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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

民國九年(1920年)四月一日出版

本志特別預告

每年五月一日,是一八八四年美國芝加哥大會議議決工作八小時的運動勝利紀念日。後來每逢此日,歐美各國的勞動界,常有盛大的紀念運動。本志次號出版期,剛逢到這個盛節,所以決定發行「勞動節紀念號」,當做我們「游惰神聖」的民族一聲警鍾!

洪水與猛獸

蔡元培

二千二百年前,中國有個哲學家孟軻。他說國家的歷史,常是「一亂一治」的。他說第一次大亂,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亂,是三千年前的猛獸。後來說到他那時候的大亂,是楊朱、墨翟的學說。他又抱自己的距楊、墨,比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驅猛獸。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說楊、墨之害,甚於洪水猛獸。後來一個學者,要是攻擊別種學說,總是襲用「甚於洪水猛獸」這句話譬如唐宋儒家,攻擊佛老,用它;清朝程朱派,攻擊陸王派,也用它;現在舊派攻擊新派,也用它。

我以為用洪水來比新思潮,很有幾分相像。它的來勢很勇猛,把舊日的習慣沖破了.總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彷彿水源太旺,舊有的河槽,不能容受它,就泛濫岸上,把田廬都掃盪了。對付洪水,要是如穌的用湮法,便愈湮愈決,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導法,這些水歸了江河,不但無害,反有灌溉之利了。時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它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孟氏稱「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這正是舊派對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於猛獸,恰好作軍閥的寫照。孟氏引公明儀的話:「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孳,此率獸而食人也J現在軍閥的要人,都有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產,奢侈得了不得,別種好好做工的人,窮得餓死,這不是率獸食人的樣子麼?現在天津、北京的軍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亂打愛國的青年,豈不明明是猛獸的派頭麼?

所以中國現在的狀況,可算是洪水與猛獸競爭。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服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

這是蔡先生替《北京英文導報》的特別增刊做的。我們因為這篇文章是現在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許多人要說而不能說的意思,故把他的中文原稿登在這里。(適)

新文化運動是什麼?

陳獨秀

「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在我們社會里很流行。究竟新文化的內容是些什麼,倘然不明白它的內容,會不會有因誤解及缺點而發生流弊的危險,這都是我們贊成新文化運動的人應該注意的事呵!

要問「新文化運動」是什麼,先要問「新文化」是什麼;要問「新文化」是什麼,先要問「文化」是什麼。

文化是對軍事、政治(是指實際政治而言,至於政治哲學仍應該歸到文化)、產業而言,新文化是對舊文化而言。文化的內容,是包含着科學、宗教、道德、美術、文學、音樂這幾樣。新文化運動,是覺得舊的文化還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

科學有廣狹二義:狹義的是指自然科學而言,廣義的是指社會科學而言。社會科學是拿研究自然科學的方法,用在一切社會人事的學問上,像社會學、倫理學、歷史學、法律學、經濟學等。凡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說明的都算是科學,這乃是科學最大的效用。我們中國人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有科學的威權;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要受科學的洗禮;向來不認識西洋除自然科學外沒有別種應該輸入我們東洋的文化;向來不認識中國的學問有應受科學洗禮的必要。我們要改去從前的錯誤,不但應該提倡自然科學,並且研究、說明一切學問(國故也包含在內),都應該嚴守科學方法,才免得昏天黑地烏煙瘴氣的妄想、胡說。現在新文化運動聲中,有兩種不祥的聲音:一是科學無用了,我們應該注重哲學;一是西洋人現在也傾向東方文化了。各國政治家、資本家固然利用科學做了許多罪惡,但這不是科學本身的罪惡。科學無用,這句話不知從何說起?我們的物質生活上需要科學,自不待言,就是精神生活離開科學也很危險。哲學雖不是抄集各種科學結果所能成的東西,但是不用科學的方法下手研究、說明的哲學,不知道是什麼一種怪物!杜威博士在北京現在演講的「現代的三個哲學家」:一個是美國詹姆士,一個是法國柏格森,一個是英國

羅素,都是代表現代思想的哲學家。前兩個是把哲學建設在心理學上面,後一個是把哲學建設在數學上面,沒有一個不採用科學方法的。用思想的時候,守科學方法才是思想,不守科學方法便是詩人的想象或愚人的妄想。想象、妄想和思想大不相同。哲學是關於思想的學問,離開科學談哲學,所以現在有一班青年,把周、秦諸子,儒、佛、耶、回,康德、黑格爾橫拉在一起說一陣昏話,便自命為哲學大家,這不是怪物是什麼?西洋文化我們固然不能滿意,但是東方文化我們更是領教了。它的效果人人都是知道的,我們但有一毫一忽羞惡心,也不至以此自誇。西洋人也許有幾位別致的古董先生懷着好奇心要傾向它,也許有些圓通的人拿這話來應酬東方的土政客,以為他們只聽得懂這些話,也許有些人故意這樣說來迎合一般朽人的心理,但是主張新文化運動的青年,萬萬不可為此吃語所誤。「科學無用了」「西洋人傾向東方文化了」,這兩個妄想倘然合在一處,是新文化運動一個很大的危機!

宗教在舊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它。人類的行為動作,完全是因為外部的刺激,內部發生反應。有時外部雖有刺激,內部究竟反應不反應,反應取什麼方法,知識固然可以居間指導,真正反應進行的司令,最大的部分還是本能上的感情沖動。利導本能上的感情沖動,叫它濃厚、摯真、高尚,知識上的理性、德義,都不及美術、音樂、宗教的力量大。知識和本能倘不相並發達,不能算人間性完全發達。所以詹姆士不反對宗教,凡是在社會上有實際需要的實際主義者,都不應反對。因為社會上若還需要宗教,我們反對是無益的,只有提倡較好的宗教來供給這需要,來代替那較不好的宗教,才真是一件有益的事。羅素也不反對宗教,他預言將來需有一新宗教。我以為新宗教沒有堅固的起信基礎,除去舊宗教的傳說的、附會的、非科學的迷信,就算是新宗教。有人嫌宗教是他力,請問擴充我們知識的學說,利導我們情感的美術、音樂,哪一樣免了他力?又有人以為宗教只有相對價值,沒有絕對的價值,請問世界上什麼東西有絕對價值?現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既不注意美術、音樂,又要反對宗教,不知道要把人類生活弄成一種什麼機械的狀況,這是完全不曾了解我們生活活動的本源,這是一樁大錯,我就是首先認錯的一個人。

我們不滿意於舊道德,是因為孝悌的范圍太狹了。說什麼愛有等差,施及親始,未免太猾頭了。就是達到他們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的理想世界,那時社會的紛爭恐怕更加厲害。所以現代道德的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悌擴充到全社會的友愛。現在有一班青年卻誤解了這個意思,他並沒有將愛情擴充到社會上,他卻打着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幟,拋棄了他的慈愛的、可憐的老母。這種人豈不是誤解了新文化運動的意思?因為新文化運動是主張教人把愛情擴充,不主張教人把愛情縮小。

通俗易解是新文學的一種要素,不是全體要素。現在歡迎白話文的人,大半隻因

為它通俗易解;主張白話文的人,也有許多隻注意通俗易解。文學、美術、音樂,都是人類最高心情的表現。白話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為止境,不注意文學的價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說是新文學,這也是新文化運動中一件容易誤解的事。

歐美各國學校里、社會里、家庭里,充滿了美術和音樂的趣味自不待言,就是日本社會及個人的音樂、美術及各種運動、娛樂,也不像我們中國人的生活這樣乾燥無味。有人反對婦女進廟燒香、青年人逛新世界,我卻不以為然;因為他們去燒香、去逛新世界,總比打麻雀(即麻將,下同)好。吳稚暉先生說:「中國有三種大勢力,一是孔夫子,一是關老爺,一是麻先生。"我以為麻先生的勢力比孔、關兩位還大,不但信仰它的人比信仰孔、關的人多,而且是真心信仰,不像信仰孔、關還多半是裝飾門面。平時長、幼、尊、卑、男、女的界限很嚴,只有麻先生的力量可以叫他們鬼混作一團。他們如此信仰這位麻先生雖然是邪氣,我也不反對;因為他們去打麻雀,還比吸鴉片煙好一點。鴉片煙、麻雀牌何以有這般力量叫我們墮落到現時的地步?這不是偶然的事,不是一個簡單的容易解決的問題,不是空言勸止人不要吸煙、打牌可以有效的。那吸煙、打牌的人,也有他們的一面理由:因為我們中國人社會及家庭的音樂、美術及各種運動娛樂一樣沒有,若不去吸煙、打牌,資本家豈不要閑死,勞動者豈不要悶死?所以有人反對鄭曼陀的時女畫,我以為可以不必;有人反對新年裡店家打十番鑼鼓,我以為可以不必;有人反對大舞台、天蟾舞台的皮簧戲曲,我以為也可以不必。表現人類最高心情的美術、音樂,到了鄭曼陀的時女畫、十番鑼鼓、皮簧戲曲這步田地,我們固然應該為西洋人也要來傾向的東方文化一哭,但是倘若並這幾樣也沒有,我們民族的文化里連美術、音樂的種子都絕了,豈不更加可悲!所以蔡孑民先生曾說道:「新文化運動莫忘了美育。」前幾天我的朋友張申甫給我的一封信里也說道:「宗教本是發宣人類的不可說的最高的情感(羅素謂之『精神'Spirit)的,將來恐怕非有一種新宗教不可。但美術也是發宣人類最高的情感的(羅丹說:『美是人所有的最好的東西之表示,美術就是尋求這個美的。'就是這個意思)。而且宗教是偏於本能的,美術是偏於知識的,所以美術可以代宗教,而合於近代的心理。現在中國沒有美術真不得了,這才真是最致命的傷。社會沒有美術,所以社會是乾枯的;種種東西都沒有美術的趣味,所以種種東西都是乾枯的,又何從引起人的最高情感?中國這個地方若缺知識,還可以向西方去借;但若缺美術,那便非由這個地方的人自己創造不可。」

關於各種新文化運動中的誤解及缺點,上面已略略說過。另外,還有應該注意的三件事:

一、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團體的活動。美公使說中國人沒有組織力,我以為缺乏公共心才沒有組織力。忌妒、獨占的私慾心,人類都差不多,西洋人不比中國人特別好

些;但是因為他們有維持團體的公共心牽制,所以才有點組織能力,不像中國人這樣渙散。中國人最缺乏公共心,純然是私慾心用事,所以遍政界、商界、工界、學界,沒有十人以上不沖突、三五年不渙散的團體。最近學生運動里也發生了無數的內江,和南北各派政爭遙遙相映。新文化運動倘然不能發揮公共心,不能組織團體的活動,不能造成新集合力,終久是一場失敗,或是效力極小。中國人所以缺乏公共心,全是因為家族主義太發達的緣故。有人說是個人主義妨礙了公共心,這卻不對。半聾半瞎的八十衰翁,還要拼着老命做官發財,買田置地,簡直是替兒孫做牛馬,個人主義決不是這樣。那賣國貪贓的民賊,也不盡為自己的享樂,有許多竟是省吃儉用的守財奴。所以我以為戕賊中國人公共心的不是個人主義,中國人的個人權利和社會公益,都做了家庭的犧牲品。「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這兩句話描寫中國人家庭主義獨盛、沒有絲毫公共心,真算十足了。

二、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創造的精神。創造就是進化,世界上不斷的進化只是不斷的創造,離開創造便沒有進化了。我們不但對於舊文化不滿足,對於新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但對於東方文化不滿足,對於西洋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滿足才有創造的餘地。我們盡可前無古人,卻不可後無來者;我們固然希望我們勝過我們的父親,我們更希望我們不如我們的兒子。

三、新文化運動要影響到別的運動上面。新文化運動影響到軍事上,最好能令戰爭止住,其次也要叫它做新文化運動的朋友不是敵人。新文化運動影響到產業上,應該令勞動者覺悟他們自己的地位,令資本家要把勞動者當做同類的「人」看待,不要當做機器、牛馬、奴隸看待。新文化運動影響到政治上,是要創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現實政治的羈絆。譬如中國的現實政治,什麼護法,什麼統一,都是一班沒有飯吃的無聊政客在那裡造謠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無關系,不過是各派的政客擁着各派的軍人爭權奪利,好像狗爭骨頭一般罷了。他們的爭奪是狗的運動,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動。我們只應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不應該拋棄我們人的運動去加入他們狗的運動!

羅素的社會哲學

高一涵

這篇文章是高先生從東京寄來的。我同張感年先生看了一遍,刪去了一部分。因為路遠,不能先得高先生的同意,故聲明一句一

(適)

一、羅素論人類行為的動機

從來政治哲學家的人類行為動機觀,在因襲的道德家眼光看來,多說是理性的要求;在個人主義的政治學家眼光看來,又多說是慾望的要求兩家的觀察點雖然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的地方,便是把人類行為的動機看作有意識、有目的的。到了歐戰一開,自高蹈的哲學家眼光看來,全世界的人都一個個極力發揮他的獸性,就是生平以闡明真理自命的人,和世間尊重的哲學家、思想家、科學家,和那些講人道博愛的宗教家,都沒有一個不為自己國家曲辯,不說人家國家的壞話。即如世界上很推重的倭鏗、柏格森等,都沒有一個不是這樣。因此便使一般高蹈的哲學家疑惑幾千年來所誇獎的文明都是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只是欺人的假話;因此便使一般高蹈的哲學家覺得人類行為的動機,仍然沒有意識,沒有目的,不過是一種本能——生性——的動作罷了;因此便使一般高蹈的哲學家覺得從前把人類的行為動機看作理性的要求,看作欲根的要求,都是錯的,不得不從理性、慾望之外,再求人類行為的動機。

羅素所著《社會改造原理》(Principles Social Reconstruction)第一章開首便說:

凡感受新印象和為新思想所動的人,經過這回大戰,從前的信仰和希望上總會生相當的變化。怎樣變化雖因個人性格、境遇的關系各有不同,但總有一個共同的地方。我這回由大戰所學得的第一件事便是人類行為的動機觀——即人類由什麼動機而行動和怎樣才可利導修正這種動機。(《社會改造原理》)

人類行為的動機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照羅素看起來,便是鼓動本能力量頂大的「沖動"(Impulse)。所以他說:

戰爭的最後原因並不是經濟的、政治的,戰爭的發源並不是因為沒有方法來鎮壓國際的爭論,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多數人抱着不好調和而好爭斗的沖動。(《社會改造原理》)

又說:

沖動一方面是戰爭的原因,一方面也是科學、藝術戀愛的原因。(《社會改造原理》)

羅素從前雖然主張理智萬能,但察看歐戰發動的原因,總覺得理智的力量不及沖動的力量大。從前的哲學家雖然說慾望是人類動作的動機,但自羅素看來,慾望只能支配人類一部分行為,不是支配人類全部行為的主因。所以他說:

人類一切活動,本從兩個淵源生出來的:一是沖動,一是慾望。……但是慾望只支配人類行動的一部分,而且不是重要的部分,只不過是最有意識、最明了、最文明的部分罷了。(《社會改造原理》)

他以為人類行動最大的部分便是發於自然的、無意志的、無目的的沖動,這些行動並不受有意識的、有目的的慾望支配。他說:

人類天性更有本然的一部分,在一定范圍以內,受無目的的沖動支配,與有一定目的的慾望毫不相干。譬如小孩便走便叫,並沒有想得到什麼好東西的意思,不過被走的叫的沖動刺激罷了。犬之吠月也並不想到於它自己有什麼利益,不過被吠的沖動刺激罷了。它如飲食、戀愛、爭斗、傲慢種種行動,也並不是有什麼目的,有什麼意志,不過為沖動所感觸罷了。(《社會改造原理》)

人類行動不但大部分受沖動支配,這種沖動並且是盲目的、無規則的、無統御的。所以他說:

沖動本來是盲目的,並不預想什麼結果,並不是由先見預料而起的。(《社會改造原理》)

講理性的人本來連慾望都看不起的。照羅素說:人類行動不但說不上理性,並且連理性家所看不起的慾望也說不上,可見得人類行動和禽獸並沒有什麼區別!

羅素不但承認沖動是人類行動的動機,並且承認沖動是不可排除的。如果排除沖動,這種生活便是死的、冷淡的、不快活的生活。他說:

我們所希望的並不是想把沖動弄弱,是想利導他,使他不要朝死亡荒廢的方向去,只朝生活生長的方向去。想以意志來強制沖動——倫理家常常提倡這一說,並想借經濟的必要來強行這種主張——真是無希望的事。生活受目的和慾望統制,把沖動完全排除,便成不快活的生活;活力、生氣都消磨完了,結果便使人對於所經營的目的不大注意。全國國民如照這樣生活,這種國民必定衰弱,遇到阻止慾望的障礙物,便不能有充分的力量將它打倒。

近代產業主義和社會制度,都想強使文明的國民抑制沖動,依目的生活。這種生活的樣式、結果,不使生命的來源枯涸,便要引起來一種新沖動。這種新沖動和從前為意志抑制的、為意識感悟的沖動性質大不相同,新沖動比被抑制的舊沖動還要壞些。過度的節制,由外部加入的節制,往往喚起殘忍的破壞的沖動。這便是軍國主義所以使人民性格上受惡影響的一個理由。如果突發的自動的沖動沒有發泄的路途,結果必定引起壓制活氣和有害生命的種種沖動。……(《社會改造原理》)

羅素這種人類行為動機觀,便不啻把古來制欲派、正心誠意派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根本推翻,便不啻把幾千年來天天抹油搽粉的文明假面具一齊揭開,便不啻把「移風俗」必須從「正人心」做起、改良社會必須從改良個人做起的種種迷夢一齊喚醒。羅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現在所誇張的文明世界,仍然是一個獸欲橫行世界。要想使獸性漸漸變化,使人性漸漸擴張,非從社會改造、政治改造下手斷斷不能成功。這便是羅素所以主張社會改造的理由。

二、羅素社會政治目的觀

羅素承認人類行為的動機是由於沖動,並承認沖動不應該用意志來強制的,但是他並不是承認所有沖動都是不能利導的。羅素承認現在的世界仍然是本能的世界,並承認本能是不可滅的,但是他並不說本能是絕對不可變的,且看他說:

現在有一個普通的信心,就是說我們的本能不可變化,只有承認它,善用它罷了。這是不對的。人類各有各的自然性質,並可借外界的境遇,養成一定的性格。就是性格中本能的部分,也可以訓練出來的。或由信仰,或由物質的情形,或由社交的事情,或由文物制度,都可以使他生出變化。(《社會改造原理》)

沖動一方面是戰爭的原因,一方面也是科學、藝術、戀愛的原因,所以我們所希望的並不是把沖動弄弱,是想利導它,使它不要朝死亡、荒廢的方向去,只朝生活生長的方向去(同前)

羅素雖承認本能可以改變,沖動可以利導,但他的改變和利導的下手方法和舊道德家絕對不同.舊道德家把正心誠意作治國平天下的本源,羅素卻以改造政治制度、改造社會制度,為改變個人本能、利導個人沖動的本源。他認定人類行為常隨社會政治的情形變化,社會生活根本變遷,社會組織根本變遷,人類行為也會跟着改變。所以,他主張改良人類行為應該從改造社會制度、政治制度入手、

但是羅素是一個主張「絕對多元論」的人,所以他的沖動觀、本能觀也是一種多元論。他不但說人類行為的動機,有慾望和沖動兩個淵源,他並且說沖動也分兩種:(一)叫做占據的沖動(Possesive Impulse),(二)叫做創造的沖動(Creative Impulse)。前者包括財產、權力、戰爭等沖動說,後者包括知識、藝術、戀愛、建設等沖動說;前者是死的方面沖動,後者是生的方面沖動。他說:

貨物可分兩種,沖動也可分兩種。貨物有可以許個人占據的,有可以許人人同享的。這個人的衣食不是那個人的衣食,設若供給不足,這個人所有的便是從犧牲那個人而得的。……至於精神的物品,便不是排除他人,專為一個人所有了。譬如某人研究某種學問,不但不因此妨礙他人研究,並且可以幫助他人增進知識。..

沖動也可同貨物一樣分為兩種,(一)叫做占據的沖動,以取得及維持私人獨占的財產為目的,因此便造成財產的沖動;(二)叫做創造的沖動,把既不能秘密,又不能占據的貨財公諸社會,且要令使用有效。(《政治理想》)

沖動是藏在本能里邊的,由本能發動出來的。這種本能也有好壞的兩方面所以個人同個人相處,一方面有本能的親愛,一方面又有本能的嫌惡。大概自羅素看來,無論是本能是沖動,總都分個好壞兩方面。

而且這好壞兩方面並不是毫無關系、互相獨立的,乃是互相消長、互相妨制的。

且看他說:

占據動沖強盛的時候,很妨害創造的進行「這個發現重要的東西,那個同他競爭的發現家或者要生出滿肚子嫉妒。又如這個人發現治癌的方法,那個人發現治肺的方法,或者你歡喜我發現有錯,我歡喜你發現有錯。便是不錯,也並不是專為治療病人的痛苦設想這種地方他們並不是專為着知識效用,不過希望傳播聲名罷了。所有創造的沖動往往為占據的沖動遮蔽。便是大發志願想做聖人的人,對於已經成功的聖人總感覺他懷一種嫉妒。便是愛情,也往往同嫉妒相隨而至。這便是占據的沖動常常闖入創造的世界(《政治理想》)

創造的世界既已被占據的沖動闖將進去,無怪乎嫌惡的沖動常常抑制親愛的沖動,戰爭的沖動常常遮住藝術、科學的沖動,朝死亡絕滅方面去的沖動常常驅逐朝生活生長方面去的沖動。要想拿政治的、社會的勢力,來利導親愛的、藝術的、科學的、生活的、生長的沖動,抑制嫌惡的、戰爭的、死亡的、絕滅的沖動——換句話說,要想減少佔據的沖動,利導創造的沖動:這便是羅素社會制度、政治制度的目的。

羅素的社會政治目的,既全在減少佔據的沖動,增長創造的沖動。所以他評判一切制度都拿這種觀念作標准,要想估計某種制度有沒有價值,必定要先研究某種制度合不合這個標准。所以他說:

政治或社會制度的好壞,必定由他對於個人的影響善惡而定。看這種制度是不是鼓舞創造性比較占據性多,是不是實現或增進人類中尊敬的精神,是不是保持自重心。因此,才可以判斷這種制度的好壞。(《政治理想》)

我們應該盡力增多本能的親愛之情,減少本能的嫌惡之情。這事比什麼都重大,因為必定要由它的結果來判斷政治制度的好壞。(《社會改造原理》)

羅素以為社會政治目的在使人類得到最善的生活;最善的生活便是使創造沖動的活動盡量增多,使占據沖動的活動盡量減少的生活。(《政治理想》)這是羅素的社會政治目的觀。他理想的社會政治制度,都是從這個觀念中演繹出來的,所有建設的主張,都是拿這個觀念作標準的。

三、羅素理想的政治社會制度

從來哲學方法注重分析的,對於政治社會的主張,多注說個人。羅素的政治哲學有許多地方簡直是個人主義的社會政治哲學。講個人主義的社會政治哲學家,第一個

重要條件便是自由,都想把國家社會權力范圍縮到最小限度,單靠自由一個方法來做造成個人創造的、自主的、進步的、能力的工具。羅素也是這樣,所以他說:

政府和法律本來是為限制自由而設的,但是自由實在是政治的產物中很大的東西。(《自由的道路》)

羅素社會政治的理想制度,第一在能使各個人都能自由去發展他的創造的沖動。他把自由看做取得政治的條件、經濟的條件最適用的物事,最反對那種消極的自由,說消極的自由一點建設的意味都沒有。他說:

安寧和自由,不過是理想政治組織的消極條件,我們既已得到之後,便要有積極的條件,即是獎勵創造的精力(Creative Energy)o (《政治理想》)

羅素的理想政治並不是想發現一種「烏托邦」,不過想發現政治運動的正當方向。他有判斷政治運動方向的兩個原理:

(-)要盡量促進個人和社會生長力和生活力。

(二)一個人或一個社會的生長,不甚犧牲別個人或別個社會。(《社會改造原理》)

歸總一句話,他所希望的人類便是:

不單要許多物質上的好東西,是要更多的自由,更多的自主,更多的創造的機會,更多的享樂的機遇,更多的自發的協同,和更少的不自由的服從。(《社會改造原理》)

羅素對於今後社會政治制度總希望要達到這些目的,所以這幾句話便是他理想社會政治制度的抽象的目標。單研究羅素抽象的目標還不能明白他社會政治哲學的真相;此後再略為說一說他對於國家、國際關系、財產、教育、婚姻等具體的主張。(羅素承認宗教有存在的必要,說社會組織改造和人生哲學改造之後,必定要有適應新時代的新宗教。我是不歡喜說宗教的人,所以把它刪了。)

(A)國家

羅素想從個人自由和公共管理中間找出一個調和的方法,所以一方面不贊成國家社會主義派的主張,一方面又不滿意無治主義派的主張;一方面承認國家非常有害,一方面又承認國家暫時為必不可缺的機關。他以為現在國家主要的目的便是勢力,尤其是武力的勢力。對內侵犯個人的自由,對外侵犯別國的自由,所以認為有害。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法律代替暴力。不過法律太靜、太死,離生長的運命太遠。法律太偏於理論,對內除了革命,對外除了戰爭,不能修正。要想防止這些事,只有借勢力均衡的狀態,時時變更修改罷了。

國家的職權必定要盡力縮小,積極的職掌只以兩個原則為限:

(一)為人類社會幸福着想,國家在最小限度以內對於普及的事項有主張維持的權利。

(二)國家可以防止犧牲他人的不正當行為。

應用第一原則,國家可以執行衛生法,預防傳染病,獎勵科學的研究,推行義務教育。應用第二原則,國家有排除經濟上不公平的權利。如果把這些權利許給國家,以國家的權力來抑制人民的自由,又將怎樣處置呢?唯一的方法便在分權。一組織獨立的團體,一委託自治的機關。國家除了維持治安以外,所有積極的目的,不必由國家自己實行,可使若干獨立的團體分擔執行。地域上及商業上的事項,可委託各種自治機關之手,實行地方分權。(《社會改造原理》)行政部的權力固然不能忽然廢止,但有兩種方法可以除去弊害:(一)把各部分的問題,委託各部分團體——地方自治,同業組合——解決;(二)把行政部佔領的權限讓立法部收回行使。(《自由的道路》)這便是羅素對於國家改造的大致主張。

(B)國際關系

照羅素想來,妨害國際關系的根本問題,只是人性中一部分心理的原因和事實的原因。這種原因中最重要的便是競爭性、權利慾、嫉妒心等,由這些原因發生出來的害處,可用改良過的教育和改良過的經濟制度、政治制度來糾正他,消滅他。(《自由的道路》)現在所看得見的國際間利害沖突,最重要的有三種:(一)關稅;(二)虐待劣等民族;(三)擴張權力和領土。(一)是妄想,(二)是罪惡,(三)是兒戲,必定要一齊打消的。

羅素理想中的國際關系,並不是一種「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並不是想借交通接觸的機會把各種民族的特性一齊消滅。消滅各民族的特性是「世界主義」損失的結果,並不是成功的結果。對於祖國的愛國心還是要有的,不過不要妨害個人對它的親愛罷了。為人類謀幸福,使仁愛的精神趕早實現,使偏狹的愛國心趕早消滅。一國思想學術出眾,是為全世界的利益,並不是一國家、一民族的利益。家族的愛情

不要想觸國家的愛情,國家的愛情不要想觸人類的愛情。對於世界,人類全以愛做根基,便是除去國際間惡害的好方法。

(C)財產

崇拜金錢足以減去人類的生活力,現在的制度應該盡力改造,使拜金主義消滅,好讓一般生命增長。資本主義與近代人所發現的正義觀念絕對相反,大資本主義便是犧性他人所得,侵略弱劣民族的禍根。

經濟組織原有四個目的:(一)得最多量數的生產;(二)使分配公平;(三)使生產的人得安定的生活;(四)減少佔據沖動,解放創造沖動。現在的經濟組織只以第一項為目的,社會主義只以第二、第三兩項為目的,現在的改造家想把產業交給個人經營,便是注重這第四項。

羅素以為社會主義家主張生產歸國家管理,是很妨礙個人和團體自由發展的。「工團主義"(Syndicalism)固然大唱產業自治,可是他們想完全脫離中央的關系,一定許惹起分配不公的問題。只有同業組合社會主義(Guild Socialism)把分配划歸國家統治,把生產划歸同業組合自治,是一種完全的組織。羅素的意思是經濟的行動與政治的行動並行,所以對於同業組合所主張的直接行動,排斥政治的行動,也是不滿意的。

總而言之,羅素最注重前邊所說的經濟組織目的中第四個目的——減少佔據沖動,解放創造沖動。無論什麼經濟組織,只要違反這個目的,都是他必定排斥的。

(D)教育

羅素以為現在的教育不是給青年的思想,不過是給青年的教條。拿積極的見解去強迫青年,既不使他懷疑,又不想養成他精神的獨立性。所以,現在的教育實在是阻害自由討論和新思想發生的障礙物。

教育的真正的目的不是給青年信仰真理的信條,乃是養成他們對於真理的慾望,養成他們精神上的冒險性。將來的教育應該努力保存獨立心和沖動,去了服從和訓練;努力養成尊敬心,去了輕蔑心;與其教人默從,不如教人反對;與其教人輕信,不如教人懷疑;與其教人愛慎重,不如教人愛冒險。增加創造的沖動,養成尊敬的心理,便是羅素的教育最大的目的。

(E)婚姻

羅素對於婚姻制度也沒有想出根本救濟的好方法,不過想等到新宗教發生後再由新宗教去掌管罷了。為現在經濟制度逼迫,生出晚婚和避胎兩個弊病,是要根本改造的。再偏於性慾的秘密戀愛,沒有共同生活,不生子女,也不是好現象。要想保持男女的關系,使他享幸福生活,得安固生活,必須要有一種新組織。這種新組織,第一要鼓吹精神的發達。兒童以國家的經費公育,婚姻制度要取一夫一婦主義,結婚要以

自由原則做基礎。

(附註)羅素的學說外人批評的很多,我想從東京帝國大學圖書館把這一類批評羅素哲學的雜志書籍一齊借出來參考,做一篇「對於羅素政治社會哲學之批評」,但不知這個交涉能辦妥不能?

二月十五日在東京作

什麼是科學方法?

王星拱

自孔德提倡實證主義、穆勒實行邏輯革命以來,科學方法之重要,漸漸為公眾所承認了。科學方法是什麼呢?換一個名字說,就是實質的邏輯。這實質的邏輯,就是製造知識的正當方法。

知識緣何而來,本是一個屢經辯論的問題。討論這個問題的,大約可以分為兩派:第一派說,知識是由經驗得來的,是後天的;第二派說,知識是由理性得來的,是先天的。這兩派所用的邏輯不同:第一派的邏輯是歸納,第二派的邏輯是演繹。我們且先看這兩派的意見如何,再看科學家的意見和這兩派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第一派的人說,宇宙之間,每件東西,有每件東西的特點,決沒有兩個相同的東西。宇宙的全體,就是無數不同的團體集合起來的,並沒有什麼類、什麼定律,可以管理它們。一萬個人,有一萬個不同的面孔,一萬個人,有一萬個不同的性質,誰也不能反對誰。因為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主觀,沒有兩個人真正可以互相了解。所以我們彼此相待遇,應該要持互相容納的態度,不能強迫人家同自己一樣。而且,依進化論講起來,宇宙一層一層的接續不斷,往前進行,每層所發現的,都是新的,決不會和已經過去的那一層相同。況且宇宙之進行,既是接續不斷的,那已經無層之可分了。不過我們智慧的習慣,把它分成層數,以期便於了解、便於研究罷了。這樣看來,宇宙之行為,是沒有秩序的,所以我們不能預測將來,即最近的將來,也是不能預測的。這是從異的方面着想,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然而宇宙間每個東西,把它分析起來,有無限的性質或表德,可以做我們的參考點。選擇這些參考點之若干保存起來,就是概念;把這些參考點記錄下來,就是界說。無論如何相同的兩個東西,它倆的參考點,決不能完全都是同的,然而無論如何不同的兩個東西,它倆的參考點,決不能完全都是不同的。如果我們所經驗的東西,每個都是完全不同的,那就無從構造科學了。但是我們這兒實在是有個科學呀!個體的事實,當然不能抹煞,然而類和定律,是棄其異點、取其同點構造起來的,是個最經濟的方法。不過類和定律,只能作推測

的指導,沒有能夠強納事實人其范圍的道理。科學是能預測的,但是我們不能預先斷定這個預測准到什麼地步罷了。這是科學家和這一派不同的地方。

第二派的人說,宇宙間各件東西,都是有系統、相貫串的。宇宙的全體,是一個合一,倘若宇宙的全體不是合一,則宇宙之各部分,不能互相影響、互相反應了。然而宇宙之各部分,是能互相影響、互相反應的。換一句話說,宇宙是有秩序的,是有系統。我們只須得了這個秩序、系統,就可以推論未知——預測將來,和「割牛得其紋理」一般。這就是因果律的道理。宇宙之間,有一定的因,就有一定的果,萬眾森羅,形形色色,都有迭相接續的因果關系。所以宇宙之進行,是有定的,是可以為我們所預測的。然而我們有時不能預測將來,又是什麼道理呢?這是因為我們所憑借的張本不能完備的緣故。若是有一個超人,能夠觀察無限,記憶無限,思想無限,他一定可以廣知四海,遠知萬世,絲毫都不差錯的。科學最注重因果律——科學之成立,全靠因果律做脊椎,所以科學家承認宇宙是有定的。但是我們觀察,是用我們自己的器官,不是用超人的器官(天眼通、天耳通);我們推論,是用我們的智慧,不是用超人的智慧。所以我們推論所得的結果,不過是或然的。這樣講法,和意志自由論並不沖突。意志自由論家恐怕:如果因果律是普遍的真實,則我們的意志,將有「為外境的因所強逼,去願意我們所不願意的」的時候,豈不是人類的大苦惱嗎?殊不知因果律不過表明一種關系,因不能強逼果,和果不能強迫因一般,不過有個時間的先後罷了。我們的意志,究竟傾向何方,誰能說不受歷史和環境的影響?只須我們智慧發達,能夠把外界的情境分析得明明白白,讓我們自由地權衡輕重,自由地選擇途徑,就不至於有願意我們所不願意的苦惱了。總而言之,宇宙雖是有定的,然而我們預測將來,不能完全是必然的,必得要有試驗來證明它。這是科學家和這一派不同的地方。

科學家和這兩派既有不同的地方,所以科學所用的製造知識的方法,也不是純粹歸納法,也不是純粹演繹法,它所用的是科學方法。科學方法有什麼特點呢?概括起來說,它有五個特點:

一、張本之確切知識最初的起源,都由於器官的感觸,但是在這些感觸的時候,有一個智慧的我在里邊認識它。這些感觸所得的結果,叫做器官的張本。要造好房子,須用好磚瓦、好材木;要造真實的知識,也須用真實的張本。我們好多不真實的知識,如神異的知識、玄想的知識,都是由於沒有真實的感觸張本。科學中的觀察,是極其小心的,用各種方法去防備錯誤,去減少錯誤,所以科學中的張本是真實的。而且科學中所用的各種儀器,不但可以得真實的張本,而且可以觀察得到我們裸體的器官觀察所不能到的地方。自望遠鏡發明,天空里不知添了幾多星辰;自顯微鏡發明,世界上不知添了幾多小的東西啊!

二、事實之分析當我們研究問題的時候,各方面的情境,呈具於我們面前的,淆雜混亂,夢如亂絲。我們必須把它分析到最小的部分,因為從最小的部分里邊,易於看得出它的性質。而且如次分析之後,縱有錯誤,也易於尋覓出來。譬如電學家研究磁力,把它分成力線;力學家研究速率,把它分成微分。宇宙本是個毫無間斷的連續,但是我們有認識的需要,所以我們必定把它分析出來。分析是智慧——理性的能事,科學中智慧發達最強,所以科學是擅長於分析的。必定如此分析,我們才能除卻神秘的態度,而得個明白的態度。

三、事實之選擇當我們比較繁復的事實而綜合,或搜集過去的經驗而構造假造的時候,這些事實經驗,是無限的。若要從這些事實經驗之中,取其有同點的綜合起來,成一個定律或理論,不能完全憑借智慧——理性去決定,是要憑借我們的直覺去選擇。即如科學家做試驗去尋因果的關系,也只能首先憑借直覺去構造幾個選擇的假定,然後做試驗去證明它。但是既是憑借直覺,就不是方法所能范圍的了。不過這個直覺可以培養得來的。我們無論遇着什麼問題,都讓我們自身有比較事實、創造假定的機會,那就可以增加這個直覺能力了。這就是自動教育之原理。

四、推論之合法經院學派遺傳下來的邏輯,都是研究推論如何合法。科學方法還能比它好嗎?然而科學方法和那普通邏輯有大不同的地方。科學方法和普通邏輯,都注重界說之清晰,都注重概念之確定。但是普通邏輯把這個概念當做具體的,把所推論的對象和所用以推論的概念,看做同一的東西。科學方法卻不然,它把這個概念當做抽象的,凡我們所推論的對象,並不是界說里純凈的假定(把概念用言辭記錄下來,就是界說),不過是這個概念的影子,也許有大同小異的地方。例如「人是要死的」,是人的略說;「要死」的觀念,是人的概念。我們用這個概念推論某甲,某甲的「人」和界說里的「人」,並不是同一的東西。所以推論所得的結果,如果能滿足一個界說,都是一個新真實。

五、試驗之證實科學的知識,不是純粹經驗的記錄所能了事的,所以必定有事實之選擇和方法之推論。選擇是一種簡約的方法,簡約必有犧牲之連帶,由簡約的得來的,並不是真實之本身,如何靠得住是真實呢?而不推論的時候,所推論的東西和所用以推論的概念,並且是同一的。那麼,這推論所得的結果,又如何靠得住是真實呢?所以最後的判斷,還靠試驗之證實。如果沒有試驗一層,這個知識製造法,並沒有完事,沒有「告成」的資格。試問製造半途中止,如何能有良美的出產品呢?這樣看來,知而不行,並不能算作真知。這就是實驗派「以實行為思想之一部」之理由。

奮斗主義之一個解釋

王星拱

今天是舊歷的新年,外邊的爆竹轟轟地放,鄰家的麻雀(即麻將)牌啪啪地打。他們腦海里所感印的影子,縱然不是一番太平景象,也必定是一幅很好的初春行樂圖。我在家裡,既不放爆竹,又不打麻雀牌,枯坐無聊,只得找幾本書報來消遣。適巧翻着既在出版的《奮斗》。讀過之後,我有一番感想,和《奮斗》里易家鉞、朱謙之諸君所討論的,有大同小異的地方;但是我的結論,和他們的結論,也是殊途同歸的。現在我把感想寫出來,供給大家討論的材料。

這篇裡面所研究的,多在物質一方面着想。依進化論說,似乎偏於互競而忽於互助;依倫理學說,似乎偏於利己而忽於利他;依哲學說,似乎偏於機械論,而忽於目的論。所以我恐怕有好些人一定不以這篇的結論為然,因為他們看見現在青年的奮斗,絲毫沒有帶着自私自利的污點。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我當然是承認的。然而我覺得,只需物質一方面的理由,已經可以使我們信從奮斗主義。我並且相信,從別的方面研究所得的結論(像《奮斗》里所討論的就是個具體的例子),必定和這篇的結論相同。這個結論是什麼呢?就是:奮斗的人生觀,是對的,是不錯的,是有充足的理由的,並不是一班頑固先生所痛罵為「越軌」「亂天下」「犯上作亂」的邪說。

原來人是一個生物。就「生物」這個名詞之本身,已經可以看得出:生物之特性,就是有生命。生命之存在,憑什麼去維持呢?第一個維持生命的重要元素,就是食料。所以生物都有尋覓食料的機能。

生物的始祖,是單細胞的微霉。這些微霉,在最初最初的時候,都是「以礦物為食料」的生物。換一句話說,最初的生物是由礦物變出來的。(生物如何從礦物變來,現在沒有一定的結論。大約光、熱、空氣等各種情境,是生物創造之重要原因。)後來有一部分,因為環境的要求(見下節),就變成「以其他生物為食料」的生物。於是,生物界分成兩大類:第一類以礦物為食料,就是植物;第二類以其他生物為食料,就是動物。充植物食料的礦物,如碳氧二,如可溶解的鹽類,是幾乎隨處都有的,所以

植物用不着外部的動。充動物食料的生物,不是隨處都有的,所以動物除去血液、筋、肉、腺等內部的動以外,還得要有肢足、身體外部的動。這樣看來,動是動物維持生命的重要機能。人是最高等的動物,這動的機能,應該要發達到最高度了。

生物發生的時候,何以有一部分變成「以其他生物為食料」的生物呢?這是因為: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必定生物食料比礦物食料較為易得(地下的水和可溶解的鹽,不是隨處都有的),所以那些生物就創造了一個「以其他生物為食料」的生活,於是特別發達動的機能。凡生物之進化,都有「用最少的勞動得最多的效果」的傾向(即無機物之變遷,也有這種傾向。熱動學第二定律說:凡一個組體之變遷,都有「走最直捷的路徑生出最大的可能的功用」之傾向)。然而這樣的變遷,一方面有「取巧」的利益,一方面有防阻勞動的壞處。如果一時得了「勞動少而效果多」的利益,就永遠減少勞動,那就要墮落到生物學所叫做惰睡(Torpor)里去了。多數現在尚生存的首足(例如螺)、片腮(例如蚌),都還在這個黑甜鄉里酣睡咧。請看一班守財虜拚命地積蓄金錢,留給他們的子孫。他們的子孫,因為不勞動而可以生活,反失去他們動作的能力,都變成一事無能的廢物了!

自從生物界中,有了「以其他生物為食料」的生物,那些可供食料的生物——被吃的生物——除尋覓食料之外,必定還要有自衛的方法,才能夠生存哪!植物、動物的生活既不同,所以它們自衛的方法,也有不同的地方。植物的重要部分是根。根是長在土裡的,不易為他物所摧殘。至於其餘的部分,都不是致命的。摘一朵玫瑰花,玫瑰樹還能活着,折一條楊柳枝,楊柳樹還能活着。所以植物個體的安全,比動物穩固得多。惟於保護種子一方面,特別發展。榛粟的種子,有殼或刺;橘橙蘋果之種子,都是堅硬的,不能充當食料;松柏之種子,都有毛羽可以飛播遠處。即雌蕊之受胎,因為植物沒有動的機能,也要生出香、色、糖質,去引誘媒介物,才能傳種。總而言之,植物只要把種子保護得好,就可以收到生存之效果之大部分了。動物卻不然。它的全身的部分,都是暴露的,而且它的各部分的關系,更是互相倚靠的,去了一部分,他部分就不能生活。至於修補之權能(Power of healing),只有低等動物有之;等級愈高,修補之權能愈小。(例如蝦、蟹斷了一隻腿,可以又長起一隻腿,若是人斷了一隻腿,終身也長不起來。)所以動物個體之危險,比植物更大。因為動物要生活於更大的危險之中,所以除保護種子之外(例如卵外之殼、卵中食料之儲蓄和母性的本能,都是保護種子的器具),對於保護個體的機能,特別發展。因為有這個保護個體的——自術的--需要,所以有感動中樞(Seusual motor centre)之發生。感動中樞就是動物動

的時候最便利的收發處。

動物的危險,既比植物的較多,動物自衛的能力,也必定比植物的較強,才能免

除這些危險。動物究竟用什麼方法自衛呢?依進化的階級說來,可以分為三層:第一層是藏匿,第二層是逃避,第三層是奮斗。奮斗是最有效的自衛方法,因為奮斗是動之積極的表現,只有動的能夠真正自衛。

無脊椎的動物,大多數都有外面的介殼保護它們。腔腸類之珊瑚,棘皮類之星魚,軟體類之螺蚌,節足類之蝦蟹,外面都有堅硬的部分——介殼。這是因為,這些動物想用藏匿的方法,去免除危險的緣故。到了高等動物,把堅結的部分移向裡面,做脊椎和其他骨節去了,外面反來沒有介殼保護它們。但是在動的方面,逐漸發展它們的機能,所以遇着危險,可以逃避得了,或者可以奮斗的方法,去達那免除危險的目的。試看昆蟲為節足類之最高級,其餘的節足類,外面都有堅硬的部分,獨獨昆蟲沒有介殼。但是昆蟲發展了四個翅膀,能夠飛行,這飛行的用處,比介殼大得多了。泥盆系中的盾首,為魚類之最低級,它的骨頭還是脆的,沒有長得堅硬(脆骨魚現在還有生存的,例如狗魚),它的頭上,還同它的最接近的祖宗——蝦蟹等(節足類中之高甲Crutacea)一樣,長了一塊大殼遮着。到了高等魚類,卻把腮、髻特別發展,以便行動,沒有盾首頭上的大殼了。至於素食的哺乳,除家畜的牛羊等之外(家畜有主人保護它),沒有不會跑的,非洲鹿能奔駛於懸崖之上,南美洲長尾猴能穿射於樹林之中。若是到了十分危險的時候,無論什麼動物,都有奮斗的本領。什麼「困獸猶斗」,什麼「急兔反噬」,都是用奮斗免除危險的例子。

把以上所引的代表的動物的習慣比較起來,用介殼來自衛——用藏匿的方法去免除危險,是一個最笨的方法。因為介殼之保護的力量有限,而阻止行動的害處,到是很多。試看蝸牛馱着寶塔上牆,何等的迂緩;蚌殼背着兩扇門攢泥,何等的遲鈍。到了較高級的動物,都把介殼丟掉了。這一層變遷,雖失去保護的利益,然而卻得了行動的自由。這行動的自由,倒是一件極可寶貴的東西。在消極的方面,既可以逃避,在積極的方面,又可以奮斗。用這樣動的方法去免除危險,比靜的方法好得多。所以高級動物,除極少的數種(如龜鱉、刺蠅之類)之外,外面都沒有堅硬的部分去保護它。惟對於保護色(Protective color)一層,高級低級動物,都是一樣的發展。因為保護色,既有保護的利益,而又不妨礙行動的自由。

這三階級之經過,在一個動物想免除危險的時候,也可以能看得出來。中非洲的猴,看見獵人,必藏匿於一株樹上,或藏匿於一個崖石的後面;若看見獵人漸漸地逼近了,於是盡力逃跑;若受傷未死,到獵犬攫取的時候,還要伸出爪子來抓剝。即如我們在街上遇着一隻狗,若拿桿去打它,它必定回到主人家裡藏匿起來而後狂吠。若是無處藏匿,它必定極力奔逃;若到了十分逼近的時候,它必定要張開牙齒來咬。前一個例子,比較地不常見,後一個例子,是無人不知道的。諸君莫要以為用狗比人,

失了我們尊貴的體統。我們相信進化論的,既承認猴子是老祖宗,那麼,用狗比人,又有什麼比擬不倫的可笑呢!

即以戰爭藝術之進化而言,也是經歷這些階級的。古時戰士,最重盔甲。到了近代,漸漸地把盔甲拋棄盡了,到反來在運動之靈敏和戰鬥力之強大的方面,力圖進步。試看此次歐戰,俄國的瓦棱、比國的里葉詩、世界最著名的大炮台,都被德國佔去;至於法國斐爾登所以保存的緣故,是因為那個時候德國的戰鬥力已經減小,而法國戰鬥力因為受了其他協約國的幫助,到反來增加了。海軍進化之歷史,亦復如是。從前的海軍,專注重鐵甲,現在海軍所注重的,是駛行之快和鑽刺之銳。用油的滅魚雷艇,每點鍾可行三十六撓脫,魚雷之鑽刺,可以穿過五寸厚的鐵甲。各強國的海軍,都有許多魚雷艇和滅魚雷艇,因為這些戰艦雖小,然而極其靈便。有人把這些小戰艦比作活動的針魚,把大戰艦比作遲的鯨,鯨遇着針魚,到反來要吃虧的。

人類由動物進化而來,失去鱗甲爪牙各種保護物,然而同時發展手足之靈敏。試看我們一雙手,可以做各種不同的動式,而供各種不同的需用,然後能夠漸漸地免除各種天然界的危險,戰勝各種天然界的阻力。

再看人類思想之進化,所經歷的階級,也是和這三個階級相符合的。——非德分知識進化為三層:第一,是神異的階級;第二,是玄想的階級;第三,是實證的(或譯積極的)階級。神異的階級,就是藏匿;玄想的階級,就是逃避;實際的階級,就是奮斗。

當初民知識未開的時代,他們對於天然界中各種現象不能解釋,所以他們以為天然界中有神主持,而且每日生活之中,常時遇着疫疾、飢僮、刀兵、水火種種危險,他們既然以為天然界中有神主持,所以期望神來保護他們。換一句話說,他們想藏匿於神權之下。這個意象中的神,就是他們無形的介殼。於是他們以萬事歸之於天,「天將興之,誰能廢之」,「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都是這個思想的表現。這樣求保護的思想,可以叫做奴隸思想。從這個思想發生出來的政治的組織,就是專制政體、寡頭政治,大家都希望有個聖君賢相出來,就可以天下太平了。這個思想,到了現在的中華民國,還沒有脫除干凈。國民自己身上的事,不去理會,卻希望人家製造一個好國家出來,給他們享福。到了失望的時候,就浩然長嘆「堯舜不復出,壤歌安可聞」起來,真真是可憐、可憫哪!

到了知識漸開的時候,看見各種復雜的情形,不是純粹的迷信所能解釋得了的,各種社會的腐敗倒塌,也不是宗教思想所能維持得住的,於是逐事逐物總想尋出一個道理來,那就人於玄想的階級了。逞力思辨,想入非非,是這個階級里知識之特色。從這樣的知識發出的人生觀,就是出世主義。他們看見社會上各種罪惡無法鏟除,卻

希望逃於物外,把物質的生活,如政治,社會各種組織,都看做一錢不值。這就是想用逃避的方法,去免除人生的危險。這樣的思想,叫做怯夫思想。他們天天想慕他們的烏托邦、極樂世界,卻不自身去構造,這不是怯夫是什麼呢?然而這也難怪,人類本有這樣的傾向:凡人有實事上不能滿足的慾望,都漸漸移到懸想里去滿足他。不過這些慾望,往往出乎可能的范圍啊!

神異的知識,既漸漸失信於人,玄想的知識,又沒有實在的用處,於是進到實證的階級。這個階級的知識以事實為主體,無論什麼知識都要事實證明,所研究的問題,必是我們人類所能解決得了的。這就是科學的知識。從這樣的知識發生出來的人生觀,是以為「我」是實在的。我雖不是為社會而生存,然而我必定憑借社會而生存,所以我和社會,是分不開的社會就是許多的我集合而成,所以我應該替社會謀利益;為社會謀利益,就是為我謀利益。但是社會應該有讓我替社會謀利益的機會。若是社會沒有這個機會給我,就是剝奪我的生存,就是不良的社會。不良的社會,我就應該和它奮斗,就應該改造它;因為每一個我都有專長,若是每一個我不能發展他的專長,那社會是不會好的。所以我和不良的社會奮斗,一方面是為我爭生存的權利,一方面是為我爭「應該服務社會」的義務這樣的思想,才是「人」的思想。

這樣看來,奮斗的人生觀,是進化的人生觀。奮斗是自衛、免除危險、維持生存、改良社會之最有效的方法。然而有人說:現在的學生、商人、農民、工人,仍然是在那裡生存,並沒有什麼危險哪,要什麼自衛呢?要什麼奮斗呢?殊不知這是大謬不然的見解c我們須知道:為切近的需要(Immediate necessity)而動作,是低等動物的生活:游釜之魚,魚必到水熱的時候才跳;危幕之燕,必到幕倒的時候才走。我們人類的智慧,已經發展到現在的地步,可以比較過去而預測將來。人類動作的目的,雖不能「奠苞桑之永固」,然而決不是徒顧目前的。諸君試詳細地觀察現在中國社會情形,再試為推測:若照現在的社會情形連續下去,將來應該到什麼地步!想到這個地方,我恐怕諸君都要不寒而慄啊!

據有人調查日本正金銀行存款的說,民國元年以前,中國人存款至千萬元以上的,只有盛宣懷一人,現在中國軍閥存款至千萬元以上的,有十八人之多。乂有人調查香港各外國銀行存款的說,中國官僚存款至千萬元以上的,有二十人。然而這還是就「千萬翁(Millonaire)」而言,至於存款數十萬、數百萬的,更是多不勝舉了。這些大款,都是中國的軍閥、官僚存的。這些軍閥、官僚拚命地刮地皮,把錢存在外國銀行里,使中國社會上各種事業停滯而不發達。所以我可以說,壟斷國民的生計的是軍閥、官僚。

有幾個這次北京文官考試考取的「文官」,去拜門的時候,還說:「門生將來的前

程,還要承老師栽培。」現在一班下級軍官去向師長、督軍大人找差事的時候,都說:「還要求大人賞一碗飯吃。」我們小百姓,將來如果不願意轉死溝壑,只得鑽營投刺、阿諛簧緣,才能吃得着一口無謂的飯。況且就令這樣的謀飯吃,還不知道謀得着謀不着呢!所以我可以說:降低國民的人格的,是軍閥、官僚。

依各民族的經濟發達史看來,都是由游牧而農業,由農業而工商。現在中國本部的人口,已經增加到土地不夠分配人口的地步了。熟悉內地情形的人,必定看得出這些可憂、可懼、可憐、可憫的現象。一班勞動的人,田沒有得種,生意沒有得做,不是當兵就是做土匪,徒消耗而不能生產。若要補救這些缺點,只有發達工商。但是,現在經濟大權,都操在一班軍閥、官僚手裡。他們只知道陞官發財,哪裡願意發達工商?縱說他們願意發達工商,也沒有發達工商的知識;縱然他們有這個志願,有這個知識,也不過是替他們又加了一層資本家的勢力。我們小百姓的頭上,除武力之外,又添了一個經濟的鐵圈,那才沒有翻身之一日咧!中國的前途,有這樣大的危險,這不是我們應當免除的嗎?如何免除呢?就是要和這些軍閥、官僚奮斗。

依以上簡括的討論看來,我們可以得一個結論:動是人的天性,奮斗是動之積極的表現,奮斗是自衛——免除危險——發展專長——改良社會——的最效的方法。我們如果願意堂堂的做一個「人」,只有奮斗這一條路走。

敲冰

劉復

零下八度的天氣,

結着七十里路的堅冰,阻礙着我愉快的歸路。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難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便與撐船的商量,

預備着氣力,

預備着木槌,來把這堅冰打破!冰!

難道我與你,

有什麼解不了的冤讎?只是我要趕我的路,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條愉快的歸路。

撐船的說「可以!」

我們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著我們五個人的力,

三人一班地輪流着,

對着那堅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幾處的冰,

多謝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們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兒,軋軋的在我們船底下鋰過。

其餘的大部分,

便須讓我們做「先走的」:

我們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終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們何妨把我們痛苦的喘息聲,歡歡喜喜的,

改唱我們的敲冰勝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懶怠者說:

「朋友,歇歇罷!

何苦來?」

請了!

你歇你的,

我們走我們的路!

怯弱者說:

「朋友,歇歇罷!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謝!

這是我們想到,卻不願顧到的!緩進者說:

「朋友,

一樣的走,何不等一等?明天就有太陽了。」

假使一世沒有太陽呢?

「那麼,傻孩子!

聽你們去罷!」

這就很感謝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這個兄弟倦了麼?——

便有那個休息着的兄弟來換他。肚子餓了麼?——

有黃米飯,

有青菜湯。

口渴了麼?——

冰底下有無量的清水;

便是冰塊,

也可以烹作我們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斷了麼?

那不打緊,

艙中拿出斧頭來,岸上的樹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們一切都完備,一切不恐慌,

感謝我們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敲一程,進一程!從正午敲起,直敲到漆黑的深夜。漆黑的深夜,還是點着燈籠敲冰。刺刺的北風,吹動兩岸的大樹,化作一片怒濤似的聲響:那便是威權麼?手掌麻木了,皮也鋰破了;臂中的筋肉,

伸縮漸漸不自由了;腳也站得酸痛了。

頭上的汗,

涔涔地向冰冷的冰上滴,背上的汗,

被冷風從袖管中鑽進去,吹得快要結成冰冷的冰。那便是痛苦麼?

天上的黑雲,偶然有些破縫,露出一顆兩顆的星,閃閃縮縮,

像對着我們霎眼:那便是希望麼?

咚咚不絕的木槌聲,

便是精神進行的鼓號麼?豁刺豁刺的冰塊鋰船聲,便是反抗者的沖鋒隊麼?是失敗者最後的奮斗麼?曠野中的回聲,便是響應麼?

這都無須管得,而且正便是我們,不許我們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敲一•程,進一■程!

咚咚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絕地敲着,直敲到野犬的呼聲漸漸稀了;直敲到深樹中的貓頭鷹,

不唱它的「死的聖曲」了;直敲到雄雞醒了;

百鳥鳴了;

直敲到草原中,已有了牧羊兒歌聲;直敲到屢經霜雪的枯草,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表暴他困苦的顏色!好了!

黑暗已死,光明復活了!我們怎樣?歇手罷?哦!

前面還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們應當感謝你,

照着我們清清楚楚地做。

但是,

我們還有我們的目的。

我們不應當見了你便住手,

應當藉著你的力,

分外奮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黑夜繼續着白晝,

黎明又繼續着黑夜,

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間呵!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的資產。

我們倚靠着你,

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為着寶貴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它,

只是切切實實,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地來了,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那凍雲中半隱半現的太陽,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雲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痛愛我們的苦笑!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了!你且歇息歇息罷!」

於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揮去額上最後的一把冷汗;且不知不覺地,

各各從胸臆中,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知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着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木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斷了。但是七十里路的堅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着胡桃滋味的家鄉酒,用沾着泥與汗與血的手,擎到嘴邊去喝e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的後來者,

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麼?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你若也走七十一里,那一里的工作,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亦許也有人來替我們敲。」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了。」

那麼,

你真是糊塗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價(?)七十里麼?

這卻不必,

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當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當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你應當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酒,你應當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樹與石

陳建雷

河岸邊生了一枝小小的樹,

卻被一塊石頭架住了。

樹在底下壓得透不出氣,

氣呼呼地叫道:

「石兒!倘若我被你壓壞了,我恐怕你也當落水了。

「你永久地住在水裡,未必有人拔起你。那時你全身冷得不堪,我之新枝兒卻生出來了。」

快起來!

陳綿

"雞叫了!

「天亮了!

「快起來!」

一個半老的農夫叫着他的兒子說:

「快到田裡去!勤苦才有飯吃,懶惰的怎樣還債?」

「雞叫了!

「天亮了!

「快起來!」

一個儉朴的婦人對着他的丈夫說:

「早飯已經熟了,吃過,你還要到街上去做買賣!」

「雞叫了!

「天亮了!

「快起來!」

一個人力車夫立在坑上對他夥伴說:

「咱們該拉出去了!但願今天運氣好,莫像昨天那樣壞!」

「雞叫了!

「天亮了!

「快起來!」

一個青年學生用清脆的嗓音叫醒他的兄弟說:

「趕快上學去!不要誤了!你我要知道光陰過去不再來!」

「雞叫了!

「天亮了!

「快起來!」

一個灰白臉兒的富官僚同着幾家姨太太打牌,

厲聲喊着一個爬在椅背上睡覺的可憐女孩:

「死東西!曹太太賈太太要走啦!快去叫車夫預備!」

他們臨別時,同說:「今晚來。」

官僚向著自己的姨太〈太〉說:

「寶貝!咱們也該睡了!嘴!我最愛你這種將睡未睡的嬌態!」

八•十二•七

人力車夫(短居U)

陳綿

(人物)李二人力車夫

李氏李妻

紅兒李女

禿子李子

學生

(布景)李二家--間破屋子的裡面——左面,一個臨街的板門;右面,靠牆一個土

炕,炕上鋪着一領破席,里邊一個用破麻包卷着的鋪蓋。——正面牆上,高高的一個小窗,窗紙已經破碎,窗欄也有幾根折斷的。——左角,一個柴鍋,鍋台是用黃土堆的,上面放着些罐子、碗、盆、筷子,爐口已被鍋煙熏黑,土做的煙筒也裂了縫子,屋頂、牆上都熏成了棕色。——當中一張桌子、兩三個板凳、一個瓦盆。——牆角上結滿了蜘蛛的網。一一屋中是黑暗的,只有幾縷陽

光從小窗和板門上的縫里射進來。

(附註——劇中「哎!」字是京白應詞,不是嘆詞。)

李氏(坐在炕上,做着活計。)紅兒呀!你該買葯去啦!

紅兒(在桌旁洗着衣服。)哎!(走到李氏旁邊。)

李氏(從懷中摸出一把銅子,先拿一個給紅兒。)買一個子兒大腌蘿卜——(又拿八個給紅兒。)這八個買兩斤雜合面兒來,快喳呵!

紅兒(伸手接錢。)哎!媽再給得一個子兒:買點兒線。

李氏(拍了拍懷。)瞎!哪兒還有啦!孩兒呀!這回存了十二吊錢,連昨天你爸爸掙的五吊錢,一共是十七吊,你爸爸昨天晚上才買了件棉襖。你們身上穿的是去年的,存着沒敢給你們當了。我跟你爸爸的棉襖,是今年夏天你跟禿子病的時候當的,直到昨兒晚上你爸爸才穿上棉襖,我的棉襖還不知在哪兒哪。瞎!這

日子怎麼過!你等你爸爸回來再買罷!

紅兒哎!(低着頭出去了。)

李氏(向爐邊望了一望,要起身下炕。)曖呦!柴火也沒有了,我還得撿柴火去。(聽見外面有人嚷着玩。)禿子!禿子!你回來啦?

禿子(在後台裡面。)大中華民國萬歲!大中華民國萬歲!(推着門進來,挑着一個賣茶的小擔。)是我!媽叫我幹麼呀!

李氏(仍坐在炕上。)你剛才嚷的什麼?

禿子(把挑子放在地下。)我聽大街上的學生嚷的。今天街上的學生多極啦,都拿白旗子,排着隊走。我同隔壁的狗兒,我們還拿着棍兒給他們舉槍立正來着呢!我竟聽說什麼「福建!殺人!……」

李氏真個的這是怎麼回事!等回頭你爸爸回來,咱們問問他。你先給我撿柴火去!你這半天賣了幾碗茶?

禿子賣了十二碗,六個子兒。我花了一個子兒,買糖吃啦,還剩五個子兒。

李氏你這孩子!快拿來給我罷!剛才你姊姊要買一個子兒線都沒有。撿柴去罷!好孩子!拿罐子打點兒水來!等你姊姊回來,咱們好蒸窩頭。

禿子哎!(拿了罐子,跳着出去——在後台裡面。)姊姊!你回來啦!你看見學生過隊了麼?

紅兒(在後台裡面。)看見了!天不早啦,你快去打水去罷!(走進屋裡。)媽!今天雜合面兒漲了價兒啦,賣五個子兒一斤啦!(把手裡拿的大腌蘿卜和一個白紙包放在桌上。)

李氏(下了炕,走近桌子。)他們說:「今年莊稼不錯!」怎麼會長了價哪?

紅兒我聽米鋪里的人說:「米都賣給了外國,帶的連雜合面兒都貴啦J

李氏瞎!真正要我們苦人的命啦!

禿子(抱着柴,提着罐,笑着進來。)水打來嘍!(把罐放在桌旁,把柴放在鍋邊

李氏(幫着紅兒倒水,和面。)禿子!這兒沒你的事,你再上街上賣一會兒茶去!帶看你爸爸回來沒有。(對紅兒說)真個的,你爸爸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禿子挑着挑子出去。)

紅兒許是跟上回一樣,今天我爸爸准有好買賣。那天我爸爸不是天黑了才回來?那一天不是賣了十吊多錢麼?

李氏那麼咱們先熬點兒粥,喝着。(李氏、紅兒點火,熬粥。)

李二(一個學生扶着,跑了進來。手裡拿着一節折斷的車把,頭上,流着血,慢慢地坐在炕上。)曖呦!……

李氏(臉色變白了,顛着說。)你這……這是怎麼一回事?(顛着,撕下了衣襟,替李二纏頭。)

李二(喘着。)我讓汽車給碰啦!巡警看着汽車跑……沒一個人管我……多虧這位先生……好在離家近,扶了我回來……瞎!這個年頭哪兒還有窮人走的路……曖!紅兒跟禿子的媽呀!我今天怕是活不成啦……你們好好地過罷……曖!禿子他那兒去啦?……

李氏(哭着,大聲地說。)你別瞎說說啦,不要緊的!禿子賣茶去啦!(對紅兒說。)紅兒!你叫你兄弟去!

紅兒(擦着淚,開開門,遙指着外面遠處。)曖呦!媽!您快來看那不是禿子!壺破了,水流了一地!一個大兵還在那裡踢他!(李氏各人都向外看。)

新聞記者"The Editor」(譯劇)

挪威Bjornson卞爾生著沈性仁譯

劇中人物

艾薇吉,殷富的釀酒業者。

艾薇吉夫人。

格脫落,他們的女兒,定婚給哈拉特雷恩。

醫士。

新聞記者。

哈公•雷恩,小田主。

哈佛頓•雷恩哈拉特•雷恩

他的弟兄。

醫士的助手。

英吉卜爾,艾宅女僕。

約翰,艾宅車夫。

哈佛頓•雷恩的家人。

哈佛頓•雷恩的女僕。

點路燈的。

(這出戲的經過是在挪威一個城裡。)

第一幕

(布景)艾薇吉家裡的一間早餐室。一個兩層的玻璃碗櫥正對左邊的牆立着。櫥頂上放着各色各樣的東西。櫥後面有一個火爐。後半間屋裡放着一隻半桌。中央

是一隻小圓拆卸桌,可以坐四個人。火爐旁邊一隻靠手椅子,右邊一隻沙法①,還有望椅子等等。屋子的後牆開一扇門,還有一扇開在左邊;牆上掛着許多油畫,這間屋子的大體上看來是一種很適意舒服的樣子。艾薇吉,艾薇吉夫人和他們的女兒格脫洛圍着桌子坐着。英吉卜爾站在半桌旁邊。開幕的時候大家靜悄悄地用着早飯。英吉卜爾接過艾薇吉的杯子,等到盛滿了送過去的時候,外面門鈴響。格脫洛站起來。

艾不要動,約翰會去開的。(格脫洛重新坐下來。接連鈴又響了。)

艾夫人約翰在那裡干什麼了?

英我去罷。(出去了,伊進來引着哈拉特•雷恩。哈拉特一路進來,在過道里掛了他的帽子和外套。)

哈早晨好!

艾和艾夫人早晨好!(吟拉特和他們握手。)

哈(向著這坐在右邊的格脫洛。)格脫洛,早晨好!我今天來得遲一點了罷?(格脫洛握着他的手,很愛慕的樣子望着他,但是一句話也不說。)

艾夫人是的,我想天氣雖然一點也不好,你是長途地散步去了。

哈那倒沒有,我怕下午一定有濃霧。

艾你出門之前用過了早飯沒有?

哈吃過了,謝謝。(向英吉卜爾,伊手裡正托着一杯咖啡過來。)不要,謝謝你。你們只管吃,我坐在這里罷。(在格脫洛後面的沙法上坐下了。)

艾夫人你的哈佛頓哥哥怎樣了?

哈多謝,今天稍為好一點,——但是當然靠不住的。

艾你的大哥是來瞧他嗎?

哈是的,我們天天盼望他來呢。大概他夫人跟他同來,所以遲了。伊出門是很費事的。

艾夫人哈佛頓常提起伊的。

哈是的,我相信伊是他的好朋友。

艾無怪乎伊要來送他的終了。喂,今天報上載着送他終的話,你看見了沒有?

哈是的,我看見了。

艾夫人(急狀。)我盼望哈佛頓沒看看見罷?

哈(微笑。)沒有,哈佛頓已經好久不看報了。(稍頓。)

①今譯為沙發,下同。

艾我想你連他們怎樣批評你的也看見了罷?

哈當然的。

艾夫人他們批評你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厲害的。

哈唔——當然的。你知道,我的選舉會是在今天晚上。

艾老實說,為了這件事,擾得我們各個人都不安寧。

艾夫人我們天天早晨醒來,前後左右都被這些討厭事情圍繞着。每天起首做事情,腦筋里充滿着這種好思想!

哈難道受過教育的人不得不讀這些東西嗎?

艾夫人唔----個人應該有張報讀讀的。

艾大部分的人都讀的。還有,報紙上輿論的普通趨勢雖然都是陷害人的,但是人不能不承認,它裡面有許多是真的。

哈(站起來)的確,是的。(依在格脫洛肩膀上)格脫洛,你看見了沒有?

格(不望着他,躊躇了一會,慢慢地說)看見了。

哈(低聲)啊,原來如此!(從伊身邊走開了)

艾你要知道,我們這里已經小小鬧過一場了。

哈(踱來踱去)是的,那個我明白的°

艾我又要把我方才說過的再說一遍:他們報上所載的是你,而受苦的是我們。

艾夫人不錯,格脫洛受得聽更是利害。

格不——我不願意人家把我拉在這件事情里頭,並且妨害我的,並不是他們報上說你的話——(忽然停住了)

哈(走到伊身邊)因為你的父母不滿意這樁事情罷?是罷?(格脫洛沒有答他)

艾(把他的碟子一推)吃完了!(大家從桌邊起來)艾夫人幫着收拾東西,叫英吉卜爾送出屋去。

艾夫人哈拉特,你可以與政界脫離關系嗎?(格脫洛從左門出去)

艾(兩眼跟着格脫洛)我們年紀老了,原來極安樂的家庭里發生這種爭鬧,討厭的事使我們受苦痛,這是不必諱言的。

艾夫人(按鈴叫英吉卜爾進來移桌子)哈拉特,你也不必幹了!你是個成人了,自己可以做主的。(英吉卜爾進來,哈拉特幫着移桌子。)

艾(向他夫人)不要讓英吉卜爾聽見。來「上我那屋裡去罷。

艾夫人你忘記了,那間屋裡窗都開着。我在這里生了火,我們可以坐在這里。

艾很好。一一那麼,我們就坐這里罷。(靠近火邊坐下了)你吸煙嗎?

哈不吸,謝謝。(英吉卜爾出去了)

艾(拿了一支雪茄點着火)像我夫人方才所說的,哈拉特,你可以與政界脫離關系嗎?你這樣有才幹又有財產,一生里不會沒有事業做的。

哈(坐在沙法上。)假使我有才幹,我要在政治上——我決計把我的錢財都用在這上面。

艾你要得的是什麼呢?

哈就是凡是相信一種事業的所希望要得的——那就是說,幫着這事業進行。

艾希望做閣員嗎?

哈我實在沒有旁的路可走。唔一•我承認——那是我的志願。

艾你現在選舉不着了。

哈我們且看罷。

艾但是假使明天還是選舉不着呢?

哈那麼,我一定要想別的方法。

艾始終抱一個宗旨嗎?

哈始終抱着一個宗旨。(艾薇吉長嘆了一聲。)

艾夫人(手裡拿着針線坐在火旁。)惡,這些政治!

哈無論怎樣,現在生命里要算它們是最顯著的要素。

艾我們也不敢希望我們可以勸化你。但是無論怎樣,你自己沒有想到你的事業把我們都牽涉在里邊,這或者有的。(在這談論之間,他和他夫人兩個眼不瞧着哈拉特。)

艾夫人我愛把你真真的意思說出來——他弄得我們各人都是十分不快活,那是真的!哈(站起來,走來走去的。)好——我有個提議。就是希望你們立刻答應把格脫洛嫁給我。今天我的哥哥又表示過要我們在他的床前行婚禮,可以使他也能看看。至於我,對於這件事夠多少快活,那是不用說了。

艾但是無論伊在家裡或是嫁給你,你知道伊的父母為了他們孩子受窘的苦痛是一樣的。

艾夫人的確你可以體諒得到的!

哈但是叫我怎樣回答我的哥哥去呢?——很像這是他最末的——(停住了)

艾(少頃。)他所希望的倒是好意,他向來待人是好的。沒有事情可以使我們更快活的,但是我們做伊父母的以為你在政界里做事或是像你現在走的這條路,不會使我們的女兒永遠快活的。

哈(少頃,在這時候他動也不動地站着。)這樣說來,你是要想破壞我們的婚約罷?

艾(趕快看着他。)差遠了!

艾夫人(同時。)你怎麼會說這話的呢?

艾(重新回過頭來向著火。)我們今天和格脫洛討論過了——能不能勸導你另選一個生涯。

艾夫人為什麼格脫洛這樣難受,你現在明白了罷。你現在應該好好地聽從我們,如同伊聽從我們一樣。

艾(站起來背向著火立着。)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樁事就是讀我的報。你們知道今天報上載的是什麼——和這幾天的是一樣。

艾夫人不會,我以為的確沒有像今天那樣利害的。

哈(又是走來走去的。)選舉就在目前了!

艾所以——不論這是在選舉以前或是在選舉以後,伊的父母的苦痛是一樣的。我們向來不慣和那種沒有頭等保證的人來往——但是現在我們的親女婿被人疑忌卻要忍着看着。不要誤會我,照我想,所謂頭等保證它們不必真真是頭等的.只要一般人認它為頭等的。(哈拉特又是來去地走。)每天早晨第二樁事,我做的是讀我的信。今天有幾封信是從我幾個朋友寄來的,我們曾經請他們來赴我們要開的會——假使你那哥哥的病不變壞得很快的。他們里頭總有十多個人辭謝了我們——大半都提說不能來了,謝謝;還有少數幾個稍稍顯露他的真原因出來,其中有一個竟是直說出來。我有他的信在這里呢,(從口袋裡取出信來。)我為你留着這封信。那是從一位僧正寄來的,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把眼鏡沒有了——我的眼鏡丟了,你可以看出我腦筋的顛倒了。我想我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信在這里,你自己讀去!讀響一點!

哈(接過信來。)我親愛的艾薇吉先生。因為你是我那可憐親愛的朋友的兒子,所以你應該聽我的實話。我不願意上你家裡去,只怕遇見那個人,他當然是你們中間的,但是我心裡不能十分敬重他。

艾夫人哈拉特,你倒想一想,我們接着這種信心裡會怎麼樣的?

艾雖然他那樣說法,你不要想我們待你不十分尊敬。我們只求你擔保我們女兒的幸福。你用一句話就可以做到的。

艾夫人我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不論人家說什麼——即使他們是僧正。但是你對於我們呢,也應該信任我們的見解:我們對於你的忠告,就是與它脫離關系!立刻和格脫洛結婚,就去度你們的蜜月;等你們回來時候,人家又有別的事情討論——你也就可以找到別的事情做了。

艾你不要誤會我們。我們並不是強迫,我們並不是固執第二個辦法。假使你要

結婚,你就可以結婚——不要覺得是為了我們的緣故不得已而改換你的事業。我們只要說明白這件事情是使我們苦痛的——使我們十分苦痛的。

艾夫人假使你要用點工夫把這件事情仔細想想,或是要和格脫洛或你的哥哥仔細談談,請罷!(F格脫洛進來在屋裡找什麼東西似的。)

艾寶貝,你找什麼?

格找那——O

艾夫人我想是報紙,你祖父要看。

艾他用不着看罷?

艾夫人他也問我要過。他知道很清楚什麼事情弄得我們大家都不高興。

艾你可以告訴他嗎?呵,不行,那不必。

艾夫人(向格脫洛。)我想你自己已經承認是什麼事情了罷?

格(極力掩藏伊臉上難過的顏色感情,但是這感情已經很看得出的了。)是的。(找着報紙出去了。)

艾夫人(那時格脫洛已經出去了。)可憐的孩子!

艾伊所拿去給他的,裡面講的都是關於你和你的哥哥,不像一個預兆嗎?我告訴你這件事怎樣刺激我,你的哥哥比較我是一位更有才能的人,雖然報上說的是實話,說你哥哥一生所做的事業一件沒有成功過,但是比較你和我,雖然在我們村莊里做了好些事情增加了許多榮華,還強得多咧。我雖然話說得不十分明白,不過我心裡覺得是這樣的。但是試想他身後的名譽。一般受過教育的人所說的話和這幾天報紙上載的是一樣——不過,到了明天大家就把他忘記了。在歷史上是沒有他的地位,因為歷史上專載那些做領袖的。那麼,鬧了半天到底是什麼呢?不但沒有現在的名譽,並且也沒有身後的,只有死-----死而已。他現在快近死期了,死得很苦痛。他死後,這少數的人的私情可憐他,也算不得他身後的名譽的。(哈拉特想說話,又把自己按住了不說。)你可希望奮斗得比他強嗎?你想你是夠強的罷?很好,你也許有能力可以忍受一直等到又一個新時代的輿論。但是,在你身旁的一個卻沒有這能力去忍受。格脫洛是不夠強一伊再也受不了的,現在實在——已經——(說話被他的感情截住了。)

艾夫人伊對於你可以隱藏,伊是對於我們卻隱藏不過的。還有,我們的一位朋友——我們敬愛的醫生——就在昨天說過——(話沒有說完就哭起來了。)

艾我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但是他警告我們已經有些日子了。我們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是這樣重大的,或是要闖出什麼事來。但是昨天他嚇我們,他說伊

——O啊,你自己可以問他。他就要來了。(哈拉特斟滿了一杯水拿到嘴唇邊沒有喝又擱下了。)

艾夫人(走到他身邊。)哈拉特,我為你愁得很!現在有這種事情碰在你身上——你這好哥哥快要死了,而你自己又是這樣受窘!(門鈴響了。)

艾但是這還可以警告你!有時候在那一息之間可以轉移一生的歷程。

艾夫人務必請你稍微信任我們一點!(鈴又響了。)

艾今天約翰到底干什麼去了?這是第二次鈴了。

艾夫人我聽見有一個女僕去開了。

艾我盼望是醫士來了。

艾夫人是的,是他——我聽得出他按鈴的聲音。(打門聲。)

艾請進來!(醫士入。)

醫士早晨好!(擱下了他的帽子和杖。)我聽得約翰又發起壞來了?那個沒有出息的病了。

艾和艾夫人病了嗎?

醫士直到早晨四點鍾才回家,喝得爛醉。今天有病是當然的。英吉卜爾還請我去看他呢。

艾好一我一定要了結他!

艾夫人本來我不懂為什麼你對於約翰這樣寬容。

艾他跟了我們五年了,並且一層,假使你回絕你的傭人,要受人家議論的。

艾夫人但是這種事情人家議論起來還要厲害!

艾那麼——叫他今天就走。

醫士(向哈拉特。)雷恩,你好呀?——啊哈!我知道了。這個時候我來埋怨約翰不巧罷?你們各人腦筋里早有了比這個更重大的事情罷?

艾是的,正如我們昨天所約好的,已經說了。

醫士我愛的雷恩,請你饒恕我,我昨天把實話完全告訴了我的老朋友了。伊(指艾夫人)是我從小同着玩耍的,伊的丈夫是我從小的朋友,所以我們彼此一點沒有秘密。格脫洛這種情形我實在很不放心。

哈你從前怎麼沒有和我說過呢?

醫士上帝知道的,我常常提醒伊的父母,說伊有病了,但是他們擺定主意只道是因為定了這門親事伊很得意的,那病也就會好的。這兩位可愛的老人,你知道的,他們是一對寬宏大量的夫婦:他們不願意干涉。

哈他們的度量——我是很知道的,並且近來有許多原因很要感謝的——這種寬

宏的度量比公然反對的力量還要厲害。因為這種態度我以為是一種不公道的強迫,他們既當對我很寬宏。那麼,我對於他們也不得不盡我的義務了。但是現在成了騎虎之勢,上也不能下也不能。我既然受了這樣多,你一定明白,假使在那就要選舉的時候,我又不能退出——等選舉過後,時候又太晚了。另一方面呢——(露出一種感情來。)——我不能,我不敢往前做去,假使我失了——°(停住了。)

艾(立在火前。)喂,喂!我的孩子,用點工夫去想想,和伊、和你哥哥仔細去商量商量。

醫士(坐在左旁一隻椅子里離着大家稍遠些。)我方才去看你哥哥。真是個奇男子!但是你知道我坐在那裡觸起我什麼心思?他所以要死因為他是個人。現在適合於政界上的人都是那些把良心變做石頭。(在桌上拿了點東西站起來。)唔,比方這個!這里有一塊好化石標本。是從Spitsbergen (北冰洋之一島)島上發現的一張棕桐葉子所變的石頭。我自己送給你的,所以我曉得那樣東西。你應該像它那樣的力量可以抗抵北冰洋的暴風雨!——不受什麼損傷。但是你的哥哥——他的生命是像那原來的棕植I樹,被空氣打擊。天氣變化得太快使他受不了。(走到哈拉特身邊)你還須在那裡試去。你能夠把你仁心去掉嗎?假使你能夠把你自己變成一個沒有感覺的像那塊石頭一樣,我敢說,這樣的生活你一定受得了。但是你肯犧牲並且冒險去求那政治的生活嗎?假使你願意一^故去罷;但是假使那樣的生活你也要把格脫洛的仁心去掉——這兩個先要去掉——還有和你親愛的人。要不然沒有人會懂得你或是跟從你的。假使你不能那樣辦去,那你一輩子也做不了完全的政客——不過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政客——你為你所認定的事業拚命努力,想起來是很可憐的!

艾夫人(先在後半間屋裡,這個時候就來到火爐邊坐下。)那是一點不錯!我知道好幾樁像那化石那樣——我求上帝,凡是我愛的可不要叫他變成像化石那樣。

艾(走到哈拉特身邊。)我不願意說什麼話來傷你的感情——現在更不敢。不過我再要警告你,因為我發現一種危險,大家逼迫你使你的心要變硬了。

哈不錯的!——但是你想只有政界里有這種危險嗎?

醫士你說的不錯!現在各方面都是這樣說「你的心要硬」,這不單是軍界里的,做醫生的心要硬,做生意的心要硬,做官的心要硬,或是枯幹了。無論是誰為他的生活起見都要把心變硬。但是「心硬」兩個字到底是怎麼一個意思呢?就是把我們的熱血從心裡趕將出去,把我們的希望從意念中趕將出去。我們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童心——每個青年,心裡藏着哭笑;我們要適乎「生

存競爭」的應該先把它們去掉,人家是這樣說的。其實錯了——我們有這個童心,應該把它好好保存的!天賦我們這個童心,為的要叫我們保存的。(哈拉特把臉蒙在手裡,坐了一回。)

艾夫人不論做母親的、做妻子的,都知道這個的。

艾(背向火立着。)醫土,你要把浪漫(Romance)時代搬到現在來罷!

醫土(哈哈一笑。)我不希望那時代的壞處——因為那時代的人不幹凈的腦筋產生出許多不幹凈的事情來。(很莊重的樣子。)這且不去論它。在條頓人方面很激烈地抵抗浪漫式的精神和學派——是一個特殊的學派,但是不是我們的。照我們看起來,是一個乾枯、止於知識的學派,光是一組公式,不過引導我們早些發展心理。那就是那精神所產出的——批評的並且乾枯的。這一派的思想我們現在的人都有的,那兩種於我們都是有害的!於我們心思、想象都沒有什麼好處:它們並不產生忠心或者大成功的希望。試看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是屬於我們的嗎?

艾夫人不是。你只要想到我們的語言,我們的嗜好,我們的社會,我們的——

醫士(打斷伊的話。)這些都是我們生命的外界的事,純粹是外界的!不對,要看內容的——看我的所講的人生觀,大家呼嚷的「硬」一■那是屬於我們的嗎?我們能夠把我們的全心全意做出一點成績,像天生的巴黎新聞記者嗎?——變成一根兩頭尖的鋼條:一頭是筆尖,一頭是刀尖嗎?我們做不到。條頓人的性質於此不合的。

艾惡,我們也向那條路走着呢。你看在我們政界里那些無良心的軋銀,那就不久與你方才所說的要相合了。

哈凡是與你意見不合的人,就是一個野心的大滑頭,或是半瘋的,或是痴子。

醫土(笑着)對的,如同這里北方,我們小小的社會里,有個人到剃頭店裡去,一定免不了要過見他的敵黨。我們覺得這種樣子非常厲害,好像我們各人手裡拿着刀子相刺殺似的!(莊重的樣子。)我們見了也許要發笑。但是假使我們把我們家族或是個人所受的苦痛合算起來——假使我們能夠把具體的全部分着出來一~我們不得不相信我們所得的自由實在是壞處。因為把我們的仁心毀掉了,使我們互相殘害,並且彼此都沒有良心。

哈(立起來動也不動地立着。)但是我的好朋友們,假使你們大家對於這個意見都相同,並且我的意見也是和你們相同^一■以後應該怎麼樣呢?

醫土以後應該怎麼樣呢?

哈當然,大家聯合起來把他止住了。

艾夫人(做着活)我們會做什麼呢?

艾我不是政客,也不願意變成一個政客。

醫士(笑着坐下了。)不,一個政客是一個原則,被一套印刷的規則所捆綁的。我寧可做個活人。

哈沒有人可以勉強你做你覺得於自己沒有關系的事情。

醫士當然沒有。

哈但是有人可以強勉你不要幫着維持你所厭惡的事情。

大眾我們嗎?

哈我們所談的根本原因的這張報紙——是你買來看的。

艾什麼?是你自己買來看的!

哈每次有毀壞我或我骨肉的名譽,都是由匿名信寄來的。

醫士(笑)我沒有買來看,我只看我管門的那一份。

哈我從前聽你說過的。我問過你那管門的,他說他沒有看,也沒有買。

醫士(照前態。)那我倒要問問是誰付的錢!

艾做生意的不能不看報的。

哈一位有勢力的生意人自己,或者搭着一兩個夥伴可以辦一個報,也可以於他有用,像這個一樣。

艾那是很確實的。但是,總之,假使我們贊成他的政治?

哈凡是對於政治與我的意見相合的,我要得他的幫助。我是誰呢?會假裝作判斷他的人呢?但是無論什麼事情,裡面懷着惡意或是壞良心的,我不願意幫助他。

醫士呀!

哈不論誰,凡是訂購一種報的,投稿的,或是報告消息的,而那種報紙是污穢、卑鄙的,那就是幫着做壞事。並且,還有,不論誰和一個人做朋友,而他的朋友做敗壞公眾道德的,他就做幫助他朋友做惡事。

醫士(立起來。)他現在還常來嗎?(靜了一會。)

艾他和我是老同學——所以我不願意斷絕我們的老交情。

艾夫人他又是一個很有趣的人——雖然我不能說他不是壞人。(那醫士重新又坐下了,嘴裡哼着一種聲音。)

哈還不止此呢。你和醫士兩人都有---種辯才——

醫士(哈哈一笑。)謝謝你!

哈——可以對於某種政治的趨勢表示厭惡之情,那種趨勢使你與我都不能表同

情的——並且有害我們仁義的行為。你沒有覺得應該進入一個隊里去反對他;但是你為什麼要禁止那些願意要進去的呢?你為現在的時勢悲——而你還

是幫着維持他,並且你和這里頭的首魁做朋友!

醫士(轉過節來。)艾薇吉,我們明明是被攻擊了。

哈不見得,我才是的。方才有人說我現在已經漸漸地把心變硬了,並且說我應該放棄我的職業——為了格脫洛的緣故我應該這樣做,因為伊斷乎不能幫着我去奮斗。我聽這話的時候,實在是我生平最苦痛的時間,並且使我躊躇了好一回。但是現在我又回過臉來向前去了,因為你使我明白了!(在過道里發出一種短而又尖的嗽聲。)

艾夫人(站起來)。就是他!(打門聲。那醫士立起來,把他坐的椅子向後一拉。那新聞記者進來了)。

新聞記者我的孩子們,早!你們好呀?

艾(坐下了。)我沒有聽見鈴響。

新聞記者我想你沒有——我是從後門進來的。我嚇了你們,呵?並且又在這里議論我罷,呵?——是不是?(哈哈大笑)。

艾無論怎樣,今天我們議論的原因是由你發生的。

新聞記者是的,可不是嗎?對於他最好的朋友做這種事——呵?

艾那是真的。

新聞記者對於他的老同學——他的鄰舍一一呵?我把你自然、穩健的態度驚動了-------呵?

艾我對於我的穩健的態度很自傲的。

新聞記者如同對於你的白蘭地酒一樣的自傲!

艾你又要瞎說了罷?

新聞記者醫士,早!今天早晨你對他們發過一篇好議論了嗎?——議論我的報紙嗎?還是議論人道主義?——浪漫主義?還是天主教主義——呵?(哈哈一笑。)

醫士(笑着)。我們中間有一位今天早晨的確發過一篇好議論!

新聞記者不是我,我的是在昨天!——你那管門的怎麼樣?

醫士(笑着)。很好,我很不好意思說。

新聞記者是一個永遠買我報的,你也可以說。(醫士笑了。)喂,艾夫人,我可以把你們的約翰的新聞告訴你!

艾夫人可以嗎?我倒不可以。

新聞記者是的,——他還是躺在床上。這是我從後門進來的緣故——要探探他的

病狀。

艾夫人但是,怎麼——?

新聞記者昨夜以後他怎麼樣了?

艾夫人實在,我想你知道的詳細。他昨夜出門去我們一點不知道。

新聞記者惡,那是最近的消息!他在他主人未來的女婿所立的會里做一個演說者——他自然是喝醉了的——他演說了一番很有力量的話——當真的,那會里演說的都是說的有力量的話!所講的都是徵稅的等級、工人共同分利的辦法、國會里須有工黨大多數等等問題——都是些尋常社會黨的胡話。你看這些知識的理想傳布得多少厲害!

艾好!我今天就把他驅逐出去!

新聞記者但是那和你穩健的宗旨不合了,艾薇吉!

艾這是一件羞事。

新聞記者(向艾。)那還不算是最壞的。因為,假使你要免去這種事情,還有別人,你應該把他驅逐出去。(眼望哈拉特一看。)

艾你今天好像存心要來吵鬧罷?

新聞記者是的,但是取你的「穩健」態度。

艾你有點這個倒不壞。

新聞記者「白蘭地和穩健」是你的格言,呵?

艾快不要胡說——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好像嘗我蒸酒廠里的白蘭地,合你的口味!

醫士(打斷他們的話)。你發怒的時候,常有苦痛埋伏在你心的後面。說出來!我是一個醫生,你知道,我要找出你病苦的原因!

新聞記者你對於那層還沒有成功,你知道,當時你說我那女僕有霍亂症,但是伊實在不過是——(笑。)

醫士(笑。)你又要提起那段故事嗎?無論誰都有弄錯的,你知道——我的孩子,就是你也!

新聞記者當然的。但是這次做錯之前——呀哼!——我先要問是否一

醫士啊!現在這就來了!

新聞記者——是否你對於我在報紙上指出約翰有什麼反對?

艾夫人約翰與我們有什麼關系?

新聞記者正和他演講的那會的關系一樣有。這——呀哼!——是家庭制度的一種!

艾約翰是什麼樣的人與我沒有關系,正和那會是什麼樣會與我沒有關系一樣。

新聞記者你那未來的女婿把那會造成現在的樣子,那會乂把約翰造成現在的樣子。

醫士或者,掉過來說,約翰是艾薇吉先生的僕人,約翰是會里一位活動的會員,所以艾薇吉先生是該會的贊助員。

新聞記者或者這樣說:約翰是有名的艾薇吉先生的僕人,因為這層原因在這會里做了一位活動的會員,那會——正如他所說——是他的主人的未來的女婿「所設立的」。

艾夫人你決不會打算把這些事情登在報上罷?

新聞記者(笑力那都是約翰自己說的。

艾自然他不會把醉鬼嘴裡的話登在報上的。(向他夫人。)你懂得嗎?他是說笑話呢。

新聞記者(響響嗓音。)這已經付印去了。

醫士啊,胡說!

新聞記者當時的景象給我們一個機會,可以做一個極有趣的故事,用不着把真名字登出來。

艾我實在盼望那——

醫士(向艾。)啊,他是嘲笑你,你知道。

新聞記者你想這個這麼樣?「那些間接贊成一個很危險的會的,要承受暴露的苦楚」。——我贊成這句話。

艾夫人(立起來。)你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的丈夫——?

新聞記者一段恐嚇的話可以給他很好的警戒!

艾你所引的句子算是攻訐我們嗎?——無論莊重的還是說笑話的?

醫生他不過拿莫須有的事情來嚇你。這不是第一次,你知道!

艾是的,但是我為什麼要受他恐嚇呢?我又不屬這會的。

新聞記者但是屬這會里的人常到你家來的,要曉得這人的行為只要看他來往的伴侶好了。

艾夫人我現在想他所說真真不是笑話。

新聞記者你以為說笑話太難看嗎?

艾你鄭重其事地譏諷約翰是我的僕人,行嗎?

新聞記者他是不是你的僕人呢?

艾並且登在報上叫大家看嗎?

新聞記者不是^—光是為那讀報的。

艾那麼,你來專為告訴我們那件事情嗎?

新聞記者你想我不告訴你可以做嗎?

艾夫人這真是沒有廉恥!

新聞記者這是實在的。

艾你打算來和我吵鬧嗎?

新聞記者自然是的!

艾和你的老同學?——共患難同甘苦的朋友嗎?實在可惡!

新聞記者也許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可以保着我封住我的口!

艾夫人你對於你的朋友不能夠用這種手段!

新聞記者(冷淡狀。)就是對於我自己的哥哥,假使他擋着我。

哈(向他自己。)太利害了!(走向前來。)你恨我這樣厲害嗎?因為我的緣故你一定要逼迫我未來的岳父母,你的老朋友嗎?

新聞記者(哈拉特過來的時候他立刻轉過頭來向著醫生。)你聽見說嗎?人民被逼迫到今晚的會去。這次選舉運動最末的演說一定是紅火般暴烈!(笑

艾夫人(走到他身邊去。)不,你不要說到旁的事上去就算了結了。你真打算把我丈夫名字擺在報上嗎?

新聞記者他自己要擺上去呢。

艾我嗎?我的一生直躲避,怕牽入我到政黨里去。

醫士哈拉特•雷恩的政治活動於艾薇吉有什麼關系呢?

新聞記者他贊成的!

艾夫人沒有!——絕對沒有!

艾呀,就是今天——

醫士我可以做見證的!

新聞記者用不着抗議的!

艾但是你應該相信我們抗議!

新聞記者巴!明天你還有些事情看得見——

艾還有事嗎?

艾夫人反對我丈夫嗎?

新聞記者關於證券交易委員會的黑幕。為這件事,寄給新聞記者的信一總有三封信,擱在架子上已經好久了。

艾(驚愕狀)這種胡說你也登在報上嗎?那交易所里最可敬重的人——?

艾夫人委員會里的人——?

新聞記者他們自己先佩服自己以後才受人的佩服。等到他們的會長與那激怒輿論的

發生關系,這全體的人一定要想到他所交際的是何等樣的人。

醫士那麼,因為雷恩先生的緣故你要嫁罪於艾薇吉,因為艾薇吉的緣故,要嫁罪於交易委員會,是不是?我想也快要輪到我了!

新聞記者會輪到的。

醫士真的!

新聞記者寄給我信的都是些極可敬重的人。這可以見得一般的輿論都轉變了,並且一般的輿論一定得服從的!(兩手一張)

艾(一種受窘的聲音。)這是真的,我有好幾次在小小事情上看得出他們的怒氣——(向他周身一看,強制自己,才格外誠懇地說。)但是這個時候我正要望你援手,我的朋友。因此,我沒有為這件事十分煩惱。

新聞記者(向艾。)但是你要知道,現在是你攻擊我呢!

艾我嗎?

艾夫人他嗎?

新聞記者並且,還有,我對於這事沒有法子。你鋪好了床,所以只好躺上去。

艾(又發怒了。)你真不覺得你對於你的老朋友的行為多少可駭嗎?

新聞記者「老朋友」「老夥伴」「鄰舍」,——把這一串名詞都說出來!

艾夫人我敢說你哪一個名詞也不配!(那新聞記者笑。)你想你今天對於那要死的哈佛頓•雷恩,怎樣的。一個人只能寫那——那——

新聞記者呀?——那?

艾夫人那一點心沒有的人。

新聞記者哈,哈!「這天然的感情」!——「家庭的情形」!我可愛的夫人,真理沒有家庭的束縛,對於「將死的」也是沒有什麼敬意。

艾夫人是的,實在---個好人總要敬重受苦的,就是壞人看見死的也不出口諸

評的!

新聞記者「受苦的」——「死者」——「殺身成仁的",我想!惡,我們都知道這些老故事!

哈(走前來。)等我來告訴你,你是一個——我所不屑與爭論的人。(從他身旁走開了。)

新聞記者(在屋裡繞一轉。)一個會算計的兄弟把那「將死的人」擺在眾人眼前炫惑他們,這才是這樁事里最可駭的咧。不過我要揭開他的假面具。

醫±(跟下去。)現在,聽我說,聽呀!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你知道!並且即使雷恩先生一時不得已在演說場里提起他將死的哥哥——我不是說我對於

這件事贊許的,不過這事真可饒恕的。並且——

哈(走前來。)我不要你替我辯護,謝謝你!

醫士你們兩位是一樣發瘋!(向新聞記者。)但是這些事於艾薇吉有甚關系,總而言之,雷恩的事情——

艾(向新聞記者,懇切的樣子。)我向你宣誓,我也從來沒有贊許哈拉特提起他的哥哥。我是一個愛穩健的人,你所知道的,我不贊成他的政治活動。就是今天——

艾夫人政治和證券交易委員會到底有什麼關系呢?

醫士還有和艾薇吉的車夫!

艾你只可以記在腦筋里寫我的書記,或是我的傭人,或——

醫士他的木匠,或是他的釀酒的,或是他的馬!

新聞記者(忽然立定了,冷淡地說。)你們可以放心,那些事情像現在那樣已經夠了!(起手扣他外套的鈕扣,)

艾會糟到那樣嗎!

艾夫人天哪!一這是什麼呢?

新聞記者(取了他的帽子。)明天你可以讀着了,還講到那「死者」的事情。再見!艾和艾夫人(同時。)但是你走之前——

醫士吁,吁!我們要記得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那件事情是全屬子虛,專為恐嚇你的,你敢賭說嗎?

新聞記者(張手去握着醫士°)艾薇吉先生在城裡的地位全握在我的手裡!

艾(發氣狀。)那麼,你的目的就是要毀壞我的地位嗎?

艾夫人你永遠也做不到!

醫士吁,吁!我們要記得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

艾在我自己的家裡——我的老同學——他竟敢這樣大膽——?

新聞記者我把真情已經明明白白告訴過你了。論到真情,你在你自己家裡所受諸我的比大膽還厲害,我的孩子。所不幸者,你是一個膽怯的人?

艾我膽怯的嗎?

醫士吁,吁!我們要記得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

艾是的,我是太懦弱去怕那毀謗,尤其可笑去怕那報紙上的,那是真的,所以我忍受你的這樣久!但是你現在會知道我並不是懦弱的人。滾出去!

艾夫人對了!

醫士但是你們離別總要像有身份人的樣子,你們知道。

新聞記者呸!你一定立刻又要送信給我,叫我回來!

艾你有臉說這話嗎?

艾夫人(向艾。)來,吾愛,不要再去惹他了!

新聞記者(轉身要走。)你也不敢做別的。

醫士但是別離總要像有身份的人!

艾(跟着那新聞記者。)不,像我活着在這里一般,的確——

新聞記者你一定會送信來叫我回來!哈,哈,哈!

艾再也不會,再也不會!

艾夫人我愛——!

新聞記者一定,你會——即刻——就在今天!哈,哈,哈!

醫士不要像這樣別離!要像有身份——

艾不,我告訴你!

新聞記者(總是笑着。)唯!

艾夫人我愛——記住了,你可以用你的一種攻擊了!

新聞記者(在門邊。)你也太懦弱!哈,哈!(出去了。)

艾(嘲罵狀。)決不是!

新聞記者(頭往門里一伸。)是的!(去了。)

醫士怎樣的拜訪!但是我忍不住笑,哈,哈,哈,哈!

艾你敢笑那個麼?

醫士「老同學」——哈,哈!「穩健」——哈,哈!「同黨」——哈,哈,哈!艾夫人啊,我丈夫病了!

艾(昏迷狀。)是的---點兒水!

艾夫人水,水,哈拉特!

醫士是他的一種攻擊——那完全另是一樁事。這里有(從他衣袋裡拿出一個瓶來。)——嗅這個!對了!一點水!(給他一點。)這次沒有什麼危險。不要難過,老頭兒呀!

艾這樣的毀謗!

艾夫人是的,我愛,我早告訴你的,你再也受不了的。

艾想想把我的名字登在報上,我一生——

艾夫人——所做的事情都是躲避這種事情的!並且像你這樣可愛、心善、正直的人!一-惡,這些政治是萬惡之由!

醫士(笑。)我對你說過,你應該用一種把心變硬的方法你才能抵得住他們。

艾想想輿論——我的地位——我的關系的!這是我擔受不了!

艾夫人(向醫士。)我敢斷言他第一次在報上讀着關於他的事情,就會使他病的!他一定擔當不了的,我知道。

醫士啊,他可以耐得過去的。

艾夫人不能,他不能的。我連想到就怕起來。他再也擔當不了,再也不能!

艾我一生做事總想躲避這些事情——!

艾夫人現在在你年老的時候,雖不應該比一個孩子受得多,倒被拉入里頭。假使我能夠阻止,我必然情情願願地擔任,無論——

艾不行,不行——你不行!你不行!

醫士但是這事並不是單為他恐嚇我們說要做,他一定要做的。

艾你想——

醫士他是一個性子很急的人,但是我敢說他一定再會想一遍——

艾夫人——然後他攻擊一個生死的至交!是的,是這樣,是不是!

艾你想真會可以——?

醫士我實在不知道!

艾夫人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艾我們兩人都是性急的。

醫士是的,應該比方才幾分鍾前的談話更平和些!

艾我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好像他有什麼憤激似的。

艾夫人是的,你們近來也不怎麼好。我常這樣告訴你的。

艾沒有,我沒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一生里竭力要躲避這些事情!

醫士我告訴你,老朋友,我以為最好的方法是——

艾是什麼?

醫士我感覺(?)非有人去和他說,你心裡一定不痛快。

艾夫人對了,那行嗎?天呀,那並不是送信給他!

艾但是誰可以——(靜了一回)

醫士我不知誰是最好。

艾夫人所有我們的老朋友都不管我們了,我們快要連一位也沒有了。

醫士無論怎樣,你們總有我。

艾你真願意去——?是你的意思嗎?(拍手。)

醫士我當然願意的!他不能吃了我!

艾夫人你的人多好呀!自然你只要告訴他^—那也是真的——我丈夫再也受不了的!

他是多年——

艾——為着他從他和旁人方面已經受了許多。

艾夫人是的,那是不錯!現在你去,可愛的朋友——我們唯一的朋友?——極和善地、有條理地告訴他,你可以嗎?

艾不過不要慢!他是很性急的,所以我們應該先去找他——

醫士惡,我一定去找他,他總是在城裡。

艾告訴他——問他——

醫士惡,我知道怎樣同他說。

艾夫人那好了!

艾多謝你!我永遠不忘記,那樣樣事情都來脅迫壓制我的時候,只有你幫着我!呀,我覺得好像肩上重擔都落下了!我立刻覺得又快活起來了!

醫士那才對了。你打起精神!我去照顧別的去。

艾多謝,多謝!不過請你趕快!

醫士我就去!我的帽子呢?(轉身,哈拉特,向著自己說)啊哈!他似乎對於這事夠了。這真是笑話——

艾惡,請你快點,我的朋友!

醫士是的,是的——我只要找到我的帽子。

艾夫人在桌上呢。

醫士是的!

艾祝你吉利!

艾夫人請你要用點手段去辦!

醫士(很有意味的樣子。)我希望你們三個人在這里可以享福!(出去了。)

艾這樣一個早晨!

艾夫人我們素來處事極力的和平、極力的寬恕——

艾是的,並且治理我們的家政很平安和愛的!(跳起來,轉身到哈拉特身邊。)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的錯!

艾夫人是的,這是哈拉特的錯!自從那天定了不幸的婚約起,我們這里沒有一時平安的。

艾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原因!我們應該要講道理的。起初那時候雷恩先生有一個極好的前途在前,一般人都是爭先恐後地去巴結他。所以定這門親事於我們和我們的女兒算是榮幸的。但是自從他入了政治生涯——那時候他的哥哥病了之後——他自己可以知道使我們受了怎樣的結果!

艾夫人他當然承認這不是我們所當受的。這件事實在,一個有名望的和家教好的家庭所受不了的。

哈我很贊成你說的那有名望的和家教好的家庭所受不了的。

艾惡,你也這樣想嗎?

哈當然的。我所知道只有一層可以原諒的,就是有許多人在這件事里頭。只有這個樣子,才有這種事發生。

艾我不明白。許多如同?——如同誰?

哈如同你!

艾夫人像哪一樣?

哈讓我來解說給你們聽。現在一般成功的政客,他們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能力得着他們的位置,乃是利用別人的弱點得着的。在另一個時代,對於他們許有另一種批評——用相當的眼光看他們,並且看他們也是小人物「

艾但是那於我們有甚關系?

哈只要試看那個人,方才沒有多大工夫以前,把他趕出去的,一回兒又送信給他----

艾我們沒有送信給他!

艾夫人是我們的一位朋友去告訴他那是完全不同的!

哈把你來做標准量量他,再用他來做標准量量你!他跑走了,以後他再回來,如同一個得勝的英雄。是不是因為他能力之大還是他才幹——他的意見或是他的感情之高尚呢?不是,這是因為利用的弱點。

艾夫人天呀!

艾呵,我——!

哈你想一個人他的稟性是有點勇敢的,在這種樣(?)可侮蔑的地位他能受得了嗎?想想你的女兒,伊受過在那裡邊臥着的良善老者的教育,一個服從你們的孩子。想想伊永遠要在兩方面周旋,一方是伊所愛敬的,一方看着這種事情!無怪伊病了!但是記住了——伊病並不是因為戀着我,伊病是因為你懦弱得可憐!

艾夫人你怎麼會說這種話!你也是——!

艾這樣放肆。

哈聽我的話,只此一次。我想,上帝幫助我,去和那害死像我哥哥那樣高尚的人的去宣戰!並且格脫洛要在奮斗里做伊的一份,正如同我做我的那一份。但是他到這里來,我也來——受我今天所受的——污辱我的身份到這樣地步,

損害我的好感想這樣深,他永遠不能再到這里來,要不然我就不來!

艾和艾夫人——但是——

哈(沉靜狀。)今天我來的時候,我以為用不着我說,我們可以和好的,但是現在沒有法子了。(出去,靜了一回。)

艾他是不要我們了嗎?還是他並不真真和我們決裂呢?——我愛,怎樣一回事呢?(走到伊丈夫身邊。)

艾(不動。)我愛,你說,——我是一個壞人嗎?

艾夫人你,一個壞人?

艾因為,假使我不是一個壞人,他們不能一個個地這樣對待我。

艾夫人不過,我愛你是一個最好的、最可愛的並且極大量的人!他們不顧廉恥地欺侮你,我可愛的丈夫!

艾我素來躲避這些事情,怎麼會到我身上來呢——因為我躲避了,是不是?艾夫人凡是知道你的,都明白。

艾怎麼我年老的時候要受人人的輕視排斥呢?因為要圖安逸,躲避所有這種事情不算罪辜罷?

艾夫人實在,不算的,這正是規矩的人所要求的。

艾很對,我也這樣想。但是現在你看!

艾夫人你所遭的非常的不幸。

艾為什麼那遭不幸的是我呢?許多人都是避開這些事情的。

艾夫人(驚起。)格脫洛來了。

艾可憐的孩子!

艾夫人我們怎麼樣跟伊說呢?

艾要留心,我愛!留心!(格脫洛靜悄悄地走到他們面前來。)

格我看見哈拉特走了罷?

艾夫人是的,我的孩子,他——他走了。

格也沒有辭別我一聲。

艾實在他沒有向你告別。

艾夫人你要他到你祖父屋裡去辭別你嗎?

格是的。告訴我這里的事情怎麼樣了?

艾寶貝,你為什麼不在這里呢?

格(驚狀。)我在這里?你說過不要我在場——

艾我記得了,是的,我們想你在這里不大方便。

格(安靜地說,但是漸漸現出驚狀。)但是事情怎麼樣了?

艾怎麼樣了?糟了!

艾夫人(急狀。)那就是說,他的行為一點也不好。我的孩子,你自己應該預備到那最壞的地步!

格那麼,有什麼很壞的嗎?

艾知道他現在有點性急,因為他手裡事情太忙。他缺少一點穩健的性情一一但是他會學得到的。一定的。

格(聲音差不多聽不見。)但是什麼意思?他永遠不來了嗎?

艾永遠不來了?你問的好奇怪!他當然再會來的。不過他稍為性急一點,你知道——

格他說他永遠不來了嗎?

艾夫人喂,喂,寶貝——你決不要怕。

艾他雖然說這一套,你知道,我們不能把他所說的認為重要的。

格原來是這樣的!

艾夫人我們一定要容讓他現在所受過的事情——

艾(突然。)我的孩子,你的氣色很不好看——

艾夫人(走到伊身邊。)格脫洛!

格(做出一種強硬、辯駁的狀態。)我來,是因為要給祖父拿水喝的。因此我在窗里望見了哈拉特。我要去給祖父水喝。(伊從門里出去,幕就閉了。)

(第一幕完)

一個青年的夢

日本武者小路實篤著魯迅譯

第四幕

(戲棚。)

青年這里有什麼?

不識者這里有鄉下戲劇哩。

青年真小戲棚呵。不,幾乎沒一個看客麼?

不識者並不有趣,所以不來的罷。

青年這樣無聊的戲麼?

不識者彷彿是的。

青年這樣東西,便是看了也無聊罷0

不識者也不一定。怎麼樣地方藏着怎麼樣人,都料不到的。

青年但是這樣戲棚,未必能做高尚的戲罷。總不過日本的東西罷。我現在沒有看這樣東西的工夫呢。

不識者且住且住,不要性急罷。

青年我要靜靜地想各樣事情哩。

不識者思想的事,回了家再說。現在還是看了能見的好。

青年鈴響了,就要開幕罷。看客這麼少,做的一面也振不起精神罷。

(粗拙的幕開處,內有黑幕,前面站着滑稽裝束的神和惡魔。)

神哼,你說要殺盡世人給我看麼?這可不能。無論怎樣可怕的病,怎樣的天災,凡是你的手頭的行販貨,總滅亡不了人們的。

惡魔很好。你說一定不能麼?我並不要借重那病和天災的手。只要在人的頭里,下一兩粒種子,就夠了。

神哼,你倒總是看不起人們哩,將亞當和夏娃趕出樂園的雖然是你,人類卻進步,沒有退步呢。諾亞的洪水時候,你想淹死諾亞,可是終於沒有死。說要

教約伯墮落,你也終於不能教約伯墮落。你的事業,一時雖然興旺,終究卻只是我利市。為你自己計,還不如適可而止罷。

惡魔以前壞了幾回事,就因為太看錯了人了。釋迦和耶穌出世時候,我也很着急,可是終於沒有什麼事。只有以為生出這樣的人們來便可放心的你,才是恭喜的明神哩!看着罷,這回要勞你嚇破膽子了。

神想嚇破膽,試試看罷。只是你不要「將費力賺了乏力」,顯出哭喪相才好。我可是要去睡午覺了。(退場。)

惡魔傻子走了。看着罷,要給撒上容易寄生在愛國心裡的黴菌哩。(從藏着的袋中,抓出種子,作散布模樣。)這夠了,這夠了。國家和國家就要鬧架了。我便在其間做一個謀士,兩面都點火。有趣呵,有趣呵。(退場。)(黑幕收去。德大登場,想着些什事。惡魔便出現。)

惡魔這不是德大兄麼?想什麼呢?

德大舍間軍隊太少,有些為難哩。現在正要想一個容易簡便卻能招集許多軍隊的法子。

惡魔怎麼一點事,也值得想麼?只要將一定年紀的人,一齊叫來,盡量地挑取了要用的人就是了。這就好。

德大這樣巧事,當真能做麼?

惡魔有什麼不能做。只要說「為國家」就是。如果有不聽說話的東西,也不打緊,只說是「國賊」,抓進監獄里去就是了。造出了這種規則,誰也不敢說不服的。這麼一辦,你的國便是世界中第一強國了。你也可以做如心如意的事了。

德大真不錯,教了我好法子了。若說「為國家」,便誰也不會反對的。如果竟有,便立了法律,將這種不念國家、亡國性的東西,都關到監獄里去。如果還不行,便殺掉也可以。因為這種不顧本國的東西,是沒有放他活着的必要的。

惡魔委實不錯,委實不錯。這種東西,不是人呢。喜歡亡國的奴才,你的國里不會有的。不喜歡本國富強的東西,你的國里也不會有的。立刻實行罷。

德大這便實行去。不必明天,就是今天實行去。別國的小子們,怕都羨慕罷。這樣的好方法,倘被人學了樣,雖然也不妙,但我這一面,回去之後,總便立刻召集大眾,教他們實行就是了。此後再有好的法子,還要請你賜教哩。

惡魔很願意教。我最愛你的國,因為是第一個學生呢。

德大拜託,拜託。時光要緊,就此失陪了。他們聽到這樣好方法,都該吃驚罷。(退場。)

惡魔高高興興地走了。以後便都要學樣,因為不學樣的國,是要亡的。這樣辦,

說不願戰爭的小子們,在這世上便活不成了;想活在這世上的小子們,而且身體好好的小子們,便不能不上戰場了。我還要教他們發明好兵器。不願去戰爭的小子們都死,去戰爭的小子們也都死。便是在我,不也得算一條好計算麼?早都來了呵。

(俄大、法大登場。奧大、意大、英大、日大跟着登場。)

俄大噲,法大。

法大什麼?

俄大聽到了沒有?

法大什麼事?

俄大就是鄰舍的德大,想出了稀奇法子的事。

法大聽到了。總是想些討厭的方法罷了。

俄大然而一不小心,卻危險哩。

法大不錯。這樣簡便容易地造出許多軍隊,實在擋不住。要是不小心,大家的國度可真險了。

俄大是呵。還是學樣罷。

法大學樣卻也不甘心哩。

俄大不學樣,危險呢。

法大因為國家一亡便不得了,所以要學樣麼?

奧大你怎樣呢,意大?德大兄的法子,聽說法大和俄大都要學,這麼一來,大約我們也得學罷。

意大自然要學的。當初一聽,雖然似乎是奇怪方法,免不得發笑,但越想越覺得是好法子了。

奧大這就因為是毫無破綻的德大的方法呵。但是實在想出了意外的事了。

法大英大兄,國民都有當兵的義務,這新發明,你也實行一回,怎麼樣?

英大多謝你關切,但我還是算了罷。因為叫不願意當兵的人們當兵,將不願意戰爭的人們趕出去戰爭,都不很好的。因為我們這里,是尊重自由的。做出這樣事來,大家都不見得會答應,而且對紳士加些強迫,也是不很舒服的。

法大這固然也不錯,但在德大想出了那樣方法的現在,已經不是這樣道理的時候了。你這邊也還是一定採用了這法子好罷。

英大可是我這邊,不願意學德大哩。到了最要緊的年紀,便喚去當兵,無論對誰,都不是好事。只要勤勤懇懇地各做自己的事業,就很好了。只要願意做了軍人為祖國打仗的人,做了軍人,我的國家便滿夠安穩了。一到時候,都會高

高興興地為我的國家出力的。若說強迫,倒反輕蔑了我國的人們的愛國心了。

俄大這也好罷。因為你的國和德大的國,還隔着一道海呢。然而我們,都不能說這等話。我們也明知道這事並不很好,但也沒有別的法子了。還是再見罷,再見再見。法大兄,一起走罷。

法大好,好,一起走罷。英大兄,再會。

英大再會再會。

奧大我輩也走罷。

意大走罷。諸位,再見。

眾再見。

(英大和日大之外,都退場。)

日大英大兄,德大的法子,是什麼意思呢?

英大想出了一件傻事罷了。就是將已經到了一定的年齡的人們,都叫到官署里,脫得精赤條條的檢查了身體,將身體好的人們,隨着要多少兵,便拿去多少就是了。

日大能這樣辦麼?

英大這很容易辦。因為不依的人,只要罰就是。無論怎樣的罰,都可隨意制定的。總而言之,不外乎用了德大式,想出了一個能夠很容易地造成許多好軍隊的法子罷了。這真胡鬧,簡直毫沒有替捉去當兵的人們想一想。這意見,才真像不愛人民、冷酷小氣的德大的意見哩。我這一邊,卻不能做這種不合人情的事,所以不做的。

日大這樣一回事麼?

英大我也還是走罷。那麼,就再會。(退場。)

日大再會。

(日大想着事,惡魔近前。)

惡魔日大兄,想什麼?

日大正想着我的國度,怎麼辦才好。

惡魔你不像有錢,除了學學德大之外,怕沒有別的法子罷。要不然,你的國怕會倒哩。可是學了德大,造起軍隊來試試罷。你的國便是東洋第一的國,在亞細亞洲,只有你的國是闊氣的國,而且全世界都要害怕。會挨進第一等強國的隊伙裡面去呢。

日大真的麼?

惡魔自然是真的。那時朝大的國便是你的,支大須看你的臉色,俄大懼憚你,也

怕敢伸出手來了。

日大這真的麼?

惡魔自然是真的。

日大既如此,便學德大罷。

惡魔實在只有學這樣一條法子。

日大不知怎的,彷彿已經得了全世界似的,喜歡得無可開交了。就失陪罷。再見。(退場。)

惡魔(目送着。)聽說倒是一個很能辦事的小子。上了當哩。英大這小子,膽敢說些費話,現在也要教他學德大去,怎的?德大又來了。

(德大登場。)

惡魔怎麼了?

德大承你的情,教給我好法子,現在法大、俄大,都學着做哩。要是這樣,好一個新發明,也就無用了。

惡魔你放心罷。你的頭很聰明,只要想出些好兵器就是。並且瞞着敵人,多練些軍隊就是。即使略略加些租稅,也未必便有人叫苦。須得用點手段,在不至於叫苦的程度上,漸漸地加多租稅,用到軍備里去。這麼辦,便毫不妨事了。俄大雖然魁梧,不是很笨,不要緊的;法大固然性急,然而有點過於文明了,也不要緊的。打起精神做去罷。

德大你實在是我的老師。聽了你的話,便彷彿世界是自己的東西一樣了。

惡魔這很的確。只要專心致志,你想怎樣,世界一定便怎樣。

德大早能夠如此才好。

惡魔不添造軍艦,也不行的。殖民地也不是趕不上英大呵。

德大英大這小子。我肯趕不上他麼!

惡魔然而最可怕的卻是英大哩。

德大我也這樣想。

惡魔切實的干罷。

德大幹去,竭力的干去。

惡魔這是你的事,總該不至於失著的。倘不多設些工廠,奪了英大的富力,怕英大還要大造軍艦哩。

德大是呵,這也去竭力辦。請你看着罷。

惡魔我專等好消息呢。

德大那便立刻去竭力地製造軍艦罷。

惡魔這才好。

德大那便失陪了。

惡魔再會。再來罷。

德大多謝。再見。(退場。)

惡魔如何,我的手段?很有趣的辦下去了。(坐在石上,)有點乏了,睡一刻罷。(剛入睡,忽然又要開眼。)有誰來了似的。英大罷?一定是的。究竟是的。有些張皇着呢。

(英大登場。)

惡魔英大兄,怎了?

英大德大這小子造起許多軍艦來了,大約想要收拾我的國罷。

惡魔這是一定的事。德大在世界上,最怕你的國,最嫌你的國哩。不小心就會上當。因為德大是執念很深的呵。

英大我正因此着急呢。大約還沒有什麼要緊,然而不小心也不行。

惡魔這何消說得呢。但是教給你一條好法子。德大這野心家,法大和俄大也都怕,你便引誘了他們,三個人同盟起來就是。這樣辦,便是德大,也就不能出手了。

英大實在不錯。趕快同盟罷。(少停。)但我和俄大同盟,雖然也好,俄大在西方放了心,在東方就容易出手了。我也有些放心不下哩C

惡魔然而那個是那個,這個是這個呵。為擠德大,要用俄大;為擠俄大,也未必便沒有別的好法子罷。

英大懂了。你的意思,是說要教俄大不能向東方伸張,便和那日大同盟,利用他就好罷。

惡魔是的,真聰明,不愧是你。

英大這樣,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從前,早看上了日大,現在順便給他高興高興罷。那小子一定當做光榮,要竭盡忠勤的。

惡魔而且增加軍艦的事,也千萬怠慢不得。

英大這自然。

惡魔盡心竭力,極周到地辦罷。

英大自然,極周到地辦去。

惡魔好好地辦罷。

英大多謝。竭力地好好地做就是了。再見罷。

惡魔再見。

(英大退場。)

惡魔真忙呵,睡覺的閑空都沒有了。

(法大、俄大登場。)

法大英大到你這里談過事沒有?

俄大談過了。

法大怎麼辦?

俄大想答應他。因為德大近時,只是鋪鐵路,立工廠,擴張軍備呢。

法大是的,倘使不理會,實在危險,如果三國同盟了,他可以忌憚一點罷。

惡魔法大兄,實在不錯。德大的野心,是在奄有世界哩。不小心,你的國要給收拾的。

法大這樣麼?還要收拾,可是難受了。既如此,還是三國同盟好罷。

惡魔自然。海里有英大,後面有俄大,你的國也就放心了。

法大既這樣,我就答應英大的話。

俄大我也便答應罷。這才有點放心了。

惡魔而且土大和日大這一面,也可以伸出手去了。

俄大是的。聽說日大這小子,還學着德大的樣呢。

惡魔學了學了。因為這小東西,倒是大野心家哩。

俄大這大意不得呵。

惡魔怎麼大意得呢。

法大這就失陪了。

俄大以後再見,我還要和這一位說幾句話。

法大那就以後再見,再會。(退場。)

俄大再會。(對惡魔。)日大是這樣可怕的國麼?

惡魔是的,是東方第一個野心家哩。你看,練兵的法子,教育的法子,兵器的改良,都不下於你的國,況且英大又暗地裡推着他,正想要利用日大呢。小心點罷。

俄大英大麼?

惡魔正是正是,須知道英大是靠不住的。

俄大這卻是的。

惡魔所以我通知你,倘不趁沒有和英大結黨之前,擠倒了日大,是危險的。

俄大那便立刻辦罷。

惡魔愈早愈好,而且須想法子,使交通萬分便利才是。

俄大不錯,再見罷。

惡魔再見。須得切切實實地辦去呵。

(俄大退場。)

惡魔哈,一下子,便教俄大和日大鬧架麼?大鬧倒也未必,總該可以殺掉十萬以上的壯丁罷了,便教幾十萬的人們都別了他最愛的人罷。來了,日大。這小子得意得很哩。

(日大登場。)

惡魔怎了?

日大剛才英大來說,要我同盟。

惡魔同盟了麼?

日大唔唔,不消說,同盟了。從此別的國都不敢看不起我的國了。

惡魔小心着英大罷。

日大唔唔,英大想利用了我,別有所得,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這一面,也無非想利用了英大,別有所得,所以反正是一樣的事。我雖然擺着一副被人利用了也冥然罔覺的臉相,卻究竟不是傻子,所以英大何以要和我同盟的緣故,是明白的。請放心罷。

惡魔這才好。被人利用,卻精通利用的神髓,在這世上是得勝的。

日大不錯,深知道這神髓的。人民們不明白,我卻知道。國和國的關系,總只是一個互相利用,哪裡有什麼正義呢?昨天的敵人,今天的朋友;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敵人。信不得,靠不住的。只有盡量地利用罷了。

惡魔但最要緊的是實力呵。

日大實在不錯,所以正在竭力地用那富國強兵主義哩。請放心罷。

惡魔聽了這些事,我也放心了。有了這樣的覺悟,便和英大同盟,也就可以了。但竭力擴張軍備這件事,一刻也忘記不得。因為你的國正在可怕的位置,但也是有趣的位置哩。只要有實力。

日大多謝你的忠告。我想到自己的地步和位置,也就湧出力量來。我以為愈有禍患,便愈可以顯出自己的力量,請你看。

惡魔然而也須小心。因為一吹着文明的風,人們便要捨不得性命了。

日大真不錯,我正也暗暗地着急。幸而健全的愛國的分子還很多,不妨事的。但總得小心着。我正想竭力地教我國的人們的心,都專為我延燒呢。

惡魔這比什麼事都緊要。沒有這決心便是亡國。因為許多猛獸一樣的東西正在徘徊,等着機會呵。

日大不錯,實在大意不得。這就失陪罷。

惡魔且慢且慢,還有事情通知你,小心着俄大罷。

日大留神着的。

日大此刻辦才好,倘不早辦,俄大的軍備就完整了。

日大趕快辦去。再會。

惡魔再會。

(日大退場。)

惡魔呵,德大又來了,很慌張哩。

(德大登場。)

惡魔怎了,德大?

德大英大這小子,和俄大、法大同盟了,想滅我的國哩。怎麼辦才好?

惡魔這除了和奧大、意大同盟之外,沒有法子。這麼辦,便得了平均了。

德大真是的,這樣辦罷。

惡魔但也大意不得,海軍還該振興呢。陸軍這一面,倒也很整頓了。鐵路和兵器,也都辦得周到罷?

德大都在周到地辦,不如此,便危險的。英大多少狡猾,實在大意不得。現在便和奧大、意大商量去罷。

惡魔正好,那兩個都來了。

德大這來的真湊巧呵。

(奧大、意大登場。)

德大恰巧遇見了,我正想到你那裡去哩。

奧大原來,我也正要會你呢。

德大為什麼?

意大沒有知道麼?英大已經和俄大、法大同盟了的事。

德大不知道還了得,實在就為了這事,要會你們。

意大原來,我們也為這事,正在尋你呢,

德大你們什麼意思?

奧大就是只要我們也同盟了就是了。

意大要不然,他們三個同盟了,我們便抬頭不得哩。

德大是的,我也這樣想。趕快同盟罷,大家都去擴張了軍備,不要輸與他們。大家立起同盟的誓來罷。

(拔了劍立誓)

德大這就穩了,不必怕英大和法大、俄大了。

惡魔然而若不設法,教軍備沒有遜色,是不行的。

德大這不錯,便到那邊商量軍備的事去罷。

(三人退場。)

惡魔有趣起來了。呀,神來了,似乎愁着哩。

(神登場。)

惡魔如何,我的手段?

神日大和俄大開始戰爭了。你該高興罷?

惡魔哪裡話,那些事情,還不能算我的事業的開端。此後正要將我的事業給你看哩。

神教給了徵兵的法子了罷?

惡魔教給了,好意見罷?

神正像你的意見罷了。

惡魔怎樣,不很高興罷?

神不不,這麼一點事,沒有什麼的。

惡魔俄大和日大,都只叫着你的大名呢。

神他們是將你當作我了。

惡魔教誰勝呢?

神不管他就是。

惡魔你好冷淡呵。

■神應該給與人們的東西,我都給了。以後任便。

惡魔死的很多哩。

神然而人類,生長是總要生長。你的事業,不過做我之襯墊罷了。

惡魔然而個人不也可憐麼?

神我不是人,所以沒有所謂可憐這類感情。人們不設法,是人們的罪,我只要做了我的事就夠了。

惡魔你說該給人們的東西,全都給了,然而叫我說,卻只覺得你沒有將人們造得完全,單是造得傻氣。我略一煽動,便將最要緊的性命,都看成塵芥一樣了。

神我沒有將人們造得完全。我單撒了一粒種子,要看這種子落在地上,怎樣變化。要看種種東西生來之後,想要生存的情形。只是這樣就好了。看此後的人們將地上弄成怎樣,是我的慰藉。人們成了完全無缺的東西太早了,我不很喜歡。但到達完全的地步之前,人們便滅盡,我也不喜歡的。

惡魔我卻要滅盡他們請你看哩。要不然,便趕他們到邪路上,教他們陷在無可奈何的境地。教人們只以為活着比死去還苦,只以為活着的事是無意味,單是可怕,於是教他們自滅給你看。

神倘你能夠,試試就是。倘你能將人們對於我的愛和信仰,加些損傷,切成兩段,切一回試試就是。我還沒有將人們造得這樣脆呢。

惡魔好,看着罷。

神默默地看着。

惡魔竟是日大這一邊厲害哩,彷彿還沒有知道性命的可惜似的。大家都說為本國戰爭,卻又有戰到本國人一個不留的氣勢哩。好笑話呵。給與了這種本能,做什麼的?

神倘沒有給與這種本能,人們怕早不願活着了。造成是糊糊塗塗,造成是傻氣不以為傻氣,人們才能活到這地步哩。

惡魔但看他們到現在還沒有除掉這種根性,也未免太傻了。這一節,你也該後悔罷。請你看看,這本能便是滅亡人類的關鍵。我已經確有把握了。

神你的腦簡單呢。人們卻不會這樣的合你意思呵。又要睡覺了,躺一會罷。(退場。)

惡魔真會睡呵,這小子。我可也太忙。日大來了。

(日大登場。)

日大如何?托你的福,大概是勝的。

惡魔好好地干罷,一定是你勝。金錢和人民,以後總有法想的。世界出了驚看着你,驚嘆着,看起了你哩,怕了你哩。從前看你不起的東西,也佩服你了。幹得好。以後也發狂變死地干辦罷。

日大一定干。我國的人們,為了國家是不怕死的。人們多得很,簡直太多了,所以便是死掉一些,也不妨事的。只是近來頗有些危險思想流行起來了,卻也有點可慮呢。

惡魔這種東西,不必顧慮的。以為可慮,只有抓進監獄里就是。

日大正在這樣辦呢。

惡魔還不行,殺掉就是。用你的力量,要做什麼便什麼都能做到,何必這樣地怕幾個空想家,還是拚命戰爭要緊。只要國家的意氣增高了,勝利便是你的了。神曾說,他在你這一邊呢。

日大是罷,覺得是天佑的事真多哩。

惡魔這就對了。總之切實辦罷。這正是亡國和跳上一等國的分界線呵。

日大感激得很,這就告辭了。

惡魔再見。我望着你得勝。

日大多謝。再見。(退場。)

惡魔再見。得意着呢。這得意可是真有用處,東洋只要有一個小子,就盡夠了。假使這小子不強,我實在也就為難了。阿呀,俄大到了,怒得不尋常哩。

(俄大登場。)

惡魔怎麼了,俄大?

俄大小子們的不要命,真窘了人了。無論威嚇,無論什麼,都不以為意的。因為所謂性命可惜這件事,還是全沒有知道哩。

惡魔這也未必罷。

俄大而且內部也似乎要騷擾,真也窘人。這樣黃色的小東西,本該不會輸給他,但他不要命,所以為難了。大約還有英大暗地裡推着罷?那小子本該是這邊的幫手,但見我向東洋方面伸出手去,彷彿不很喜歡哩。

惡魔先前已經說過,那小子是靠不住的。可是軍艦還須多派,便將日大的軍艦幹掉就是了。這樣辦,日大也便什麼事都不能做了。

俄大然而派軍艦也為難。

惡魔已經不是講這樣話的時候了罷。在東方就要伸手不得哩。

俄大冒險一回罷。

惡魔這才時。

惡魔你既然這樣說,那就辦罷。再會。

惡魔就走麼?

俄大趕快派了軍艦嚇日大去。不將那得意的鼻子折了,是放心不下的。再見。(退場。)

惡魔誰勝誰敗,都好的。只要人們死得多,我就高興。都聽了我的話,拚命地擴張着軍備哩。只要大家的競爭心和敵性心,越發進了加速度就成了。我也休息一會罷。先起一回地震消消閑才好。(搖動樹木。)至少也得死掉二三千罷。其次還不如撒一點病毒。但這些事,也不很有趣。須得人們的精神從裡面萎縮了,人們的精神進了邪路,絕望了,神這小子才吃驚罷。至於這小子的自負,實在奈何不得。總須按倒一回才好。現在便要按倒哩。用了人們的力,滅亡人們。這樣一來,小子該吃驚了。賭的事是我的勝利了。布置已經有點定局,姑且睡覺罷。阿呀,還大意不得哩。(望見了什麼似的。)俄大的船出來了。阿呀,漸漸地彎過去了。雖然這樣慢,在人們的力量,卻總要算全力

了罷。他還不知道日大之船在哪裡呢。阿呀阿呀,愈走愈近了。有趣呵.就要遇到日大的船了。哈,打了。俄大的船糟了,日大一定得意罷,雖然俄大的船也很想巧巧地逃出,送兩三個彈丸給日大的內海岸的。但教他得意着,也很不壞。俄大這小子該失望了罷。這戰爭也慢慢地教完了罷口因為我的緊要事業,還預備在後來呢,日大來了。

(日大登場。)

日大如何,英雄罷?

惡魔佩服佩服。可是你的陸軍,似乎有點疲乏了。

日大我也正微微地着急呢。

惡魔到了差不多的地步,歇了好罷。漸漸深入了俄大的國里,你也許碰到可怕的事呢。現在便是歇手的時候罷。

日大我也這樣想。但是我國的小子們,怕未必肯答應哩。因為上了戰場的小子們,雖然漸漸地想要回家,住在本國的小子們,卻以為即此便可以永遠戰下去呢。因為看同胞的死亡,全不當什麼一回事呢。

惡魔這樣才好。為你的國家計,這應該賀的。單看見白色人在地上行勢的時節,說到有色人種,卻只有你的國不縮頭°這一節,我最佩服。沒有這樣的意氣,是不行的。

日大可是出去戰爭的小子們不能如此,所以為難了。

惡魔這也沒法。可是只要在國里的小子們元氣旺,出外的小子們也容易辦的。但現在也正是歇手的時候罷。俄大那一面很願意歇,因為怕起內亂哩。然而內亂是起不來的,便是俄大,要按下內亂這一點力量,卻還有呢。

日大不錯。俄大的國度大,以後可以隨意送到多少軍隊,我可不能這麼辦。

惡魔是的,照你的實力,早該加倍地擴張軍備了。你沒有做,所以不行。

日大就因為金錢為難呵。

惡魔再收些稅就是。

日大這也很難。

惡魔哪裡有難的道理呢?國家滅亡了便糟,應該誰都知道,而且武器也得改良哩。近來捕獲了幾條軍艦罷?戰爭完結之後,倘不製造到現在的加倍以上,也怕不行。

日大錢也很不容易辦。

惡魔總須設法才是。你的國里的人們,為國家作這一點犧牲,都應該欣然罷?日大可是近來很有點不行了,因為染了西洋氣了。

惡魔這卻很有些不妙哩。但戰爭完結之後,千萬大意不得。因為你的國的位置,比先前更加危險了。況且版圖一廣,也更要金錢和軍隊。

日大的確是的。一定設法,可以對得起你的忠告。

惡魔肯這樣辦,你的國便是世界的驚異,全世界都要怕你、敬你了。

日大極願如此。失陪罷。(退場。)

惡魔早以為變了世界的一等國,得意着走路了。有趣有趣。阿呀,俄大來哩。

(俄大登場。)

惡魔怎了,俄大?

俄大聽了你的慫恿,吃了虧了。

惡魔也不是要這樣失望的事。

俄大也沒有怎樣失望,然而也不很舒服哩。而且國內的不平黨要鬧事,屬國也想造反,乘機伺隙的東西,各處現出影子,又少不得錢用。這回的戰爭,實在有點後悔了。太看低了別人,所以糟的罷。

惡魔正是呢,然而反可以當一服葯罷。不要以為很強了,只是自負才是。而且不將兵器改良,也不行的。其實可怕的並非日大,卻是德大,不小心,也不行的。

俄大但倘使戰爭下去,也該可以得勝,然而也想歇了。照這情形再拖幾時,是不了的。

惡魔這也好罷。可是戰爭完結之後,不小心不成。

俄大好好,小心就是了。現在停了戰,雖然受一點損。

惡魔哪裡話,也受不了什麼損的。因為日大這一面,也暗地裡願意休戰哩。況且想要一個翻本的機會,隨便什麼時候都行。

俄大這不錯,我也知道和日大的爭鬧.這回是初次,卻不是末次哩。

惡魔只要等着機會,好機會一定來。日大已經很得意了,如果沒有利用的必要,他們一定竭力地想滅日大。這時候,你要什麼拿什麼就是了。現在還是教他得意一點好。

俄大實在不錯。這樣子,便停戰罷。

惡魔再見。萬不要忘了擴張軍備和兵器的改良。

俄大不忘記的。(退場。)

惡魔呵,我也睡覺罷。神小子睡眼蒙朧地跑來了。

(神登場。)

惡魔如何?

神我依舊閑着。因為無論哪一國,都不來和我商量。然而我放心的。看罷,俄大和日大,我雖然睡着,也自和解了。

惡魔然而這和解,是最合我的意思的和解方法呢。現在要拚命地取了租稅,用到軍備上去了。為了那邊指頂大的地面,日大卻犧牲了幾萬人哩。你看罷,那便是日大的國里的人們,因為平和了,正在生氣,說更須戰爭更得利益呢。

神然而我是放心的。又要睡了。我的覺醒,人們彷彿不喜歡似的。然而我相信最後的勝利。便是你,也不過在我的手下差遣着的罷了。(退場。)

惡魔真叫人吃驚呵,這小子的自負。而且也真會睡。我也睡一刻罷。阿呀,似乎德大到了,我簡直沒有睡覺的閑空了。神小子說,他醒來的時候,人們都不喜歡;我睡下的時候,人們卻也彷彿都不喜歡似的。這樣看來,人們大約以為我這一邊,是一個萬不可缺的東西哩。

(德大登場。)

惡魔德大,怎了?多日沒有見了。

德大就是忙。如何,我的國漸漸興盛了罷!這就因為我國的人們和別國的人們腦髓構造不一樣的緣故。不問什麼事,全是合理的做去的緣故,而且別人不會再想的地方,我國的人們卻能硬着頭皮再想進去。什麼事都用了好法子,耐心做去。買賣這一面,現在便可以勝過英大給你看了,因為最可怕的只是英大呵。俄大這回成什麼樣子,竟被我的徒弟一般的小小的日大,治了一下子就壞了。唉,我的世界,目下就要到了。

惡魔這實在佩服。我希望的就是你。陸軍無論怎麼說,自然是你的國超等,可是海軍總還得算英大哩。

德大請你看着,就要將保守的英大,嚇他一回給你看。能夠飛在空中的完全的飛船,已經發明了,就要成一件像樣的東西了。

惡魔這才是好法子。總而言之,不要輸與英大呵。

德大目下定要勝他,請你看着。已經有了成算了,請你再等十五年罷。現在失陪了。

(英大登場。)

德大英大兄麼?總是很興旺,好極了!

英大你這一面,英年銳氣,這才很興旺,好極了!

德大然而無論如何,總趕不上你,因為海洋是總是你的。

英大這已經要成過去的夢了。

德大這是謙虛的話。

英大並非謙虛的話。像你這般的元氣的出了世,我這一面,也疏忽不得呢。

德大我這一面是毫無野心的,請放心罷。

英大軍艦造得頗不少了罷?

德大你這一面,造得更多罷?

英大因為國防上必要的數目,總得造的。

德大為了國防,大家都得費去許多錢,實在是可嘆的事呵。

英大真的。這樣下去,會成國防倒賬了。你這邊顧慮一點,可好呢?那麼辦,我也就顧慮了。

德大我這一面,實在沒有造到必要以上呵。不要擔心就是了。可是你這一面,彷彿有點野心,我卻擔着心哩。

英大這話是應該我這一面說的。我這邊總是被動。所謂野心,我這邊實在沒有。

德大但願這話可以相信就好了。

英大請放心罷。

德大還是你放心罷。告別了,再會。

英大再會。

德大(退場時獨白。)這小子又圖謀着什麼哩。這小子的沒有破綻,實在叫人吃驚,小心着才是。(退場。)

惡魔英大兄,什麼事?

英大德大來做什麼的?

惡魔來自慢的。說就要收拾你,給我看呢。

英大想收拾,收拾就是。我這一面,也不是這樣的傻子哩。我認定德大是世界的惡魔,要叫全世界知道他是世界平和的仇敵。

惡魔他是對於你利益最有妨礙的國這一節,卻瞞起來麼?

英大這種事何必特地嚷出來呢。這單是我國的事罷了。我的事情說給別人聽,也無聊得很呵。

惡魔總之你的國,本國雖小,依然是世界第一的國哩。老實的國,一定都如你的意的。

英大這是因為我幫他們的忙,所以感激着呢。而且利用他們,就是為他們謀幸福,這一舉兩得的外交的秘訣,我是捏着的。這一點什麼德大,也及不上我的皮毛,因為他只想着自己的事。這種思想的國,在現世定要亡掉的。因為先行盡量地利用了,然後慢慢地拿出暗拳來,才是外交的秘訣、征服世界的秘訣哩。

惡魔實在不錯。德大不是你的敵手呵。你為了金鋼鑽,不惜打了杜蘭的手段,我也始終佩服着呢。

英大不要提起這事了,因為現在倒反後悔了。

惡魔那便還了他罷。

英大這可不能,為此死了許多人呢。

惡魔真不愧是你,雖然後悔,既得的東西,卻不再吐了。

英大倘使這麼老實,在這世上活不成的。無論哪一國,這一節全都相同。因為強者的正義和弱者的正義,模樣有些各別的。

惡魔這也是的。

英大弱國做強國的餌食,正是自然的法則呵。然而我卻並不專管自己一面的事,對手的利益也想到的,而且也知道該給對手滿足,不要撩他生出不平來。決不像暴發的德大,只是鯨吞虎咽的.

惡魔你真是很可怕的小子呵。

英大然而假使沒有我罷,俄大和法大,一定要做德大的奴隸。為世界的平衡計,我是萬不可少的。

惡魔委實不錯,你和德大,正是好對手哩。

英大為我計,德大是必要的。為德大計,我是障礙;為我計,德大可是必要的。這就是我的偉大的地方,無論德大怎樣不舒服,總不過做一個為我利用的傢伙罷了。然而這是笑話。再見罷,再會。(退場。)

惡魔再會!這東西比那德大,真真勝過一籌。神小子還睡着罷?以後可是有趣了。先在小事情上鬧一點事,逐漸地做到大戰爭,叫這小子看看我的事業,多少可怕。誰都整備着,才急着。這就是我所瞄準的地方,因為有此,我才能成我的事業,將人們拖下滅亡的深谷里去。姑且在小事情上,使他們爭鬧起來罷。便就近投一星小小的火,再去睡一會罷;起來的時候,全世界都該燒着了。早都准備了,油也澆了,只渴望着火。傻小子呵,為了一點小貪欲,卻舍了性命和財產,大家拚命相殺哩,全不想到自己也會被殺哩。神造的東西,全都是這樣的昏蟲罷了。專管目前,貪欲沒有底,利益上毫不放鬆。但一到緊要時候,便發了昏,說是要殺就殺,我不要命了!要便拿去,可是要取你的命哩。哈哈哈,為要活着而貪的呢,還是為要死掉而貪的呢?實在索解不得。說是如果有損,而且別人有所得,還不如死的好,所以可笑哩。神小子,真造了太可笑的東西了。那小子也有點老昏了。但人們善於自負的地方,卻真不愧所謂神之子哩。哈哈,火是延燒起來了。准備了醒來的高興,先睡一

會覺罷。(躺下。)

(少女就是第二幕中的女三,略異以先,坐在看客席上,正當青年的背後。

此時拍着青年的肩頭,青年回顧。少女微笑,略打招呼。)

青年你怎的在這里?

少女來看戲的。

青年別的幾位呢?

少女都在後台哩。

青年那一位乞丐呢?

少女不久也即釋放了,趕出了那個村莊,到了這里了,現在也在後台。還說很願意再和你見一面哩。

青年原來。還有著作劇本的那一位呢?

少女扮着惡魔的,就是那人。

青年這麼一說,就覺得無怪聲音有些耳熟了。這回的劇本,又是誰的著作呢?

少女也是那人。那人也說正想和你會一面呢。

青年這樣麼?我也正要見他。

(此時寥寥的幾個看客,吹唇叫靜。)

青年那便再談罷。(復了原狀。)

(神登場。)

神惡魔這小子睡着哩。(遍看各處。)阿呀,又鬧玩意兒了。淋漓地澆了油,點上火了,而且將導火線縱橫綳着哩。然而便是人們,也還沒有如惡魔意料中這般簡單,切斷導火線這點事,也還知道的。但也危險,給他滅了這飛火罷。又想睡了,人們的小子,總不願意我起來。被我看見,還有些羞罷。不久成了不至於羞的模樣,便會自來叫我的罷。還是安心睡覺去罷。雖然常常醒過來,但當真醒了看人類,大約還是略略後來的話哩。睡罷。火勢有點衰了。然而目下還只好讓惡魔高興。做了惡魔的犧牲的人們,雖然可憐,但既然吃了智慧果,便免不得有身受這運命的飛沫的東西。除非人們自己小心,不受這飛沫。好好,我再睡罷。(退場。),

惡魔唉唉。(欠伸着起身,遍看各處。)阿呀,好奇怪,火消了。怎的會這樣?怎麼一回事呢?呵呀,誰將導火線割斷了?不近人情的東西!但是看罷,這回一定留了神,弄出大戰爭來給你看。德大、俄大、法大以及奧大、意大、日大,都要扯他們進了戰爭的深淵。人小子已經想出了飛機,兵器也很有長進了。叫他們應用了這些,做一回大布置的殺人罷。我不會錯,神小子該出驚

罷,而且還要教英大採用徵兵主義哩。看着罷。但從哪裡先點火呢?還是叫了俄大的外甥塞大,挑撥一下罷。塞大來呵!這小子正恨着奧大,而且也是很容易挑撥的小子哩。塞小子,已經到了。

(塞大登場。)

塞大什麼事呢?

惡魔倒也沒有什麼別的事,聽說你的夥伴,正挨着奧大的辣手哩。

塞大是的,正挨着辣手哩。

惡魔不生氣麼?

塞大怎不生氣,但現在沒有報仇的機會呵。

惡魔哪裡話,要造報仇的機會,多少都有。況且你的後面有俄大,奧大也不敢輕易動手的。不要太畏蕙罷。

塞大但是我這邊,戰事剛才完結,國有點疲乏了。

惡魔不要說沒志氣的話。你的國是強的,全世界都承認,奧大也有些懼憚呢。這樣費了氣力,那利益都被奧大胡亂拿了,同胞還要被迫壓,怎麼忍得過。還是做一番,叫他知道你的國也有骨氣才好罷。

塞大倘有好方法,也願意做的。

惡魔不必別的,只要治了奧大的皇太子夫婦就好。這小子一定要成可怕的暴君,不趁現在治了,實在是後患。他的老爹已經老昏了,可怕的便是他們兩個。只要殺了那兩個,怕死的人對於你的同胞,便會比現在寬大不少罷。

塞大可以行麼?那兩人倒實在有治一下的價值。為了那小子,我們的同胞無罪人獄,甚而至於還有被殺的哩。但是成了國際問題,那就麻煩了。

惡魔哪裡,不妨事的。如果事情弄大了,俄大會來幫忙。

塞大那時德大又怎麼辦呢?

惡魔出了這樣事情,實在是大不得了,所以該會想法子中途捺消罷。不必愁的,一定是殺了上算。單是殺人的勇士,你這里也沒有一個麼?

塞大多着呢,但顧忌着國的運命哩。

惡魔還管這等事,說不定奧大要凶到怎樣哩。

塞大的確不錯。給他看點斤兩罷。

惡魔那便奧大要吃驚,要慌張了。

塞大對於將我同胞不當人看的罪,給他天罰。

惡魔好好地做罷。

塞大好好地做去。怨恨浸透了骨髓哩。再見。

惡魔什麼時候辦?

塞大立刻辦給你看。(退場。)

惡魔雄赳赳地去了,看這樣子是要做的。我連結着的導火線上,這可落了火了。便在我也要算好方法了,這回一定教成功。彷彿已經辦了哩。奧大來了。連奧大這寬氣兒,也怒得厲害哩。

(奧大登場。)

惡魔奧大怎了,何以這樣發氣?

奧大塞大國里的小子,將我國的皇太子夫婦害了。

惡魔這真真是萬分可惡的東西呵。

奧大這事很像受了塞大自己的意志做的。

惡魔這是一定的事。

奧大我也以為一定如此。我所以和塞大理論,要報足這怨恨,要叫他後悔這次的行為。

惡魔這是當然的事。遭了這樣的毒手不開口,是男子的恥辱哩。

奧大是呵,無論怎樣,這仇一定要報的C

惡魔這樣才是正辦。你的國民,也要求如此罷?

奧大不知道有沒有例外,假使竟有,這便是不能稱為國民的人了。

惡魔不錯,實在不錯。

奧大國民還都說,要滿心滿意地報仇,倘不滿意,是不應承的。很有免不了示威運動的勢子哩。

惡魔這實在是意中事呵。

奧大這便要開強硬的談判去,倘不聽,便是戰爭也顧不得了。

惡魔這是當然的事,然而俄大也許暗地裡幫着塞大呢。

奧大無論誰幫着,也不能閉了口躲起來。況且俄大出面,德大也就出面.到這樣,便鬧糟了事情。所以俄大也未必開口罷。但也沒有閑空再顧忌這等事了。

惡魔是呀,這才是奧大哩。(拍奧大的肩。)切實地辦。

奧大切實辦去。我如果被人看做受了侮辱也只能縮着頸子,那便即使亡了國,也要戰的。此後要提出洗刷國恥的要求,給國民幾分滿足哩。再見罷。(退場。)

惡魔再見。全照我的意思一樣了,有趣!(巡行。)

(塞大登場。)

惡魔辦得好罷?

塞大辦是辦得好的。但奧大怒極了,而且對了我這邊,出了無禮的難題目。奧大

簡直用了不將我當作一個國的態度,說若不依他的話,就要用兵哩。他這般說,我這邊也就不能默着了

惡魔那是一定的。奧大因為你小,不當東西哩。

塞大是的,所以令人生氣,但也想問一問俄大兄的意見哩。

惡魔這一定得問。俄大為了你,未必不幫忙罷。

塞大總該如此。阿呀,俄大替我着急,正從對面來了。

惡魔正好正好,好好地對他說罷。(俄大登場,塞大忙跑上前,握手。)

塞大血族受人侮辱,請你當作對於自身的侮辱一樣看罷。

俄大一樣看的。你的不幸,便是我的不幸;你的損,便是我的損;你的恥辱.也便是我的恥辱呢。奧大對着你,提出了無禮的要求,也就是看不起我,以為我打不過日大,便容易對付哩你放心罷,我居中給你說話,我沒有答應,奧大也未必敢糟蹋你。

塞大拜託拜託。可是托着奧大肩膀的還有德大,也得留神才好。

俄大但沒有最後的決心,便要受敵人侮慢,給他看倒的。已經有了最後的決心了罷?

塞大已經有了,請放心做罷。

俄大但還是由你回答的好,到時候,我來說話就是了。無論如何,奧大是不必很怕的。我出面,德大也就出面,他是野心家,說不定會做出怎樣事情來呢。然而德大動手,法大、英大也便坐視不得。這麼來,事情可就鬧大了。現在還是只裝着你和奧大鬧事的樣子罷。

塞大這樣子,奧大便要看低了我了。

俄大露一點我的意思給他看就是,但要小心。然而怕奧大是不必的,便是奧大,也知道我幫着你,而且法大、英大幫着我呢。無論怎樣生氣,危及國家的事,也未必做的。,

塞大然而示威運動很猛烈呵。示威運動固然也許含着外交的策略,但蠢笨的群眾,便會因此發昏,再沒有想到什麼國家的事的餘裕了。

俄大我不怕奧大,只是在他背後的,苦心經營地想尋機會征服世界的野心家,名譽心很強的德大,卻怕哩。這小子什麼事都會做,況且軍備也周到了,自負又厲害。

惡魔(插嘴。)然而俄大兄,現在德大倒還沒有什麼可怕。德大慾望大,還候着更好的機會罷。現在就起來,料德大也還沒有預備得這般周到,再遲四五年,許會興高采烈得起來罷。所以塞大兄也可以強硬點,外交一讓步,是沒有底

的,就要得步進步的。而且別人就以為這國度沒有戰鬥力,國力已經疲敝了。被敵人這般想,還了得麼?況且奧大又實在這般想,看低了你的。你能強硬,奧大便要吃驚。你的國自有你的國的法律,蔑視這法律,就同不認你的國為獨立國一樣了。這樣的侮辱,哪裡還有呢?切實干罷。

塞大切實干去。我為平和計,可以讓步的總想讓步;但不能讓步的事,是不能讓步的。我不是奧大的屬國哩。

惡魔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斷然地回絕他才是。俄大兄,你也這麼想罷?

俄大實在是斷然地回絕了好。

塞大那便去斷然地回絕他,失陪了。

俄大那麼我也同走罷。

(塞大、俄大退場。)

惡魔毫不招呼地走了,很張皇哩。這回該如我的意了,不會不如意的,已經澆了油,用導火線二層三層地連着。塞大的回答,奧大定要發怒,往返一定不調,談判定要炸裂的。神小子這回醒過來,定要出驚了。這一回,可再不給他說「我不相信人們」了。呵,奧大發了怒來哩口

(奧大登場。)

奧大欺人太甚了,便要叫你知道0

惡魔奧大,獨自說些什麼?塞大又說了無禮的話麼?

奧大是的,我的要求,竟不當一回事,以為只要威嚇我,我便會撤回要求哩。就令那邊跟着俄大,跟着什〈麼〉人,正當的要求也沒有撤回的理。國民全部「戰爭戰爭」地喊着哩。塞大那一面,擺着不辭戰爭的臉;我這一面,也決不辭戰爭的。無論怎樣,還沒有老昏到竟須受塞大的欺呵。我國皇太子夫婦被害的情形,已經烙印在國民的腦上了。做這事的是發瘋是正經,有無塞大的意志這等事,一看就明白,想含糊過去,是不能的。就令惹出怎樣可怕的事,罪孽總在塞大,正義之神是在我這邊的。我決不能將要求收回一些子,須做到底才罷休。現在我這一邊,倘若略略讓步罷,怎麼能教國內平靜呢?我不讓步的,決不讓步的。

惡魔對呵,你的要求的正當,誰都承認的。塞大真真是糊塗小子呵。況且俄大抬着肩膀,便愈加讓步不得了。

奧大俄大算什麼?輸給日大的俄大算什麼呢?俄大起來,德大也就起來。俄大不是德大的敵手呵。便是那小子,也未必這麼傻罷,也該知道自己站出來,便要鬧出可怕的事罷。所以想來只是恐嚇罷了。我不上恐嚇的當,但即使當真

出來,我也不怕的。

惡魔德大從對面來了。

奧大德大來了麼?

(德大登場。)

奧大(跑上前,握手。)來得真好。

德大惦記着你的事,特地來的。你放心,即使俄大、法大、英大都轉到那邊去了,也不必愁的,因為這一點預備,我早已整頓好了。喜歡戰爭的必要,固然不必有,但恐懼敵手的必要,也不必有的。何日何時,陷落那裡的京都,攻進那裡的京都,我都清清楚楚了。一日里調動幾百萬軍隊,也容易的。有我幫着,只要放心就是。

奧大多謝,聽了這話,我就放心了。

德大(露出臂膊。)這臂膊正在納悶哩。(拔劍。)這劍正要喝血哩。我也並不喜歡戰爭,但這回再不戰,在這世上,可沒有伸張力量的餘地了。切不要怕戰爭。但能平和而得到光榮地解決,卻也可以的。只是我也想將我的武力,給世間看看;將我的腦怎樣能幹,給世間看看。(且走且說,)奧大,好好地做去。運命所給與的東西,不必怕的。

奧大聽了你的話,我也放心了。決不做辱沒我們種族的事。

德大以後總有細細商量的時候罷。總之不要怕。

奧大不怕的,這就失陪了。

德大再見。祝你幸福。

奧大多謝。(退場。)

德大(看見惡魔,現出快意的笑容。)終於來了,料定了的時候。

惡魔你該高興罷。

德大並不高興,但也沒有不高興。這是成敗關頭呵,不能單是高興的。

惡魔然而勝利該是你的罷。

德大這大約是我的。

惡魔勝利的喜悅,是賦給人們的最大喜悅呵。你想嘗這喜悅罷?

德大這是想嘗的。

惡魔像這回的機會,是不會再來的呵。

德大這我也知道。

惡魔你抱了多年的期望,這番該要成功了。

德大料來最後總要成就。但英大許要作踐了殖民地哩。

惡魔但倘若取了比大的國……

德大那邊是中立國呵。

惡魔然而你的方略,不是從此侵入麼?瞞也無用的。

德大委實如此。並且用飛船、飛機和潛水艇,趕掉了英大的軍艦,攻進他本國里的時候......

惡魔這也不是做不到的事。只要用了你的縝密的腦髓,科學的知識,你的耐心和固執,送陸軍到英大的本國里,也未必是做不到的事。

德大我也這樣想。一個月之內,先破了法大的首都,順勢再進俄大的首都,請你看罷。

惡魔你的陸軍,這一副力量該是盡有的。

德大我也怕戰事的悲慘,但在這世上,太怕這事也不能了。好歹總要打一仗的。英大所有的是叫我國滅亡了才罷的意志,不到一邊再也站不起身的時候,是誰也睡不穩的。運命倘叫我戰,我便拼出死力,去治這奸佞無比的英大。他隨處妨害我,我和他已經成了不能兩立的關系了。這事英大也明白。現在不治,不知道又要計划怎樣可怕的事了。

惡魔都不錯,你和英大,正在不能並立的關繫上哩。

德大請你看着。倘使此番趁這機會,起了大戰爭,而且不知道是僥幸還是不幸,竟和英大戰爭了,我一定要懲治英大給你看。雖然隔着海,可是現在不比先前了,一定渡過海給你看。

惡魔只要渡得海,你的勝利便無疑了。

德大一到動手的時候,我的活動怎樣敏靈、周到,都請你看着就是。

惡魔我看着。好好地干。

德大請看着就是,勝算(拍着胸口,)在這里哩。再見。(退場。)

惡魔再見。我多少聰明呵,全照我的預算辦了。然而德大,照你這預算卻不行。你的預算太如意了。我的妙算,是要兩邊一樣力量,互相殘殺的。這一邊輕輕地勝了那一邊,並非我的希望。我是公平的。而且戰爭愈長久,我也愈喜歡;而且戰爭的犧牲愈多,人們詛咒自己生來做人的事愈凶,也便是我得勝。神小子什麼都不知道地睡着,醒來不要出驚!(英大登場。)

惡魔英大兄,想什麼?

英大奧大和塞大的鬧架,像要鬧大了。

惡魔似乎總要鬧大。

英大我也願他鬧大。但也怕呢,因為我的幫手,有點靠不住。想起來,總還是德大強些哩。

惡魔然而你的本國和殖民地,是萬全的。

英大這該萬全的罷,或者用了飛船,加一點恐嚇罷了。殖民地自然也無礙,我卻要全取了德大的殖民地哩。我所怕的,只在德大去奪那中立的比大的國,以及佔領了法大的海岸線。

惡魔未必會有這等事罷。

英大即使法大的海岸線不足慮,比大的海岸線卻容易佔領的,因為德大確乎想走過了比大的國,來威嚇法大和我的國呢。這東西是野蠻,便是侵入中立國,也不介意的。

惡魔但比大有很好的要塞罷。

英大這是有的。比大也未必肯聽德大的無理的要求。我想比大也還會戰爭,但萬一嚇倒了,竟依了德大的話,可就糟了。

惡魔這只要和法大兄商量妥當,一用你的專長的外交法,比大總該加入你們這一面的。聽到隨便走進自己國里的要求,便是比大,也未必舒服罷。

英大比大如果肯拚命,法大和我的軍隊都去救,海岸線便不會落在德大掌中了。這時俄大也進攻;法大以為報復多年的仇恨,正在此時,也拚命地戰了。奧大是毫不足慮的。意大近來頗恨德大,大約未必幫德大的忙罷。

惡魔無論如何,你總有增加軍隊的必要呢。義勇兵容易招集麼?

英大自然,立刻招集給你看。

惡魔可是這回的戰爭,義勇兵有點難哩。

英大不妨事的。義勇兵不行,你說怎樣?

惡魔除卻用德大發明的徵兵制度,沒有別法了。

英大我不想將不願出征的人趕上戰場去。倘若必須借了心裡怕死、抖抖地出戰的人們的力量,才能保得住國,還不如亡掉的好。我國的人們,對於受了強制、為國效死的事,是很以為恥的。這簡直是將人不當人的行為,這是只有德大才能想出來的,抹殺了人的價值和祖國的愛的制度呵。

惡魔但許多國都實行了。

英大即使所有國家都實行了這制度,獨有我的國里,卻不許這樣骯臟制度進去的。強制他們,用死來嚇,這樣的事能行麼?我只是將為着祖國自願出征的人,送上戰場去,還要冠冕堂皇地打勝了給你看哩。

惡魔你倒總是紳士模樣的意見呵。但這意見,現在須取消了才是。

英大請放心,單用義勇兵就夠戰;單用那因為祖國非戰不可的人們,戰給你看。

惡魔能夠如此,實在是你的國家的光榮了。好好辦去,不要失卻這光榮罷。

英大便要叫失卻,也不會失卻的。戰爭定要開手罷。

惡魔德大的殖民地,這便是你的了。你正在最好的位置哩。

英大是正義在我這一邊的。

惡魔我也在你這一邊。因為你能知道正義可以利用的哩。正直是最大的政略,所以你要正直,這便是我所極頂中意的地方。這回開戰,損最少、得最多的該是你了。因為將德大關在本國里,使他動彈不得這件事,在你做起來,比一抬手還容易呢。

英大(露出會心之笑,)現在正是時候了。我對於運命所給與的東西,決不逃避。正義在我這邊,還有勝利和利益,也在我這邊。不趁治了德大,怕未必再有這般好機會此刻了,而且要成無可挽救的事了。俄大和法大,都要將我當作救主看罷。戰事一定要有罷?

惡魔戰事是未必能免了。

英大德大!要斷掉你的手足了,要叫你再也站不起身了。誰想和我競爭,不知道我的厲害的,便都要按倒,再也站不起身。

惡魔對面俄大和法大都來了。

英大來了麼?

(俄大、法大登場。三人無言,握手。)

俄大英大兄,正尋你呢。

英大鬧出大事情了,我正在擔心哩。

俄大奧大和塞大的戰爭,終於不能免了。

英大這樣麼?那也無法。你也想和奧大開戰麼?

俄大此外也沒有法。因為塞大的國,倘被奧大佔去,那就糟了。

英大你起來,德大也要起來罷?

俄大就防這一着。

英大(對法大,)假使德大加入戰爭,你也就加人戰爭罷?

法大自然,不能單聽俄大兄吃虧的。你呢?

英大自然,和你們做一夥。

俄大法大(合。)肯做一夥麼?多謝多謝。

英大自然做一夥。但我姑且裝作中立模樣,叫德大加入戰爭的時候,能夠愈拖延便愈好。

法大這麼辦,我這邊便有救了。

英大因為德大這邊,准備都已完全了。一要起來,幾百萬的兵,立刻便能動。你們的國卻不能。因為德大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哩。

法大委實不錯。但三人這樣聯成一氣,便無論德大怎麼掙,都不妨了。這般野蠻國,在我輩身邊威闊,實在不太平。除卻治他一番,沒有別的法子。

英大是的。這一回,定要大家團結,無論怎麼辛苦,也得將德大治到站不起身才好。即使德大開初順手,兩三年後,我們這邊的准備也就停當了。只好耐心做去。大家各用百來萬的犧牲,也是沒法的事。

法大是的,除了不管用多少犧牲,將他治服之外,沒有法子。

俄大隻要戰爭能夠延長,便是我們的勝利。照現在的情勢,已經顧不得犧牲了。

英大有這樣決心,勝利定是我們的。只要按倒德大,天下便許太平了。實在是危險的國度呵。

法大實在是人類文明的破壞者,所以容不得。對於人間最美的事,也全然是無知的。單聽到他的語言,也就心裡不舒服了。

英大總之大家起一個誓,戰到最後的勝利才歇手罷。

(憑了神和劍,立誓。)

英大三人這樣聯成一物,德大便隨便哪裡都不能伸手了,只要三面圍起來。

(塞大慌忙登場,和三人匆匆招呼,走近俄大。)

塞大俄大兄,糟了!戰爭終於開手了。

俄大諸君,那就失陪了。

英大上心辦罷。

法大祝你勝利。

俄大多謝,諸事拜託。塞大,諸位都肯相幫,放心就是。

塞大諸君,感謝之至,拜託拜託。

英大請放心,大家一定要合起來,將奧大和德大都治了。

塞大聽到這話,真叫人喜歡。(一一握手)這就告辭了。

俄大(用兩手向英大、法大同時竭力地握手。)拜託。

英大請放心。

法大上心干罷。

(眾人都說着再見再見,回顧着或目送着塞大和俄大退場。沉默。)

英大你的國里,沒有人反對戰爭麼?

法大就同沒有一樣。不贊成的人,也許有的;便是敢於反對的人,也許有的。但

有什麼用呢?不過毫無力量的反對罷了,輿論不會理他的,而且國民的勢焰,因此只會激昂,卻不會衰弱。對於德大,都懷着惡感哩。都不喜歡祖國的文明被德大破壞。祖國的風俗受了德化,也都真心憎惡的。而且我們的語言被德大的語言壓倒,也都不高興,與其如此,倒不如死了。從前屬我國,現在成了德大的東西的二州,已經德化到怎麼地步,只要想到,心裡便難受,對着德大,不能不湧起憎惡了。我國的人民,定然一致,為祖國的文明、風俗、習慣、語言戰的。

英大聽過你的話,便放心了。倘使那野蠻的、粗雜的、無趣的、冰冷的、理智的、單講科學的德大的空氣,當真支配了世界,我們的國民便難望活着了。

法大隻要聽到那種語言,便實在令人胸口作惡,而且那氣味也難受.正如我國的一個詩人所說一般。

英大總之亡在德大手裡,便不得了的。除卻懲治到底,使他再也起不來之外,沒有法子。

法大很是很是,你這一邊,也都有戰爭的決心的罷?

英大這自然,放心就是。然而大意不得的,便是德大也會侵入中立國的比大的土地這一着。

法大我也正怕這事哩。可是比大不喜歡德大文明得很多。比大隻要一想,那德大的兵,在自己國里隨意走動,用了兵力,提出無理的要求,也未必能輕輕答應罷。

英大那國里,許多是說着和你相同的國語,贊美你的文明的。這由來已久了,所以未必肯做於你有損的事。但我們兩人仍得小心,因為萬一竟聽了德大的要求,那就糟了。

法大不錯,倘若比大的海岸隨便給德大使用,你的國也就糟了。

英大我的國倒還在其次,因為軍隊通過中立國的理,是沒有的。萬一竟有這事,而且德大也做得出,我總要對於德大提出抗議去。你還是盡點力,囑咐比大,假使德大有這要求,叫他不要依罷。

法大這事一定盡力做去,總之要趁這機會,捺倒了德大才好。俄大也想必真心戰爭的。

英大但我們更該真心的不怕犧牲的戰爭。

法大對面比大來了似的,來得正好。

英大無論如何,必須拉比大成了一氣才是。假如侵入了比大的土地,還得托比大便在他這里阻住了,愈久愈好;要不然,可就糟了。

(比大登場。)

法大比大兄,一向好麼?

比大鬧大了事了。俄大對奧大出了宣戰布告了,德大也終於起來了。

法大如此麼?那是我也不能這般含糊了。

比大你也要戰麼?

法大如果德大起來,我自然也加入戰爭去。不但我,一到緊要關頭,英大兄也便來做我們的幫手。

比大這樣麼?我還聽到了一件怪事哩。

法大怎樣的事?

比大便是德大定了計划,要通過我國,攻進你的國里這件事。而且很像真的哩。

法大倘若竟有這般無理的要求,你怎麼辦呢!甘心依麼,這不合理的要求?

比大不不,不依的。我的國里,作戰的准備雖然不充足,但我既是一個中立國,想來總該尊重我這一點權利。如果竟不承認這權利,硬要用了兵力達到要求,我們也不能說因為可怕,便默默地依了。我為中立國的尊嚴計,羞聽人說是「因怕戰事依了要求」呢。

法大這就放心了。真有意外的好心呵。被德大的風俗習慣轉化,我們應該怕,應該羞的;做德大的屬國,我們應該羞的。

比大要是做那凱撒的臣民,還是死的好。但如果不幸,竟須和德大戰爭,還請為我國幫點忙呵。

英大自然。為人類計,為人道計,倘若德大敢用一個指頭來撥動你的國,我們決不答應。盡力地幫忙不必說,此後還要永遠為你的利益出力呢。

法大這一節請放心,我們決不肯叫你上當。

比大聽了這話,我就放心了,決心也堅固了。這就告辭罷。

英大我們也都走罷。為世界的文明,為人類的和平,又為人道,大家都出個死力罷。

比大我的國雖然是中立國,我國的人民愛重人道這一點,卻不下於別國呢。

英大我對於你國的歷史以及國民性,本來早就欽敬的哩。

(英大、法大、比大退場。)

惡魔好容易做到這地步了,便在我也要算好收成了。英大雖然說過大話,不遠卻要覺到義勇兵的單是費錢而無實用,一定另外設些什麼口實,採用那強制徵兵主義了。那時候的一副正經臉才好看呢。德大來了,這小子也生了氣哩。

(德大氣憤憤地登場。)

惡魔怎的這樣生氣?

德大他們只說我野蠻野蠻,為人類起見,滅亡了才好。我的國里出過怎樣的哲學者、音樂家、詩人、科學家、醫學家,他們都裝着忘掉了的臉,想從人類的歷史上,抹去了我為人類盡力的功績,而且加上我一個名號,叫做「人類之敵」,說我應該滅亡。我本來早准備被人這般說,而且也養好了不至滅亡的力量了。然而事實總是事實,想將我為人類盡力的事實否定,是做不到的。惟其有我,人類才有生氣。他們都是下火,已經老昏了,竟還說過分的話。人類進步的障礙,其實正是他們,治了他們,才正是為人類。我已經忍不住了,為免去我民族的滅亡計,要大鬧一番了。

惡魔是的,不這麼想,你的國就難保。現在不勝,便沒法了。

德大我也深知道這事。請你看着罷,不出三星期,就要將我的國旗,插上法大的首都呢。

惡魔穿了比大的地方過去罷?

德大自然。敢抵抗,便踢掉了這障礙物過去。

惡魔然而用心辦才好。

德大都准備了。總之這回的戰爭,非勝不可。

惡魔不要怕犧牲。

德大不怕犧牲的。誰敢遮攔我內面燒着的力的,得詛咒呵!

惡魔這回的戰爭,是國家存亡的岔路哩。

德大真是不錯,我定要戰到得了最後的勝利。

惡魔最後的勝利,一定要歸你的。

德大我也相信如此。我的民族上,有神和人類的祝福,而且我的民族,也有這般的價值。

惡魔(手拍德大胸膛。)好好地干,為你的民族的光榮。

德大好好乾去。這就失陪了。

惡魔願你康健。

德大多謝。

(德大退場。)

惡魔高高興興地走了。這就結定了仇,以後只要盡着力量,煽起他們的殘酷性便好了。但這等事,原也不必我出手,人裡面盡有着十二分呢。祝福這復仇心,祝福這賦給人們的復仇心呵!神小子大約還睡着,就令起來,這邊的安排早停當了。這一回,神也該吃點驚罷。可是這小子很冷酷,自負又很強,平常

事情是不會動心的。諾亞的洪水時候,也面不改色地看着呢。然而這回,是從人們的根性上延燒起來的災禍哩。而且正是自誇文明的所在,發生的大布置的互相殺傷哩;而且飛火要飛到哪裡為止,也都不定。況且還要飛機亂飛,在平和的人民的頭上,投下炸彈哩。人們對神的信仰,因此定要減少了。戰爭終於開了手了。無論哪一面都好,死罷,死罷,至少也得多死些罷,而且盡力苦苦地死罷。有趣呵。這模樣,還說人是有理性的動物麼?!(神登場。)

神為什麼,你這般喜歡着?

惡魔請看,請看,德大的兵,已經走進中立國的比大的地方,開了戰哩。

神這樣孩子氣的事,也會有趣麼?

惡魔什麼是孩子氣?你的光彩的人們,互相殘殺着呢。用了大布置。

神這樣的事,我早知道了。

惡魔知道?你何以不去阻止呢?

神沒有阻止的必要。

惡魔人們的不幸,你竟高高興興地看着麼?

神不是你,並沒有高興。但默默地看着,也並非不能的事。

惡魔可憐的人們多着呢。

神這我知道。

惡魔人們詛咒那生來的感覺,你知道麼?

神我不是人,所以不很知道。

惡魔死之恐怖,在人們怎樣可怕,你知道麼?

神這也不知道。

惡魔這不是全是你所給與的感<覺>麼?

神我給與了。

惡魔為要人們苦麼?

神我沒有想要人們無端受苦。

惡魔你請看,許多東西,正無端苦着呢。

神這只是因為人類的生長尚未完成。

惡魔假使我做了你,決不將人們造成這樣的傻子。照現在看來,竟像你造人們,是專為他們來做我的奴隸似的呵。

神要這樣想,便這樣想罷。

惡魔難道這還不對麼?人們本來平和地度日就好,可是正在戰爭哩,大家正在相

殺哩。那是為什麼的,因為人們太多了麼?

神就因為還沒有將我所給與的東西十分弄活的緣故。

惡魔正因為弄活了你所給與的東西,所以這世上才有不幸罷。

神不然,將我所給與的東西,活得偏而不全,所以才會如此。我於人們,給與了戰爭的本能,給與了貪欲的本能,給與了復仇心,也給與了群集心理;但我所給與的,並非單是這一點。我給與了人們和人們戰爭的可能性,但並非單是這一點。將我所給與的東西,偏活了一面,所以那一面便生出犧牲者了。自作自受罷了。

惡魔但是,惡的得勝,善良的被殺,也是自作自受麼?

神人類還沒有進透了活透自己的路,所以個人的犧牲,是沒法的。

惡魔是個人來做人類的犧牲麼?沒有或一個人來做或一個人的犧牲的事麼?

神也並非沒有。但這就因為人類的制裁,還未十分實行的緣故。然而人類,總還正在漸漸地變好。從前的戰爭,不比現在的戰爭。那時公然將人們作奴隸變賣,誰都不說錯。最正經的人搶了敵人的妻女,也毫不以為恥的。人類的制裁,究竟長進一點了。

惡魔請看罷,大白晝做着極凶的事呢。兵器比先前發達了,殺人術也發展了,而且都想將敵人滅個干凈。便是獸性,也不見得不及從前哩。

神人們還沒有完全。人們還要很受苦,做了犧牲的人們,可憐的。然而人們不會滅亡,也不退步。總要自覺到自己應走的路,一步一步地進去的,也要漸漸感到在自己裡面存着的不合理的事的。

惡魔這是靠不住的。人們各個分了國度,不將敵國弄成亡國,大家都有些不耐煩,而且要戰到兩敗俱傷呢。老實說,和睦本來是最好的事,可是動不動便翻臉相殺了,好容易才建造成功的好都市,也互相毀壞了。

神你就喜歡着這些事罷。然而人們卻比你所意料的還要復雜。一到萬分危急時候,定會想出巧妙的逃路的。

惡魔總之算不得聰明呵。都要性命,卻又說性命不算事,互相殺害着,這不可笑麼?殺了對手,能成什麼呢?大家既然都有愛國心,便對於這心表了同情,互相尊敬着,不很好麼?不是因為互助,才有人類的進步的麼?雖說是為國家、為人民,戰爭有什麼為國家、為人民呢?照目下的氣勢,人們生在世上,似乎專為着做軍備了。非互相殺害便生存不得的根性,漸漸要加強了;而且若不毀了別國,自國便發展不得的根性,漸漸要加強了。人們的末路近哩。生來做人,不像是幸福,也不像是榮耀哩,以為現在這世間,人類能有幸福,

可是想錯了。你該對我低了頭,說道「你的話對,人們真不聰明,這樣下去是危險的」才是。你看罷,連我也要掉過臉去地凶事情,不是到處盛行麼?飛火是愈飛愈遠了,連日大都加入戰爭了。那國度,也不難便亡在劍上罷。你默着,你長太息了。你還相信人們麼?這悲慘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了呢。德大從心底里希望英大的滅亡。英大呢,不將德大治服,是不肯停止戰爭的。照這情形下去,人們要動彈不得,被禍祟圍困着,步步地走近滅亡了。

神滅亡?滅亡是決不會的。

惡魔但照這情形下去看罷,人們決不是幸福哩。國和國的不相信以及憎惡,按了加速度增加上去。大家竭盡力量,擴張軍備,當不起這負擔的苦的國度,逐漸滅亡。那風俗、習慣、言語、文明和自由,也都失掉了,並且因為竭力要使人沒有謀反的力量,便都成了懶惰無氣力的人了。至於戰勝的國呢,國家增加了費用,又惴惴地怕着謀反,擴張着軍備,心就粗暴起來了。隨便哪一件,都是人們的進步的敵呵。然而這氣勢很不能免。除卻說是人們此後的運命就要走到盡頭之外,沒有別的話。這些事你不能懂麼?你太迷信着人們了。這氣勢,人們的力是毫沒有方法的。人們留心到自己走着的路的錯處,已經有點遲了。留心着自己的位置,便愈留心愈是大家擴張軍備,准備一齊牽倒的。個人的運命,愈加不安了。你看罷,都叫着你的大名求救呢。然而一點沒有法。還有什麼行為,能比用人們的手殺害人們,更加失墜人們的價值的呢?你用可愛的人們的手殺了人們,默默地看着,居然還是人們的神麼?你真是毫沒力量的,只將大樣子給人看,哄騙人們罷了。你毫沒有法子辦罷,連這我也沒有法子辦哩.單是看着。人們向你求救,只是表示人們的至愚極蠢罷了。你只是默着?你打呵欠了,你想睡罷?人們在你之前,盡力地獻上了供養,說些一相情願的事,倘知道了你的本心和你的無力,該要驚倒罷!

神我要睡哩。(靠着岩石睡去。)

惡魔真叫人出驚的小子呵。可是神小子默着了,天下是我的了,如我的意了。

(德大登場。)

惡魔怎了?

德大總不能如意地做去。

惡魔造些更大的大炮,並且用那毒氣罷,並且用飛船將炸彈拋到英大的都里去就是。不管是孩子是女人,愈多殺愈好。在比大的地方,卻很作踐了呵。

德大這是大家恰恰殺氣升騰了,蒙比大的照應,預算有點亂了。

惡魔不妨事的。干罷,干罷。將敵手當作人看待,是不能戰爭的。

德大要乾的。忙得很,就告辭罷。(退場。)

惡魔都是殺氣升騰了,不如此不行。英大來了似的。

(英大登場。)

英大德大的做法,是違背人道的。

惡魔何消說呢。你這邊也不要不及他,單是義勇兵,許趕不上罷。

英大我也悟了,單是義勇兵,也仍是趕不上。覺得有強制的必要的。

惡魔悟得好,這才英大萬歲了。你這邊一定勝。

英大我也這樣想。

惡魔不是大家格外決心,將德大斷送不行,那是可怕的東西呵。

英大是的。我煽動所有國度,都對着德大戰爭。

惡魔德大完結,便是你的天下了。

英大這還請你秘密着。

惡魔好好地做。須小心,不要使大家失了勇氣。

英大小心就是。

惡魔德大如果用毒氣,你這邊就用更凶的毒氣;德大如果殺了平和的人民,你這邊也就加甚地殺。不要將德大的一夥當作人看。不管什麼孩子、什麼女人,都當作仇敵,使他們格外吃苦才是。因為德大這邊先就預備這樣的,打沉了無罪的商船,還高興着哩。

英大便是我這邊,卻也沒有什麼不及他的。這就再見。(退場)

惡魔再會。看罷,英大終於進了將拒絕出戰的人們當作罪人以上的罪人、孱頭以上的孱頭、國賊以上的國賊這一夥了。何如?我的力量。何如?這世間都如我意了,是我的東西了。現在不但是國和國的爭鬧,還有窮人和富人的爭鬧、工人和資本家的爭鬧、平民和貴族的爭鬧。要用了這些爭鬧,盡量地作踐了這世間請賞鑒呢。沒志氣的講大話的神,你總是睡覺。人們永遠用不着你,還是等到人們衰弱透了之後,再慢慢地醒來罷。以為和外國只有戰爭這一條路的人們呵,戰罷,戰罷,直戰到大家亡掉罷。要用了個人的詛咒,包裹了這世間哩。是的,是的,國家和國家呵,互相戰爭罷。總之,總之,<你>們要用你們自己的手,將你們的血,多流一滴到地上,我便喜歡的。因為這便是將創造人們的東西的愚昧,在宇宙上發表哩。是的,是的,各國呵,再擴張軍備罷,擴張軍備罷,盡力地,不,盡力以上地。要不然,你的家要亡了。將這事銘心刻膽,萬不要忘了。哈哈哈!

(神醒來,起立。)

神但我相信人們的。

惡魔你將理性與了人們沒有?

神的確給了。

惡魔你因為迷信着自己,所以也迷信了人們。人們可是這樣的到了窮途,動彈不得了。倒想要看看那時的你的嘴臉呢。

神人們一定就要走進較正的路,而且更為大家互相的幸福想法罷。

惡魔那麼樣的也能麼?那麼樣的也能麼?

(在第一幕出現的戰爭犧牲者的不斷的一列,續續走過。)

惡魔出了這許多犧牲者了,豈但沒有醒,還想弄出更多的犧牲者哩。而且國和國的關系,也只壞下去,壞下去罷了。這樣子,你還相信人們麼?

神相信的。

惡魔哈哈哈。(黑幕垂下。)

女三我告辭了,因為在這一場須出台呢。

青年原來,那就再見。

女三不不,也許從此再不能見面了。

青年這是怎的?

女三就因為演劇完了之後,我有點事情,而且你也未必能長在這里罷。

青年這樣的麼?那就什麼時候再見罷。

女三願你康健。

青年多謝。

女三再會。

青年再會。

(女三退場。男一登場,一半還是惡魔裝束,手拍着正在出神的青年的肩頭。)

男一(快活地說。)久違了。竟承你來看這樣無聊的東西。

青年很有趣地看了。

男一雖然是無聊的東西,但請你對朋友談談。

青年我談去。

男一其實,此後人們的運命,倘照現在這般進去,是不了的。

青年真的呵。雖然這麼說,但革命卻也覺得可怕。覺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很想冷眼旁觀着似的,但又覺得這也可怕。

(乞丐登場。)

青年聽說你釋放了,恭喜恭喜。

乞丐那一邊恭喜,很難定哩。能看到這般的戲劇,總算托這福蔭罷。

青年你以為這世間怎麼辦才好呢?

乞丐是的。也仍是除卻仗着實行,使人們從心底里知道多謝的東西的真正多謝之外,沒有方法罷。也仍是除卻從民眾覺醒過來之外,都不中用罷。

青年這可不得了呵。這以前,不會有可怕的事出來麼?

乞丐出來又另是出來的時候了。知道那多謝的東西的多謝,就令這事又作別論,在人們許是必要的。知道撒了禍的種子的可怕,也必要的。在人們所可怕的,並非戰爭,卻是產生戰爭的東西。在盡力地將活力給與產生戰爭的東西的這現世,生出戰爭,也是當然的事罷。

青年倘不將活力給與產生戰爭的東西,國不會亡麼?我是想不亡國而去掉戰爭哩。

乞丐着了。但如果所謂「國」這思想,全如現在,那可不能。須憑着民眾的力,改換了國的內容才是。世界的民眾成了一氣的時候,從根底里握住手,那時戰爭便許自然消滅了。民眾無端地恐怖着,互相誤解着,不能真明白彼此都在兩不可無的關系的事,至少是平和地下去卻是彼此幸福的事,所以不行的。還沒有真明白凡有損人利己的人們,不管是本國人是外國人,都應該當作平和之敵,加他制裁,所以不行的。承認現在的國家,卻否定現在的戰爭,這可決沒有這樣的稱心事呵。

青年我也覺得如此。但要改變現在各國的意志,又覺得是不可能的事呢。

乞丐全在根,全在根,全在民眾呵。人們再進步些就好了,再一步,再兩步。

男一你竟像我所寫的神一般的樂天家哩。

乞丐是的,我的保人們。比那一位神尤其相信人們哩。(鈴響,都拍手。黑幕抽上。平和女神和侍女們在一起,都飢餓着,臉色青白而且瘦。平和女神更沒有元氣,一點事便哭。)

青年這一位平和女神,是先前會見過的。

男一不錯,就是曾經用了手槍嚇過你的人。前一場是我的著作,這場都聽憑女人們了。怎樣做法,連我也不知道,但梗概自然是接洽過的。

青年原來。

侍女便是像你這樣地喪了氣,也是無益的呵。

平和女神但你看,人們已經不要我了,侮辱我。我只等着死了。

侍女都仰慕你的,只是時候不肯罷了。

平和女神誑呵。我很知道人們的心。人們說愛我,然而其實並不真愛我。真愛的美,

人們是不知道的。

侍女三沒有這事的。

平和女神真知道我的美的人,一億萬中怕難得一個罷。便是這一個,也仍然不知道我的真的美和威嚴。將真心獻給我的,一個也沒有。我們快要餓死了。我在先前,雖然也並未為人所愛,但瘦到如此,卻是這回第一遭哩。照這樣下去,我再不將人們放在心上,但我眼見人們受苦,卻又覺得可憐了。說是自作自受,固然也是自作自受,但也如最愛我的人在十字架上所說一般,「他們不曉得」的緣故呵。除卻饒恕他們,也沒有別的方法了。但豈不傻氣麼?

侍女四這是人們傻哩。以為使別人苦,這才自己有所得,而且想叫同類的人受了苦,自己獨獨作樂呢。

平和女神這也從傻氣來的。以為不如此,國便不富,國便要亡了。富人以為沒有窮人,便得不到自己的快樂。只要有能懶惰着而沉在酒和女人里的,人們便以為第一的幸福了。錢,錢,什麼都是錢呵。以為凡是人們所要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得的。用錢買不到的真心、美、愛、感謝,在人們是最無聊的東西了,不能變錢的東西,是無聊的了。還說「這樣的東西,可以吃得麼?」哩。人們若單要吃,其實只要少許的錢便滿夠了。可是既有了錢,還說倘沒有更多的錢,便吃不成,吃不成呢。所以我的兄弟食品神,因此生了氣,說要毀了人們的胃哩,說人們在這難處的世上,決沒有愛我的閑工夫的哩。這也許有這樣的人,然而也不盡然的。因為都過着不健全的生活,還沒有知道我的真美的時候,已都撲進刺激更強的更烈的地方去了,用錢能買的東西里去了。便是我,倘能將我的功效,用錢另賣,大家就要較為尊重罷,但我將自己的身子這麼輕賤,是不肯的。凡是用錢買不到的東西,人們便都看不起。真傻呵,真傻呵。我的好朋友空氣也說過。空氣在人們是最緊要的東西,然而全是白得,便以為無論弄到怎麼臟,都無不可了。所以空氣也生氣。戰爭用了毒氣,空氣是非常之生氣。還有那人們的難聽的被殺的聲音,身體被那聲音搖動了,說是不舒服之至哩。因為空氣是最喜歡干凈的。

侍女五真的呵。

平和女神人們真是傻小子呵。既現出這麼一副臉,那便不再戰爭,豈不好麼?你看,死了的人們的臉,多少難看呵,我最嫌這副臉相的。我所喜歡的人,是溫和的臉相的。外貌雖然可怕,卻真個在深的喜歡時的人們的臉,只有我知

道。非現在那副嘴臉不可的境遇,人們便不再使人們遇着,不也好麼?侍女六真傻呢。我真氣憤的,氣憤得沒有法想,教人太難耐了。你的溫和的心,怎的人們竟會不懂的呵。

平和女神人們略一見我,便覺得生在這世上,有些厭惡,覺得這可怕。而且欲神也討厭我,因為那神專做些媚人的事。而且要到我這里,是很難的,因為我的所在,太高了一點了。但假使到那低一點的所在,使他們一面爭鬧着,一面領略我的美罷,我的職務便沒有了。仰慕着我的人,將不幸給予別人,我是不喜歡的。但現在的人們,卻正在若不將不幸給予別人,便生活不成的位置哩。話雖如此,再愛我一點,不也可以麼?然而竟輕蔑我,這可太過分了。所以碰到這樣的境遇的呵。那聲音真難聽。將那難聽的聲音,給喜歡戰爭的人聽去才好,並且將那嘴臉給看去才好。碰到這般境遇,是難堪的事,怎麼會不知道的呢?為什麼要送這樣的犧牲呢?我雖然很要說,惟其不愛我,所以碰到這境遇,是應該快意的事。但人們碰到這般的境遇,我是不喜歡的呵,不喜歡的呵,不喜歡的呵。

侍女二這樣哭,也是無法的呵。

平和女神人們是傻的呵,傻的呵。使同胞碰在這樣的境遇上,全是傻氣所致的呵。已經這樣了,還喊着戰爭戰爭呢。忘卻了自己正碰在這樣的境遇上,卻喊着戰爭戰爭呢。這些人們,卻也並非這麼壞,都能夠大家要好,能夠更為幸福的。雖說是自作自受,可也叫人煩厭呵。我煩厭了,煩厭了,不願意再想人們的事了。請隨意做去罷,全都戰死就是了。但聽到那聲音又難受。可能有什麼方法呢?到這樣,人們怎的還不愛我呢?將真心獻給我的人,難道已經沒有了麼?我委實凄慘了,因為對於不愛我的人,我卻不能不愛哩。我願意人們趕早地趕早地明白些子,拋掉了在別人的不幸上插接自己的幸福這種呆念頭才好。因為這念頭,以為一定得到幸福,便輕輕地將自己弄成不幸,生出禍殃,將全心都用在下等的快樂里,卻反得意着了。照這情形下去,人們真不知如何得了哩。我真真着急,以為趕快生出好人來才好呢。然而無論生了何等樣人,也恐怕都一樣罷,或者也就有人得救罷。照現在這樣是,照現在這樣是太不成事了。

侍女七(就是女三,指着青年。)在那邊的那一位,正含着眼淚向你這面看呢。

平和女神那人將我們的心緒傳布出去,我是高興的。但便是如此,也未必有什麼用罷。那邊站着戰神,正在得意哩,「還要戰,還要戰,戰得不夠!」地正吼着哩。這小子得意到什麼時候才了呵。那些被殺的人的臉,我真不願看,

不願聞了。真是,怎麼辦,人們才肯聽我的話呢?現在為止的犧牲者,真是獨獨吃虧了。我是希望人類的幸福的,然而人們還輕蔑着我哩。

侍女六所以碰着這難堪的境遇的了。好一件快心的事呵。

平和女神不要詛咒人們。我因為要為人所愛,所以在這哩的。人呵,從心底里愛我罷。我是愛你的呵。(黑幕垂下。)

男一這就告辭了。

乞丐我也走了。

青年走麼?諸事感謝得很。

(男一和乞丐退場。)

不識者這回放你回地上去罷。以後大家想罷!

(不識者抓住青年,從窗口擲出。幕。)

一九六.一o •一五二八

晚間的來客

俄國A.Kuprin著周作人譯

燈光落在我所坐的桌上,映出一個光明平正的圓圈。在這圈子以外,一切物事都暗黑,空虛,沒有生氣;一切都於我很生疏,都為我所忘卻。全世界聚集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每個墨水痕,刀痕,木質粗糙的處所,與我完全途熟。我不需要別的東西了。在我面前的這張紙,白到炫目。紙的四邊,在綠布上面,很分明地映出。晚上一秒一秒的時間,輕輕地、緩緩地、單調地過去。在這光的圈子裡,一切都簡單,光明,合意,親密,途熟,又朦朧如夢。我沒有需要,不再需要別的東西了。

可是有人敲我的門了。一,二,三……急迫而且雜亂地,接連起〈響〉了三聲沉重不安的敲聲。光的圈子底夢一般的幻樂便消滅了,宛如影戲簾上的圖畫,忽地移去了。我又在我的房裡,在市內的家裡了。……人生奔向我來,正如街上的聲音,從開着的窗戶亂奔進來似的。

門外面是誰呢?不一刻,他便要走進我的房裡,我將看見他的面貌,聽他的聲音,握他的手。我將用了我的視聽,我的身體與思想,和他接觸。啊,這都是很簡單,但又怎樣的神秘,不可思議,幾乎嚇人麼?

因為世上沒有一個現象,無論怎樣微細,不在我的心上留下他的不可磨滅的蹤跡。我的地板下的老鼠靜悄悄地行動,死刑的執行,小孩的出產,秋天一片樹葉的響,大洋上的風雨,時表的振動,所愛的女人的擁抱,一個普通的廣告,---切事物,或

大或小,或有心地或無心地感到(?),都觸着我的腦,畫上不可辨別的線與曲線。我的一生的每一刻,都留下一個無心的,卻是不可磨滅的印,在我的性格上,——在我的對於生活的愛或憎,我的心意,我的健康,我的記憶,我的想象,我的將來的生活,或者還在我的兒子與孫子的生活上。但我不知道事件的結果,不知道它們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它們根本的力量與隱藏的意義……

我不知道明天我將怎樣……只有那淺薄、自滿、蠢笨的偽君子;或是那被選的預言者,憑着他們異常靈敏的精神,能夠知道,——或者欺騙他自己和別人,相信他能

知道。我不知道這一時間或一分鍾間,將要遇見的事件。我像博徒一樣地生活着,運命永久地推轉着我的神異的輪子。

為什麼賭博能使人興奮呢?因為我們若在桃子九點上放下一注錢,我們不能預知它落在哪裡:如在右邊,我們輸了;如在左邊,我們便贏了。因為在我們的眼前,未來立刻變成過去,我們的希望與計划,變成失望或喜悅了;因為紙牌的賭博也是人生,只是更緊縮、更密集,彷彿氧氣瓶中的生活罷了;因為賭牌的時候,我們心裡覺得在我們面前,走着一位可怕的神明,主宰一切的「或然」及「可能」。

然而平凡尋常的生活的現象,不能深切地感動我們,我們盲目地無關心地生活在那些現象的中間。但每日每時,我們吃食,或趕去幽會,或簽押商業文件,或坐在戲場上,或摸牌,或引了一個新朋友到我家裡,或買或賣,或睡或醒,——實在我們不斷地從人生每舉步間送上來的大瓶中拈出閹來e總之,賭牌的時候,只有兩個機會:你不是贏,便是輸了。生活里卻有幾萬機會,又用幾萬相乘,沒有一枝簽是空的。賭牌完了的時候,你立刻將錢付了,但在人生,卻有無數支付的方法與不同的日期。有幾時它付得很吝嗇,像放債的人一樣;有時又像暴發戶的浪費;有幾時公然地付出,像慈善的恩人;有時又很秘密,像聖書里的寡婦;有幾時付得鶻突急速,宛然手槍的一響;有時又緩緩的,如不可救葯的病……

這都是不可解,神秘,而且因為它簡單,所以更是當真可怕。現在想象,假如有一個暴君,真的人間的暴君,有天才的狂人,他厭倦了他無限的權力的尋常的享樂,想出一種新方法,要在他的國內舉行每年的人生的彩票。規定每日某時,兵隊便趕人民都到一個廣場上,中央放了一個大瓦瓶,滿盛着紙牌,詳細寫定各人在來年應過的生活。凡是人智所能計划的一切事物,都寫在這些紙牌上面:富,聲名,權力,恥辱,監禁,戀愛,自殺,榮譽,流放,戰爭,勞工,稱號,拷打,死刑……你又試想象,假如你夾雜在這精明的暴君屬下的不幸臣民的隊伍中間,等候你的輪番,啊,你的面色,恐要忽然變成青白,你的兩膝顫抖起來了。你被引到那運命的瓦瓶的前面的時候,你的心將怎樣地跳,懷着兩個正相反對卻又一樣有力的慾望——想提早,或遲延你的拈閹的時間……

但是,我們實在每日拈閹,不過因為蒙昧,迷信,懦怯,或平常的習慣,我們不曾注意,不願注意,或不曾想到,也不相信。一個人說:「我要把我的生活,做成這樣。」別一個人說:「我知道,一年、兩年或十年以後,我將仍舊坐在這椅子上,在文書上簽字。」又別一個人更相信他到死為止,決不出他隱居的四壁,比他生存的事實尤為確實可信……倘若他們的信念並沒有欺騙了他們,那些自足的人將對着自己或他們的子孫,或他們的朋友說:「你看,我要得這些榮譽,於是我得到了。堅忍與勞力,會

使你得到所要的一切。各人都能鑄造他自己的幸福。」但這話是一樣的愚蠢率真,正如一個人要證明他運命的自主,說」現在我要用指頭敲這桌子」,便真敲了。但前者比後者的思想,尤其愚蠢,因為他的愚蠢是更為<復>雜錯綜了。

第一,一個人倘若硬化成為某種限定的終極的形式,他便已經進了死的徵候的第一狀態,因為生命是在於不斷的流動。第二,倘若我能夠將當日的他,給今日的他看了,他必將驚訝,不相信這靈魂真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相信了,他也將迷惑,不能說明那些影響與聯絡,使他起了這樣可驚的變化。第三,這人如不認識靈魂,只認識那包圍的纖維,他便不能了解:人生最重要的現象——生產、戀愛與死——顯然使我們驚恐,也是為機會的無常所統轄的。

我們有誰知道我們入世的意義與原因呢?我們的父母,關於這件事,必然知道的最少。在小兒的受孕與生產,在他的體質與精神的構成,在他全個未來的生活的決定上,有幾千種的原因,一樣的佔有重大的位置。日間所吃的大餐,園里的花香,自覺的記憶上的斷片的印象,——這或者都是一種要因,而且此外還不知道有幾千百種呢。最簡單,最微細,不曾注意着,也是完全忘卻了的事件,或者反是最重要有力的原因,也未可料的。

在戀愛的上面,也正是一樣。誰能告訴我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又怎樣的,將成為這美的破壞的或可嫌的威力的奴隸呢?沒有人能夠預知他的妻子,或伊的情人。一個朋友紹介我到他的朋友家去,在那裡我又遇見別人,因了他們,我遇見了一個向來不曾相識的女人。我被紹介於伊的時候,我不曾知道在這一刻中,我正從運命的瓶里抽了一支簽,上面寫着這幾句話:「你被判定在將來的多少年內,應該同這女人同桌吃食,睡在伊的身邊,同伊生下孩子,被稱作伊的丈夫。」還有這種事情,豈不也是時常發生?兩個人多年希望會見的機會,卻在街上對■面走過,臂肘相觸,不曾看見,而且這一別離以後,或者終生不再遇見!

還有那孩子們呢?我可曾以先想到他們麼?我能約略知道,我的身體、心意與靈魂的哪一部分,將傳給他們麼?這不但是我的如此,便是我的父親、祖父與曾祖也如此。我能夠預知在他們的靈魂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的一切事件麼?這在我雖然或者並未注意,但在我的孩子,卻是關系他的運命的事。

所有一切的結束,終於由死拿來了,——它是真實的又最是不意的來客,我們無心地用了我們的衣與飲食,我們的家庭生活,我們的心的傾向,我們的愛與憎,預備它的到來。

不,我於人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懂得。我在從順的遲鈍的恐怖之中,拈了我的閹,連上面不可辨別的刻文,也不能讀。

在這晚上,聽到門外有不安的敲門聲的時候,感到這事,更比以前明了。我的心裡想到:「這是命運,帶了伊的魔法輪來了。"我不得不去,拈我的閹。有誰知道,站在門外的人帶來給我的,是喜或是憂,是愛或是憎呢?他的來訪,將造成我的一生的轉點?還是便流過去了,只留下不很可見的痕跡,我便立刻忘了,到了死時或在死後,也不再記起呢?我起了一種迷信的思想,彷彿覺得倘若我大聲問道:「誰呢?」便會有一個冷淡的、幾乎不能聽到的聲音答道:「運命!」

我說:「進來!」在他敲門的聲音同我答應的中間,沒有一秒鍾的間隔。但在這短時間內,通過我的腦的許多思想,已經揭起了黑的深淵前面的幕的一角,他們已經老了我了。我覺得那不安的敲門聲,已經在門外的那個人和我的中間,牽了一條線了。

現在他開了門。再一刻,那最簡單卻又最不可了解的事,將要出現了。我們起首談話。借了不同的高低強弱的聲音的幫助,他將用習慣的形式表現他的思想。我接受了這聲音的顫動,翻出它們所表的意義,於是別人的思想便變成了我的了。

啊,人生最平常的現象,在我們看來,怎樣難解,怎樣神秘,又怎樣奇異呵!沒有懂得它們,沒有想到它們的真意義,我們將它們重重疊疊地堆起,交錯了,聯結了,伸展了。我們遇見人,結婚,著書,說教,組織內閣,開戰,通商,發明,修史。我每想到一切人生的大交錯的廣大、復雜、暗黑與根本的偶然,我自己的生活便覺得彷彿只是塵土的一小粒,消失在暴風雨的中間。……

Aleksandr Kuprin 1870的著作,從前曾譯過兩篇:《皇帝之公園》(《新青年》四之四)與《聖處女的花園》(《晨報》三四四),都是一種空想的作品。他別有《馬盜》等一類短篇,是強烈的寫實,但最有名的《生活的河》與《泥沼》等幾篇,寫實裡面,也都含有新理想主義的色彩,這可說是他的特色所在。

我譯這一篇,除卻紹介Kuprin的思想之外,還有別的一種意思,——就是要表明在現代文學里,有這一種形式的短篇小說。小說不僅是敘事寫景,還可以抒情。因為文學的特質,是在「感情的傳染」,便是那純自然派所描寫,如Zola說,也仍然是「通過了著者的性情的自然」。所以這抒情詩的小說,雖然形式有點特別,但如果具備了文學的特質,也就是真實的小說。內容上必要有悲歡離合,結構上必要有葛藤、極點與收場,才得謂之小說。這種意見,正如十七世紀的戲曲的三一律,已經是過去的東西了。

一九二O年二月二十九日記

工讀互助團問題

工讀主義試行的觀察

胡適

自從北京發起工讀互助團以來,工讀的計划很受各地青年的歡迎,天津、上海等處都有同樣的發起。天津現在風潮之中,這事自然一時不能實現。上海的工讀互助團大概不久可以成立了。將來各地漸漸推行,這是意中的事,也是近來一種很可使人樂觀的事。

但是我近來觀察北京工讀互助團的試驗,很有幾種感想。現在我且先說我觀察的兩件事實:

(1)工作的時間太多,——每人七時以上,十時以下——只有工作的時間,沒有做學問的機會。

(2)做的工作,大都是粗笨的、簡單的、機械的.不能引起做工的人的精神上的反應。只有做工的苦趣,沒有工讀的樂趣。

第一件事實是大家公認的,北京互助團初發起時,章程上規定「每日每人必須做工四小時」。試驗的結果不能不增加鍾點。故上海新發起的工讀互助團簡章第三條已改為「每日每人必須工作六小時」,並且還加上「若生活費用不能支持,得臨時由團員公議增加做工鍾點」。上海房租很貴,大概六小時是決不夠的。現在且假定八小時做工,八小時睡覺,一時半吃飯,二時休息,剩下的只有四個半小時了。

如果做的工作都帶有知識的分子,都能引起研究學問的旨趣,工作的時間就多一點也不妨。但是現在各處互助團興辦的工作大概都是「挨役」(drudgery),不是工作(work)。現在互助團的團員打起「試驗新生活」的旗號,覺得「挨役」是新人物的一部分,故還能有點興致。但是我預料這種興致是不能持久的。興致減少了,「挨役」更成了苦工了,假的新旗號也要倒了!

照我個人的愚見看來,我們在北京發起的工讀互助團的計划,實在是太草率了,

太不切事實了。因為我希望別處的工讀計划不要抄襲北京,所以我現在要把我對於這兩個月北京的試驗結果的意見寫出來,供大家參考。

北京工讀互助團的計划的根本大錯就在不忠於「工讀」兩個字。發起人之中,有幾個人的目的並不注重工讀,他們的眼光射在「新生活」和「新組織」上。因此他們只做了一個「工」的計划,不曾做「讀」的計划,開辦以後也只做到了「工」的一小方面,不能顧全「讀」的方面。上海的新團將來一定也要陷入這種現狀。今天《民國日報》上,費哲民先生問:「工作定六小時,授課定幾小時呢?」發起人彭先生對於這個問題也不能回答。

我也是北京發起人之一,但我是見慣半工半讀的學生生活的,覺得「工讀主義」乃是極平平無奇的東西,用不着掛什麼金字招牌,我當初對於這種計划很表示贊成,因為中國學生向來瞧不起工作,社會上也瞧不起做工的人,故有了一種掛起招牌的組織也許可以容易得到工作,也許還可以打破一點輕視工人的心理。簡單說來,我當時贊成這種有組織的工作,是因為我希望有了組織可使工讀容易實行。我希望用組織來幫助那極平常的工讀主義,並不希望用這種組織來「另外產生一種新生活新組織」。

我為什麼說這段話呢?因為我覺得現在有許多人把工讀主義看做一種高超的新生活。北京互助團的捐啟上還只說「幫助北京的青年實行半工半讀主義,庶幾可以達教育和職業合一的理想」。上海互助團的捐啟便老實說,「使上海一般有新思想的青年男女可以解除舊社會舊家庭種種經濟上意志上的束縛,而另外產生一種新生活新組織出來」。新生活和新組織也許都是很該提倡的東西,但是我很誠懇地希望我的朋友們不要借「工讀主義」來提倡新生活新組織。工讀主義只不過是靠自己的工作去換一點教育經費,是一件極平常的事——美國至少有幾萬人做這事——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新生活。提倡工讀主義的人和實行工讀主義的人,都只該研究怎樣才可以做到「靠自己的工作去換一點教育經費」的方法,不必去理會別的問題和別的主義。現在提倡和實行工讀主義的人先就存了一種新生活的計划,卻不注意怎樣做到半工半讀的方法。即如北京的互助團至今還不能解決「工讀」兩個字,但他們對於家庭、婚姻、男女、財產等等絕大問題都早已有了武斷的解決,都早已定為成文的戒約了!

因為不忠於工讀主義,因為不注意實行半工半讀的方法,故北京至今不能補救當初計划的缺陷,故北京的錯誤計划居然有人仿行。

北京互助團的計划的錯誤在什麼地方呢?我說是在偏重自辦的工作,不注意團外的僱工。

北京這兩個月的經驗可以證明,自辦的工作是很不經濟的,不但時間不經濟,金錢也不經濟。不但時間、金錢上不經濟,還有精神上的不經濟。前天《時事新報》登

有沈時中先生《建設組織工讀介紹社》一篇中有很切要的見解。他說:「我對於組織簡單的工讀團體不能十分滿意,並且認為無設備工場的必要,因為團員很多,個性不同,所學不同,只有一個工場,絕對不能滿足工讀的緊要條件J這是很可佩服的見解。自辦的工場所需的開辦費太大,故只能辦洗衣店一類的工作,費時既多,所得又極少,這是最不經濟的事。況且所做的工作都是機械的事,毫不能發生興趣,更不能長進學識,這是最笨拙的辦法。

沈時中先生建議組織「一個大規模的工讀介紹社,可以由這社將社員介紹到各機關各工場去服務。……每日規定工作幾小時,所得的工價只要能供給個人的需用,不必過多」。這個計划極可試行,比現在的工讀團體高明得多了。但是我以為不必先辦大規模的介紹社,盡可先從小規模的下手,也不必限定機關與工場的服務,個人的僱用助手——如大學教授或著作家的私人書記或抄手一也可由這社介紹。由社中訂定工價,如抄寫每千字價若干,打字每頁價若干,或服務每小時價若干,以供社外人參考。

但是這還是「工」的一方面。我的意思以為「工」的一方面應該注重分工,注重個性的不同,不必在一個工場里做那機械的挨役。至於「讀」的一方面,那就應該採用互助的組合了。假定一個人學英文,每周須出五元,五個人同請一個英文教員,每周也只須五元。一個人買《新青年》,每月須出二角,四十個人合訂一份《新青年》,每月也只得二角。還有生活上的需要品,也應該注重互助。米可以合買,房可以合租,廚子可以合雇。但共產盡可以不必。為什麼呢?因為我也許願意用我自己掙來的錢去買一部鮑生葵的《美學史》,但是你們諸位也許多用不着這部書,我是買呢,還是不買呢?最好是許團員私有財產,但可由每人抽出每月所得之幾分之幾,作為公共儲金,以備失業的社員借用,及大家疾病緩急的隨時救濟。

最難的問題,還是「讀」的問題。今年正月一日,我在天津覺悟社談話,他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工讀主義實行以後,求學的方法應該如何?」我的答案,簡單說來,是:「用自己的工作去換一個教育機會的人,若還去受那既不經濟又無趣味的學校生活,自然不能滿意了。學校的工課時間不能不和工作時間沖突,是一病;學校課程是根據中人以下的資質定的,故很遲緩,很不經濟,是二病;學校須遵守學制,人人都須按部就班地上去,是三病;學校里的工課,有許多是絕對無用的,但不得不學,是四病。我以為實行工讀的人應該注重自修的工夫,遇不得不進學校時,■—如試驗的科學等,——也應該作旁聽生,不必作正科生°」

我以為提倡工讀主義的人,與其先替團員規定共產互助的章程,不如早點替他們計划怎樣才可以做自修的學問的方法。自修的條件很不容易:(1)參考的書籍雜志;(2)肯盡義務的學者導師;(3)私家或公家圖書館的優待介紹;(4)便於自修的居住

(北京互助團的公開生活是不適於自修的);(5)要求良好學校的旁聽權。此外還有一個絕對不可少的條件:謀生的工作每日決不可過四小時。

如不能做到這些條件,如不能使團員有自修求學的工夫,那麼,叫他泛勞動主義也罷,叫他新組織也罷,請不要亂掛「工讀主義」的招牌!

工讀互助團與資本家的生產制

季陶

在第四十二號的《星期評論》上面,我已經把我對於「工讀互助團」的意見,略為說了一點。我所以對於工讀互助團的組織,有些懷疑的緣故,是為了怕「工讀互助團」這一種組織,不能達工讀互助的目的,並不是不贊成「工讀互助」這個主義。我的理由是:

「在資本家的生產方法,以世界的強力,壓迫着自由勞動者的時代,無論什麼人,沒有不受這一個強力的支配。威迫各人的社會生活,妨礙學生的自由思想,為主的並不是家庭,不是官廳,不是學校,只是資本家生產法所代表的財產私有制。在這一種社會組織的下面,要想用很小一部分人的能力,一面做生產的工,一面達求學的目的,在事實上是做不到的。而且以不熟練的工作能力、不完全的幼稚的生產機關,要想獨力回復資本家生產制所侵蝕的『剩餘勞動時間』,更是做不到的。」

我因為看出這個極大困難的地方,所以我對於現在懷抱改造社會志願的青年,提出一個意見是:

「有改造社會的熱誠和決心而又肯耐苦冒險的青年,既不願意附隨着惡社會過生活,又不能夠達工讀互助的目的,便應該拿定普遍救濟的目的,捨去一切獨善的觀念,投向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工場去。」

這兩層意思,說得太過簡單,現在我再詳細一點說明我的意見。

胡適之先生解釋「工讀主義」的意思,和我所觀察的不大很同。他是把普通苦學的意思來解釋工讀主義,所以他說,大家不要把這件事看得很特別,這實在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歐美各國,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有許多苦學生一面做工,一面讀書。這一件事固然也是工讀辦法的一種,但是我相信和北京現在所發起的工讀互助團的意義,

或許有些不同。因為那一種單純的苦學,最初就只是為了個人經濟上的缺乏,並沒有含得有什麼理想。北京的工讀互助團就不然了。照我所曉得的說:發起工讀互助團的人,或許意思還不專注重在解決思想上、物質上的煩悶痛苦;進工讀互助團的人,的確有許多是為了思想與生活的不一致,要想用這工讀互助,來做解決的方法的。既然如此,他們那些組織工讀互助團的青年,第一步便着手去解決「婚姻問題」「財產問題」,把「自由戀愛」和「協作共享」拿來作一個理想的標幟。這不能說他們是認識錯誤、節外生枝的。大概所以發生「工讀互助團」這個組〈織〉的物質的原因有三個:

(一)青年學生,因為思想和行為與家庭抵觸,他們的家庭便停止供給他們的學費。

(二)學校的教育、管理和學生的思想相背馳,或學校因此便拒絕有自由思想的學生求學。

(三)有志求學的青年,很想求學,實在沒有負擔學費的能力。

這三個物質上的原因,和「分工協作」「勞動神聖」等社會改造的理想合起來,才有工讀互助團這一個事實發生。所以他們標明是工讀互助團,不是僅標明叫工讀團。我想已經把理想的目標說明了多少。現在工讀互助團在進行上發生了困難,這個困難是由何處發生的?我想決不是因為那些團員的理想,還是為了「生產能力薄弱」。這一層就是適之先生也看見了的,所以尤其不能因此便說他們要改決「婚姻問題」「財產問題」。不對,更不能在他們的理想上面,便去加上「武斷」兩個字。因為那一層還不是我們現在所要研究的題目。

北京的生活情況如何,我不能夠曉得,所以我的批評,只好拿最普通的情形來講。

現在是機關[器]工業的時代了。現代機器工業的特殊性:一是動力,二是工人數,三是資本家的經營法。在這一種工業裡面,是要有替代人力的汽力或電力的發動機關,有替代人工技術的機器,多數的工人,有專門的指導者,結果就是以很少的時間造大量的生產品。效用就是減輕生產費減少生產品的價格(這是與手工業在同時、同程度的比較上看,並不是說的物價低落,閱者要留意)。在這一種協作生產的上面,再加上一個資本家經營的性的,於是又有了兩個作用:一個就是工銀制度;一個就是自由競爭。和工銀制度相關聯的,就是工銀減少和時間加多;和自由競爭相關聯的,就是生產過多過少和生產品的停滯、企業的恐慌。

這一種工業制度發生出來之後,從前那些手工業、工場手工業,都一步一步地立在劣敗的地位去。多一家大工業發生,就同發生許多失業者。從前費了許多工夫,學

得來的一個專門職業,漸漸多歸於無用,化為一個普通的無職業者。

此外,在職業的性質上,和大機器工業不十分抵觸的工業如何呢?在這一種工業范圍內,職業〈雖〉然不受大機器總業的壟斷——然而,在生活上卻不能不受大機器工業生產費減輕、生產品價格低廉和失業者加多的影響。所以「生活難!」這一個嘆聲,並不只限於失業者和工場勞動者,就是還不受機器工業直接支配的手工業者裡面,也是布滿了的。

非機器工場勞動者當中,除了上面所述這種要特別學習的職業而外,還有不要學習隨便可以會得的:例如人力車夫、碼頭人夫之類,但是這一種是要有相當的體力。此外,高等一點的職業,而且還要多少識幾個字才能夠做的,如像郵政配送人、新聞配送人、牛奶麵包配送人,但是這些也要兩只腳能夠跑相當的路。此外,旅館、酒館的茶房,也要有相當的經驗。並且以上各種職業,都不是沒有機會可以做得到的,所以社會上也有許多想謀這些職業謀不到的。在這以自由競爭的原則支配商品的社會裡面,勞動力也是一種商品,並且是一種很廣泛的商品,所以也不能不受自由競爭的支配。

至若商業上的雇員,這個得地位機會更不容易,而且非經過若干日的學習期間——徒弟或學生——不可。

工讀互助團既然是以「勞動」為一個目的,這個「勞動」,又是「生產的勞動」,是要以團員的勞動,支持團員的生活,那麼當然是要受上面所講的商品原則支配。因為團體的生產,並不是直接消費的生產,還是商品生產(最少我想都有一大部分是的),是要把生產品拿去換了錢,再拿錢去買別種商品。不但如此,商品不是徒手可以生產的,是要生產機關。就是先要拿錢去換得所需用的生產機關,然後才能制出商品去賣。那麼市場上勞動力的價格,當然支配着團員生產品的價值,同時就支配着團員勞動力的價值。市場上面的手工業工人的生活難.就是工讀互助團團員的生活難。因為現在工讀互助團里的設備,並不是機器工業的設備,還是手工業的設備。

不但如此,我想一般團員勞動的熟練程度總是很差的,或者「勞作程序」的配備上,就是在「分工程序」上,所有一切研究和指導,或者也是不充分的。倘若有了這一層毛病,那麼效率又要減少若干成數。

可是在許多社會的條件不備上面,團員卻有了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勞動時間減少」——因為要達求學的目的——我想這是把最困難做到的條件做了必要條件。聽說他們理想的是四點鍾勞動,後來做不到了,才加成六點鍾,更加到八點鍾、十點鍾,然而

生活難這一個困難,到底打消不了。實在說來,這一個困難,本來是打消得了的。(在今天這一個社會組織裡面)如果可以打消得了,社會上已經早沒有生活難的嘆聲了。

所以我說:要想用工讀互助團這一個方法,來達到改造社會的目的,固然做不到;就是要想只拿來達半工半讀的目的,也不是容易做到的。還有一層,在外國做苦學的工夫,我想比在中國要容易得多:第一,工價高;第二,工作時間少;第三,學校發達,有無論日夜可以隨時入學的學校;第四,到處都有公共的圖書館、博物館等等設備。中國這些求學的條件都沒有。古時求學的人,只要找到了兩本破書,掛在牛角上,映在螢火下面,都可以咀嚼出許多高尚的哲學來。現在要講到求學,這些個法子可不成了。所以古時的求學,的確可以說是私人的求學。現代的求學,除了以「社會的恩惠」來養住求學的人,供給求學者的一切材料,是絕對做不到的。大家都曉得講:求學問不是在教科書上去求得的,是要從種種方面的研究和試驗上面,才可以求得來的。既然明明曉得求學要如此才行,那麼,社會上為公共求學的設備一點都沒有,又不能供給求學者的需要。有資產的人,還硬把社會財產的一部分扣起來,拿這財產權的權威,壓住有新思想的子女,連子女求學的機會,也給他剝奪了。在這樣的社會裡面,要靠少數的青年男女,和外國的苦學生一樣,做苦工的力夫,我看真是不容易得很呵!至如沈君所發起的什麼工讀介紹社,適之先生也是很贊成的。倘若專就表面看看,一定以為這種辦法是很通的——也曉得他這個辦法,也有些難做。他說:〈「〉我們把那些要半工半讀的青年,由介紹社裡介紹給各工場,不要他們多錢,只要夠吃飯就行了;但是要預先約定,時間不好過若干點鍾。〈」〉可是我們想想,現在人家做十二點至十五點鍾的工人,得的幾角錢,夠吃人吃的飯不夠?夠穿人穿的衣不夠?夠住人住的房子不夠?還要說負擔學費,真是有點做不到呢!至若說到「預先約定,不要他多錢,只要夠吃飯,但時間不能過若干點鍾",這更是太把私有財產制下的生活——資本家生產制的生活,看得太過容易。

倘若要說是做特別人情,這倒我相信可以做得通。且不說現在資本家裡面「利國福民的慈善家」很多,並且也還有「留美六年」的戴樂爾研究者,平時養幾個普通吃閑飯的人,尚且可以做得到;如果用一個大人先生的面子,介紹一兩人給他們,就是領領乾薪,也未始做不到。但只是很特別的人的特別機會,就是普通可以做得到的。並且這樣的事,到處都盡有,只消各人照着老法子辦就得,不但用不着講什麼「工讀互助主義」,並且也用不着講「工讀主義」。

除此之外,也還有收窮苦學生,不收學費、膳費及其他一切費用的大學。但是要

關在上海靜安寺路兩丈高的鐵門里,還要三跪九叩禮拜倉頡大聖人。恐怕這樣的學校,又非有思想的青年所願意去的。

至若說到給大學教授或私人著述家作書記,這本來也是一個辦法,可惜中國的教授和私人著述家,實在太少。靠賣講義、賣文章過日子而請得起書記的人,尤其是鳳毛麟角。而且這些枝枝節節的辦法,和工讀互助團,簡直可以說是毫無關系。

我常常想:今天我們做一個人,穿的是世界上的人所做的衣,吃的是世界上的人所做的飯,用的是世界上的人所制的物品,差不多的人,身上穿的、家裡用的,不但不是一個地方的出產,並且是好幾個國度、好幾個顏色的人所做出來的。在這一個「物產之世界的集散」下面,做了一個人,又逢着這一個「世界的生活」的當口,要想獨善其身,除了採薇而食——不用人工做成的東西——沒有別的法子。要想獨善其國,除了學紅燈教徒,也再沒有別的法子。採薇而食,固然是我們所不願意的;紅燈教徒,更不但是不願意而且是不可能的。所以獨善其身,獨善其家,獨善其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不想改革社會即已——要想改革社會,決沒有隻做一個小部分的工夫,可以做得到的。「工讀互助」,是一個普通的理想,要實現這一個理想,只有對着全社會的改造事業上去做工夫。在做這一個工夫的人,便沒有法子可以免卻自己的犧牲。不但是地位、金錢種種利益要犧牲,在有必要的時候,連求學這一件事,也有時非犧牲不可。這一個犧牲,並不是我們願意的,實在是「社會的罪惡」和我們各人之「社會的良心」逼着我們犧牲的。所以我在這工讀互助團發生了破綻的時候,才提出這一個意見來,在我這一個意見內所希望的青年是:

(一)有改造社會的熱誠和決心的。

(二)肯耐苦、肯冒險的。

(三)不願意附着罪惡的社會和家庭過苟安的生活的。

(四)盡了最善的努力,尚不能夠達工讀互助目的,並且解決不了自己理想中的問題的。

至於此外單純以求學為目的,或者是為學得相當的學問技術以後,做一個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忠實雇員的人,以及以階級的利達為理想的人,當然不在我所討論的范圍以內。因為憑着個人的機會去求人家慈善施與,雖不是人人可以做得來的,卻是也有人可以做得來的。

「投向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工場去!」不單是今天中國改造事業上一個很大的需要,在事業上,已經快要逼到許多中流階級的人,非走這一條路不可。"中流階級的貧民

化」,已經是產業界的一個趨勢了。

(附註)我聽見一個絲行的人說:某絲廠里一個伙房,是一個從前的秀才,一向在鄉下教書的。因為在鄉下教書,一年只賺得了三四十千錢,到上海做伙房,一年可以賺到一百元左右,所以情願做伙房。同樣的例,上海地方很有的。我還曉得有好幾個中流人家的女子,都是在學校里念過五六年書的,因為生活困難,靠手工養活不了,投到工場里去,一天做十二點的工。我們一方面看見資產階級的膨脹,一方面看見中流階級的凋落,便可以曉得今天中國吃苦的人,不僅是眼前看得見的窮苦人,就是中流階級的前途,倘若放任過去,也是一天一天地窮困。

使用多數人的工場,是一個最新式的協作機關。這個協作,是為資本的利益,受資本家的指揮的協作。但是我們要從這個協作組織裡面,除去上述兩層弊害,為協作者的利益,由協作者自治的協作機關;除了謀工場勞動者的團結而外,並無別法。時間問題、工銀問題、幼年保護問題、婦女保護問題、社會的保險、勞動者住宅、教育、娛樂、慰安,這些問題的各個解決,都是只有靠勞動者的團結和奮斗才可以解決得來的。何況「產業管理」那樣的重大問題,更非有多少日子的訓練和教育,哪裡容易做得到!

「投向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工場去!」這一個辦法,是我為有思想、有勇氣的青年所提出的一個唯一的辦法。

有人說:「我們的理想,總要想法訓練,總要試驗。工讀互助團的組織,是我們一個訓練、試驗的機關。」不錯,訓練與試驗,都是要緊的。就算能夠集合了一大筆的資本、設備、許多精良的生產機關,聯合幾十人幾百人在裡面訓練、試驗理想中的新生活,這全社會中資本家生產制的壓迫力和誘惑力,恐怕也不容抵擋得住。不單是如此.離開了現實痛苦的訓練和試驗,恐怕也未必充分!

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工場,那裡有許多的苦人,那許多的苦事,要研究也得在那裡去找材料,要奮斗也要在那裡去找朋友,要訓練也要在那裡才有戰斗員,要試驗也要在那裡才是大大的試驗所、桃花源、別天地,今天是做不成功的!

「投向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工場去!」這是訓練與試驗的唯一方法。倘若失敗了,也可以對世界上供給一個研究材料。

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都市上工讀團的缺點

李守常

北京的工讀互助團精神上已不能團結,經濟上也不能維持,看看有消滅的樣子。我的意見有一半和適之相同。他說應該取純粹的工讀主義,不要別掛新生活的招牌。我想這話不錯。我以為在都市上的工讀團,取共同生產的組織,是我們根本的錯誤。都市的地皮、房租這樣富貴,我們要靠資本家給勞動者的工資和商賣小業的蠅頭,維持半日讀書、半日做工的生活,哪裡能夠?……我覺得工讀團要想維持,還是採取純粹的工讀主義才是。其有一部分欲實行一種新生活的人,可以在鄉下購點價廉的地皮,先從農作人手。

這一段是我從李先生給我的信上摘錄下來的O 獨秀附識

為什麼不能實行工讀互助主義

王光祈

▲是人的問題

▲不是經濟的問題

近來北京工讀互助團進行上頗發生困難,這種困難所以發生的原因,我以為全是人的問題。

我在北京的時候,有一位團員常對我說,團中有許多團員是很了解工讀互助主義的,但是不肯實行工作。亦有許多團員是很能實行工作的,但是對於工讀互助主義卻不十分了解。

前一派的流弊便是發生經濟恐慌的原因:因為他們談到工讀互助主義,真是說得天花亂墜,十分徹底。但是實行工作的時候,他們便不能言行一致了。工讀互助團的根本要義就是大家做工來維持大家的理想生活。現在既有一小部分人不肯努力做工,經濟上當然要生危險了。

後一派的流弊便是喪卻工讀互助主義的精神。因為他們只知道終日做工,如機械一般不曉得工讀互助團之組織是有深厚遠大的意思,他們以為是一種慈善事業。團中既有一小部分人不了解此種組織的精神,久而久之,遂覺得此種生活乾燥無味。

故工讀互助團若要進行順利,關於團員方面,必要有八個字的資格,就是:既能

了解,又能實行。

工讀互助團發起的時候,報名的有數百人之多。發起人對於團員雖曾經過一番審慎的選擇,但是團員中果能具備這八個字的資格,實不多見。這是我對於工讀互助團極抱歉的一樁事!因為我既是發起人之一,而且接洽團員之事大半由我擔任,今日演出此種現象,完全是我當日急於組織成功的罪惡!

日前接該團來信,言內部感情不洽,比經濟恐慌更要危險。更可證明此種組織所以發生困難的原因,完全是人的問題,而非經濟的問題。茲將該團來信節錄如下:

感情不融洽的原因,素不相識是其一。又每因一個問題大家的主張不一樣,爭論下來不特不能互相容納,反不能互相了解而互相懷疑。這種精神的渙散,實在比經濟還要危險。

當初規定每月每人消費十元,其分配方法如下:

(一)房金一元五角。

(二)伙食三元。

(三)學費二元。

(四)衣服費一元。

(五)書籍費一元。

(六)醫葯費及零用一元五角。

後來北京大學特准本團團員旁聽免收學費,大學內圖書館亦可自由閱書。於是預算內之學費書、籍均可減除,每人每月不過消費七元而已。茲將第一組工作收入情形,照錄如下(系該團第一組最近來信):

(一)電影股四人,辦了一月,工作時間八小時,收入三十元。

(二)印刷股一人,工作時間約五小時,辦了一月,得利數元。

(三)英算專修館二人,時間六小時,前後兩月,共收入七十餘元,平均每月三十餘元。

(四)食堂八人,工作時間五時,每日虧本二元。

據上述(一)(二)(三)三項,每月約共收入七十元,以七人平均之,每人可得十元,較之預算每人七元,已綽綽然有餘裕了。

至於食堂一項所以虧折的原因,系由於事少人多,入不敷出之故。若減少做工人數,而其他團員在食堂吃飯的,亦照例付錢,則食堂自身亦可維持。據一月以前我在北京觀察,食堂營業萬無折本之理,此次虧折,實出意外。

總之工作不良,盡可隨時設法更換,並非一成不變。

至於工作時間,如(二)(三)兩項每日工作五六時,本不算多。(一)項工作八小時,我恐系來信抄寫之誤,因為我在京時知道電影股工作不過每日三四小時,為各種工作中之最輕松者。

食堂工作時間,亦不算多。若減少人數,亦不至於十分忙碌。

有人說在此種私有財產資本制度之下,這種組織是不能存在的。其實工讀互助團的內部,雖是一種共有財產的組織,而對外仍是一種營業競爭,換言之不過是三五良朋合夥營業而已。

合夥營業之事,在中國社會上隨處皆是,豈有別人的皆能存在而我們的獨不能存在嗎?

並且他人合夥營業時資本,是有利息的,我們的不必要利息。他人合夥營業,是希望發大財,我們的營業,只希望詢口而已。

這次失敗,就是不善經營,不善計算,不善辦理,別無他故。所以我認為,不是經濟問題,是人的問題。

又有人說實行工讀不必掛起新生活、新組織的招牌,其實實行工讀互助已經是新生活了,聚集三五良朋為一種工讀互助的組織,已經是新組織了。

北京工讀互助團,雖有不好的消息,但是我對於此種組織,仍是十分信仰,仍有十分希望。

工讀互助團失敗的原因在哪裡

獨秀

我曉得北京工讀互助團第一組里有幾位團員,的確明白工、讀、互助是三件事,的確是厭惡家庭寄生生活和社會上工銀制度,所以都高高興興來謀這獨立公財的工讀互助團生活。他們的理想固然很好,實際上是要暫時失敗的了。我相信他們這回失敗,完全是因為缺乏堅強的意志、勞動習慣和生產技能三件事,這都是人的問題,不是組織的問題。適之先生以為他們失敗在不是純粹的工讀主義,我覺得他們既有上面三件缺點,就是純粹的工讀主義,保得住不失敗嗎?掛起新生活的招牌,總只有益無損。季陶先生以為資本制度的下面,一小部分人不能夠一面做生產的工,一面求學。我覺得機械工業不很發達的地方,手工業盡有生存的餘地,正因為只是一小部分人做工蝴口,所以和大規模的產業競爭不同。信仰新生活的人,但能飽口,只要免掉家庭的寄

生生活或社會的工銀生活,就是求學方面犧牲一點,不比在資本家生產制下的工廠里做工獨立自由得多嗎?守常先生以為都市上不能夠有這種生活組織。我覺得都市上的勞動者被資本家奪去剩餘價值,有些商賣小業須付還借本的利息,而且他們還要養家。這些損失工讀團一樣沒有,為什麼不能夠存在?鄉里種地的人,倘然缺乏堅強的意志、勞動習慣和生產技能,也是要失敗的。私人經營工商業失敗的也不知有多少,並不是掛起新生活的招牌就格外晦氣,我們不可迷信私有制度有這樣萬能。我希望各處已成立及將成立的工讀互助團團員,千萬要注意堅強的意志、勞動習慣和生產技能三件事。各處關心工讀互助團的同志,對於北京第一組的失敗,千萬要研究是人的問題,還是組織的失敗。

最近有一位第一組的團員給我的信里說道:「北京第一組失敗,千萬不要使旁的工讀互助團說什麼辦不得。老實說,實在是人的問題,只可說第一組的人失敗了,並不是工讀互助團不能辦。」

三月二十八夜

社會調查

山西的正〈西〉面一部分的社會狀況

蕭澄

我雖是山西人,除中學四年在省城居住外,卻常常在我的生長的那個鄉下居住。所以我對於山西全省的社會情形,不能夠得詳細的調查,我只好略過去不提,單把我熟悉的那幾個縣分的社會生活拿來談談。但是這幾個縣里,士、工、商三等人居極少數。那麼,我不能〈不〉把農民的生活,當這個題目的主人翁了。

一、位置和交通狀況這幾個縣分,在山西的正西面——詳細說來,就是方山、離石、臨、中陽、石樓五縣,在前清是汾州府所屬的西四縣(五縣里邊,方山縣是八年七月一號從離石分出來的),現在屬冀寧道,東邊靠着呂梁山脈,西邊臨着黃河。講起它們的形勢來,可算是「三面背山,一面臨河」的那樣險要了。但是在交通一方面看起來,所說的「蜀道難」,也不過照這樣罷了!那們(?)交通最便利的地方,就要數黃河呢;但是只能夠小商船往來,破口、軍渡等口,是停泊最要緊的地方。這幾縣的經濟充足不充足,就要看這幾個碼頭的交通繁盛不繁盛,所以全縣人看它,好像「生死機關」的一般。除這條路外,通北部的路,就是方山縣的赤尖嶺;通東部的路,就是離石縣橫蘆嶺,真是「羊腸阪道」,跋涉十分地困難。但是除了這條路,斷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二、水利狀況臨縣成渠四十八個,能溉田一萬零五百七十畝;離石縣成渠十七個,能溉田三萬一千八百畝;方山縣成渠三十四個,能溉田六千五百二十五畝。但是到了雨多的時候,河水推壞渠壩,或是天旱的時候,渠水涸了,那些能溉的田地,一變而為旱地了。至於用泉水和井水溉田的村莊,在全縣算是極少數。近一二年來,閻督軍講求水利,獎勵人民開渠掘井,所以水利的狀況,一天發達一天,一年好似一年了。

三、農產種類和價目首數小麥麻谷大麥多,次一點就是高粱豆藍靛,藕和大米居極少數。每畝水地小麥,能打五斗左右;每畝水地谷,能打一石;每畝水地高粱和

豆子,能打五六斗;每畝水地大麥,能打八鬥上下。但是上坪地就差些,堞地更差得多了。谷價一弔二百,麥價一弔,大麥值四百幾,高粱和豆價六百多,麻和藍靛價二百多。天年好歹和收成成正比例,收成好歹和價目大小成反比例。

四、村制最大的村莊,也多不過一百五十戶。普通村莊,準是在百戶左右。小的村莊,或三二十戶,十來八戶,三二戶不等。村莊又分主村、副村二種——主村有村長一人,村副一人,閭長若幹人(每二十五家選一個閭長,所以閭長的多少,全看戶口多少)。副村沒有村長,只有村副一人,閭長若幹人(不滿二十五家的村莊,也得選一個閭長、一個村副)。村長的職務,是傳達知事和區長的命令。村副是幫助村長所不及的地方。閭長的職務,是把村長的命令傳達大眾,務必使「家喻戶曉」,那方才算克盡厥職了O

五、家庭狀況普通人家,大半候父母沒後,即刻就分居;也有兄弟們成家立業後,因她婢們不和,兄弟們也就漸漸地反起目來了,所以就不等父母沒了,馬上就分開產業。至於分的時候,因為父母尚在世,所以應當佔一分叫做「破老」;長子、長孫是要繼承祖先丁門立戶的人,所以也應當另外分一點;再將所剩下的動產和不動產,才按人等分了。每戶人口,普通七八口,少的也有二三口,至於什麼「九世同居」,什麼「五世同堂」的那樣人家,子孫滿堂的像那郭令公,是稀世罕有的。要說有的時候,大眾就嘖嘖稱道,傳誦個不了(我們那個地方,還是家族制度,所以平〈時〉閑談起來,不是稱贊某家兄弟們和氣,就是說某家分居的不好處)。

六、房屋樣式普通居住的,大半是窯。窯分三種:(一)土窯——就是靠土崖,掘開一個土洞在里邊居住——好像上古時代穴居一般,這種窯貧民居住的佔多數。(二)磚窯——就是用磚瓦從平地里築起來的——稍富的人家居住。(三)石窯——就是用石條築起來的——這種窯大半在河岸、溪間才建築起來,平常不多見,很富的人家居住。窯上有建一層樓,也有建二層、三層的,層數的多少,全看人家富不富。樓上所蓋的,房子居多數,窯居極少數,院內形式取四方和長方,大門向南。

七、土地和人口石樓縣能耕的田地有一千四百二十八頃,人口共三萬零八百零二人;臨縣能耕田地有三千一百七十五頃,人口共十四萬二千五百二十八人;中陽縣能耕田地有五千八百三十三頃,人口共五萬九千六百七十六人;離石縣能耕田地二千五百五十頃,人口共十二萬二千九百三十一人;方山縣能耕田地一千五百頃,人口共二萬二千零二人。所以拿土地和人口作起比例來,平均分開,每人連七八畝得不上。況且還有那些地主們,獨自擁上幾百畝,自然窮的會有「無立錐之地」呢。

八、地主和種戶的關系我們鄉下,比較的很寒苦,所以成千上萬的地主,是絕對沒有的。最大的地主,也不過有三二百畝地罷了;平常人家,只有七八十畝。土地

可分為上中下三種,水地最好,上坪地次一點,堞地最下。地主處理土地有三種辦法——出租,伴種,自種。(一)出租——出租的時候,看是哪一種土地,要是水地,每畝租錢約得三吊;要是上坪地,每畝租錢約得二吊;要是堞地,每畝租錢一弔或八百。租錢收還的時候分二種:(一)夏租。(二)秋租。夏租——收了夏田以後償清。秋租——收了秋田以後償清。出租時的手續:租地人應立一個文書,上面寫的就是:「立租地約人今租到O。。名下坪地水地堞地若干畝,言明(夏)(秋)租幾吊,到期如數償清,恐後無憑,立此為據。民國某年某月某日。。。立+。」(二)伴種——地主把自己所有的土地,找幾個妥貼人種起來,地主除佃籽料、銀錢、米糧外,一概不管。那些「種」啦,「鋤」啦,「收獲」啦,都是伴種的人的事。到了各種物產上了場,打好了,地主家便便宜宜去分。分的時候,先要把春、夏兩季地主家所佃的銀錢、籽糧一概除去,然後才勻分,所以伴種人辛辛苦苦地種了一年,而所得很有限很有限!至於當下種的時候,某地應當種什麼?伴種人一定先要和地主商量。商量好了,然後才能下種。此外,地主也不時地邀請伴種人吃飯,偷個空談談地里的情形。(三)自種

一地主把所有的土地,自己找上幾個「長工」種起來。長工的多少,全看地的多少才能定,大約一個長工,准能照護五十畝田地。長工是訂十個月長做工(也有九個月或十一個月不等),工錢好的三十吊,次點二十吊左右。還有一種叫做「包月子」——就是到了忙的時候,找一個人,雇定三個月或五個月的工作,工錢比市價高一點。至於平常的時候,今天用三個人,雇上三個人,明天用五個人,雇上五個人,那就沒有一定了,照這樣情形,叫做「短工」。短工的工錢,平常的時候,多不過八十個制錢;到了忙碌的〈時〉候(如春種、夏耘、秋收等時),陡然能漲到一百上幾二百。短工早到晚去,和地主沒什麼關系。包月子亦是較〈短〉暫的工作,況且有長工主持一切,所以也沒有什麼特別關系。地主待長工,簡直地和家〈人〉一般,以買長工的歡心,為自己多盡一點力量;而長工亦遲睡早起,營營不息地盡忠。

九、農民的生活狀況古人說得好:「一日之計在於寅,一年之計在於春,一生之計在於勤J我們那邊的農民,很能照這樣行。每天黑糊糊的就起來了(在冬天的時〈候〉約六鍾,在夏天的時候約五鍾),起來以後,看是忙時,還是消閑的時候:如是消閑的時候——就是春初深冬的時候——他們就在村裡和大路上拾些馬、牛、羊、豬、狗等糞,以供上地的使用;或是擔些井水,以備中〈飯〉吃飲之用,到了八點鍾,方才回到家中吃早飯。吃完飯以後,或是到地里送糞,或是去東山裡擔柴,或是到煤窯上擔炭,總不出這幾種事情,一直到了晚上,方才回來吃飯,所以一天只能吃兩次飯。但是在這個消閑的時候,不只是這些受苦的人是吃兩次飯,就是稍微有點出息的人家,也是吃兩次飯。那些稍富的人家,起得稍微遲點。起來也不做些什麼,吃了早飯以後,

到村中向陽的土方或是小鋪子里頭,聚上五六個人在一塊兒談起天來了,所說的不是東家長了,就是西家短了,不了是說些孫悟空一行十萬八千里和楊二郎能變七十二回的奇怪故事。他們久常嘴裡念一個故事歌:「《三國》《水滸》《金瓶梅》,《列國》《周朝》一齊來,要聽文的《包公案》,要聽武的《楊家將》那些恍惚離奇的故事,在我們聽見,覺着實在無味;但是在他們說起來,那就分外地有情有趣了!如是在忙的時候——就是在春種、夏耘、秋收等時——起來以後,也不擔水,也不拾糞,一直就上了地里做活。到了應吃早飯的時候,回來吃了,再到地里做活。這一做直要做到晌午,回來吃了午飯,再到地里做活,一直做到黃昏的時候才回來吃晚飯,一天的生活才算完了。但是喂牛、馬的人家,到了半夜三更,還得起來喂幾次,一天計算起來,息睡的時間,不過五六鍾。上了地里,除偷個空吃兩袋煙,就是在夏天熱沸沸的天氣,汗如雨下那樣苦,也終沒有到涼樹影子底下,穩妥肆坐地在那裡快活快活!這還不算些什麼!至於最忙的時——就是禾田上了場和天旱時溉地的時候——簡直的〈天〉剛明就到地里,一直做到黑死夜盡才能回來。早飯和午晚應吃的時候,家裡打發上一個人送去;但是趕擔到地里的時候,飯已經半冷不熱的,他們呱呱地都吃了,也不講究什麼是衛生呢?什麼不衛生呢?但是他們的身體卻非常地強壯!

十、農婦的生活早晨起來做飯,飯做熟了,一邊等別人吃飯,一邊自己拂拭傢具,灑掃腳地(我們那裡把家裡地叫做「腳地」),等飯吃完以後,洗濯飯傢具。午時照這樣再做一次,晚間又一次。有小孩的,自然是育撫他,不過除吃奶外,沒有閑工夫來玩弄他,都是把他臥在「搖車上」(臥小孩的一種器具,用木料做成,形略似井字,但間格稍長點),或是用一條布繩拴住。到了五六歲就全不管了,到了八九歲,男的上學去了,女的幫大人做些事情。此外,還有喂豬、喂雞、曬菜、磨面等職務。至於紡線,撕棉花,縫補衣服、鞋、襪等事,都是整天徹底工作。場上收獲的時候,有幾個去幫男人工作,但不多見。至於去地里同男人耕作,那是絕對沒有的,因為纏足的婦女,雖經閻督軍勸獎的解放了,但是從前已經纏壞了,步履還覺艱難,不消說上地的事,更是做不到了。

十一、食物和衣服用器食物——吃的小米最多,差不多佔食物一大半,次點就要數小麥、豆類,次之高粱、被麥、養麥,最少的就要算大米。衣服——樣式是寬袍大袖,頗有點古味。顏色是尚淺灰和深藍,次之深灰、青色等,朱、紫概不穿。(這一段是敘說男人用的,婦人的詳後。)質料——粗布(河南李村布、本地布等)、細布(開州布和石虎布),是平常用的;至於出門的時候,換上幾件洋貢緞、德國緞和曲綢,就算頂闊氣的人家了。用器——分飯器、農器、陳列器三種來說:(一)飯器:碗碟是白瓷,瓮盆是黑瓷;筷、蒸籠是竹子做的,匙勺是銅鐵做的。(二)農器:耙、新、

鋤、釺等物是鐵做的,勒綱、木鍬、畚箕、缽羅、格老是木板和柳條做的。(三)陳列器:箱櫃全囤是木料做的,外面用畫油雕出來;花瓶、茶罐是瓷做的;穿衣鏡、鍾表等貴重物,是上等人家用的,普通小戶哪裡能買起呢。

十二、通行貨幣貨幣的樣式分為五種。(一)制錢分大小二種:小制錢只能夾到大制錢里邊通行,自己本身沒有單獨行動的能力。大制錢是通行貨幣的基本單位,一切價值都憑此為權衡,所以最普通的貨幣,就要算制錢。(二)銀錠是一種最貴重的貨幣,平常人家是沒有的,必定是很富足的人家,這種貨幣最多,但平常用使的時候,非化成制錢和帖錢,是不便通行的。(三)帖錢是代制錢通行的一種紙,但是普通人家不能發行,必定是頂闊氣的商號才能夠刻上自己鋪名拿來運用;如是這個鋪號閉了門,那些用紙幣的人紛紛兌現,兌不出來的時候,就把鋪門或東家的門打破,也有上告的;如是價下的時候,那就苦了使用的人了,所〈以〉交換帖錢時,非常地要留心。(四)銅元。(五)銀元。這兩種貨幣很少,價值也非常高(通常銅元價制錢十二個,銀元價制錢一弔九百左右),所以除了二三個留學生使用外,簡直是沒有人用的。

十三、婦女裝飾穿的,戴的,是二樣:一樣是出門的——新鮮的,一樣是家常的——破舊的。普通人家戴着很少的幾件銀器,或者竟戴着白銅。穿着粗布(如河南李村布、本地布等),細布(如石虎布,開州布等),這是平常用的;至於到了出門的時候,換些花洋布、斜紋布、市布等物。顏色是最喜歡藍、桃紅兩樣色,綠和淡青次點,青和灰又次點。我們那邊的人是很窮,所以像北京的娘兒們穿什麼「庫緞」咧,什麼『'金鐲"咧,是絕對沒有的。就是最闊氣的人家的婦女,也不過穿上幾件胡紿、曲綢和德國緞的衣服,戴上幾件鍍金器,那就算是也了不得了!

十四、喪禮病剛終了,兒孫們即刻就燒「回頭紙」,跪到地下,哭個不了。哭罷T,然後到村裡擇像樣的人,見了就拜跪,為的是減少父母的罪過。到了病終這天晚上,請幾個最親近的手足,商量應該穿什麼,應該戴什麼(現在一般人成殮時,還是穿着袍褂,戴着靴纓帽活是前清式的),商量好了,然後成殮。成殮以後,找個好風輿家看墳地的山順不順,假如不順的時候,擇個好日子,停柩起來,等到山順了再埋。因為山不順,也有等一年半載,也有等二三年的,才能出殯。出殯的日期,准得陰陽家看好的。看好的時候,於前一天或兩天開吊——專備親戚朋友來弔孝——尋上四個禮,十二個或二十四個僧人,一班鼓樂,辦的事,就是靈前弔孝和「出祭」。親戚朋友在靈前弔孝的時候,孝子孝孫一大夥跪在靈前還禮,為的是減父母的罪過。出祭——就是在街上走一回,走的時候,最前邊一人引路,再次幾張供桌,次僧人,次鼓樂,次孝子孝孫,次侄子,女婿,親戚朋友等人。到了出殯的時候,和出祭時一樣的人物到墳地里,不過就是加了一個陰陽,到了墳里,一切設置全憑這個陰陽。殯後三日是「服

三」,三十五日是「五七」,四十九日是「七七」,一年叫「頭周年」,二年叫「二周年」。這幾個節禮,大半是自己家裡的人去祭奠,親戚們除女婿以外都不來。到了三年頭上除服,家裡的舉動也<有>些了,親戚們也來得多了。出殯時,孝子披麻戴孝手中拿的哭杖;此外看親疏的關系,孝服因之而增減,但是至疏,也得戴一頂孝帽。

十五、禮婚孟子說的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那邊婚事,最能照樣行。平時媒人看門當戶對的兩家人有兩個男女可以成親,她就說來了,從中添許多的好話。如兩家有意的時候,各自找上一個相命先生,看一看八字合不合,什麼「龍虎不相鬥」,什麼「雞和猴一輩子愁」,所以遇有這樣的相數,是絕對不成的,如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那麼就行聘禮。聘禮——男家打發一個人去女家裡,拿的禮物是一兩件銀器,一件聘帖(上面寫的是什麼「秦晉交歡」……什麼"朱陳聯璧」……多少客套語),女家回送的是幾件筆和墨,一件聘帖。定親以後,等男子上了十六七歲就要成親。(上等人家,也有十二三歲就成親的,十分貧寒的人家,也有二三十歲才能夠娶。)成親的那一天,找四乘紅花轎子、一班鼓樂,拭上兩個伴客(姊丈和姑表弟兄)伴新郎去女家迎親。走的時候,參見三代,行三跪九叩禮,參見伯叔父母,行二拜三跪禮。此外,看親疏酌量行禮,也有一拜一跪的,也有隻一拜的。到了女家那邊,看兩家距離遠近,不到三十里不管飯,只備些茶點設宴,等的新婦收拾齊備,即成禮告退。如是在三十里以外,就得管飯,所吃的普通是八碗,等的迎上新婦了,到了一個村裡或街上必定用鼓樂大吹大打起來,驚動的人來看的非常多。到了家裡的時候,新郎同伴客回去休息,新婦用兩個有兒女的婦人拖到天地棚根底,然後新郎出來和新婦參拜天地,行三跪九叩禮,再新郎新婦相見禮一拜或兩拜不定。拜了天地,兩個婦人把新婦拖入洞房。未入洞房以先,新郎先要用弓向洞房射幾箭,意即除些不祥。入洞房以後,一連三夜,姊丈表兄弟和村中一班同年都來鬧新房來了。鬧的時候,說些頂有趣的話,做些頂有趣的事,起名叫做「說令」。

十六、年節除夕的那天晚上,家家合院燒表叩頭,從天上接眾位神聖,叫做什麼「土地爺」「天地爺」「馬王爺」等等到了剛明的時候,合家都起來在請下的眾位神聖前點香叩頭,並且放些大炮、鞭炮、雷炮等,這叫做「教紙」。教紙完了,再到村中野廟上眾位神前,點香叩頭和放炮做一次。村裡的神前拜完了,各自到各家的祠堂里拜見先祖們,行五拜五跪禮。祠堂拜完了,回到家裡拜父母、伯父母、叔父母,行兩拜一跪禮,然後才到村裡家族和可意的人家家裡拜年。有引小孩的人,他們必定給些核桃、棗、柿餅子等食物,稍微闊氣的人家,另外還給錢叫做「歲歲錢」,所以小孩們特別喜歡過年。

十七、宗教及其迷信真正信仰宗教的人是沒有的,所以人宗教的緣由,都因一

時環境所迫,有不得不入之勢。譬如信天主教和耶穌教的人,並不是信了基督的道,是因仗上外國人的勢力,沒勢的也有了勢了,有勢的更不消說了。譬如信收緣教(一名在禮教,普通人叫在教的人叫善人家,因為不吃酒肉)的人,也並不是真能夠行好習善,他的慾望,不過是欲借神靈的力量,保佑自己多福、多壽、多男罷了。道教沒有不用說,就如佛教吧,平常是絕對沒有信的,到了貧不能生和病重臨死的時候,才捨身入寺,托福神下,免得飢寒交迫態受那樣的苦!那些迷信的事,也是到了極危的時候,方才東燒香西磕頭,獻牲吧,獻戲吧,請師婆(是一個女人迷着臉,拍着叉,請什麼觀音呢,菩薩呢,來說一陣,將那病人得的原由和應該怎麼樣治,說個清清楚楚),喚神鼓(男人拍着鼓,至所辦的和師婆一樣),為的求福求壽,免災免難。至於到無災無難的時候,自己對於神怪的事疑信參半的。還有一種最特別的迷信,就是養小孩的人家,養許多「邪魂魄」(女人)和「活劫子」(男人)吃閑飯,因為這兩種人生來帶着鬼字,所以能捉主的、送死的。哪一家要是惹下他的時候,他就把哪家小孩的魂捉了去,壓在大石底下或是水眼裡頭,哪家的小孩就立刻地氣沉眼反立要命。在這個時候,那家裡的人要是知道惹下那個邪魂魄,或是那個活劫子,立刻去央告他們救命。假如他肯來治的時候(治時請菩薩喚觀音……許多的鬼話),那個小孩一二天就喜喜歡歡的無事了。如是他不肯來治的時候,那個小孩的命就完了。因為那個緣故,所以鄉下的人恭維那兩種人比敬神謹慎得多。

十八、愉樂事業愉樂的事情可分作三種說:(一)獻戲——唱戲的時候,提名給神唱,實在給人唱呢。到了唱戲的那幾天,村中的男女老幼都停了工看,就是鄰村的人也有一多半來看,有親戚的人家去叫上些客人,設宴好幾天。(二)「鬧會子」-是一種本地戲,化妝的人,大半是村中幾個調皮的人,舉行的時候,准在新年甫過的那幾天,看的人比唱戲更熱鬧了。(三)鬧元宵——村裡架起幾個天地會,備剛娶過的媳婦去燒香,禱告神神給個小孩。於是有一班同年男女拿幾種笑話取哄她,這是白天的一種樂事。到了晚上,家家放起炮來了,點起燈來了(燈不是平常點的那樣燈,是用紅綠紙黏起來的一種「燈碗」),合村或合街另外再給天地會上備些燈、炮,趕家裡的放完了,都跑到會上放炮點燈,遠遠地望去,真是萬紫千紅地滿村都是燈了。在這一時不懷胎的婦人去路旁偷的燈去,如是偷的是「有基基」的,必定明年養個男兒;如是偷的是「沒基基」的,必定明年養個女兒。這不過一種迷〈信〉罷了,這不養何嘗在這上,可是有了這種事,大眾方才能取出樂趣來,所以明知無益,也是免不掉的。

十九、風尚最顯著的風尚有二種:(一)勤儉。(二)儲蓄。(一)上等人家也是穿得非常樸素,吃得非常粗疏,住得非常簡陋,那些中下人家更是不消說了,所以人稱贊有「唐虞之遺風」。我生在數千年後,也不知道唐虞時代竟是怎麼樣勤儉,像這

樣的生活,在現代可算是勤儉極了。(二)平常人家自顧不暇,沒有錢拿來辦公益事項,我們可以原諒。像家累千金、腰纏萬貫的那樣人家,不拿錢來辦公益事,那就太難說了。那麼,他把那錢究竟幹了什麼了?說起了很可笑!很可憐!他把成千累萬的銀錢都埋到〈地〉下,欲遺子、孫、重孫、耳孫,以至一脈相備所不知的哪個人。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子孫不知道他老人家埋下好東西,窮的沒有法子的時候,把房屋賣給別人,別人因此有垂手得了大款的。他老人家如果有點靈氣,看看做的個甚結果,何得如辦點公益,普濟同胞呢!

結論總括起來說,有三大缺點:(一)因勤儉的過度,生出一種不講衛生的習慣,所以死於非命的人很多。(二)因儲蓄的過度,生出一種不辦公益的心理。(三)因交通不便的情勢,結果是民智未開。這幾種壞習慣,全盼望有志改良社會的人出來剔除洗刷它。

紹興的結婚風俗

周建人

各地方的結婚風俗,差異很多。越是沒有改革過的,越發值得研究,也越發和社會科學有關系。可惜我素來並不研究這種學問,所以一切記述,怕不能有什麼用處。但采錄資料時,卻十分謹慎,都根據着事實,沒有臆測的在內。

風俗本隨着時勢推移,並不固定。所以從前的舊習慣,現在不甚通行的,以及幾家採取新式的辦法,社會上還未盛行的,完全不說,所說的幾段,只是現在最普通的情形。

第一,記平常結婚的程序,霍(倉卒急速之意,讀如Who)及搶親、養媳等都在內。第二,記訂婚以後男女死亡的情形。第三,記結婚以後男女的死亡以及續娶、再醮、孚床這些事。第四,記一夫多妻,就是兼桃、兩頭大、買妾這些事。第五,記離婚,是什麼原因,何人主張。因為離婚是從結婚發生的事,所以拿來結了婚。

做媒結婚的第一步是做媒。據老人傳說,從前的至親密友,很有指腹為婚的;但現在卻沒聽到,可以不談了。只是親友之間,將兒女自幼許字的,卻還不少;大抵兩家父母自己說定了事,更不用什麼媒人證人,然而這也非普通辦法。普通的情形是大概男女將近結婚年齡,便有一般慣於做媒的老婦,隨時留心。遇有年齡和財產相當的人,便先在她自己心中配定,到男家說明主意,取了媒條,——媒條是一條紅紙,上面寫着某處某大老爺令郎年若干歲大吉字樣,倘若新郎的叔伯出名,便稱令侄,總之是最闊的人出名罷了。將這媒條拿到女家,說明來意,女家如覺得有點合適,便預備探聽男家的真實情形,否則作罷。

男家對於女家的選擇男家選擇女家的標准,要探明女家是否舊家,因為多數的人,均以為舊家的女子,都懂得禮教,會做媳婦;其次是探聽新人的性情和相貌;其次是探聽父兄的什麼職業,是否安分。至於財產,最好與男家相當,卻不甚重要。

女家對於男家的選擇女家的選擇男家,較男家更加嚴重。第一是新郎的相貌和職業,最怕是游盪;其次是財產,大約總要費盡死力查得數目,倘若財產很多,那便新郎並無職業,也沒有妨礙了。女家最喜歡新發人家,以為新發人家財產必多,禮數卻不比舊家嚴厲;不喜歡新郎兄弟多,以為嬸娣之間要受擠軋,不自由。其次更須查

考公姑的情形,阿公有無小妾。查考的事情既多,真相又不容易明白,所以常有做媒四五年之久,才能成功的。

有時女家放心不下,非看過新郎不可,媒人便須引着新人的家族乘機窺看。但亦往往預先通知男家,倘若新郎醜陋,便設法叫年齡相近的男人冒充,含糊過去。

沖突兩方說到略有頭緒之後,第一便須「合肖」。合肖的是瞎子,然而有絕對的威權;假如一人屬辰,一人屬寅,便不能相配,因為向來傳說龍和虎是犯沖突的,所以不能配。巳與子也不行,因為蛇要食鼠的,所以也不能配。虎與羊叫做「羊落虎口」,也不合。羊和鼠,叫做「羊鼠相逢一旦休」,又不合。男女相差六歲叫「大六沖」,差三年叫「小六沖」。大六沖不行,小六沖便不關緊要了。屬羊的男子,並無困難,屬羊的女子,卻很招忌。俗語說:「男子屬羊鬧堂堂,女子屬羊守空房。」所以敢娶屬羊的女子的人,輕易沒有。但屬羊的女子,也非老不嫁人,可以有二條出路:第一是嫁作後妻,因為男子娶了妻,妻竟死了,則他的命必凶無疑,命既凶,必然強了,所以雖然續娶屬羊的女人,也不害怕;第二是嫁給命強的男人,因為倘若瞎子斷定男子的命本來強硬,便不致犯着沖鬥了。

年齡年齡可分作二層說:一是結婚年齡,一是男女相差的年齡。大抵比較起來,有錢的人家,結婚早,女子年紀大於男子;沒錢的人家結婚遲,女人年紀小於男子。這緣故,就因為富家公子,早的大約十四五歲就須娶妻,至遲也不過十八九歲。十四五歲的男子,若娶一年齡相若的女子,恐其不慣治理家務,所以多娶較大的新婦。如系獨養子,或者公姑已死,那更不必說了。至於貧家,反娶較小的女子,第一便因為貧家沒有錢,不能出大注財禮,所以只能聘定年青女子,以圖省錢。大約定親時的財禮,女子每歲須洋錢六元,至少四元,若聘定十歲的新婦,已需六十或四十元。這宗款項,又常常須男子自己置辦,很不容易。所以貧家的結婚,自然男子的年紀常很大,女子的年紀常很小了。

定婚媒人往來兩方,經過送媒條等手續之後,便是訂親。大抵男家先送帖子,上寫「敬求台允」,又配上一個帖子,寫句好話,如「天作之合」之類,湊成雙數。另有「拜望帖」,是男子的長輩出名,寫「忝姻年家眷愚弟某某莊敬頓首誠拜」之類,送到女家;女家收了「敬求台允」的帖子,還了一個「敬遵台命」的帖子,便算完功了。隨後是議「發財禮」的事。也有省去這項手續,竟發財禮,先揀了日子,由媒人說定錢數的;但帖子也就和錢一齊送去,寫法也是忝姻年家愚弟……之類。

平常人家雖說並不比照女子的歲數計較財禮,但大約也須收錢六十至一百二十元,謂之「頭盤」;快要迎娶的時候,再送一批,謂之「二盤」,數目是四十至八十元。這兩批財禮的意思,頭盤是償還女家養育女子長大的衣食費,二盤是專為女子添做嫁資

的費用,所以嫁資的豐儉,常和二盤的多少成正比例。頭盤因含有償還女家養育費的意思,所以雖然稱為財禮,一般人多存着身價的意見。也有頭二盤同時並發的,謂之「隨盤進」。

定婚之後。男家只知道女子的年歲,不知道生日,有時兩方面的年齡,也不免虛假,臨結婚的時候,男家才向女家問明女子的生辰,稱為「請庚」。女家將女子的年紀、生辰編成干支八字,寫在帖上,送與男家,再由男家向揀擇日子的店裡,揀定結婚的日子。

結婚結婚的儀式很繁,各處微有不同。大概結婚多在夜間,次日由老幔引新婦向人一一通稱呼,謂之「開金口」。老幔是一種凡遇慶吊禮式時候,服侍人的特殊部落的婦人,統稱「墮民」。《癸巳類稿》里有一篇考據,現在也不多說了。

紹興不但同族不許結婚,同姓亦不結婚。金姓和劉姓雖然不同姓,相傳古來同族,所以也不結婚。

勞力代聘金以上所說是最普通的情形。至於極苦的勞動人家,另有一種特別方法,只需數年勞力,可以得妻,不必另用財禮。其法先經紹介人說妥,立定條規:男子往女家勞作,不取工資,數年期滿,即將說定的女子,給予男子,不必聘金,但須男子自行籌划結婚時的費用。

養媳婦更有一種省錢辦法,是男家先向別的貧苦人家,女兒多的,無力贍養的,從小領回,養在家裡,稱為「養媳婦」。長大之後,即與男子成婚,謂之「並親」。這種辦法,紹興惟貧苦人家如此,在鄰縣——諸暨等處,富家也常常如此。倘使男子中途死了,便將養媳婦許給別家。

霍紹興因為結婚的手續很繁,所以有時男子的父母忽然病重,或者只有一子,無人理值家務,擇日迎娶又恐不及,便另有簡便的法子。先使媒人向女家說明,將聘定的女子立刻叫來,稱之為「霍,中國的禮教,父母死後,須三年服滿,才能娶親,所以他們便乘未死時叫來,既可省錢,倘病人不死,便有人看護,死後亦有人理值。如女家送女兒到男家,一看公姑的病,便名「送茶」,此時也可以順便留住。倘病人即時死了,不及事先霍來,則在死屍還未入殮的時候,也可以叫來,稱為「停屍霍」;但一至入殮之後,便不能了。這種辦法,便是「詩禮人家」也不免的。

搶親搶親的風俗,在紹興很盛,但多在勞動人家,所謂「讀書人家」幾乎沒有。搶親的原因有兩種:一為省錢,一恐女家賴婚。為省錢的搶親,是先由男女兩家,瞞着女兒,說定搶法。女人的見解,都以為「坐花轎」是一件很重要、很體面的事,——平常買妾,又都不坐花轎,所以倘使預先知道,多不願意;女家為防備抵抗起見,便非瞞着不可。首先多由媒人引新郎暗地裡看定了新人,認識明白,然後糾集

了親友,幫同去搶:新郎親自抱女人出門,捉入轎中或船中,女家見已搶去,也假作擾攘;女子的母親,或假哭幾聲,或假作追趕,含糊了事。其實兩家既已同心省錢,則省錢的辦法盡有,本不必假裝搶劫;但社會上禮數繁重,而且爭尚奢華,倘若過於簡省,反招鄰舍、同族笑話,這是女家和新婦引為很大的恥辱的。所以平常嫁女,借債辦嫁資的很多,或向別家多借衣服、首飾,粉飾場面。若是搶親,社會上卻另用一副眼光看待,以為倉卒之間,不及預備,雖沒有嫁資,亦不大加責備了。

不與女家接洽的搶親,不外兩種原因:一是男家自己要省錢,女家本不願意;一是女家反悔親事,有賴婚的消息。男家因此也每每糾眾去搶,但如女家執意不願,不妨將眾人打退,或中途將女子奪回,就此機會,可以退還財禮,兩家斷絕。若被男家搶去,趕忙成親,那便無話可說了。

兩家過禮之後,若毫無話柄,則中途反悔,極不容易。只有女家知道男子已經另娶,或者訂定多年,竟不迎娶,有已經另娶的嫌疑,才得有退婚的提議。這所謂中途反悔,並非出於本人,卻出於家族,本人即有意見,亦斷斷不便發表,一說即招人議論。從前也有女子自己不願,將頭發剪去,以表示決意不嫁者,男家得這個消息,便只得作罷,再不敢有什麼要求了。但這種事實,平常也不多見。

未嫁前男女之死亡訂婚之後,若女子死亡,不必將財禮交還男家;若男子死亡,這所定女子轉許別人後,卻必須將財禮向先前的男家繳清,一面換回聘書。因為他們說,若不退還聘書,姻緣便依舊結着,死人的靈魂,免不得要來根尋活人了。

過門守節未婚夫死亡之後,有幾位女子,不願再字別人,便過來與神主成禮,在男家守節,就是過門守節。這事相傳很有,現在卻不多見了。

迎娶木主未婚妻死後,男子將神主迎回,供在家中,謂之迎娶木主。這木主算是正配,隨後娶來的是繼配,生了兒子,便將一個名字,寫在木主上,作為正配的兒子。這類舉動,女家最喜歡,以為亡女得了靠傍,便是不相乾的人,也大抵稱贊這迎娶木主的男子有義氣。

結婚後男女之死亡男子再娶,都以為正當的事,惟寡婦再醮,卻多在做工、務農的人家。而且做媒的人,不喜歡為寡婦做媒;說是為寡婦做媒,虧損陰德。略有錢的人家,或所謂讀書人家的寡婦,如果轉嫁,便很受社會的責備。而且寡婦的身體,極不自由,男子死後,公姑叔伯,甚而至於毫不相乾的人,都有管的權柄,所以再醮的事實,很少發生。

寡婦再醮時,稱為「二姑娘」——大姑娘是處女的代稱——或「二婚頭」,男子娶來不算體面,所以多不願意與寡婦結婚,而且大家相信,寡婦有本夫靈魂常常跟着,這事更害怕,所以愈不敢娶了。與男人離異的婦女,稱「活切頭」,社會上不問離異的

原因如何,都歸入不安本分的人一類,所以也不容易和別人結婚。

勞動人家的寡婦,已有子女的,家中又略有財產、不忍棄去的,又沒有別人管束的,或得到該管的人同意,可以招一男子進門,謂之「孚(音步)床老」,也就是江山等處稱為「防兒荒」的東西。這男子進門之後,便隱去真姓名,別人都用寡婦原夫的名字相稱。但扮作死人,不願的也很多,所以數年之後,常將女人帶去,離開原家,復了活人的真姓名了。

一夫多妻紹興一夫多妻的很多,但關於多妻的性質,也各不同。一是兼桃,即男子一人,承繼別房,便常有本生母給他娶妻一人,繼母也給他娶妻一人。假如這族中絕嗣的太多,三四房共一子,便自然有三四個妻子了。一是買妾,或討「兩頭大」。平常買妾,往往立一種冠冕的原因,或沒有子女,或無人服侍。妾的出身,婢最多,窮苦人家的女子次之,娼婦、女伶再次之。若已有妻子,再行娶妻,所娶的便是「兩頭大」。雖然正式迎娶,待遇上也和前娶的無甚分別,但「兩頭大」不算體面,所以非於男家大有貪圖,女家多不肯許。買妾的人家,多是財主、富商、紳士和官幕,任教育事業相不多,勞動者也很少。大約納妾的風氣.和生活上很有關系:少年財主,買妾的也有;但有多數的人,往往到六十歲上下便要買妾,這一部分或因生理上的緣故,一部分因為到這個時候,他的兒子大了,已能賺錢,自己可以不必做事,飽食無事的緣故。

離婚結婚之後,離異很不容易。單是夫婦的感情不合,離婚的極少。因為在男子一方面,妻子是父母給他的,在女子一方面,這男子是父母給她揀定的,不能說什麼。所以如果意見不合、性情不投,便只得不合不投到老.不成別的問題。平常所有的離婚,多因兩種理由:一種是與人私通,或有與人私通的嫌疑。所謂與人私通的嫌疑,不外乎與人通信,發現有感情上的言語,或過門後不足十個月的生產,但與平日與公姑的感情,也很有關系。離婚的主權,大抵操在公姑的手中,本夫沒有什麼權柄。

勞動人家的公姑和丈夫,有賣媳婦、賣妻子的權柄。若女子有不規則的行為,可以和她的父母交涉,叫他領回,償還財禮,或竟自行賣給別人,女家亦沒有爭執的事。

紹興習慣上,絕不許男女交際,尤不許自相愛悅。倘有男女相愛,為各人的父母知道,便須設法將他們隔離。一面給男子趕緊另定一個毫不相識的女人,女子的家屬,也大抵趕緊將她許給一個毫不相識的男人,才能安心滿志。若任自己選擇,便大失做父母的主權,很不體面了。

前幾年的青年男女,彷彿比現在較為自由,結婚的束縛,也頗解放了。但偶然也有就很狹的范圍里選擇,眼光不甚透徹,得到不良的結果的。於是古老先生趁這機會,便「引以為戒」重新束縛起來。現在正在黑夜中間,要有光明,只能說等候將來了。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記

通信

基督教問題

獨秀先生大鑒:

《新青年》七卷三號你的那篇《基督教與中國人》,我們讀了真是佩服得很。我現在寫一些我的意見出來,和你討論。老實說一句,「吃教」和「信教」的深酷的批評,是吾們在教會里,這一二年來所常說的。吾們現在還有新話:是「教會官僚」和「教會苦力」。這二種所結成教會政治,也是我們要打破的。這打破的結果,不是他們覺悟、改善,便是真基督徒來搖倒。吾們的朋友還有幾句很膽大的話:是提倡基督教義,打破現在不良的教會。聖公會漢口的吳主教,在前年牯嶺會議的時候,也說了一句很巧很厲害的話,他說:「吾希望今後的基督徒重新再研究《聖經》。由自己的直覺,不必拘泥陳說,研究到什麼,便去實力奉以什麼。因為世界已經改變了,基督教要大進步。」他說時的氣度,和平極了。但吾們仔細想,他是主教,他能說這樣話,反一面過來,是不承認了固有的陳說,教人重新評定《聖經》教義的真價值,這多少厲害呀。尼采要反對基督教,創造德國式的倫理主義,也是教人重新評定道德的真價值。他們的用意,一個是要刷新基督教,一個是要打破基督教。雖然是絕然不同,但是要起一種新文化運動的精神.真是一樣的。不過一個是要真基督的,一個是要德國的,這是大大不同。吾門的徐季龍先生,也在大聲疾呼地教人重新評定真價值。他對於《舊約》,對於詩篇,更屬懷疑,以為不能與《新約》相提並論的。猶太教的色彩,崇拜專制,崇拜威權武力,排他性很豐富的教義,完全和耶穌平等與愛敵的教義沖突,應該剔出去的。先生呀,吾們要改造中國的文化,第一步是不是要教人來對於舊道德、舊思想、舊倫理和一切所視為「天經地義」的,重新來評一評新價值呢?那麼現在的中國基督徒中,也有了這麼利害的動機,來促進中國的教會了。好在教會里的中西職牧和一般有學問的領袖,究竟有了世界知識得多。這事的達到目的,或者不難。今年中華續了委辦會,已經開了一次中國教會全國大會。定的是要有一個「中華歸主運動」。它的歸根,自然也是成功了基督教的文化運動。青年會全國協會,也已決定了在天津

開念五周年的全國大會。看他們的意志,也是要決定從青年會的方面,成功了基督教的文化運動。綜合各方面的文化運動,我敢報告一句話:基督教的文化運動,將來是比較的漸緩的;但是計划的、組織的、經濟寬裕的,而又真人才缺少的。但這個小兄弟的起來,雖然是後進,確必是健實的。先生,我現在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你看了以為愛不愛?但我的希望是要叫你們注意他,督促他,贊助他,也是很深刻地批評他。

你的話說得真好:「凡是社會上有許多人相信的事體,必有他重大的理由,在社會上也必然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基督教在中國已經行了四五百年。……因為既然有許多人信仰它,便佔了我們精神生活上一部分,而且影響到實際的生活。……所以我以為基督教的問題,是中國社會上應該研究的重大問題。我盼望我們青年,不要隨着不懂事的老輩,閉起眼睛瞎說這些話,真是要緊呀。總之,基督教在中國,無論如何,既在社會上有如此重大一個實體的事實,放在這里,中國的學者不去研究它,只用一二句話來非笑它,無意識地攻擊它,或是隔靴搔癢地評論它,卻是蹴預的、愚蠢的、不中用的。所以我希望你們的注意、督促、贊助、批評,寧可深酷些倒好,但無論發言、立論,終要含着熱烈的愛。

這文化運動的內容,當然是要提倡耶穌所教給我們的人格,一句話包括,便是熱烈的博愛精神。先生,想來這是你所喜歡的!

以上我略說了大概。至於指出教會的弊病和你說的什麼「『基督教救國論』來反對鄰國」,什麼「大罵無產社會是『將來之隱患『大亂之道"雲雲,我有些不懂,及還有若干要和你說明教義的地方,現在這信太長了,再待下次罷。總之,你這一篇論文,一是提出基督教問題,是一個現在社會重大的問題,應該用心研究,不應該瞎說的;二是提倡耶穌的人格,承認信與愛,是一件現社會最要的事;三是攻擊吃教者和政客先生們又來利用教的。這三件事,都是我根本上佩服你的卓見,所以我畢竟戰勝了懶惰,先寫這封信。

願主祝福你們啟迪你們,願你接受我的敬和愛!

包世傑上

喪禮的改革

適之先生:

常德是一個偏僻地方,各種報紙和各種月刊,來得很少。我前天才接到我的老同學郭君寄來的《新青年》共五本(六卷五號六號,七卷一號二號三號)。我看見先生的《我對於喪禮的改革》,我就越讀越痛快,越讀越佩服。我的母親前年冬里死了,我經了一番喪事,吃飽了閑氣。我現一一地說出來,請先生指教。說完之後,我對於喪

事的改革,還有些討論。

我在外多年沒有回家,我的母親念起我來就哭,我念起我母親來也是哭。因此,我就於前年七月從上海回家。回到家中,已是九月底,我的母親已病在床上,病了二十多天就歿了。臨終的時候,一家的人都放聲大哭,就是我一個人沒有哭。我不但我自己不哭,我還勸我的父親收拾眼淚,莫過於傷悲。我還把我的哥哥從地下扶起來,勸他去料理事情。兄弟們哭,隨他們哭,惟有一個妹妹,哭聲太大,把人的耳鼓就振麻了,我也勸她不要故意哭給人家聽。他們哭的哭昏睡了,走的走了,我一個人在我的母親的床前守着,後來女僕輩要我離開,我才走。我看見我的父親抱着頭坐在屋檐下,夜風很冷,我就找了一頂風帽,替他戴上,煮了一杯洋參水,遞給他喝。先母進了材,諸事從容些,我坐在一間房裡,想先母生前愛我的情形和念我的狀況,不覺地落下淚來,越想淚越多,這才痛哭。我的嬸母一一在我的祖母面前時常發狠,可見得她的威風不小——和我的母親感情很惡,她於第二天過來,放聲大哭。我看了她的眼睛,一滴淚珠也沒有,這是何苦呢?我的三舅父是一個橫蠻、不近人情的人,和我的母親感情也極惡,他聽說我的母親死了,他還揚揚樂意,哈哈了兩聲。旁邊有一個萬媽氣不過,同他還爭了幾句。沒有幾天,他跑了幾十里路,跑到我們的家裡,大哭。我看他,也是有聲無淚,學了半天騾子叫,這又是何苦呢?這都是假哭。哭父母的喪,專哭給人家看的人,也是假哭。他們哪裡知道「哀至則哭」,不過是作假罷了。

我的母親是死在夜裡。到了天明,族人都來作吊,看見我穿的是皮袍,大家都來干涉。我受不起他們的麻煩,只得換了布棉袍。棉袍太薄,穿了一天,凍得流清鼻涕。我又打開箱子,找了一件駱駝絨的里、外國呢的面的袍子,拿出來穿上。他們看見了當做皮袍,又來干涉,我說這是駱駝絨,是用毛織成的,他們才都不作聲。他們不作聲,我卻發生了疑問。皮袍穿不得,為什麼駱駝絨的袍又穿得?駱駝絨的袍既穿得,為什麼皮袍又穿不得?外國呢比中國綢緞的價錢還貴些,為什麼貴些的穿得,賤些的反穿不得?他們有人說「呢是無光的,綢緞是有光的」我又說,有光的洋貨織料,為什麼又穿得?他們不能對。我的棉褲是綢的,因為他們胡亂干涉,只得脫了,穿夾褲。下雪的天氣很冷,我的父親愛我,教我穿那綢棉褲。我說受不起他們的干涉,他說:「你就說是遵父命穿的。」我又把綢棉褲穿上。後來我又套上了一條竹布單褲,免卻他們的麻煩。可見得父母愛子的心重,並不願為喪服使兒子受凍,我的父親活着能說話,教我穿。由此可推想,先母若是能說話,必定也要說:「你不要為我受凍,你把綢棉褲穿上罷。」我並不是提倡穿綢衣,反對穿布衣——照儉德論,還要提倡穿布衣——我是說那些穿綢衣的人,一有了服,不必脫去舊綢衣,換上新制的比較綢還貴些的洋貨織料衣。還有些有服的人,脫下羊皮袍,上黑仔羔的皮袍,這更奇了。喪服明明是用白

色,為什麼把白色換成黑色?若說是仿袖上蒙黑紗的意思,為什麼帽結和鞋子又用白色?這理由就想不出。喪服最忌的是紅色和金子,但是這里有一個李團長,有服,穿的是軍裝,領章是紅的,肩章是金夾銀,帽子上有金邊。這怎麼說?他從江西燒了一千個瓷茶杯,逢是送了他「奠儀」的,他便着一對茶杯相酬,茶杯上的字是「先母臨終囑家人曰:「謹告吾兒,毋忘五月七日之國恥」,這足以證明他很紀念他的母親。難道說因為他不穿喪服,就說他不紀念他的母親嗎?我在這里教馮旅長英文,又往中學校教英文。教馮旅長的時候,有火爐,還不冷,在中學校上講堂的時候,實在是冷,我就穿上我的狐腿皮袍,別人要說,任憑他們去說。

我們的「門狀」,是我父親做的,命我寫。我看見日期,用的是陰歷,我就要改為陽歷。旁人問道:「這鄉下誰知道陽歷?」我說不用它,就會永久不知道,要用它,即刻就可以使人知道。我就改為陽歷。

平常的規矩,居喪人要在「成服」之前剃頭,剃後要留過「五七」或「百日」,連鬍子都不刮。我沒有照這個規矩,旁人氣不過,說:「洋先生是要留西洋頭,鬧些洋派呢。"我說我這並不是洋派,前清以前的人,不曾剃頭,那又怎麼說?這人才不氣了。

和尚、道士,我自然是主張不用,哪裡依得了我,還是有幾個。又要什麼秤和斗,我的兄弟右武問他們要秤斗干什麼,他們說恐怕死者生前用過大秤小斗,所以把秤斗拿來,照着念幾句,就可以免罪。右武大怒說我們母親沒有用過大秤小斗,要你們替她免什麼罪?他們又說不管有罪無罪,這是我們的規矩。我心裡想道,他們不但是混飯吃,騙錢用,並且還拍起響來罵人。但是我們為什麼要召他們來?到了安葬的時候,我又極力反對用和尚、道士。他們大家不聽我的話,還要破「血湖盆」,右武說:「血湖盆里貯的水是紅色,又臟,又是生水,他們要『孝子『喝,我是不喝的。」我說推翻那杯,都不喝。到後來和尚、道士都沒有來,旁人替我們氣那和尚、道士不來,我卻很樂意。

我的母親病重的時候,就對我說:「我一生的辛苦,提起來傷心酸鼻,你當用筆一一與我記下。」後來我本這個意思,做了一篇祭文,說出一些實話,不免得罪了一些人。我的父親看見了倒還沒說什麼,不過略有增減;我的哥哥看見了,不願意,也有增減;隔壁有一個人看見了,就說要不得,得罪人。我不管那多,仍用了這祭文。

我母親的穴地,是族人至鈞先生看的,看定之後,就有一位叔父說:「地好,就是後來將不利於次子。」我聽見了,我就預備向他說「胡說」,但是怕胡說兩個字折服不了他,我就改口說曾滌生說「謀地但求乾暖,免水蟻,不可存富貴心,若存富貴心,必為造化所忌……」(《曾文正公家訓》)堪輿一門,我向來不信,什麼叫利,什麼叫

不利?為什麼利哥哥、兄弟,獨不利於我次子呢?哪一本書是這樣說?他閉口無言。那「不利」兩字傳到至鈞先生的耳朵里•一那時還未出殯——他就很不安,我說不妨,我把曾滌生的話又引來說一遍。至鈞先生是一個老秀才,聽了這話就向我說:「這是遇着了你知書達理,否則就難辦了。往往有些人,為這樣的情形,臨時不準葬,兄弟們爭執,甚至於鬧成『官司『,我是親眼見過了的。"我說,那都是無知識的人胡鬧。我們的族裡有一個高等小學畢業生,死了他的父親,他就論堪輿先生遍山遍地去謀地,也不知費了多少酒席,花了多少冤枉錢。到後來謀了一穴地,說葬下去就可以發大財。今年已經葬了九年了,不但是不發財,反倒了運。為什麼呢?因為他的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弟兄很守規矩,他的父親死後,沒有人管教他們,他和他的哥哥又嫖又賭,把家裡錢用個精光,現在又借債又賣田。我又有一個前輩,他的母親死了,他為謀地.把靈柩停在家裡,停了一年多。這是何苦呢?他的兒子又嫖又賭,他的孫子荒娛不上學,他都不管;他專等着他的母親的墳發財,希望「財神爺」無故地給送他銀子。這是什麼思想呢?我的母親的穴地,我不管於我利不利,仍是主張葬,葬後也不見有什麼不利。

我的老同學和朋友們,聽說我的母親死了,都寄信安慰我,內中有幾封信要答復C 先母葬後,我的身心粗寧,我就提筆回信。有一個人向我說:「苫塊昏迷,哪裡還寫得成信?」我說,我並沒有寢苫,也沒有枕塊。他說:「雖無其事,卻不可無其心。」我說我記得你的母親死了未久,你在街上一個店裡打麻雀(即麻將),你既有「苫塊昏迷」之心,為什麼還認得清「紅中」「白板」「發財」?他「面紅耳赤」,抱頭而去。唉!這「苫塊昏迷」等等誑話,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以上我的喪禮的經過是如此。以下是我對於「喪禮改革」的討論。先生的所發出的訃帖,把陋俗格去了,真可供人仿效。我哥哥的岳父李先生於民國六年遇匪劫,涉河溺死了,他家裡出的訃帖,還是說「……壽終正寢……」我心裡想道:「為什麼不說是溺死?"我回家後,問他們這個原因,他們說:「一則不忍說,二則說了恐有傷至尊。"我說李先生死得這樣慘,若訃帖上說實話,可以引起親朋們加倍傷悼;這樣說謊,就減少了親朋的哀思。他明明是溺死的,有實事,說實話,算不得是「有傷至尊」。「不忍說」是假不忍,不是真不忍。我主張人的父母是如何死,便如何說。

習俗,人死後要過「七」,每逢「七」就燒上一大堆錢紙和金銀箔。到了「五七」,還要和尚、道士,鬧一場。又說死人於「五七」不吃本家裡飯,必要出了嫁的女兒送酒席祭「亡人」。我想那沒有女兒的人,死後於「五七」,豈不要拖棍子討飯嗎?這些陋俗,實在可笑,應該革去。

先生的母親的「神主牌」是請老友近仁寫的。為什麼要請人寫?先生不會寫嗎?

自己寫,不行嗎?我記得《新青年》某卷某號上說:「有一把扇子是胡適寫的,他們看T,……」先生給人寫扇子,可見得先生並不是不善書。我想古禮是「請善書者書主」,後來就誤成點主,現在格去點主的習俗,還照古禮——「請善書者書主」——恐怕到後來又會誤成點主。所以我對於「主牌」,主張是會寫盡管自己寫,不必請人寫。至於不能把筆的人,才可請人寫。若說這「善書者書主」是照《朱子家禮》和《溫公書儀》行的,但是為什麼要照呢?不照不行嗎?再說一個徹底的話,不立「主牌」不行嗎?立「主牌」為的是祭祀,祭祀是信死者能享受;若不信死者能享受,為什麼要祭祀?若不祭祀,為什麼還要「主牌」?我們既不信死者能享受,就應該把祭祀死者的心,改為紀念死者的心。紀念死者,用死者的相片,比用木牌,切當得多。不知先生以為何如?

含殮含殮要急,不可緩。人死後兩三個鍾頭內,就當含殮。有些人死了父或母,往往七八個鍾頭後,才得把死者送進棺材,卻又不封,必要等死者的未歸的兒女,或死者娘家的人,來看一眼,還要候一個好日子,才得封棺。七等八候,往往一候七八天,硬把屍體候臭。人已死了,要見一面,有什麼益呢?他們必說:「不見一面,心裡不安,心裡難過。」難道說那屍體發臭,心裡就安,就好過嗎?我以為人死後,宜急速含殮,什麼親人都不必等,什麼好日子也不必候。

葬期葬期也是要速,不可遲。無論貧富,人死後,第二天或第三天就當安葬。習俗要「成服」「唐祭」「念皇經」和許多的把戲,總得好幾天,才辦得成,還得好幾天,才鬧得清,把個棺材留在屋裡久鬧。那些「衛道先生」「聖人之徒」,一定要用虛偽的祭禮,葬後行祭禮不行嗎?何必要把棺材留着鬧呢?孔廟的祭祀,並沒有孔子的靈柩,怎麼祭了呢?他們為什麼一定要留着父或母的靈柩行祭呢?我說那「聖人之徒」也不必為行祭的原因,留着靈柩不速葬。還有等着謀穴地的、候着擇葬期的,快的得好幾月,慢的就得一年多。把靈柩久停在屋裡,遇着匪驚嚇個不了,天天擔心,遇着火就驚嚇個小死。我的家鄉對河有一個李某,他的父親死了,他就把靈柩久停在屋裡。一天失了火,火頭很小,他們都慌忙抬棺材,沒有人去救滅火頭,延燒起來,把他的家燒個精光。若不為這一口棺材,那火可早救滅了。靈柩久停,實在是不好。穴地不必信,日子不必擇,天天都是好日子,都做得葬期。外國人,頭一天死,第二天就葬.不擇日子,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利。我主張人死後要急葬,那祭禮、穴地、葬期,應該一概不候。

喪事從儉陳獨秀先生說:「闊處辦!闊處辦!過去已墮落的青年、現在方墮落的青年,都被你害得苦了。」(.《新青年》七卷二號)這話真說得痛切。我有些親朋,辦喪事都是極力「朝闊處辦」。有錢的把錢花完,錢不夠,就賣田;無錢的就借債。他們

以為「朝闊處辦」,才對得起死者,才有面子。

(1)「對得起」。這三個字,他們於他們的父母活着的時候,全然不講。內中有一個人,喜歡喝茶,自己備一些細茶葉。有一天泡了一小壺茶,從他的母親面前過,他的母親嗅了說:「好香茶,拿來我喝兩口。」他說:「我這一壺茶,只夠我一個人喝,別人喝兩口,我就不夠了。你要喝茶,你自己不會泡?」說得他的母親氣得發昏。到了他的母親死了,他卻痛哭流涕,什麼事都要朝闊處辦。請些禮生祭幾天。「朝奠」去「拂塵」「問安」「捧巾」「奉茗」,「午奠」去「視膳」「奉饌」,「暮奠」去「送寢」。可惜他的母親一點也不知道。唉!他的母親生前向他要兩口茶喝,他就不肯。死後鬧了這多禮節,算什麼對得起呢?熱鬧,熱鬧,闊處辦,闊處辦,怎麼算得對得起呢?

(2)「有面子」。喪事熱鬧的時候,到也有幾個村婦說:「某人養得好兒子,他死後這樣熱鬧,真闊、真值得、真有面子。」但是有知識的人,又在一邊說:「這些闊公子,只會拿他父母的現成的錢亂花。」喪事過後,債務逼來了,對人「搖尾乞憐」,又有什麼面子呢?盛宣懷的喪事算闊、算有面子,但是為這「闊」,人人都切齒痛罵。受人的罵,又算有什麼面子呢?(盛宣懷的喪事,花了幾百萬錢。我們中學校的學生,為創辦紡紗廠,到富紳家裡請願,請他們認股。把頭叩破了,把聲音哭啞了,也沒有哭到多少股款。那盛家把整千整萬的款子,亂用,真是可惜!)

以上把「對得起」和「有面子」,攻破了。

上海的習俗,出殯的時候,和尚、道士走上一大排,中國音樂、外國音樂、笛子、喇叭、鑼鼓、洋鼓、洋號,鬧上幾大隊,叫上幾十輛馬車,女人走不動坐馬車,男人走得動,也坐馬車。親朋送葬,不是親朋,也要多約些來送葬。這哪裡是出殯,這是約人逛馬路。

我們的谷城縣的習俗,婚事可以不受禮,不酬客。喪事一定要受吊,要酬客。越闊客越多。喪事過後,還得幾天酬客,治一些酒席,請客來大吃大喝。這哪裡是過喪事,這簡直是請客請大肉。

我想不但無錢的人——要去借債的人——不可朝「闊處辦」,就是有閑錢的人——錢太多,沒有處去用的人——也不應「朝闊處辦,那錢應該用着教育子弟,拿出去辦公益。我的主張是無論貧富人家,對於喪事,應一律從儉。

我的話說得不少了,太繁了。這些話是胡亂想的,胡亂說的,沒有什麼系統。不過我對於「喪禮改革」的心很切,所以放膽寫出來,請教於先生。請先生就在《新青年》上賜復。

任右民一九二。年三月十日

美國的社會近狀

適之足下:

此次來美所得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現在的美國也成了多事的美國,不是從前那種太平無事的美國了。我們到美的時候.各種的同盟罷工,雖已經過去,但是勞動界和資本家的戰爭,還是非常激烈。美國政局有一天竟全國一致,把所有的「Reds」都捉起來,預備送他們回俄國去。這一天所捉的,據報上講來,有四千人之多,大半都是由俄國來傳布過激主義的。美國一班人的意思,大概不贊成過激主義。所以美國政局那種「整賣的」搜除過激黨的辦法,倒也不是為除止過激主義起見,不過因為此種外國人在他們國內很有些妨害他們社會的秩序,所以出此嚴厲的手段。若以為此種手段,可以防制主義的進行,恐怕美國政局沒有那樣黑的。

講到社會秩序,令我想到一樁經驗。我在芝加哥的時候,住在和芝加哥大學挨近的一個客店。芝加哥大學挨近的地方,是很冷靜而且空曠,你是曉得的。有一晚,我去訪一位朋友,談到十點鍾過後,剛要起身回客店,他們就告訴我將所有的紙幣和貴重物件,通共藏在襪子裡面預備被劫。聽說在芝加哥僻靜的地方,晚間十點鍾過,一個人走路是很不穩當的。我們中國學生,晚上由圖書館歸家被劫的,已有兩三次。我聽了這些故事,和自己預備被劫的情形,心中很不自在。你想這是太平文明的國家所應有的麼?不過他們的「棒客」只要錢和貴重物品,不要衣裳,不「捉肥豬」,究竟還算文明一點兒。

第二件最可注目的事,就是食物的騰貴。你記得我們在綺包佳的時候,八分錢一頓早餐,十幾分錢一頓午餐的情景嗎?現在的時候,是萬萬不行的。現在一頓早餐.至少也得三四角,午餐從七八角以至一元。一個Egg Omlet也得六七角,其他可類推了。還有一件最奇的事體,是住處的困難。我們昨天跑到匹茲堡的時候,一連跑了三四個客店,竟找不出一間空房來。聽說每晚都有一二百人在旅館的Corridor打鋪。這客店不夠的原因,聽說是因為歐戰過後,有許多新事業正是發起,所以大家都在那裡四方八面,忙個不了。我從前覺得美國的Industrialism有點近於發瘋,現在他們瘋病,越發凶了。我們也得跟着他們學一點瘋氣,如何是好呢?

美國現在的工價,真是貴到天上去了。平常一個鐵廠的工人,每天也得六七元的工價,還不肯用力做工。學校的講師(Instructor)每年還只得一千二百元至一千五百元。有人說,現在的美國,筋力貴而腦力賤,我想這也不是好現象。工價高了,物價也高,做工的固然是討不着便宜,那些「百萬財主」也受不着影響,只可憐的是中人之家罷了。

你們今年的文字運動怎麼樣了?定然越有進步。你們的著作,也須要多些積極的文字不但要替社會述苦,還要替社會想一個出苦的方法和光明的道路.才盡得引導社會的責任。

任鴻雋九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