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猎人
猎人 作者:安东·帕夫洛维奇·契诃夫 譯者:Edge790 |
正午,闷热得令人窒息。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普照的草地有一种沮丧、绝望的神情,好像怎么下雨也缓不过来......森林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它正用树顶眺望着,或是期待着什么一样。
在空地旁边,一位穿着红色衬衫的窄肩男子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下身是打着补子的裤子,看起来曾属于一位绅士。他就这么穿着高筒靴,无精打采,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正沿着这条路漫步。右边是一片绿色,左边是成熟黑麦的金色海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他满脸通红,流着汗,却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上面还有一个直的马术帽尖,显然是一个大方的年轻绅士的礼物,那顶帽子在他漂亮的亚麻色头发上悠闲地立着。他肩膀上挂着一个猎包,里面窝着一只黑松鸡。这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双管猎枪,眯起眼睛,望着他那条瘦弱的老狗那边的灌木丛,老狗在前面仔细地嗅着。一切都静止了,没有一丝声响......所有活物都在躲避着炎热。
“叶戈尔·符拉绥奇!”猎人突然听到了一声轻柔地呼唤。
他回头一看,皱起了眉头。在他旁边,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脸色苍白的女人,手里还有一把镰刀。她试着望着他的脸,然后羞羞地微笑着。
“哦,是你,彼拉盖雅!”猎人说着停下来,慢慢地把枪下了膛。 “嗯......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们村里的女人都在这里工作,所以我就一起来了......我来做短工,叶戈尔·符拉绥奇。”
“哦......”叶戈尔·符拉绥奇低吟着,慢慢地走开了。
彼拉盖雅就跟着他。他们沉默地走了有二十步。
“我很久没见到你了,叶戈尔·符拉绥奇......”彼拉盖雅温柔地看着猎人活动的肩胛。 “自从你复活节来到我的小屋喝了一杯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你在复活节来了一会儿然后天知道怎么......你喝醉了......你骂了我一阵,打了我一顿,然后就走了......我一直等啊等......为了找你我的眼睛已经筋疲力尽了。啊,叶戈尔·符拉绥奇,叶戈尔·符拉绥奇!你真的应该来看看我,哪怕一次!”
“我来了能干什么?”
“倒是没有什么很好的活计......不过......总得回来看看呀......可以看看家里如何......你是掌柜的......哟,你已经打了一只黑松鸡,叶戈尔·符拉绥奇!你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正如她所说的,彼拉盖雅笑得像个傻女孩,抬头看着叶戈尔的脸。她的脸上充满了幸福。
“坐下来?随你的吧......”叶戈尔用冷漠的声音说道,他来到了两棵杉树之间的地方坐了下来。 “干嘛站着?你也坐下来。”
彼拉盖雅坐的稍远了一些,也在阳光下。她为她刚刚傻笑感到害羞,用手捂住了微笑的嘴。两分钟又沉默地过去了。
“你也许应该来一次,”彼拉盖雅说。
“来干什么?”叹了一口气的叶戈尔,脱下帽子,用手擦了擦发红的额头。 “这里没有我能做的。花一两个小时来就是浪费时间,还会给你带来烦恼,而我的灵魂根本无法忍受就这么呆在村里....你知道自己,我就是一个放纵自己的人....我只想要一张好床睡觉,喝些香茶,有品位地聊点什么......我想要所有的这些,而你却生活在村里的贫瘠和尘埃里......这种日子即便一天我也无法忍受。假设有一条法令让我必须和你一起生活,我应该放火烧了小屋或者烧死我自己。还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这么活,我根本没法呆在这儿。 ”
“你现在住哪里?”
“在一位绅士家,德米特里·伊万内奇,我仍是一名猎人。我帮他丰富一下餐桌,但他把我留下来......更多的是为了他的乐趣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不是一份像样的工作,叶戈尔·符拉绥奇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一种消遣,但对你而言这像是一种交易......好像真正的工作一样。”
“你根本不明白,你这蠢材,”叶戈尔阴沉地凝视着天空。 “你从来没有明白过,只要你活着,你就永远不会明白我这样的人......你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人,认为我堕落了,但只要明白人都知道,我是这里最棒的射手。绅士老爷们就明白,他们甚至让我上了一本杂志。作为猎手,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相提并论......而这也并不是因为我被捧了就骄傲,就瞧不起你在村庄的活计。你也知道,从我的童年开始,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的猎枪猎犬分开。如果谁拿走了我的枪,我就会带着鱼钩出去,而要是谁拿走了我的鱼钩,我用双手也能捕猎。当然,我也会做些小生意,当我有钱的时候,我就会去赶集,而且你知道,如果一个农民试着成为了一名猎手或者一个马贩,那他就和田地说再见吧。一旦自由的精神占领了一个人,你就永远不能从他身上夺走它。同样,如果一个绅士努力去成为一名演员或者艺术家,他就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当官的或者是一个地主。你是女人,你不明白,但你可以试着明白。”
“我明白,叶戈尔·符拉绥奇。”
“你哭就是不明白......”
“我......我不是在哭,”彼拉盖雅说着转过身去。 “这真是罪过,叶戈尔·符拉绥奇!无论如何你就陪陪不幸的我吧,哪怕就一天。自从我嫁给你以来已经十二年了......可是...可是...我们之间从未相亲相爱过!...我......我没哭。”
“还相亲相爱......”叶戈尔嘟囔着,挠着手。 “哪儿有什么爱。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根本不是真的。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野人,而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农民,根本不理解我。你觉得我们配吗?我是一个自由放纵、不在乎钱的人,而你是一个女工人,穿着树皮鞋,干着粗伙计。我是能干好任何事的人,而你还来可怜我......你觉得我们有一点配吗?”
“但是我们结婚了呀,明明,叶戈尔·符拉绥奇,”彼拉盖雅抽泣着说。
“可是我们的自由意志并没有成婚......你难道忘了吗?你要怪,就怪谢尔盖·派洛维奇伯爵和你自己吧。就因为我枪法比他好,出于嫉妒,伯爵就一直给我灌酒,灌了一个月,你不知道,当一个人醉了你可以叫他可以忘掉他的信仰,更别说结婚了。为了报复我,他就在我喝醉的时候给我办了婚礼....和你!一个猎人和一个农妇!你明知我醉了,为什么还要嫁给我?你不是农奴对吧?你可以反抗啊!当然,一个农妇嫁给一个猎人也是幸运了,但是你也应该好好地过过脑子。现在这样,成为了一出悲剧,哭吧。伯爵笑了,你哭了......要拿脑袋撞墙了。”
一阵沉默。三只野鸭飞过空地。叶戈尔眼瞅着它们,直到变成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没入了森林。
“你怎么过活?”他问道,眼睛从野鸭移到了彼拉盖雅身上。
“我现在出去工作,然后冬天,我会去医院领养一个孩子,好生喂养。每月他们会给我一个半卢布。”
“哦……”
接着的又是沉默。收获的大地上浮起一首轻柔的曲子,中断在了它尚未开始的地方。曲子也不能容忍燥热。
“他们说你给阿古琳娜盖了一所新房,”彼拉盖雅说。
叶戈尔没有出声。
“所以你和她很亲近......”
“这是你的幸运,你的命!”猎人说着,伸展着。“受着吧,可怜。就这样,说得够了......我必须在晚上到达博尔托沃。”
叶戈尔起身,伸了个懒腰,把枪挂上了肩,彼拉盖雅站了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来村里?”她轻声问道。
“但凡我醒着,就没道理再来了,喝醉那会儿的事情就算你走运。我喝醉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人。再见!”
“再见,叶戈尔·符拉绥奇。”
叶戈尔把帽子扣上后脑勺,然后召来了老狗,上了路。 彼拉盖雅静静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活动的肩胛,他轻盈的帽子,他懒散又大咧咧的步伐,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又纤弱的神情......她的目光掠过她丈夫的高大却并不壮实的身材,怜爱着他,轻抚着他......而他,好像感受到了凝视,停了下来,四下张望......他没有说话,但从他的脸,从他一耸的肩膀,彼拉盖雅可以看出他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她胆怯地走向他,然后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拿着,”他说,转过身来。
他给了她一张皱巴巴的卢布,迅速走开了。
“再见,叶戈尔·符拉绥奇,”她说,像机器一样接过了卢布。
他走了一条很长的路,长的像一条绷紧的衣带。她像一尊雕像一样苍白而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她的眼睛细数着他走的每一步。但是他衬衫的红融化进了裤子的深褐,他的脚步就看不到了,老狗也无法与靴子区分开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到,除了那顶帽子,然后......叶戈尔突然转向空地,帽子在绿色中消失了。
“再见,叶戈尔·符拉绥奇,”彼拉盖雅细语着,再一次踮起脚尖,张望那顶白色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