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大山集
卷十二
作者:李象靖
1802年
卷十三

金退甫论四端己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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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石旅舍,获闻高明四端之旨,既愚卤听莹于言下,退而反复参究,竟未有以得其说。夫易简之理,自有一定之则,而不能会通而趋一,则深恐不敏自阻清诲,无以卒承嘉惠。敢申前说,杂引前儒之训,以再有请焉。

盖窃意人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以其未发之前,涵育浑全,冲融温粹,固为一性之真体,是则所谓仁者也。及其感事触物而有动焉,则蔼乎生生之理恻然有隐,全体呈露。问:“如何是体用?”朱子曰:“体与用不相离。且如身是体,要起行去便是用。‘赤子匍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只此一端,体用便可见。”又曰:“体用元不相离,如人行坐,坐则此身全坐便是体,行则此身全行便是用。”譬如群阴翕聚之中,一阳乍复,虽其端緖甚微,而天地生物之心居然著见,异时发育峻极,何所不有?然其发端启始固在于此也。朱子曰:“‘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此是欲动未动之间,如怵惕恻隐于赤子入井之时,方怵惕恻隐而未成怵惕恻隐之时。”○又曰:“‘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地只是包许多生气在里无出处,衮一番,便生一番人。首圆象天,足方象地,中间包许多生气,自是恻隐。”○朱子《复卦赞》、北溪《心说》尤明白。

夫七尺躯壳之内,充塞普满,愤盈流动,只是一个恻隐之理,随感即应,包蓄不住,特以所感有小大逆顺之分,是以其发见有浅深缓切之异。然其为此心之大用,则一而已矣。程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朱子曰:“心在身里,满这个躯壳,都是恻隐之心。才触著便是这个物事,大感则大应,小感则小应。”○陵阳李氏曰:“天地间充塞上下,浑然生物之意,无有空处。人得此以为心,则亦四体百骸,充塞遍满,无非此恻隐之心,触处即是无有欠缺也。”勉斋曰:“此说极是。”○又按,朱子曰:“满腔子不特是恻隐之心,满腔子是羞恶之心,满腔子是辞逊之心,满腔子是是非之心,弥满充实,无空阙处云云。”今独言恻隐者,以兼包三者,皆该摄在这里也。孟子欲发明亲切,直言“孺子入井”一段事,然此特举一以见例耳。朱子曰:“恻隐之心,不是只见孺子时有,事事都如此。”○问:“心所发处不一,便说恻隐如何?”曰:“恻隐之心,浑身皆是,无处不发见。如见赤子,有恻隐之心,见一蚁,亦岂无此心?”○又曰:“恻隐、羞恶,多是因逆其理而见。若是事亲、从兄,又是自然顺处见之。”

且此理浑然举起便是,即此顷刻之际、毫厘之间,便是良心发见之全、仁体流动之机,异时仁民爱物、发政施仁,其条緖固不一,而推原其本,不过扩此渺绵之端、充其本然之量而已,初无一毫增加于其外也。朱子曰:“仁是根,恻隐是萌芽,亲亲、仁民、爱物便是推广到枝叶处。”○问:“仁者心之德云云。其寂而未发,惺惺不昧,如一元之德昭融于地中之‘复’,无一事一物不涵在吾生理之中。其随感而动也,恻然有隐,如春阳发达于地上之‘豫’,无一事非此理之贯,无一物非此生意之所被矣。此体公所以为仁,所以能恕,所以能爱,虽或为义、礼、智、信,无所往而不通也。”曰:“此说得之。”○北溪曰:“仁是此心生理全处,常生生不息。故其端緖方从心中萌动发出来,自是恻然有隐。由恻隐而充及到那物上,遂成爱。故仁乃是爱之根,而恻隐则根之萌芽,而爱则又萌芽之长茂已成者也。观此则‘仁者爱之理,爱者仁之用’,自可见得脉络相关处矣。”是以孟子首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继之以“恻隐之心,仁之端”,则曰仁曰恻隐,而人之性情、心之体用,固举全体而无遗。羞恶、辞让、是非,又即夫统体之中而指其条理之粲然也。朱子《仁说》曰:“人心之德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又曰:“言其未发,则仁之体立而义、礼、智即是而存焉;循其既发,则恻隐之心形而羞恶、辞让、是非亦由是而著焉。故孟子首举‘不忍人之心’而复详于‘四端’也。”

盛谕盖曰:“仁义礼智之用固多端,而四者特指其粹然而发者。如喜与爱,仁之用,而恻隐则专指其粹然;怒与恶,义之发,而羞恶则独言其直遂。”夫四端之与七情,以分开看,则此理而彼气,此纯善而彼有杂,不可槩谓“本性之发”。朱子曰:“七情不可分配四端,七情自于四端横贯过了。”○问“七情分配四端”,曰:“且麤恁地说,但也难分。”○问:“看得来喜怒爱恶,却近似仁义。”曰:“固有相似处。”若不对待立说,平论道理,则所谓“七情”者,固亦不外乎四端,而性之所流行,不可于此又求其粹杂、横直之分也。问:“七情亦自性发,只是怒自羞恶发出,如喜爱欲,恰自恻隐上发。”朱子曰:“哀惧是那个发?看来也只是从恻隐发,盖惧亦是怵惕之甚者。”○又曰:“忿疾之意发于羞恶之端,固有不可已者云云。”

且夫古人立言,自有法门。《中庸》但言“四情”,则初不取准于《礼运》;《孟子》直言“四端”,则亦不追考于《中庸》,别一议论,各成义理,而其归则又未尝不同。若使仁义之用果多端緖而四端特其一段,则是仁义之用不免于污杂而仅有一段之粹然。且四端特情之一事而不足以尽仁义之用,则又何得恃此而遽欲充广,以保四海而运天下哉?

盛谕又谓:“《集注》‘人之所以为心’,此‘人’字,对物而言。物但有七情,而人有此四端也。此义亦更有仔细处。”盖天地之间,只有一理生生不穷,逼拶充满,其所生之物,亦莫不具得夫是理。是以其涵育运用自然之机,无丝毫欠賸,无顷刻停息,即人与禽兽,浑同一体,何有分别?但气有清浊,禀有偏正,则禽兽盖有之而不全,或昏而不能推耳。程子曰:“孟子将四端便为四体,仁便是一个木气象,恻隐之心便是一个生物春底气象,羞恶之心便是一个秋底气象,只有一个去就断割底气象便是义也。推之四端,皆然。此个道理,虽牛马血气之类亦然,都恁备具,只是流形不同,各随形气后,便昏了佗气。如其子爱母,其母爱其子,亦有木底气象,又岂无羞恶之心?如避害就利,别所爱恶,一一理完,更如狝猴尤似人。故于兽中,最为知巧。”○真西山曰:“天地造化,惟以生物为事。春夏秋冬、往古来今,生意周流,何尝一息间断?万物从天地生意中出。故物物皆具此理,何况人为最灵?宜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

今就人皆有不忍之心者而悉数之,则固不可牵连拕拽。然何必缘此而以人之一字为对物之称然后为得?若如所论,则七情之发而中节,又岂物之所得而有哉?恐须看得人之与物俱得此理,而但有偏正通塞之不同。是以其发见流行,或气清而理显,或气局而理揜。此其所以分者,而其偏正通塞,亦间有参差不齐处。是以虎狼、蝼蚁、雎鸠、豺獭,或有仿佛于四端,而人之顽冥昏缪徇情而纵欲者,又去禽兽不远矣。

鄙见看得如此,未知于理无大悖否?大抵此是义理原头,不容有毫发差处。幸须更加思议,不惮违覆,正所望于直谅多闻之益,切不可以色辞相然诺也。未知如何?

金退甫别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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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纳主,主人自为,或执事行之。

按《士虞礼》“宾执事者如吊服,即位于门外”注:“宾客皆执事者,以其虞为丧祭,主人未执事也。”又“入彻,主人不与”疏:“《曾子问》云‘士祭不足,则取于兄弟大功以下者’,取大功、小功、缌麻之等入彻,但齐、斩不与彻耳。”俗节朔望,虽与虞、卒有间,使执事行之固好。但患人家子侄鲜少或有故,则亦恐有不获已处耳。

俗节行事,祖庙、殡宫先后

朱子答人书曰:“卒哭之后,遇四时祭日,以衰服特祀于几筵,用墨衰常祀于家庙可也。”又先生有子丧,就祠堂内致荐,用深衣、幅巾。祭毕,反丧服,哭奠子则至恸。据前说,先殡而后庙,后说则先庙而后殡,盖以丧有轻重也。今且依前说行之,不无所据,未知如何?

小祥,正服亦变。

不变正服,盖疏说而《书仪》、《家礼》皆因之。故南中,大抵多用此礼。然司马公尝曰“今人无受服,至大祥,其衰无变。故于既葬,别为居家之服”,亦受服之意也。今东俗,既无别制,而胶守不变之文,服期之馀,弊裂殆尽,因缘改制,盖出于不获已而合于古者受服之义,恐未有僭汰也。且得所示,谨依此见行耳。

宾客对食及再来,用荤素之宜。

今人居丧,不能如古人,与宾客为礼,往往主人自为寝处言语,皆所不免,而独废飮食,亦似无谓,以蔬菜之具,略备客主之礼,恐不得不尔,未知如何?行吊翼日,既吊再来,若非情重者,每设素食,亦恐未安,略供荤肉,以待宾之所处,亦世俗通行之例,不敢不循用。欲得高明所处,以折其衷,而终靳剖教,深所伫郁也。

练时腰绖、绞带

据礼则绖用葛三重而绞带用布,今俗之用葛绞带,恐因葛绖而谬袭耳。然既无害于渐杀之义,而又足以为齐、斩之别,恐不必以反古骇俗为高也。谂诸礼家,亦多如此说,今不敢不从。

金退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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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不居,先大丈祥制奄经,伏惟慨廓之馀,追慕何堪?窃听道涂,柴毁过甚,若无以支保,孝子自尽之礼,固应如此。然先王所以为之虑患之道则备矣,幸须万加节顺,以全大孝,如何如何?象靖居丧无礼,不能勉而为瘠,而敢向人发此语,可谓䩄然无耻矣。然非爱慕深,岂应有此邪?

问舍之计,固知已夙矣,不谓水南僻壤,遽入君子之临辱。顷因学甫梦弼,略闻传言之不诬,玆承辱示,又复郑重焉如是,且喩以择仁之意,则非施之宜也。顾下土陋俗,何足以当之?然异日者,高明终不食言,而人无以焉智疑于座下,则此土之人,亦与被幸矣,何如其傒望也?惟是不托之营,有不如意,土人不能周章以备客主之礼,而徒费颊舌以相招呼,又不几于不馆而问其归者类邪?

礼疑数条,今已晩矣,言之无益。然不敢有问而无答,略贡缪臆,以俟斤教。缁巾,缪疑既如此,又承贤者之口教,已用之矣。昨见李学甫书,承有禫后朔望之疑,此未有考据,不敢僭论。恭俟高明裁酌,为异日受用地耳。

别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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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庙荐献时,无轻服可代,则不免略依沙溪说以行。然未敢信其合礼,亦未及广诹于礼家。今承俯询,不胜悚汗。然不敢不以实对,幸以所尝行者教告之,得有所据循,如何?

“练时绞带布葛”之疑,亦寻常未晓,只得依疏家所说,从今俗所行,不能会通而为一。承示,考据甚明,义理甚精,荷幸为甚大。然但又有未甚通晓处。

大氐丧服有五,自斩至缌,递次相减。故其变而之吉也,亦视而为等差。斩衰之衰绖冠屦,卒哭而视齐衰,既练而视大功,其杀皆有渐矣,而绞带一节,特然用葛,欲自别于齐衰以下,则无或近于斑驳乎?且《檀弓》“妇人不葛带”疏,谓“齐斩妇人也。妇人不变所重,至期除之”,若期而并除绞带,则是自期以后,腰无所束也。抑除绖而乃麻绞乎,则又太无变杀而反重于男子之为之也。此不葛之文,当单言要绖,则彼葛带三重,又乌知其必为并指也?疏家往往傅会,不可从。然其以齐衰以下用布为证,则固合于渐杀之义。图式,变麻服布七升,与齐衰之带,视其升数,亦有意义。以公士、众臣之用于成服而为卒哭之受,则亦不害其为致隆也。今以世俗所行,求合于经文不言之中,未知其必得圣意以否,则恐不若依文按本之为可据而寡过,未知此意不大悖否?虽然,此特论其理耳。礼贵从宜,不求变俗,既未知其必害于义,则恐不必矫俗反古以取骇异。此区区所以有前日之论也,如何?

“袭绖时,绞带两股”之喩,近世礼家,亦有如此说者,而既无显据,承袭已久,不敢辄拟变易。深恐如此议论安常泥旧,无以自拔于流俗。更乞指谕。

祥后祔庙朔望参礼,如尊家所处,情礼两尽,不胜叹仰。但乡俗往往迫于贫窭,不能准礼,有废莫举,先王所谨。今以新主之故,普同参献,或不能行之久远,有时而废,则亦甚未安。窃意此等,且当自视其力量所及如何耳。鄙家,未知日后将何所处,力薄诚浅,不能有以企及于礼,一向随循,无以自说于秉礼君子,第有惭䩄。奈何奈何?

金退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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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疑数条,前后谆复,考索精密,恢刃于肯綮之处而梳洗其头面,闲中读礼之效,有不可诬者。何幸得此于礼坏之日,不患于人之抱疑昧而靡所归也?抑尝闻之,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其文章,虽不中不远,所守不约,泛滥无功。”朱子曰:“此段,恐是吕与叔关中来,初见程子时语。盖横渠学者,多用心于礼文制度之事而不近里。故以此告之。”夫曲礼三千,谁非至理所寓?考究商榷,一一恰好,岂非美意?然时异古今,有不可以必同者,而其本末缓急,又不可或差也。留精讨论之久,缴绕笺疏,较量度数,心路惯熟,意緖流注,则或反以害夫完养凝敛之功,亦未可知也。贤者,本领深纯,情文具备,必保其无是也。然区区过计之忧偶及于此,未知肯以为然否?

象靖居丧无礼,本末都丧,而辄为此宏阔之论,亦可恶也。徒以杜门罪废,无他外慕,断续寻数之馀,有以略窥。道理本具于吾心,工夫全在于日用;此身果不可以自弃,此日果不可以虚掷;玩索持养,为实下手处;笃勤悠久,为实得力处。循此以往,有无限意味,亦有无穷事业,而惟是陋质难变,旧习未断;喜怒每患于过分,应接实难于得中,点检平生,疵吝山积。计非岁月之力所可救治,思欲一近彊辅,获资直谅之益,而不可幸而得,其将如此而终焉已乎。因书漫及,不觉缕缕。伏惟相爱之深,亦一为喟尔也。

金退甫壬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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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与周旋于泗水之滨,款承讲诲之益,此十数年来所愿欲而未得者,归来盎然而饱,又恨以事牵,不能卒其嘉惠也。别后秋尽,薄寒已中人矣,不审太硕人鼎茵何如?日来工夫复何如?体玩之工,当益深密矣。

近觉义理无穷,关锁重复,刮磨开发之力,全藉朋友之益,而吾辈汨没如此,落落无以相合,日用之间,疵吝山积,略有所得所疑,无所订论,只成孤陋而已。奈何奈何?

近日偶行视高岩,得一佳处,岩麓悄蒨,洞府幽深,尽可藏拙,欲缚得数椽,占作自家境界,一味窘束,此意未易谐,辄一怅然耳。若得杖屦一经题品,便增光价,又何敢易觊邪?惟几侍学益懋崇深。

金退甫己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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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便成莫往莫来,惟有心旌向风摇摇而已。即日寒令,不审侍馀棣履均获毖迪否?馀力学文之功,当日有崇深,恨未有以仰扣万一以慰孤陋也。

象靖年来病惫日甚,神精日削,区区所业,亦日退而已矣。相望仅逾一舍,末由仰资强辅之益,书疏还往,亦不如曩时之为,彼古人千里命驾,何等气义人品?直是九牛毛也。濯以近如何为况?静里用工益超诣,有人不及知者矣。适来山寺,有一二胜友,朝夕讲讨,每到义理肯綮难了处,辄怀想高风,为之怅然而已。

金退甫庚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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迩来吾侪杜门索居,耳中绝不闻法语,恐此意思一朝断绝。李学甫病中能办得一段好事,欲招号意中一二朋友,上孤云净界,为旬日盘礴计。此中不可无座下,敢以尺书道意,想在所乐闻矣。幸以廿二直临云寺象靖等当先期往待,切望扫万无孤倾迬之意,千万。若与濯以叔文偕,尤是胜缘,而缺界恐难成圆满事也。李宪愚当在渠贰室,亦以此意謦欬也。

金退甫甲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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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一番妄发,固知唐突无据,而窃念朋友之义,固四伦之所维持而正焉者,吾辈不敢援而自居,然区区不欲以姑息为爱,或恐愚者一得,不能无补于智者之千虑,所以不免于开口。然手书密封,不敢以示子弟,盖欲贤者自知而取舍之耳。不谓贤者不欲护过,往往持以示人,深悔前日之妄发,欲缩而不得。然时移事过,当付之忘言之域,岂可因一碍滞,十年二十年放不下哉?前后承问,每每提及此意,固知贤者省己内讼之切,而若常存在胸中,一向忏懊,即延平先生所谓“积下一团私意”者,亦不可不之虑也。自玆以往,象靖当自谋所以含晦谨言,以求反身自省之道,高明亦宜平心和气,益用力于涵养进学之实,凡前日之所讲而未合者与今日之所得而自乐者,不惮反复,勤加提挈,使下交浅劣,得以有所观效而持循,则所以惠我周行者,奚啻百朋之锡而已哉?

《刊补》讨勘一事,尚尔差池。年前僭以诸家箚疑,黏纸付书于本册,仍欲就质于案下,未及而为李从希道所借看,恳以勿广人眼目,不谓乃尔播传,来书至谓“已成定本”,令人惶汗。亟欲讨便推还,以私于下执事,澜漫消详,至十分无可议,然后或可示人耳。变制之日,窃拟往随宾客之后。姑此不尽宣。

金退甫论《刊补》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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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卷目录题注条,是当初编摩大例,恐不合遽然删没。且目录是开卷初头,其注亦当自为一类,今移入各书题下,恐未安。

非不知当初编摩大例,而但此书二十篇,逐篇各有目录,亦有题注处,如《答游诚之书》是也。首篇既自为一类,而逐篇未免系于各书下,体例似有异同,恐或未安,故妄有移动。承示如此,幸更思而教之如何?

《答张钦夫论仁说》“于此识得仁体”注“指爱之之理以下而言”,“以下”二字删如何?

鄙意此二字,恐不当删。盖“爱之之理便是仁”,此言仁体之真;“若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此言仁体之大。如《西铭》所谓塞、体、帅、性,即上一截意思;同胞、物与,即下一截意思。合幷普说,方是真切该遍,无渗漏处。传闻高明于此下一截,别有吐释,寻常未晓,恨未得叩问。当俟面论,可尽曲折也。

《答路德章》“屈曲准备”注“先已用意,屈曲绸缪”ː屈曲准备,似是就渠道而言,今以“用意”、“绸缪”释之,恐失之汎。

《刊补》亦如来示而僭有窜改者,盖“水到渠成”,是工夫到后道理成熟之效。德章不于灌漑畚治处用工,却于未放水时,准拟等候那“水到渠成”底时节,其用心屈曲安排,无蓦直用功之意。正如《答包定之书》中所谓“屈曲缠绕”也,又如所谓“屈曲点掇”、“屈曲苍黄”之类。古人用字,皆就自家用心处说,故疑此或可如此看耳。且“水到渠成”,只是说流通灌注,无障碍滞泥之意,奚取于渠道之有屈曲邪?然此自是鄙意,轻自涂窜,极涉僭悚,当俟盛教,抹去之耳。

《答郑子上》“表里、虚实”注“表与实,以知性、知天言;里与虚,以尽心言”,此终恐未安。无已则“表里”字互换,似稍稳,如何?

来示甚好。但鄙意“知性”、“知天”,以知事物之理而言;“尽心”,以尽吾心之量而言。故《集注》曰:“知性,物格之谓也;尽心,知至之谓也。”而《大学或问》格致章,论“存心”、“穷理”而曰:“果无内外、精粗之可言。”是则“知性”之为表,“尽心”之为里,或有所据否?且性虽具于心,而事物之理固不外于性分。故此章亦曰:“能穷夫理而无不知也。”《孟子》天下之言性章集注,亦以事物之理言之,对心而略分表里,恐无妨否?若以心为表,则无可据,未知如何?《语类》论格致处有曰:“此以心为主、理为宾而言。要之,理在心在事,只一般云云。”既可以宾主言,不可以表里言乎?

金退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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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九日所惠书幷别纸一通,承领已久,疾病冗故,尚稽修复,但积歉愧而已。向后秋意向深,伏惟静履玩养,若序增相。

别纸累累,极荷提教。大抵盛论于仁之名义,极是亲切。象靖虽愚鲁,岂敢外此而别求哉?但就其亲切中,见其有普博周遍之意。以来,说此意亦多,与门人莽荡摸索之论,虚实迥别,而高明一例勘断,全不假借。此区区所未安者,不免复有论辨,而病里排铺,往往辞不达意。幸更思而辱教之,幸甚。

再答金退甫论《朱书》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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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答南轩仁说》,再蒙教告,极荷开诲之益。但鄙意终觉有未安,敢罄臆以听可否之命。

大抵南轩《仁说》曰:“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天地万物,血脉贯通。爱之理得于内而其用形于外,天地之间,无一物之非吾仁云云。”详此文义,方言“廓然大公”而便以“天地万物,血脉贯通”为言,方继以“爱之理得于内”,则客主夹杂,体用混紊,故朱子非之。然即此爱之之理根本于中,愤盈融泄,浑全涵育,自无内外远近之间。及其感物而动,则蔼然生意,贯彻流注,无一物之不被。若初无浑全之体,则感物之际,何得有血脉贯通之妙邪?故《大全》此段上,有曰:“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皇皇四达,而仁之体无所蔽矣;天理无蔽,则天地万物,血脉贯通,而仁之用无不周矣云云。”其以廓然大公皇皇四达为仁体之无蔽,则其与天地万物同其大,可知矣。但皇皇四达,即仁体之大,而其盎然恻怛底道理,充塞于其中,为主材耳。故其下继之曰“爱之之理便是仁”,即所谓“充塞底主材而为仁体之真”;其曰“若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即所谓“皇皇四达而为仁体之大”,亲切的当,即仁体之真普博浑全,即仁体之大说仁之体,绝渗漏无病败矣。故有主材为之本,则不妨体段之大,而只认其大者而谓之仁,则全无交涉矣。杨龟山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则不可,而程子谓“仁者与万物为一体”则是。朱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处,最为亲切。于此认得,则万物一体,更无内外之别,若见不得,却去腔子外寻觅,莽荡无交涉矣。”盖以仁与恻隐之心为主,则与天地万物,不妨为一体。与彼之夹杂汎滥者,自不同矣。

子贡以博施济众为仁,故夫子就心上亲切处说。然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则此理之流行无间,与物同体,可见。若如来说,则只言“己欲立”、“欲达”足矣,何必更说“立人”、“达人”,而朱子以为状仁之体,莫切于此邪?复见天地之心,只此一阳复处,生意蔼然,此固是仁。然即此一阳,乃是资始万物,各正性命底根子。若无了这万物,则生物之心,无所于施,岂不亏欠了分数邪?濂溪所云,当以“自家意思”为主。然亦须说“一般”两字,方足。若如来说,“一般”两字,虽去之,亦无害。盖南轩之意,以“博施济众”及“一般”两字,夹杂为说,而来谕又必欲以“己立”、“己达”、“自家意思”,枯槁立论,恐或近于矫枉而过直。朱子之意,两平放下,真切该遍,恐不如是之落在一边也。《语类》一段,盖问者以均理同气无所不爱为仁,故朱子答之如此。盖爱,吾所固有之理,不为与物同体而后有也。以与物同体为仁则不可,而吾所固有之理,不害与物同体。只此毫厘之间,便有虚实真妄之分,不可以不察也。

区区所引《西铭》,未必其衬贴。然夫仁体一而已矣。《西铭》,推亲亲之厚,以大无我之公,而此《仁说》,以廓然大公皇皇四达,而爱之之理流行而无蔽,则引而为证,恐未遽有牵合之病也。来谕以朱子此语,斥当时离爱言仁之失,恐亦失契勘。南轩《仁说》,本有“爱之理得于内云云”,则曷尝离爱哉?但以天地万物夹杂,而不以爱之理为原本也。大抵来谕专以爱之之理言仁,此固无病。然却不知即此爱之之理却甚占地位,不是一己自私底物事。故以“若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二句,解作“虽无天地万物,此理亦岂有亏欠”看,未论义理如何,即文句生硬,语意拙涩,朱子平日许多文字,还曾有如此样辙否?鄙见如此,不敢不尽。幸乞曲加提诲,俾得澜漫同归,岂非相长之益邪?

重答别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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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教:盛论甚精许多疑难,将于此而决矣。

鄙论只是摸索为说,自陷于空阔旷荡之域,何足以当盛谕殆所以引而诱之?然其为说则同,而所以为说则异,具见于各条下,今不复烦。

来教:朱子所谓“仁体浑全”者,实谓爱之理无所蔽而浑全尔,非谓此理之中,涵育天地万物而后为浑全也。然则恐不可以万物一体为浑全而任之也。

“爱之理无所蔽而浑全”者,此说是也。然所谓“爱之理”者,即盎然爱人、利物之心。人与物毕竟在外,极其至而言,故曰:“天地万物。”而其爱之、利之之理浑然全具于自家肚里。是则安得不与物同体邪?虽然,所谓“与物同体”者,亦非谓天下万物无不在吾仁之中。盖以其理之体段而言,非此心去包罗万物,亦非万物引入自家心里也。陈北溪问:“仁者,天地生物之意常存。故其寂而未发,惺惺不昧,如一元之德昭融于地中之‘复’,无一事一物不涵在吾生理之中。”朱子曰:“此说得之。愚之为说亦若是而已矣。”

来教:“廓然大公,皇皇四达”,非仁之体也,特如是而后,仁之体无所蔽矣;“天地万物,血脉贯通”,非仁之用也,特如是而后,仁之用无不周矣云云。

此一段,看得甚精诣,不任叹尚。

来教:朱子当日所论,只是仁之名义。所谓“名义”,即训诰之谓也。今方病夫世之学者不能晓得仁之名义,特举爱字,以明仁体之真,顾乃汎滥于名义之外,并及于其体之大之说邪?

窃谓名义与体段不同。本书曰“于此识得仁体”,则以仁之体段而言,恐不可谓只言其名义而已。《论语》立人达人章集注:“以己及物,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状仁之体莫切于此。”《语类》又论此云:“放开眼目,推广心胸,此是甚气象?如此,安得不谓仁之本体?”见《论语》小注陈北溪问:“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生所得以为心者,其体则通天地而贯万物,其理则包四端而统万善。语其名义,则以其冲融涵育,温粹浑厚,常生生而不死,因谓之仁。”徐居甫问:“天地,以生物为心,故人得之以为心者,谓之仁。其体则同天地而贯万物,其理则统万善而包四端。论其名状,则冲和温粹,浑厖涵蓄,常生生不死,乃得谓之仁焉。”此二说俱蒙师门之印可,则名义之与体段,岂非微有分别邪?爱之之理,固是仁之名义,而连下文二句说,故曰“于此识得仁体”,则何处见得只是言名义邪?盖只此名义,其体段如此,非名义之外,别有所谓“体段”。然言体段则包名义在其中,而只言名义则未见得体段也。此书论“克己大公、皇皇四达”,举仁之全体而言,恐不可以衬贴训诰之法律之也。然《论语》亦以天理流行无间为状仁之体,又论《孟子》四端云:“仁义之性,本自可以充塞天地。”又曰:“此心之量本足以包括天地,兼利万物,只是人自不能充满其量耳。”如此处亦多有之。如何?

同节:朱子所谓“此理充塞”,即爱之理也。其曰“若于此见得,即万物一体,更无内外之别。若见不得,却去腔子外寻觅,莽荡无交涉”者,皆以此理为主。“万物一体”,是所谓“后来事”。后来事,即朱子说。果使仁体,必待天地万物,然后无亏欠,则虽寻觅于腔子外,何遽至于无交涉邪?

朱子《答周舜弼》曰:“所谓‘心之德’者,即程先生‘谷种’之说;所谓‘爱之理’者,政所谓‘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耳。只以此义推之,更不须外边添入道理,反混杂无分晓处。若于此处认得,即不妨与天地万物同体。若不会得而便将天地万物同体为仁,却转见无交涉矣。”盖舜弼,不就心之德、爱之理上认得仁底意思,而便将天地万物同体为仁,故混杂而不分晓。若先识得仁底名义、意思,则即此不妨与天地万物同体,无混杂添入之患,不待其发于用、见于事,而后方有与物同体之妙也。朱子论“满腔子”一段,正与此书同。盖即此恻隐之心,充塞融泄,浑然与物同体,更无内外之别,无分段无时节。但人之见之者不就本体处认得,而徒向外摸索,则全不干事矣。所谓“仁之后事”者,盖余方叔以天地万物一体为仁,故朱子答之如此。盖有这仁了,方可与物同体。若无这仁,则将何者而可以与物同体邪?此所以谓仁以后事,非谓今日有仁而明日方与物同体也。退陶先生《答黄仲举》论“满腔子”一段,详说此义,曾检看否?向闻濯以致疑于此书,曾与高明商量否?

来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若使爱之理必待天地万物,然后无亏欠,则人与己相对,亦已足矣。“立人”、“达人”,又不必言也。

窃谓“立人”、“达人”,即此爱之理发见流行,血脉贯通处。今只曰“爱之理无所蔽”,而然则似以为未发时事段落,欠分明耳。即此爱之之理浑涵冲融,无一物不在其中。未发之前,体段如是。故一有感触,血脉贯通而用无不周。若体有所不具,则发于用者又何以能周邪?然则未“立人”、“达人”之前,其“立人”、“达人”之理浑然全具于未发之体。故才发而天理流行,无所间隔耳。“人与己相对”之云,深所未晓。腔子所具,自是爱人、利物之理。故谓之“与物无间”,何尝有人己对立底意思邪?虽曰“与物无间”,而此直论其体而已。不言“立人”、“达人”,则有体而无用矣而可乎?

来教:且当以材料为主,不必以材料所施添入于材料之中也。《语类》曰:“假使天地之间,净尽无一物,只留这一个物事,他也自爱。”若如来说,朱子此说岂非亏欠之甚邪?

“不必以材料所施添入于材料之中”,此亦认鄙意不著。今有物于此,其中骨子固为主。然此物须有头有尾,有皮、壳、体、肤,然后方成一个体段。爱之之理固无形象之可言。然亦不是溟涬物事,亦须有骨子、躯壳,方成体段,朱子曰:“与物同体固是仁,只便把与物同体,做仁不得。恁地只说得仁之躯壳。须实见得,方说得亲切。”盖爱之理乃是骨子,与物同体即是躯壳。只认躯壳为骨子,则莽荡无交涉;以躯壳杂骨子而言,则混杂不分晓。须认得这骨子是充塞那躯壳底物事,则自是无病。非以外面材料添补于本分也。《语类》一段,前书未竟其说。盖当时问者,每以均气同体无所不爱为仁。故朱子答以“假使天地间,尽无一物,他也自爱”,盖言禀受所具之理,不以外物之有无而为加损也。此书之旨乃言自家所具之理,涵育浑全,与物同体。与《语类》各是一义,意不相蒙。盖彼以爱之发而无不溥名仁,此以爱之理而无所欠状仁,岂可援彼而攻此邪?

来教:既以自家意思为主,则其为主者已自足,不必取庭草,添补自家意思,然后为足也。然则欲直言仁体者,虽去“一般”两字,恐亦无害。

窃谓天地生生之理,人与物所同得。故濂溪偶指庭草而发此言。今不以自家意思为主而泛以其一般者为仁,则固是空荡无交涉,如朱子所谓“天命之性,不只是这处有,处处皆有。但寻讨先从自家寻起”是也。只这自家意思冲融和粹,蔼然生生之理,即此便是仁。然须著“一般”两字,方见仁人普博周遍意思。若去之亦无害,则濂溪此话岂非歇后邪?但求仁,不当于“一般”处耳。

来教:南轩书以为“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与天地万物,血脉贯通。爱之理得于内而其用形于外云云”,是其意谓与天地万物血脉贯通,然后方得其爱之之理也。夹杂之病,实在于天地万物一句也。朱子既斥以夹杂而反自谓“无天地万物,则此理有亏欠”,此愚所以疑之也。

窃谓南轩此说,固有病,前已论之。然今谓“血脉贯通而后,方得爱之之理”,则恐未然。盖血脉贯通者,用之达也;爱之之理,体之本具者也。以本具之体,反谓得之于用之达,则朱子何不一言说破而直攻其夹杂之病邪?“夹杂之病,实在于天地万物一句”,此言固是。然先以天地万物血脉贯通为言,而后说爱之理得于内云云,则正有夹杂之病,而若以爱之之理为主,而其体通天地而贯万物,则少无夹杂之失。今不察于此,而才见说著天地万物字,一例挥却,皆以为夹杂,则愚未见其可也。其语势,正如以天地为方圆则可,而便以方圆为天地则不可。门诸人皆以方圆认作天地,故朱子力言当就天地二字上认得。然既认得这天地情状意思,则其体段自不妨方圆,如答周舜弼、答南轩论满腔子及此一段语是也。有天地而后方有方圆之可言,固是天地以后事,然又岂可谓先有天地而后有方圆邪?

同节:朱子曰“此理甚约,而今必以天地万物杂而为说”,乌在其为甚约也?”

窃谓南轩先言天地万物,而后方言爱之理云云,其为夹杂而不约也大矣。程子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云云”,“此理至约云云”。若先识得仁,则虽说与物同体,亦未尝不至约。与万物与我为一及均气同体无不爱之说,正有毫厘千里之辨,恐不可一例并按也。

同节:来谕每以“仁体之真”、“仁体之大”,对举而言之,既曰“亲切的当,普博浑全”,又曰“真切、该遍”。愚谓圣贤之言各有地头,有真切说处,有该遍说处。若随处随语,辄幷此两途以求之,则或恐有未尽然者。况真切之中,亦自有该遍之理?不必别取一义,以为该遍而对举之也。

窃谓“真”,以仁之道理而言;“大”,以仁之体段而言,初非两事。然泛然以体段之大而认以为道理之真则不可,来谕所引朱子与门人问答者是也。既认得道理之真,则即此真底其体段甚大,如朱子此书既言“爱之之理便是仁”,继以“若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若不能如高明之言外得意,则以此意求之,恐无害于义理,且有合于论“满腔子”答周舜弼陈北溪徐居甫所问诸条。故遣辞之际,不得不以真切、该遍对举而两言之,非故意作两道理以求之也。

同节:朱子《仁说》曰云云,其《答南轩书》云云,至南轩《仁说》可疑处,则又答之曰云云,《答胡广仲书》云云,他馀往复诸书及《论》、《孟》、《中庸》训仁处,皆专以爱字为主,未尝以天地万物同体之说杂之,而又必以无所待而自有之意,屡言不一言,何也?至于今所论一书上下,此意尤明白,而独此所谓“若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二句,乃前后诸说中所未有者,若以此二句为该遍,则前后诸说,可谓落在一边邪?

此诸说,前已屡见。然龟山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南轩以天地万物与爱之理夹杂说,胡广仲以万物一体无不爱为仁,是皆不以爱为主,而与天地万物衮说,宜见斥于门。然今此书,先言爱之之理便是仁,则其本然固有之理,完全自足,然后方言即此固有之理,其体段浑然,与物同体,则语意浑成,未见其夹杂之失,而与前后诸说,不啻相反。如言躯壳不完,则骨子便有亏欠;方圆有缺,则天地便有亏欠。皆主骨子、天地而论其体段,与指躯壳而认骨子、见方圆而唤天地者,迥然不同。高明才见说著“天地万物”四字,不问语意归宿,一例呵叱,此愚所以听莹而不能言下领服也。

来教:《语类》一段问答同异,姑且无论。只就其不待天地万物而此理自然本有处观之,则《语类》与此书,未尝不同。

不待天地万物而此理自然本有,则二书固无不同。然亦须究其问答同异,方见其精微曲折之所以然,岂可一切莫问而直以一笔句断邪?

来教:以吾所固有之理为主而兼之以与物同体之意,则固有间于专以与物同体为仁者。然姑当就此固有之理,见得仁体,何必云不害与物同体?毕竟是夹杂说也。南轩书曰:“夫其所以与天地万物一体者,以夫天地之心之所有,是乃生生之蕴,人与物所公共,所谓‘爱之理’也。”朱子答曰:“详此数句,似颇未安云云。”来谕所云,毋或与南轩此说同意欤?盖此固有之理,固吾与物所共有者。然即吾之一身而此理已自足焉,初不待彼物之与我同体也。

见夫天地万物之一体而指以为仁,则固是莽荡而无交涉。就此吾心固有之理完全自足处,认得此理体段浑然与物同体,则岂有夹杂、莽荡之失邪?程子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云云。”朱子曰:“此段紧要在识仁,要知见得。”盖识得仁底道理冲融和粹、恻怛慈爱底本相,则固即此而见其浑然与物同体气象。若徒见其与物同体而直认以为仁,则方为夹杂之病、莽荡之失。不然,诸说,论与物同体亦多,皆归以夹杂之科邪?来谕“此固有之理,固吾与物所共有”,此亦未安。盖此方论自家所赋之理、本然之量,不论物之共有与否也。

来教:所引《语类》问者之说“均受此理,均得此气,无所不当爱”云者,究其旨意,与《西铭》有异否乎?然而朱子答以此语有病,何也?岂不以仁之所以为体之真与夫所以得名之实,初不在于是也。《西铭》,谓之“推亲亲之厚,以大无我之公”则可,而谓之“直指仁之名义”则恐未可。惟“天地之帅吾其性”一句中,仁之名义,可以默会,而亦未见其显言之也。自“宗子”、“家相”以下,皆不干于仁之名义。盖仁之名义只在吾性中,不系万物之有无。假使天下无“同胞”、“吾与”,依然自在,无所亏欠。今朱子书,乃直论名义者也。所谓“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二句,未必其果如《西铭》之说。

盛意若以《西铭》之旨与《语类》问者之意同,则恐是看《西铭》不著。朱子曰:“紧要血脉尽在‘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两句上。若不是此二句为之关纽,则下文‘同胞’、‘兄弟’等句,在他人中物,与我初何干涉云云。”盖首言“予玆藐焉,混然中处,得天地之塞、帅,以为体、性”,然后方说“同胞”、“吾与”。故免于莽荡无交涉之患,又无认物为己之病。此二句见《圣学十图》《语类》所问,以均气、均理为言,则是物我并立,与“吾其体”、“吾其性”以我为主者异矣。以均此理、气而无不爱为仁,则是爱为均理、均气而得,而与先言“体”、“性”为关纽而方言“同胞”、“吾与”者不同矣。是故以下,皆以《西铭》为备言仁体。若尽如问者之意,则当在朱子所斥矣。区区所谓“毫厘之间,便有真妄、虚实之分”,正指此等。幸暂置前见,权以鄙说反复思量,若终有未安,更许驳示如何?来谕“《西铭》,谓直指仁之名义则不可”,“今朱子书,乃直论名义者也”,夫《西铭》,备言仁体,固不专言名义。然仁底道理固具于性中而为一篇之关纽,则所谓“不言不为少”也。朱子书“爱之之理便是仁”一句,专说仁之名义,而下著“若无天地万物,此理亦有亏欠”两句,然后以“于此识得仁体”承之,则何得谓专言名义邪?

来教:自龟山上蔡南轩学问之高、所见之卓,亦不免焉。今以南轩往复诸条考之,有曰云云,南轩之言仁体,其离爱也甚矣。及见朱子累辨而力排之,然后始乃渐悟前说之非,遂以“爱之理得于内”一句,著之于“其用形外”之上。然在“天地万物,血脉贯通”数句之下,则犹未免有一重膜子。以天地万物为主而以爱之理为待彼而得之者,则离爱言仁之意,有未尽涤旧者矣。南轩未尝离爱而言,则朱子之答何以如是邪?

窃谓言仁之失,尽如来谕。南轩初年之见,亦尝如是。如来谕所引“天地以生物为心”以下四条及又论《仁说》《大全》中,又论《仁说》三条相次。首条,皆离爱而以公言仁。至第三条,则始变前说,以爱之理言之,而先说与天地万物一体,而后以所谓“爱之理”承之,则是以爱之理为天地万物同体而后有也。至最后此《仁说》,则以“己私既克血脉贯通”四句,言著工去蔽之方。方言“爱之理得于内而形于外云云”,则其意似谓爱之理所得于内者如此而

后形见于外也。今看南轩《仁说》,先言“人性,仁义礼智四德具焉。其爱之理,则仁也云云”,至中间,方说“为仁莫要乎克己,己私既克云云”,此盖承爱之理则仁以为说,恐非谓得于血脉贯通之后也。但不以吾性之固有为主而先言天地万物,未论其体而遽说其用,此未免夹杂之病耳。若依旧离爱言仁,则朱子岂肯以明白简当许之而谓其有少差紊哉?

来教:爱之理,是天地生物之心而人之所得以为仁者也。其体与天地同,则所占地位固甚广大。但此广大之地位,只在爱之理之中而无所假于外何必以天地万物作此理所占之地位邪?

来谕此说,正与鄙意合。所谓“甚占地位”者,非指天画地、叫东唤西尽为吾仁也。盖即此心中所具之理,其体段同天地而贯万物。既曰同曰贯,则若无了这天地万物无可同、无可贯、无可爱,岂不亏欠了分数邪?此原其本有之理而言,非谓待天地万物而后方有也;只就自家心上而言,非谓关揽外物以为肚里物事也;只就本体未发而言,非谓用工以后见于行事之谓也。

来教:若谓此理是人、物所共得云尔,则亦固然矣。然此乃见得此理以后说话。今方论此理而径及于人、物所共得之说,得无不切乎?盖一己之中,此理已自完全,不必更说他家物事云云。

人、物所共得之说,本非鄙意,已辨于前。区区因来谕“他家物事”之语,得一麤譬。今夫天子中天下而立,为四方之极,正如一心之为主于中。论天子之名义,则受命于天而代天莅物,以统御区宇、爱育群生为职,正如心中所具之理以爱人、利物为主也。即天子一身分上,具此道理,非有假借于外,亦如心具此理,完全自足,非有待于外。然论天子之职责、体面,则即此一身为天地万物之主,四海之内、兆民之众,皆其度内,亦如此心之理完全自足于内而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也。谓天子为群生万物而有,则是以仁为为天地万物同体而后有也。谓群生万物各各来萃于天子身上,又谓天子一身东骛西逐,去管群生万物,则是以天地万物为来入于吾心,又以此心为去管他家物事也。朱门诸公皆以天子为区宇、群生而有。故朱子明夫天子自是统理、爱育之主,不可以为为区宇、群生而有天子也。至此书所言,则如谓天子自是统御、爱育之主,此理具足于天子身上,既是主统御、爱育之责,则其体段,当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若使天地万物有些阙齾,岂不亏欠了天子之体段邪?有形之譬,固不精细。然朱子亦以天子譬心,见《感兴》诗故敢此立说。幸乞照破如何?

来教:凡看文字,必先察其字句、文势,而后方得其旨趣,所谓“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未之有”者也。然亦须摠之以一篇大旨,参之以前后诸说,而反以求之于字句、文势之间。或理有所不通,语有所相戾,则不得不以意逆志,而求义理于字句之外。至其甚者,则又不得已而以阙文、误字处之。此自程、朱注解经传之际所不能免者也。此二句,摠之以一书大旨,参之以前后诸说,实有自相矛盾,不相照应者,故疑之久矣。

窃按此一段有以仰窥高明读书之法超出常情,不寻常桎梏于文句之间。然古人,道理通熟,见解明彻,然后方有不得已之变例。万或一理有所未尽明,见有所未尽透,容或有一样道理,而遽然主张,便尔立说,言外得意,得意忘言,如九方皋相马之为,则恐不如依文按本、守经信古之犹为寡过也。鄙说区区本不足论,然高明所以执咎而攻误者,往往不能尽乎人言之意。况圣贤言语,关锁重重,安知不有异义而吾偶未之察邪?是以愚于此未尝不服其用功之深、自信之笃,而窃恐其微有担当之勇,自主张之过,未知自坐在里许而不见其睫邪?悚恐悚恐。

同节:将以天地万物之理皆具于此理之中不但于爱字漠然不相关者,正朱子所谓“但知仁之无所不体,而不知其所以无所不体”者也。又《答胡广仲书》曰:“在性中,只谓之仁而不谓之父子兄弟之道,只谓之义而不谓之君臣朋友之道,曰礼曰智,无不然者。天地万物之理无不出于四者,今以此为倒说而反谓仁义因父子、君臣而得名,此某之所疑云云。”

窃谓朱子《答胡广仲书》,固是道理如此。然此因广仲“仁义因父子、君臣得名”而为说,亦有不如此说者。《孟子》“万物皆备于我”注:“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则君臣父子,小则事物微细,其当然之理无一不具于性分之内也。”又论程子“性中只有仁义礼智,曷尝有孝弟来”处,亦有此意。高明平日非不看读,然终是心有偏主,不免以意之向背为取舍。盖道理无穷,尽看尽有,恐不可执一而废二也。如何?

同节:左右窒碍,无路可通,至于其下,此理本甚约又判然以天地万物为无与于此理矣。于是乎遂不免将此二句,作反诘之辞,盖其意若曰“若无天地万物,则此理亦有亏欠邪”云尔。若以阙文之例处之而“亏欠”之下,添一乎“邪”字,则文势似无不足,义理亦似可通,而一篇大旨,前后诸说,似皆归于一统,无抵捂相背之疑矣。

窃按此段,仰窥高明读书详细精审、拟议称停之一端,所以为药于粗疏汎忽、略绰领会之病者,不啻对剂,敢不佩服?大抵高明见解与夫所引诸说,其于解仁之名义,蔑以复加矣。究得名义正当分明,则仁之为义,真切的当,固为求仁之要。然“终无奈此”二句,在“便是仁”之下、“于此识得仁体”之上,既不能用高明之活法,则按文求义,只作此解说,亦未见其背于理而害夫仁。是以累蒙教告之勤,而不能翻然改悟。倘蒙始终提挈,使执迷之见,豁然有披云睹天之期,则荷相与之义,宁有穷已邪?向与濯以论此于临河会席,亦未竟而罢,尚用耿耿。早晩语次,或可关及,使一段议论,有究竟之日,区区所望幸于直谅多闻之益也。休文弟《与崔友书》大意与鄙见同,而但力说天地万物同体之意,亦当更有商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