又一事;二者之內包外延,自不相同J此何說耶?夫泛泛之徵引,自不發生同志問題。若徵引他人之著作,以印證自己之主張,則非同志而何?譬若記者倘徵引且放許尼采之「強權說」或托爾斯泰之「無據抗說」當然自認與尼采或托爾斯泰為同志;以其主張之宗旨相同也。記者未雲:辜鴻銘主張君臣禮教,《東方》記者亦主張君臣禮教,由是而知《東方》記者即辜鴻銘,且並未雲:《東方》記者乃辜鴻銘第二。但以《東方》記者珍重徵引辜氏生平所力倡之言論宗旨,且稱許之,遂推論其與辜為同志。倘謂此二者內包外延自不相同,所推論者陷於謬誤。則此等邏輯,非記者淺學所可解矣。

(2)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孔子倫理,君臣等之五倫也。君臣尊卑者,孔子政治倫理之一貫的大原則也。辜鴻銘、康有為、張勛皆信仰孔子之倫理與政治,主張君

主政體者也。此數者,本身之全體雖為異物,而關於尊重君主政體之一點,則自然互相連綴。《東方》記者倘承認吾人思想域內有觀念聯合之作用,自不禁其並為一談。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此二者,當然可並為一談。辜鴻銘所主張之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其所同情之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此二者,當然可並為一談。辜鴻銘之所言,尊孔也,尊君也。張勛之所言,亦尊孔也,尊君也。此二者,更無不可並為一談。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張勛所言所行,亦尊君也。當然可作一連帶關系。此數者,關系尊重君主政體之一點,乃其共性。苟贊同其一項者,則其餘各項,當然均在贊同之列。訴諸邏輯,「凡尊崇孔子倫理,而不贊同張勛所言所行,為其人之言不顧行者也「。《東方》記者對於前次之質問,未曾將此數項所以不能並為一談之理由,及各項中贊同者何項,不贊同者何項,一一說明。但雲:「對於《新青年》記者所設問題,以為過於籠統,不能完全作答。」《東方》記者之答詞,如此籠統,則《新青年》記者,未免大失所望。

(3)民權自由立憲共和與功利主義,在形式上雖非一物,而二者在近世文明上同付產生,其相互關系之深,應為稍有歐洲文明史之常識者所同認也。所謂民權,所謂自由,莫不以國法上人民之權利為其的解,為之保障。立憲共和,倘不建築於國民權利之上,尚有何價值可言?此所以歐洲學者或稱憲法為國民權利之證券也。不圖《東方》記者,一則曰:「歐美民權自由立憲共和之說,非功利主義所能概括;吾國人之為此,則後於功利主義J再則曰:「夫批評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非反對民權自由。批評功利主義之立憲共和,非反對立憲共和。」是明明分別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與非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為二矣。以記者之淺學寡聞,誠不知非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果為何物也。《東方》記者以應試做官之讀書及金錢運動之選舉,比諸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斯亦過於設解功利主義,擬不於倫矣。《東方》記者謂可以邏輯之理審察之,則所謂邏輯者,其《東方》記者自己發明之形式邏輯乎。否則應試做官之讀書,乃讀書者腐敗思想;金錢運動之選舉,乃選舉中違法行為;功利主義之所謂權利,主張所謂最大多數之最大幸福等,乃民權自由立憲共和中重要條件。若舉前二者以喻後者,為之例證,所謂因明與邏輯,得謂為不謬於事實之喻與例證乎?

(4)通常所謂功利主義,皆指狹義而言;《東方》記者之所非難者,亦即此物,此不待鄭重聲明者也。惟廣狹乃比較之詞,最廣與最狹,至於何度,是固不易言也。余固徹頭徹尾頌揚功利主義者,原無廣狹之見存。蓋自最狹以至最廣,其間所涵之事相雖殊,而所謂功利主義則一也。《東方》記者所排斥之功利主義,與余所頌揚者雖雲廣狹不同,即至最狹,亦不至與其相反之負面同一意義。但在與其負面相反以上,雖最

狹之功利主義,與《東方》記者所排斥者同一內包外延,余亦頌揚之。蓋以功利主義無論狹至何度,倘不能證明其顯然為反對之罪害事實,無人能排斥之也。倘排斥之,自不能不立於與其相反之地位。《東方》記者乃不謂此推論為然,且設一例證雲:「』凡反對圖利之人,即贊成謀害者;凡反對貪功之人,即贊成犯罪者。』此推論果合乎否乎?」余則以此不足為非反對功利主義,即贊成罪害主義之證明。蓋以功利主義與圖利貪功,本非一物;若以惡意言之(既以其人謀利貪功而反對之,必其為不應謀而謀,不應貪而貪之惡方面也),且與功利主義為相反之負面。審是,則圖利與謀害,貪功與犯罪,同屬惡的方面,而無正負之分。固不能謂反對其一者必贊成其一,若夫功利主義之與罪害主義,為相反之正負兩面,反對其一者為贊成其一,不容兩取或兩舍也。《東方》記者以此例證批評記者推論之不合,合前條所舉之例證觀之,得發現其有一共同之誤點。其誤點為何?即《東方》記者不明功利主義之真價值,及其在歐美文明史上之成跡,誤以貪鄙不法、苟且勢利之物視之。其千差萬錯,皆導源於此。《東方》記者,倘亦自承之乎?

(5)自根本言之,學術無所謂高深。其未普及之時.習之者少,乃比較地覺其高深耳。且今日柏格森之哲學,可謂高深矣。乃其在大學公開之演講,往各國遊行之演講,聽眾率逾千人。販夫走卒,亦得而與焉。此非高深亦可普及之一例乎?況《東方》記者以高深學術為教育文化中心之說,記者本不反對。特以其專重高深之學,而蔑視普及教育,遂不無懷疑耳。明言「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不特無益學術,反足以害之J此非謂教育普及廉價出版物日眾,為有害學術之事乎?謂為有害學術,非反對而何耶?不圖《東方》記者復遁其詞曰:「所謂廉價出版物之有害學術者,自指勃氏所言之書報及坊肆中誨盜誨淫之書而言。」夫誨盜誨淫之書,與廉價出版非同一物,與教育普及更毫無關系。今反對誨盜誨淫之書,不知以何因緣而歸罪於廉價出版?更不知以何因緣而歸罪於教育普及?《東方》記者倘承認其因噎廢食之推論為不謬,最好再歸罪於蒼頡之造字。《東方》記者強不承認明說:「教育普及,廉價出版物日眾,有害學術」,為反對教育普及之言,已覺可怪。復設一相類之例以自證曰:「民國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言論荒謬如某日報之鼓吹某事,雜志之主張某說雲雲,則此例中所指為言論荒謬者,自然指某日報某雜志而言。若以此例所言為』反對民國,反對出版物,以定期出版物為荒謬。』果當乎否乎?」余以為《東方》記者此等例證,只益自陷於謬誤而已,未見其能自辯也。此例之文倘改日:「自民國成立以來,定期出版物日眾,其中佳者固多,唯言論荒謬如某日報之鼓吹某事,某雜志之主張某說。「此不過泛論當時出版界之現象,或無語病之可言。因其所謂荒謬者,乃專指某日報某雜志而言,與民國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不生因果連帶之關系也。今《東方》記者所設之例,其本

意之反對民國反對定期出版物與否不必論第據其例詞,顯然以民國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為之因,以某日報某雜志之言論荒謬為之果,二者打成一片,未嘗分別其詞,雖欲謂之非反對民國、非反對定期出版物而不可得也。以此比證前例,亦以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為之因,以有害學術為之果,雖欲謂之非反對教育普及而不可得也。倘易其詞日:「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學術因以發展唯若勃氏所言之書報及坊肆中誨盜誨淫之書,則不特無益學術,反足以害之。」使《東方》記者如此分別言之,不使誨盜誨淫有害學術之書,與教育普及廉價出版發生因果連帶之關系,雖欲謂之反對教育普及而亦不可得也。

(6)學術之發展,固有分析與綜合二種方向,互螭遞變,以赴進化之途。此二種方向,前者多屬於科學方面,後者屬於哲學方面,皆得謂之進步,不得以孰為進步、孰為退步也。此綜合的發展,乃綜合眾學以成一家之言,與學術思想之統一,絕非一物。所謂學術思想之統一者,乃黜百家而獨尊一說。如中國漢後獨尊儒術罷黜百家,歐洲中世獨揚宗教遏抑學術,是也易詞言之,即獨尊一家言,視為文明之中心,視為文化之結晶體,視為天經地義,視為國粹,視為國是。有與之立異者,即目為異端邪說,即目為非聖無法,即目為破壞學術思想之統一,即目為混亂矛盾龐雜糾紛,即目為國是之喪失,即目為精神界之破產,即目為人心迷亂此種學術思想之統一。其為惡異好同之專制,其為學術思想自由發展之障礙,乃現代稍有常識者之公言,非餘一人獨得之見解也。《東方》記者之所謂分化,當指異說爭鳴之學風,而非謂分析的發展。所謂統整,當指學術思想之統一,而非謂綜合的發展。使此觀察為不誤,則征諸歷史,訴之常識,但見分析與綜合,在學術發展上有相互促進之功,而不見分化與統整,在進化規范上有調劑相成之事。倘強曰有之,而不能告人以例證,則亦無征不信而已。反之統整(即學術思想之統一)之為害於進化也,可於中土漢後獨尊儒術,歐洲中世獨揚宗教征之。乃《東方》記者反稱有分化而無統整,不能謂之進步,且徵引「中國晚周時代,及歐洲文藝復興以後之文明,分化雖盛而失其統整,遂現混亂矛盾之象」以為例證。夫晚周為吾國文明史上最盛時代,與歐洲近代文明之超越前世,當非餘一人之私言。不圖《東方》記者因其學術思想不統一也,竟以「混亂矛盾」四字抹殺之,且明言以晚周與漢魏唐宋比較其文明,不能謂其彼善於此,誠石破天驚,出人意表矣。即以漢魏唐宋而論,一切宗教思想、文學美術,莫不帶佛道二家之彩色,否則純粹儒家統一,更無特殊之文化可言蓋文化之為物.每以立異復雜分化而興隆,以尚同單純統整而衰退。征之中外歷史,莫不同然,《東方》記者之所見,奈何正與歷史之事實相反耶?《東方》記者又雲:「至於文明之統整,思想之統一,絕非如歐洲黑暗時代之禁遏學術,阻礙文化之謂,亦非附和雷同之謂」按歐洲中世所以稱為黑喑者

無它,以其禁遏學術阻礙文化故。其所以禁遏學術阻礙文化者亦無它,乃以求文明之統整思想之統一故。夫統一與黑暗,皆比較之詞。黑暗之處,乃以統一之度為正比例。一雲統一,即與黑暗為鄰,歐洲中世特其最甚者耳。《東方》記者倘不以歐洲黑暗時代之禁遏學術,阻礙文化為然,亦當深思其故也。《東方》記者以「孔子之集大成,孟子之拒邪說,皆致力於統整者」為高,復以「後世大儒亦大都紹述前聞未聞獨創異說」為貴,此非附和雷同而何?此非以人間思想界為留聲機器而何?《東方》記者意謂:「吾人在西洋學說尚未輸入之時,本有聖經賢傳名教綱常之統一的國是,今以西洋學說之輸入,乃陷於混亂矛盾,乃至國是喪失,乃至精神界破產。遂至希此「強有力主義,果能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暫定一時之局。」此非禁遏學術阻礙文化而何?《東方》記者一面言「吾人不宜僅以保守為能事。」「西洋學說之輸入,夙為吾人所歡迎。」「盡力輸入西洋學說」,一面乃謂「西洋在中古以前,宗教上之戰爭與虐殺,史不絕書,其紛雜而不能統一,自古已然。文藝復興以後,思想益復自由,持獨到之見以風靡一世者,如盧梭、達爾文等,代有其人。而集眾說之長,立群倫之鵲者,則絕少概見。"(記者按:西洋學者,若康德、孔特、盧梭、達爾文、斯賓塞之流,莫不集眾說以成一家言,為世宗仰。只以其族尊疑尚異,貴自由獨到。不欲獨定一尊,以阻礙學術思想之自由發展,故其新陳代起,日益美備。《東方》記者乃以其不獨定一尊謂為立群倫之鵠者絕少概見。其病在不細察文化之實質如何,妄以思想統一與否定優劣,不知適得其反也。)又謂:「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決不能希望於自外輸入之西洋文明,而當希望於亡國固有之文明,此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蓋產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於混亂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於救濟。吾人乃希望借西洋文明以救濟吾人,斯真問道於盲矣。西洋人之思想,為希臘思想與希伯來(猶太)思想之雜合而成。希臘思想,本不統一,斯篤克派與伊壁鳩魯派,互相反對,其後為希伯來思想所壓倒。文藝復興以後,希伯來思想又被希臘思想破壞。而此等哲學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學思想所破壞。今日種種雜多之主義主張,皆為破壞以後之斷片,不能得其貫串聯合之法,乃各各持其斷片,欲藉以貫徹全體,因而生出無數之障礙。故西洋人於物質上雖獲成功,得致富強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煩悶殊甚。」(按:《東方》記者所非難之西洋文明,皆在中古以前及文藝復興以後,殆以其思想不統一之故乎。獨思想統一之中古時代,則未及之。不知《東方》記者之所謂宗教上之戰爭與虐殺,正以正教統一,力排自由思想之異端,造成中古黑暗時代耳,此非中古以前文藝復興以後之所有也。)似此一迎一拒,即油滑官僚應付請托者之言,亦未必有此巧妙也。若此等「戰爭與虐殺」之文明,「自陷於混亂矛盾」之文明,「破壞以後之斷片」之文明,「精神上煩悶」之文明,《東方》記者明知其不足為「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乃偏欲盡力輸入而歡迎之。是直引虎

自殺耳,豈止「問道於盲」已耶?《東方》記者其狂易耶?不然,明知「此等主義主張之輸入,直與猩紅熱、梅毒等之輸入無異」,何苦又主張盡力輸入而歡迎之,不更使吾思想界混亂矛盾不能統一,使吾精神界破產,使吾國是喪失耶?是則愚不能明也。

若雲「西洋之種種主義主張,驟聞之,似有與吾固有文明絕相鑿衲者,然會而通之,則其主義主張,往往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擴大而精詳之者"耶,若假定此等「丙種自大派」(見本志五卷第五號五一六頁第十三行)之附會穿鑿為不謬,則《東方》記者所詛咒西洋文明之惡名詞,皆可加諸吾固有文明之上矣。既認定其為吾固有文明之一部,且擴大而精詳之,又何獨以其在西洋而詛咒之耶?若雲「盡力輸入西洋學說,使其融合於吾固有文明之中」耶,將輸入其同者而融合之乎?使其所謂同者為非同,則附會穿鑿耳;使其所謂同者為真同,則盡力輸入為駢枝,為多事。將輸入其異者而融合之乎?則異者終不能合,適足以使吾人思想界增其混亂矛盾之度,非所以挽回國是之喪失,精神界之破產,而為吾人迷途中救濟之道也。無已,唯有仍遵《東方》記者「不希望於自外輸入西洋文明」之本懷,且用「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之方法,使吾國數千年統整之文明不致搖動,則《東方》記者之主張,方為盛水不漏也。

《東方》記者又謂:「民視民聽,民貴君輕,伊古以來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義為基礎。政體雖改而政治原理不變,故以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為基礎之固有文明,與現時之國體,融合而會通之,乃為統整文明之所有事J嗚呼!是何言耶!夫西洋之民主主義(Democracy)乃以人民為主體,林肯所謂「由民(bypeople)而非為民(for people)"者,是也。所謂民見民聽,民貴君輕,所謂民為邦本,皆以君主之社稷——即君主祖遺之家產——為本位。此等仁民愛民為民之民本主義(民本主義,乃日本人用以影射民主主義者也。其或徑用西文Democracy,而未敢公言民主者,迴避其政府之干涉耳),皆自根本上取消國民之人格,而與以人民為主體由民(主)主義之民主政治,絕非一物。倘由《東方》記者之說,政體雖改而政治原理不變,則仍以古時之民本主義為現代之民主主義,是所謂蒙馬以虎皮耳,換湯不換葯耳。毋怪乎今日之中國,名為共和而實不至也。即以今日名共和而實不至之國體而論,亦與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絕無融合會通之餘地。蓋國體既改共和,無君矣,何謂君道?無臣矣,何謂臣節?無君臣矣,何謂君為臣綱?如何融合,如何會通,敢請《東方》記者進而教之,毋再以籠統含混之言以自遁也。若帝制派嚴復「大總統即君」之謬說,乃為袁氏謀叛之先聲。今無欲自稱帝之人,東方記者諒不致襲用嚴說,重為天下笑歟。

就歷史上評論中國之文明,固屬世界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儒家又屬中國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所謂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不過儒家之主要部分而亦非其全體。此種過去之事實,無論何人,均難加以否定也。至若《東方》記者所謂:《新

青年》「於共和政體之下,不許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諸大端。」又雲:「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諸大端,乃已往之事實,非《新青年》記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實既不能取消,則不能禁人之記憶之、稱述之。」斯可謂支吾之遁詞也矣。吾人不滿於古之文明者,仍以其不足支配今之社會耳;不能謂其在古代無相當之價值,更不能謂古代本無其事,並事實而否認之也。不但共和政體之下,即將來竟至無政府時代,亦不能取消過去歷史中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及其他種種黑暗之事實。若《東方》記者之所雲,匪獨前次質問中無此言,即全部《新青年》亦未嘗有此謬說。前次質問中所謂:共和政體之下,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當作何解者?乃以《東方》記者力言非統整己國固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之文明,不足以救濟精神界之破產,不足以救濟國是之喪失,不足以救濟國家之滅亡。然若實行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恢復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以圖思想之統整,以救國家之滅亡,則無君臣之現行制度,不知將以何法處之?疑不能明,是以為問。非謂吾固有文明中無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而欲取消歷史上已行之事實,禁人記憶之、稱述之也。《東方》記者所謂焚書坑儒,所謂前清專制官吏,動輒以大逆不道謀為不軌之罪名,壓迫言論,此正君道臣節、名教綱常時代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者之所為。而混亂矛盾之共和時代,或不至此。公等倘欲享言論自由,主權利而惡壓迫,慎毋反對混亂矛盾之西洋文明,慎毋夢想思想統整,而欲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自縛束也。

(7)《東方》記者所謂「原文明言強有力主義之不能壓倒一切,反足釀亂。"今細檢原文,未見有此。有之則所謂「特恐其輾轉於極短縮之周期中,愈陷吾人於機臬彷徨之境耳。」於表示歡迎之下,緊接此詞。蓋唯恐其壽命不長,未能壓倒一切為憾;固非根本反對強力主義,謂為足以釀亂也。其他極力贊揚之詞則日:

強有力主義者即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之謂。當是非淆亂之時,快刀斬亂麻,亦不失為痛快之舉……古之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百家競起,異說爭鳴。戰國時代之情狀,殆與今無異;焚書坑儒之暴舉,雖非今日所能重演;而如此極端之強有力主義,實令後世之人,有望塵勿及之嘆。今日之歐洲,又與我之戰國相似,乃有德意志主義出現……無所謂正,無所謂義,唯以強力貫徹者,斯為正義……秦始皇主義,德意志主義,與我國現時政治界中一部分之強有力(當指段內閣而言)主義,實先後同揆……秦始皇主義,在我國已經實驗,雖獲成功,不旋踵而歿……然中國統一之局,漢室四百年之治,亦未始非始皇開之。德意志主義,正在試驗時代,成敗尚不能預料°吾人就歷史上推測強力主義之效果,則當文治疲敝是非淆亂之時,強力主義出。而糾紛自解故我國之強有力主義,

果能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暫定一時之局,則吾人亦未始不歡迎之。

《東方》記者眼中之戰國時代及歐洲現代之文明,皆百家競起,異說爭鳴,是非淆亂之文明也。頗希望強有力者,出其快刀斷麻之手段,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定於一。此言也,《東方》記者固筆之於書,諒非《新青年》記者推想之誤。其是非可否,請讀者加以論斷,余則不欲多言矣。若余之所感者,乃《東方》記者所崇拜,所夢想,所稱為「痛快之舉」'「望塵勿及」、「糾紛自解」、「吾人未始不歡迎之」之三種強力主義:其一秦始皇主義,固可以開漢室四百年統一之江山,頌其功德。其他二種強力主義,均已成敗昭然,效果共睹。坐令是非淆亂之今日,無有能快刀斷麻,壓倒一切,以定時局,以解糾紛者。吾知《東方》記者對於德帝威廉及段內閣,當揮無限同情之熱淚也歟。

工藝雜志序文中所雲:「雖周、孔復生亦將無所措手固屬述其當年之感想,而後文對於自給自足之工藝,則仍謂亟宜提倡,未見取消前說;謂為反面文字,亦未得當。

(8)所謂夢吃者,乃指《中西文明之評判》之著者日人而言。蓋自歐戰以來,科學、社會、政治,無一不有突飛之進步,乃謂為歐洲文明之權威,大生疑念。此非夢吃而何?正以此事乃稍有常識者之所周知,而況《東方》記者之博學方聞,寧不識此?故未詳加事理上之詰責耳。何謂反唇相譏耶?

(9)辜氏《春秋大義》主旨在尊王,並以非難歐洲人之倫理觀念也。台里烏司氏亦謂歐洲文化,不合於倫理之用,而稱許辜氏所主張之二千五百年以來之倫理為正當,是非崇拜君權而何耶?《東方》記者譯錄其說而稱許之,故敢以辜氏倫理上之主張為正當與否為問。此何謂羅織?

(10)辜氏謂中國人不潔之癖,為中國人重精神而不注意於物質之一佐證。夫注意物質則潔,注重精神則不潔,獨重精神者可與不潔為緣,重物質者則否。是以中國人以重精神故,致有不潔之癖,致有種種臭惡之生活,豈非精神之為物,使我中國人不潔至此哉?余是以有精神為何等不潔之物之嘆也。

此外,若前次質問中之(5)、(6)、(7)、(13)、(14)、(15)等條,及(9)條中之第四項與第七項之前半段,並乞明白賜教。倘仍以「不暇一一作答」六字了之,不如一字不答也。

此中最要之點,務求賜答者,即:

一、自西洋混亂矛盾文明輸入,破壞吾國固有文明中之君道臣節、名教綱常,遂

至國是喪失,精神界破產,國家將致滅亡。

二、今日吾人迷途中之救濟,非保守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之固有文明不可。

三、欲保守此固有文明,非廢無君臣之共和制不可。倘廢君臣大倫,便不能保守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便不能救濟國是喪失,精神界破產,國家滅亡。

此推論倘有誤乎、否耶?

論「黑幕」

仲密

(錄《每周論評》第四號)

這兩年來,中國忽然盛行一種書,名叫什麼「黑幕」。這類東西的內容,大家多已知道,不必再加說明。但教人奇怪的,是中國何以忽生出這一種著作。

記得從前流行的,有講「左文襄」、「彭剛直」的筆記小說,同說「某生」、「某女」的艷情小說;據我想,這兩種便是黑幕的根苗。原來中國人到了現在,還不明白什麼是小說,只曉得天下有一種「閑書」,看的人可以拿它消閑,做的人可以發揮自己意見,講大話、報私怨,嘆今不如古,胡說一番。思想本來簡單,只曉得飲食、男女、富貴、鬼神這幾件事,頭腦又不清晰,誇張而且散亂。所以做成的書,若不是長張大頁地說大話,自命不凡地說什麼才子佳人,造成萬言肉麻書;便枝枝節節記些不相乾的小事,說是講「國朝」或先朝這掌故。這兩種人原只是一而二、二而一,合起來,便成了一部艷情掌故的黑幕閑書。

這種風氣,並非近時才起,卻是「古已有之」。中國向來所謂閑書小說,本有章回體的《紅樓夢》、《兒女英雄傳》,與筆記體的《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這兩類。在當時原是不足為奇,到了《茶花女》出現,卻仍舊沒有變動。歐洲文學的小說與中國閑書的小說,根本全不相同;譯了進來,原希望可以糾正若干舊來的謬想,豈知反被舊思想同化了去。所以譯了《迦茵小傳》,當泰西《非煙傳》、《紅樓夢》看,譯了《鬼山狼俠傳》,當泰西《虯髯客傳》、《七俠五義》看。又將查白士書店編給小孩作文練習用的短篇故事譯成了《詩人解頤》語,當做泰西《聊齋》看。這類情形雖然可笑,卻還該頌揚他大度;因為滿肚子聖經賢傳的人,居然肯拿點外國東西來附會,在中國還算稀罕。

到了袁洪憲時代,上下都講復古,外國的東西,便又不值錢了。大家捲起袖子,來做國粹的小說,於是《玉梨魂》派的艷情小說、《技擊余聞》派的筆記小說,大大地流行,講清朝真正掌故的書,又自成一類,不知出了多少。再一轉變,將這兩三種

的分子,合成一起,於是乎出現了一種上文所說的艷情的掌故。換一句話,便是筆記體的淫書。

同是一樣淫書,本來分不出什麼好歹。但這種實錄的東西(這單說所指的實有其人;描寫的事,自然也是虛構),比虛構的更為惡劣。因為中國人好談人家閨鬧的這個壞睥氣,十足發露了。虛構的只講得閨畫的事。實錄的所講卻是人家的閨闔的事了。不但單喜講下流話,並且喜談人家的壞話,這正是一種墮落的國民性。

有人說:「他們的這種書,是意存勸誡,未可厚非。」但我要問:中國有哪一部淫書,不說是意存勸誡的?寫造因的時候,講一大堆壞話,記受報的時候,又講一大堆壞話。這一往一來,便成立了他的所以為淫書的骨子。正如中國賣春葯的廣告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的丹葯是廣嗣靈丹,可以免人不孝的話一樣巧妙。手段雖然極工,卻不能不說是墮落的一個徵候。

但我們對於這一班做「黑幕」類的人,卻也難於十分責備;因為這也不是他們創始,正是「古已有之」,他們無非又復了古罷了。艷情的掌故,起源本來很早,文人著作里,大約總有幾句;但只是略抒抱負,未能十分發揚光大。古來既有這一種子,所以現在的張三李四便都利用了他們世傳的才能,做出著作。譬如先天梅毒性的人,一到成年,免不了發病,掉落鼻子,未必定是他們自己的罪。在我們看見,對於他們的運命,應該生一種哀憐的心;但對於我們公共的社會的運命,卻不免生一種恐怖憂慮的心了。

我們絕不說黑幕不應披露,且主張說黑幕極應披露,但絕不是如此披露。我們揭起黑幕,並非專心要看這幕後有人在那裡做什麼事,也不是專心要看做那樣事的是什麼人。我們要將黑幕里的人,和他所做的事,連着背景,並作一起觀。這人是中國民族,事是他們所做的奸盜詐偽,背景便是中國的社會。我們要看這中國民族在中國現在社會里,何以做出這類不長進的事來。這所做的事,只是結果,不必詳說。我們最要注意的點,是人與社會交互的關系。換一句話,便是人的遺傳與外緣的關系。中國人的根性怎樣,他們怎樣造成社會,又怎樣的被社會造成。總而言之,這中國人與社會能否長進、能否改好、能否存在。但這個黑幕研究,可是極難:第一,做這樣事,須得有極高深的人生觀的文人才配,絕非專做「閑書」的人所能。第二,研究的范圍大了,不但奸盜詐偽應該歸入,便是中國極常見的誇大狂、色情狂、背德狂的文人學士應該一律收入。研究這事,必用一副醫學者看病的方法,這更不是患先天性的精神梅毒的人所能了,這事所以極難。

附錄

對於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勸告勿再編黑幕小說之意見

楊亦曾

我前幾天在某雜志上看見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有一篇煌煌大文,通告全國小說家勿再編黑幕一類小說。我對於黑幕小說,亦曾涉獵過幾種。我的意思,覺得此種小說,還是好的。並且念過了,覺得知識也長進不少。我記得宋春舫先生說:「黑幕小說,是小說界的精彩「。我心裡暗暗地表同情。不想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竟做了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唾罵黑幕小說種種的不是。我心中不覺大為詫異,我想開誠布公,替黑幕小說做一個辯護士。並且小說在新文學上極為重要,我們盡可平心靜氣討論討論,到底黑幕小說應當改良不改良「我現在先提出幾個問題來。

第一,第二,第三,第四,

黑幕小說,黑幕小說,黑幕小說,黑幕小說,

是否與近世文學之潮流相合?是否與近世社會思想之潮流相合?是否與人生問題相違背?是否與道德相沖突?

我對於第一條,可從歐洲各國文學史中,下一個斷定。十九世紀的世界文學,是由傳奇派(Romantieism)漸漸地趨向寫實派(Realism)。什麼叫做傳奇派?用我們主觀的觀念,描寫離奇變幻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我國的舊小說多半屬這一類,如《三國》、《水滸》、《西遊》、《聊齋》、《石頭記》等皆是。什麼叫做寫實派?用我們客觀的觀念,描寫人生的及社會上的實事就是。我國這種小說,尚在萌芽時代。舊小說如《水滸》寫梁中書及各獄吏的貪污暴虐,尚有一二分備寫實派;如《儒林外史》,用滑稽的筆法寫老學究先生的怪狀,也有幾分像英國笛肯斯的務實小說;如《紅樓夢》,寫家庭的罪惡,半吞半吐,若隱若現,也可說是寫實小說。到了《官場現形記》同《留東外史》出來,寫實派遂進一步了。至黑幕小說出現,遂露出寫實小說的「廬山真面目」呢。我們盡可說小說已經進步哩。豈知道有些人還劈頭劈腦地罵,說什麼「斯文掃地」「誨盜誨淫」。哈哈!我們也是少見多怪咧。若看歐洲的文學,同這般一樣的還不知道多少,讓我來比較比較:

英國的傳奇小說,可找Scott做一個代表。但近代小說家,除了Stevenson的《金銀島》,尚留着幾分傳奇的臭味,其餘的小說大家,如Dickens及Thackeray一流人物,皆是寫實。Dickens的小說,專描寫下流社會的苦況,並且用着滑稽的口吻,唾罵社會上

種種的惡劣。如他所做的Daird Copperfeld及Oliver J wist雖帶着幾分傳奇氣味.然實寫的精神還是很好。至若Jhac",則描寫中流以上社會的惡點,用半諷半刺的語氣,提醒社會反省。他的Vanity Fair是寫實小說中的上乘。以外英國小說家,如Kliot同Hardy,皆是寫實派的好手。他們的小說,皆是惡劣社會的照妖鏡。故英國近代小說家,多半屬於寫實派。然英國的寫實小說,還比不上法國咧。法國小說大家,如Balzae, Zola、Manpossant等人,皆用純粹的自然主義,宣布社會種種的罪惡。而Zola 的Rongon-macquart叢書中寫巴黎人民縱酒淫逸的現象,又如Man Passant的小說,有些說及人類的獸性。故法國小說攻擊社會,比英國更為厲害。至若德、俄兩國的文學,也是同歸一途,可不消說°我們可以說一句總話,歐洲文學是日月趨向寫實,是批評社會,闡明真理,我國的黑幕小說,現在也本不少,皆用消極方法,描寫社會的惡劣事情,也是歐洲寫實小說一種新潮流,比以前的舊小說本高出一層。但是怎麼這種小說更好?則牽及社會問題。我現在把我開宗明義的第二條來討論。

我前述第二條.豈不是說「黑幕小說是否與近世社會思想的潮流相合」嗎?現在社會,如共產均富等問題,及資本家與勞動家時起沖突,同盟罷工層出疊現;我們可以知道這種社會,是亂七八糟的。為什麼社會這樣的不好?因為貧富不均,貧的太貧,富的太富,遂弄出種種罪惡來。我們讀黑幕小說,看這些貪官污吏,要錢不要命,拐騙強盜,無所不有。我們也不要討厭他們,因為他們多半是社會的罪惡產出來的。所以西人說:「金錢是萬惡的根源二」管子說:「先弄得衣食,然後管得禮義J我們要想人人都做好人,先要改良社會。故近來社會主義,提倡的人很多。即文學界,也受他們的影響。所以這些文學書,把社會的罪惡,一五一十寫出來,使人民不知不覺,生一番反省。有人說:「十八世紀是盧梭的世界,十九世紀是達爾文的世界,二十世紀是托爾斯泰的世界。」托爾斯泰是一個提倡社會主義及人道主義的文學家,他所做的小說,罵社會的很多,說富人仗着他人的力,游手好閑,貧人天天勞苦,不能自養;及至犯了罪惡,社會遂要刑罰他們,這是極不公平的事。故托爾斯泰改革社會的力很不小。我國社會,比西洋社會更腐敗:乞丐貧兒、土匪強盜,到處皆是。政府不管,社會不論,這是我國社會極不平的一件事情。我們文人,有聞必錄,乃是天職,只好把社會罪惡,做一部寫真錄,叫做黑幕小說,供社會人大家看。不知他們也生惻隱之心嗎?不想有些人不諒我們的苦衷,還說我們胡鬧,豈不是奇怪嗎?

我又把黑幕小說,與人生問題來討論。凡在世上的人,皆有一個生存權。什麼叫做生存權?即人人在世上,應有生存不死的權利。我們在社會上,如果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我們當然自食其力,不依賴人家過活。如果水旱兵災齊來,社會全然不想法子救恤我們,要我們坐以待斃,也是不行的。我們遂打劫拐騙,做一點不法的行為,

社會上也不能說是我們的罪過。有人說:「倫敦的麵包鋪,每早晨必預備許多麵包,供給這些沒有錢的貧民;又上海英租界業包飯的人,若剩有殘余的食物,經過馬路,被貧民搶食,習慣上也不加禁止。」可見人生權在社會上極是重要。黑幕小說,一方面寫人寫物,直言不諱,乃是社會的照妖鏡;一方面信手揮來,有聞必錄,又是人生權的保險公司。又黑幕小說與人生問題,更有一點關系。有一位西洋實驗哲學家,分人類知識的進步為三期:第一期是迷信時代,第二期是懸想時代,第三期是實驗時代。這種公式與小說的進化,正相符合。小說的第一期是神話,第二期是傳奇,第三期是寫實。這樣說起來,黑幕小說,還是人生進化必經過的階級呢。

黑幕小說是否違背道德,我們也要討論。道德的正確,我們可公認是不欺詐、不嫖、不賭、不貪。但是促進道德的方法,據我看來,有兩方面:一方面用積極的方法,即把古時的格言嘉謨來感化人家,如《顏氏家訓》、宋儒《語錄》皆屬此類;另一方面,是用消極的方法,即大聲疾呼,激動人家改過遷善,如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長恨歌》,皆帶着這種方法的意思。又如西洋劇家易卜生、蕭伯納的戲劇,小說家Bret Harte及Qanex的著作,皆用這個法子。平心說來,兩方面都不可少。譬如《詩三百篇》有貞的,有淫的;孔丘的《春秋》有褒的,有貶的。有些老學究說:「怎麼孔子不把鄭衛的淫詩刪去?」他們不知道孔子的意思,也是積極、消極都用的。社會上有好有丑,我們定要把好醜都寫出來,然後覺得黑白分明。若單說好不說丑,乃是替人家做墓誌銘,做功業碑。古人說:「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葯苦口利於病」,這句話也是說人不要專說好話呢。蘇格拉底斯說:「我們要想進德,先要知識充足,要曉得善與惡的內容,善有種種的好處,惡有種種的壞處。」故我說黑幕小說的好處,乃在長進我們的知識,指導我們的迷途,然後我們知道進德遷善。這樣看來,黑幕小說,對於道德也是有利無害咧。

以上四條,都說得清楚了。我既替黑幕小說做種種的辯護,好像我的理由也很充足。但是教育部通俗研究會攻擊黑幕小說,也有他的理由,我們也不可抹殺。他的理由是不是,讓大家看看:

他說:「黑幕小說暴揚社會之劣點,誘導國民之惡性,流弊所至,殊難測想。」這條理由,我前說的第二條「黑幕小說是否與社會的潮流相合」,可以做一個對病下葯的方單。社會的罪惡,正要暴揚出來,才好改正。若隱諱不說,則做罪惡的魔鬼,反洋洋得意,以為得了一個安樂窩了。若這樣,我們小百姓,只好做他們的魚肉。好像一個人,有了病不肯說,不肯醫治,豈不是自尋死路嗎?胡適之先生說:「中國社會,分明是男盜女娼,偏要假裝說好J這是中國人的普通毛病咧。又中國人還喜說幾句老生常談:「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這是無關痛癢的話。莊子把仁義比做一個鎖鑰.

他說:「將為臟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滕,固扃鑰,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大盜至,則負匱揭篋探囊而趨故我們天天說仁義,大盜看見了還要笑我們。我們最好鳴鼓而攻,同他們奮斗一場,宣布他們的罪惡,或者他們也退避三舍,不敢再來欺侮我們。黑幕小說的好處,正在暴揭社會劣點。若說他誘導國民的惡性,則更糊塗了。黑幕小說,可比做一個警火鍾,把鍾一敲,這些人都知道警戒。若沒有鍾,火來了還不知道呢。我們讀過黑幕小說,就不敢恣心妄想,弔膀子,打野雞,因為這樣事很危險。故黑幕小說,是普渡眾生,指導迷途的利器。若說它誘導國民的惡性,豈不冤枉嗎?

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又說:「近世黑幕一類之小說……無非造作曖昧之事實,揭禁欺詐之行為,名為托諷,實違本旨;況復辭多附會,有乖寫實之義,語涉猥褻,不免誨淫之譏。」這條理由,也不充足。我看黑幕小說中所載「拆白黨」、「黑迷黨」、「野雞」的種種欺騙行為,並不是捏造。又如說袁世凱種種陰謀,及諸妃勸進的事,報紙上也載過多次,難道盡是假的?並且小說不與歷史相同,不一定要證據確鑿。外國的寫實小說,杜撰的也不少。只要書的用意不錯,稍有一點附會,有什麼要緊?若說黑幕小說揭集欺詐的行為,正是它的天職;欺詐行為還不揭窠,難道還要隱瞞嗎?若說它語涉猥褻?我看黑幕小說,滿口總說「萬惡淫為首」並不猥褻,又不似《金瓶梅》專描寫人類的獸淫。我們可說黑幕小說是戒淫的書,不是誨淫的書。若說做書提不得淫,則孔丘何不把《詩三百篇》的淫詩通通刪去?並且法國的小說,如Manpassant 的書,寫獸性的還多。若說黑幕小說語涉猥褻,我是絕對不承認的。

通俗教育研究會又說:「此類之書,流布社會,將使保薄者視欺詐為常事,謹願者畏人類為惡魔,且使覘國之人謂吾國人民之卑劣,一至於此,益將鄙夷輕蔑,以為文明種族不足比倫。」我看此條,真正好笑。我們中國人總好自尊自大,不肯把丑處給人家看。但丑處還是不能隱瞞的。土匪橫行,民不安枕,外國人哪裡不知道?且作罪作惡,也是人類的通性。外國的騙術,比中國還高;外國的淫惡,比中國還厲害。但外國的丑處,皆可公布。我們讀Doyle的偵探小說,Oscar wilde is Lady windemiere's Fan 及Benard Shaw's mrs, warren 's Profession我們才曉得他們的社會也壞極了。天下的老鴉一樣黑,我們總不要怕見笑他們。至若說「保薄者視欺騙為常事,謹願者畏人類為惡魔",我見得正相反。自黑幕小說出來,欺騙的人定要畏怯,謹願的人知道自保,並且社會也要想法子改良。這一層我前已說了許多,可不再說:

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反對黑幕小說的理由,我已經解釋清楚。老實說來,黑幕小說是文學進化上產出來的,是改良社會必須的,並且沒有不合道德的地方。但中國人總說隱惡揚善,看見了這大書特書的照妖鏡小說,遂目瞪口呆,驚駭起來。這樁事

歐洲幾十年前也有的。易卜生做群鬼一劇,國人大起非難,於是他再做《國民之敵》一劇,表示多數人的錯誤。蕭伯納做Mrs Warren's 所一劇,初次登台演唱的時候,那些優伶都被監禁,說他的劇太不道德了。又法國Manpassant的小說,初出版的(時)候,說長說短的人不知道多少。到現在,這三個人,都是文學界的泰斗。可見凡事都是少見多怪。黑幕小說,這時候人人都要唾罵,過了二十年,個個都要恭維。但這些書還是寫實小說的雛形,因為缺乏滑稽的筆法,活潑的精神,遂不能娓娓動人。我們只可說精益求精,不能說它不值一文錢。要根本上摧翻它,這是太糊塗了。

再論「黑幕」

仲密

《新青年》記者,因我曾在《每周評論》上發表過一篇《論黑幕》,便拿楊亦曾君《對於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勸告勿再編黑幕小說之意見》一文給我看,問我意見如何。我對於黑幕的意見,大抵已在那篇論中發表,現在別無可說;但看楊君這篇議論,可以斟酌的處所,實在很多,所以再來說明幾句,以免讀者誤會。

我的意見,總括起來是這幾句話:「黑幕不是小說,在新文學上並無位置,無可改良,也不必改良。」所以對於楊君提出的四條重大問題,只有一個「否」字的答案。理由如下。

第一,黑幕與寫實小說。楊君「從歐洲各國文學史中下一個斷定」,說黑幕是與近世文學之潮流相合。文學的界說,中國從來無人提起,近來《新潮》第二期中才有《什麼是文學》一篇論文,可以參考,此處不再說明。至於小說本是文學里的一個支流,自然也應有文學的特質,簡約的說一句,便是技巧與思想兩件事。寫實小說卻更進一層,受過了「科學的洗禮」,用解剖學、心理學的手法,寫唯物論、進化論的思想。楊君所舉法國左喇、莫泊三幾個人,正是這一派的大人物。可惜從這一方面留心比較,竟證不出黑幕與寫實小說相合的地方。滿紙都是「桃花其面,楊柳其腰」這等形容詞;「為一般戀愛自由之痴男怨女,實行戀愛主義之處所」這類敘述;「早不為謀,臨時嗟嘆,已無及矣。愚哉」這類批判。試問所謂「客觀的觀念」究竟在哪裡呢?左喇、莫泊三的哪一部小說里,有這樣的「客觀的」描寫呢?其次,自然派作家雖然主張無解決無感動的態度,但他自己總有一種人生觀,隱隱約約在書中露出。試問那班黑幕家的人生觀如何?「最毒婦人心」、「戀愛自由之無恥」這是他們的人生觀麼?倘若黑幕是寫實派的第一流著作,我不解莫泊三作得出《人生》,何以不能更進一步,做一部黑幕。中國「文人」做得出黑幕這樣好書,何以又不略退一步,作一部《人生》呢?倘說只要寫出社會的黑暗實事,無論技巧思想如何,都是新文學好小說,那是中國小說,好的更多,譬如《大清律例》上的例案與《刑案匯覽》都是事實,而且全是

親口招供,豈非天下第一寫實小說麼?別國還是古典派、傳奇派時代,中國已有囚徒的寫實小說,真可渭開化最早了。許多人投稿集成的小說,外國也是未曾有過。法國喬治珊特與珊陀,龔枯爾兄弟等兩人合作的小說,雖然也有,卻沒有幾十個人合作的。中國的寫實派作家,居然多到如此麼?

第二,黑幕與社會主義。楊君說,黑幕的好,因為牽及社會問題,引了共產,均富,罷工多種問題作證。但我卻看不出黑幕在什麼地方說着這樣問題。托爾斯泰固然做了許多主義上的小說戲曲,但不知哪一部類似黑幕?他作《安娜加來尼》,那並非寫「婦女之黑幕,」罵「朝秦暮楚之賤貨」。作《黑暗的力》,也不是寫「下流社會之大本營」罵「殊可誅也」,卻別有一種深摯的社會的意義。黑幕只是說社會上的瑣事,何嘗提出什麼問題?例如說「娼妓之黑幕」只說娼妓騙錢,與《青樓夢》等同一意思,何嘗對於娼妓問題——世間如何而有娼妓,以及如何解決等——說一句話呢?至於勞動者與資本家的沖突,同盟罷工這種事情,在未有工業的中國,何從層出疊現,黑幕又何從寫起?所以要將社會主義與黑幕拉在一處,實在擬不於倫。世上許多名詞,一人中國,往往意義還未分明,便渾身染的漆黑。從前梁任公說,社會主義是志在「奪富人之田而有之」,黑幕家冀北慵夫嘆息「世道日衰,綱紀日壞」,匯記逆子忤親之事.「聊示儆戒」自稱「系社會主義」。寫一點社會現象,自以為即社會問題社會主義,雖然將黑幕「渡」到社會主義,但不免過於奇怪了。如托爾斯泰式的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著作,非但黑幕夠不上這名稱,就我所知的中國新舊小說裡面,也遍尋不得,因為中國文人,明白這社會主義是怎麼一回事的,還極寥寥呢。至於文人天職「有聞必錄」,寫出社會罪惡,教人看了,生起「惻隱之心」,這幾句話,也不甚確。難道社會主義是純從惻隱之心發生的麼?只是旁觀的人看得他們可憐,發心要救濟,不是因為切膚之痛,為救濟自己和人類起見而發動的麼?有聞必錄,是從前報館主筆的「口頭禪」,近時聽新聞學研究會的講演,才知道殊不盡然。倘這所聞的事與社會無甚關切,也不必錄。所以略有價值的報,關於個人的私事私德,多不揭載。黑幕家有聞必錄的天職,實在不知道他從何處得來!「信手揮來,有聞必錄」雖然合於他的「社會主義」,但與那「客觀的觀念」和「實驗時代」的精神,又如何相容呢?真教人難解了。

第三,黑幕與人生問題。關於這問題,最近有《新潮》第一期里的《人生問題發端》和《新青年》五卷六號《人的文學》可以參考,現在也不再說。楊君的主張,卻很別致,與我們不同。我們的意見,是先要考究人是什麼東西,與人類關系如何,對於自己及人類應該如何。有了這個解決,才好起手做人。楊君卻將人生問題,止限定了「生存權」這一條。這求生意志,原是生物共有的事。不僅人類為然,人類也未必便以此為全人的目的。至於這權利,原要自己保障,不能靠社會救恤。若因社會不救

恤便可打劫拐騙,恐怕既非社會主義的精義,也非人生問題的正解。原文說「作罪惡的魔鬼」,又說「作一點不法的行為,社會上也不能說是我們的罪過」,不知究竟是怎樣一個意思?我想近代歐洲文學雖然保障人權,宣傳革命精神,卻不曾說,Silesia的織工們受了廠主的虐待,可以去打劫木匠的家財,拐騙裁縫的妻女。因為外國人頭腦較為清楚,無論思想如何激烈,總有條理,絕不會誤認人生問題的極致是在大碗酒大塊肉,說作罪惡的魔鬼沒有罪過的。以上是關於「食」的問題,還有關於「色」的一面,楊君雖然未曾說及,我從黑幕上略略檢查,加以討論。女子問題在近代人生的文學中,佔有極大的位置。雖然瑞典斯脫林堡丑詆婦女,但世上對於這一點,多不佩服,因為他所描寫的那種母蜘蛛式的女人,並非實際上所有。中國文人卻都是這一類意見。黑幕中批評女人的話,除上文所引之外,又說「天壤間最多情者是婦人,最無情者亦是婦人」,「古人謂女子為楊花水性,豈無所根據而來者」,「余前不言乎?女子如亂風楊柳,毫無定見」這一種昏亂意見,隨處皆是,可謂毫無人氣。《新潮》第二期《對於舊家庭的感想》中質問得好:他們以女子為惡性的人類,「為什麼不將女子放諸四夷,不與同中國,卻要與之合居一家庭呢?」他們以為欺騙女人,是男子的天職,至於女子的天職,只在受這欺騙與挨罵。譬如某甲騙了乙女,在某甲是正當,乙女便是「楊花水性,如乙女不受騙,可以免得罵了,在某甲卻仍是正當。這是黑幕家的兩姓問題的意見。試看歐洲各國,有這樣人生問題麼?吳稚暉先生說中國人「真不拿人當人」,可謂十分精確的話。中國男人不將女子當人,實因自己還未明白是個「人」,人是什麼東西的緣故。這樣連「人」的意義還未明白的男子,怎配講什麼人生問題?

第四,黑幕與道德。我的意見以為小說對道德這問題,是不成立的。因為近代寫實小說的目的,是尋求真實、解釋人生八個字,超越道德范圍以外。就是托爾斯泰所作主義的小說,也只是在宣傳人道主義上,含有道德的意義,並非用孔丘的貞淫兼收,褒貶並用的方法,來維持當時的道德。楊君卻把道德的意義,解作勸誡,則《玉歷鈔傳》《坐花志》果,不可錄,《太上感應篇》疏證,種類很多,看了大可「長進我們的知識,指導我們的迷途」。可惜如此辦法,也終不能進德遷善,試看孔丘刪《詩》作《春秋》,到了現在,還有黑幕里那樣情形,便是一個例證。楊君又說促進道德的積極的方法,系用「古時的格言嘉謨,來感化人家」,一面又消極的用易卜生、蕭伯訥等的著作,「激動人家,改過遷善」。這樣折衷至當的辦法,雖然很是周到,古今中外,都已通融;但我仍然有點疑惑,不知近代「西哲」與中國古時先賢兩面的意見,究竟能否相合?譬如《顏氏家訓》里那些儒佛調和的意見與易卜生的「一切或全無」的主張,如何相容;又如娜拉那樣的行為,與宋儒所說的夫為妻綱,「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話,有無沖突?我想天下總只有一個真理,決不能相反的兩面,各各不錯的。

中國人學了生理學,明明聽過身體的構造,卻依舊相信「丹田」的熱氣可以升到腦里,鑽通顱骨出去,正是一樣的籠絡思想。其實新理與舊說,宋儒與易卜生,斷然和會不成;反不如權且站住,仔細一想,覺哪邊較有趣味,便直往哪邊走。信西哲的便聽西哲,信先賢的便從先賢,倒也直捷暢快;比信從大官遺老的不冷不熱的折衷說,勝得多了。

通俗教育研究會攻擊黑幕的話,有幾處我卻以為很對。「無非造作曖昧之事實」這一節,說的理由十分充足;尤其切實的,是「名為托諷,實違本旨」的兩句。他們做黑幕看黑幕的人,豈不借口於「托諷」麼?但他的實際,卻正與這本旨相背。如黑幕「滿口總說萬惡淫為首」,試問中國哪一部淫書不是這樣說的?這正是「此地無銀三十兩」的辦法,誰會受他欺騙呢?楊君又將黑幕的猥褻話,去比莫泊三的小說,這正如將春畫去比解剖圖,還題上佳名,說這是「生命之起源」呢。我先已說過黑幕不是小說,所以同寫實小說虛實的比較,也以為不能成立。據楊君的話,彷彿說黑幕是紀實事的書,但也有一點附會,不過因用意不錯,不必計較。照此說來,便的確是一種《勸誡近錄》之類,一種善書了。既是善書,便不能比左喇、莫泊三一派的小說,也不能比易卜生蕭伯納一派的戲曲。

「黑幕小說,這時候人人都要唾罵。過了二十年,個個都要恭維這話十分可怕,令我幾乎不能自信其目。但仔細一想,現在這時候,男人還想煉氣,打拳,復辟,女人還要裹腳,這是什麼社會?二十年後恭維黑幕,也是能有的事。只可憐那一班歐洲文學家硬被捉來配享,真可謂不幸之至罷了。我情願人說中國現在沒有新文學,決不願人將黑幕獻出,說是歐洲寫實小說的一種新潮流。因為一片白地,尚可播種,若滿田生了盤根錯節的荊棘,那可真無法可想了。

我對於通俗教育研究會的勸告,也有一點不滿,便是這勸告,殊屬多事。因為我想這黑幕的發生,是中國社會自然的趨勢;社會上對於這黑幕的需要與供給,決非偶然的事,一篇文告,有什麼效力?他們那班黑幕家,怎肯聽人勸告?即使聽了,黑幕也不做了,仍於社會毫無益處。因為那些做黑幕看黑幕的人,依然存在,他們的思想也依然如故,將來自有別一種「歐洲寫實小說的新潮流」出現。試看某報黑幕廢止之後,不是又出了《新魔術》麼?譬如一個害梅毒的人,全體組織都有了毒,如今說怕他傳染,勸他割去臉上的小瘡,補上鼻子;無論這事十分為難,即使勉強辦到,也仍然是一個梅毒患者。中國社會的情狀,正是如此,所以我說不必勸告。至於辦法,則若無六百六對症葯將他醫好,唯有候其以天年終而已。

我以上將楊君開宗明義的四條問題,一總答一個「否」字;卻別寫出四條答案

如下。

第一,黑幕與現代中國所謂「文學」的潮流相合。因其為全國「文人」之結晶的著作,公認是古今最好小說。

第二,黑幕與現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潮流相合。因其順應社會的需要,迎合社會的心理。

第三,黑幕與中國所謂「人生」問題相合。因其代表一般人的「人生觀」。

第四,黑幕與中國所謂「道德」不相沖突。因其標榜勸誡,與善書淫書的宗旨相合。所以我下一個斷定:黑幕是一種中國國民精神的出產物,很足為研究中國國民性、社會情狀、變態心理者的資料。至於文學上的價值,卻是「不值一文錢」。

附註一,有幾種書,雖然自稱黑幕,其實卻系《官場現形記》一流的小說。不過因黑幕的聲名大了,便趕緊冒牌,希望多賣,當然不能歸在一處,所以文中也不論及。

附註二,我對於楊君的意見,幾乎完全不同,但其中幾節,也很以為是。如說丑處應該公布這一段話,我在《論黑幕》末節,也曾說及。唯柯南達利卻又非純粹寫實派文人,研究偵探小說,也看不出別國的內幕。所以「天下的老鴉一樣黑」這比喻,實是不確。中國的壞處,未必與外國相同,便是老鴉原來也非一樣,有全黑的,有白項的。此雖小事,也足見中國舊說的不可靠,決不能與新的動物學折中的了。

八年二月十五日

近代戲劇論

美國高曼女士(E.Goldman)著震瀛譯

社會一小部分,久已不滿意於今日之制度。壓力愈重,則反抗力之興愈速。且愚蒙之輩一旦醒悟,則舉世界人之思想舉動,莫不一變。社會與個人表示其生存之價值,漸次不同於往昔矣。

近代思想之傳播,不僅一派之文字所能成功。藝術文學上所表示之人生觀,范圍更為廣大。故近代戲劇描寫社會之弱點,較之它種文字,其功用亦特大也。

畫家美拉(Millet)之描寫社會,極為淋漓盡致;喚醒社會之愚頑,其力甚偉。其形容農民之慘狀,惕目驚心。對於社會缺憾之注意,尤無微不至。天然之物產本甚豐富,而農民終日勞苦,不得一飽,其慘狀何可勝言?麥耶(Meunier)之理想,在描寫勞動界之聯合,及礦工之協助以拯救其傷亡之侶伴。麥氏以其卓越之天才,形容奴隸之社會,傳播革命之精神,其文字之功甚偉。

近代文學之革命潮流,誠為警醒愚蒙之利器。觀乎都介納夫(Turgeniev),陀思妥夫斯基(Dostojevsky),陶斯道(Tolstoy),安特來夫(Andrejev),哥爾基(Gorky),威德曼(Whitman),愛馬生(Emewrn)等,可以知矣。其著作中莫不含有人道之情感,而希望社會之革新。戲曲之勢力尤大,為自由思想之萌芽,傳播新思潮之利器。

余之論戲曲如此重要,誠非過當。若考察世界各國之新思潮,其發達之程序,足以證明戲劇之功效。蓋戲曲能使社會之真理大明,非其他各種文學之功用所能及。唯俄法兩國,不在此例耳。

俄國平民,處於專制政治范圍之下,曉然於社會之情感,思所以改革之;以人民智育之發達,決不容於殘暴之專制政體。陶斯道契訶夫(Tchechov),哥爾基,安特夫之劇曲,大為社會所歡迎,蓋以描寫國民之生活與競爭,為俄人所欲聞者也。但其功效之影響於他國自由思想者,較之已國尤為重要,政治使之然也。

《黑暗之力》(The Pouier qf Darlmess)及《夜店》(Night Lodging)兩曲,其影響之大,難以盡述。陶斯道誠屬耶教之徒,乃其著作反足以為近代耶教組織莫大之勁敵。

陶氏以其天才,描寫黑暗之威力及耶教之迷信,慘無人道,莫逾於是,其效驗之大,遠非其他文字所能幾及。無知之民,被誘而為種種罪惡,耶教之會不能辭其咎。陶氏喚醒人類之良知,及不平之氣,功莫大於是矣。

哥爾基之《夜店》對於社會問題,意見與陶氏曾無少異。無知小民,被驅於憂患及罪惡,幾無一線之生機。其慘無人道、流離失所之境遇,隨地皆是,不僅西伯利亞一地為然也。

法蘭西一國,為自由而競爭,無時或已,為近代自由思想之淵源,故不必盡賴劇曲為醒群之利器。唯佳劇亦甚伙多:如白利奧(Brieax)之《紅袍》(Robe Rouge),形容司法之極端腐敗;而馬爾堡(Mirbeaux)之《物之為物》(Les Affaires Sont les af-faries),描寫金錢之勢力,使人類之靈魂受無限之痛苦。法國研究社會問題之文字范圍極廣,然其中劇曲亦占其一部分。

其他如挪威、瑞典、丹麥、英、德、美諸國,雖其程度略有等差,然劇曲固屬歷史上傳播自由思想之利器也。德國二三十年來,哲人達士,以其不朽之文字,灌輸人類平等博愛之真理,使痛苦之平民猛然醒悟,即其一例。近代社會主義,為極大之革命潮流。處此慘無天理之制度之下,平民一線之希望,全在於此。而今日所謂有教育之人,反毫不動心;其對於革命潮流,不過視為平民不守本分之怨愁;以為平民因無教育而作亂,應以刑罰制止之,否則恐其足以危及社會也。

「安守本分」為「有教育者」之常語,彼輩不知何以處此物質文明之世界,不知千萬之平民,仍顛連無告也。以今日之奢華,誠不信尚有其他人類之無希望無意志者,可憐無告,犬馬不若。此等慘狀,英法戰爭之後,德國尤甚。彼以其戰勝之功,目空一切;以歌功頌德之文章,為忠君愛國之論調;更以其窮兵臧武之功勛,荼毒少年之心志,以演成今日戰爭之慘劇。

是以德國之智育,不能不借賴他國之文學為之助矣。其最著者,有易卜生(Ibsen),左拉(Zola),杜達(Daudet),莫泊三(Maupassant)等,而陀思妥夫斯基、陶斯道都介納夫之著作,尤為重要。凡國家如無文學劇曲,以描寫本國之社會現狀,決不足以維系教育之標准,與世界各國抗衡。於是德國之劇曲,亦漸次發達,敘述其國人之生活及競爭。

訶爾茲(Am。Holz)為德國劇曲界之先進,少年英俊,始行描寫己國鄙陋之人民。《莎力克格之家庭》(Familie Selicke)一劇,文筆暢達,得未曾有。描寫社會之迷妄,與夫人民之抵抗力,只圖目前之私利,罔計日後之安寧,苟安旦夕,為進化之障礙。此等民族之心志精神,牢不可破,可憂孰甚。

此劇出世,社會大恚,不言而喻。然真理終難泯滅,是以柏林頑固者流,亦以反

對真理之故,為世間所唾棄也。

此種論調,早已彌漫於社會,非待訶氏始然,不過其劇曲之才技,能形容盡致,繪聲繪影,非他人所能及。其影響所及,使人民覺醒,不能不考察其境遇之極為不平等也。

蘇達曼(Sudennann)之《名譽》(£7ire),及《故鄉》(Heimat),對於此種問題,更加以嚴重之討論。余嘗謂感情作用之愛國主義,至此已完全變易。德人之心志,足以使其名譽之概念,趨於邪僻,貽害世界。如決斗之成為風尚,犧牲無數之生命是也。著名之文人,多已大聲疾呼,群起反對;而《名譽》一劇,尤為痛快,至罵之為國蠹也。

此劇不獨描寫決斗,且表明名譽之真義,證其非為一定不易之天賦情感。吾人於此劇中,見君,相之所謂名譽,大異於平民之所謂名譽也。

此劇之情節,寫一夥伴為其主人謀利遠方,生意極為發達,贏利甚巨。其主人坐享其成,富甲一方。其夥伴以遠行之故,托其家人於主人;其主人以小破屋居之,而其家人乃感戴不已。及夥伴回家,睹其妹為小主人利誘,致身敗名裂。世所謂家庭光榮之裡面,如是而已。此夥伴所以痛罵一切也。

《故鄉》一劇之精神,形客新舊思想之爭競。寫一女子名瑪格大(Magda)者,為一副官之女,因反對其父代為擇婚之故,致犯不可赦之罪狀(歐洲古例),為其親所棄。此女以其天真爛漫自由之精神,專心致志以謀。獨立十二年後,成一大音樂家,馳名社會。後至故鄉往見其親,唯其父固執「親權」為嚴重之質問。其女怒不可遏,乃宣布其一生之慘狀。當此女圖謀經濟社會上之獨立,曾與一學生相識,迨懷孕後,為其所棄。此男子亦在故鄉,已為議員,瑪格大之父遂逼之使復認其女為妻;議員今又欽其榮譽,即允其所請,唯此時其女已不復從事歌舞事業,並置其私生子於育嬰院中。此嗣續上新舊之爭,畢露之於瑪格大言辭中,痛罵社會之罪惡,犧牲無數女子,散布偽善,適足以增人類之羞。

《故鄉》一劇布局之大概,對於新舊競爭,誠非創作;俄國大文豪都介納夫之《父與子》(Fathers and ,已先此而言,描寫一時代之醒悟。雖蘇氏之文筆遠不及都氏,唯其喚醒女子問題,誠為革命重要之利器,全因其為劇曲體裁故也。

哈德曼(Hauptmann)為一傳播自由急進主義之劇曲大家。最初作一劇,名《日出前》(Vor Sonnenaiifgang),德國舞台,莫肯為之排演。後得拉星(Lessing)獨立舞台之允諾,開演之日,如雷電交至,社會驚駭萬狀,大夢驟然驚醒。

此劇描寫一暴發富戶之平生,粗鄙暴戾,唯以酒色為事。其工人之愚蒙,亦無殊於其主人。且敘金錢罪惡,主人工人,均蒙其害。而頑固者流,反責難著者,以為煽

惑後進也。

《織工》(Die u>eber)一劇開演時,思想家及道德家咸嘩然。彼輩之言曰:「何哉!工人固穢朽不堪之奴隸也,何以排演之於舞台之上?其疾病困窮,使人見之不歡。豈足以供茶前酒後之娛樂乎?失當之甚矣!"以飽食終日之中流社會,而參觀織布工人之生活,其不樂也無疑矣!真理之傳播,如暮鼓晨鍾,發聾振麒,自甘暴棄之徒觀之,能不惱煞!

此劇之反響,自可預料。其寫人生之所以能致富者,定因刻剝工人,不顧他人之飢寒困苦。此種現象,執政者常欲為之保存。誠恐平民一旦醒悟,則知其境遇之痛苦,將有害於社會也。近代劇曲之正鵠,在乎喚醒被壓制之人民。此作者之所以形容敘利西亞(Silesia)工人之景況,而表暴之於世。其敘人類以每日十八小時之工作,不能謀一溫飽,破屋一椽,衣衫襤褸,加以孩童之號泣,孕婦之哀鳴,凄慘難以盡述,而耶教之恩惠固不及此輩可憐人也。人生之生機及希望,消滅凈盡矣!

以作者之奇才,其劇曲之形容人生,無微不至,不僅描寫金錢之罪惡,且及個人之競爭,擺脫身心上舊制度之奴隸性。故又作《沉鍾》(Die Versunkene Glocke)一曲,敘人生之奴隸性,牢不可破。頑固之羈絆不去,則自由之幸福難臻。非有革命之精神以驚醒之,使之抵抗陋習,則個人及社會之解放,難於實現也。

哈爾培(MarHalbe)之《少年》(Jugend),及衛特堅(Wedekind)之《春醒》(FhMtgs Erwachen),為劇曲中之別體;以他法而描寫自由思想,形容孩童及庶人與夫伺促之清教制度(Puritanism),已臻於醒悟之境。青年男女,為不正當之教育及偽道德所犧牲者,不知幾許,遏抑青年之發育之教育,誠足以障礙社會之幸福及生機。社會上所謂慈母,對於其女之年已長成者,仍不使之有絲毫社會交際,更不知其有所謂男女問題,卒之其女不幸夭死,是無異為其母置之於死地;而社會反以為不足怪,謂其體弱而死;以為如是,始於道德,可謂完滿也!

此種情節,誠為清教(Puritan)偽道之大打擊;加以衛氏之雄才,尤放異彩。今日社會中無數可愛之青年男女,為情而死,其致此之由,莫不由於兒童教育之失當,無以喚起其自覺力。大抵青年男女之罪惡,多由於父母所造成,而父母自身則獨莫名其妙;今日之為父母者,莫非此類也。

年來德國有思想之青年男女,從事於男女問題,為自由之討論,視為必要。言論界中,無時或已。其劇曲影響所及,雖教育界及各學校,亦多設男女衛生一科焉。

北歐諸國,如那威、丹麥、瑞典等,亦無異於德國,文學界中之提倡此問題者,以劇曲為最早。易卜生以前,早已發表於大文豪勃爾生(Bjomson)之著作中,極力攻擊世間之不平等及不公道,唯其效力,遠不如易氏也。

易卜生之《白蘭特》(Brand),《娜拉》、《社會棟梁》、《群鬼》及《國民之敵》等劇,以近代人生之真義,打破往昔之迷夢。讀《白蘭特》一劇,而知近代宗教之概念,不過為世間之一舊理想。而宗教之原意,亦不過人類博愛之原理耳。

易卜生嫉惡為仇,對於社會一切罪惡,莫不揭破其黑幕,尤肆力攻擊社會所維系之四大惡:其一,為今日人生一切之詐偽;其二,為傳播道德法律,犧牲之無益;其三,為世人崇拜之物質精神;其四,為頑固之死之勢力。此為易氏劇曲之主旨,而以《社會棟梁》、《娜拉》、《群鬼》及《國民之敵》四劇為最著。

《社會棟梁》乃攻擊社會之組織,支持於枯朽之棟梁;其表面上金色輝煌,無絲毫之瑕疵,唯其內容則不堪問耳。此劇之情節,以一領事,而執社會經濟事業之牛耳,為全城最重要之人物。人民不識其中之詐偽,反為之歌功頌德呼之為仁人;實則攘奪親友之令名;棄己之情婦,而娶其妹,貪其財故也;假公益之名,圖私利之實;終至不惜以人命為犧牲,以破底之輪船,而載客航海矣。迨夫黑幕既破,其卑劣之行為,大白於世,良知發現,憂患靡窮,往者不諫,來者可追,為後人計,為社會計,不能不為積極之懺悔也。唯真理不能以詐偽為之基礎,其罪惡之身,已不能自拔。乃世人尚依然醉生夢死,為之表揚也。

《娜拉》一劇,乃易氏為婦人建設其解放之途徑之作也。娜拉能醒悟已身之為他人玩偶,並悟其夫其父之待遇極為不平等。其夫罔顧人生之正鵠,而以為婦之道及社會之責望為口頭禪,但娜拉已脫離其玩偶之衣裳,發表其完全覺悟之態度。彼知人生第一要義:乃對於己身之責任;知己身為人類之一,無殊於為人父,為人夫者。至於為人妻,為人母之責任,乃人生之餘事耳。彼寧見棄於社會,此志終不可移。因彼對於所謂法律之正誼,及制度之意義,已懷疑義,不為所欺矣!其革命之精神,在乎反對一切社會制度。故彼果敢而言曰:「吾志萬無可移,試觀吾與社會,孰為正誼。」

娜拉前日之所希望於其夫者,今乃終不可見,始曉然於婚姻之詐偽。其夫反謂人生不可有絲毫損壞社會之現狀。其偽善有如此者!

娜拉逃脫其黃金色之藩籠,以獨立之新人格,開社會廣大之生機。將來男女種嗣自由之真理,發物於此時矣。

《群鬼》一曲,對於社會之組織,從根本上推翻,不留餘地,如迅雷不及掩耳。世界上之劇曲,無出其右者。

在《娜拉》劇中,論斷夫婦關系不免之,陋習,其夫對於今日社會之為人夫,為人父之責任,可謂無缺,然此非所以語《群鬼》一曲也。此婦人見其夫之身心,已無可救葯,若與之偕老,定無生人之樂趣。且於後嗣遺傳問題,尤有危險,失望之餘,唯有脫離之一法。彼因求教於一青年之伴侶,為教會之牧師,其職志乃代表天堂,為

靈魂之真救主;故以為人生之知遇,各有不同,應各守其本分,乃遣其女友歸於其夫家,使之含羞忍辱,以克盡其為婦為母之職。此牧師謂人生無幸福之可言,其欲求之者,乃革命精神之發現,褻瀆神聖,罪莫逾於是,且其以婦人之責,只在於三從四德,他非所計也。

此婦人背負耶教之十字架,至二十六年之久!忍痛負重,無敢稍犯神威。唯對於其幼子,則百計圖謀,使之脫離其萬惡之家庭,因污濁之空氣,大不利於血氣未定之青年也。且期此子能幹乃父之蠱,仍未脫前人之迷夢。迨乎醒悟,則己身已完全為其夫所犧牲,而其子亦為其父之罪所遺傳矣。疾病既深,挽救乏術,噫嘻晚矣!此其所以列舉今日社會之萬惡制度,而痛罵之也。

易卜生此曲,為社會革命之首功。而社會之人,醉生夢死,習為詐偽,甘於暴棄;不唯不感戴易氏指導之功,而乃驅逐之,仇視之,侮謾之,不遺餘力。易氏所以不能不鼓其勇氣,成《國民之敵》一劇,以解答之。

易卜生於此名著中,對於今日社會腐敗不堪之死制度,為之行喪葬禮,而願其永遠不復現於社會之上。處此偈促社會中,而能產生此百折不撓之易卜生為革命之先導,斯誠怪事!斯鐸曼博士(Dr-Stockman)亦以一理想家,而愛護社會,無所不至。彼為一鎮中浴池之官醫,察知其水源之不潔,不唯不能使病人身體復原,且有害遊客之衛生。此誠懇之博士,以己之經驗與職務故,必須將此事實宣布於世,免使貽禍他人。唯社會之人,只顧一己之私,對於公理衛生,皆可置於不聞不問之列。全城固以民《聲報》為改良之代表,而已發民之隱為職志者,今乃亦反對博士之舉動,詆為暴躁之理想家,蓋恐博士之言一出、其城之聲價將減,而於己之私產有損也。

博士堅持其志,不為所動,召集市民,共計其事。其初人民非不樂為贊助,及開會,即為他人利害之說所動,乃群起而反對。曲高和寡,特立獨行,且全城曾未肯借一會場為其宣布之所。今幸而得,其結果又若是。市民莫不自私自利,譏笑侮謾,無所不至,且公決其為人民之公敵。以博士之始願,欲藉助於人民,以去此惡物;今乃被逼於絕境,為民之仇。今日社會之公理,已滅絕凈盡。其發現之毒菌,一經宣布恐無以廣招征,全城必至失其利益,是以官吏、公民、民黨,全體禁止此真理之宣布。社會欲求全城之發達,不惜以詐偽為之基礎;而博士之志,則斷乎不可搖動「所謂非全有即全無」也。

博士睹茲惡濁社會,欲從根本上解決,為之完全推翻,因人民日夕呼吸此詐偽腐敗之空氣,必將傳染此黴菌!社會之情勢如此,不亡何待乎!博士以初入政途,未嘗深悉政治之罪惡,彼以為自由之人,不應如狡徒之無行。唯天下之懦夫,乃以一黨,一部之私利,置真理於不顧。故黨章社約,僅足以窒塞真理之萌芽;政治生涯,常以

顛倒黑白為事;道德正義,亦所不悉;社會所由危險矣。

易卜生四劇,描寫群鬼之游盪於此社會地獄,以示今之所謂文化者,不過如是。然易氏之功,不僅此也,其破壞之中,含有建設之能力;不獨去此腐敗之棟梁,且建築將來之基礎;使人生各能自由獨立,改革此惡社會,不致為後人累也。(以上四劇,《新青年》「易卜生號」拙著《易氏傳》亦詳論之。)

英國自由思想之先導,傳播智育上之種子,如哥文(Godwin)、阿文(Owen)、達爾文(Darwin)、斯賓塞(Spencer)、莫理士(Morris)等輩,不勝枚舉。其詩人之高唱自由歌曲者,尤為可貴。如莎里(Sheller)、拜倫(Byron)、基茲(Keats)皆是。劇曲界中之勢力,亦屬可觀。現代作者,如蕭伯訥(Bernard Shaw)、賓納羅(Piner。)、格斯威地(Galsworthy)、堅尼地(Kennedy)等,竭力傳播自由之思潮,英國歷史上所未嘗見者也。是以其社會之變遷,亦因之歷歷可考。視阿文氏之論貧,或讀蕭伯訥社會主義之作,如《巴巴拉少佐》(Mayor 8ar6ara)一劇,則可知貧窮為耶教文化中最大之罪惡。所謂「貧窮使人為懦夫,為奴隸,且能產生疾病罪惡,卑污,刑罰等。故貧窮乃負其完全責任」。貧困既能造成世間一切罪惡,更使人倚賴性成不能自立,任他人之踐踏,使社會各種惡劇制度,保存不敗蕭氏此劇中之救世軍,與酒魔相戰,使賣糖者損害無數之金錢,亦屬人間快事。蕭氏結論,寫少佐之父,為一製造槍彈者,其平生宗旨,乃以為火葯之勢力,非公理所能冀及也。其論貧之言,極為痛快。其言曰:「貧窮者,人生最大之罪惡。其他一切之罪惡,莫不有善行為之伴,而其一切之羞辱,以己身較之,亦得稱為英勇焉。貧窮足以墟人之城市,置人於死地。凡略嘗貧窮之滋味者,若聞其聲、嗅其味、見其色,即莫能免於罪戾。精神因之而頹敗,終身由是而犧牲。而人類之為罪惡者,亦莫知其故。此一暗殺,彼一竊盜,今日一爭斗,明日一沖突,而人不以為怪也。此等事實,僅為人生偶然之缺憾。以倫敦之大,無五十罪有應得之犯人,然其中至有千百萬之窮人賤夫,無衣無食,精神肉體,為之戕賊;社會幸福,為之摧殘;吾人之自由,為之剝奪。暴虐無倫,稍一動盪,即能驅吾人於萬劫不復之地。貧困與奴隸兩問題,數百年來,所嚴重討論者也。彼既不能以理喻,以言勸,則吾唯有利用吾之機關槍,以殲滅之耳。此乃最終之試驗,信而有徵,此勢力足以推翻社會之惡制度。所謂選舉者,兒戲耳!其所更變者,乃內閣之名號,而非內閣之實也。諸君若從軍,則推倒政府,可也!破壞舊制度,可也!建其新者,以代其舊,為之創造一新紀元焉!」

世人所以不願讀蕭氏社會主義之論著者,無足怪也。除劇曲一門外,蕭氏不能傳播歷史上顯明之真理,故蕭氐乃利用此一道,以傳播革命利器之自由思想也。

勞動界劇曲,自哈德曼之《織工》後,以格斯威地之《競爭》(&浜)為最著。

此劇之內容,有兩重要份子;其一為工廠之總理,苛刻殘忍,固執己見,不肯稱為讓步。雖工人罷工數月,形勢慘切,幾為餓殍,彼不顧也。其它為工黨之代表,與之相持不下,以其革命之精神,為勞動家謀自由幸福,有死無二。以彼二人之故,致數月未能解決,工人及其妻子,流離失所,其慘狀不能盡述。

此劇中寫勞動家,衣衫襤褸,知識愚陋,任人播弄,毫無定見。或贊成他人傳播宗教思想,而反對革命;或驅逐其聯合會代表之宣布罷工之理由者,以餒工人要求之志;亦有贊頌其代表之有毅力者。其團體之散漫,有若是之甚者。此工人所以不易有為,而任人踐踏也。

無應變之才,乃今日商戰時代最大之罪惡。無論其志願如何堅決,位置如何重要,時機既至,則不能不犧牲其宗旨,任人處置。彼兩人之命運固如是,其各處極端,恐終亦不能解決也。

工廠之總理,為一舊思想之人物,固足以阻礙社會之進化,非吾輩所贊同。然其宗旨始終不變,其毅力固足嘉也。較之假公益以圖私利者,猶為勝之。而橫征暴斂者,略解私囊,以盡公益。或對於青年女子,設一工廠為之棲留,以為蹂躅女權之預備,而他人反為之頌揚,其手段之卑劣為何如乎?唯此工廠之總理,以其堂堂正正之旗鼓,為工人之敵,而不以狡猾伎倆出之,尚不愧為有價值之敵黨也。

工黨之代表,以全力對付之,其理想之新穎,且以道德精神及革命精神為之副,故有「之死靡他」之概,非至完全成功不可也。

唯兩方面之損失過重,難以持久,不得已而讓步,使和議成立,而置彼兩人之持極端者於不顧,能不為之恍然?此次工黨雖未能全得勝利,然敢信將來之勞動家,必有後起者成代表之志。雖預言固非劇曲家之職志,然欲為社會之先覺,則不能不如是,故將來工人之改弦易轍,亦意中事也。

調和資本與勞動之主張,將必歸於淘汰,因二者終無和協之日也。欲拯救此社會於專制魔王之手,唯革命精神是賴。將來之社會,定必光明璀璨,造成自由正當之人生,共悉生存之真義焉。

近數年來社會對於刑罰問題,為嚴重之研究,較之其他之社會問題為甚。輿論界以是為討論歐美文人,亦專心研究此問題。以歷史心理及社會上之觀察,對於今日刑罰制度,與夫世人抗拒罪惡之方法,皆謂為倒行逆施,無益於實際,而犯人則皆由社會之罪惡以造成之。欲從根本上解決,則不能不藉助於文字。今日之牢獄,尤須改革,此社會之重大謬誤,乃發表於格斯威地之裁判(Justice)以劇曲之體裁傳播之。

此劇之首幕,為一律師事務所。父子共同執業,其中並有書記數人。是時發現一偽匯單,為其一少年書記所為者;因其戀愛一婦人,而此婦人,則為其夫所虐待者也。

此書記因為其主人所迫挾,不能不自白其罪,謂因欲營救其情人以脫離其夫之苛刻,乃冒險而為此,並哀求赦免。唯法律乃不近人情者,而此少年於是被逮於警察,第一幕至是止矣。

第二幕為裁判所,建築極其宏偉此少年今已為囚人,形容憔悴,時年僅二十三。其情人親臨旁聽,尤為憔悴。少年以愛彼之故,致陷於罪戾,其痛苦何如耶?故一腔熱誠,欲為之拯救。被告之律師,高談雄辯,歷言人類之良知及情感,以及奧妙之社會哲學發揮之,暢言一切,不僅為此偽單而發也,亦不僅為此被告而言也。其根據於社會之覺悟性,深得辯護之本旨,且痛論及今日社會罪惡之源流。彼謂被告不忍見其所愛之人為其夫虐待,而法律又束縛之,使之不能離婚,故不得已而至犯法,非求法官之原宥不可。

法律既背乎人情,而法官乃依據之,此少年之難逃法綱、乃意中事;於是三年之苦役,乃定讖矣6此無知之少年,日處囹圄中,乃悟其自身之為惡制度所戕賊,而法官亦知其不得已而為之,然皆無足以施其技。生今之世,天下幾多無知之少年,墮入此嚴刑峻法中?噫!亦可憐矣

其後少年出獄,身心上已歷受荼毒,額上隱然見罪人之符號,其舊主復回其職任,是可喜也。唯惡消息同時而至,其所愛之人,已因貧而自賣其身,今為他人所有矣。

當此少年之出獄,其禁期固未滿,不過其情人哀求其舊主之恩,復回其職守,使法庭行特赦之例,而彼則自願與少年永遠脫離關系。唯此少年因未嫻法律上之手續,致為警察復驅於牢獄。少年絕望乃自投樓下而死,遂閉幕完場

此劇對於社會問題,功德無量。英國牢獄之革新,誠不容緩。近代劇曲對於此間題,其力甚大,足以警醒社會之良知。然此劇乃其中最佳者也。

堅尼地(Kennedy)之《家奴》(The Servant qf the House)一劇,尤為社會現狀重大之打擊。此劇之主人翁,為一下流之酒徒,而為社會所唾棄者;然不惜犧牲一己,以惠同群,猶為士流所不及。勞動為社會幸福之救世主,已為眾所共認;而此狂徒,亦能明確解釋勞動之特色,並大有功於社會,斯識難能可貴矣。

美國之劇曲,猶在幼稚時期,其描寫人等,毫無效驗幸而文學界對於劇曲之事,極表同情,雖取材於外國者,亦重視之,其一線之希望在是矣。

美國獨一無二之完美劇曲,為華爾特(Eugene waiter)之《捷徑》(The Easiel way),此劇描寫紐約城之生活.別開生面。形容社會,如一明鏡,其價值特色,乃在是耳。紐約城中最流行之社會病,在乎取巧;貪目前之微利,罔顧人生之正鵠,致為真理正義之敵。此劇善能表現此種情狀,其次則形容女界之醉生夢死,慘不忍聞,其針磋社會,以此兩事為特色。

社會之罪惡,虛耗人類之精神;而金錢之罪惡,乃驅世間可憐之女子日夕以求夫為事,視為一生之正鵠,以家庭為生活立足地。次則又驅世間之男子甘執賤役,以謀溫飽也。又有其他之惡制度,足以制女子之死命者,娼妓問題是也。女子名為人妻,實無異於娼妓,其所恃以圖存者,乃為男子之玩具耳。故今日之萬惡社會中之男女生活,舍盜與娼二者之外,幾別無所有也。

此戕賊人生之制度,慘無人道,使女子盡為寄生,無人類之精神,其視為人生捷徑者,乃為妓妾耳,而社會之心理,則又視為天經地義也。

其他劇曲之傳播自由思想者,日前加增。其彰彰在人耳目者,如克黎(Charles Klein)之《第三級》(The Third Degree),巴達生(Medill Patterson)之《第四級》(The Eourth Fstate),與夫克魯遮(Croutchers)之《一人世界》(A Mans tvorld),皆足為美國劇曲界發達之表徵,而為發表今日社會罪惡之利器也。

世界語問題

凌霜

世界交通,地球越縮越小,科學文物漸趨大同。但是各國的言語不下數百種,雖極聰明的言語學家,最多也不過懂得數十種。如今在大學或高等的畢業生,於本國語之外,也僅能懂得三四種。這三四種中,未必能一一說得通,寫得通。其他未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更不消說了。所以識拉丁文、英文、西班牙文的博士,到了俄國,便須一個通法文的人來做他的翻譯。

這不過舉一條簡單的例子,若是說起理由來,世界言語不通,對於人類感情上、知識上的阻礙,說幾天也說不完。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從十九世紀的下半期直到了二十世紀我作這篇文章的現在,天天有許多學者在那裡討論統一世界言語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很難解決的。有許多人想用現在最通行的言語來當世界語。拉丁、希臘都是死語,不便說話的,不必說了。法文、英文在世界上最通行,最有勢力,應該任擇一種來當世界語。反對派就駁道:「你們主張採用強國的言語來當世界語,別的國未必肯從,那麼看來,這種辦法,不免弄成國際上的爭辯了。究不如採取一最小國的言語,如Norwegian,它本國的人口很少,自不會鬧起風潮。還有一層,這種文字的構造,比那法、英的簡單得多,我們應該照這樣行才是啊。」

這種辦法也不行的。為什麼呢?據我說來,那威人所以容易學Norwegina的緣故,因為他們從小的時候,已經懂得許多土語,才學它的文字,可見得Norwegian本身,並非易學的。中國的方言,各地不能相通,但廣東人到北京僅六個月,便能說「官話」。若歐洲人學中國「官話」,非有三年的工夫,恐怕不能說得清楚。但是歐人以為中國語的構造,還比那Norwegian簡單一點。況且Norwegian的字母,參差得很,有許多不發音的。它的文學,有許多是由作文的人,任意砌成,並不依着文法去做的。這樣看來,無論哪一國哪一種的「天然語」(Natural Language),都不能用作世界語的。(詳見H.Sweet, Practical study of Languages 六六頁)

天然語難學的緣故,因為它的文字,有許多無理的變化,所以我們想用它來表示

思想,就有不完全之弊。它的單字的語根,許多是從習慣上武斷得來,與那聲音意義一點也沒有關系;雖每種言語里頭,都有一部分依着文法去做;但是文法也有許多例外的,有種種的歧語成語,和字性無謂的分別,所以我們學一句話,它的文法是這樣,到了學別一句話的時候,又要變化了。

我們見得以上種種的困難,所以想統一萬國的言語。假使人人公認英文或法文來當世界語,這些文字不發音的綴字,不但要廢掉,它的文法上的困難,如英文的Shall 和will,法文的avoir和etre,也應該去掉。字根的數目也應有一定。它的意義,不可有歧異和混亂的弊病。它的字根,更當用單音,將一切拼音困難的地方去掉才是。(參觀H.Sweet, Universal Languages)

應用這幾種原理,所以有人造的世界語出現。一八八。年,德國南方有一位教徒,叫做J.M.Schleyer,創了一種言語,叫做Volapiik,這是世界語的起源(考一六六一年有Dalgamo 造Arssignorum,一六六八年又有Wilkin 造Real Characters,均未成功)。它的字根,許多是從英文改變成的,拉丁羅馬的字也不少。作者採取的時候,完全用個人的意思,將舊字改了單音。加Volaptik 一字,就從英文的World (世界),Speak (語)兩字集合而成的。它的文法上的附屬位(genitiv),牽動位(Dativ),被動位(Akkusativ),都用三個正音a e i來做表示。至主動位(Nominativ,)就依原字不變。復數加s。形容詞語尾為-ik。動詞之位次(persons)就於語尾加代名詞。b (我),ol (你),om (他),復數加obs (我們)等文,來做分別。至於時候(tenses)和反格(passive,)就用語頭(prefix)來做表示,語氣(mood)就隨位置的次序,用語尾當表示。它的文法的構造,大半是德國式,我且抄幾句供大家看看:

Lofob kemenis valik vola lolik, patiko etis peknlivol, kels konfidoms Volapiike, as bale med as gletkiin netasfetana.

(譯)我愛世界的人類,而尤愛他們信Volapiik能聯絡各國的文明人類。

Volapiik的構造雖不得當,它的歷史倒很有趣味。它初出世的時候,只在德國南方傳播;過了四五年,漸漸侵入到法國;又四五年,歐洲各國學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當Vol叩iik第三次大會於巴黎的時候,各地方的會所,總計有二百八十三處。學它的人,有一萬萬人。會中的差役,也能說Vol叩iik。這種世界語,人人以為一定有成功的希望了,哪知它分裂的時間,比那傳播的時間還要快十倍呢!它為什麼緣故會分裂呢?原來學這種言語的學者,要把它完全為商場之用,又主張它的文法和單音的字,要改成簡單些;始創家反對此舉,於是一般學者和它的意見一天比一天深了。一八八七年,Volapiik

第二大會組織的學院的院長,也要將文法從根本上改變,各人的意見,不能一致。直到了一八九三年,俄國有一位叫做M.Rosenberger,被舉為該院院長,才將它改造(成)一種新的言語,叫做Idiom neutral (中立語),那Volapiik,就算完全消滅了。

Idiom neutral是M.Rosenberger所改造,但是集合這功勞,還當歸於環球語萬國學院(Akademi international de lingu universal)°這個學院,系由一八八七年和一八八九年的Volapiik大會造成的,如今又變了提倡Idiom Neutral的機關了。Idiom Neutral的字根,多從英、法、德、俄、西班牙、意大利、拉丁(文)采來的。它的文法,完全用羅馬文做基礎。它的字,許多是法文,如問話用eske,是由法文est ce que等字集合做成的。又如「最高級比較」(Superlative)的leplu,實由法文le plus兩字做成的。它的文中沒有「定冠詞"bestimte Artikel)。又有音同而義不同的字,如kar為"車"(名詞),又可用做「可愛」(形容詞)解。有歧義的字,如「哲學」為Gosofl,用做抽象名詞,又可當做復數具體的名詞。這是Idiom Neutral最缺點的地方。若是從結構上看起來,比那Volapiik又容易得多。我們將下列的話,和上列的Volapiik互相比較,便知道了。

Idiom Neutral es usabl no sole pro skreibasion, me et properlasion.(譯)「中立語」不特便於書寫、也便於說話。

以上兩種世界語既是這樣。我更要將現在最通行的Esperanto的構造說一說。

Esperanto (原意為「希望者」,日本人譯為「世界語」)初發現於一八八七年,這時Volapiik恰在衰落的時代。始創家為波蘭醫生Dro.L.L.Zamenhof,一八五九年,生於BieloStok0這城裡的居民,有波蘭的、日耳曼的、猶太的、俄羅斯的、各人操着本國的口音,所以語言一有誤會,就鬧個不了。Zamenhof是一位慈悲的人,見了這個樣子,就立志要造成一種言語,使大家的意見可以相通。他在大學的時候,懂得德、法、英、俄、拉丁、希臘的文字,所以Esperanto的字根,也是從這幾種文字采來。它的字根的數目,據《Esperanto》(Universala Uortaro)字典所載,不過二千六百四十二個。至於各國通用的字,如Poezio, telefono還不在內。因為這種字根,學者自己可以容易認識的。每一字根加以「語頭」或「語尾」,便能變出許多字來。如「友」的語根為amik,末加一。字,就成為名詞amik。,再就它的前頭加一mal,就成「仇敵」,再加語尾in,即成「女仇敵。」這是Eeperanto不需許多字根的緣故。

它的拼音,是很容易的,我不必說了。它的文法用一天工夫,就能完全學會。因為它是很有規則的言語,所以如此容易。如名詞語尾為。,形容詞為a,復數加j,受事格加n,一說就明白了,舉例如下:

單數復數

主格nom.la bona patrola bonay patroy

受格Akk.la bonan patronla bonajn patrojn

它的冠詞,無論單數、復數、男類、女類、什麼格,都是,用一a字。動詞不定式(infinitive)的語尾為-i,現時用-as,過去用-is,將來用—os,假定用-us,命令用-u,它的兼詞(Participle)的變化如下:

主動被動

現在-anta-ata

過去-inta-ita

將來—onta-ota

它的相關代名詞(correlative pronoun),共有四十五個,似乎很難記憶,但因為整齊的緣故,也沒有什麼大困難。舉例如下:

不定。個別K疑問關系NEN否定T指定

品質ia某種cia每種kia何種nenia無種tia彼種

緣故ial某故cial每種kial何故nenial無故tial彼故

它的章法,也不算難,茲舉托爾斯泰《致中國人書》首節,便知道了:

Letero de Leono Tolstoj lahino.Estimata Sinjoro :La vipo de hina popolo ciam tre interesis min,.precipe la hinan religian sagon-librojn de Konfucio, Mentze, Laotze

kajiliajn komentariojn.

(譯)可敬的先生:中國人民的生活,我常常見得很有趣味°中國聖人的書,如孔子的、孟子的、老子的,我更喜歡的了不得。

以上三種人造的世界語,Vol叩iik早已衰落了,我們不必去理會它;就Idiom Neutral 和Esperanto 兩種中,我們應該承認哪一種當做世界語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我們將它們的構造互相比較,覺得Esperanto的優點,多過Idiom Neutral。況且Idiom Nentral的字根,天天有改變,Esperanto是有一定的。這是Esperanto勝過Idiom Neutral 的第一層。我們試將學這兩種言語的人的數目來比較,究竟哪一邊佔多數,就中國來看,學E叩eranto的人,最少有一萬,學Idiom Neutral的人,我沒有聽見過。我們又看哪一種的成績多一點呢?試將各大書店的圖書目錄拿來一看,我們看見Esperanto的書不少,Idiom Neutral就絕無僅有。這是第二層。我因為Esperanto有這兩層優點,所以主張世界語當用Esperanto。如今歐戰完了,什麼「國際聯盟」「萬國國會」「永久和

平」的聲浪,震動我的耳鼓。我以為世界語的重要問題,也應提出來討論討論才是啊。

現在反對Esperanto的人很多,他們最大的理由,大約有兩種:

(-)Esperanto的構造,完全是依歐洲的語根造成,與亞剌伯、中國、日本的言語無關。Esperanto怎麼能當做世界語呢?

(二)現在的言語學已經很發達,各種言語的文法,比較得很清楚,故無論何人,不懂得言語學的,就不配創造一種新言語。

照第一條說,若能有一種言語,既合歐洲的,又合東方的象形文字;我是中國人,自然也很贊成。可惜如今中國的先覺,要將漢文廢去,或主張改成Romanized Chinese,這個問題,自然沒有什麼價值了。

第二條問題,倒不能難DroCl Zamenhof,因為他雖非言語學專家,但研究言語是很精的。P.Kropotkin 說得好:Men of Science invent no more, or very little..the attor-

neys, clerk Smeaton, the instrument-maker Watt.were as Mr.Smiles justly says,**the real makers of modem civilization."It was not the theory of electricity which gave us the telegraph ,................even the empirical knowledge of the laws of electrical currents was in its infancy

when a few bold men laid a cable at the bottom of the Atlantic Ocean, despite of the warnings of the authorized men of science (see P.Kropotkin :Fields, Factories and Workshops P.398-402)

作者對於世界語的意見,雖然如此,但恐怕不確當的論點不少,極望當世的學者細心去討論它一下子。給我們好走一條平平正正的道路,這是作者最大的希望!

真正永久和平之根本問題

李次九

去兵——和平會議之唯一問題為去兵。

不願中華民國國體鞏固者必反對去兵。

不願中華民國國民得真正永久和平之保障者必反對去兵。

不願我國國家與國民在國際上同享真正永久和平者必反對去兵。

不願遠東真正永久和平者必反對去兵。

(-)和平與兵絕對不相容

本年十二月二日,美、日、英、法、意五國公使承其各本國政府訓令,向南北首領提出希望和平之勸告。我南北軍閥首領皆悟國內和平之不可再緩,雙方由暗昧疏通而入明白表示之途。是一月有餘、懸而未決之和平會議問題,今已成為必現之事實,可以不必再費研究。我諸友邦居先進之地位,根本撲滅擾亂全世界和平之德意志軍國主義,為此後全世界人類之永久和平立堅確不拔之基。而我遠在東亞之新建民主國,於飄搖風雨之中,亦竟大受其賜有同進永久和平之域之機,此誠應大大覺悟大大感謝者也。

唯此次世界和平事業,人每謂出於協約諸友邦人類自衛之公共智力。余則謂當基於美大總統威爾遜本於人道正誼一月八日和平宣言之第四條精誠,而後和平乃有永久之確實保證。

吾人試一翻世界戰史,每一次戰亂之結果必有一次和議。迨前期和議甫成,而次期戰亂之因,亦即種於此和議之中而不自覺。遠且不論,其在國外者,如拿破崙之勝意,締結吉爾西脫條約限制德之軍備,不為不嚴;卒使德於所被限制之軍額中成全國皆兵之徵兵制。近之則釀成普法之戰,遠之則釀成今始和平之世界戰。其在國內者,如辛亥革命,上海之和議成績實質上不過將「清朝」二字改作「中華民國」四字(清室優待條件亦是上海和議之產物,實開世界革命史上最可恥之先例)。於中華民國建立

後國民應享之和平幸福,不特一事不提並且一語不及,反使一般擁有制服強盜之頭目,利用革命戰爭之機會,今日招兵,明日借款,招兵愈多者則得款愈多,因得款愈多而招兵者亦愈求其多。袁世凱者特代表此種和議之一產生物耳。

我民國七年之間,所謂討袁之戰、所謂護國之戰、所謂護法之戰,在戰期中,我國民實在犧牲之和平幸福,固一一可以指數。戰期一了,雙方頭目仍是各放手段,借款招兵以作下次犧牲國民和平幸福之備。此種和議吾人直可稱為雙方頭目結算其本期犧牲國民和平之數共得若干,以預算下期犧牲國民和平之數尚可得若干之一種協議而已。我國民苟非目盲耳聾心死者,但就國內此七年間經過之眼前實例而下粗淺之觀察,即可以斷定兵之為物實破壞和平之一大禍根;並可以斷定此後和平之果得永久享受與否,僅卜諸兵之存在與否而已足。余更請以直捷痛快之語普告我希望享受永久和平之同胞,彼主張議和親任議和之人,如不肯明白議決去兵問題,即是包藏下次犧性同胞和平禍心之證據。語曰:「除惡務盡。」又曰:「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我國民對於此次和平會議,仍一任議和當事者將辛亥老文章抄錄一過,唯有快快預備,多多預備,恭候下次率領制服強盜之頭目來盡量犧牲之一法。

(-)中華民國無設兵之必要

近有一種論調,如曰廢督軍也,裁兵也,划軍區也,軍民分治也,枝枝節節似於兵之為禍已有所覺。其所以不敢從本源上一刀便斬絕者,蓋易動浮面感情之「國防」二字,猶足以奪其氣而關其口。吾人既主張去兵,若不將此緣於「國防」二字而發生之謬見盡情拆破使無潛伏之餘地,則後患之來仍未已也。

余嘗聞歐戰以前,各國軍閥每侈言本國國防計划,環顧其國之四周,某處如何攻法,某處如何守法,將一國人民之生命財產統置諸此種計划支配之下,嚴守秘密,不許泄漏。卒之其計划益周密、益強盛、益優先如德者,益足犯眾怒而失敗。而得最後勝利者,反在計划益疏、益弱、益後主張人道正誼之美利堅。是國防二字,已不啻經此亙四年歐戰之試驗而為下第之受驗人矣。

況吾國立於國際之地位本與他國不同。自義和拳騷動以迄於今,十九年之間,有日、俄遼東半島之戰,有日、德青島之戰,依國際上之通例,本絕對無中立之理。彼時袁世凱擁有小站、馬廠之眾,何嘗不以國防自命,乃近在咫尺,曾未一動其敵性,竟為國際公法創一絕無僅有之中立先例。侈言國防,而至以土地、人民、主權三者立國之要素供他國國防之犧牲而不惜,不亦可以已乎。

雖然如上雲雲。僅就國防立論似乎深慨國防之未嘗積極講求。為引為奇恥巨辱之意,猶不免為國勢現狀所囿。今試放眼一觀我國在世界國際之地位,當深幸我國國防

軍之根本未立也。如上所舉遼東之戰,青島之戰,在戰爭期內,彼目的地附近數百里之生命財產,固悉被「日俄」、「日德」兩軍之流彈毀滅,車輪軋輻,馬蹄蹂蹣。一至戰期告終,勝利國敢明白自承者,不過拔去向豎俄國旗而易以旭日旗之地域耳。其暗中自計之勢力圈,雖亦着着進行,曾不稍讓。然對世界宣言,每每吞吐其詞,甚或仍不敢不以尊重主權,尊重領土,一再解釋世界友邦之疑慮。以我國國防軍如此其弱劣,而強鄰有所懾者,是當拜諸友邦均勢之賜,而益自覺妄計國防之非。若夫遼東、青島附近地域之生命財產在此兩次戰役內之損失,本我國自命為國防軍者所習見慣行而恬不為怪者。有兵者固不便引為存兵之據,而無兵者正疾首痛心其有一兵之或存矣。

吾人既明白過去十九年間,我國國防縱絕對消極,因諸友邦均勢之局日增強固,而在此均勢之中者,雖不能伸,亦不至縮。如一圓周體,其四周所加之力相等,則不俟自力之擴張。而圓體亦自日增於強固。是吾人正當乘時移其對外之力,亟亟圖對內之改善,以酬諸友邦代任國防之勢。此種意思,吾人稍知外情者無不同具,並非余個人所獨有;不過每激於五分鍾之愛國熱,明知之而不肯明言,謂明言之而耳赤面紅,不堪其羞耳。其或利用國人五分鍾之愛國熱,假國防二字遂其軍閥萬年之私者,其心乃不堪問。所以余特一再明白說破,意不止在解國人之惑,而實在發軍閥之奸。國防之兵尚絕對無存在之必要,則中華民國「兵」之一字,直當退居於歷史地位無疑矣。

如國人畢竟嫌「均勢」二字不雅觀,欲求代以較為堂皇之名裝點門面;則繼此以往,有美總統威爾遜所宣布之國際聯合會在。其和平條件第十四條曰:「確定約章,組織國際聯合會,其宗旨為各國交互保障其政治自由及土地統轄權。國無大小一律享同等之利權。」又於本年九月二十八日自由公債開幕時演說其基本問題,末節中有日:「余願協商國之政府亦若余之明白直率宣示其國人。」是此後最弱國之利益必能依據國際聯合會而達於神聖不可侵犯一若最強國利益之一域。彼向以國防軍自雄者,方且自悔多事。我本未設國防,不當藉以自慰哉。

或曰,本篇立論之點既基於威爾遜宣布之和平條件第四條主張以去兵保障永久和平矣。其第四條之文曰:「立正確之保障,縮小武裝至最低額,而以足保國內治安為度。」所謂縮小,所謂最低額,明明是兵之多少問題,而非兵之存廢問題。此種極端之主張,恐不能完全成立。余則簡直應之曰:本條之末既明說保護國內治安,明明白白是指警察而言,不待注釋而可即解者。可見威氏愛好和平之意,並武裝警察之無制限。亦慮其將供好亂軍閥之利用。故特以「最低額」三字拔其作亂之本。余之主張僅標「去兵」二字,正患不若威氏立格之嚴。「極端」雲雲,非少見多怪,即為軍閥道地者也。

(三)去兵方法

(甲)進行順序。

第一期:由南北陸、海軍參謀部組織一去兵委員會,推定委員長一人,委員副長二人,各股委員各若幹人,並規定會則。俟和議完成,總統確定,呈請任命批准。去兵委員會成立後參陸海三部即行廢止。

第二期:各省區巡閱使、督軍、軍務會辦、護軍使、鎮守使等一律撤銷。由委員會命令各師師長、各混成旅旅長、各獨立旅旅長、各艦隊長、各領其原有額兵、領艦駐泊於原駐泊地方。於令到一月之內,將土兵姓名、年齡、籍貫、支餉實額、入營年數、入營前職業、退伍後之志願業、在營艦服務上之慣習與好尚等……炮、槍、彈葯、軍艦、及陸海營中各軍需品之原領額、消費額、實存額,並其產所、購所、領所、與各項名式、使用年數等、均造成詳細冊表、呈送到會。

第三期:去兵委員會匯齊此項冊表。先以省為標准,依其籍貫、作成土兵各項志願冊。復次、審查原送冊表中年齡、入營前職業、及在營艦服務上之慣習與好尚等項,仍以省為標准、依其籍貫、作成各項士兵服勤等第冊。一面政府於去兵委員會成立之第一期中,即將鐵路、航業、電氣、采礦、冶金、開墾、畜牧、造林、導河、修築行駛電車、莫托車之驛道,種種計划,提請國會議決。委員會造成前二項冊後,即呈由政府分交各主管部,分配於各項實業機關作為基本工人。

第四期:各項實業計划開始,各士兵出伍服業之際,委員會先期派員攜冊馳往隊艦駐泊地方會同地方官公吏照冊詳細點收各項械艦、艦則統駛泊於就近通商港、械則統運存於就近各兵工廠,一面並詳造冊子,分別咨交內務、交通兩部保管聽候處分。

第五期:兵土已統有業,艦械已處分完了,兵工廠亦統改為冶鐵廠、或造船廠、去兵委員會即行廢止。其人員除願改營各項實業者外,統由政府分往各部任用。

(乙)人員處分。

一、陸、海軍高級武官。如將、校、尉等,以南北兩政府有補官任命者為限。比照各國陸、海軍高級官現役年歲制,及其現役俸制,給以停職中半額之年俸,至退役期滿為止。(中華民國之建立,已歷七年,陸、海軍權不啻握於一軍閥之手中,並此種一舉手即可抄譯而定之法規亦不遑抄譯公布。中國式之軍閥真當羞死。)其已改就文官職,或他項公職者不在此限。

二、陸、海軍士兵。統依其志願,分配於鐵路、航業、電氣、采礦、冶金、開墾、畜牧、造林、導河、修築驛道等業。

三、海、陸軍學校。由教育部接管改有相當之學校。

(丙)艦械之處分。

一、各種軍艦。無論新舊大小、估定價格,先盡量改充遠洋近海內河航運。其不堪充航運者,則撥入水警。已損廢者,則折價賣入各造船廠改造。

二、各種軍械。除小號巡艦用小炮、機關槍、馬槍、手槍、並子彈等,檢出最低額,以足保治安為度,撥歸各省水、陸警察外,其餘一概估定價格,存儲各海關,或候各省警察備價添購,或聽各國備價購用,或竟由各製造廠購做鋼鐵之料。但存入時須造具詳冊,交海關所在地領袖領事執管。購取時,亦須先由地方官會同領事簽字,然後由關員取出點交。

三、軍需中被服一項,為數極巨。應將已制、未制,各分別毛、棉、橡、皮、金、革等類,造具詳冊,估定價格標賣。供各廠造物或化作原料之用。

(T)經費之籌集。

我國各項事業,無論消極積極,無論國家社會;一及經費二字,即無不疾首蹙額而嘆為難者。但每當此難關不能不過之時,又無不勉強過去者。此種情形,以政府為尤甚。一則由於無預算之能。一則由於外債一途尚未閉塞,無論用何項積極名義借來之債,債權者之諸友邦,債務者之國民,從不加以監督,故亦無不可以移諸消極之浪費。況我國歲出入預算,從未經國會制定公布,國人何由知其詳。但見報紙偶爾漏泄,據稱三四年度之歲出約六億四千萬元,其中補歲入不足之數,竟為三億二千萬元之外債,且軍費支出實佔大半。是偌大之去兵計划如前兩節雲雲者。其必仰給於外債,無容疑也,亦無容諱也。唯吾人於去兵借債問題解決之先,須向債權者之諸友邦,債務者之國民,同時為嚴重誠實之要求。我國政府借債流用已成慣習,無論何派人物執政,皆不能取信於人。如果僅為一人一家成金之計,不過假公濟私,猶可以曲恕之也。乃好亂軍閥,借債無算,一面多購殺人利器,一面誘人長好殺之心。過去七年之間,用諸友邦善意之經濟援助,以妨礙諸友邦在華之商業進行,猶是淺而易見者。吾人推軍閥好亂心之所至,竊恐彼實有深憾於歐洲戰局和平過早,均勢未破,不能得一野心國殊特之經濟援助。根本掃滅諸友邦在華之銀團稽核權,以遂其金多、械多、兵多之武力萬能主義,而成一擾亂遠東和平之急先鋒也。吾人主張去兵,實有鑒於此,欲根本遏止軍閥好亂之源,內以定中華永久和平之基,外以杜遠東破裂之漸。吾國得諸友邦善意之經濟援助,已有多次;中以鹽稅稽核裨益尤多。且去兵借款,表面上固似屬於政治性質,而其裡面性質,移全國兵力以舉辦各項增進和平幸福之生產事業,實為經濟的而非政治的。是以吾人要求諸友邦仍繼續援助,而並嚴重稽核其用途也。我國六億之歲出,軍費占其大半。而歲入門恰有三億之外債,可知歷年本以外債養兵。唯從前一面增我國民三億之擔負,一面即以我國民之擔負殺我身而滅我家。即不然者,此每年三年之債務,永永消費無償,本利相加,年增一年,恐粉身碎骨,亦永無清償之日。故吾人特提出去兵問題,以同額之借入,同額之支出,使兵之無業者為有業,使款之無償者為有償,多則期以十年,少則期以五年,交通便利,原料充斥,器用宏多,

供全世界之求而不憂不足。且兵非生而為兵者,其樂生之念,本與吾人無殊,不過感於謀生不易,被軍閥數元餉銀之誘惑,無暇辨別利害,遂輕棄本業,以血肉之軀供軍閥殺伐之具,而無自由返耳。吾人既深察其境遇困窮,正當代為憐憫,助其同進永久和平之域。是以吾人要求國民之諒解,忍痛數年,擔負此投於生產事業之外債,而求得一永久享受和平幸福之確實保障物也。

本章甲、乙所陳辦法,僅就個人思慮所及,疏漏必多,尚望國人共起而詳細討論之。

(四)去兵後國內治安之保全

本問題解決後,國內治安之任當完全屬於警察。是非亟亟改善不可。

今京師有九門提督變相之步軍統領,各省有水陸防營變相之內河、外海水上警察及警備隊,各縣有差役變相之司法警察,有保正變相之催稅、報盜竊、報殺傷、協緝罰犯、協搜贓證之無名警察,市鄉間又有人民公雇之更夫。試問內務部所直轄、自京師以至大市鎮之警察,果何為乎。尤可異者,步軍統領不屬內務部,而與閣員為同等之待遇。警備隊與水上警察多直轄於省長,或竟屬於督軍,不與單名警察之警察同其行政統系。警察制之自身,尚如是凌亂無序,安望其能保治安也。

今應統稱為警備隊。京師則直轄於京兆尹,各省則直轄於省長,同屬於內務行政統系之下。各縣原駐有陸上警備隊及水上警察足以保護治安者,即將原駐警察移駐其他不敷保護之縣。除交通繁盛市場仍設崗警外其餘均擇要駐泊,分設巡查。大率水陸交通便利地方當比前消減,交通梗塞地方當比前加增。務以足保治安為度。其原定之警察任務,仍統責成警備隊執行。並另設戶籍吏,由自治團體選任,定為有給職。由省、縣地方稅各半支給,使其依戶籍法執行任務為警備隊之助。

警備隊人員之選任:(一)身體強實而有脅力者。(二)性情和平而有判別力者。(三)有法律知識而能確守者。(四)年齡三十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者。(五)在本省住居五年以上而有自置之不動產,或無自置不動產,而有正當營業之親類允為保證者。如缺其一,即認為不合格。必如是而後付以武器,可以安心托其保護,不致有變相兵禍之憂。即向來防營通盜、通匪、庇竊、睹博、訛詐諸惡習,亦可逐漸革除。如各市商會願自設商團,各鄉自治會願自設保衛團,則地方官廳應盡量批准,給以相當之槍械。唯亦宜確實調查其是否仍蹈從前團防雇勇之習,而嚴其區別而已。

本論專以保障永久和平為主要點。第四章所陳,已為余論。若夫制定警備隊各項法規及預算案等,不涉本論范圍,一讓諸中央政府國會與地方政府議會。吾人但以在野之責任,督促其積極進行可也。

隨感錄

(四六)

民國八年正月間,我在朋友家裡見到上海一種什麼報的星期增刊諷刺畫;正是開宗明義第一回,畫着幾方小圖,大意是罵主張廢漢文的人的。說是給外國醫生換上外國狗的心了,所以讀羅馬字時,全是外國狗叫。但在小圖的上面又有兩個雙鉤大字「潑克」,似乎便是這增刊的名目。可是全不像中國話。我因此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對於個人的人身攻擊姑且不論;學了外國畫,來罵外國話;然而所用的名目,又仍然是外國話。諷刺畫本可以針硬社會的痼疾。現在施針硬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紙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指出確當的方向,引導社會呢?

這幾天又見到一張所謂「潑克」,是罵提倡新文藝的人了。大旨是說凡所崇拜的,都是外國的偶像。我因此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學了畫,為且畫了潑克,竟還未知道外國畫也是文藝之一。他對於自己的本業,尚且罩在黑壇子里,摸不清楚,怎能有優美的創作,貢獻於社會呢?

但「外國偶像」四個字,卻虧他想了出來。

不論中外,誠然都像偶像;但外國是破壞偶像的人多。那影響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國革命。舊像愈摧破,人類便有進步。所以現在才有比利時的義戰,與人道的光明。那達爾文、易卜生、托爾斯泰、尼采諸人,便都是近來偶像破壞的大人物。

在這一流偶像破壞者,「潑克」卻完全無用。因為他們都有確固不拔的自信,所以決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嘲罵。易卜生說:「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國民之敵》第五幕見本志前卷)

但也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恭維。尼采說:

「他們又拿着稱贊,圍住你嗡嗡地叫;他們地稱贊是厚臉皮。他們要接近你的皮膚和你的血。」(札拉圖如此說第二卷《市場之蠅》)

這樣,才是創作者。我輩即使才力不及,不能創作,也該當學習。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總比中國陳舊的好。與其崇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

生。與其犧牲於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於Apollo。

(唐俟)

(四七)

有人做了一塊象牙片,半寸方,看去也沒有什麼。用顯微鏡照了,卻刻着一篇行書的《蘭亭序》。我想顯微鏡的所以製造,本為看那些極細微的自然物的,現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塊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瞭然,省卻用顯微鏡的工夫呢?

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時事,要曉得那時的事,所以免不了翻着古典。現在兩位既然同時,何妨老實說出,一目瞭然,省卻你也記古典,我也記古典的工夫呢?

內行的人說,什麼話!這是本領,是學問!

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人還不多。倘若誰也弄出玄虛,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了水濕過的土,想喝茶的又須擠出濕土裡的水,那可直要支撐不住了。

(唐俟)

(四八)

中國人對於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的。

古書里的弱水,竟是騙了我們。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

《詩》雲」似乎無用。於是乎要維新。

維新以後,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

可惜維新單是皮毛,關門也不過一夢。外國的新事理,卻愈來愈多,愈優勝;「子曰《詩》雲,」也愈擠愈苦,愈看愈無用。於是從兩樣舊稱呼以外,別想了一樣新號:便是「西哲」,或曰「西儒」。

他們的稱處雖然新了,我們的意見卻照舊。因為「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雲」也更要昌明。換幾句話,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馱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制宜,折中至當」。

其實世界上決沒有這樣如意的事。即使一頭牛,連生命都犧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榨乳。何況一個人,先須自己活着,又要馱了前輩先生活着。活着的時候,又須恭聽前輩先生折中。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雲」呢?

社會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賽會這一日抬一回神輿。不知那些學「聲光化電」的「新進英賢」能否馱着山野隱逸,海濱遺老,折中一世?

「西哲」易卜生蓋以為不能,以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說,All or Nothing!

(唐俟)

(四九)

凡有高等動物,倘沒有過着意外的變故總是從幼到壯,從壯到老,從老到死。

我們從幼到壯,既然毫不為奇的過去了;自此以後,自然也該毫不為奇的過去。

可惜有一種可憐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佔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只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後,再來活動。所以社會上的狀態,先是「少年老成」;直待變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遺

飛」,似乎從此以後,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約別的都可以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總該推中國老先生算一甲一名。

萬一當真成了神仙那便永遠請他主持,不必再有後進,原也是極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終於個個死去,只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馱着吃苦。

這真是生物界的怪現象!

我想種族的延長,便是生命的連續,的確是生物界事業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長呢?不消說是想進化了,但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直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着,獎勵着,讓他們直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遠了遠了。

明白這事,便從幼到壯到老到死,都歡歡喜喜地過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過祖先的新人。

這是生物界正當開闊的路!人類的祖先,都已這樣做了。

(唐俟)

(五。)

王闓運說,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櫃子」的變相。櫃子就是「矩子J姑勿論矩的形狀和十字架的形狀是否一樣;就算是一樣,請問有什麼憑據,知道從中國傳出去的呢?就算查到了傳出去的憑據,請問又有什麼大道理在里頭?近來中國人常說:「大同是孔夫子發明的,民權議院是孟夫子發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發明的,立憲是管仲發明的,陽歷是沈括發明的,大禮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發明的」(這是康有為說的)。此外如電報,飛行機之類,都是「古已有之」。這種瞎七搭

八的附會,不但可笑,並且無恥。請問就算上列種種新道理、新事物,的確是中國傳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學了去,一天一天地改良進步,到了現在的樣子。我們自己不但不會改良進步,連老樣子都守不住,還有臉來講這種話嗎?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積蓄,子孫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盤了去;隔壁人家善於經理,數十年之後,變成了大富翁;這家人家的子弟已經流為乞丐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給他錢用,給他飯吃,他還要翹其大拇指以告人曰:「這隔壁人家的錢,是用了我們祖宗的本錢去孳生的,我們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們聽了這話,可要不要罵他無恥?何況隔壁人家的本錢是自己的,並不是盤了這位乞丐的祖宗的錢呢?

(玄同)

(五一)

有一位中國派的醫生說:「外國醫生動輒講微生蟲。其實哪裡有什麼微生蟲呢?就算有微生蟲,也不要緊。這微生蟲我們既看不見,想必比蝦子、魚子還要小。我們天天吃蝦子魚子還吃不死,難道吃了比它小的什麼微生蟲,倒會死嗎?」我想這位醫生的話講得還不好。我代他再來說一句:「那麼大的牛,吃了還不會死,難道這麼小的微生蟲,吃了倒還死嗎?」閑話少講。那位醫生自己愛拿微生蟲當蝦子、魚子吃,我們原可不必去管他。獨是中國這樣的醫生,恐怕着實不少。病人受了他的教訓,去放量吃那些小的蝦子魚子,吃死的人大概也就不少。我想中國人給「青天老爺」和「丘八太爺」弄死了還不夠,還有這班「功同良相」的「大夫」來幫忙,也未免太可憐了。但是「大夫」醫死了人,人家不但死而無怨,還要敬送「仁心仁術」、「三折之良」「盧扁再世」的招牌給他,也未免太奇怪了。

(玄同)

(五二)

中國人自己說自己身體的構造,很有些特別:心在正中,一面一個肝,一面一個肺,這三樣東西的位置,和香爐蠟台的擺法一樣。這已經很奇怪了。此外還有什麼「三焦」,什麼「丹田」,什麼「泥丸宮」,什麼「氣身體里還有等於金、木、7七火、土的五樣東西,聯絡得異常巧妙。所生的病,有什麼「驚風」,什麼「傷寒」,什麼「春溫」、「冬溫」,還有什麼「痰裹火」、「火里食」。這樣的怪身體,這樣的怪病,自然不能請講生理學的醫生來醫了。

(玄同)

通信

拳術與拳匪

[駁《新青年》五卷五號,《隨感錄》第三十七條]

魯迅君何許人,我所未知,大概亦是一個青年。但是這位先生腦海中似乎有點不清楚,竟然把拳匪同技擊術混在一起。不知魯君可曾見過拳匪?若系見過義和團斷斷不至弄到這等糊塗。義和團是憑他兩三句鬼話,如盛德壇《靈學雜志》一樣,那些大人先生方能受他蠱惑,而且他只是無規則之禽獸舞。若言技擊,則身、手、眼、步、法五者不可缺一,正所謂規行矩步。魯先生是局外人,難怪難怪。我敢正告魯先生目:否!不然!義和團乃是與盛德壇《靈學雜志》同類,與技擊家無涉。義和團是鬼道主義,技擊家乃人道主義(以上駁第一段)。現在教育家主持用中國拳術者,我記得有一位蔡孑民先生,在上海愛國女校演說,他說:「外國的柔軟體操可廢,而拳術必不可廢。」這位老先生,大抵不是滿清王公了。當時我亦不以為然。後來我年近中旬,因身體早受攻伐,故此三十以後,便至手足半廢。有一位醫學博士替我醫了兩三年,他說:「葯石之力已窮,除非去學柔軟體操。」當時我只可去求人教授。不料學了兩年,腳才好些,手又出毛病了;手好些,腳又出毛病了。卒之有一位系魯迅先生最憎惡之拳術家,他說我是偏練之故,如用拳術,手足一齊動作,力與氣同用,自然無手愈足否,足愈手否之毛病。我為了身體苦痛,只可試試看。不料試了三個月,居然好了。如今我日日做魯先生之所謂拳匪,居然飲得、食得、行得、走得,拳匪之賜,真真不少也。我想一個半廢之人,尚且可以醫得好,可見從那位真真正正外國醫學博士,竟輸於拳匪,奇怪奇怪(這句非說西醫不佳因我之學體操而學拳,皆得西醫之一言也。只謂拳術有回生起死之功而已)。這就是拳術的效驗。至於「武松脫銬」等文字之不雅馴,是因滿清律例,拳師有禁,故此措紳先生怕觸禁綱,遂令識字無多之莽夫專有此術。因使至尊無上之技擊術黯然無色。更令東瀛「武士道」竊吾緒餘以「大和魂」自許耳。且吾見美國新出版有一本書,系中國北拳對打者。可惜我少年失學,不識蟹行字只能看其圖而已。但是此書,系我今年親見。如魯先生要想知道美國拳匪,我准可將此書

之西文,求人寫出,請他看看(駁原文二、三段)。

原文謂「外國不會打拳」更是荒謬。這等滿清王公大臣,可謂真正剛毅之不如。這一句不必多駁,只可將Boxing (此屬西文,是友人教我的。)這幾字,說與王公大臣知,便完了。槍炮固然要用,若打仗打到沖鋒,這就恐非魯先生所知,必須參用拳匪的法術了。我記得陸軍中學尚有槍劍術,其中所用的法子,所繪的圖形,依舊逃不出技擊術的范圍。魯先生這又是真真正正外國拳匪了。據我腦海中記憶力,尚記得十年前上海的報館先生,猶天天罵技擊術為拳匪之教練者;今則人人皆知技擊術與義和團立於絕對反對的地位了。魯先生如足未出京城一步,不妨請大膽出門,見識見識。我講了半天,似乎頑石也點頭了。魯先生得毋罵我饒舌乎。但是我扳不上大人先生,不會說客氣話,只有據事直說。公事公言,非開罪也。滿清老例,有「留中不發」之一法。諒貴報素有率直自命,斷不效法滿清也。

粵人陳鐵生八年一月二十日

「內功」非槍炮打不進之謂,毋強作內行語。

鐵生嘴

此信單是呵斥,原意不需答復,本無揭載的必要。但末後用了「激將法」要求發表,所以便即發表。既然發表,便不免要答復幾句了。

來信的最大誤解處,是我所批評的是社會現象,現在陳先生根據了來攻難的,卻是他本身的態度。如何是社會現象呢?本志前號《克林德碑》篇內已經舉出:《新武術》序說:「世界各國,未有愈於中華之新武術者。前庚子變時,民氣激烈……」序中的庚子,便是《隨感錄》所說的一千九百年,可知對於「鬼道主義」明明大表同情。要單是一人偶然設了,本也無關重要。但此書是已經官署審定,又很得教育家歡迎,近來議員又提議推行,還未知是否同派,到處學習,這的確便是成了一種社會現象,而且正是「鬼道主義」精神。我也知道拳術家中間,必有不信鬼道的人;但既然不見出頭駁斥,排除謬見,那便是為潮流遮沒,無從特別提開。譬如說某地風氣閉塞,也未必無一二開通的人,但記載批評,總要據大多數立言,這一二人決遮不了大多數。所以個人的態度,便推翻不了社會批評。這《隨感錄》第三十七條,也仍然完全成立。

其次,對於陳先生主張的好處,也很有不能「點頭」的處所,略說於下:

蔡先生確非滿清王公,但現在是否主持打拳,我實不得而知。就令正在竭力主持,我亦以為不對。

陳先生因拳術醫好了老病,所以贊不絕口。照這樣說,拳術亦只是醫病之術,仍無普及的必要。譬如烏頭、附子、雖於病有功,亦不必人人煎吃。若用此醫相類之病,

自然較有理由,但仍須經西醫考查研究,多行試驗,確有統計,才可用於治療。不能因一二人偶然之事,便作根據。

技擊術的「起死回生」和「至尊無上」,我也不能相信。東瀛的「武士道」,是指武士應守的道德,與技擊無關。武士單能技擊,不守這道德,便是沒有武士道。中國近來每與柔術混作一談,其實是兩件事。

美國新出「北拳對打」,亦是情理上能有的事,他們於各國的書,都肯翻譯。或者取其所長,或者看看這些人如何思想,如何舉動,這是他們的長處。中國一聽得本國書籍,間有譯了外國文的,便以為定然寶貝,實是大誤。

Boxing的確是外國所有的字,但不同中國的打拳。對於中國可以說是「不會。」正如拳匪作Boxing,也是他們本有的字,但不能因有此宇,便說外國也有拳匪。

陸軍中學里,我也曾見他們用厚布包了槍刃,互相擊刺,大約確是槍劍術。至於是否逃不出中國技擊范圍,「外行」實不得而知。但因此可悟打仗沖鋒,當在陸軍中教練,正不必小學和普通中學都來練習。

總之中國拳術,若以為一種特別技藝,有幾個自己高興的人,自在那裡投師練習,我是毫無可否的意見,因為這是小事。現在所以反對的,便在:(一)教育家都當作時髦東西,大有中國人非此不可之概;(二)鼓吹的人,多帶着「鬼道」精神,極有危險的預兆。所以寫了這一條隨感錄,倘能提醒幾個中國人,則縱令被罵為「剛毅之不如」,也是毫不介意的事。

二月三日魯迅

姚叔節之孔經談

記者足下:貴志說:「寧肯旁人罵我們是暴民,是流氓,卻不願意裝出那紳士的腔調,出言吞吐,致使是非不明於天下。」因為我們也都抱了掃毒主義。古人說的好:「除惡務盡」還有什麼客氣呢?這話說的很是,既然要「除惡」,自然必須向「務盡」上做去,遇到一般「抱殘守缺」、「不知天地為何物」,卻反「大言不慚」的人,只有痛罵之一法;因為不如此,就不能夠達到「發聾振麟」的目的。社會上對於新思潮新文學稍稍有點覺悟,實在是貴志拿「痛罵」來「發聾振麒」的功勞。近日在「訟報」上看見桐城派古文大家姚叔節先生一篇極荒謬的大文章,叫做《示正志中學校一二班畢業諸生》,特意剪了下來,送給諸位看看,似乎可以痛罵他一下子;不要說是不值一罵,因為很有許多「遺老」、「遺少」崇拜的了不得;說什麼「助我張目」的話頭,豈可任他「謬種流傳」不去罵他呢?況且學校是什麼地方?卻拿這個來「示畢業諸生」。報紙是什麼東西?卻拿這個來「亟為登載,以餉讀者。」這不是今日「人心世道之憂」

嗎?(聽見說有個新民報,也登着這篇,並且是拿他當(論說)登載的,)我話是說完了,就請諸位耐着性把姚先生這篇文章細細地看它一遍,仿照罵王敬軒先生的前例,痛痛地罵他一頓罷。

S.F.二月十一日

(以下所載,皆依S, F,君寄來之。二月九、十日《公言報》原文登載。)

示正志中學校一二班畢業諸生

叔節

今日諸君畢業矣,鄙人四年講授經學,臨當分手,不得不將經術最適宜於宇宙五大緣因揭出。諸君其悉心以聽:

國之在天地,人謂以土地分大小,吾謂以人群分大小。人群眾多土地不患不大,人群寡弱土地雖大,誰與守耶?但群患散而不結,聖王於是本天然固有之理而立五倫以合之。蓋人莫不有身,身無偶配則不能嗣續,於是夫婦之倫立焉;有偶配而乃生生,父子之倫立焉;生生不已,兄弟之倫立焉;兄弟各生其生,分姓氏、別族派,而兄弟之倫窮朋友之倫立焉;人類既繁,必立之長以王之,君臣之倫立焉。五倫者始於夫婦,本於父子,成於君臣,皆天然聯合者也。此不獨中國為然。試問五洲諸民有夫婦乎?有也有父子乎?有也有兄弟、朋友乎?亦有也惟君臣一倫或謂宜於帝制之時而不宜於共和之日。吾則謂共和之國尤不可離君臣;如其可離,則法也美也應無總統矣,應無各部、各省官長矣。今合資立一公司尚不可不舉一人為之長,乃謂國可無君臣其信然乎?惟所異,在世及,不界及耳。故或因三綱之說疑五倫為壓制是又不然!夫綱者,領眾目之。稱其說出於《白虎通》實本於喪服之三斬。所以定民志耳,非壓制也。試觀冕而親迎,齊衰杖期,夫婦何嘗壓制也。為長子斬,為庶子期,父子何嘗壓制也。生而致敬盡禮,死而罷樂輟朝,錫衰以吊,且養三老五更於太學,君臣又何嘗壓制也。其不為臣制服者,君一而臣百勢不可也。昌黎雲:「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最得君臣之本義。」人自不肯讀經而妄發狂瞽之說,經何負於人哉!五倫去而中國無群,國而無群國不國矣!此其一。五倫既立於是制禮以守之,夫禮亦本於人心者也,此又不獨中國為然。五洲種族,文明野蠻皆本乎禮,以為斷交接之際。苟一失禮莫不嗤而笑之。聖王為之,立喪服以統五倫。又於夫婦,有昏禮焉;於父子兄弟,有宗法焉;於朋友,有土相見焉;於君臣,有朝覲會同焉;此其大者也。《曲禮》、《少儀》、《內則》諸篇一飲一食一動一言莫不由人情而為之。禮洋洋乎,盛矣哉!然獨懼、

嚴、恭、儼、恪,固可以束筋骸,收逸志。而或困於繁也,乃為樂以和之,使人油然於名教之中,有手舞足蹈之樂。其精微之義悉載於經。「六經」去而中國無禮樂,國無禮樂國不國矣!此其二。禮樂既立,乃為政刑以行之,聖王之政刑悉本於教。故孔子答冉有:「富之後,繼以教,而不及政刑;誠以政刑者,所以行吾教也!」故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不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歐陽公謂:「古者治出於一,是也政行吾教。有不率教者,從而刑之。是故息本惻怛之意,以為刑哀,矜而勿喜也。」至於用甲兵,亦本乎教。古者兵刑本合而不分,虞廷之干羽尚矣。湯之伐葛,先教之祭祀,及仇餉之後乃伐之。且三進伊尹於桀,桀不像,乃放之也。文王亦進膠鬲於紂,至武王代紂乃日:「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是其用甲兵,非因教之不改乃誅之乎?」其於己之民亦必先教之乃用。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此等精義,今日之士何嘗夢。及六經去而中國無政刑,國無政刑國不國矣!此其三。

世界各國稍文明者,莫不矜誇其有數千年之歷史。然觀其千年以上所謂史者,非神怪則野蠻耳!而《尚書》記唐虞以來,何其彬彬乎有禮也。此乃中國極榮之事,至可寶者也!且後世各種史學,其禮皆開之自經。欲知中國極盛之史,舍經無由知;欲紀中國將來之史,舍經亦無本。六經去而中國無史。國而無史,國不國矣!此其四。

文字者,立國之要也。中國文字所以發皇張大,至於今日以有六經也。大凡文字有二:一曰字義訓詁之謂也;一曰文體格式之謂也。《爾雅》為訓詁最古之書。許君《說文》悉本經傳而成。其所引通人之說皆經師也!若夫格式,則無論紀事紀言,有韻無韻,無一不從經來。諸君不欲存文字則已,苟欲存之,經可棄乎?世之滅人國者,文字苟存死灰有復燃之望,故去其文字較滅其種類為尤慘。奈之何人未滅而先自滅之也?非飲狂泉者,不為此言也。六經去而中國無文字,國無文字國不國矣!此其五嗟呼!

吾之為此言也,非一人之私說也。聚中國之通人、學士而試質之,知其不我非也。即聚五洲之通人、學士譯吾言以質之,取六經而讀之,知其必傾心於我孔子也。諸君生於中國有此精金美玉何忍棄如土苴耶?須知讀一句,有一句之益;讀一經,有一經之益;會而通之乃大儒矣!切實可行,新奇不腐。諸君去校誠恐一聞惑世誣民之說,或變初心;鄙人更進以四言曰:「長毋相忘。「夫所謂無忘者,非陳涉所雲:「苟富貴,毋相忘也。」相勉以讀經而已矣。

叔節先生文不多見,此從友人處傳鈔而得者。亟為登載以餉讀者

編者識

S.F.君:

來信讀悉。承示姚氏之文,謝謝。

足下要本志仿照罵王敬軒的前例,痛痛地罵姚叔節一頓。在記者看來,以為不該罵他,因為王敬軒對於文學,滿紙都是陳獨秀先生所謂「閉眼胡說」,所以唯有痛罵之一法。若姚氏此文,其發揮經義,頗為精當,竟把孔教的壞處完全顯出;我們主張推翻孔教,此文頗可為間接之幫助,我們如何可以罵他呢?

我將此文看了一遍,更恍然於共和與孔經是絕對不能並存的東西。如其要保全中華民國,唯有將自來的什麼三綱、五倫、禮樂、政刑、歷史、文字「棄如土苴」;如其要保全自來的什麼三綱、五倫、禮樂、政刑、歷史、文字,唯有請愛新覺羅溥儀復辟,或請袁世凱……稱帝。為什麼呢?因為「綱者,領眾目之稱」;三綱之設,「所以定民志」;「昌黎雲,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最得君臣之本義」;又「立喪服以統五倫」;「於父子兄弟,有宗法焉」;又有「士相見」之禮,行禮之人,「嚴恭儼恪,可以束筋骸,收逸志」;「禮樂既立,乃為政刑以行之,聖王之政刑,悉本於教,誠以政刑者,所以行吾。此(吾)字須特別注意教也,政行吾教,有不率教者,從而刑之」;「至於用甲兵,亦本乎教」……凡此種種,與共和國的制度無一不相反背,共和國以民為主體。所謂「總統」,所謂「各部各省官長」,都是國民的公僕,他決沒有「領」國民的資格。國民既是主體,所以法律是國民自己定的,沒有什麼「君」可以來「出」令,沒有什麼「聖王」可以來「行吾教」,更沒有對於「不率吾教」的人可以「從而刑之」的道理。國民定了法律以後,大家互相遵守。國民所「志二凡在法律范圍以內,都是正當的,斷斷沒有別人可以來「定民志」或「收逸志」。韓愈之論君臣,因為他「最得君臣之本義」;所以到了現在共和時代,唯有將他的話也「棄如土苴」之一法。此外如父母老病死了,做兒子的說是自己「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的緣故,戴起「無常鬼」的高帽,穿了義袋布的粗衣,腰裡束上一條草繩,腳上套着一雙草鞋,睡在草薦上,拿泥塊做枕頭。又如「士」去見「士二手裡要拿了一隻打死了的野雞,在人家門口麻煩了好半天;於是主人出來迎接,兩個「士」在大門口對面磕頭,走進院子里再對面磕頭。如此這般的做法,是兩千年前「宗法」社會里的把戲。現在既稱為民國,是早已進於國家社會,當然不能再玩這宗法社會的把戲。至於身體應該使他活潑強壯,應該講求運動,這是現在國民小學第一年級的教科書里就有的話;略有知識的人,大概沒有反對的。「束筋骸」三個字,看了就覺得毛骨悚然,從前中國女人纏腳,已經苦得了不得,若人人再要「束」住「筋骸」,那真比纏腳還要苦上十倍,做了共和國民,斷沒有該受這樣酷刑的道理。我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我在二十五年前曾經讀過一本書,書名彷彿叫做什麼《監本禮記》;其中有兩句話道:「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現在中華民國並沒有什麼「庶人」、「大夫」的分別,那就當然

講不到這些什麼「禮樂刑政」了。若說「用甲兵亦本乎教」,在現在的時候,恐怕不但道理上說不過去,就是按之事實,也未必是真相罷!難道前年段內閣對德宣戰,是「先教之祭祀」,「又三進什麼人於德,德不校,乃宣戰之」的嗎?照此說來,可知孔經里所講的什麼「三綱,五倫,禮樂,政刑」,是和共和國絕對不能並存的東西了。至於中國的歷史,自「《尚書》記唐虞以來,彬彬乎有禮「;中國的文字,其「訓詁」「悉本經傳」,其「格式,則無論紀事紀言,有韻無韻,無一不從經來」;禮與經二者既與共和國絕對不能並存,則由禮而生之歷史,由經而生之文字,我們覺得也是愛莫能助,也只好將他「棄如士苴」了。

所以中國人如其不肯安於做「臣」做「奴才」做「小民」的本分,妄要做「人二則唯有速「變初心」,速「飲狂泉」,信仰所謂「惑世誣民之說」。若人人「相勉以讀經」,寶之為「精金美玉」,則復辟帝制之事彈指可現。何去?何從?唯吾國民自擇之。

至於姚氏所說「共和之國尤不可離君臣」,及「五洲種族文明野蠻,皆本乎禮以為斷」等語,則不必高談邏輯,只要略通文理和粗知外事的小學生,就可以判斷這話的是非。還有「惟所異,在世及,不界及耳」一句,「界及」二字,頗覺費解,或者與「義法」有關,也未可知,我是不懂什麼「古文」的人,不敢妄下批評。

今日是清帝國滅亡,中華民國完全成立的紀念日,我恰好接到S.F.君寄來這信;我看了這信以後,忽然想起七年前的今日,北方的國民和官吏如無從善之心,要實行孔經之訓,則到了今年今日,「民志」、「大定」,「逸志」全「收二任那「聖王」去「行吾教」,大概已經「國不國矣」。

記者(玄同)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二日

文學革命與文法

玄同先生:

祜從前聽先生對於文學革新的議論,懷着許多疑惑,常常想問問先生;也有許多主意,常常想同先生談談;終是沒有機會。並且過了幾天,又因先生及《新青年》的開導,所懷的疑惑也解了,所想到的主意也變了;無須再來請教。但是疑惑是無窮的,第一個去了,第二個又起來了;第二個去了,第三個又起來了;而一方面思想的變化,又是非常之快,今朝想到這件,明朝又想到那件;所以要同先生說的話,是天天有的。從前的且不要提起,將現在所想着的,胡亂和先生說一說。

先生及《新青年》諸先生常常說:「新文學自從提倡以來,國中有世界觀念的人已有一大半贊成了"。這句話從表面上看過去,似乎很可喜。從實際上考察起來,卻是很可悲。現在設兩個疑問:(一)國中有世界觀念的(人)究竟有多少?(二)哪一種人

可以稱為有世界觀念的人?國中有世界觀念的人佔大多數,是可喜。假如所佔僅僅一小部分,便是可悲。這不用說了。第二個疑問,所以考察第一個,且從第二個論起。國中知識最高的,終算學界中的人了。學界中的人雖是國中一小部分,然而這問題的發生,就在這輩人。所以只要論論這輩人就是了。這輩人是不是都可以稱得有世界觀念的人呢?這就為難了。那頭腦頑固的老學究,固然說不上有世界觀念,然而他們對於文學革新有許多議論,不可不先說一說。他們的見解,大約可分為三種:(一)絕對排斥新文學的。(這種人一味的崇拜古人,而且蔑視公理,以白話為鄙俗,極端的排斥它)。(二)文學無新舊之可分。(這種人謂文學與時遷移,無一定之時間可以劃分,今朝是新的,明朝就舊了。所以他們以不分新舊為主,以為新便是舊,無須別有新文學)。(三)文言和白話,各有其好處。(這種人謂白話,雖較文言為真切,然而寫景達情,有時非文言不能描寫。畢竟是文言好)。這三種人的見解雖異,而其攻擊新文學,卻是一樣。這輩人說他有世界觀念,斷斷不能夠了。至於受過世界知識的學生應該有世界觀念了,卻又不然。因為有些人真是學而不思,有了學問,也不曉得應用。莊子所謂「智之聾盲」的便是。所以這些人雖有世界知識,仍是沒有世界觀念。(中略)照這樣看來,國中有世界觀念的人物,也可以數得清楚了。先生和《新青年》諸先生那句話,實在是可悲觀的。

各地方言不同,白話文的構造因之也有不同。用一方的語言去通行全國,其困難與用文言無大高下。必須想法子將語言統一了,然後文學革新遂有效果。究竟是規定一種白話去統一國語呢?還是統一之後再用白話呢?這問題是極有關系,新文學家所應當時時研究的。祜這番南回,凡遇故舊,無不詢之以文學革新的意見。彼等卻是茫然,不知文學革新是件什麼東西。可見外省對於這個問題,還是毫無影響。以中國這樣大,僅僅只有一部《新青年》去提倡提倡,不知可以幾時達到目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胡適先生答盛兆熊先生的信說:「我的意思,以為進行的次序,在於極力提倡白話文學。要先造成一些有價值的國語文學,養成一種信仰新文學的國民心理,然後可望改革的普及」。這話雖然不錯,但是只有一部《新青年》來提倡,不知要多少年之後,才能造成新文學呢?(中略)從前同學蔣起龍君曾經做過兩篇小說,投稿到報館里去,一是白話,一是文言。當時祜看了,就對他說道:「這白話的比文言的要好,但是不登。」他就問:「什麼緣故」?祜回答他說:「這就是中國人的睥氣不好」。後來果然被祜說着。(中略)先生常常說:「中國十年之後還是這樣子,這國也不成為國了」。這句話恐怕要被先生講着!

以上所講,卻是消極的話。現在且講幾句積極的話。東西各國的文學,莫不都有一定的文法,文理極為清楚,句子極為明白。依法去做,也是極容易。祜想中國文學

也該當有一種文法,那新文學能夠成立。何以呢?因為中國的文字,意義極其含混,無論做文言,做白話,終沒有明白曉暢的意思。假如沒有一種文法去限制它,文理總沒有一日清楚,國民的頭腦總也沒有一日清楚。西文的文法,是與論理學相表裡的;所謂基本文法者各國相同,是即合乎論理,歷千萬年而不可變的。哪曉得中國人的脾氣正是可怪的很,終不肯去講求。僅僅有一部《馬氏文通》,排擊的人又是不勝其多。祜曾有一天的日記,頗與這件事有關系,抄下來給先生看看:

「余南回過申,伯潛子逸以《文學津梁》見贈;旅次紛擾,未暇翻閱。今稍閑,出而觀之,乃近人周鍾游纂集梁、宋以來十二家論文之作而成者也。其書果足以為文學之津梁與否?余尚未深討,不敢有言。然就其卷首各敘論之,則多不當理,序凡四:(一)程善之作,(二)陳祺壽作,(三)張翔鸞作,(四)自序。文雖異而意相近。茲就程序辨之,以見其言之偏。程序日:「自《馬氏文通》以來,名、動、靜、狀之詞,發現於我文學界。二十年內,傳者遂多。顧私心非之以為一國之文學,各國其習慣,輾轉推演,以至無窮;至其洽於心情而快於口耳者,有舌無以述,有書不能摹,而謂可以成法拘之乎?……」其言似深致憾於《馬氏文通》也者,此大誤也。夫一國之文學,固因其習慣轉轉推演,此即各國文學之所以不同。若夫名、動、靜、狀之詞,導源於論理學,各國文字之所公有。將謂中文無之乎?謂其無之尚得謂為文字乎?謂其有之而不必講,則違背公理,文學之真價何在?名、動、靜、狀之不見於我文學界,我文學界之深恥;乃反鄙棄之而不道,是自錮也。各國又有所謂基本文法者,取軌於論理,各國語言文字之所共循。其所謂習慣者,乃各國之特例;各國有之,不獨我國也。豈得謂中文之習慣無文法,而西文有之乎?且違乎基本文法,即違乎論理。中國文字素無論理之規范,精密之意義,顧猶甘心自絕,身入荊棘而不覺,文學尚有進步之一日乎?至於外人學中文不似,此亦自然之勢。彼生長於其本國語言文字之中,一旦變其聲氣,而摹其素不相習之中文,困難自不待言。即中人之學西文者亦然。豈名、動、靜、狀能為害乎?又日:「中文未嘗無法也;神味為之華而理氣為之質……重著其所謂無法之法,即於中文本源尚有未明。其意且以美文概文章全體,抑何所見之隘耶」?

祜逆想中國人的心理,都是如此。何以見得呢?祜看書,寫信,作文,常常喜歡用西文符號,見者莫不鄙笑,於此也可見其一端。唉!看看中國的文章,向來沒有一定的程度。小學用的,中學也可用的;中學用的,高等學校大學校也可用的。照這樣

攪下去,豈不是晦氣了這般青年嗎?所以祜的意思,以為改革文學,應當製造一種文法做後盾。小學有小學的文法,中學有中學的文法,由淺而深,使人看了,就會作文,豈不是好呢?

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國文部學生周祜民國七年七月廿三日

時敏兄鑒:

半年以來,《新青年》社中收到的通信,非常之多。致將足下此信積壓了許久,到現在方才登出,抱歉得很。

來信所論中國人對於本國文字,應該講求文法,這話很對很對。《馬氏文通》這部書,雖然不能說它盡善盡美,但是在中國近年的出版界上,實可稱為「空前的好書」。在滿清未亡之時,一班所謂教育家者,雖然不懂什麼叫做文法,卻也還不敢反對講文法。自己嫌《文通》太深,看不懂,也還看看日本兒島獻吉郎所著的《漢文典》之類。所以如章行嚴的《中等國文典》和戴懋哉的《國文典》之類,也還出了一兩種。不料民國成立以來,因為他們所謂「暴徒」也者偶然吃了幾個月的安逸飯,以致一班遺老,遺少,名士,國粹家,大文豪氣得「三屍神炸,七竅生煙」,大倡復古之論,恨不得立時三刻把戊戍到辛亥十五年間發生的一點「新」萌芽,「芟夷蘊崇,勿使能殖」,方才遂了他們的心,出了他們的氣。首先復古的東西,便是文學。所以什麼樓的「文鈔」,什麼書的「文萃」,什麼書的「精華」之類,層出不窮。但是教育部所定的中學課程,卻有「文法」和「修辭學」,於是又想出一個「拔彼趙幟,宏我漢京」的辦法,刻《文學津梁》等書,拿那什麼「神理氣味」之類算做文法或拿「文成法立」「文無定法」的話來,說「這是中國的文法」。這些議論,大概研究國文的人,最容易上它的當。足下學國文而能燭其隱,斥其謬,這真是很有見識。我願足下的同學,也都和足下一樣,研究適用於現代的新國文,不要再為三千年來的舊國文所惑,這便是我的大希望!

新國文不單是講求文法就完事的,應該改良的地方很多。近來北京大學學生出了一種《新潮》雜志,第二期中有傅孟真君所撰《怎樣做白話文?》一文,主張「歐化的中國文」。我覺得他的持論,極為精當,願介紹給足下等,做一個改良國文的參考品。

至於白話文學自從《新青年》提倡以來,還沒有見到多大的效果,這自然是實情。但我以為可以不必悲觀,多大的效果雖沒有見到,但小小的感動,也不能說絕無。即使絕無絲毫影響,我們還是要竭力進行。我們但本於自己所已見到的真理,盡力鼓吹,盡力建設,用「愚公移山」的方法去做,必有達到目的之一日。不要自餒!不要灰心!

人家殺我,是殺不了的;自餒,灰心,便是自殺,自殺便完了。所以我希望我們《新青年》同人不要自餒,灰心,更希望足下不要自餒,灰心!

足下所問:「究竟是規定一種白話去統一國語呢,還是統一之後再用白話呢」?這個問題,若叫我來回答,我是贊同胡適之先生的主張的。胡先生的話,請看本志四卷四號第二九三~二九六頁,茲不贊列。

錢玄同一九一九,二,四。

Esperanto

玄同先生:

吳稚暉先生評論Esperanto,極其精當,欽佩得很。生目下尚未學過Esperanto,依理不能有言,不過常讀先生和吳先生們的高論,很相信Esperanto可以作為將來的世界語。姑且就我的推測,胡亂同先生談談,說錯之處,還請更正。

漢文必當廢棄,世界必將日趨於大同和將來必有一種全世界人類共同的文字;三個問題,先生等已經證得明明白白,不用疑心了。那種文字是否Esperanto,現在雖無從斷定,但從事實上考察起來,確已成為一重要的問題。人類接觸愈繁雜,各國語言文字愈趨於統一,已成不易之理。此後世界公共事業,方興未艾,郵政電務已統一於前,此次國際同盟會又有鐵道改為公用之提議,大勢所趨,灼灼可見。近來各國商客,多利用Esperanto,以圖貿易之發展,自是Esperanto之佳兆。又歷年以來,在各國名都舉行世界語大會之事,時有所聞。可見Esperanto之勢力,已是不小了。Esperanto既有這樣間接的大助力,想來總可以轉成一個習慣。那麼,現在Esperanto已有這點根基,縱使別種世界語發生,未必能抵敵得它過。並且要想別造一種世界語,也只得從歐系文字着想。Esperanto由歐系文字脫化而來,已有如此完美,縱使有人別造世界語,也未必能比得它過。希望世界大同的人,在中國固不多見,在西洋已到處皆是。他們只有把它改良,把它傳布,斷沒有把它破壞的道理的。照此看來,將來世界公用的文字大概是Esperanto 了。

至於中國,照先生等的宏論看來,漢文是早廢一天好一天了。我們既然幸而被先生等喚醒過來,自當幫着先生等快快籌划廢棄漢文的辦法,使得早登彼岸,享受文明的幸福,才是正門大道。現在採用Esperanto,雖緩不濟急,但是根基已可慢慢地定下來了。所以我決意去學Esperanto,以為異日提倡之預備。

學生周祜二月十四日時敏兄:

足下有志去學Esperanto,這是極好的志願。《新青年》里對於Esperanto的評論,

我和足下所見相同,也說以吳先生的話為最精當。

但我以為中國廢漢文而用Esperanto,這是將來圓滿之能決。當此過渡時代,漢文尚未廢滅,便不可不想改良的辦法。今日以前的古文,斷斷不能再適用於今日。所以改良國文,以為短時期中之適用物,也是現在很重要的事情。又,國文改良以後,在施用方面固較古文為便利,但是用新國文做的譯的新學好書還是很少很少。若說將來漸漸會多起來,我們可以等它漸多的時候再來講求新學,那是笑話了;.我們一方面還該趕緊多學幾種外國文,以為直接講求新學之用。因此,我願足下:

研究國文改良的方法----研究外國文---"研究Esperantoo

錢玄同一九一九,二,一四O

Esperanto與現代思潮

玄同先生:

讀《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吳稚暉先生的文章里說,Esperanto可以加入學校課程之中,這話我以為很對。中國若要將漢文改用拼音,還不如簡直採用Esperanto,較為利便,省了許多方音的困難。但是現在反對Esperanto的人,仍是很多。那些大人先生們說漢文是萬不可毀滅的,把我們提倡Esperanto的人狗血噴頭的罵上一頓這是時代思潮的謬誤,我們就可以不必再去理會他。就說那些贊成改良漢文的朋友,他們反對Esperanto,不從根本上去說Esperanto的構造,是否可當世界語,而單說Esperanto文學書少,便是這種言語無用的鐵證。那麼,我們也可以說用白話做的書少,便是新文學無用的鐵證嗎?恐怕有些不對罷!

近來用Esperanto來做雜志的,做詩歌的,已一天比一天多起來。我所見的如瑞士Dro.R.ds Saussure所發刊的《科學雜志》(La Teknika Revuo),有許多大學教授,都用Esperanto來做文章。我敢大膽說一句,Esperanto是朝上的日光,並不是西山的暮色。

貴志同號中姚寄人先生將十年前巴黎《新世紀周報》醒先生所做的《萬國新語(亦名世界語)之進步》的末段抄出來。據我的鄙見,這篇文章起頭所說的「萬國新語有五大特色,為各國文字所不能及」都是很好的。這篇文章,可算是中國人說Esperanto 的先導。我記得民國元年的時候,我的朋友師復先生,創立晦鳴學舍於廣州曾將他付印數萬份,拿來分贈,看見的人,一定不少,我現在不必再去抄他了。

日本《新東洋》雜志去年十二月號中,有一位英國人Bernard Long做了一篇文章,叫做Esperanto.os a"En gZo-Japanese Zzmgaage我如今將它翻譯起來,給先生和《新青年》的讀者看看罷。

歐州的大戰完了!各國也一天比一天接近了!要是各國能採取一種淺易的,合論理的,又能表情的補助語,那寶貴的光陰就可以不至失掉,煩擾的事情就可以不再生了。國際間的事情,也可以更加順當,更加興盛,不是現在的樣子了。

日本同英國若是採用這樣的一種言語,利益更多咧。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二國的「國音」相差得厲害。況且英人能說日本語,和日人能說英語的,比較起來,都是有限,且非人人馬上可以做到的。

我並不是說那,想到英倫留學的學生和想直接讀它的文學的學者,不要學英文;我的意思以為大多數的平民,若是沒有許多時候學一種外國語,又想上外國游歷,同那實業上、科學上、商業上的人民來往,那麼,懂得Esperanto,就較為容易罷了。

要是想達到這個目的,我以為日本人學英文的,雖是多得很,但總未達到完滿的地步口照這樣看來,學一種萬國所用的言語,又能夠吸收西方的思潮,於人道上也有很大的關系,豈不比那學一國的言語好嗎?

老實說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種適當的言語,用來做萬國接合的媒介,不但是英日二國等着的。日人學英文的,雖然很多,有許多有思想的英人都說,日本人學一種外國語,想來消受緊要的學問,於功利主義上說來,很不相宜。不但這樣,就日本文的本身,也不免這種弊病的。

Dr.Zamenh of將Espeanto貢獻於世界,已經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中,經過了種種實習的結果,這種人造語,早已變成了萬國交際的媒介。據現在看來,簡直沒有一國沒有許多主張Esperanto的朋友。他的文學,也一天比一天增加起來。就是那最好學的學者,也不怕不夠用了。

如今各種職業上的人,有能說Esperanto,說得很好的;也有用他來做文章,做得很好的。我們看見Esperanto的雜志,最能夠聯絡世界人類們感情。又看那一九。五年至一九一三年間每年的大會,各國的男女來賓,到的很多,難道這不是E叩eranto能夠算是中立語的好證據麼?Esperanto第十次大會,本定一九一四年八月在巴黎開會,預先購券的人數,不下三千六百人。這里頭的人,有三十五國以上的會員,後來因為戰爭開了,這個年會,就沒有舉辦。

有一位英國人曾到過一個Esperanto的大會,他說得很好,我且將他抄幾句下來,給大家看看罷。

世界各國的人,聚集一堂,天天在那裡討論、演說和辯論,真是令我生無限

的感觸了。會中無論什麼事情,都用Esperanto,而未嘗有一點誤會和不明白的地方,也沒有因言語而不能表情的難點。言語不通的艱難,這才算滅盡了?

我們照這樣看來可見得Esperanto是很能表情和很流利的一種言語。它的語根,雖是由歐洲古代和近世的言語取來,日本和東方各國的學者,也很容易學的。

歐洲大戰,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日本的Esperanto雜志Japana Eperantisto;還能繼續出版;我雖是英國人,讀這一種雜志,也能夠明白日本有名著作家的思想,總不覺困難了。

Esperanto可以實行,而又容易學習,我最好舉幾條實例,來做證據。從前有一位日本的盲目Esperantiso,用Esperanto寫一封信給我,說Esperanto在東京盲目院中怎樣活動和各機關採用它的益處。這幾封信所寫的言語,是完全(Perfect)Esperanto,這位朋友學習的時候,除了用書來做先生外,並沒有求過別人的幫助。他有一次寄給我一封信,里頭夾了俄國盲人Mr.V.Eroshenko寄給他的信;這位俄國人用Esperanto的助力游過歐洲,又用他一半的助力,跑到日本去,住了二年。後來又上Siam和Burma去,調查那邊盲人院的情形。

照這樣看來,要是學Esperanto沒有益處,恐怕不能夠令盲目的人不怕艱難,都來學它。然而各國盲人學它的多得很;不但是這種文字的文法,都用教盲人的法子寫上來;如今已有許多有趣味的書,也照這樣寫起來了。

Esperanto於商場中通行的證據,也有許多。讀者要是想知道詳細,可問倫敦的Common Commercial Language Committes,由Thos Cook&Co 轉交,便得了。

英國的郵務局,承認國內來往的電報可用Esperanto。教育部又批准半夜學校和實業學校可以加入Esperanto。因為這樣的緣故,英國各學校加入的已經有了許多,日校也漸漸有加入的了。

千萬的學生,每周學一二時,學上幾周,便能說得很流利,且和各國的人士通信。有許多學生沒有機會學一種外國語,而能學了Esperanto,難道是不好嗎?所以我很盼望各文明國的政府,將它加入學校的必修科。那麼,世界聯合就成了真事實,不是從前的夢想了。

至於Esperanto教員的問題,簡直沒有什麼多大的困難。因為受過教育的人,只要費幾個月的工夫,快的幾周的工夫。現在的教員,就可以教授他的學生了。

大戰爭的時候,各交戰國軍隊里頭,也有許多Esperantist。。他們說:「用這種言語和那被獲的外國囚虜談話,很有趣味。」囚虜里頭的軍民,也設種種的進行,來傳播Esperanto。紅十字會和醫院一類的事情,要是能夠採用這種言語,更為利便了。

這篇文章將Esperanto有用的地方說得很透徹。但是反對的人,恐怕又要加上「賣葯誇葯靈」的罪名了。我翻譯這篇文章的意思,不過想證明歐洲五百人中,至少總有幾個人贊成Esperantoo

我講Esperanto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想請大家注意。現在社會的不自然生活,可算達到了極點。法律一面褒獎貞節,一面又特准賣淫。倫理上天天講什麼人道,而軍隊天天在那裡殺人。我有一個朋友從山西來,告訴我說:「鄉間有一位婦人,犯了奸案,那個男人毫沒有吃苦,獨將那個婦人釘上了十字架!還有那官場,現在仍是把他個所殺的人頭懸在城上!這是什麼世界!北京後門常常有戴紅頂子的大官,坐着馬車,在那裡跑。下雪的時候,有許多赤着腳的窮人,在那裡叫苦。這又是什麼世界!香港同廣州不過差幾百里路,而香港十年中總沒有將人槍斃的事情,廣州的東郊場差不多天天有死人的慘聲。龍濟光督粵時,稍有革命黨嫌疑的人,馬上就將他打死。我有幾位同學,也在這時期中死了,令我們真是「敢怒而不敢言」這又是什麼世界!

人類的歷史,不過數千年,與那地球相比較,真是「不可以道里計」。但此數千年中的進化,我終覺得太慢了。若是要促進世界的進化,脫離了現在的矛盾生活,使那什麼復辟,什麼拳匪,永遠不能復發,我以為最好是大家坐着摩托車往前跑,這一架摩托車是什麼?現代思潮就是了。現代思潮,在文學上,發而為托爾斯泰的小說,發而為易卜生的戲劇;在科學上發而為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在事實上發而為俄、德的革命。俄、德的革命,上海的大報紙,都大驚小怪,其實不過要人人做工,回復正當的生活罷了。「勞動神聖」已為經濟學上重要的格言,那十人中有九個不做工得食的人類,要快醒了!貴志第五卷五號,有蔡孑民先生的《勞工神聖》,李守常先生的《Bolshevism的勝利》,我以為很能代表現代的思潮。我所以很望《新青年》的讀者,注意注意。這架摩托車,雖不是我們自己造的,又何妨坐上去,向進化線上趕快跑呢?我的鄙見是這樣,不知先生以為對不對?

凌霜二月七日

凌霜先生:

先生所講的話,我句句都贊成。將Esperanto加入學校課程之中,我是和先生、吳先生的意見一樣。《新青年》第三卷第四號里,我有給陳獨秀先生的一封信,就講過這話;陳先生也很以為然。不料此議甫出就遭陶孟和先生的反對,於是四卷五卷之中,為了Esperanto的問題,彼此辯論的話愈說愈多。陳先生說是「諸君討論世界語,每每出於問題自身以外,不於Esperanto內容價值上下評刊,而說閑話,鬧閑氣」,實在是

有這樣的情形。我現在也不願意再來和反對黨鬧那些無謂的辯難駁詰。但我自己是信人類該有公共語言的。這公共語言,是已有許多人製造過許多種的。這許多種之中,在今日比較上最優良者是Esperanto,所以我現在便承認Esperanto為人類的公共語言。中國人也是人類之一,自然就該提倡人類的公共語言。還有一層,歐洲各國的國語,和Esperanto相差不甚遠,就是慢慢的提倡,還不妨事。若中國則自己的語言文字太艱深了,太陳舊了,決決不合於新世界之用,所以中國人更該竭力提倡Esperanto。拿一近似的事來做比例:現在中國該用國語來做文章,用國音來講國語;那北方的聲音語言,本來較為普通,和國音國語相差不甚遠,到慢慢地提倡國音國語還不妨事。若江浙和閩廣,則土音方言,至為奇特,不能行遠便用,那就非趕緊提倡國音國語不可了。

我的意思以為我們主張Esperanto的人,應該自己趕緊學Esperanto,勸人趕緊學Esperanto,自己學好了,該去教別人。學的人漸漸的多起來,則中國知道Esperanto的好處的人也漸漸的多起來了。到那時候,提議要把Esperanto加入學校課程之中,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了。請看,三年前中國人對於白話文學的觀念是怎樣.現在又是怎樣,這就可以做個比例。但一面介紹Esperanto的書籍雜志,也是很要緊的事。若單說「學了可以和各國人交換明信片」的話,那是不中用的。至於有人說這是「假文字」「這是私造的符號」,等之於「參茸戒煙丸」或「戒煙梅花參片」,我們可以不必和他辯論,照着劉半農先生的「作揖主義」去對付他,就是最經濟的辦法。

錢玄同一九一九,二,十。

英文「SHE」字譯法之商榷

啟明兄:

你譯小說,於第三身的女性人稱代名詞寫作「他女」;我想這究竟不甚好,還是讀「他」一個字的音呢,還是讀「他女」兩個字的音呢?我現在想出三種辦法,寫在下面,請你指教:

(甲)照日本譯「彼女」的辦法,竟寫作「他女」二字,陽性者,則單稱一「他」字。

(乙)照半農的意思,造一個新字。但半農所要造的「她」字,我以為不甚好。因為這字右半的「也」字,要作「他」字用,若使許叔重解此字之形,當雲,「從女,從他省,他亦聲。」我想照此意思,不如造一「蛇」字,「他」字古寫作「它」,從「它」即是從「他若解其形,當雲,「從女,從它——它,古他字——它亦聲。」如此,則「他」字和「女」字的意思都完全了。

(丙)簡直實行我們平日的主張:中國字不夠,就拿別國的字來補。不必別造新

字,老實就寫一個she字。寫到這里,忽想起中國的「他」字,包括陰、陽、中三性。現在把陰性分出了,則「他」字所函之義,已較從前為狹;而陽性與中性同用一個字,也不大好。既如此,何妨竟全用He, She, it三字呢?若不用英文而用Esperanto的,li Si, gi三字,則更好。

這三種辦法,叫我自己來批評,則第一種不甚妥當。因為日本的「彼女」,意思是「那個女人」,所以於文義上沒有毛病,我們若寫「他女」二字,則有些「不詞」。第二種辦法,可以用得。但每次要特鑄許多「蛇」字,在事實上或者有點困難,也未可知。還有一層我們對於漢字既認為不甚適用之物,則添造新字,好像覺得有些無謂。第三種辦法,在我覺得是毫無不可。照你平日的持論,大概也可以贊成。這種辦法,有人以為恐怕人家看了不懂。我以為這層可以不必顧慮。你譯的那些小說,原是給青年學生們看的,不是給「粗識之、無」的人和所謂「灶婢廝養」看的。今後正當求學的學生,斷斷沒有不認得外國字的,所以老實用了外國字,一定無礙。若是給「粗識之、無」的人和所謂「灶婢廝養」看的書,自然不能十分道地。遇到這種地方,或如你現在的辦法,「寫作他女」可也,或如普通的譯法,he, she改作「男」「女」,亦可也。這是我時於我自己的主張地批究。你的意見究竟怎樣?請你答復。

弟錢玄同一九一九,二,八玄同兄:

你問「他女」這一個字怎麼說法,我的意思是讀作「他」字,「女」字只是個符號。我譯《改革》這篇小說時,曾經說明,贊成半農那個「她」字,因為怕排印為難,所以改作這樣。就是「從女,從他.他亦聲"。又照小局面的印刷局排印「瞥」字作「族(下從鳥)」的辦法,將「女」字偏在一旁。我寫這樣一個怪字,一面要求翻譯上的適用,一面又要顧印刷局的便利;一面又教中國人看了,嘴裡念着「他」字,心裡想着「女」字,合成一個第三身的女性人稱代名詞,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我自己對於這一字的不滿,便只在他是眼的文字,不是耳的文字.倘若讀音而不看字,便不能了解,實是缺點.至於字形上的不三不四,尚在其次。這是我對於「他女」字的說明,若對於你所說的三種辦法,我的意見是這樣:

(甲)照上文所說,「他女」這名稱,不能適用,非但有些不詞,實際上背了用代名詞的本意了。中國舊書中也有「生」「女」的稱呼,但那是名詞,不能作代名詞用。倘若名詞可以兼代名詞用,我們要代名詞何用呢?(因此想起日本的「彼女」,也不甚妥當。)

(乙)我既然將「她」字分開,寫作「他女」用了,如用本字,自然沒有不贊成的道理。照你說造一「蛇」字,文字學上的理由更為充足,我也極贊成。但這仍是眼

的文字,還有點不足。所以非將他定一個與「他」字不同的聲音才好。你前天當面和我說的,他讀作ta,蛇讀作te也是一種辦法。我又想到古文中有一個「伊」字,現在除了伊尹、孫洪伊等人名以外,用處很少,在方言里卻尚有許多留遺的聲音。我們何妨就將這「伊」字定作第三身女性代名詞,既不必叫印刷局新鑄,聲音與「他」字又有分別,似乎一舉兩得。不知你以為如何?

(丙)中國字不夠,就拿別國的字來補,原是正當辦法。但連代名詞都不夠,那可真太難了。我極望中國採用Esperanto,一面對於注音字母及國語改良,也頗熱心。正如你所說,「新屋未曾造成以前,居此舊屋之人,自不得不將舊屋東補西修,以蔽風雨。」修補舊屋之時,如開一個天窗,缺一塊玻璃自然不得不拿別國的東西來用。倘若連灶的磚,還要求諸海外,便未免太費手腳。我們何妨親自動手,練一堆爛泥燒幾塊四斤磚,聊以應用呢?我以為要教他們認識li, si, gi等字,須連上下文一起讀。至於單用的時候,就是用在漢語中間時,便用第二條所說的新字。我本反對「金」旁一個「甲」字那宗字,卻單獨贊成「女」旁一個「它」或「也」字的代名詞,(用「伊」字更好)因為讀到「鉀」字的人,可以認得Kalium。至於代名詞,則不止翻譯上要用,便在「灶婢廝養」平常談話寫信看書報時,也是必不可少的。我的贊成新造怪字,更望以「伊」字代用,便因為這個緣故。至於補入中國文中的別國文字,應該用哪一種才好,那是別一問題,現在不及議論了。我的意見,總不贊成用某一國的國語,所以將she字借用一節,可以作罷了。

總之我對於這個代名詞問題,毫無一定成見。哪一個方法好,我便遵行。但現在尚無決定的辦法,我還暫且用我的舊方法寫那二字一音的字。

周作人二月十三日啟明兄:

復信敬悉。

特造「蛇」或「她」字而讀「他」之古音如「拖"現在仔細想想這個辦法究竟不大好。因為(一)我們一面主張限制舊漢字,一面又來添造新漢字,終覺得有些不對。(二)從舊字里造出新字,這新字又要讀舊字的古音,矯揉造作得太利害了。(三)非添鑄字模不可,恐怕印刷局又要來打麻煩。要免去這三層,則用「伊」字最好。我且用個舊例來比方比方:如「考」「老」「壽」三字,意義全同,又是疊韻,於古為轉注字。(轉注用章太炎師說)但後來卻分作三種用法,如「先考」不能稱「先老」,「老人」不能稱「考人」,「做壽」不能說「做老」或「做考」。若呼「老頭子」日「壽頭開店的『老闆』曰『壽板』",這更是要挨嘴巴的了。意義相同而施用各異,久而久之,竟至彼此決不可通用者,就是荀子所謂「約定俗成謂之宜」的道理。我們

行文,用定「他」字代男性,「伊」字代女性,等到漸漸成了習慣,也覺得彼此決不可通用了。所以我很贊成用「伊」字的辦法。

玄同二月十四日

對於文學改革之意見二則

新青年記者鑒:仆初由《東方》雜志,看見轉載貴雜志的《文學革新論》,起初雖甚佩服,究竟其過於激烈,不免有許多懷疑之點。後連購貴雜志數冊讀之,才明白文學改革的真義。從前的疑點,自己也覺着愚笨得很了。然對於文學改革之前途,尚願進點愚見,想貴記者當有一番教訓也。

(一)文學改革,是救那班受了舊文學傳染病的人出地獄;所以受病越深的,更要可憐他。就如某某君,及崇拜某某君者,皆當以好言講與他聽,使他明白過來,方算盡了改革文學的義務哪。若以為受病太深,不可調治,可將他的來函付之一炬。不然,一味惡罵,在彼方不但生出惡感,且須糊塗一輩子。在我們方面,也未曾達到救人的目的。豈不是兩損而無一益嗎?

(二)對於已受舊文學傳染病的人,自當慢慢地想法救他。對於尚未受傳染病的小國民,應當可憐他,別叫他再受傳染病了。鄙見以為從速編新文學教科書,正是改革新文學的急務,何以未見諸君提倡呢?若是恐怕不能暢行,可以在京、滬招集新文學同志的子弟,開一個新文學的小學校,作個模範。諸君以為然否?

彝銘氏啟八,■-,一九。

受病深的人應該可憐他,這話固亦有理。但是那班舊人物從前用了他們的舊道理來「治國平天下」,竟把中國「治平」到這樣糟法。到了十九世紀的末一年,還會利用那「崇拜生殖器」的道教的餘孽,剪了紙人,念了符咒,來擋外國人的槍炮,以至國幾不國,民窮財盡,這已經夠糟的了。國人自從那年吃了這當苦頭,漸漸有幾個明白人知道舊法之不可不變,於是來講求革新的辦法。那時這班「治平」大家,既然鬧了這麼一個大亂子,要是有良心的,就該幡然改圖,懺悔以前的罪過,從此革面洗心幫幫新人物的忙,以圖「晚蓋」;要不然,也該自知沒臉,回到府上去吃老米飯,度盡殘年而止。不料此輩還是豬油蒙了心,還要倒行逆施。到了民國時代,還要祀什麼孔,祭什麼天,還要說什麼綱常名教,還要垂辮裹腳,還要打拱磕頭;甚而至於還要保存講什麼忠孝節義的舊戲,保存可以「載」什麼「道」的古文,講求什麼八卦拳,講求什麼丹田。你想,現在是什麼時世了?人家是坐了飛行機向前直進,我們極少數的人

踱着方步的向前跟走,那班「治平」大家還氣不過,還要橫拉直扯地把這少數人拉扯上了哪吒三太子的風火輪,向後直退。他們退得實在真快,但他們是痛恨所謂「洋鬼子」的,坐的一定不是飛行機,大概總是哪吒的風火輪了。這是什麼景象?「本志同人大半氣量狹小,性情直率」,所以對於這等現狀,往往「這臉色聲音,沒有妓女的眉眼一般好看,唱小調一般好聽」這是沒有法子想的。

至於「對於尚未受傳染病的小國民,別叫他再受傳染病」這話到是一點不錯。編新文學教科書一事,同人都有此意,現在方在着手進行。但此事不甚容易做,不但文章要改革,思想更要改革,所以不能一時三刻就拿出許多成績品來。

記者(玄同)一九一九,二,十

什麼話?(三)

林傳甲撰《中華民國都城宜正名京華儀》其言曰:「夫吾國建中華二字為國名。中也者,中道也;華也者.華族也;五色,為華,以國旗為標幟,合漢、滿、蒙、回、藏而大一統焉。中華民國首都,宜名之曰『京華』,取杜少陵』每依北斗望京華』之義。莉皇典雅,不似北京、南京之偏於一方;北、中京,大都,京師之名尤為明切。蓋都名與國名一致,雖海外之華僑、華工、華商,無不引領而顧瞻祖國也。」

林傳甲撰《福建鄉談》有一條日:「福建林姓為巨族。其遠源,則比干之子堅奔長林而得氏。明季林氏避日本者,亦為日本之大姓。如林董、林權助之勛業,林衡、林鶴一之學術。亦足征吾族之盛於東亞者也。」

又日:「日本維新,實賴澤諭吉之小說。吾國維新,歸功林琴南畏廬小說,誰曰不宜?」

林紓譯小說《孝友鏡》,有譯余小識曰:「此書為西人辨誣也。中人之習西者恆曰,男子二十一外,必自立。父母之力不能管約而拘攣之;兄弟各立門戶,不相恤也。是名社會主義。國因以強。然近年所見,家庭革命,逆子叛弟接踵而起,國胡不強?是果真奉西人之圭臬?亦凶頑之氣中於腑焦,用以自便其所為,與西俗胡涉?此書……父以友傳,女以孝傳,足為人倫之鑒矣,命曰《孝友鏡》,亦以醒吾中國人勿誣人而打妄語也。」

唐熊撰《國粹畫源流》有曰:「……孰知歐、亞列強方廣集名流,日搜致我國古來畫事,以供眾人之博覽;俾上下民庶悉心參考製作,以致藝術益精。雖然,彼歐洲之人有能通中國文字語言,而未有能通中國之畫法者,良以斯道進化,久臻神化,實予彼以不能學。此足以自豪者也。」(以上魯迅輯)

葉德輝編《觀古堂叢書目》,其自序曰:「……十七世祖和靖山長伯昂公以元故臣,明祖屢征不起,子孫承其家聲,不以人仕為榮C故終明之世,各房皆以科第顯達,炫赫一時;獨余茄園房世以耕讀相安,丁男亦不繁衍。至國初,(原文國字抬頭。)始有登仕板者……原來此公家法,專以「入仕」異族之姓「為榮」者。所以此序末段有「辛亥鼎革避亂縣南朱亭鄉中」之語,又序末署「乙卯」之年,考乙卯為中華民國

四年,其時此公尚稱清初曰「國初」,敬依程式,抬頭書寫,且稱革命日「亂,但是何以民國三年在北京時致黎宋卿之信,「寫副總統鈞鑒」字樣;又於民國四年之冬,在湖南做籌安會支部的部長呢?前者似與「亂」字有些沖突,後者似於家法有些欠合罷。

八年一月三十日的北京《新民報》載林紓的《送正志學校諸生畢業歸里序》通篇皆妙不可言。茲擇其猶妙之語記出幾句:「古未有恃才藝足以治天下者。」「然西人之高於般翟胡啻萬數?至欲以巧捷殺人之器制御天下,而卒覆。滅其身與國者,由其不德仁之雲,而唯藝之尚也。」「夫藝之精者,蓋出一人之神智,以省天下之力作。」「夫彼方用其神化之藝以求死而吾又從而效其劣陋者,冀以自立。余不悲其愚,悲其捨生而圖死也。」「古所道者,必盡人之可循生道也。(此二句文理欠通,不知有誤字否。)知其非是不生,則藝中有道;即務極其神化,而吾道亦匪所不在。」

又此文末尾署日:「戊午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閩縣林紓書於講堂我看了「書於講堂」四字,因想起有一天看見郵務局裡有一封「無從投遞」之信,信面寫道:「寄北京宣武門外八角琉璃井交家嚴大人手拆。」

(以上玄同輯)

八年二月十一日廣州《華國報》上有一條時評,題目叫做《女子纏足與道德》,是一個署名叫迅雷的所做,其言曰:「近日私娼如林,秘密賣淫之風甚熾。論者皆謂女子道德墮落所致,斯固然矣;而不知尚有一原因焉,則天然足之關系是也。二十年前,士夫大倡女子不纏足之議,社會翕然宗之,解除女子之縛束,屈指至今,十餘年來之,女孩皆已長成,行動自由,為父母者,管束之所不及。此近日女子賣淫之多,所以倍於昔時也。乃恍然於往者女子纏足,非徒飾美觀,其用意欲嚴加縛束,以為防閑,此義可深長思也。雖然,假如有人復行提倡女子依舊纏足,乃足以維持風俗,矯正淫風,立論雖是,其不為輿論所呵斥者幾希。故明知女子賣淫之行為,半由天然足所致。而亦無術可以挽救之也,可勝慨哉。

(這一條是冰弦君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