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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歌辭貴簡遠,《大風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 激悲壯,語短而意益長。《彈鋏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 飲恨之意。後世窮技極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嘗《題柯 敬仲墨竹》曰:「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 看蕭蕭祇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畫法與詩法通者, 蓋此類也。

劉會孟名能評詩,「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詰李長吉諸 家,皆有評。語簡意切,別是一機軸,諸人評詩者皆不 及。及觀其所自作,則堆疊餖飣,殊乏興調。」亦信乎創 作之難也。

國初稱高、楊、張、徐、高季迪,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 餘年來,亦未見卓然有以過之者,但未見其止耳。張 來儀、徐幼文殊不多見。楊孟載《春草》詩最傳,其曰「六 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雨中」,曰「平川十里人歸 晚,無數牛羊一笛風」,誠佳。然綠迷歌扇,紅襯舞裙,已 不能脫元詩氣習。至「簾為看山盡捲西」,更過纖巧;「春 來簾幕怕朝東」,乃艷詞耳。今人類學楊而不學高者, 豈惟楊體易識,亦高差難學故耶。

律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於法而為之, 則撐拄對待,四方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然必待法 度既定,從容閑習之餘,或溢而為波,或變而為奇,乃 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強致也。若并而廢之,亦奚以 律為哉!

古詩歌之,聲調節奏,不傳久矣。比嘗聽人歌《關睢》《鹿 鳴》諸詩,不過以四字平引為長聲,無甚高下緩急之 節,意古之人不徒爾也。今之詩,惟吳、越有歌,吳歌清 而婉,越歌長而激,然士大夫亦不皆能。予所聞者,吳 則張亨父,越則王古直仁輔,可稱名家。亨父不為人 歌,每自歌所為詩,真有手舞足蹈意。仁輔性亦僻,不 時得其歌。予值有得意詩,或令歌之,因以驗予所作, 雖不必能自為歌,往往合律,不待強致,而亦有不容 強者也。

杜子美《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詩 人蹊徑。韓退之亦有之。

文章固關氣運,亦繫於習尚。《周》《召》二南,《王豳》《曹》《衛》諸 風,《商》《周》《魯》三頌,皆北方之詩,漢魏、西晉亦然。唐之盛 時,稱作家在選列者,大抵多秦、晉之人也。蓋周以詩 教民,而唐以詩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軌車書 所聚,雖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荊楚之音,聖人不錄,寔 以要荒之故?六朝所製,則出於偏安僭㨿之域,君子 固有譏焉,然則《東南》之以文著者亦鮮矣。

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韋應物稍失之平 易,柳子厚則過於精刻。世稱陶、韋,又稱「韋、柳」,特概言 之。惟謂學陶者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耳。

唐士大夫舉世為詩,而傳者可數,其不能者弗論,雖 能者亦未必盡傳。高適、嚴武、韋迢、郭受之詩,附諸杜 集,皆有可觀。子美所稱與,殆非溢美。惟高詩在選者, 略見於世,餘則未之見也。至薛端乃謂其文章有神, 薛華與李白並稱,而無一字可傳,豈非有幸不幸耶? 《劉長卿集》悽婉清切,盡羈人怨士之思,蓋其情性固 然,非但以遷謫。故譬之琴有商調,自成一格。若柳子 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麗之作,豈盡為遷謫之 音耶?

《詩》太拙則近於文,太巧則近於詞。宋之拙者皆文也, 元之巧者皆詞也。

詩韻貴穩,韻不穩則不成句,和韻尤難,類失牽強,強 之不如勿和。善用韻者,雖和猶其自作;不善用者,雖 所自作猶和也。

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 考官,隔歲封題於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 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者,略如科舉之法。今世所傳, 惟浦江吳氏月泉吟社謝翱為考官,《春日田園雜興》 為題,取羅公福為首,其所刻詩以和平溫厚為主,無 甚警拔,而卷中亦無能過之者,蓋一時所尚如此。聞 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見也。

《紅梅》詩押「牛」字韻,有曰:「錯認桃林欲放牛。」《蛺蝶》詩押 「船」字韻,有曰:「跟箇賣花人上船。」皆前輩所傳,不知為 何名氏也。

國初人有作九言詩曰:「昨夜西風擺落千林梢,渡頭 小舟捲入寒塘坳。」貴在渾成勁健,亦備一體。餘不能 悉記也。

羅明仲嘗謂三言亦可為體,出「樹」、「處」二韻,迫予題扇。 予援筆云:「揚風帆,出江樹。家遙遙,在何處?」又因圍碁, 出「端、觀」二韻,予曰:「勝與負,相為端。我因君,得大觀。」皆 一時戲劇,偶記於此。

李長吉詩,字字句句欲傳世,顧過於劌鉥,無天真自 然之趣。通篇讀之,有「山節藻梲而無梁棟」,知其非大 道也。

「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 能解,亦何故邪?

人但知律詩起結之難,而不知轉語之難。第五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