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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

民國八年(1919年)五月出版

馬克思學說

顧兆熊

一、傳記

Heinrich Karl Marx於一八一八年生在特列(Trier)o他的父親操律師業,是由猶太教改人耶穌教的。馬克思在特列的高等學校畢業後,先後在波昂(Bonn)及柏林學法學和哲學。一八四一年他再往波昂,想要充任大學講師。那個時候他有一個朋友叫包爾(Bruno Bauar)在波昂大學任神學講師,因為言論有違背政府的意思的地方,便被辭退。馬克思眼見這樁事,就明白在普魯士大學里是決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這個時候,萊因河流域的急進自由黨得了自由黨領袖的同意,在廓倫(Koln)地方開辦了一種大規模的反對黨新聞紙。馬克思就是一個重要的著述員。作了許多關於當時議會及法律的文章。一八四二年他移居廓倫,充這新聞紙的總編輯。由此這新聞紙的論調便激烈起來。後來經過政府幾次的干涉,到了次年,就被封禁了。

馬克思此時決意到那較自由的巴黎去,繼續他的事業。到巴黎之後,與別的人共組織了一個「德法年書,但是第一因為這「德法年書」在德國不易流行,第二因為馬氏到了法國之後,研究經濟學與法國社會主義的結果,主張社會主義,因此與同事的人意見不合;所以這「德法年書」只出了一期,便停辦了。這個時候馬克思卻得了一個同志名叫昂格思(Engels)所有以後他的著作和鼓吹事業全是與昂格思共同的。這個關系直到馬克思死為止。

當時巴黎有一個德文的周刊叫作Vorwarts,專批評當時德國專制的罪惡,揭破德國假立憲的陰私。馬克思亦在這報里幫助作論說。因此招了德國政府的忌恨,要求法國內閣把馬克思逐出法境。法國答應了。馬克思便於一八四五年遷居比京比利塞。馬克思在比利塞發表了他的著作兩種,叫做:Misere de laphilosophie, reponsc a la Philosophie

de la misere de M.Proudhon 與Disocurs sur la question dulibre Echange.

一八四八年馬克思與昂格思經「共產黨同盟會」的委託,擬定了「共產黨宣言」。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起,比利塞人民響應。馬克思被捕並且被逐出境。四月,馬克思往廓倫。六月,在那裡出了一種《斯萊因報》。第二年五月又停版了。編輯的人或是拘捕,或是驅逐出境。這報的生命雖然不及一年之久,馬克思卻到了刑庭兩次。一次因為犯了新聞紙條例。一次因為煽動武力抵抗。但是兩次全被宣告無罪。

馬氏於是又往巴黎。然而因為六月十三日示威運動的事,為避免長期拘留計,又不得離開法國遷居倫敦。在倫敦地方他發表了以下的著作:《新萊因河報》(政治經濟評論),《討論與政治一覽》,《廓倫共產黨案索隱》。由一八五二年起,馬氏充任Mw 法)bu碇的倫敦通信員。他此時著述,包含許多關於歐洲各國政治經濟的論文,都是長期研究的結果,並不是尋常的通信。

一八五八年馬氏宣布了他數年時間在不列顛博物院研究經濟學的結果,這就是他的《政治的經濟學批評》Zur Kriie der politischen Okorumie的第一冊。這第一冊剛出了版,他便發明他在述說以下幾冊的大意的時候,還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於是他又重新更改。到了一八六七年他宣布了他的《資本》的第一卷——《資本的出產法》。他一方面預備《資本》的第二、三卷,一方面仍致力於工人運動。一八六四年「萬國工人協會」成立。《協會》的章程和《開會宣言書》,就是馬氏所撰的。由是以後,馬氏便是「萬國工人協會」的領袖。所有以後協會的宣言,都是出於馬氏之手。

「萬國工人協會」初立的時候,雖然分子復雜,(協會里頭有法國的「普魯東派」德國的「共產派」、英國的「新工會派」)卻還可以意見一致。等到一八七一年的巴黎社會黨政府推翻之後,「萬國工人協會」對外須與各國政府戰爭,對內須與無政府黨分子競斗。荷京會議,雖然把無政府黨戰敗,卻是以後的工人運動形勢又變,那「萬國工人協會」的形式,已經不適用了。

馬氏從此對於鼓吹事業,漸漸舍棄,專從事研究學問。他是一個周詳審慎的學者,所以他每研究一個題目,必把一切相關的科學,都涉獵一過。他能讀一切羅馬系的文,一切日耳曼系的文。此外並習古斯拉夫語、俄羅斯語、斯爾維亞語以研究那些地方的社會情形。可惜他身體漸漸地不健康,不能把這種探討工夫整理起來。他病終於一八八一年。

馬氏的著作頗多。最要緊的幾種,上文已經舉出。至於那(一)解釋馬氏經濟學的著作,(二)討論馬氏在十九世紀社會運動中所發生之影響的著作,(三)批評馬氏的「唯物歷史觀」的著作,批評馬氏的「價值論」的著作,批評馬氏之《出產集中論》、《貧乏造成論》、《經濟恐慌論》等的著作,都極其宏富,不是此地能全錄的。

二、唯物的歷史觀及批評

馬克思以前的關系學說

「唯物的歷史觀」是一種科學的歷史觀察法,是一種空前的社會哲學。這唯物歷史觀的創造人,便是馬克思。

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是受黑格爾(Hegel),費巴赫(Feuerbach)和法國社會主義家的影響的。馬克思把黑格爾的哲學作以下的解釋:凡在世界上曾實現的,一定可以證明它是勢所必然無可逃避的。因為是勢所必然無可逃避的,所以也是合於情理無可非難的。然而歷史上一切現象,都是與時間的條件相稱。若是這種時間的條件變更,那與此條件相稱的一切現象,一定消滅。按照黑格爾的哲學說,世界上沒有什麼經常不變的、沒有什麼千古不易的,沒有絕對的,沒有神聖的。宇宙間一切的現象,永遠在那裡變化。舊者消滅,新者代興,沒有間斷的時候。並且變化的趨勢,永遠是由較低的變為較高的。馬克思以為這就是黑格爾哲學革命的性質。黑格爾哲學,自然也有保守的一面。黑格爾哲學說,在某時代之某種見解和某種社會制度,因與那時代的情形符合,所以就應當承認這種見解與這種社會制度是合理。這就是黑格爾哲學的保守的一面。但是馬氏卻以為黑格爾哲學里這種保守主義是相對的。黑格爾哲學里革命性質是絕對的。所以馬氏的根本意見,以為歷史是一個永久不停的變化輪機,並且是一個永久不停的進步輪機。黑格爾哲學把歷史變化的公例,由那所謂「絕對的理解之自然發展」引出來。馬克思卻在此處受了費巴赫哲學的影響,說一切理想,全是由人創造。人的歷史,並不是被理想所支配的。即使那宗教里頭的超於人的神靈也全是人的想像所造成,全是人的本性的影子。人既然是可以於不知不覺間造成那最高尚的宗教,為什麼不能造成政治、法律、科學、美術的生活呢?但是人的這種行動,究竟有什麼公例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馬氏是從法國歷史家與社會主義家得了指導的。那個時候法國歷史家如狄麗(Thierry)、祁貝(Cuizot)等,都說要了解法國自中古以來的政治史,必要把它當做一個封建制度與平民間的決斗看才可。並且由一千八百二十幾年以後,做工的人也漸漸地起來與那有特權的階級開始競斗,這是有目皆見的事實。因此當時的法國社會主義家,如福烈(Fourier)柏郎(Blanc)等,都把近世史當做一個階級戰爭看,當做經濟進化看。以上所稱的各種材料,原來不相統屬。馬克思把它結成了一個大統系,化成了一個完全的理論。這個統系,這個理論,就是「唯物的歷史觀。」

「唯物的歷史觀」的大意

「唯物的歷史觀」說凡社會秩序的基礎,全在這社會里的「出產"(Production)(日人譯作「生產」)和那出產品的交易形式。至於那出產品如何分配於社會內各階級,這各階級如何成立,全看社會里出產何物,如何出產,與出產品如何交易而定。所以欲觀察人類社會,那最根本、最原始的物件就是經濟。一切社會生活的基礎只是共同出產。社會里一切變動的最終的原因,須在一時代的經濟里尋找。

一國的法律也全看那一國的社會經濟而定。社會經濟是社會生活的物質,是社會生活的實體。社會經濟是基礎,法律與政治是這基礎上頭的建築。社會經濟的特性如有重大的變化,那節制這社會經濟的形式,也必須隨着轉移。

所以社會生活里頭有一種規律。這種規律是可以天然科學的方法贏得的。社會經濟的現象是一種天然物。他的成立,變化消滅,都是可以天然科學方法探討的。這社會經濟現象的全部就是社會生活的「物質」。這社會經濟現象的生存、消滅,就是「物質的運動」。

「唯物的歷史觀」並不否認「理想」的作用。無論是以前還是將來,人的社會理想,是可以為改變法律改變社會秩序的近因的。但是人對於善惡的想像,決不是在這物質世界以後獨立存在的。換一句話說,人對於善惡的想像,決不是另有一個因果行列的。「唯物歷史觀」的意思以為就歷史上的社會變遷細看起來那些理想,並不是社會變遷的最終的原因,乃是一種社會經濟的影子。因為有了這種社會經濟,所以那些理想才發生出來。

由以上所述的看起來,「唯物的歷史觀」對於社會中「理想」與「經濟」的關系主張下說:

第一層世界裡頭只有一個單純的經驗。一切事變,都在一個時間行列里演出來。世界裡並沒有兩個時間種類,並沒有兩個性質不同的因果系。「理想」與「物質」在宇宙之中,是聯結在一個因果系裡頭的。這一層意思是與一切科學的經驗相符合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唯物」性質。「唯物歷史觀」的「唯物」性質卻是由第二層意見里才顯明。「唯物歷史觀」把社會經濟與社會經濟現象當作社會生活里唯一真實的物件看。此外一切社會的理想期望、想像都是按照一種不可移之公例隨着社會經濟轉移的。由這第二層理論,又引出一個極重要的斷案出來:社會理想,既然全是社會經濟的影子,不是改革社會制度的最終的原因,所以社會制度的改革,決不能靠着社會理想。社會的改革,必由於階級戰爭。這階級戰爭,乃是經濟現象的結果。

上頭已經說過了,「唯物歷史觀」是一種極有用的史學方法,是一種空前的社會哲

學。馬克思在世的時候,那哲學的大思想家時代已經過去了當時研究社會科學與史學的學者專探討單獨的事實注重零碎的考究。這種研究方法,在天然科學里是可以行之無礙的,因為天然科學的原則和應用的方法早已弄清楚了。至於社會科學,卻不能這樣做去。社會生活究竟有什麼規則的發展?社會生活與天然界的現象究竟有什麼關系?這些緊要且根本的問題,都沒有討論透徹。因為沒有討論透徹,所以一切零碎的工夫,都沒有原則作準,沒有方法可循。正當這個時候,那「唯物歷史觀」嶄然出現。所以「唯物歷史觀」在社會科學里的大意義,就是指示社會生活的規則。

「唯物歷史觀」的應用

「唯物歷史觀」出現之後,那拿他應用在史學及社會科學的人是非常之多的。初民文明、家族、國家、私有財產制度,歐洲中古史,法國革命等等,都拿這唯物歷史觀去解釋它。然而這全是以前歷史上的應用。此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應用,就是「唯物歷史觀」在現世及將來社會上的應用。這個應用,便是那所謂「科學的社會主義

「科學的社會主義」就是德國式的社會主義:它的社會哲學的根據,就是唯物歷史觀。它並且自命是「科學的」,因為他說他的論斷是採用天然科學方法的。

「科學的社會主義」的意見大略如下:

一、近世的經濟,已經漸漸的變成「社會式」的經濟了。換一句話說,就是近世的出產,都是循大計划用大規模聚集許多的人組成大經濟單位通力合作而舉行的。(這大經濟單位就是工廠,大段的田地,大商業等)這種大經濟單位,范圍愈弄愈大,它的數目,卻是愈弄愈少。這是現世社會經濟的實狀。然而現行的法律,卻還是由古來沿襲下來的。那個時候(法律成立的時候),工作的人所用的器械,是屬於工作人自己的。所以法律也承認工作人作出來的出產品應當歸工作人所有。到了近世這法律的經濟基礎已經變更了。工作人的器械,不是屬於他自己了。工作人被佣於人,作出來的出產品,也不歸他自己了。換一句話說,現世社會經濟的基礎是「合力共作的」、是「社會式的。」然而現行的法律,卻還是自古沿襲下來與古代「獨作自享」的經濟、「個人式的」經濟相稱的。這便是現代社會的矛盾,現代社會的沖突。

法律與它的經濟基礎既是不相稱,若是按照「唯物歷史觀」推論法律一定要退讓的,一定要隨着經濟改變的。所以「科學的社會主義」說「私有財產制度」是基於古時經濟的法律,到了現在是太老了,不能存在了。

二、現世的經濟制度里頭有一個極大的矛盾,這個矛盾就是:一方面在一個經濟單位之內有許多的人循着一個大計划通力合作,這是極有紀律的,是很統一的。然而一方面在一個社會之內的各經濟單位,卻是彼此不相統屬,毫無計划、毫無秩序。換

一句話說,每一個經濟單位的本身(譬如工廠、大商業等)是有完全的組織的,是中央集權的。但是整個社會里無數的經濟單位,卻是沒有一個意志去支配它,是在無政府狀態之下的。

這種經濟的矛盾生出許多不良的矛盾。因為社會內的各經濟單位,沒有一個計劃去統一它,各行其是,各謀其利,所以糜費許多人工,糟蹋許多材料。所以由馬克思學派的人看起來,現世「無政府的社會出產法」一定歸於廢除,因為經濟發展的趨勢不容它了。所謂「廢除無政府的社會出產法」這是背面的消極的話,這話的正面就是「出產工具作為公產,建造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J馬克思學派的人以為這種趨勢是根於天然科學公例的,是不能避免的。

如要批評現代所謂「科學的社會主義」,一定要批評「唯物歷史觀.」因為「科學的社會主義」是完全以「唯物歷史觀」為根據的。「科學的社會主義」並不樹立一種理想的社會制度,以為改造之標准。「科學的社會主義」是說「出產工具改為公產」是勢所必至之天然結果。

「唯物歷史觀」的批評

「唯物歷史觀」在社會科學的重大意義,是我們所承認的。但是它的弱點也很多。

以前批評「唯物歷史觀」的人,往往用歷史的經驗去駁它。引了多少歷史的事實,去證明「唯物歷史觀」的錯誤。這種批評法完全錯認了「唯物歷史觀」的性質了。「唯物歷史觀,」原來不過是一個研究歷史的方法,並不是史事的記述。所以一切歷史的事實是不能搖動它的。若要批評「唯物歷史觀」當批評他的「認識條件」,因為無論創辟科學方法,還是批評科學方法,都要考究他的「認識條件。」

「唯物歷史觀」所舉的「經濟」與「出產法」兩個名詞,究竟是什麼物件,這是第一個問題要弄清楚的。「經濟」與「出產法」都有「技術」與「社會」的兩方面。現在既然是講「社會科學」並不是講「工學」,所以「唯物歷史觀」所說的「經濟」一定是指着「社會里頭的經濟秩序」而言了。他所說的「出產法」一定是「社會的出產法」了。然而一切社會科學的事務,只是人與人間外部關系。這種關系無論在歷史的什麼時代都是依法律構成的。由此看來所謂經濟現象,並不是一個天然物,並不是循着天然科學的公例變化的。經濟現象就是許多性質相同的法律關系。所以法律的關系是認識經濟現象的條件。

社會經濟就是人因充足其慾望而演出之共同動作。這種共同動作,確可以影響於社會秩序(法律)這是「唯物歷史觀」的卓見無可非難的。但是「社會經濟」與「法律」並非如「唯物歷史觀」所雲:「社會經濟是基礎。法律與政治是這基礎上頭的建

築」。社會經濟是在法律節制條件之下的。若是去掉節制條件,那社會經濟便不存在了。

社會經濟與法律的真確關系是這樣:在一定的法律秩序之下,有一定的社會生活有一定的社會現象。由這社會現象里頭又生出改革法律秩序的意志與運動出來。這種改革的志意與運動如有了效果,就把舊法律秩序推翻。舊法律推翻了,那依着舊法律秩序而演出的舊社會現象也隨着不存在了。這時候在新法律秩序之下,便構成新社會現象。

這就是歷史中續績不斷的循環途徑:社會現象促迫社會秩序之改革,社會秩序又造成新社會現象。如是無已時.

「唯物歷史觀」說將來「社會的沖突」是由現世「社會經濟的內部矛盾」而來的。這個經濟就在「出產力」與「社會秩序」之間。「出產力」是不斷的膨漲而沿襲下來的舊秩序,是不能容納他了。這種社會的矛盾,將來必要自己廢除。舊社會秩序,必要崩裂。這是大勢所趨無可避免的。

但是他所說的「舊社會秩序必要自己廢除」,這「必要」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馬克思自己說這個「必要」是論理的必要。因為社會的沖突是社會體里頭的一個「否認」(Negation)。這個「否認」一定要產出另一個「否認」出來。這與黑格爾所說的「人類歷史之思辯性質」相稱的。

但是馬氏以後「唯物歷史觀」的代表,卻不用這種黑格爾的名詞了。他們也不說「論理的必要」了。他們只說這個必要是一種天然現象的因果關系。

以上兩種意見,都未認清社會科學的認識條件。社會科學里所研究的社會現象,不是別的,乃是在一種秩序之下的共同動作。這種共同動作是有組織的、有紀律的、有志意的。所以「唯物的歷史觀」所說的「舊社會秩序必要廢除」,這「必要」既不是論理的必要,又不是天然現象因果的必要。乃是宗旨的必要。因為社會秩序是方法,社會生活是宗旨。如果社會秩序與社會生活有沖突的時候,它的宗旨全失了。人要達到這個宗旨所以起來改革社會秩序。換一句話說,改革與否並如何改革,這是視人的意志而定的,並不是機械的自動的。

三、馬克思之經濟學說及批評

價值論與盈餘價值論

馬克思的經濟學說與他的唯物歷史觀是有關系的。所以上節講唯物歷史觀的時候,已經把馬氏的經濟學說,大略說了些。現在卻專就這個題目,作較詳的講述。

經濟理論里頭很煩難的一段就是價值論。並且凡在經濟根本問題上有什麼主張或對於現世經濟制度下什麼批評的人,也必要對於價值這一個問題弄個透徹,然後他的理論才有根據。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也是不外此例的。馬氏用黑格爾式的演繹法推論「價值」。他推論的大意說:凡兩件貨物若是互易,這兩件貨物一定有什麼相同的地方。這相同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呢?譬如白面與鐵,無論這兩件貨物互易的比例是怎樣,卻一定可以若干之白面易得若干之鐵。這兩件貨物形式不同,物理的性質不同,用處不同,他們相同的地方只是都為工作的結果。所以凡貨物的價值全視製造這貨物所用的「社會上需要的」或「平均的」這工作數量而定。譬如用十二小時社會上需要的工作製成的貨物,它的價值,就比用六小時工作製成的貨物高一倍。所謂「社會上需要的」就是指着「社會上普通的出產條件與平均的技術平均的勤勉」而言。特別的煩難的工作須按尋常工作的幾倍計算。

出產的人如要出產。第一,須備具那些必需的出產工具(如機器等)。第二,須備具若干生活品,供他工作時候生活之用;等工作品制出之後,再拿來補償。然而在現代社會里,只有少數的人佔有上稱的兩件東西(出產工具與屯積的生活品)。這少數以外的人,只有一件貨物,這貨物就是他們的工作力。他們若要生存,一定要把這工作力賣給資本家。這資本家給他們多少價錢呢?按照馬克思的價值公例,一件貨物的交換價值尋常總是等於製造這件貨物所用的工作。所以工作力的價值,就是等於培養這工作力的工作。換一句話說,工作力的價值,就是製造工人必需生活品的工作。譬如一個工人每日所需的生活品值六小時,他若是每日也工作六小時,便已產出他的生活品的價值了。但是他若把工作力賣給資本家,他每日工作的時間,便要比六小時多了。因此工作力的價值與工作力的利用時間是不相同的。但是資本家購買工作力的時候,也正是希求這個價值的差別。這個價值的差別是工人創造的,卻是被資本家攫取了,這就是「盈餘價值

這個理論,曾經昂格思這樣說明:「工人把他的工作力賣給資本家,約定了每日的價錢。做了幾小時之後,工人所做的工已經把這價錢補償了。然約他們的合同,卻是讓工人多做多少小時湊滿一天。工人在這額外鍾點里頭所做的工的價值,就是盈餘價值。資本家毫無勞費,這盈餘價值卻是全人了他的錢囊了。」所以在資本式的出產法之下,一方面資本家吸取無報酬的工作,一方面工人被人攫奪他的工作結果。

這盈餘價值,便是資本家在出產事業內所貪圖的。資本家經濟行為的動機,只是擴大這盈餘價值。所以若要考究資本主義的社會經濟里頭的公例,只要推究這「貪圖盈餘價值的心理」可以生出什麼結果就是了。

但是資本家所投的資本有兩部分:一部分用在工價里頭,這是可以產生盈餘價值

的。還有一部分投在出產工具里頭以後再由出產品里頭償還的,這一部份並不經出產手續有所增益,所以這一部分也可以叫做「不變的資本」;那產生盈餘價值的一部分就叫做「變的資本」。

每日工作時間愈長,資本家所得的盈餘價值愈多。所以資本家永遠要延長工人的工作時間,愈久愈好。工人一面自然是願欲工作時間短。這是他們兩面利害沖突的地方。但是資本家的勢力優越,工人是決不能和他對抗的。所以這利害沖突的結果,永遠是工人失敗,資本家勝利。所以無論何時何地,工人工作的時間,總是無限地延長。等到他們痛苦極了,然後結合起來,用全階級的勢力逼迫國家對於工作時間立一種限制的法律。

擴大盈餘價值的第二個方法,就是增多「變的資本」。變的資本多,所僱用的工人也多。僱用的工人多,盈餘價值也跟着多了。因為這個原故,資本主義之下的出產永遠有膨脹的趨勢。

擴大盈餘價值的第三個方法是提高工作的「出產能力」。(每時間單位之工作製造出來的出產品之數量叫做「出產能力」)出產能力若是提高,工人的生活品,在一個較短工作時間之內便可以補償了。譬如工人以前每日須工作六點鍾,才能補償工價的工值。到了現在出產力提高之後,他只須每日工作五點鍾已經可以補償工價的價值了。但是他的工作時間決不因此縮短,所以資本家所得的盈餘價值一定是增加了。

現代資本式的出產的狀況與它變遷的趨勢

現代資本式的出產法是漸漸發達的。在手工時代這資本式的出產決難擴大范圍。後來技術進步,工廠等大規模的組織出現,以前的小組織,全不能存在了。以前的工徒,經過學習時期,便可自備出產工具獨立營業。到了現在,他們只能為人佣雇,若想自立做資本家,那是很不容易的了。

在現代資本制度之下,機器的勢力最為重要。因為用了機器,所以小規模的工業不能存在,大資本大規模的工業成了一種必要。因為用了機器,所以分工極其精細,腕力變為無用。所以應用機器的結果,遂使工廠僱用那體力柔弱的婦人和發育未完的童子。這種攫奪人力的方法,愈來愈酷。工作人道德的、知識的、身體的墮落,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並且機器既把工人的妻子也引到工作場上,他於是把工人工作力的價值分配在他的全家了。工人從前須贍養全家才能生活,所以他的工價是包括他自己和他妻子的生活品的價值。現在他的妻子也做工不需他養活,他的工價一定要低落了。機器還有一個結果,就是一方面引誘許多從前不做工的人也來做工,一方面擠開許多無用的工人使他失業,如是伸縮不斷就造成一種「額外的工民隊」。這種「額外的工民

隊」為飢寒所迫,完全服從資本家的要求。

現代的社會經濟組織,把出產工具歸私人所有。所以它的首要的弊病,就是全社會的出產力,渙散紛亂,茫無計划。社會里無數的經濟單位,各以它估量市情的能力,當做出產的標准。然而它確不能預知市場的貨物,究有多少;能銷售的數量,究有多少。無數出產的人,當出產的時候,決不知他所制出的貨物一定可以賣出否,他的成本一定可以抵償否。換一句話說,現代的社會出產是無指揮無計划的社會出產,是無政府的社會出產。無數的出產人相互競賽各竭其力改良他的出產法,為的是超過他的互競者,所以出產的范圍,愈弄愈大。然而市場的銷路,卻是不能與他相稱。因為銷路的廣狹,不視消費人的慾望而定,乃視銷費人的購買力而定。社會上大多數的人的購買力,決不能與那貪利無厭競賽爭逐的出產並駕齊驅.因此社會內出產太驟,不能消費,貨物屯積,不能流通;所以經濟恐慌、市場停頓乃在不可免之列,並且這經濟恐慌要循環往復時時出現的。這便是現代資本式出產必有的結果0

以全社會而論,出產事業既然是處於無政府狀態之下。以一個經濟單位而論,他的組織,卻是一天比一天完全;他的計劃一天比一天周到。這種完全的組織周到的計划,就是推倒舊日手工業的利器,也就是現代相互競賽的方法。一個工廠的出產有完全的組織,一個社會的出產卻在無政府狀態之下,這就是現代社會經濟的矛盾。這矛盾的原因,就在一面共同出產,一面卻讓私人攫取出產的結果。(參觀上節內《唯物歷史觀的應用》)

經過一次經濟恐慌,社會里資本薄弱的企業家便被一次淘汰。但是這經濟恐慌是循環無已的。不但循環無已,並且一次比一次利害。因為資本家挽救經濟恐慌的方法,不外開辟新市場或羅掘舊市場。這種方法不過是預備更大的經濟恐慌罷了。經濟恐慌既是循環無已,並且逐次加烈;所以資本式的出產法昌盛之後,社會內中級的人(如小企業家、手工等)漸漸地就滅亡了。只有那大企業繼長增多,勢力一天比一天大。但是無數的大企業,也是相互競賽的。他們遇見劇烈的經濟恐慌,也是不能全都站得住的。所以資本式的出產的趨勢,就是只剩下少數的最大的企業可以存在,一切較小的企業全歸覆亡;只留下極少數財力極雄厚的資本家操縱社會的出產,社會上大多數的人只是傭工謀活,決無自立的希望。並且他們的困苦艱難,一天比一天沉重。等到他們的境遇壞得夠了,他們的人數也多得夠了,他們一定就要團結起來,用武力奪取國家的權力。奪得之後,把一切出產工具改為國有,脫離資本家的羈絆,恢復他們的經濟自由。這就是現代社會經濟制度必有的結果,也就是解決現代社會經濟的矛盾的唯一方法。這個結果,是循着社會演進的程序自然而至的。

況且資本式的出產法,並不能保持出產家的利益。出產的步驟,忽而急促,忽而

停頓。出產不能均勻,銷路往往停頓,金融時有恐慌。再加上大多數的人流為貧乏,反抗的意志與反抗的運動一天烈似一天。於是那資本的出產法,那出產工具作為私有的經濟制度,只有顛覆的一途。

以上所述的馬克思的經濟理論,再簡單的總括起來:馬克思學說的根據,就是「唯物歷史觀」與「價值論」(「盈餘價值論」)。馬氏用這兩個基礎學說去批評現代資本式的出產法,推論它發展的趨勢與將來社會秩序的改革。分別層次說:現代資本式的出產使社會的出產集中在大企業里頭,並且使社會的資財與「所得」聚集在少數的人手裡,這就是「出產集中論」與「財富聚集論」。現代資本式的出產法,是利用工人的工作力,攫取他們工作的結果;所以使大多數的人貧乏困苦。這是「攫奪論」與「貧乏論」。但是工人既然不免貧困,那企業的人,卻也是拚命的角逐,所以出產事業不能安穩,時時發生經濟恐慌。再加上大多數貧困無告的人,嗷嗷待哺,圖謀反抗。這種情形一定有崩潰的一天,萬不能持久的。這就是「經濟恐慌論」與「顛覆」論。這種的經濟發展把全社會分為有財產與無財產的兩個階級。這無財產的階級,一面因為共同工作,一面因為覺悟他們的共同利害,於是聯絡起來在政治上奮斗,爭取國家的權力。等取得國家權力之後,再運用這國家權力,實行社會式的出產組織。此時實行社會式的出產組織,並不困難,因為以前的經濟發展專向「出產集中」一面走去,已經把這新社會組織預備好了,這就是「階級競斗論」與「革命論。」

以上都是述說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以下是這學說的批評。

修正派

馬克思學說出現之後,惹起各國社會主義家和經濟學者的詳核的批評。這批評的著作是非常宏富的。經過這種批評,馬克思學說的真意義固然顯明,他的缺點卻也昭著了。就是德國的社會主義家從前本來專以馬克思學說為根據的,到了現在,也不全認馬氏的學說為不刊之論了。德國社會黨如卞斯天(Bernstein),達維德(David )、師培爾(Schippel)都對於馬氏學說有駁拒的批評。並且他們這批評是對於馬氏學說的基礎而發,是對於馬氏學說全體而發。他們雖然說,他們只求「修正」馬氏的學說,自稱「修正學說"(Revisionismus);卻是這種「修正」竟無異把馬氏學說的一大部分推翻了。

修正派即全屬社會黨人,他們的批評自然有特別價值。以下先述他們的批評。

卞斯天是這派的領袖。他對於唯物歷史觀說:以歷史的事實而論,除經濟之外,那地方的民族的特性,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事實,都在歷史的演進上有決大的影響。

凡歷史的唯物主義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這事實是什麼呢?就是人的歷史是

人造的。人都有頭腦,這頭腦的狀態,決不是一件機械的東西,專看經濟的境遇而變遷的。唯物歷史觀一類的思想,總迫人假定人的一切事變志向行為,都是物質的出產情形的影子。然而就事實看起來,人對於經濟發展的支配能力卻是時時在那裡增長。經濟的束縛力,一天減殺一天。無論個人還是民族,文明程度高了便可把拂意的經濟羈絆漸漸脫除。

馬克思的「價值論」與「贏余價值論」不與事實的真象相符,這也是卞斯天所承認的。卞斯天說,馬氏這種理論不過一種「純粹思想的抽象」,馬氏的原意,不過舉一個理想中的經濟社會以明出產事業的原則罷了。至於社會的分配問題,工作結果如何分配方為公允,如何分配便為不公充的問題,決不是僅靠着價值論可以解決的。現代被佣的工人不能取得出產品的全值這是一件事實。但是若專依據這一件事實,便主張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這是不可能的。所以馬氏共產主義的要求,也確不是依據這件事實而主張的。他不過認定資本式的出產法必要顛覆,所以才說共產主義的出產是必至的結果罷了。

馬氏預測資本式的出產不久必要顛覆。這個預測是根據他的「出產集中論」、「貧乏論」、「經濟恐慌論」而成立的。然而這些理論並不與事實相符,這也是修正派所承認的。先就「出產集中」而論,有許多種工業,固然是由小規模的經營變成大規模的工廠,非工廠組織不能存在了;然而此外還有許多工業,經營的規模可大可小的。還有許多製造業,因為種種原因只宜於小經營不宜於大經營的。況且大企業成立之後,往往又喚起許多附屬的小企業,這都是看那工藝的特性而異,不可一概而論的;這還是專就工業立論。若是講到農業,按照各國近幾十年的統計看起來,只有與「集中」相反的趨勢。大段的田地或是不加多,或是竟減少了。再就社會的財富分配看起來,文明各國里有資財的人和所得豐富的人只有相對的絕對的增多並無減少。馬氏的「貧乏論」與「財富聚集論」是不能成立的。至於現代的社會經濟往往發生恐慌,這固然是事實。然而這經濟恐慌的循環性,並非如馬氏所雲,是現代的經濟制度所固有,不能避免的。現在的問題,只是研究這經濟恐慌的強度和影響與救濟的方法罷了。以今日世界市場之廣大,交通之便利,信用機關之靈敏,企業同盟會組織之完備,劇烈的經濟恐慌,頗不容易各地同時發生。即便發生經濟恐慌,這恐慌的劇烈程度,也決不至把現代經濟制度推翻。

現代的技術條件與經濟條件既是不能促共產制度的實行,而現代政治的與心理的條件,也與社會式的出產制度相去甚遠。馬氏所稱的「無資產階級」(Proletariat)包含極復雜的群眾。他們與「有資產階級」相對,並不能自成一個團體。換一句話說,社會里階級分析的情形,很是復雜,決不像馬氏理論中所稱的那樣簡單。現在階級的

競斗固然是事實,然而在文明各國里這競斗的形式卻漸漸地緩和了,因有彼此諒解社會全體的利害,所以總可以尋得着調和的方法。至於「無資產階級」因為經濟的逼迫大舉革命,這是出乎意想以外的事。馬克思與昂格思晚年也把這層放鬆了。此外還有社會心理的問題和組織的問題最為重要。現時社會主義不能實行,也是多半受這兩個問題的牽制。所以即便今日社會黨取得了政治權力,也決不能實行社會式的經濟制度。社會主義的共有財產決不能因把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一旦推翻便可成立,必要等到社會主義的共有財產發達之後,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才能消滅。

修正派雖然這樣批評馬克思的學說,他們卻仍認現代的經濟發展是趨向社會主義一面去的。修正派與修正派以外的社會主義家之間爭論頗烈,但是他們都認這種爭論是馬克思主義范圍以內的討論,並沒有搖動社會主義的基礎學說。

批評

馬克思的學說雖然包含許多的錯誤,它在歷史上的大意義卻是終古不能磨滅的。它的功效就是對於現在經濟制度的批評。自經他的批評,然後現代社會制度里的弊病才暴露出來。社會科學與社會運動受了它的教訓I,然後才考量現代社會制度的調劑方法。社會科學自馬氏著作出現,得了許多新的探討途徑。社會里有許多重要的事實和關系為前人所未注意的,經馬氏的著作才發現無遺。

但是馬克思學說的嚴酷的格式,始終沒有經科學界的贊許他對於現代經濟的消極的批評與精神的解析固是非常可貴,但是他的積極的抽象的構造與偏狹的推測.卻是不與事實真象相符。

馬克思價值論里所用的論理很屬勉強,並且有根本矛盾的地方。他說兩件互易的貨物,一定有一個相同的性質。這相同的性質,就是製造這貨物的工作,這就是他們相同的價值。然而他論「盈餘價值」的時候,又說盈餘價值所以能夠取得的原故,就是因為按照普通情形,一切貨物售賣的價格,或是超於他的價值,或是低於他的價值。由此而論,按照普通情形,兩件互易的貨物,並不是有相同的價值了。這就是馬克思價值論的矛盾。

馬克思說,貨物的交換價值恆有以貨物里所用的工作為標准之趨向這話卻不與事實相符。貨物的交換價值,也受製造時所投資本之大小久暫的影響。

馬克思分資本為「變的」與「不變的」兩部分。他說,資本家的行為,是專圖那變的資本所產生的盈餘價值,所以他的一切設施,都可以拿這個動機去解釋的。這種抽象的設想,固然可以為探討真理之一助,然而到了應用的時候,卻不能把這理論中所有的斷案,都一一按格推究出來作為社會經濟的真象,因為實在的資本家,並非圖

謀「變的資本」的盈餘,乃求全部資本的盈餘。所以若把馬氏的設想嚴格地推論下去,把一切實在與私有資本相反的趨勢置之不問,那就不免流於偏狹過甚,與事實相去太遠。馬氏的「貧乏論」「財富聚集論」「顛覆論」都是由這個誤謬來的。

我們對於這些問題的意見,大致是與修正派相同的:現代文明各國的經濟發展是趨向社會主義一面去的。但是這社會主義的目的並不是一個具體的社會計划,乃是一個社會原則,這原則就是聯合互助。至於這社會主義的實行,也只能預測它的大概趨勢和條件,卻不能用模型的嚴格的理論預寫他進行的詳細程序。而國家社會的漸漸演進和教育等公正事業的積極建設,都可以促進社會理想的實現。

馬克思學說的批評

凌霜

馬克思的學說大約可分為三大要點:(一)經濟論,(二)唯物史觀,(三)政策論。世人對於這些學說的批評多得很。那攻擊社會主義的人,不必說了。(例如W.H.Mallock 所著的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Socialism 第十八頁說:「馬氏的經濟學'在現在的科學界』正如古人分元素為四種。或如Thales萬物皆出於水的理論之在現今的化學。」)社會黨不滿意於這種學說的人,也是不少。無政府黨對於他的政策論,絕對的不贊成,早已成為歷史上有名的爭論,更不必說了。作者批評馬氏的學說,對於他的經濟論和唯物史觀,以德人E.Bernstein的批評為根據。對於政策論的批評,以俄人Z.Kropokein的批評為根據。現在且把馬氏學說的缺點和他的好處寫出來:

(-)經濟論

馬氏的經濟論大約見他所著的《資本論》(Das Kapital)。他的演釋的經濟學,以余值說(Theory of suplus value)為根據。他所發明最重要的社會學原理,就是《唯物的歷史觀》(materialist conseptiow h過ory)這本書第二三兩卷,是他的遺稿。後來他的朋友Engse才將它印出來。有許多人說馬氏始初的觀念:一個時代的社會組織,必與生產方法相應,不然社會革命就不免了。自從古代的共產或半共產的部落解散,國家制度成立之後,新舊戰爭最烈的,就是階級戰爭。所以社會階級一日沒有消滅,這種戰爭一日不能停止。到了資本家的社會,就是無產或是勞動的平民和資本主決戰,而最後的勝利卻在勞動家。不對,我以為不然。為什麼呢?這種現象,征諸歷史事實,是的確無可疑的。馬氏經濟論最缺點的地方,還在他的記載,有不盡不確的地方。他所根據來做演繹的統計,有許多沒有證明他所要證明的東西。他的價值說與唯物歷史觀,在經濟學上,最為重要,他的學說所以卓然成一家言的,也不外乎這兩要點。不知這兩種觀念,在他前頭的社會黨和社會學者,早已說過了。馬氏不過說得較着明白罷了。(即如強奪說ausbeutungs theorie令人信以為創自馬氏。其實蒲魯東(Prodhon)

在他所著的《什麼是產業?》(Questce quela Proupriete?)第一章已屢言「財產是贓物」「財產所有主是盜賊。」)又馬氏所引以為演繹根據的統計證明有許多地方不特不夠,也有不着邊際的。此外有一極危險的論調,就是他屢次指出關於某問題的現象,後來卻忘記了這些現象的存在,而猶申論不已。卻不自知他後來的論點和先前的,已有不對呢。例如資本論第一卷記載資本家增加的歷史的趨勢,到了最後的一部分,卻說資本家減少。是一種已經成立的事實,而他的統計,又證明資本家沒有減少,但有增加。至在他處,還要極力說這種事實的確當!

馬氏所用的方法,還不出黑格爾(Hegel)的辯證法之外。他雖然說過若是要這個方法合於理性,必要將他轉過來,擱在一個唯物的根據之上。但是他自己卻不能處處依着這個范圍立論。難道馬氏不知嚴格的唯物方法的斷案不能離事實太遠的麼?他的著作,本來要以科學為根據,不從預存的觀念和從表面觀察所謂現社會後進化律,推演下來以為斷案,然而他最後的斷案,卻是一個預存的觀念!簡單說馬氏不過把辯證的事業,代了前人辯證的觀念罷了。空想會弄壞了科學,馬氏恐怕不能自辭其咎罷。

以上將馬氏《資本論》的經濟學不當的地方說出來。但是他的「余值說」「工值說」就現在看起來,他的價值,是不可磨滅的。那些勞動家所生產的東西,他們自己所得些少之外,還有許多盈餘,為他人所掠奪,這是無論何人不能否認的。他的工值說,是社會主義的根據。他的信徒Gronlund以此為他的「思想之母」「ideemGre.",說得倒是不錯。那反對馬氏主義最烈的無政府黨,對於馬氏這些重要的證明,也無異辭,他的價值,就可想而知了。

(-)唯物史觀

馬氏歷史哲學的方法和原理的發明,可算是他最大的創造。為學問界開一新紀元。他所說的生產者在歷史進化上的重要,可謂發前人之所沒發。況且他能證明他們在社會機體的形式和意義的影響,所以姑無論他有時出自假託,到底可算是他著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有人將馬氏這種發明和達爾文的發明相比較。馬氏的《政治經濟學的批評》(Zur Kritikder politi schen Okonomie)出世,恰和達氏的種原論同時。馬氏在他的歷史的哲學序中,說明社會機體進化的原理和達氏所發明的生物機體進化的論據,很是相近。

(三)政策論

馬氏的政策論詳見他和Engels合著的《共產黨宣言書》(Manifest <ler Komm unis-tichen Partei, The Communist manifesto.)o (馬氏所謂共產主義即今日的集產主義,和他

同時在《萬國勞動會》相對抗的無政府黨巴枯寧(Bukumiu)自稱為集產主義,實即今日的共產主義。)這宣言書中有十條件,可算是社會民主主義的政策。這些政策,是什麼樣呢?其大意如下:

(一)廢除產業。

(二)一切交通機關,收歸國家管理。

(三)一切工廠及生產的機器,並為國有。

(四)設立工兵,而猶注重農兵。

批評這種主張的人,以無政府黨為最多。這是因為他們的共產方法,與馬氏的集產方法,有根本不對的緣故。無政府黨人以為國家的組織,從歷史上觀之,無非建立私權,保護少數特殊幸福的機關。現在教育、國教和保護領土種種大權,都在政府掌握之中。若更舉土地、礦山、鐵道、銀行、保險等等給了它,誰保國家的專制,不較現在還要利害。(這是克魯泡特金(Kropotk-in)的話。見《英國百科全書》他所著的Anarchism 一條。)我們的首領,誰保他們不變了拿破崙、袁世凱呢?且社會主義,不應當壓制個人的自由。社會民主黨的政府,又要設立什麼工兵、農兵,這不是壓制個人的表徵嗎?此外還有他們所主張的分配問題,也有可批評之點。社會是對個人而言。既稱為社會主義,那麼,社會的物概當屬諸公有,不要為個人所私有,這才對的。馬氏的集產說,以衣食房屋之類,可以私有,是明明尚有個人財產,根本上已和社會主義的定義不對。況且同一房屋,牛馬的圈廄。既為公有,人居的房舍則為私有,在理論上也說不過去。還有一層,他們主張按各人勞動的多寡,來給酬報。那麼強有力的,將享最高的幸福;能力微弱的,將至不能生活。能力微弱的緣故,或關乎生理,非其人懶惰的罪,而結果如此,還說什麼幸福呢?無政府共產黨想將國家的組織改變。由平民自己建立各種團體會社,如辦教育就有教育會.辦農業就有農業會等等,由單純以趨於復雜,以辦理社會所應需的事,去除一切強權,而以各個人能享平等幸福為主。他們所主張的勞動原則,就是「各盡所能"(To each according to hiscapacity)四個大字。他們所主張的分配原則,就是「各取所需"(Ty eachaccording to his needs)四個大字。無政府黨和馬克思派爭論的焦點,就在這個了。

馬氏的學說,在今日科學界上,占重要的位置。我這種批評,究竟對不對,我可不敢武斷。今更引馬氏致友人書數語,做這篇的結論。他說:「我們決不學那些空論家,想以自己的主義,征服世界。說道:'這就是真理,跪下來罷!』我們由世界自己的原理中,抽出新的原理來,我們不叫人:'你的奮斗,是不好的你,離了他罷。你聽我的話,跟着我來戰斗就夠了。』我們不過說明奮斗的真目的,就使他不贊成,也要自己找出一個必要達到的目的來。」作者很願傳播新思想新學說的人,都有這種態度。

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下)

英國Angelo S.Rapport著起明譯

上回所說,是Lavrov從「知識階級的破產說」引申出來的學說,他便將此來答俄國有知識的人的疑問。但對於這個「怎麼好」的問題,Mikhail Bakunin所提出的答案又是不同。Lavrov是Malon派的社會主義者,Bakunin是無政府主義者,因此兩方的意見便有點差異。Bakunin少年時候,很喜歡Hegel的哲學,這雖然也以自由說為根本,可是將他圈禁在精神的范圍以內。在實際上,Hegel便為了國家,將個人犧牲了,因為他是承認國家萬能的。他的學說到了俄國,無異於一種辯護專利的文章。所以Bakuin 依據了Hegel哲學,覺得尼古拉一世的政治還有理由。便是德國人所創的最激烈的主義,內中也終脫不了崇拜強力的氣味。我們順便說及,也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Bakunin本系「北派」,就是十二月黨的一派,但那時他還不十分熱心這事,不很與聞,所以事發之後,他獨逃脫了多數同黨的「悲壯光榮的運命」。可是俄國人人心中所有的愛自由的心,終於醒了。他棄去了Hegel的正宗學說,加入新哲學派這派名叫「Hegel 左黨」。對於祖師的專制政治與宗教的理想主義,都很反對。

這新派的首領是Strauss, Feuerbach及Bruno Bauer等。此後Bakunin的知力的世界,全為自由說所主宰。Hegel從前教他到影象的國土,精神的地域,形而上的世界裡去求自由;但現在Bakunin已經改變,不肯承認夢幻作為事實了。

「那統不過是我們平常很蔑視的現實世界的,暗淡的再現和怪異的誇張罷了。我們現在懂得了。神往那虛無飄渺的境界,我們在心志精神上,不但無所得而且有損,不但無所加強而且加弱。我們方才同小兒一樣,同我們的夢想充塞太虛,聊以自娛的時候,一面放棄了現實的世界與我們的全存在,交給宗教上政治上經濟上種種的假先知,暴君,武功家了。我們到現實的世界以外,去求理想的自由,卻將自己陷入最悲慘最可羞的奴隸境遇中了'

Bakunin相信,除這個現實世界以外,別無世界。一切超越的概念,都是虛幻;人類只要能夠擺脫一切拘束,能夠得到完全幸福;他又相信盡他能力所及幫助人類實現這希望,是他應盡的義務。

Bakunin是唯物論者,所以他認定人類只是進化最高級的動物。思想這事物,不過是腦里的一種物質發生物。人與下等動物不同的緣故,便只因他有思想的能力與合群性。因了這兩件事,所以人類比地球上一切動物都更高等,獨有着一個「將來」。合群性與人類的共存,便是人的進步的第一原因。Rousseau說,人孤立時,本來完全自由;等到與同類相處,不得不犧牲他的一部分的自由了。這話其實是錯的。Bakunin說,

「人本來生就是一個野獸,一個奴隸。只有與同類相接觸,生在群眾中間,那時才成了人,得了自由,得到思想言語及意志的能力。倘若孤立生存着,也決不能發達這些能力了。人類的所以能夠發達到了現在的地位,都應感謝過去及現今的社會公眾的合群的努力

所以人類的運命,是在合群的生存,互相扶助,戰勝自然,這樣一個目的。須經過長的歷史進化之後才能達到人類的終極目的。一方面是在服從自然的法律;這卻並不由於外面的強制,有天人的規定,要個人或社會服從,實只因這法律原與人性相合的緣故。在另一方面,人又當求個人的解放?脫離一切社會上要求遵守的權威,這都是自由的緊要條件,人類的將來,也就在此。「歷史的真正偉大高尚的目的,便是個人的真實完全的解放。」所以一切過去與因襲,都應盡數棄去。因為進步這事,就是指漸漸地脫去過去的錯誤,「我們的動物性,在我們的後面;我們的人性,是在我們前面只有這人性,能給光明與溫暖與我們。我們決不可回顧,應該單向前望。倘我們有時回顧過去,這目的只在看清我們從前如此,以後不要如此!」

Bakunin對於中產階級的國家與中產階級的社會,都很激烈的非難。他說,在勞動者與中產階級爭斗的中間,國家必然成了一種迫壓的機械。他的結論,與多數社會黨的意見絕對相反,也與Lavrov不同。Lavrov的主張,是叫有知識的精粹人民傳播思想,養成民眾,以供將來的革命及組織新國家的用。Bakunin卻教全世界被迫壓的人民,擺脫拘束,將人類親手製造的兩個偶像——國家與中產階級,從座上直擒下來。他以為國家只能保持從前的情狀:一頭是富,一頭是貧,就是所謂現狀(Status quo.)。國家又養成人類的爭勝與不和。「總而言之,國家的最上的法律,就是保持國家,一切國家自從建設之後,便為爭競戰斗的根源國家與人民的戰爭,各國交互的戰爭;因為不是鄰人弱,自己便不能強有力」所以,國家是一切內外戰爭的根源,其存在便是「最

不合理的人性的否認」。

革命運動家的多數,都是民族主義者,如德人(Lassalle)、意大利人(Mazziui)、法人(Blangui)皆是;Bakunin雖然是俄國人,卻為人類全體盡力。在他看來,國民種族,不過人類大洋里的一個浪頭罷了。他的理想,是「人類的友善」不是「國民的結合」。但在這一點上,他卻仍然是完全俄國人的氣質。Dostojevski說:「我們俄國人至少有兩個祖國,一個俄羅斯,一個歐羅巴。我們的使命,應該完全的人類的。我們努力,不僅奉事俄羅斯,也不僅斯拉夫全族,應該去奉事全人類。」

在這地方,我們可以看出Marx與Bakunin的不同。Marx是冷靜的理智家,Bakunin 雖然懷着唯物思想,卻是感情家、理想家。Mar(深信公道,卻不甚重自由;Bakunin全心渴望自由。兩人的氣質與種性,都很有關系。Marx雖然原是猶太人,但已完全德國化了,Bakunin是斯拉夫人。他的性質的不同,並非由於學說的不同的緣故,其實是因為性質不同,所以學說也不同了。我們如在人類思想事業的歷史上,詳細考察,當能看出:許多為公眾做過事業的人,都不過是理智的機械,對於個人的苦難,並不曾有什麼感動。我們看出歷史上幾多行政家、政治家、經濟學家、哲學家、宗教家,提倡各種學說方法,要為一群一族或一階級,求物質及精神上的幸福,大抵是出於理智,不出於愛。只愛將來的世代,不愛在我們眼前活着苦着的人,不能算是真的愛;為將來的世代,未知的人民求幸福的人,他的動機或者很是崇高偉大;但正直的心理學家恐不免在他的動機中間,尋出若干野心自利或空想的分子。人心裡的愛究竟是有限的,所以如將這愛分給將來無量數的人民,各個人所得的分量,便極微少了。真實的好心,真正利它的情緒,純粹的愛,只有為個人求幸福,專心致志為一部分的人盡力,隱默無聞,不在公眾與歷史的面前,表白他的事業的人,他們心中才有這愛。這謙遜的真正的愛,斷然不是一階級一族一國一群的所謂救主的所能有的。這樣的救主,無論他稱作社會黨,民族主義者,大日耳曼主義者,大斯拉夫主義者,猶太主義者,他們對於個人的受苦不甚關心,只夢想着無量數人的幸福安樂,終於不能算是博愛家、感情家、理想家。他們即使不是利已家,也不過是枯燥的理智家罷了。愛全群的一部分,是在人力以內。但愛全體而輕部分,這可能算是愛?縱說是愛,也是虛空的了。兵士在濠溝中戰斗,死在戰場上,是因為他愛他的故鄉家庭,愛他的妻子或姊妹,愛他的母親或兒女,並不是愛未來的子孫;人為了理想而死,從來如此,現在也還如此。但這只因為那理想已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他的寶貴的精神的遺傳或所有品,才能如此的。

Bakunin與Marx,斯拉夫與條頓族的代表,正可很明了地證明上面所說的事。Bakunin天真的心同兒童一樣,對於個人懷着無限的真實的愛;Marx是一階級的救主,

是一個精粹的理智的機械身,「科學的煽動者」,「民主的狄克推多的化身,正如Bakunin所說一般。②關於這幾方面,現在不及詳說。但我們倘若公平地研究民族心理,便可證明,世間所通行對於公眾的愛或恨,無一不從德國發起。如科學的社會主義,萬國工人協會,反對猶太主義,與此外許多愛什麼主義(Philisms),恐什麼主義(Phobisms)的發源地,便都是德國。

在社會革命的實行方法上,Marx與Bakunin也很不同口德國人所期望的是在受過教育,能懂得他的學說的科學的根底的人;俄國人是期望最愛自由的一般的人,Marx 相信,第一個發起社會革命的國民,當然是最進步的國家,如德國便是。(他在英國住了幾時之後,似乎又改變了意見。)Bakunin卻以為最有反抗的精神與自由的本性的國民,才能夠發起這革命。他不信條頓人種有自由的本性,他們都是很威嚴高慢的。只在臘丁與斯拉夫種中,這本性完全發達。一八七。年普法戰爭的時候,Bakunin很偏袒法國,便是這緣故,他對於萬國工人協會會員,又特別對瑞士人發表一篇熱烈的演說;勸他們起兵,幫助新近發布的法蘭西共和國。法國在歐洲是代表自由的國,德國卻是「歐洲社會黨的公敵」,因為他是「專制與反動的化身"Bakunin是自由的戰士,他雖是無神論者,卻獨為自由建造說作曲聖堂;所以他恨德國,正與他的愛法國一樣的深。A.Richard說,「這俄國人,這無政府黨與國家的仇敵,深知法國精神的歷史及法國革命的時代精神。他愛法國,他於法國的所憎惡,深感同意,於法國的不幸,也深感痛苦」。(3)但Bakunin這樣的愛法國為什麼呢?這當然不是為他的政治的勢力也不是國家。不是帝黨或王黨的法國,而且也不是共和的法國。他所注意的只是那偉大的國民性格,法國精神,寬大勇俠的本性,敢推於倒過去歷史所擁護承認的一切權威一切古偶像的革命的舉動。便是這與條頓族的文物破壞(Vandalism)顯然不同的法國的偶像破壞(Iconoclasm)使Bakunin這樣佩服他。說:

「倘使我們失卻了那歷史的偉大的國,倘使法國從世界上消滅了,倘使更不幸而至於跌入泥中做畢士馬克的奴隸,那時世界將大受損失,立時將現出一個大的空虛;這不但是一國的災禍,實是世界的大不幸。」

因為那時高慢反動的德國將使歐洲都受到它的迫壓。無論何地自由的萌芽都將被摧殘。德國人民沒有自由的本性,他們還有方法,將萬國工人協會變成一個(Sozial-democratie)「社會民主國」呢。所以凡是愛自由的,希望人道戰勝獸性的,想求本國獨立的人,都應該出來與聞這民治與專制的戰爭,這是他們的神聖的義務。

一八八四年Plakhanov, Vera Sassoulitsh, Deutsh, Axelbrod 四個激烈派,在瑞士發

起了社會民主黨。他們傳道的新法,是從Marx與Engels直接得來的。他們在勞動界傳播Marx學說,預備經濟的戰爭。從一八九一至一八九四年,在俄國中部莫斯科、聖彼得堡等處,連續舉行了許多次的罷工。一八九五年在聖彼得堡Lenin與Martov為頭,又起了大同盟罷工,有工人三十五萬名,與聞這件事。

一九。一年社會革命黨重新改組,推Lavrov為首領。這里邊最有勢力的一個黨員是《勞工之旗》的編輯者Victor Tshemov。黨員的多數都是高等職業的人,在官吏聯合會,海陸軍人聯合會上很有影響。黨里又有許多農人,俄國農人多還守着古代共產制的村會(Mir)原有社會主義的傾向;所以黨里很看重這一方面,就希望立刻將土地依社會主義分配。但社會民主黨卻不以為然,說這古代原始的共產制,須先行消滅,改成現代的資本的生產制,以便預備實行完全的社會改造。這件事業須由徐徐地造化.才能成就的。社會革命黨的主張,除了土地改革之外,又包括激烈的手段在內。

一九。七年社會民主黨在倫敦開大會,因為黨員意見不合,便生了分裂。這黨分作兩派:一是多數派(Bolsheviki),Lenin為頭;一是少數派(Menshoviki),首領是Plekhanov, Martov, Dahn三人。多數派不願與開明的中產階級聯絡,說他們有君主的傾向。又攻擊Plekhanov一派,說他們對付中產階級及貴族士官過於寬大。少數派則主張說,俄國如不先將西歐通行的政治社會制度實現,革命便不能成;在這革命運動中.開明的中產階級,也是很有用的分子。倘將這一部分國民的同情失去,逼得他們投入反動里去,那是很危險的。這兩派都各有他的主張,依了俄國人的特性,各各走往極端,至今還沒有解決。

上邊的一篇對於造成俄國革命的哲學思想的觀察,非常簡短。但我們看了,約略可以懂得現在新俄羅斯必須經過的困難情形了。我們要理會這事,單從表面考察,是無用的,所以必須去求更深的理由。說俄國革命黨都是平和主義者,現在這已變成一個惡名,好像從前歐洲平和時候的稱暴徒了,原是不對的。因為他們勇於攻擊敵人,未嘗退時;又為了主義,毫不恐懼的向牢獄,流放,苦工,死刑走去。總而言之,畢生是一個戰士。「賣國者」也是一個不適用的丑惡名詞;(譯者案:此當系指俄德講和時世間對於俄人的惡罵)又沒有正當的與心理上的證明。俄國革命黨里有無賣國者,都不可知,須待將來由歷史判斷。現在的困難情形的原因,其實更為復雜。簡約說便是如此。製造革命的人,無論他是哪一黨,抱什麼主義,對於破壞的工程,卻都同心一致,至於手段方法的不同,也不關緊要。到了破壞已經成功,帝國推倒了,革命的勢力裡面的各分子,便又各自分散了。現在要在舊廢基上,建造新房屋,那些建築家的意見,各自分歧,不能相合了。我們現在所見的擾亂,正是感情思想的沖突糾紛。人類雖然不至如Babel塔下的人,各說各的言語,但各人都有各自的思想,卻是確實的

了。他們又時常將倫理學上的「應該」當作日常的「實是」;將夢想當作事實。俄國人是生就的理論家,專講抽象的理想,又竭力地執着他們自己的理論。各種意見如立憲制,開明的中產階級,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民族主義,帝國主義,人道主義,國際主義及此外各種主義都夾在一起,各有主張。有些俄國人單要求政治的解放便滿足了;那些人卻夢想「解放政治」。這一部分的人只要將新偶像代出舊偶像,或舊建築上加點修補就滿足了;那一部分卻主張大掃除要將所崇拜的偶像全數推倒,打掃出一片白地,預備重新建築。這一部分的人以國民為重,那一部分又極尊重個人。第一派如Laviov主張「國民的結合」;第二派如Bakunin則主張「人類的結合」;不分什麼種族國家言語。在Bakunm同他的一派看來,個人是最重要的東西,社會只是精神理想的集合,他的共通的目的便是自由。人與人不相附屬各自平等;政府便沒有什麼事可做。俄國革命黨人有許多隻期望同英國一樣的君主立憲便已滿足。有許多人卻希望聯邦的共和國,同瑞士或美國一樣。還有許多人夢想正義的共和國,以Plat。的理想國,St.Augustine 的神國,More 的烏托邦(Utopia),Harrington 的大洋國(Ocenia),Campanella 的太陽國,Fenelon的Salente與Roussean所想像的社會或古先知所說的天國為模範。可是他忘記了,連Rousseau自己也說,這樣的國,只是神所居的。用現代的文句說明,便是超人的國土了。在這國里,沒有人類降生,也沒有活人生存。這國不過在空想的境中存在。夢想這空虛世界的人,只好為精靈立法,在雲中建國罷了。

近三年來,我們熟聞這一句話說,「現在的戰爭是一個理想的戰」。但這句話依了各人的思想,也可有幾種解釋。有的說理想的戰,是指人用了槍炮互相殺傷,各求自己理想的勝利。有的卻以為這是指純粹用理想去克服人的戰爭。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使俄國許多革命黨變成平和主義者,他們同威爾遜總統一樣,將德國政府與德國人民劃清界限。他們相信德國人民也能同俄國人對付Romanov家一樣,去對付Hohenzollem 家的。這是俄國社會民主黨的意見,他們是Marx派,很信用德國的工人。社會革命黨現在改稱國民社會黨,卻同無政府主義者如Kroptkin等,對於Marx與德國社會黨都不相信。他們同Bakunin一樣,說將德國政府與德國人民劃清界限,這假說是錯誤的。德國人是世界上最高慢反動的人民,缺乏自由的本性的。社會民主黨說,「讓我們同德國人講理,便能勝利」。國民社會黨卻更明了的答道,「讓我們先打勝了,然後講理」。俄國的Marx派並且還想推廣范圍,將國民的戰爭變成階級的戰爭。他們對於歐洲的地圖的改變,毫不注意,只要他們的社會改造的理想,能夠從犧牲的擾亂中間得勝成功。

俄國現在的紛擾中間,還有別一個理想從中主動,便是民治問題。民治這兩個字,也可依了各人意見,尋出各種解釋。這民治什麼時候開端?什麼時候可以全占優勢呢?他們說,倘使民治是現代歐洲的口號,此次對德國軍國主義的勝利,便是民治主義的

勝利。那時便在戰爭中間,即使公理還未完全勝利的時候,也應略有民治的表示了。但是照俄國民黨說,當時宣戰及作戰,著著進行,全沒有和我們商量。我們模模糊糊地聽得發表的那些規定,然而我們沒有控制戰爭的力;我們不知道那些秘密外交與條約的內容;我們不知道政府對於國民與他的富力及未來,負着什麼責任。我們聽人說,此次戰爭是將安放了新建築新歐洲的基礎;但我們勞動者對於新建築的意見,或未必與政府及資本家的相同。我們又聽人說,此次戰爭是征服時代的末期了;我們卻不願它又為一個新的武功時代的開端。我們都望推倒德國的軍國主義;但政府及資本家或別有意思;為利益中產階級起見,所以如此期望。德國的中產階級或者也受利益,只苦了我們平民。我們俄國民黨所以決心繼續戰爭,必要使民治主義即從此刻發端,直到完全勝利而後已。只有這樣辦法,我們才能一面推倒德國軍國主義,一面保全我們工人的將來。我們只望我國資本家也同德國的一樣受窘,德國的工人也同我國的一樣受益,便滿足了。

這是俄國革命的各種思潮。這運動中各首領的思想理論,這都從播種革命種子的俄國哲學家Herzen, Tshemzshevski Larvov, Bakunin諸人的學說出來。我們恐以後還須經過多少時間,多少困難,才能望新俄羅斯的產生。

註:①M.Nettlau, Life of Bakunin.London 1896-99P.37.

②Preaudeaw, Bokunine et 10Internationale.Paris.1911.P.37.

③Revue de Paris.1896.Sep-Oct.P.148.

這一篇論文,原是兩年前的著作。因為他說俄國革命思想的過去的歷史,很覺簡潔明白,在現在還有價值,所以翻譯出來,介紹予大家了。至於著者的批評,譯者卻頗有不能同意的處所:譬如論中太重現實而輕理想,到後來理想成了事實,那批評便也難於存立。即如他以為斷不會有的德國革命,現在居然實現,便正是一個極顯的例To 一九一九年三月三十一日,譯者附記。

魯迅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麼都睡着。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裡,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麼?」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裡,也發出一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地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裡屋子去了。那屋子裡面,正在窸窸窣窣地響,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過去,才低低地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店麼?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着他的兩腳,一前一後地走。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隻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裡冷的多了,老栓倒覺爽快;彷彿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着。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着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裡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

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裡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麼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並且看出號衣上暗紅色的鑲邊。一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的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着;一隻手卻撮着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地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麼?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着;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裡哼着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彷彿抱着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耳無聞目無見了。他現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口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滑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貼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着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麼?」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着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着,不要到這里來。」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裡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人應他,「炒米粥麼?」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裡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裡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掰開了,焦皮裡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裡了,卻全忘了什麼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着他的父親,一面立着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彷彿要在他身里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着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一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着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地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店裡坐着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銅壺,一趟一趟地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着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了〉麼?」一個花白鬍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鬍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麼?好了麼?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地垂着,笑嘻嘻地聽。滿坐的人,也都恭恭敬敬地聽。華大媽也黑着眼眶,笑嘻嘻地送茶碗、茶葉出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地拿來,趁熱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麼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地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帶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跨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悅;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着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裡面睡着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地笑着呢。"花白鬍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地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傢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一個人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地從小屋子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地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着他走,輕輕地問道:「小栓你好些麼?——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

「啊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冷打不怕,還要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着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呢!」

聽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身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地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地說。

店裡的座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着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麼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着頭說。

西關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着死刑和痍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富翁家裡祝壽時候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座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獃獃地坐在地上;彷彿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微風起來,吹動她短發,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地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顏色;但終於硬着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着,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她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着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裡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踉踉蹌蹌退下幾步,瞪着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她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她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聲吃吃地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呢?」

華大媽跟了她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着那尖圓的墳頂。

她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着;便覺得心裡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地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一一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麼?」她四面一看,只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着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着頭,鐵鑄一般站着。

許多工夫過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着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裡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地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顆星兒

胡適

我喜歡你這顆頂大的星兒,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我只記得,每月月圓時,月光遮盡了滿天星,總不能遮住你。

今朝風雨後,悶沉沉的天氣,

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半光明,

回轉頭來,

只有你在那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

八年四月二十五夜。

送任叔永回四川

胡適

你還記得,綺色佳城,凱約嘉湖上,

山前山後,多少瀑泉奇絕,更添上遠遠的一線湖光;

瀑溪的秋色,西山的落日,真個無雙;

還有那到枕的湍聲,夜夜像驟雨打秋林一樣?

那是你和我最難忘的「第二故鄉,

如今回想,

往日的交情,舊游的風景,

一半在你我的詩囊,一半在夢魂中來往。

你還記得,我們暫別又相逢,正是赫貞春好?記得江樓同遠眺,雲影渡江來,驚起江頭鷗鳥?記得江邊石上,同坐看潮回,浪聲遮斷人笑?記得那回同訪友,日暗風橫,林里陪他聽松嘯?這回久別再相逢,便又送你歸去,未免太匆匆!多虧得天意,多留你兩日,使我做得詩成相送。萬一這首詩趕得上遠行人,

多替我說聲「老任珍重、珍重!」

八年四月十八日

陳衡哲

狂風急雨,

打得我好苦!

打翻了我的破巢,

淋濕了我美麗的毛羽。

我撲折了翅翩,

睜破了眼珠,

也找不到一個棲身的場所!

窗里一隻籠鳥,

倚靠着金漆的欄桿,

側着眼只是對我看。

我不知道它還是憂愁,還是喜歡?

明天一早,

風雨停了。

煦煦的陽光,

照着那鮮嗽的綠草。

我和我的同心朋友,

雙雙地隨意飛去;

忽見那籠里的同胞,

正撲着雙翼在那裡昏昏地飛繞——要想撞破那雕籠,

好出來重做一個自由的飛鳥。

它見了我們,

忽然止了飛,

對着我們不住的悲啼。

它好像是說:

「我若出了牢籠,

不管它天西地東,

也不管它惡雨狂風,

我定要飛它一個海闊天空!直飛到筋疲力竭,水盡山窮,

我便請那狂風,

把我的羽毛肌骨,

一絲絲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氣中!」

散伍歸來的吉普色

陳衡哲

(注)吉普色(Gypsy)乃是歐洲的一種遊民,最初是從印度進來的,和中國的逃荒相像,沒有一定的家鄉他們過的生活是一種飄泊的生涯。有些人唱歌度日,有些人也會靠點小手藝謀生,有些婦人替人看相算命過日子。(適)

漫漫的長路,

明明的星光,

指着那無盡無邊的森林,

說:「這是你原來的家鄉!」

四年來血污了雙手,

恨黑了良心,

更被那炮火槍煙,

迷盲了這兩只清明的眼睛

此刻回到家來,

好教我羞愧得無地藏身

家鄉張開了兩臂,

笑迎着我說:

「歸來了呀!

這里有如銀的雨絲,

如錦的雪霞;

更有那人兒,

懷着真醇的愛情

在那裡眼巴巴地望你回家。」我低着頭不敢回答,

眼望着我手上的血跡。

家鄉會意,

便笑着向我說:

「那血,我已把它洗去了,這是你自己復活的新血!」

我為什麼要做白話詩?

胡適

《嘗試集》自序

我這三年以來做的白話詩若干首,分做兩集,總名為《嘗試集》。民國六年九月我到北京以前的詩為第一集,以後的詩為第二集。民國五年七月以前,我在美國做的文言詩詞刪剩若干首,合為《去國集》,印在後面作一個附錄。

我的朋友錢玄同曾替《嘗試集》做了一篇長序,把應該用白話做文章的道理說得很痛快透徹。(見《新青年》四卷第二號)我現在自己作序,只說我為什麼要用白話來做詩。這一段故事,可以算是《嘗試集》產生的歷史,可以算是我個人主張文學革命的小史。

我做白話文字,起於民國紀元前六年(丙午),那時我替上海《競業旬報》做了半部章回小說和一些論文,都是用白話做的。到了第二年(丁未),我因腳氣病,出學堂養病。病中無事,我天天讀古詩;從蘇武、李陵、直到元好問,單讀古體詩,不讀律詩。那一年我也做了幾篇詩,內中有一篇五百六十字的《游萬國賽珍會》和一篇近三百字的《棄父行》。以後我常常做詩,到我往美國時,已做了兩百多首詩了。我先前不做律詩,因為我少時不曾學對對子,心裡總覺得律詩難做。後來偶然做了一些律詩,覺得律詩原來是最容易做的玩意兒;用來做應酬朋友的詩,再方便也沒有了。我初做詩,人都說我像白居易一派。後來我因為要學時髦,也做一番研究杜甫的工夫。但是我讀杜詩,只讀《石壕吏》《自京赴奉先詠懷》一類的詩。律詩中五律我極愛讀,七律中最討厭《秋興》一類的詩;常說這些詩文法不通,只有一點空架子。

自民國前六七年到民國前二年(庚戍),可算是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已有不滿意於當時舊文學的趨向了。我近來在一本舊筆記里(名《自勝生隨筆》,是丁未年記的)翻出這幾條論詩的話:

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錄《麓堂

詩話》)

東坡雲:「詩須有為而作」。元遺山雲:「縱橫正有凌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錄《南濠詩話》)

這兩條上都有密圈,也可見我十六歲時論詩的旨趣了。

民國前二年,我往美國留學。初去的兩年,作詩不過兩三首。民國成立後,任叔永(鴻雋),楊杏佛(鏗)同來綺色佳(hhca),有了做詩的伴當了。集中《文學》篇所說:

明年任與楊,遠道來就我。山城風雪夜,枯坐殊未可。

烹茶更賦詩,有倡還須和。詩爐久灰冷,從此生新火。

都是實在情形。在綺色佳五年我雖不專治文學,但也頗讀了一些西方文學書籍,無形之中,總受了不少的影響。所以我那幾年的詩,膽子已大得多。《去國集》里的《耶穌誕節歌》和《久雪後大風作歌》都帶有試驗意味。後來做《自殺篇》,完全用分段作法,試驗的態度更顯明了。《藏暉室札記》第三冊有跋自殺篇一段,說:

……吾國作詩每不重言外之意,故說理之作極少。

求一朴蒲(Pope)已不可多得,何況華茨活(Words worsth),貴推(Goethe)與白朗吟(Browning)矣。此篇以吾所持樂觀主義入詩。全篇為說理之作,雖不能佳,然途徑俱在。他日多作之,或有進境耳。(民國三年七月七日)

又跋雲。

吾近來作詩,頗能不依人蹊徑,亦不專學一家。命意固無從摹仿,即字句形式亦不為古人成法所拘,蓋頗能獨立矣。(七月八日)

民國四年八月,我作一文論「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於教授」。文中列舉方法幾條,還不曾主張用白話代文言。但那時我已明言「文言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又說:「活文字者,日用語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國之白話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臘、拉丁,非日用之語言,已陳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馬是死語,騎馬是活語;故曰半死

文字也。」(《札記》第九冊)

四年九月十七夜,我因為自己要到紐約進哥侖比亞大學,梅覲庄(光迪)要到康橋進哈佛大學。故作一首長詩送覲庄。詩中有一段說:

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勢不容坐視,且復號召二三子,革命軍前校馬穆。鞭笞驅除一車鬼,再拜迎入新世紀!以此報國未雲菲,縮地戡天差可擬。梅君梅君毋自鄙!

原詩共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個外國字的譯音。不料這十一個外國字就惹出了幾年的筆戰!任叔永把這些外國字連綴起來做了一首游戲詩送我:

牛敦,愛迭孫,培根,客爾文,索虜與霍桑,「煙士披里純:」

鞭笞一車鬼,為君生瓊英。文學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我接到這詩,在火車上依韻和了一首,寄給叔永諸人:

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琢鏤粉飾喪元氣,貌似未必詩之純。

小人行文頗大膽,諸公一一皆人英,願共修力莫相笑,我輩不作腐儒生。

梅覲庄誤會我「作詩如作文」的意思,寫信來辯論。他說:

……詩文截然兩途。詩之文字與文之文字,自有詩文以來,無論中西,已分道而馳。……足下為詩界革命家,改良詩之文字則可;若僅移文之文字於詩,即謂之革命,謂之改良,則不可也。……以其太易易也.

這封信逼我把詩界革命的方法表示出來。我的答書不曾留稿,今抄答叔永書一段如下:

適以為今日欲救舊文學之弊,先從滌除「文勝」之弊入手。今人之詩徒有鏗鏘之韻,貌似之辭耳。其中實無物可言。其病根在於重形式而去精神,在於以文勝質。

詩界革命當從三事入手:第一,須言之有物,第二,須講求文法,第三,當

用「文之文字」時,不可故意避之。三者皆以質救文之弊也。……覲庄所論「詩之文字」與「文之文字」之別,亦不盡當。即如白香山詩:「城雲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李義山詩,「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此諸例所用文字,是「詩之文字」乎?抑「文之文字,,乎?又如適贈足下詩:「國事今成遍體瘡,治頭治腳俱所急。」此中字皆覲庄所謂「文字之字」。……可知「詩之文字」原不異「文之文字。」正如詩之文法原不異文之文法也。……(五年二:月二日)

「詩之文字」一個問題也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有許多人只認風花雪月、蛾眉、朱顏、銀漢、玉容等字是「詩之文字二做成的詩讀起來字字是詩!仔細分析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我主張用朴實無華的白描工夫,如白居易的《道州民》,如黃庭堅的《題運華寺》,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詠懷》。這類的詩,詩味在骨子裡,在質不在文!沒有骨子的濫調詩人決不能做這類的詩。所以我的第一條件便是「言之有物」。因為注重之點在言中的「物二故不問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還是文的文字。覲庄認做「僅移文之文字於詩」,所以錯了。

這一次的爭論是民國四年到五年春間的事。那時影響我個人最大的,就是我平常所說的「歷史的文學進化觀念」,這個觀念是我的文學革命論的基本理論。《札記》第十冊有五年四月五日夜所記一段如下:

文學革命,在吾國史上非創見也。即以韻文而論,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二大革命也。賦變而為無韻之駢文,古詩變而為律詩,三大革命也。詩之變而為詞,四大革命也。詞之變而為曲,為劇本,五大革命也。何獨於吾所持文學革命論而疑之?文亦遭幾許革命矣。自孔子至於秦漢,中國文體始臻完備。六朝之文……亦有可觀者。然其時駢儷之體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見長,文法遂衰。韓退之所以稱「文起八代之衰」者,其功在於恢復散文,講求文法;此一革命也。..宋人談哲理者,深悟古文之不適於用,於是語錄體興焉。

語錄體者,禪門所嘗用,以俚語說理紀言;……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說,此體始臻極盛。……總之文學革命至元代而極盛。其時之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現。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進化之跡。自其異者言之,謂之革命;自其循序漸進之跡言之,即謂之進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遭前後七子復古之劫;則吾國之文學已成俚語的文學,而吾國之語言早成為言文一致之語言,

可無疑也。但丁之創意大利文學,和叟輩之創英文學,路得之創德文學,未足獨有千古矣。惜乎,五百餘年來,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詩詞,復奪此「活文學」之席,而「半死文學」遂苟延殘喘以至於今日。……文學革命何可更緩耶!何可更緩耶!

過了幾天,我填了一首《沁園春》詞,題目就叫做《誓詩》,其實是一篇文學革命宣言書: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四月十三日)

這首詞上半所攻擊的是中國文學「無病而呻」的惡習慣。我是主張樂觀,主張進取的人,故極力攻擊這種卑弱的根性。下半首是「去國集」的尾聲,是「嘗試集」的先聲。

以下要說發生「嘗試集」的近因了。

五年七月十二日,任叔永寄我一首《泛湖即事詩》。這首又惹起一場大筆墨官司,故不能不抄一段於此:

盪盪平湖,漪漪綠波。言棹輕楫,以滌煩病。既備我橫,既偕我友,容與中流,山光前後。……清風競爽,微雲蔽暄;猜謎賭勝,載笑載言。行行忘遠,息楫崖根。忽逢波怒,盤掣鯨奔!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舟則可棄,水則可揭,濕我裳衣。畏他人視。……

我答書說:

....泛湖詩中寫翻船一段所用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浪之套語。足下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於借用陳語套語之易。足下自謂「用力太過」,實則全未用氣力。趨易避難,非不用氣力而何?……再者,詩中所用「言」字,(第三句)及「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兩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七月十六日)

叔永答書,把原詩極力刪改一遍,遠勝原稿了。不料我這幾句話觸怒了一位旁觀

的朋友。那時梅覲庄在綺色佳過夏,見了我這些話,因寫信來痛駁我。他說: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於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夫文字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歷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選擇,教育,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倫父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黑蠻,南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乎?……

覲庄這封信不但完全誤解我的主張,並且說了一些沒有道理的話,故我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游戲詩答他。這首詩雖是游戲詩,也有幾段莊重的議論。如第二段說:

文字沒有雅俗,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古人懸梁,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嘗不妙?

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轎;古人加冠束椅,今人但知戴帽;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又如第五段說: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拿來鍛煉,拿來琢磨,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這一段全是後來用白話作實地試驗的意思。

這首白話游戲詩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朋友游戲,一半是有意試做白話詩。不料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覲庄來信大罵我,他說: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人之命者,足下誠蒙健哉。蓋今之西洋詩界,若足下之張革命旗者,亦數見不鮮。最著者有所謂Futurism, Im-agism, Free Verse,及各種decadent movements in Literatureand in artso 大約皆足下俗話詩之流亞。皆喜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駭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

信尾又有兩段添人的話:

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今之歐美狂瀾橫流,所謂「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聞之熟矣。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七月二十四日)

這封信頗使我不心服,因為我主張的文學革命,只是就中國今日文學的現狀立論,和歐美的文學新潮流並沒有關系。有時借鏡於西洋文學史,也不過舉出三四百年前歐洲各國產生「國語的文學」的歷史。因為中國今日國語文學的需要很像歐洲當日的情形,我們研究他們的成績,也許使我們減少一點守舊性,增添一點勇氣。覲庄硬派一個「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的罪名,我如何能心服呢?

叔永來信說: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是也。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嗚乎!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吾嘗默省吾國今日文學界,即以詩論,其老者,如鄭蘇盒、陳伯嚴輩,其人頭腦已死,只可讓其與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

濫委瑣,亦去文學千里而遙。曠觀國內,如吾儕欲以文學自命者,舍自倡一種高美芳潔之文學,更無吾儕廁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棄於荊棘之中哉?……唯以此(白話)作詩。則仆期期以為不可。……今且假令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者皆高腔京調,而陶、謝、李、杜之流將永不復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若哉?……(七月二十四夜)

覲庄說,「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叔永說,「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這是我最不承認的。我答叔永信中說:

……白話入詩,古人用之者多矣。(此下舉放翁詩及山谷、稼軒詞為例。)……總之,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這一段乃是我的「文學的實驗主義」。我三年來所做的文學事業只不過是實行這個主義。

答叔永書很長,我且再抄一段:

……今且用足下之字句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日:

(1)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皆能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

(2)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產出幾許陶、謝、李、杜。

(3)今日決用不着「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若陶、謝、李、杜生於今日仍作陶、謝、李、杜當日之詩,則決不能更有當日的價值與影響。何也?時代不同也?

(4)吾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

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謝不似李杜的白話詩。與其作一個學這個學那個的鄭蘇食、陳伯嚴,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之。

……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

…(七月二十六日)

這是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詩詞。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學之器也。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將來文學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今尚需人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耳。……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於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

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結伴同行。然吾去志已決。公等假我數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磺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於「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儻幸而有成,則辟除荊棘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重輕,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

這時我已開始作白話詩。詩還不曾做得幾首,詩集的名字已定下了。那時我想起陸游有一句詩:「嘗試成功自古無」,我覺得這個意思恰和我的實驗主義反對,故用「嘗試」兩字作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要看「嘗試」究竟是否可以成功。那時我已打定主意,努力做白話詩的試驗;心裡只有一點痛苦,就是同志太少了,「須單身匹馬而往」,我平時所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但是我若沒有這一班朋友和我打筆墨官司,我也決不會有這樣的嘗試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我至今回想當時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樂趣,覺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我對於文學革命的一切見解,所以能結晶成一種有系統的主張,全都是同這一班朋友切磋討論的結果。五年八月十九日,我寫信答朱經農(經),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話,

(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一方面。)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須語語有個我在,

(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一方面。)

這八條,後來成為一篇《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六年一月一日出版。)即此一端,便可見朋友討論的益處了

我的《嘗試集》起於民國五年七月,到民國六年九月我到北京時,已成一小冊子了。這一年之中,白話詩的試驗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沒有積極的幫助,故這一年的詩,無論怎樣大膽,終不能跳出舊詩的范圍。

我初回國時,我的朋友錢玄同說我的詩詞「未能脫盡文言窠臼」,又說「嫌太文了」。美洲的朋友嫌「太俗」的詩,北京的朋友嫌「太文」了!這話我初聽了很覺得奇怪。後來平心一想,這話真是不錯。我在美洲做的《嘗試集》,實在不過是能勉強實行了《文學改良芻議》裡面的八個條件;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這些詩的大缺點就是仍舊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齊了,就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牽就五七言的句法。音節一層,也受很大的影響:第一,整齊劃一的音節沒有變化,實在無味;第二,沒有自然的音節,不能跟着詩料隨時變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後所做的詩,認定一個主義:若要做真正的白話詩,若要充分採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非做長短不一的白話詩不可。這種主張,可叫做「詩體的大解放」。詩體的大解放就是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一切打破。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樣方才可有真正白話詩,方才可以表現白話的文學可能性。

《嘗試》第二集中的詩雖不能處處做到這個理想的目的,但大致都想朝着這個目的做去。這是第二集和第一集的不同之處。

以上說《嘗試集》發生的歷史。現在且說我為什麼趕緊印行這本白話詩集。我的第一個理由是因為這一年以來白話散文雖然傳播得很快很遠,但是大多數的人對於白話詩仍舊很懷疑,還有許多人不但懷疑,簡直持反對的態度。因此,我覺得這個時候有一兩種白話韻文的集子出來,也許可以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也許可以供贊成和反對的人作一種參考的材料。第二,我實地試驗白話詩已經三年了,我很想把這三年試驗的結果貢獻給國內的文人,作為我的試驗報告。我很盼望有人把我試驗的結果,仔細研究一番,加上平心靜氣的批評,使我也可以知道這種試驗究竟有沒有成績,用的試驗方法,究竟有沒有錯誤。第三,無論試驗的成績如何,我覺得我的《嘗試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貢獻給大家的。這一件可貢獻的事就是這本詩所代表的「實驗的精神」。我們這一班人的文學革命論所以同別人不同,全在這一點試驗的態度。近來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覺得中國文學有改革的必要-即如我的朋友任叔永他也說:「嗚呼!適

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甚至於南社的柳亞子也要高談文學革命。但是他們的文學革命論只提出一種空盪盪的目的,不能有一種具體進行的計划。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決不是形式上的革命,決不是文言白話的問題。等到人問他們究竟他們所主張的革命「大道」是什麼,他們可回答不出了。這種沒有具體計划的革命無論是政治的〈還〉是文學的,決不能發生什麼效果。我們認定文字是文學的基礎,故文學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問題的解決。我們認定「死文字決不能產生活文學」,故我們主張若要造一種活的文學,必須用白話來做文學的工具。我們也知道單有白話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學;我們也知道新文學必須要有新思想做裡子。但是我們認定文學革命須有先後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體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來做新思想新精神的運輸品。我們認定白話實在有文學的可能,實在是新文學的唯一利器,但是國內大多數人都不肯承認這話——他們最不肯承認的就是白話可作韻文的唯一利器。我們對於這種懷疑,這種反對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對付,只有一個法子,就是科學家的試驗方法。

科學家遇着一個未經實地證明的理論,只可認他做一個假設。須等到實地試驗之後,方才用試驗的結果來批評那個假設的價值。我們主張白話可以做詩,因為未經大家承認,只可說是一個假設的理論。我們這三年來只是想把這個假設用來做種種實地試驗——做五言詩,做七言詩,做嚴格的詞,做極不整齊的長短句;做有韻詩,做無韻詩,做種種音節上的試驗——要看白話是不是可以做好詩,要看白話詩是不是比文言詩要更好一點。這是我們這班白話詩人的「實驗的精神」。我這本集子里的詩.不問詩的價值如何,總都可以代表這點實驗的精神。

這兩年來,北京有我的朋友沈尹默,劉半農,周豫才,周啟明,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諸位,美國有陳衡哲女士,都努力作白話詩。

白話詩的試驗室里的試驗家漸漸多起來了。但是大多數的文人仍舊不敢輕易「嘗試」。他們永不來嘗試嘗試,如何能判斷白話詩的問題呢?耶穌說得好:「收獲是很多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所以我大膽把這本《嘗試集》刻出來,要想把這本集子所代表的「實驗的精神」貢獻給全國的文人,請他們大家都來嘗試嘗試。

我且引我的《嘗試篇》作這篇長序的結論:

「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我今寫下一轉語,「自古成功在嘗試!」……莫想小試便成功,哪有這樣容易事!有時試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盡拋棄。即使如此已無愧,即此失敗便足記。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腳力莫枉費。我生求師二十年,今得「嘗試」兩個字。作詩做事要如此,雖未能到頗有志。作「嘗試」歌頌吾師,願吾師壽千萬歲!

馬克思研究

-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與貞操問題

錄《新中國》,原題《女子貞操的金錢價值》

自從馬爾克司提倡唯物的歷史觀以來,世界上研究人類社會現象的學問家得了一種非常有力的暗示。各種社會的科學,因此都換了面目,與從前是大不相同的了。從前的人,大概都抱定一個「人為萬物之靈」的思想,以為世界之上,只人類有支配萬物的能力,萬物都是供人類驅使的。都認定人類的特長在有靈性能夠駕馭萬類,所以主張人類的文化史是由人類的精神造成的。人類的精神,本來是一種不能耳聞目見的抽象概念,所以又都主張人類的精神,是有超越時間的性質。既已主張人類的精神不隨歷史變化,所以當然不得不主張一切文化的根本方向是沒有變化的了。從前的人,抱定這種狹陋的根本見解,所以造出許多「天經地義」、「聖道王法,」來做文化的標准。拿一時代一地方的形式來范圍各時代各地方的現象,這種方法差不多是和拿同樣大的鞋來給幾萬人穿一樣。所以不但消極地弄得多數的人不能進步,並且積極地還不免發生許多痛苦。馬爾克思的唯物的歷史觀,恰與上面說的,正相反對。他主張人類的文化史,不是由人類的精神,是由人類以外的萬物,即是由物質的境遇造成的。從各種文化的表面上看來,雖似乎各種文化都是由人類的努力而生。然而從根本上研究起來,人類的努力究竟不能專靠精神維持,精神以外還要依賴物質。因為人類究竟是一種生物,不得不為飢寒所累的。所以各種文化,形式上似乎出於人類的努力,實際上還是靠物質決定的。世人往往說,近代科學進步人類把自然征服了。實則人類何嘗征服了自然。試看,從古到今何人沒有生老病死,這四件裡面,哪一件不是因為受自然的壓迫生出來的呢?所以仔細研究起來,還是自然能夠支配人類的行為。人類不過在自然的支配底下還能順着自然,利用自然,比別的萬類較高一籌罷了。人類的精神的努力,既然是由物質的境遇決定,所以人類的文化史,也是由物質的境遇決定的。世界上物質的性質和數量從古到今,在物理學上,雖然沒有絕對的變更,然而在經濟

學上,卻是有相對的變更。因為照「物質不滅」和「物質普遍」的公例說來,物質的數量和性質,雖然是無古無今,無東無西,皆是一樣的。然而物質的結合和物質的位置,若從「新陳代謝、周流巡環」等生理學、化學、社會學、經濟學等的公例看來,卻是轉換不定的。譬如米穀的出產,雖因人類勤力不勤力,各地方各年有多有少,然而米穀本是一種物質,當然也要受物質不滅法的支配,豈能於世上原有物質之外有增有減。米穀的多少,不過是一種化學結合的變化或物質位置的變化罷了。又如世上人類,有生有死,從現象上看起來,雖然有時多,有時少,然而從物質的本質看來,也是沒有增減,不過是化學的結合生了變化罷了。物質的結合和位置,既然是轉變不定,所以人類的文化史也是隨着物質的結合如何轉變不定的。物質的結合,從甲狀態變到乙狀態,人類的文化,就從甲種變到乙種。若是物質的結合,更從乙狀態變到丙狀態,人類的文化也就從乙種變到丙種。如此類推,物質的結合一變,人類的文化也一變。因為人類究竟要受物質的支配,所以不得不隨着物質的腳跟走。如此說來,人類文化的方向和種類,不但是有變化,而且是不得不有變化的了各時代各地方有特別的物質結合,所以各時代各地方也有特別的文化。所以照唯物的歷史哲學看來,沒有永遠不變的道德也沒有長久合用的法制。一切道德、法律、政治、經濟、宗教、藝術等種種文化現象,都是要隨時之宜常常變更才能夠有價值的。若是迷信舊有文化,不知變通,必定弄得文化日退,自絕自滅。以上就是馬爾克司的歷史的唯物觀的要旨。

用唯物的歷史觀來研究社會的科學是極有興味的一件事。如今試把社會的科學上極重要的幾種現象,拿來用唯物的歷史觀研究研究。

從古今道德的歷史詳細考察考察,我們可能發現道德的內容,至少經了四大變動。第一時期中,人類還少,自然的物資又極充足,所以人類只須利用自然的物質,便可過活,不必講求培養自然物資和結合自然物資的方法。在這時期中,人類真正是「放乎自然,游於天機」的,所以第一時期中,只有天然的理法,沒有人為的道德。隨後到了第二時期,人類漸漸地繁殖起來,自然的物資漸漸地不夠用了,所以不得不講求培養或結合自然的方法。然而這時候人類的智力是不很發達的。所以他的培養自然或結合自然的方法,也是很幼稚的。要生產足可供用的物資,不能不用許多的人力,然而那時一般人類還沒有勞動的經驗,也沒有勞動的興味,所以大家都不願意下力。在這時候,一群中比較聰明而且有武力的人,憑借他的武力立一種絕對服從的人為的道德,強制愚弱的人為他們下力生產物資。所以在第二時期才有道德發生,而且道德的內容完全是有屈從的性質的。隨後到第三時期,人類越發繁庶,物資越發不足了。要

生產足可供用的物資,更不得不用較多的勞力;而且此時生產的方法,已經較第二時期復雜,不是隨便可以生產的。有這兩層原因,所以絕對地強制勞力,是無大效的了。要想使人類竭他的全力,用復雜的方法來生產物資,第一要使他有甘願勞動的心,第二要使他有為自己生活來生產的心。所以第三時期的道德是拿個人人格的獨立發展做內容的。拿別的話來說,第三時期的道德是承認人格的正義的。隨後到了第四時期,一般文明比較從前大大進步,人類死亡的原因漸漸減少,所以人類的絕對數越見增加。在這時候,物資的生產方法,雖說也比從前進步,然而究竟趕不上人類增加的快,而且加以資本家的生產抑制和一般人的消費量增加,所以物資是越發不夠用了;要想在不夠用之中求一般的慾望滿足,只好「用統籌全局,合最大的生產力,行最大的分配」的經濟方法,所以第四期的道德,是合力互助的,是有社會的性質的。拿以上所說的和西洋倫理學史對證起來,便知確有證據不是空說。請讀者費費心罷!

其次用唯物的歷史觀研究法律的沿革,也可以發現法律的內容經了四大變動。在第一時期,天然物資夠用,所以只有自然法沒有人為法的支配。到了第二時期天然物資,已不夠用,要用人力生產。聰明強壯的人,想強制愚弱的人供他驅使,為他生產,所以才制定人為的法律來保護他的權利.所以第二時期的法律的內容是保護強權的。法制史上所謂嚴格法時代的法律便是如此。到了第三時期,物資越不夠用,生產方法也越復雜,要想使人類竭力生產物資,必先使他覺悟他自己的人格,甘心勞動維持他自己的獨立生活。所以第三時期的法律,是拿保護人權做內容的。所謂自然法衡平法和自由法時代的法律,皆屬於此。最近到了第四時期物資越發不足,要用經濟上協助方法,來謀補救。所以最近法律的內容是在保護人權之外,還要社會的生存權的。最近法律要罰未遂犯的規定和刑事的事件兼負民事的責任的種種規定,便是著明的例證。欲得以上的例證,請看各國法制史及普通法理學!

此外政治史、宗教史、藝術史上也可以發現隨物質而變的同樣變動。恐怕麻煩讀者,所以略去不說。至於經濟史上各種變動,已詳述在馬爾克司的書上,讀者諸君想已早知道的,更不用著者嘮叨的了。

上面二段,是緒論,此後說到本題。緒論雖然冗長,本論卻是很簡單。

據上面所述看來,各種文化沒有不隨物質的變動而變化的。這種變化是一種事實,不是理想;是一種不可抗的趨勢,不是一時偶然的現象;是一種自然的公例,不是人為的結果;是普遍的,不是特殊的。女子貞操,也是文化現象的一種,所以也可以用唯物的歷史觀來觀察女子貞操內容的變化。

從沿革上看來,女子貞操也隨着物質的變動,經了四大變化。在第一時期,人口稀少,天然物質豐富足用,不須用人力生產.所以男女的結合純是生理上的關系,沒有物質的(經濟的)原因。從生理上的說來,普通一般一女可以當數男,而一男不能當數女,女子的地位,強過男子。所以此時不但女子貞操的觀念不曾發生,而且一妻多夫的習慣,也是不可免的。歷史上的母系制度就是一個大大的證據。

隨後到了第二時期,人口漸漸多了,天然物資漸漸地不夠用了。要用人力培養自然生產物資了。愚弱的人,要被聰明強壯的人強制勞動了。在這時候,由經濟上說來,雖然是專用愚弱的男子勞力,便可生產夠用的物資,不必多要女子在生產上勞動。然而女子因為生理上月經,懷孕.出產種種理由,究竟在經濟生活上,在較弱的地位。所以女子在天然物資不夠用的第二時期,事實上不得不依靠男子的勞力,生產物資來供日用。女子既然要依靠男子來生活,所以男子就由弱者的地位轉到強的地位。母系中心制度,漸漸變成父系中心制度,一妻多夫變成一夫多妻。男子的經濟勢力,固然強過女子了。然而從生理上說來,一男畢竟難當數女,所以男子拿一種利己心,加上些嫉妒心和獨占心,就憑空造出一個女子貞操的觀念,來抑制女子。女子經濟勢力薄弱,當時雖不願意,也只好忍受。到後來,「習慣成自然」加以男子的獎勵,女子亦就視為當然的了。如此說來,在這第二時期,女子貞操是單有方便價值的。

到了第三時期,人口越多,人類慾望越復雜,消費物總量,越要增加,所以生產方法雖然進步,生產數量雖然增加,然而物資越不夠用的單用男子勞動來生產物資是不濟事的了。女子雖然依生理的原因,勞動效果比不上男子,然而並不是絲毫不能勞動的,所以在這時候,女子也不得不合著男子,用分業合力的方法行簡易的勞動起來。女子在生產物資上面,既然算一分子,所以女子的人格,也漸漸被男子承認。女子的地位,漸漸與男子相等。因為經濟的負擔不易,和受宗教、倫理、教育種種學說的影響,一夫多妻制也不能行了。女子在經濟上漸漸發現能力,所以由經濟力薄弱而來的貞操觀念,也漸漸變更了,前時期的貞操是絕對的,是要一夫終身的,是強制的沒有理由的;本時期的貞操是相對的是可以離婚,可以夫死再嫁的,是任意的,是因對人感情而生的。總而言之,第三時期的女子貞操是有人格價值的。

到了第四時期,人類慾望愈益加多,人口和物資的比例差得更大:要想大家過安穩日子,除了大家各自獨立勞動以外,還要用經濟的協力共助的生產方法和公平無私的分配方法。在這時期中在經濟上,女子與男子,完全平等。男子不但不能壓迫女子,而且還要與女子協力互助,才能夠維持社會生活。男子在經濟上的優勝勢力既然漸漸消滅,所以女子生理上的強處漸漸恢復。女子貞操的觀念,除人格價值之外,更加上金錢價值了。最近歐美立法例上,離婚或破棄婚約的時候,男子有負擔女子生活上之

義務,強奸案發生民事的損害賠償的責任等等,便是一個證據。因為第四時期的女子,一面是一個獨立的人格,一面又是社會的一個分子;所以貞操觀念,一面含有對個人的人格價值,一面又含有對社會的金錢價值。若是污了女子貞操使她因此不能在社會生活,那是和破壞社會的勞動力,使社會全體受不利益相同的。所以要使男子負被害的生活上的責任。

由此看來,女子貞操也是隨物質變動而變化的。這種變化也是一種事實,也是不可抗的趨勢,也是一種自然公例,也是普遍的了。

我們中國的文化,沒有一樣不落西洋諸國之後。道德的觀念,尤其沒有進化,正所謂「陳陳相因,食古不化」,弄得只有形式,沒有實質,眼睜睜這樣大的民族,就要自己死滅的了。道德觀念的當中,女子貞操觀念,最和實在社會有密切關系,最當隨時進化,然而中國的貞操觀念,還是二千年以前的觀念,還是只有第二時期的方便價值。離婚和再嫁,還算恥辱。人格價值都還沒有,金錢價值是不消說的了。我平常還聽見多數的人說,中國女子的貞操觀念,最為明白,算是世界第一哩。說這種話的人,不但不明白世界的情勢和中國的狀況,並且簡直連人類的生活同非人類的生活也沒有分清的。對着這種議論,我也無暇辯論。請明眼的人,詳細看看我前段述的理由,誰是誰非,想也不必多說。

我為什麼做這篇文章?因為我平素主張,中國衰微的根本原因在女子沒有自覺。女子沒有自覺的原因雖多,最要緊的是不明貞操觀念。所以今日趁《新中國》發刊的機會,把我平素主張的根本原理,略說一說。將來還要繼續把我的詳細主張發表在《新中國》上和《新中國》的新人物商榷的.

馬克思奮斗生涯(錄晨報)

淵泉

馬克思是德國人。青年時代即以改造社會組織為畢生事業。一切著述,咸以解決茲事為目標焉。其最初著作,為其三十歲時(一八四八)在《萊茵新聞》所發表之論文,集成一小冊,共三十二頁。馬氏之社會主義,已結胎於此矣。一八五九年,著「經濟學批評」一■書Zur Kritik der oliitiohen Oekonomre共二百二頁,一八六七年,近世社會主義者所尊為聖經之《資本論》第一卷始誕生焉。全卷七百三十九頁。而所論問題與《論文集》及《經濟學批評》同。蓋馬氏思想,由結胎而生育而長大矣。

馬氏之奮斗生涯,即獻身著述之生涯。而著述中以《資本論》為不朽名著。故吾介紹馬氏著作《資本論》之歷史,即所以介紹馬氏之奮斗生涯,此讀者不可不知也,

馬氏決心著述《資本論》實一八五二年時事,方一八四三年時馬氏僅一二十五歲之青年,因受祖國德意志政府之壓迫,乃偕其新婚愛妻(歷史洋後)亡命巴黎,居法兩載,為法相基左所驅,遁而之比。在比三載,又被驅而至法。居兩月返德。創辦新聞,自為主筆。未幾被封,又走海外。居巴黎一月,又不容於法。嗚呼!茫茫大地,而馬氏竟不得一容身之所,亦可哀矣!馬氏於一八四九年六月由法至英,乃託身於倫敦焉。馬氏本貧簍子,頻年流盪,赤貧如洗,居英幾難自活。當時馬氏夫人貽書友人,訴其苦況,茲摘要抄譯於下,未知諸君於七十年後讀之,其感想為如何也!

「(上略)我的小孩,自然是不能雇奶媽去招呼他我天天覺得心痛背痛,痛得很利害咧一然而我還是要拿奶喂我的小孩的.可憐這個小天使,因為食了不好的奶,他就發了病。白天哭晚上也哭,沒有一天晚上他能夠睡上兩三個鍾頭的。曖呀——我在這一種的境遇的時候,有一天房主又跑來催促房錢,我們欠他不過是五磅,但是我們現在實在沒有力量還他。他便叫兩個執達吏,跑進我們屋子裡來,把我的床鋪、衫褲都拿去了。還有那小孩的搖床,女孩玩耍的東西,(我的兩個女孩站在旁邊哭。)也都拿去了。」

諸君!因欠房租而差押及於童兒玩物,則其貧可知矣嗣後馬氏被聘為《紐育脫力濱》)施碇報之倫敦通訊員,每一通訊,得酬五美金。而馬氏之生計,至是始略可支持,專心一志於《資本論》之著作。此希有之大著作,即成就此種境遇之中。

馬氏體素健,頻年因苦心著述,終日伏案,未嘗稍息。甚者徹宵耽讀,東方既白而後已。精神勞頓,幾難支持。且生計困難,營養不足,性嗜煙而所吸者又皆下等煙,以此種種原因,遂獲大病。時一八五七年,彼方三十九歲。幸不久醫治平復,然其健康已不如前矣。

病既愈,續前業益急。一八五八年,《經濟學批評》一書,始殺青。其原稿夫人實清繕之。一八五九年七八月之交,印行於世。此書本預定為《資本論》第一卷,自一八五二年着手以來,閱八星霜始告成,其苦心思索可知矣。後因變更計划,全書悉行刪改,又易七寒暑,空前絕後之名著《資本論》第一卷,始誕生於吾人類社會。

馬氏著作《資本論》第一卷之七年間生活,極為悲慘。吾儕今日讀之,猶不禁為之嘆息。一八六。年馬氏夫人罹重病,馬氏徹宵看護,垂一個月,貧病交侵,困頓益甚。不得已乃借重利之債,以救眉急。其利息多逾十分之三,甚者且達十分之五。夫

人稍瘞,而馬氏之舊疾發,呻吟床朦者,數閱月,幾陷不治。幸天未絕吾人類,馬氏之疾,於一八六一年一月之末,霍然而愈,復得提其瘦軀以重理著述焉。是豈獨馬氏個人之幸也哉!是年美國內亂作,《紐育脫力濱》報,廢倫敦通訊員,馬氏因此遂無定期之收入,生計益艱。一八六四年倫敦組織「萬國勞動者協會",馬氏隱為其領袖。自是以還,凡七八年間,馬氏一方苦心著述,一方參加實際運動。費時勞力,倍荏曩日。至一八六五年,一日竟有勞動十八時間者,體益虧。是年秋末,又罹重病。醫者勸告再三,始停止著述專心而靜養焉。翌年病癒,復起奔走萬國勞動者協會事務及完成《資本論》之事業。據其致友人書觀之,則當時馬氏因清繕《資本論》原稿,每日約費十二小時。心身過勞,卒不可支,病又發。轉地療治者四月有半。體稍復,又急急從事於整理《資本論》原稿。一八六七年一月末全部清繕即畢。馬氏乃由倫敦,攜之歸德,與書肆定出版契約。是年六月中旬,印刷校對俱畢,九月初旬德國式裝訂之《資本論》乃出現於世,距今實五十二年前事也。

諸君!諸君讀此一段馬氏與貧病奮斗之事實,得無有所感動於中乎?雖然馬氏著述《資本論》第一卷之生涯固極慘淡,而馬氏自一八六八年以後,著作二三兩卷之十六年間餘生,更為悲慘。吾至今讀馬氏傳記至此,猶為之黯然也。

馬氏於《資本論》第一卷出版以後,體益羸弱。自一八七。年以迄一八八三年,凡十三年間,馬氏無日不呻吟於苦楚之中。然馬氏終未因病,而廢其著述焉。一八七。年時,有友人游爾古者,訪馬氏,人其臥室,見病榻上,堆積無數書籍,馬氏方倚枕執筆,繼續其畢生事業。面容雖時呈苦狀,若問以痛苦乎?必答曰否。其堅忍不拔之決心,獻身救世之精神,吾儕於數十年後讀之,猶躍躍紙上。我親愛之讀者諸君,閱此當知所以自奮矣。

馬氏在此種境遇者垂十年,而天一扼之再扼之,又奪彼之愛妻而去矣。馬氏夫人名衍麗,兩歲時隨父來宦馬氏之鄉(普魯士之脫力挨爾地方)。其父本英國蘇格蘭名門之裔。因其遠祖犯叛逆罪,被逐國外,乃人書籍。其父為普魯士官吏,轉任脫力挨爾。抵任後,與馬克思之父,善多往來;逾兩載,馬克思生,又數載,馬克思與衍麗皆長大,時相過從,為竹馬之游。兩人之戀愛,胚胎於是。馬克思人大學後,極思與衍麗結婚。在當時言之,自為一種空想。蓋衍麗長馬克思四歲,且門閥亦未能相稱(馬克思系猶太種)。馬氏因此鬱郁不樂,在大學成績頗不佳。幸未幾,婚約竟成立,此為馬克思一生最得意之事。故其晚年喪偶,悲悼之情,亦過於常人。衍麗嫁馬氏,三十八年如一日。馬氏之得獻身著述無內顧憂者,皆夫人之力也。夫人以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日,卒於英倫寄寓,享年六十七歲。

馬氏失偶之後,境遇益慘,病亦益劇。自知不久於人世,欲兼程並進,以完成其

大著。奈病甚,醫者力持不可,乃赴海外靜養。一八八三年一月得其愛兒傷亡之報,遍返倫敦寓所,形影相弔,悲不自勝,因此病日篤。一八八三年三月十四日午後二時,馬氏猶力疾起床進書齋,伏案執筆。乃天不假壽,以竟其業,而馬氏竟坐其案前椅上與世長辭矣。嗚呼!馬氏最後奮斗之精神,讀之能不使人肅然起敬耶!

馬氏死後三日,合葬於夫人之墓(馬氏生於一八一八年五月五日享年六十五歲。)友人昂格思為理身後事。馬氏之《資本論》二三兩卷遺稿,亦昂氏擔任整理出版之責。馬氏字甚拙,晚年自覺餘生無幾,信筆走書,故遺稿字跡尤欠明了。昂格思清理兩年,第二卷始出版。又九年(一八九四年),第三卷始付梓。溯自馬氏於一八五二年立志著作《資本論》以來,實四十有二年,全書方告成。馬氏自身,尚不及見之。後世對於馬氏學說,雖有論難。然觀其著述之經過,已足見其非尋常之作矣。意大利學者克洛祖評其書曰:「偉人之失敗,往往勝於凡人之成功。馬氏學說,縱有多少偏見,多少誤謬,而馬氏之學說出,實為斯學創一新紀元J此言似近平允。

吾今當補敘一段馬氏歷史,以殿茲編。馬氏卒業於波昂大學後,就《新萊茵新聞》記者職,未幾被擢為主筆(時一八四二年二月)。因馬氏議論多觸時諱,一八四三年一月二十八日政府下令,自四月一日禁止該報發行。股東驚惶無措,急以更迭主筆為條件,求政府取消前令。政府不可。馬氏於三月退社,該報即於是月二十三日停刊。馬氏退社後,渡法讀書。翌年(一八八四)與友人發刊《德法年志》,未幾停刊。其友人又創辦《前進雜志》Vorwarts,當時懷抱自由思想僑居法國之德人如海禮、巴枯寧等,皆入社為主筆,馬氏則在社居寄稿,極力攻擊普魯士政府。該志自刊載馬氏議論後,銷路頓增。儼然握言論界霸權。普魯士政府視之如眼中釘,乃向法政府提出抗議。時法總理基左,果禁止該雜志發賣,關系者一律驅逐出境。此一八四五年一月時事。馬氏乃移居比京,前後凡三年而歷史上學問上最有價值之《共產黨宣言》Communist M所洲sto即起草於此。一八四八年二月十四日發表於世,馬氏年僅三十。

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錄晨報)

淵泉

這篇是日本研究馬克思的大家河上肇所著的,簡潔明了,很有價值。特譯出來,作研究的資料。

俄德的社會革命,發源於馬克思的社會主義。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在學問上,有兩大根底。其一是歷史觀,其一是經濟論。現在我要談的,是他的歷史觀,普通所謂「唯物史觀」就是了。

馬克思社會主義的兩大根底之中,他的經濟論,在那個最有名聲最有價值的《資本論》里,就可以看得很明白。但是他的歷史觀,卻沒有系統的著作。比較有系統的東西,只有一八四八年的《共產黨宣言》和一八五九年的《經濟學批評》的序文。

我先從《共產黨宣言》說起來。當時各國社會主義的人,在英國倫敦地方組織個國際的團結,名叫「共產者同盟」。公推馬克思為領袖,由馬氏起草該同盟的綱領,名叫「共產黨宣言」。當時馬氏年齡,還沒滿三十歲。原文是德文,現在各國都有翻譯了。馬克思起草「共產黨宣言」的地方,是在比利時的首都。一八四八年一月底,全篇脫稿。同年二月二十四日,才載在倫敦新聞。當時恰恰是法國有名的「二月革命」舉義的日子,所以當天的新聞紙,同時刊載這兩種大事件。

《共產黨宣言》的起句就是:

「一個妖怪,徘徊歐洲。——共無主義的妖怪——歐洲的權力者,因為要驅除這個妖怪,大家都加入'神聖盟法王,俄皇,麥德理希(德相),基左(法相),法國急進黨,德國警察,大家都抱這種思想。然而這個妖怪,今天居然要現其真相於青天白日之下,向世界發表宣言書披露他的意見,他的目的,他的傾向。」

中間還有四節。最後結論曰:

「共產黨以隱蔽主義政見為卑劣的行為。所以我們公然向世人宣言日:我們能夠推倒現時一切的社會組織,我們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使他們權力階級,在共產革命的面前要發抖。勞動者所喪失的東西,是一條鐵鏈。勞動者所得的東西,是全世界。願我萬國勞動者團結毋懈!」

德國有名的社會黨領袖李普克尼希(譯者曰,這一位李普克尼希,是這一次在柏林被害的李普克尼希的父親。)批評這個宣言書說道:「無產者的思想行動,得了指針。他們的主義政略,又得了根本原則。這就是馬克思,昂格思(馬氏的摯友和馬氏共同起草宣言書)不朽的功績。」

德國藏巴爾教授也說道:「就是十數年潛心研究社會問題的人,每讀共產黨宣言,必定要發現許多不知道的真理。我讀了百回,又讀百回,而回回都得多少新的東西。」

我們看這兩種批評,就可以知道這個宣言書,是有很重要的價值了。我現在所要討論的地方,就是這個宣言書和歷史觀的關系。宣言書的第一節《有產者和無產者》

的議論,是應用經濟的史觀,來說明批評現代的社會,我現在把他的大要說出來。他說道:

「一切過去的歷史,是階級爭斗的歷史。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地主和農奴,同業組合的頭兒和工人。簡單說來,壓制者和被壓制者,從古以來,是互相反目的。或是明爭,或是暗鬥,他的斗爭,總沒有停止的。這種斗爭,到了全社會的革命成功,或是二階級都倒了的時候,才可以終止的J

「我們看看古代的歷史,我們就可以發現無論什麼地方,社會上種種身份的人,都有很明白的區別。社會上的地位參差不一。古代羅馬的時候,有貴族、騎士、平民、奴隸等等的階級,中世的時候,有封建諸侯、家臣,同業組合的頭兒、工人、農奴種種的階級。而這種種階級裡面,有種種的等級。」

「封建的社會,破壞以後。近世平民的社會成立以來,階級的對峙,還是沒有廢除。所得者不過新的階級,用新的壓制手段,以新的形式,繼續斗爭罷了。」

「到了我們的時代,詳細說來,就是到了有產者本位的時代,階級的組織變了很簡單。全社會要分裂成兩個相敵視的大營寨,兩個相對峙的大階級,這就是有產者階級和無產者階級。」

宣言書還說到,封建制度如何推倒,資本家制度如何成立,社會各方面所受的影響如何。最後說道:「就以上所說的看起來,今日資本家階級,所賴以勃興的基礎,如生產手段、交通手段,皆是封建的社會所作成的,這種生產手段、交通手段,發展到一定階級的時候,封建社會所成立的生產交換的關系,換一句話說,就是關於農業工業的封建的組織,再換一句話說,就是封建的所有關系,對於已經發展的生產力,是不能夠適應了。這種關系,不足以獎勵生產,反足以妨害生產,變成了許多的障礙物。所以這種關系,不能不推倒的,而結局果然推倒了。」

「代封建的組織而生的東西,就是自由競爭。適合這種自由競爭的社會上政治上的制度,有產者階級的經濟上政治上的支配,都隨這個自由競爭,發生出來了

「在有產者階級的支配之下,還沒到百年,而他們所發展的生產力,比過去的時代一切的生產力,還要偉大的多。自然力的征服,機械、農業、工業上的化學應用,輪船、鐵路、電信、墾荒、水利等等,好像用魔術把人類喚醒。在前世紀的時候,誰能夠想到這種生產力,居然包含在社會的勞動里呢?

「好像用魔術喚起的這麼偉大的生產手段,就是資本家的生產關系和交通關系

——資本家的所有關系——現代的資本家的社會——到了現在就好像那魔術師一樣,自己一面念咒文,喚起下界,一面自己已經喪失了制御的力。數十年以來,工商業的歷史,就是現代的生產力,對於現代的生產關系對於有產者的生活條件和支配力的反抗史罷了。我們若舉出商業上的恐慌,就可以證明這個事實了。所謂商業上的恐慌,就是有一定的期間,反復發生的,往往是威嚇有產階級的商業上恐慌——有產階級推倒封建制度的武器,現在是向著有產階級自身了。」

「有產階級不但是鍛煉殺身的武器,並且養成一種使用這種武器的力出來,這就是現代的勞動者無產者了J

以上所說的,就是共產黨宣言第一節的大要。這種思想發源於他的歷史觀,是歷歷可考的。

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在他一八五八年所發表的《經濟學批評》的序文裡面,也可以得其理論的要領,當初他是研究哲學和歷史,後來因為法律學,很有關系,所以也有研究。從德國到巴黎以後,他感覺經濟上知識的必要,差不多就專注力於經濟問題了。他的《經濟學批評》的序文,到底是怎麼說呢?我先把他最重要的一節,翻譯出來,給諸君看看。

「我(馬克思自稱)為基左(法國的總理)所逐,不能寄身法國。所以我在巴黎着手的經濟學上研究,沒有法子,要移到比京去繼續了。而研究的結果,我已經得了一般的結論,現在把要點,簡單說出來。(譯者目,以下原文艱澀,特加註解釋。)

人類因為要以社會的生產生產生活物質,(一)所以發生了一種一定的,必然的.和自己意志獨立的關系;(二)換一句話說,這種關系就是適應那社會物質的生產力的發展程度的生產關系。這種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上經濟的構造,就是社會真正的基礎,這是構造法制上、政治上的建築物的真正基礎,又是適應社會的意識形態的真正基礎。(三)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方法,可以決定社會的、政治的及精神的一切生活的過程。人類的意識不能決定人類的生活,人類的社會的生活倒可以決定人類的意識。(四)社會的物質的生產力,(五)發展到一定的階段,與從來在那范圍內所活動的當時生產關系,以及僅在法制上所表現的所有關系,就會發生沖突。而這種關系,原來不過是生產發展的形式。到了這個時候,就變成束縛生產力的發展,於是乎社會革命

的時代就來了;(六)因為經濟的基礎,發生變動,所以在這基礎上面的建築物,也要徐徐或是急速變革起來了。

我們要觀察這種變動,我們要先明白這兩種的區別。就是以自然科學能夠研究的經濟的生產條件,所發生的物質的變化與人人意識這種沖突,下決戰的決心的那些法制上、政治上、藝術上以及哲學上的形態--簡單說來就是觀念上的形態一是不可不區別的。這種變革時代,若要從該時代的意識,下個判斷,那就好像要以一個人對於自己如何着想,去批評這個人的。(七)必定是毫無所得。意識這個東西,由物質的生活的矛盾,及社會的生產力與其生產關系之間,所存在的沖突,才可以說明的。

一個社會的組織,如果它的生產力,在這組織內,還有發展的餘地「那麼非等到它的生產力發展到極點的時候,決不能顛覆的。新的高級的生產關系,在舊社會的母胎內,未卵化以前,決不會發生出來的。所以人類都是以自己能夠解決的問題為問題。何以故呢?大凡解決一個問題的必要的物質的條件,或是已經存在,或是正在成立,然後這個問題才可以發生。就大體說來,我們可以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以及現代資本家的生產方法,為社會的,經濟的,進化的階段。但是這里頭,資本家的生產關系,是社會的生產方法的最後敵對形態。——所謂敵對的意思,並不是由個人的敵對,是由各個人的社會的生活條件,生出來的敵對。(A)——而在資本家社會的母胎內,所發展出來的生產力,同時就是造成解決這種敵對,必要的物質的條件。所以人類歷史的前史。(九)就以這種社會組織告終了。

以上所舉的一節,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而原文的文章卻很簡潔,很不容易了解的。所以我把難解的地方,加以解釋。(一)「社會的生產,生活物資」這一句的意思,是說人類的生活上必要的物資,要以社會的生產去生產的。所謂社會的生產,就是反對孤立的生產。互相結成社會的關系,去生產生活上必要的物資。(二)「人類因為要以社會的生產生產生活物資,所以發生一定的,必然的和自己意思獨立的關系……」這一句的意思,就是我們人類以社會的生產方法,去生產生活上必要物資的時候,我們因為這種生產,不能不發生一種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無論我們的意志如何,因為社會的生產力,發展到或某種程度的時候,當然會發生出來的。譬如現代是機械發達的時代,我們絕對不能維持從前自給自足的經濟,不管我們反對也好,贊成也好,我們不能不依分工和交換的手段,來保持社會關系,就是這個道理口(三)「社會的意識形態」是指現在社會上所流行的思想上精神上的主義風潮,人類一切關於意識的狀態而言。(四)「意識不能決定人類的生活」這一句的意思,是說不能以思想決定人類的生活狀態,而社會的生活狀態,倒可以決定人類的思想感情C (五)「社會的物質的生產」是社會上層的生產力意思。(六)「社會革命」是社會組織變化的意思。(七)

「好像以一個人對於自己如何着想,去判斷這個人。」這一句的意思,譬如我自己想我是何等的善人,然而我到底是否善人,卻就不能以我的意思為標准,去下斷定的。(八)「並不是個人的敵對」的意思,是說非因個人的理由,敵視他們。因社會組織的關系發生敵對的關系。(九)「人類歷史的前史」這句意思是說,從此以後才是人類真正的歷史,以前不過發端而已。

原文字句的解釋,我已經略舉九點,現在我要說明全文的意思。

馬克思的歷史觀,已如上述,普通稱他為唯物史觀,我想稱他為經濟史觀。何以有唯物史觀的名稱呢?因為他說明社會上歷史的變遷,注重在社會上物質的條件的變化。何以我又想稱他為經濟史觀呢?因為他說明社會上歷史的變遷,注重在社會上經濟條件的變化。總而言之,觀察社會的變遷,以物質的條件,再適切說起來,以經濟的事情為中心,這就是馬克思的歷史觀的特徵了。

那麼馬克思的史觀所謂社會的變遷,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所謂經濟事情的變遷,又是什麼意思呢?這兩點我們是要慎重去考究的。

馬克思的史觀所謂社會的變遷,依我看來,就是社會組織變遷的意思。至少也是以社會組織變遷為問題的中心。由這點看來,馬克思的歷史觀可以稱為社會組織進化論。馬克思何以以社會組織的進化為問題的中心?細想起來,實在並不奇怪的,何以故呢?社會主義的中心問題,在改造社會組織。馬克思的研究,當然也在這一點。他研究歷史的目的,是因為要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他特有的歷史觀,不外一個社會組織變遷觀,這是自然的道理。我所謂社會組織的變遷,就是社會構造和社會制度的變遷罷了。集人而成社會,所以無論何種社會,在一社會內,必定有決定個人與個人的社會關系的構造.譬如各國由封建組織變到現代的組織,社會的構造是全變了。而這種社會組織的變遷,所由來的根本原因,都在經濟事情的變動,這是馬克思的主張。但是在歷史上個個的個人活動,或是在繼續維持一種社會組織期間以內的一個社會之中,所發生出來的種種社會的事件,不能夠全以經濟的原因去說明的。我們要注意經濟的史觀,並非一種動機論。換一句話說,左右社會組織的根本動力是什麼東西?這是原動力如何的問題,決非深究人人心中所潛在的動機如何的問題,.

馬克思的史觀所謂社會的變遷,畢竟是社會組織變遷的意思。那麼社會組織變遷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麼東西呢?馬克思說是它的根本原因在社會上經濟事情的變遷。那麼再進一步說什麼是社會上經濟事情變遷的問題?依我看來,種種經濟事情之中,馬克思所視為根本的重要的東西,就是「社會的生產力」。他認為社會上生產東西的力即生產力的變化,是社會組織變動的根本原因。譬如土地在經濟上看做一種重要東西的時代,以所有和支配土地做中心,所以封建制度的社會組織才可以維持的了。經濟

社會漸漸進步,土地之外,資本也是經濟上重要的東西,社會的生產力再進步的時候,封建制度的社會組織就成了障礙物,於是乎推倒舊制度,改造新制度的事情發生出來了。馬克思捉着這個現象,把社會組織變動的原因,都歸納於社會生產力的變動。所以馬克思的經濟史觀,畢竟是關於社會組織與社會生產力的一個學說。詳細說起來,社會的組織大體是順應社會的生產力的。社會的生產力,發達到一定的程度的時候,社會的組織也應之而生一種形式出來,社會組織與社會的生產力大體是並行的。但是再進一步說起來,可以分作兩期。第一期是社會組織與社會生產力的發達,可以保持調和的時代。在這個時代,現在的社會組織,當然是助長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原因。然而社會生產力發達到或程度的時候,現在的社會組織,反轉妨礙生產力再發達,這就到了第二期了。馬克思所說的「發展生產力的形式的生產關系,變為束縛生產力,於是乎革命的時代就來了,」就是這個意思,到了第二期,那種社會組織,倒轉妨礙該社會經濟的發達,而同時在一方面,又製成產出新社會組織,種種必要的條件。到了這種條件成熟的時候,舊制度才滅亡,新制度才發生,這就是社會革命了。而這種革命所必要的種種條件,到了成熟的時候,自然而然會發生出來。若是還沒有十分成熟,假使就有如何的陰謀暴動,也不會實現的。馬克思的思想,就是如此。

社會組織變動的原因在社會生產力的變動。這個意思,大概已經解釋得很明白了。但是這個意思的反面,還是有說明的必要。馬克思所說社會組織變動的原因在社會生產力的變動。他的反面就是說社會組織變動的根本動力,決不是個人的思想感情意見。依馬克思的意見說起來,凡一個社會,有一定的生產力,因此而定在這個社會內個人的經濟上關系。以經濟上的關系為基礎,而定法律上政治上的關系。更由各方面的社會組織,左右一般個人的思想感情意見。……所以組織社會的各個個人之精神的意識的狀態,不足以左右社會組織。而社會組織倒可以左右個人精神的意識的狀態。換一句說,就是組織社會的一般個人物質的經濟的生活狀態,倒可以左右個人精神意識的狀態。若是簡單說起來,物質的文明是因,精神的文明是果。所以要求社會一般道德向上發展,必定先要使人人有恆產才可以的。如果沒有恆產那就不能責他為善了。然而一般道德能夠改善,社會的經濟也可以隨之進步。精神的文明本來也可以左右物質的文明,這是馬克思也承認的,但是他認〈為〉物質的文明為根本的動力而已,這就是經濟的史觀唯物史觀的特徵了。馬克思的史觀是以社會變動觀為立腳點,所以依他的意見說來,要對於人人作道德的說教以救濟社會組織的缺點,必定是無效的。如果社會的構造非使人作惡事,不能生活。除了少數有志者之外,恐怕社會一般的人,人人都要想做壞事的。這樣看來,我們要想改革社會,必定是要組織一個沒有做壞事必要的社會出來為最快的路徑,最好的方法。不然是絕對無效的。這是馬克思的最重要

的意見。所以他一面反對個人主義經濟學,一面又反對人道主義經濟學以改造個人的道德為直接目的。一面主張社會主義經濟學以改造社會組織為直接目的。就是根源於這一點來的。

馬克思傳略

劉秉麟

馬克思(Karl Marx)家世本猶太人。一八一八年五月五日生於特列(Irier)父為一民政長官。一八二四年舍猶太教改尊基督教。其夫人乃一德國男爵之女。自其幼時家庭關系觀之,與其所持之社會主義似不相洽。自離開幼時在本地所入之體育學校後,即肄業於柏林乃波昂二大學,專攻哲學與法理。其在波昂(Bonn)大學時即抱將來投身教育界之志。以摯友包爾(Bruno Bauer)之故,知難久處於學院。一八四二年與其友包爾同組織一報,名曰(Rheinische Zeitung)開辦時在波昂,後移於廓倫,對於政府評詆甚烈。然以下筆深沉之政,廓倫之檢查員雖百計羅織,莫得其實據。積恨日久,遂以嚴厲之手段,勒令停刊。時正一八四三年,馬氏方二十五歲。經過一番之閱歷,愈覺專門研究之必要。於是逃至巴黎,同行者有魯奇(Arnold Ruge)。其結婚亦在是時。魯氏與馬氏曾有短時之結合,終以主張各異,不久即分離。馬氏在巴黎時,用全力研究經濟學。受法儒之影響最多,蒲魯東(Proudhon)即其一。自此而後馬克思遂成為社會黨之一,與魯奇之專研究黑智兒哲學(Hegelian Philosophy)從事於急進派主義(Political Radicalism)者遂分道而馳矣。一八四四年馬氏與其平生最密切之摯友昂格思(Engels)做第一次之會晤,二人交情甚篤。當馬氏旅居巴黎之日,研究學問之餘暇,發刊一種周報,名曰(Vorwaits)專以譏斥德國皇族假立憲之名,實行專制。因此大遭德國政府之嫉妒。運動基左(Guizot)逐出法境,法政府以取悅德人之故慨然允許。馬氏遂逃至比利塞(Brussels)繼續研究經濟學。就其性之所近,專心於勞動問題一方面。當時所著書中之主張,終其身未嘗稍變。一八四八年,復與摯友昂格思應一秘密結社之要求,合刊一《共產黨宣言書》4Man旅slo"the cwjwius丘c party傳播最廣。歐洲各國均有譯本。其書不過一小冊,所以推廣若是之速者,實由於呂不利那(Labri-ola)之鼓吹。呂氏以為此書之刊布,不啻新世紀之起始。究其實際言之,此書可稱為近世社會主義之聖經。書中之一語,正如槍彈之一射。就其全書言之,幾無一語,不經千次之呼籲。其書大旨,以為(欲實徹平生之主義,非根本上廢除現行之社會制度,

出以嚴厲之手段不可。在共產派實行革命之先,非使掌權勢之人震動不可。自最可憐之平民觀之,除斷去頸上之鐵鏈而外,一無所失;以言所得,幾同得一新生之世界。最後鼓勵各地之平民速起聯絡。)鼓吹之烈,實前人所未言。未幾二月革命之役突起,馬氏又被逐於比。當時適值法國臨時共和政府成立。馬氏遂直赴巴黎。同年復至廓倫與昂格思、、渥日夫(Wolff)及詩人弗呂利呂(Freiligrath)等同組織一報,名曰Noue ReinUche zeilung,投稿最多者首推羅隨(Lassalle)。此報印行總計約一年之久。於工人一方面,可謂鼓吹盡致。其助導工人攻擊各方面之處最多,始終以為工人之利益,實有與各方面不能相容者。一八四九年因政府之干涉,受兩次庭審,卒被封禁。主筆者亦被逐出德境。其最後的刊行之一頁中有臨別贈言詩一首。詩為弗呂利呂所作。其一往無前之氣概,始終不變。詩意以為此別不過暫時,精神所注、金石為開,行見卷土重來,再接再厲。彼掌權握勢之人,必有屈服之一日。馬氏法居未久,仍赴倫敦。在此期內,短篇著作最多。並經紐約時報館聘為英倫通訊員。一八五九年,刊行經濟學評一•部Zu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0

綜計馬氏旅居倫敦之日觀之,其平生大事業,可分作二部分言之:一鼓吹方面之積極進行。一思想方面之詳細研究。前者為國際聯合會之組織。後者為《資本論》之刊布。一八六四年,國際工人聯合會成立。馬氏為此會之原動人。一切條規,均所手創,被推為聯合會會長。所有文件,由公會議決者,咸由馬氏的手撰會之重要點。在聯合各國之平民。後此在歐洲所以不能維持之原因有二:一根諸外部者,法蘭西共產派之失敗,遂使全歐工人之聯合,因之破壞。一根諸內部者,無政府黨人之評論,致本身上受一種打擊。要之此種組織,在歷史上實有最大之價值。原名國際工人聯合會,單稱國際者。簡言之也。溯其起源,在聯絡各國工人之意見研究工人之利害,解決工人之各項問題。自馬克思加入,始將其平生所持之社會主義,參人各項條規之內。在名義上,馬氏不過任一秘書之職,實質上似握重要之權。一八六六年,該會在尼李窪(Geneva)所發布之宣言書,其性質不啻巨世之科學派社會主義。大旨以為工人在政治上、道德上、物質上,受人欺蔑之原因,皆由於工人在經濟上受操縱生產品之人所壓服。如此足以證明工人之解放,實最後之一大目的。各種問題皆附於此。但解放二字,歧義百出。各國工人,所見各異。英國社會黨(trade Unionist)之所見與無政府黨巴枯寧(Bakounin)之所見相差最遠。後者實包含社會民主黨(Alliance of Socialistic Democracy)之意思在內。當時以解決事實上各種問題之故,各國工人,咸無異言。一八七二年,海牙會議之時,因主義上之爭持,該會遂根本分裂。其主義之不同,可分為二。馬氏主張中央集權(In favour of centralzed authority),其所領之黨,為集中民主社會黨(The centralist democratic Socialist)。無政府黨之巴枯寧極端反對中央政府之名目,頗表

同情於舊時之共產制度。前者主張有法律之組織,並施以和平之手段,由舊制漸變為新制。後者最厭聽此種名詞,根本上主張革命。此馬克思與巴枯寧不同之點也。因此種種之波折,聯合會之會議機關,遂移於紐約。

法儒濟德之評論馬氏也。以為馬氏雖為國際工人聯合會之創辦人,對於歐洲各國政府施以最大之攻擊。但馬氏實非一革命家,與巴枯寧之行為大異。從其著作方面觀之,實一完全學者。其名聲之所以震動全球,為後人的景仰者,實由於《資本論》之傳布。按資本論之價值,實為近世經濟學中開一新紀元。根本上糾正從前之錯誤不少。於一八六七年發行。乃繼續並擴張一八五九年所著之經濟學評而作。馬氏之原意,本欲發布一完全之經濟學,內容分為三大部。不幸僅發行一部On the Process qf capital Pro-即病不能起。其所以遲遲之原因。實由於隨作隨改,力求完備。其第二部本已脫稿。第三部亦正在進行。一述《資本之周轉》Circulation of Capital.一記《各種方法之形式》及《學理變遷之歷史》The forms of the Entire Process and the History of theory0對於已刊行第一部,聞馬氏尚擬有三版之更改,此皆馬氏所不及手校,留待昂格思為之刊行者也。美儒伊利以為《資本論》一書,實不愧為社會民主黨(The Sociol enw-crats)之聖經。以健全之學理,護持其平生之主義。在經濟學界中,實為一最有勢力之著作。知之者雖多,而能讀之者少。其所以難讀之原因,乃由於談理太深,非專心研究者。莫能窺其奧妙也。

馬克思家庭之樂最圓滿。夫人名Jenni von Weslphalen,有子女四人。有二人嫁於法蘭西著名之社會黨。其所以得病之原因,乃由於所最愛之夫人及鍾情之長女,先後病故。遂於一八八三年三月十四日卒於倫敦。

關於馬克思死後之評論,意見頗不一致。哲學家蘭支(Friedrich A.Lange)以馬氏為一空前之經濟學家。赫得堡大學教授克奈(Knies)則以為馬氏之著作,在當時德意志經濟學中,實無其匹。其思想之尖銳,誠為一般經濟學家所不能及。《資本論》一書,實予研究社會主義及經濟學者之最好之資料。噩耗傳至各處,開會追悼之者,不可勝計。尤以紐約之追悼會,為最盛雲。

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上)

李大釗

(一)

一個德國人說過,五十歲以下的人說他能了解馬克思的學說,定是欺人之談。因為馬克思的書卷帙浩繁,學理深晦。他那名著《資本論》三卷,合計二千一百三十五頁,其中第一卷是馬氏生存時刊行的,第二、第三兩卷是馬氏死後他的朋友昂格思替他刊行的。這第一卷和二三兩卷中間,難免有些沖突矛盾的地方;馬氏的書本來難解,添上這一層越發難解了。加以他的遺著未曾刊行的還有很多,拚上半生的工夫來研究馬克思也不過僅能就他已刊的著書中,把他反復陳述的主張得個要領,究不能算是完全了解「馬克思主義」的。我平素對於馬氏的學說沒有什麼研究,今天硬想談「馬克思主義」已經是僭越的很。但自俄國革命以來,「馬克思主義」幾有風靡世界的勢子。德、奧、匈諸國的社會革命相繼而起,也都是奉「馬克思主義」為正宗。「馬克思主義」既然隨着這世界的大變動,惹動了世人的注意,自然也招了很多的誤解。我們對於「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雖然極其貧弱;而自一九一八年馬克思誕生百年紀念以來,各國學者研究他的興味復活,批評介紹他的很多。我們把這些零碎的資料,稍加整理,乘本志出《馬克思研究號》的機會,把他轉介紹於讀者,使這為世界改造原動的學說,在我們的思辨中有點正確的解釋;吾信這也不是絕無裨益的事。萬一因為作者的知能溺陋,有誤解馬氏學說的地方,親愛的讀者肯賜以指正,那是作者所最希望的。

(-)

我於評述「馬克思主義」以前,先把「馬克思主義」在經濟思想史上占若何的地位,略說一說。

由經濟思想史上觀察經濟學的派別,可分為三大系,就是個人主義經濟學,社會主義經濟學與人道主義經濟學。

個人主義經濟學,也可以叫做資本主義經濟學.三系中以此為最古。著《原富》

的亞丹斯密(Adam Smith)是這一系的鼻祖。亞丹斯密以下,若馬查士(Malthues),李嘉圖(Riicard。),傑慕士穆勒(James MiU)等,都屬於這一系。把這一系的經濟學發揮光大,就成了正系的經濟學,普通稱為正統學派。因為這個學派是在模範的資本家國的英國成立的,所以英國以外的學者也稱它為英國學派。這個學派的根本思想是承認現在的經濟組織為是,並且承認在此經濟組織內,各個人利已的活動為是。他們以為現在的經濟組織,就是個人營利主義的組織,是最巧最妙最經濟不過的組織。從生產一面講,各人為自己的利益,自由以營經濟的活動,自然努力以致自己的利益於最大的程度。其結果社會全體的利益不期增而自增。譬如各人所有的資本,自然都知道把它由利益較少的事業,移到利益較多的事業上去。社會全體的資本,自然也都舍了那利益較少的事業,投到利益較多的事業上去,所以用不着什麼政治家的干涉,自由競爭的結果,社會上資本的全量自然都利用到社會全體最有利的方面去。而事業家為使他自己的利益達於最大的程度,自然努力以使他自己製品全體的價增大,努力以求其商品全體的賣出額換回很多的價來。社會全體的富是積個人的富而成的。個人不斷地為增加自己的富去努力。你這樣做,他也這樣做,那社會全體的富也不期增而日增了。再從消費一面講,我們日用的一切物品,都不是在自己家內生產的,都是人家各自為營利為商賣而生產的。自己要得一種物品:米、鹽、醬、醋、乃至布匹、傘、屐、新聞雜志之屬,都不是空手向人家討得來的;依今日的經濟組織,都是各人把物賣錢,各人拿錢買貨。各人按着自己最方便的法子去活動,比較着旁人為自己代謀代辦,親切的多,方便的多,經濟的多。總而言之,他們對於今日以各人自由求各自利益為原則的經濟組織很滿足,很以為妥當。他們主張維持它,不主張改造它。這是個人主義經濟學。也就是以資本為本位,以資本家為本位的經濟學。

以上所述個人主義經濟學,有兩個要點。其一是承認現在的經濟組織為是;其二是承認在這經濟組織內,各個人利已的活動為是。社會主義經濟學正反對它那第一點。人道主義經濟學正反對它那第二點。人道主義經濟學者以為無論經濟組織改造到怎麼好的地步,人心不改造仍是現在這樣的貪私無厭,社會仍是沒有改善的希望。於是否承認經濟上個人利已的活動,欲以愛他的動機代那利已的動機;不置重於經濟組織改造的一方面,而置重於改造在那組織下活動的各個人的動機。社會主義經濟學者以為現代經濟上社會上發生了種種弊害,都是現在經濟組織不良的緣故。經濟組織一經改造,一切精神上的現象都跟着改造,於是否認現在的經濟組織,而主張根本改造。人道主義經濟學者持人心改造論,故其目的在道德的革命。社會主義經濟學者持組織改造論,故其目的在社會的革命這兩系都是反對個人主義經濟學的,但人道主義者同時為社會主義者的也有。

現在世界改造的機運,已經從俄、德諸國閃出了一道曙光。從前經濟學的正統是在個人主義。現在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經濟學,將要取此正統的位系,而代個人主義以起了。從前的經濟學是以資本為本位、以資本家為本位。以後的經濟學要以勞動為本位,為勞動者為本位了。這正是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人道主義過渡的時代。

馬克思是社會主義經濟學的學祖,現在正是社會主義經濟學改造世界的新紀元,「馬克思主義」在經濟思想史上的地位如何重要,也就可以知道了。

本來社會主義的歷史並非自馬氏始的,馬氏以前也很有些有名的社會主義者,不過他們的主張,不是偏於感情,就是涉於空想,未能造成一個科學的理論與統系。至於馬氏才用科學的論式,把社會主義的經濟組織的可能性與必然性,證明與從來的個人主義經濟學截然分立,而別樹一幟;社會主義經濟學才成一個獨立的系統,故社會主義經濟學的鼻祖不能不推馬克思。

(三)

「馬克思主義」在經濟思想史上的價值,既如上述;我當更進而就他的學說的體系略為大體的分析,以便研究。

馬氏社會主義的理論,可大致為三部。一為關於過去的理論,就是他的歷史論,也稱社會組織進化論。二為關於現在的理論,就是他的經濟論,也稱資本主義的經濟論。三為關於將來的理論,就是他的政策論,也稱社會主義運動論,就是社會民主主義。離了他的特有的史觀,去考他的社會主義,簡直的是不可能。因為他根據他的史觀,確定社會組織是由如何的根本原因變化而來的。然後根據這個確定的原理,以觀察現在的經濟狀態;就把資本主義的經濟組織,為分析的、解剖的研究,預言現在資本主義的組織不久必移入社會主義的組織,是必然的運命。然後更根據這個預見斷定實現社會主義的手段方法仍在最後的階級競爭。他這三部理論,都有不可分的關系。而階級競爭說恰如一條金線,把這三大原理從根本上聯絡起來。所以他的唯物史觀說,「既往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他的資本論也是首尾一貫的根據那「在今日社會組織下的資本階級與工人階級,被放在不得不仇視,不得不沖突的關繫上」的思想立論。關於實際運動的手段,他也是主張除了訴於最後的階級競爭,沒有第二個再好的方法。為研究上便利起見,就他的學說各方面分別觀察,大概如此。其實他的學說是完全自成一個有機的有系統的組織,都有不能分離不容割裂的關系。

(四)

請先論唯物史觀。

唯物史觀也稱歷史的唯物主義。它在社會學上曾經並且正在表現一種理想的運動,與前世紀初在生物學上發現過的運動有些相類。在那個時候是用以說明各種形態學上的特徵關系的重要;志在得一個種的自然分類與關於生物學上有機體生活現象更廣的知識。這種運動既經指出那內部最深的構造,比外部明顯的建造,若何重要。唯物史觀就站起來反抗那些歷史家與歷史哲學家,把他們多年所推崇為非常重要的外部的社會構造,都列於第二的次序。而那久經歷史家輩蔑視,認為卑微曖味的現象的,歷史的唯物論者卻認為於研究這很復雜的社會生活全部的構造與進化有莫大的價值。

歷史的唯物論者觀察社會現象,以經濟現象為最重要。因為歷史上物質的要件中,變化發達最甚的,算是經濟現象。故經濟的要件是歷史上唯一的物質的要件。自己不能變化的,也不能使別的現象變化。其他一切非經濟的物質的要件,如人種的要件,地理的要件等等,本來變化很少,因之及於社會現象的影響也很小。但於它那最少的變化范圍內,多少也能與人類社會的行程以影響。在原始未開時代的社會,人類所用的勞作工具極其粗笨,幾乎完全受制於自然。而在新發現的地方,向來沒有什麼意味的地理特徵,也成了非常重大的條件。所以歷史的唯物論者,於那些經濟以外的一切物質的條件,也認它於人類社會有意義有影響。不過因為它的影響甚微,而且隨着人類的進化日益減退,結局只把它們看作經濟的要件的支流罷了。因為這個緣故,有許多人主張改稱唯物史觀為經濟史觀。

唯物史觀也不是由馬氏創的。自孔道西(Condoicet)依着器械論的典型,想把歷史作成一科學,而期發現出一普遍的力,把那變幻無極的歷史現象,一以貫之,已經開了唯物史觀的端緒,故孔道西算是唯物史觀的開創者。至桑西門(Saint Simon)把經濟的要素,比精神的要素看得更重。十八世紀時有一種想像說,說法蘭西歷史的內容不過是佛蘭坎人與加利亞人間的人種競爭。他受了此說的影響,謂最近數世紀間的法國歷史不外封建制度與產業的競爭,其爭以大革命期達於絕頂,而產業初與君國制聯合,以固專制的基礎,基礎既成又撲滅王國制。產業的進步是歷史的決定條件,科學的進步又為補助它的條件。Thtery, Mifnet及Guizot輩繼起,襲桑西門氏的見解,謂一時代的理想、教義、憲法等,畢竟不外當時經濟情形的反映。關於所有權的法制,是尤其重要的。蒲魯東亦以國民經濟為解釋歷史的鑰匙,信前者為因後者為果。至於馬氏用他特有的理論,把從前歷史的唯物論者不能解釋的地方,予以創見地說明,遂以造成馬氏特有的唯物史觀,而於從前的唯物史觀有偉大的功績。

唯物史觀為要領,在認經濟的構造對於其他社會學上的現象是最重要的,更認經濟現象的進路是有不可抗性的。經濟現象雖用它自己的模型,制定形成全社會的表面構造(如法律、政治、倫理、及種種理想上,精神上的現象都是),但這些構造中的哪

一個也不能影響它一點。受人類意思的影響,在它是永遠不能的。就是人類的綜合意思,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就是法律它是人類的綜合意思中最直接地表示,也只能受經濟現象的影響,不能與絲毫的影響於經濟現象:換言之,就是經濟現象只能由它一面與其他社會現象以影響,而不能與其他社會現象發生相互的影響或單受別的社會現象的影響,

經濟構造是社會的基礎構造,全社會的表面構造都依着它遷移變化。但這經濟構造的本身,又按它每個進化的程級為它那最高動因的連續體式所決定。這最高動因,依其性質,必須不斷地變遷,必然的與社會的、經濟的進化以誘導。

這最高動因究為何物,卻又因人而異。Loria所認為最高動因的,是人口的稠庶。人口不斷地增加,曾經決定過去四個連續的根本狀態。就是集合奴隸,所有奴僕Ser-vie,傭工。以後將次發生的現象,也該由此決定。馬克思則以「物質的生產力」為最高動因。由家庭經濟變為資本家的經濟,由小產業制變為工廠組織制,就是由生產力的變動而決定的。其他學者所認為最高動因的,又為它物。但他們有一個根本相同的論點就是經濟的構造依它內部的勢力,自己進化,漸於適應的狀態中,變更全社會的表面構造。此等表面構造,無論用何方法,不能影響到它這一方面;就是這表面構造中最重要的法律,也不能與它以絲毫的影響。

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這種觀察事物的方法是合理的。我們曉得有許多法律,在經濟現象的面前暴露出來它的無能。十七八世紀間那些維持商業平準,獎勵金塊輸入的商法,與那最近英國禁遏脫拉斯(Trust)的法律,都歸無效;就是法律的力量不能加影響於經濟趨勢的明證。也有些法律當初即沒有力量與經濟現象競爭,而後來它所適用的范圍,卻自一點一點地減縮,至於烏有。這全是經濟現象所自致的遷移,無與於法律的影響,例如歐洲中世紀時禁抑暴利的法律,最初就無力於那高利率的經濟現象競爭,後來到了利潤自然低落,錢利也跟着自然低落的時候,它還繼續存在,但它始終沒有一點效果。它雖然形式上在些時候維持它的存在,實際上久已無用,久已成為廢物;它的存在全是法律上的惰性,只足以證明法律現象遠追不上它所欲限制的經濟現象,卻只在它的腳後一步一步地走,結局唯有服從而已。潛深的社會變動,唯依它自身可以產生,法律是無從與知的,當羅馬帝國衰頹時代,一方面呈出奴隸缺乏,奴價騰貴的現象;一方面那一大部分很多而且必要的寄生階級造成一個自由民與新自由民的無產階級。他們的貧困日益加甚,自然漸由農業上的奴隸勞動,工業上的傭工勞動,生出來奴隸制度的代替,因為這兩種勞動全於經濟上有很多的便利。若是把廢奴的事業全委之於當時的基督教,人類同胞主義的理想那是絕無效果的,十八世紀間英人曾標榜過一種高尚的人道主義的宗教。到了資本家經濟上需要奴隸的時候,他們

卻把奴制輸入到美洲殖民地,並且設法維持它。這類的事例不勝枚舉,要皆足以證明法律現象只能隨着經濟現象走,不能越過它,不能加它以限制,不能與它以影響。而欲以法律現象獎勵或禁遏一種經濟現象的都沒有一點效果。那社會的表面構造中最重要的法律尚且如此,其它如綜合的理想等等,更不能與經濟現象抗衡」

(五)

迄茲所陳是歷史的唯物論者共同一致的論旨。今當更進而述馬氏獨特的唯物史觀。

馬氏的經濟論,因有他的名著《資本論》詳為闡發,所以人都知道他的社會主義系根據於一定的經濟論的。至於他的唯物史觀,因為沒有專書論這個問題,所以人都不甚注意。他的《資本論》雖然徹頭徹尾以他那特有的歷史觀做基礎而卻不見有理論地揭出他的歷史觀的地方。他那歷史觀的綱要稍見於一八四七年公刊的「哲學的貧困」及一八四八年公布的《共產者宣言》;而以一定的公式表出他的歷史觀,還在那一八五九他作的那《經濟學批評》的序文中。現在把這幾樣著作里包含他那歷史觀的主要部分,節譯於下,以供研究的資料。

(一)見於《哲學的貧困》中的:

「經濟學者蒲魯東氏,把人類在一定的生產關系之下製造羅紗、麻布、絹布的事情,理解得極其明了。可是這一定的社會關系,也和羅紗、麻布等一樣,是人類的生產物他還沒有理解。社會關系與生產力有密切的聯絡。人類隨着獲得新生產力,變化其生產方法;又隨着變化生產方法,一隨着變化他們的生活資料的方法——他們全變化他們的社會關系。手臼造出有封建諸侯的社會。蒸汽制粉機造出有產業的資本家的社會。而這樣順應他們的物質的生產方法,以建設其社會關系的人類,同時又順應他們的社會關系,以作出其主義,思想范疇。

(-)見於《共產出者宣言》中的:

「凡以前存在的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希臘的自由民與奴隸,羅馬的貴族與平民,中世的領主與農奴,同業組合的主人與職工,簡單的說:就是壓制者與被壓制者,自古以來,常相反目而續行或隱然、或公然、不斷的爭斗。總是以全社會革命的變革,或以相爭兩階級的共倒結局的一切爭斗。「試翻昔時的歷史,社會全被區別為種種身份者,社會的地位有多樣的等差;這類現象我們殆到處可以發現。在古代羅馬則有貴族,騎士,平民,奴隸;在中世則有封建諸侯,

家臣,同業組合的主人,職工,農奴;且於此等階級內更各分很多的等級。「由封建的社會的崩壞產出來的近世的社會,仍沒把階級的對立廢止。他不過帶來了新階級,新壓制手段,新爭斗的形式,以代舊的罷了。

「可是到了我們的時代,就是有產者本位的時代,卻把階級的對立簡單了。全社會越來越分裂為互相敵視的兩大陣營,為相逼對峙的兩大階級:就是有產者與無產者。

」……依以上所述考之,資本家階級所拿它做基礎以至勃興的出產手段及交通手段,是已經在封建社會做出來的。此等生產手段及交通手段的發展達於一定階段的時候,封建的社會所依以營生產及交換的關系,就是關於農業及工業封建的組織,簡單一句話就是封建的所有關系,對於已經發展的生產力久已不能適應了。此等關系,現在不但不能獎勵生產,卻妨阻生產,變成了許多的障礙物。所以此等關系不能不被破壞,果然又被破壞了。

「那自由競爭就隨着於它適合的社會的及政治的制度,隨着有產者階級的經濟的及政治的支配、代之而起了。

「有產者階級於其不滿百年的階級支配之下,就造出比合起所有過去時代曾造的還厚且巨的生產力。自然力的征服,機械,工業及農業上的化學應用;輪船、火車、電報、全大陸的開懇,河川的開通;如同用魔法喚起的這些人類。在前世紀誰能想到有這樣的生產力能包容在社會的勞動里呢?

「把這樣偉大的生產手段及交通手段,像用魔法一般喚起來的資本家的生產關系及交通關系,資本家的所有關系;現代的資本家的社會,如今恰與那魔術師自念咒語喚起諸下界的力量,而自己卻無制御他們的力量了的情事相等。數十年的工商史,只是現代的生產力,對於現代的生產關系,對於那不外有產者的生活條件及其支配力的所有關系,試行謀叛的歷史。我們但舉那商業上的恐慌——因隔一定期間便反復來襲,常常脅迫有產社會的全存在的商業恐慌,即足以作個證明。……有產者階級顛覆封建制度的武器,今乃轉而向有產者階級自身。

「有產者階級不但鍛煉致自於已死的武器;並且產出去揮使那些武器的人——現代的勞動階級,無產者就是。

「人人的觀念意見及概念,簡單一句話,就是凡是屬於人間意識的東西,都隨着人人的生活關系,隨着其社會的關系,隨着其社會的存在一起變化。這是不用深究,就可以知道的。那思想的歷史所證明的,非精神上的生產,隨着物質上的生產,一起變化而何?」

(三)見於《經濟學批評》序文中的:

「人類必須加入那於他們生活上必要的社會的生產;一定的,必然的,離於他們的意志而獨立的關系;就是那適應他們物質的生產力一定的發展階段的生產關系。此等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的構造——法制上及政治上所依以成立的,一定的社會的意識形態所適應的,真實基礎。物質的生活的生產方法,一般給社會的、政治的及精神的生活過程,加上條件。不是人類的意識決定其存在,他們的社會的存在反是決定其意識的東西。

「社會的物質的生產力,於其發展的一定階段,與它從來所在那裡面活動當時的生產關系,與那不過是法制上的表現的所有關系沖突。這個關系,這樣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而為束縛。於是乎社會革命的時代來。巨大的表面構造的全部,隨着經濟基礎的變動或徐、或急,都變革了。

「當那樣變革的觀察,吾人非當把那在得以自然科學的論證的經濟的生產條件之上所起的物質的變革,與那人類意識此沖突且至決戰的法制上、政治上、宗教上、藝術上、哲學上的形態,簡單說就是觀念上的形態,區別不可。想把那樣變革時代,由其時代的意識判斷,恰如照着一個人怎樣想他自己的事,以判斷其人一樣,不但沒有所得,意識這個東西寧是由物質生活的矛盾,就是存在於社會用生力與生產關系間的沖突,才能說明的。

「一社會組織,非到它的全生產力,在其組織內發展的一點餘地也沒有了以後,決不能顛覆去了。這新的,比從前還高的生產關系在這個東西的物質的生存條件於舊社會的母胎內孵化完了以前決不能產生出來。人類是常只以自能解決的問題為問題的。因為拿極正確的眼光去看,凡為問題的,惟於其解決所必要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至少也在成立過程中的時候,才能發生。

「綜其大體而論,吾人得以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及現代資本家的生產方法為社會經濟的組織進步的階段。而在此中資本家的生產關系,是社會的生產方法之采敵對形態的最後。此處所謂敵對,非個人的敵對之意,是由各個人生活的社會的條件而生的敵對之意。可是在資本家社會的母胎內發展的生產力同時作成於此敵對的解決必要的物質條件。人類歷史的前史,就以此社會組織終。」

(以上的譯語,從河上肇博士。)

據以上所引,我們可以略窺馬克思唯物史觀的要領了。現在更把這個要領簡單寫

出,以期易於了解。

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有二要點:其一是關於人類文化的經驗的說明。其二即社會組織進化論。其一是說人類社會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經濟的構造。這是社會的基礎構造。一切社會上政治的、法制的、倫理的、哲學的,簡單說凡是精神上的構造,都是隨着經濟的構造變化而變化。我們可以稱這些精神的構造為表面構造。表面構造常視基礎構造為轉移,而基礎構造的變動,乃以其內部促它自己進化的最高動因,就是生產力為主動;屬於人類意識的東西,絲毫不能加它以影響;它卻可以決定人類的精神、意識、主義、思想,使它們必須適應它的行程。其二是說生產力與社會組織有密切的關系。生產力一有變動,社會組織必須隨着它變動。社會組織即社會關系,也是與布帛菽粟一樣是人類依生產力產出的產物。手臼產出封建諸侯的社會,蒸汽制粉機產出產業的資本家的社會。生產力在那裡發展的社會組織,當初雖然助長生產力的發展,後來發展的力是到那社會組織不能適應的程度,那社會組織不但不能助它,反倒束縛它,妨礙它了。而這生產力雖在那束縛它,妨礙它的社會組織中,仍是向前發展不已。發展的力量愈大,與那不能適應它的社會組織間的沖突愈迫,結局這舊社會組織非至崩壞不可。這就是社會革命。新的繼起,將來到了不能與生產力相應的時候,它的崩壞亦復如是。可是這個生產力,非到在它所活動的社會組織里,發展到無可再容的程度,那社會組織是萬萬不能打破。而這在舊社會組織內,長成它那生存條件的新社會組織,非到自然脫離母胎,有了獨立生存的運命,也是萬萬不能發生。恰如孵卵的情形一樣,人為的助長,打破卵殼的行動是萬萬無效的,是萬萬不可能的。

以上是馬克思獨特的唯物史觀。

(六)

與他的唯物力觀很有密切關系的,還有那階級競爭說。

歷史的唯物論者,既把種種社會現象不同的原因,總約為經濟的原因;更依社會學上競爭的法則,認許多組成歷史明顯的社會事實,只是那直接間接,或多或少,各殊異階級間團體競爭所表現的結果。它們所以牽入這競爭中的緣故,全由於它們自己特殊經濟上的動機。由歷史的唯物論者的眼光去看,十字軍之役也含着經濟的意味。當時繁盛的意大利共和國中,特如Venice的統治階級,實欲自保其東方的繁富市場;宗教革新的運動,雖然戴着路德的名義,其時的民眾中,也似乎有一大部分是意在免去羅馬用種種方法征課的重稅(那最後有道理的贖罪符也包在內)。基督教的傳布也是應無產階級的要求做一種實際的運動。把首都由羅馬遷至Byzantium (就是現在的康士坦丁堡)與那定基督教為官教,也是經濟的關系。這兩件事都是為取羅馬帝國從來的重心而代之。因為當時的中產階級,實為東方富有財勢的商賈階級勢力很厚。他們和

那基督教的無產階級相合,以與羅馬寄生的貴族政治分持平衡的勢力而破壞之。法國大革命也全是因為資本家的中級勢力,漸漸可以壓迫擁有土地的貴族;其間的平衡久已不固,偶然破裂,遂有這個結果。就是法國歷史上迭起層興的政治危機,單由觀念學去研究終於神秘難解。像那拿破崙派咧、布爾康家正統派咧、歐爾林家派咧、共和黨咧、平民直接執政黨咧,他們背後,都藏着很復雜的經濟意味。不過打着這些旗幟互相爭戰,以圖壓服他的反對階級,而保自己階級經濟上的利益,就是了。這類的政治變動,由馬克思解釋其根本原因都在殊異經濟階級間的競爭。我們看那馬克思與昂格思的《共產者宣言》中「從來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的話,馬克思在他的《經濟學批評》序文中也說「從來的歷史盡是在階級對立,固然在種種時代呈種種形式中進行的」就可以證明他的階級競爭說,與他的唯物史觀有密切關系了。

就這階級競爭的現象,我們可以曉得,這經濟上有共同利害自覺的社會團體,都有毀損別的社會團體以增加自己團體利益的傾向。這個傾向,斯賓塞謂是本於個人的利己心。他在《社會學研究》中說,「個人的利己心引出由他們作成的階級的利己心,於分別的努力以外,還要發生一種協同的努力,去從那社會活動的總收入中,取些過度的領分。這種綜合的傾向,在每階級中這樣發展,必須由其他諸階級類似的綜合的傾向,來維持其平衡」由此以觀,這階級競爭在社會的有機體中,恰與Wilhelm Roux 所發現的「各不同的部分官能組織細胞間的競爭,在各有機體中進行不已」的原則相當。宇宙間一切生命都向「自己發展"(Self-expansion)活動不已。「自己發展」是生物學上社會學上一切有機的進化全體根本的動機,是生物界普遍無敵的傾向°階級競爭是這種傾向的無量表現與結果中的一個。而在馬克思則謂階級競爭之所由起,全因為土地共有制崩壞以後,經濟的構造都建在階級對立之上。馬氏所說的階級就是經濟上利害相反的階級,就是有土地或資本等生產手段的有產階級,與沒有土地或資本等生產手段的無產階級的區別,一方是壓服他人掠奪他人的,一方是受人壓服,被人掠奪的。這兩種階級,在種種時代,以種種形式表現出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現代資本家的,這些生產方法出現的次第可作經濟組織進化的階級。而這資本家的生產方法,是社會的生產方法中采敵對形式的最後。階級競爭也將與這資本家的生產方法同時告終。至於社會為什麼呈出階級對立的現象呢?馬氏的意見以為全是因為一個社會團體,依生產手段的獨占,掠奪他人的余工余值(余工余值說詳後)的原故。但這兩種階級,最初不過對於他一階級,可稱一個階級,實則階級的本身還沒有成個階級,還沒有階級的自覺。後來屬於一階級的,知道他們對於別的階級,到底是立於不相容的地位。階級競爭是他們不能避的運命,就是有了階級的自覺,階級間就起了競爭。當初只是經濟的競爭,爭經濟上的利益;後來更進而為政治的競爭,爭政治上的

權力,直至那建在階級對立上的經濟的構造自己進化,發生了一種新變化為止。這樣看來,馬氏並非承認這階級競爭是與人類歷史相終始的。他只把他的階級競爭說應用於人類歷史的前史,不是通用於過去、現在、未來的全部。與其說他的階級競爭說是他的唯物史觀的要素,不如說是對於過去歷史的一個應用。

(七)

馬氏的唯物史觀及其階級競爭說,既已略具梗概;現在更把對於其說的評論,舉出幾點並述我的意見。

馬氏學說受人非難的地方很多,這唯物史觀與階級競爭說的矛盾沖突,算是一個最重要的點。蓋馬氏一方既確認歷史——馬氏主張無變化即無歷史——的原動為生產力;一方又說從來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就是說階級競爭是歷史的終極法則,造成歷史的就是階級競爭。一方否認階級的活動,無論是直接在經濟現象本身上的活動,是間接由財產法或一般法制上的限制,常可以有些決定經濟行程的效力;一方又說階級競爭的活動,可以產出歷史上根本的事實,決定社會進化全體的方向。Eugenio Rignano駁他道,「既認各階級間有為保其最大經濟利益的競爭存在,因之經濟現象亦自可以隨這個或那個階級的優越,在一方面或另一方面受些限制;又說經濟的行程像那天體中行星的軌道一樣的不變,從着它那不能免的進路前進,人類的什麼影響都不能相加。那麼那主要目的在變更經濟行程的階級競爭,因為沒有什麼可爭,好久就不能存在了。在太陽常行的軌道上,有了一定的變更,一定可以貢獻很大的經濟利益於北方民族而大不利於南方民族。但我想在歷史紀錄中,尋找一種族或一階級的競爭,把改變太陽使它離了常軌做目的的是一件無益的事。」這一段話可謂中了要扼。不過這個明顯的矛盾,在馬氏學說中,也有自圓的說法。他說自從土地共有制崩壞以來,經濟的構造都建立在階級對立之上。生產力一有變動,這社會關系也跟着變動,可是社會關系的變動,就有賴於當時在經濟上占不利地位的階級的活動。這樣看來,馬氏實把階級的活動歸在經濟行程自然的變化以內。但難是如此說法,終覺有些牽強矛盾的地方。

這全因為一個學說最初成立的時候,每每陷於誇張過大的原故。但是他那唯物史觀,縱有這個誇張過大的地方,於社會學上的進步,究有很大很重要的貢獻。他能造出一種有一定排列的組織,能把那從前各自發展不相為謀的三個學科,就是經濟、法律、歷史聯為一體,使他現在真值得起那社會學的名稱。因為他發現那階級競爭的根本法則,因為他指出那從前全被誤解或蔑視的經濟現象,在社會學的現象中,是頂重要的;因為他把於決定法律現象有力的部分歸於經濟現象,因而知道用法律現象去決

定經濟現象是逆勢的行為。因為他藉助於這些根本的原則,努力以圖說明過去現在全體社會學上的現象。就是這個,已足以認他在人類思想有效果的概念中占優尚的位置,於學術界思想界有相當的影響。小小的瑕疵,不能掩了他那莫大的功績。

有人說,歷史的唯物論者以經濟行程的進路為必然的,不能免的,給他加上了一種定命的彩色。後來馬克思派的社會黨,因為信了這個定命說,除去等着集產制自然成熟以外,什麼提議也沒有,什麼活動也沒有,以致現代各國社會黨都遇見很大的危機。這固然可以說是馬氏唯物史觀的流弊。然自馬氏與昂格思合布《共產者宣言》大聲疾呼,檄告舉世的勞工階級,促他們聯合起來推倒資本主義。大家才知道社會主義的實現,離開人民本身,是萬萬做不到的;這是馬克思主義一個絕大的功績。無論贊否馬氏別的學說的人,對於此點都該首肯。而在社會主義者評論(Soci疝srt Rciew)第一號揭載的昂格思函牘中,昂氏自己說,他很喜歡看見美國的工人,在於政治信條之下,做出一種組織。可見他們也並不是坐待集產制自然成熟,一點不去活動的。而在另一方面,也可以拿這社會主義有必然性地說,堅人對於社會主義的信仰,信它必然發生於宣傳社會主義上,的確有如耶教福音經典的效力。

歷史的唯物論者說經濟現象可以變更法律現象,法律現象不能變更經濟現象。也有些人起了疑問。歷史的唯物論者既承認一階級的團體活動,可以改造經濟組織。那麼一階級的團體活動,雖未至能改造經濟組織的程度,而有時亦未嘗沒有變更經濟行程趨勢的力量。於此有個顯例,就是現代勞工階級的聯合活動,屢見成功,居然能夠屈服經濟行程的趨勢。這種勞工結合,首推英國的「工聯」(Trade unicns)為最有效果,他們所爭在增加勞銀。當時經濟現象的趨勢是導工人於益困益卑的地位,而工聯的活動竟能反害為利。大戰起來以後,工聯一時雖停止活動;戰事既息,他們又重張旗鼓。聽說鐵路人員總會、交通勞動者(專指海上勞動者)聯合會和礦夫聯合會,三種工聯聯合起來向政府及資本家要求種種條件,聲勢甚猛。(參照《每周評論》第三十三號歐游記者明生君通信)將來的效果必可更大。這自覺的團體活動;還沒有取得法律的性質,已經證明它可以改變經濟現象的趨勢。假使把這種活動的效力,用普通法律或用那可以塞住經濟現象全進路的財產法,保障起來鞏固起來;延長它那效力的期間,它那改變經濟現象趨勢的效力,不且更大麼?試把英、法二國的土地所有制比較來看:在英國則諾曼的侵略者及其子孫,依戰勝餘威,獲據此全土;而與其餘人口相較,為數甚少,故利在制定限嗣財產制,與脫拉斯制以保其獨占權,結果由此維持住大財產制。在法國則經數世紀的時間,貴旅及僧侶階級的財產,為革命的中產階級所剝奪。這剝奪它們的中級人民人口的數又佔全體的大部,故利在分割而不在獨占;適與英國的諾曼侵略者及其子孫相反。於是中級人民催着通過特別遺書遺產法,以防大

財產制的再現。它們二國的財產法和防遏或輔助田間經濟現象趨勢的法制,這樣不同。所以導致它們經濟的表現與進化於不同的境界。一則發生很大的領地財產,隱居主義,為害田禾的牧業,全國的人口減少,農村人口的放逐,與財富的分配極不平均,種種現象。一則發生土地過於割裂,所有者自治其田疇,強盛的農業,節儉之風盛行,分配平均,種種現象。這樣看來,經濟現象和法律現象,都是社會的原動力。它們可以互相影響,都於我們所求的那正當決定的情狀有密切的關系。那麼,歷史的唯物論者所說經濟現象有不屈不撓的性質,就是團體的意思,團體的活動,在它面前,都得低頭的話,也不能認為正確了。但是此等團體的活動,乃至法律,仍是在那可以容它發生的經濟構造以上的現象,仍是隨着經濟的趨勢走的,不是反着經濟的趨勢走的。例如現代的經濟現象,一方面勞工階級的生活境遇,日趨於困難;一方面益以促其階級的自覺,益增其階級活動的必要,益使其活動的效果足以自衛。這都是現在資本主義制下自然的趨勢,應有的現象,不能作足以證明法律現象可以屈抑經濟趨勢的理據;與其說是團體行動,或法律遏抑經濟趨勢的結果,毋寧說是經濟本身變化的行程。英、法二國財產制之著效,也是在他們依政治的勢力,在經濟上得占優勢,得為權力階級。以後的事,也全是階級競爭的結果。假使在英國當時定要施行一種防遏大財產制的法律,在法國當時定要施行一種禁抑小財產制的法律,恐怕沒有什麼效果,在經濟構造上建立的一切表面構造,如法律等,不是絕對的不能加些影響於各個的經濟現象;但是他們都是隨着經濟全進路的大勢走的,都是輔助着經濟內部變化的。就是有時可以抑制各個的經濟現象,也不能反抗經濟全進路的大勢。我們可以拿團體行動、法律、財產法,三個連續的法則,補足階級競爭的法則;不能拿它們推翻馬氏唯物史觀的全體。

有許多人所以深病「馬克思主義」的原故,都因為他的學說全把倫理的觀念抹煞一切。他那階級競爭說,尤足以使人頭痛。但他並不排斥這個人高尚的願望,他不過認定單是全體分子最普通的倫理特質的平均所反映的道德態度,不能加影響於那經濟上利害相同自覺的團體行動。我們看在這建立於階級對立的經濟構造的社會,那社會主義倫理的觀念,就是互助博愛的理想實在一天也沒有消滅。只因有階級競爭的經濟現象,天天在那裡破壞,所以總不能實現。但這一段歷史,馬氏已把它划入人類歷史的前史,斷定它將與這最後的敵對形式的生產方法,並那最後的階級競爭一齊告終。而馬氏所理想的人類真正歷史,也就從此開始。馬氏所謂真正歷史,就是互助的歷史,沒有階級競爭的歷史。近來哲學上有一種新理想主義出現,可以修正馬氏的唯物論,而救其偏蔽。各國社會主義者,也都有注重於倫理的運動,人道的運動的傾向。這也未必不是社會改造的曙光,人類真正歷史的前兆。我們於此,可以斷定在這經濟構造

建立於階級對立的時期,這互助的理想,倫理的觀念,也未曾有過一日消滅;不過因它常為經濟構造所毀滅,終至不能實現。這是馬氏學說中所含的真理。到了經濟構造建立於人類互助的時期,這倫理的觀念可以不至如從前為經濟構造所毀滅。可是當這過渡時代,倫理的感化,人道的運動,應該倍加努力,以圖划除人類在前史中所受的惡習染;所養的惡性質,不可單靠物質的變更;這是馬氏學說應加糾正的地方。

我們主張以人道主義改造人類精神,同時以社會主義改造經濟組織。不改造經濟組織,單求改造人類精神,必致沒有效果。不改造人類精神,單等改造經濟組織也怕不能成功。我們主張物心兩面的改造,靈肉一致的改造。

總之,一個學說的成立,與其時代環境,有莫大的關系。馬氏的唯物史觀,何以不產生於十八世紀以前,也不產生於今日,而獨產生於馬氏時代呢?因為當時他的環境,有使他創立這種學說的必要和機會。十八世紀以前的社會政治和宗教的勢力,比經濟的勢力強,所謂社會勢力從經濟上襲來的很少。因為原始社會的經濟組織是僅求自足的靠着自然的地方居多,靠着人力的地方還少,所以宗教和政治的勢力較大。譬如南美士人,只伸出一張口,只等麵包樹、咖啡樹給他吃喝;所以他們只有宗教的感謝,沒有經濟的競爭。到了英國產業革命後的機械生產時代,人類脫離自然而獨立,達到自營自給的經濟生活,社會情形為之一變。宗教政治的勢力全然掃地,經勢濟力異軍蒼頭特起支配當時的社會了。有了這種環境,才造成了馬氏的唯物史觀。有了這種經濟現象,才反映以成馬氏的學說主義;而馬氏自己卻忘了此點。平心而論馬氏的學說,實在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在馬氏時代,實在是一個最大的發現。我們現在固然不可拿這一個時代一種環境造成的學說,去解釋一切歷史,或者就那樣整個拿來應用於我們生存的社會。也卻不可抹煞他那時代的價值和那特別地發現。十字軍之役,固然不必全拿那歷史的唯物論者所說,全是經濟的意味去解釋。但當那僧侶彼得煽動群眾營教聖墓的時候,彼得與其群眾雖然沒有經濟的意味參雜其間,或者純是驅於宗教的狂信;而那自覺的經濟階級,實在曉得利用這無意識的反動,達他們有意識的經濟上的目的。從前的歷史家,完全抱經濟的意味蔑視了,也實未當。我們批評或採用一個人的學說,不要忘了他的時代環境和我們的時代環境,就是了。

巴枯寧傳略

克水

巴枯寧(Bakunin)是俄羅斯最高級的貴族。生於一八一四年倫爾斯科(Tarskak)縣。少年的時候,肄業於彼得堡炮兵學校,一八三二年卒業。這個時候,他已經十九歲了。恰是俄國與波蘭大起交涉的時候,他就做了炮兵的少尉官,駐在波蘭。但波蘭當這時,已經經過幾回俄、普、奧三國的分割,大凡屬領俄國地土以內的人民,所受的苛虐,很慘很苦。巴氏目擊那些慘苦的平民,大動他的惻隱之心,嘆息的不得了。在這里只駐了二年左右,就辭了這個官職,專心求學;後又到莫斯科,肄業於斯太克氏之門,從事研究黑智爾(Hegel)的哲學。他的先生也就常常說道:「你的思想力高的很」,當這個時候,他的聲名也漸漸的高起來。直到一八三九年,這個學校就解散了。

四一年游歷到柏林,細心考究德國蘊奧的哲學,當那時黑智爾的學派,已不大振。翌年到德列斯達(Dresden)和黑智爾派的健將亞爾那(Amola)(為奧古斯大學近世史之教授,著有羅馬史後非法皇之虛權,教會之腐敗,僧侶之敗德,到羅馬亦復如是,一一五六年,被捕受火刑。)交情很好,巴氏從此漸漸學德國的文字語言,後著《德意志之反動》把他的革命意思,才完全吐露出來。

一八四。年,游巴黎的時候,遇見了蒲魯東(Proudhon),談論過幾回,就佩服他,從此常常與蒲氏討論。當這時歐洲大陸社會的運動,漸漸成熟。直至一八三九年蒲魯東著的那《何為財產》也出了版,同時巴氏在巴黎為《改革》新聞主筆,言論也是很激烈的,所以造成這一世大風潮。

一八四三年,巴氏在瑞士拿德文發刊了一種雜志,鼓吹共產主義(自由共產主義),未幾觸俄皇的忌諱,就廢刊了。俄皇召之歸,不聽,益盡力於西歐運動。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波蘭為其國革命黨人之亡命者,行祭禮於巴黎。巴氏也到會,與波蘭人頗寄同情。所有巴氏演說的事情,多含革命的思想,所以為法相基左(Guizao)放逐。且致文俄皇,直言巴氏的罪,甚於大盜。俄國政府同時懸賞一萬

盧布,求捕巴氏。當這個時候,巴氏床頭金盡,不能逃走;後經友人援助,才逃離了巴黎。翌年二月後,又到巴黎住於某音樂師宅中,努力鼓吹勞動家示威運動。幾經法國政府的忌視,然巴氏游說辯論,到底沒有消極的態度。一八四八年革命的運動,也是巴氏的力量居多。一八四九年,又謀起事於克倫斯登(Dresden)。到了以眾寡不敵,又加巡捕偵探的過嚴,所以這一次運動,也完全失敗了。巴氏也被奧政府所捕,立刻就把他禁錮到獄里,軍法會議宣布他的死刑.這一次在獄里受的苛待,把刑法的酸辛滋味,都嘗過了。後又宣布他的罪應當以新絞罪處置。但巴氏是個國事犯,俄國以國際的關系,要求奧政府可以減輕其刑;然後歸到俄國,系於烏柳賽魯斯科獄里。尼古拉一世叫他草個自敘傳,巴氏才得把他曲直都寫出來,尼古拉見了他的自敘傳說的都是很有條理,所以特別寬待他,常教他與典獄官吃一樣的飯。至於書籍和那新聞紙,都任他自由閱覽,就是那往來的信件,卻也都不檢察他的。

一八五五年,亞歷山大二世踐祚的時候,巴氏乘這個機會請宥,俄皇不唯不宥,且到翌年把他放逐到東部西比利亞。但是那東部西比利亞總督穆納瑞夫(Murauie任)與他有親戚的關系,所以對待很是平等的。常向他說道:「我對於你,可以着你放任自由,但是不能着你竊逃。」巴氏自此負了這個總督的威命所以行動很自由。嗣後那穆納瑞夫有事於黑龍江,巴氏乘這個機會,逃到日本。後又經無數的危險,到達加里科尼亞,一八六一年復到倫敦。

翌年二月發刊了一種小冊子——《告俄羅斯與波蘭及斯拉夫同胞》。里邊說的是破壞彼得帝國以後,我們同胞自然得享受新權利、新文明、新生活了。當這個時候,巴氏鼓其全副的力量,倡導革命。又運動赫振(Herzen)在克魯叩爾(Kolokole)等處煽動平民。其最激烈的話就是說:「這一次的革命和往昔的革命不一樣,這次革命之後,我們平民共同造一個新世界,人人可享受放任的自由。」又說:「人生到世間,最痛快、最愉樂的事,莫有過於革命的事業。你們都想一想,與其蜷伏於淫威之下,苟延殘喘而幸生,何若磊磊落落,賭一點自由新血,與魔王破釜沈舟一戰而亡?同胞!起來!此其時乎?」但是這一次的大運動也沒有成功。

至六三年,又以波蘭的騷動,巴氏也預備援助他們。與波蘭的幾位同志,共乘小舟往波蘭,以故未果。由瑞典馬魯煽動瑞典與俄國開戰,謀以巴魯只科諸州起事,又不成,乃返巴黎。六五年又到伊大利運動。自此以後,往來奔走,總以瑞士為根據地,在西班牙、伊大利等國發刊機關報極多,所以能把他的學說,在西歐傳布很廣。

一八六八年十二月,開和平大會於百侖(Bem)。這一次大會,社會黨的名士到會的很多都推巴氏為議長,他就發表了一番議論。大概說,「吾人今日對於社會上、經濟上燃眉的問題,不是旁的,就是麵包問題。你看那無數的勞動家生活程度,簡直是與

動物幾乎一樣。因為什麼緣故呢?試問不是把他的勞動所得的東西,為少數富人都掠奪去,享了安樂麼?試問為什麼能掠奪得去呢?豈不是因為絕對分判精神勞動與肉體勞動而起麼?所以我們不可不積極地鏟除萬惡的組織,使精神勞動與肉體勞動,為同樣的境遇,這就是根本的解決方法。巴氏這個議論同時反對者居多數,爭辯甚烈c從此而社會民主黨同盟會解散。巴氏別組了一個團體,叫作「萬國社會民主同盟會」。雖名稱如此,卻純然為社會主義與當時所謂社會民主黨全然不同。發布的意趣書如下:

(一)對於政治上、法律上、民制上、宗教上的制度與婚姻的程式,一齊主張廢除。

(二)主張破除階級,實行絕對的平等;並廢除私產的相續,以使各人勞動與生產立於同等地位土地與勞動的器具及資本,皆為全社會所共有。

(三)人人從事工作,自食其力,物質歸公,唯工作者能用之。

(四)吾人現在可直按或間接,時時援助勞動家,反抗資本家。

(五)各國勞動者,不可不以世界的團結為基礎。

(六)吾人可排斥各國政治上同盟,及國民的愛國心。

觀巴氏的主張,直與共產主義無異。然考其究竟,則有中央集權的共產義意。即近世所謂自由共產主義,然與純粹共產主義較之,仍稱謂集產主義,但與馬克思派所主張的集產,大不相同。

此「萬國社會民主同盟會」成立僅一年即歸解散,而合並為「萬國勞動同盟會」。然到一八七二年「猶拉會」(「Jurassienne")的時候,馬克思派表示與巴枯寧派之主張不同,遂與萬國勞動會脫離關系。

一八七三年西班牙之暴動,與伊大利革命之運動皆受巴氏最大之影響,至於最近俄國及瑞士改革之運動沒有不是以巴氏為原動力的。是年,巴氏又刊了兩種雜志《進行》、《國家主義及無政府》(俄文)。自此以後巴氏的年紀也很大了,連年奔波,精神上很受虧;然他的熱心卻莫有退了一點.從這看起來,他的行動算是一個堅持到底、百折不回的一位社會運動家。一八七七年七月一日,得了肺病,心臟麻木不仁,就死在瑞士一個旅館里邊。

老子的政治哲學

高一涵

一、老子時代政治社會情形

老子生在什麼時候,死在什麼時候,沒有人曉得確實。大概總生在周朝靈王初年,當西歷紀元前五百七十年前後。老子前兩三百年的時候,中原一帶連年都不免兵爭。南邊有吳、楚各國爭王奪霸,北邊又有臉猶、犬戎等族進來打攪。鬧得兵火連天,百姓都東跑西散。所以老子的時代,可算是兵禍頂利害的時代。

周朝行封建制度,社會里頭貴賤階級是很不平等的。《左傳》上說:「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仆臣台;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可見當時的社會是一個比一個勝些。鄉下的老百姓,不是替帝王去打仗,就是替權門貴族做馬牛。你看《鴇羽》,《陟帖》、《採薇》、《草不黃》……等詩,寫得怎樣凄慘。後來「錢谷兵刑」的權柄,漸漸落在權貴手裡,社會上的財產,一齊聚在幾個權貴家裡。這就是經濟上「分配不均」,有了分配不均情形,社會自自然然的就現出貧富不等的狀況。你看《葛屢》詩里頭所說的勞動社會,不是替富貴人家做馬牛嗎?勞動的人到了冬天,還穿着夏天的衣服鞋子;那王孫公子,沾他祖上福氣,一點事也不做,在家裡受用那種享不了的榮華、受不盡的富貴。這還怪得《伐檀》的詩人在那裡痛罵嗎?照這種情形看起來,從老子前幾百年來,真是一種貧富不均,「損不足以奉有餘」的時代。

再看看那時候的政治,老百姓只有當兵納稅兩種義務。法律是管不着有錢有勢的人的。老百姓的生命一個大子也不值,老百姓的財產是沒有「所有權」的。《大雅•瞻卬》詩中講的最明白,它說:「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此宜無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說之。"你想這還算什麼世界呀?再看做《碩鼠》的詩人,想丟了「父母之邦」不要,跑到外國去過日子;你想當時的政治,豈不黑暗極了嗎?所以從老子前幾百年來,又可算是暴君污吏以百姓為土芥的時代。

政治思想,本是正對時事發生的;無論誰家學說,不是時代思潮的產兒,便是社

會情況的反動。凡當人民頂不自由,頂不平等的時代,自然會有人出來主張「自然法」和「放任主義」。

因為凡想打破人為的法制,總會說天然法怎樣好,怎樣森嚴。說天然法好,可見得人為法不好;說天然法森嚴,可見得隨便怎樣人為法也不能勝過它。英、法兩國十八世紀的經濟學家深信:「自然法是完全無缺,不變不滅的;人為法是不大完全,且常常變化的。人為要順乎自然才好,若背乎自然,就存不着了所以那時經濟學家所抱的政策,多是順乎自然的放任主義。至於政治家,如英國的洛克,法國的盧梭,美國的浩克爾(Hooker)、文素樸Winthrop等,皆生在頂不自由,頂不平等的時代;所以一個個都拿「自然法」、「自然權利」、「自然平等」、「自然國家」等說,做攻擊政府幹涉民事、侵奪民權的武器——這都是當時社會情形的反響。老子的政治哲學,也完完全全是剛才說的三個時代——兵禍頂利害的時代;貧富不均,損不足以奉有餘的時代;暴君污吏,以百姓為土芥的時代——反響。講政治學的人,明白這個道理,可以免去兩種弊病:(一)知道政治學說,是對着時事而發的,不要去無的放矢。(二)知道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政治學說,不要強拉時代不同的學說,不分青紅皂白,一齊拿來應用。這就是我當敘述老子政治哲學時所以先敘敘老子時代政治社會情形的原因。

二、老子政治哲學的根本觀念

要想明白老子的政治哲學必先明白老子哲學的根本觀念。老子哲學是起於「無」而復歸於「無」的。以「無」為一切事物的緣起,亦以「無」為一切事物的究竟。老子說,

「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他說恍恍惚惚之中,彷佛有了象,有了物,這就是有生於無的道理。老子所說的「道」是「先天地生」的。在未有天地之先,當然是一樣東西也沒有,所以老子的「道」即是「無」,「無」也即是「道他以為天地萬物是有始有終的,「道」是無始無終的;所以天地萬物起於「無」復終於「無」。他說,

……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是謂復命。

老子所說的返真歸朴,就是歸到那「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的境界;歸到那寂寥

混沌,不可名狀的「恍惚」的境界。一到了可字可名的地步,便不是那「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食萬物而不為主」和那「恍兮惚兮」、「窈兮冥兮」混混沌沌不可名狀的「道」了。所以他說,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他以為天地的原始,是無名的,有名才有萬物。名字既立,人類的知識便隨之發生。何以故呢?因為有了名字,萬物才有區別。人所以能夠識別萬物,就因為有了名字可以代表物性;人類借這名字,把萬物的區別印入腦中,所以發生知識的問題。知識越多智越多,智越多偽也越多。善惡、美醜、賢不肖,和那有無、難易、長短、高下,前後種種區分,都是從名字上知識上起的。既有這種區別萬物的工具和識別萬物的能力,才生出來文物制度。既有了文物制度,那「無名之朴」的混沌世界就根本推翻了。老子以為這都是大亂的種子,是人類所以造成種種罪惡的原因。不把這種子和原因去了,再也不能達到那沌沌悶悶、無知無欲的烏托邦。所以他要「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智」。拿那「無名之朴」來鎮壓人慾,讓萬物自化,智欲自消,天下自定。所以老子說,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這就是老子所以尊尚「無名朴」的用意。他說要想使民易治,必先愚民;要想叫人不生情慾必先廢去「五色」、「五音」、「五味」;要想叫人不爭、不偷、不鬧亂子,必先「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要想叫人不作惡,必先叫人不曉得「美之為美」;要想叫人不作不善的事,必先叫人不曉得「善之為善」。老子的意思,想把文物制度一掃而空;使天地萬物復歸到「無」的境界——這就是老子政治哲學的根本觀念。

三、老子理想中的國家

老子的政治哲學是反抗當時政治和社會情形的;所以他的國家觀念是空想的,不是實際的。只從消極的方面想法子,便不從那積極的文明進步上着想。老子一生,一點也不受政治和社會的現狀拘束,這是他所以能成一個理想大家的原因,也是所以僅

成一個空想大家的原因。

何以說老子的政治哲學是反抗當時政治社會情形的呢?因為他看見當時年年打仗,百姓東跑西散,所以才主張去兵。看見當時社會貧富不均,損不足以奉有餘,所以才主張尚儉。看見當時暴君污吏以百姓為土芥所以才主張無為。看見當時智巧日生、詐偽百出,所以才主張尚愚。這四個主張——去兵、尚儉、無為、尚愚——就是造成老子理想國的人手辦法。

(-)去兵。老子的人生哲學是抱定知止不爭主義。所以他說,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矣。

他又說,

是以聖人慾上民心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

老子以為為人的道理,貴知止,貴不爭。能夠知止,自然用不着爭的;若要不爭,須先把做戰爭工具的兵廢掉了。故去兵就是老子知止不爭主義的實際應用。老子眼見周朝人民,不是直接受服兵的痛苦,就是間接受那因兵爭而起的死亡、喪亂、流離、轉徙的痛苦。各國的當道都把所有的百姓,當他爭權奪利的器械。據老子看起來,都因為他們不懂得知止和不爭之爭的道理,所以造成這樣戰爭不歇的世界。老子所最痛恨的就是兵,所以他說,

夫佳兵者(佳古唯字也),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老子以為國家的永遠和平一天下的永遠和平一隻在去兵一事。他確信「自然法」是調劑均平,稱物平施的。就是有強梁者也不得其死;暫時勝了,不久也是要敗的;暫時忍辱含羞,終久必能抵抗強暴;這就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與其不能拿人

的力量,去戰勝天的力量,又何必不知止不退讓,去反乎天道而行呢?

(二)尚儉。老子反對高等文化,卻不甚反對低等文化。老子對於精神上的慾望,極端的反對;所以只叫人見素抱朴,少私寡慾「說到物質上的慾望,他並不十分反對;卻要人吃得飽飽的,穿得好好的,住得安安靜靜的。所以他說,

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聖人為腹不為目。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老子眼見當時富貴人家的幸福,都是勞動人家的汗血;下等社會的百姓,都是上等社會的馬牛;所以非常的痛恨。我們現在讀《小雅•正月》一詩,「彼有旨酒,又有嘉餚,洽比其鄰,婚姻孔雲。念我獨兮,憂心殷殷!他;眥彼有屋,藪藪方有谷,民今之無祿,夭夭是椽。苛矣富人,哀此煢獨!」可見當時苦樂不均的狀況。讀《大東》「小東大東,抒柚其空。糾糾葛屢,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既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幾句詩,可見當時貧富不均的狀況。再讀《伐檀》詩中「不稼不稿,胡取禾三百纏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旗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幾句和《北山》詩中,"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偃息在床,或不已於行,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勵勞;或凄遲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幾句可見當時勞逸不均的狀況。大概那個時代,全是「損不足以奉有餘」;所以老子想反抗這種現狀,「損有餘以奉不足」。想把那太奢侈的生活,拿來填補那太貧苦的生活,把社會上的生活,引到一個水平線上。這就是老子尚儉的目的。所以他說,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

他以為天地生物,只有一定的數量。分配不均,這個所多的,就是那個所少的。所以他說,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

但是老子說的社會生活平等觀是損有餘以補不足,不是添加不足上齊乎有餘的。他的真正的目的在「去甚、去奢、去泰」他的平等的基礎,是「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可見老子是求人類最小幸福卻不是求人類最大幸福的,他以為窮奢極欲,必定

要侵佔人家幸福所以必須要尚儉。

(三)無為。主張「自然法」的人,大概都有一種迷信,說是:「任憑你費盡了多大力氣,總跳不出那天行的圈套兒。」從積極的方面做,知道有天行處處同我為難,必得要步步留神,才能敵得過他,這就是「戡天主義"(Conquest of nature)。

從消極的方面做,明曉得跳不出自然的范圍,又何必白費氣力,去逆天而行呢?這就是達觀主義。老子屬於達觀主義一派,他以為人是逃不出天地范圍的,天地是逃不出道的范圍的,道是逃不出自然的范圍的。所以他說,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無論是人、是地、是天、是道,總要受自然支配的;順着自然法則,便「無為而無不為」;背着自然法則,「雖欲為之而無以為」。

他把「自然法」的功用看得這樣森嚴,所以才主張放任主義。不過老子的放任主義和歐洲學者彌兒、斯賓塞爾等說的不同;他們的放任主義是放任於個人,老子的放任主義,卻放任於自然。且看老子說,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渾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因為天行如此,所以凡想拿人力去抵抗天行的,皆不是本分內的事。且看他說:

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自老子眼光看來,凡是替天行化的,都是違反天道,都是攪亂自然法則。國家的舉措賞罰和個人的學問知識,都是用不着的,大家只有混混沌沌,無知無欲,聽那「自然」擺布罷了。

(四)尚愚。老子不但主張生活平等,並且主張知識平等。他的知識平等,是以愚做本位;百姓必到了混混沌沌無知無欲的程度,才合老子烏托邦的人民資格。所以他說:

古之為治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

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他以為天地間一切罪惡,皆是從知識上起的。且看他說:

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因為如此,所以才用全副精力,去打消人類的知識,鏟除世界的文化。他的理想的國民,就是他說的: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像像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盛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這樣國民,還有什麼知識?這樣國家,還有什麼文物制度?愚的程度,必到了沒有為非作惡的能力,才合老子尚愚的意思。

綜看老子這四個主張——去兵,尚儉,無為,尚愚。可見他確是反對政治社會現狀的一個頂激烈的政治家。把他的理想實現出來,不但沒有國家並且沒有社會。他理想中的天下不過是一群無知無識的人散在地面上,天天吃飯睡覺罷了。不用器械,不講交通,不要甲兵,不要文字;學問知識,文物制度,一齊廢掉。這還是什麼世界,還像什麼國家?老子有描寫這樣天下頂好的一段文章,說: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徒。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幾句話,的的確確是老子理想中國家的小照,所以特為引出來,做本篇的結論。

隨感錄

(五六)「來了」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着,「過激主義來了。」

於是有幾文錢的人,很不高興。官員也着忙,要防華工,要留心俄國人。連警察廳也向所屬發出了嚴查「有無激黨設立機關」的公事。

着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麼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

我們中國人,決不能被洋貨的什麼主義引動,有抹殺它撲滅它的力量。軍國民主義麼,我們何嘗會同別人打仗;無抵抗主義麼,我們卻是主戰參戰的;自由主義麼,我們連發表思想都要犯罪,講幾句話也為難;人道主義麼,我們人身還可以買賣呢。

所以無論什麼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麼主義。試舉目前的例,便如陝西學界的布告,湖南災民的布告,何等可怕!與比利時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國別黨宣布的列寧政府殘暴情形,比較起來他們簡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國還說是軍國主義,列寧不消說是過激主義了;然而我們這中國的殘殺淫掠,究竟是根據着什麼主義呢?

這便是「來了」來了。來的是主義,主義達了還會罷。倘若單是「來了」,他便來不完,來不盡,來的怎樣,也不可知。

民國成立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小縣城裡,早已掛過白旗。有一日忽然見許多男女紛紛亂逃,城裡的逃到鄉下,鄉下的逃進城裡。問他們什麼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

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那時還只有「多數主義」沒有「過激主義」哩。

(唐俟)

(五七)現在的屠殺者

高雅的人說:「白話鄙俚淺陋,不值識者一哂之者也」。

中國不識字的人,單會講話。「鄙俚淺陋」不必說了,「因為自己不通所以提倡白話,以自文其陋」如我輩的人,正是「鄙俚淺陋」也不在話下了。最可嘆的是幾位雅人,也還不能如《鏡花緣》里說的君子國的酒保一般,滿口「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的終日高雅。卻只能在呻吟古文時,顯出高古品格;一到講話,便依然是「鄙俚淺陋」的白話了。四萬萬中國人嘴裡發出來的聲音,竟至總共「不值一哂」,真是可憐煞人。

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代人,吸着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

(唐俟)

(五八)人心很古

慷慨激昂的人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嘆息者也!」

我初聽這話也曾大吃一驚。後來翻翻舊書偶然看見《史記•趙世家》裡面記着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話:

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英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孌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數,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願王之圖之也。

這不是與現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麼?後來又在《北史》里看見記周靜帝的司馬後的話:

後性尤妒忌,後宮莫敢進御,,尉遲回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於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後伺帝聽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谷間三十餘里;高潁、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日:「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這又不是與現在信口主張自由和反對自由的人,對於自由所下的解釋,絲毫無異麼?別的例證,想必還多,我見聞狹隘,不能多舉了。但即此看來,已可見雖然經過了這許多年,意見還是一樣。現在的人心,實在古得很呢。

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着新潮流、新空氣激盪着沒有工夫了。

在現存的舊民族中,最合中國式理想的,總要推錫蘭島的Vedde族。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

但聽說他們人口年年減少,現在快要沒有了,這實是一件萬分可惜的事。

(唐俟)

(五九)「聖武」

我前回已經說過「什麼主義都與中國無干」的話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見,便再寫在下面:

我想,我們中國本不是發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即使偶然有些外來思想,也立刻變了顏色;而且許多論者,反要以此自豪。我們只要留心譯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樣對於外國事情的批評議論,便能發現我們和別人的思想中間的確還隔着幾重鐵壁。他們是說家庭問題的,我們卻以為他鼓吹打仗;他們是寫社會缺點的,我們卻說他講笑話;他們以為好的,我們說來卻是壞的。若再留心看看別國的國民性格,國民文學;再翻一本文人的評傳,便更能明白別國著作里寫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幾乎全不是中國所有。所以不會了解,不會同情,不會感應,甚至彼我間的是非愛憎也免不了得到一個相反的結果。

新主義宣傳者是放火人麼,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着火;是彈琴人麼,別人心上也須有弦,才會出聲;是發聲器麼,別人也必須是發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干。

幾位讀者怕要生氣。說,「中國時常有將性命去殉他主義的人;中華民國以來,也因為主義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筆抹殺嚇!」這話也是真的。我們從舊的外來思想說罷,六朝的確有許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過砍下臂膊布施無賴的和尚;從新的說罷,自然也有過幾個人的。然而與中國歷史仍不相干。因為歷史的結帳,不能像數學一般精密,寫下許多小數。卻只能學粗人算賬的四舍五人法門,記一筆整數。

中國歷史的整數裡面,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它的總名。

火從北來便逃向南,刀從前來便退向後。一大堆流水賬簿,只有這一個模型。倘嫌「來了」的名稱不很庄,「刀與火」也觸目,我們也可以別想花樣,奉獻一個謚法,稱作「聖武」,便好看了。

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麼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如此」的程度,雖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卻是這「聖武」的產生所與受納所。

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現在簡單說,便只是人類中的純粹獸性方面的慾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如此」之後,慾望沒有衰,身體卻疲敝了。而且覺得暗中有一個黑影一死——到了身邊了。於是無法,只好求仙,這在中國,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終於沒有見,忽然有些疑惑了。於是要營造山陵保存死屍,想用

自己的屍體,永遠占據着一塊地面。這在中國,也要算一種沒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着。

現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餘地。

因此,只須防那「來了」便夠了。看看別國抗拒這「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見物質的閃光。

(唐俟)

(六。)「危險思想」

「危險思想!」「過激思想!」簡直都是無知識的盲話,無腦筋的妄語!

什麼是思想?思想有不危險的麼?過激兩字更不通!什麼是激?怎麼樣便成過?必如何才足不?思想也有不激的麼?

凡思想都是搗亂的、革命的。凡思想都是破壞的、可怕的。不論什麼特權特典,什麼固定的制度,什麼舒服的習慣,思想對於他們都是一無情恩。

凡思想都是無政府無法律的。他對什麼權勢典重既從沒有關過心,老人們屢試很有效的智術也豈能在他的意。

死亡,痛苦,絕望,貧,病,命運,固然都是可畏的。但是思想能思想他,思想的能力更偉大。地獄的洞里,思想可以走進去循察,毫無恐懼。

思想看人不過一個軟弱的微塵,圍在深淵不可測的靜寂里。但人卻自負傲然,彷彿宇宙之主似的屹然不可移動。世界實在沒有比思想更偉大的東西。什麼都可阻障,思想不可阻障。什麼都可拘束,思想不可拘束。它實世之光,它實人之頭一個榮輝,

勞動者若能自由思想財產,足令富人不安;當兵的若能自由思想戰爭,足令軍律破毀;少年男女若能自由思想性慾,足令「道德」掃地。一國的人若能自由思想人的

本性、政治的組織,足令政治法律一切失其效力。你們怕思想比怕地球上什麼東西都厲害,以至怕死怕覆敗也沒有怕思想怕得很,這也是你們合該。但是思想本來全都如此。你們怎麼能分別哪個危險?哪個不危險?你們怎麼會挑出哪個過激?哪個激?哪個不激?

凡使人偉大的都是由於企圖保持善,哪裡有由爭着躲避惡?思想那樣的能力也豈是膽怯的人能抵抗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倒人之腦豈不甚於倒海?「三軍來侵猶可拒,思想來侵不可拒虞哥的話更是含着真理。你們歷來的教育方法,哪個不是壓制思想的,也曾收過什麼效?

且,就是你們怕思想,咒罵它,詭謀抵拒它,也豈能缺了它?你們怎麼會不再茹毛飲血?你們怎麼會不再穴居野處?你們怎麼會不再摘拾樹葉蔽身?你們怎麼會逃了虎狼毒蛇之害?你們怎麼會有了書契記載?優雅崇周峻冽的美術,謹嚴精密雄偉有條有理有致的科學,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相隔幾百十萬千里的人可以對面語,可以幾點鍾內通消息!周匝七萬多里的地球走一圈不過用四十幾日,這是誰的功勞?你們試想想,假使世界一天沒思想,世界應當怎麼樣?其實就在你們「想」抵拒思想,你們怎麼能說不是先已思想?」造作之謂思,思非動變不形。"你們若是反對思想,是不是只要因循苟且,全身充滿惰性與鈍感?寧可世界文明盡成墟,你們不可不安寧?

但是做《一個經濟學者之再思》的說過「將來能生存的人是去思去想的人。

(張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