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阁外史/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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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樵
编辑征君入秦,倚歌于渭桥。有负薪者过而问曰:“子何人,斯倚歌于渭水之梁乎?”征君对曰:“甫汉室之征君也,吊古于秦,悲而倚歌,非汝所测也。”负薪者曰:“今游秦之士,接迹于渭桥,不徒游观以为乐也,皆挟策怀珍以干秦王,而士无遗于邻国,秦号为得士。子以汉室征君下临藩壤,使一见秦王,秦王必以子为上国之宾,富贵可立而俟也。子奚洋洋然倚渭桥而悲歌乎?”征君曰:“非甫之志也,故慷慨悲歌以自激耳。宪也岂宁戚之流乎?”
负薪者曰:“吾秦人也,以负薪为职,比秦之名山、广谷、遗基、故苑,吾皆得而樵焉。子欲吊古于秦,以释厥志,吾为子肆言可乎?”征君辗然而仰笑曰:“出于机,入于机,同游于机,浩浩乎磅礴于机,而忘于机。”负薪者曰:“吾恶知人忘于机乎,机忘于人乎,人与机相忘乎夫机发于无极之原,智者觉之,愚者忘焉。故万物缘机而生,缘机而动,天地如之,而况于物乎。吾与子遇,机也;吾与子言,机也,子以吾为忘于机,而不知吾以子为忘于人乎?”征君不能对,既而曰:“子言秦之状也,宪也愿闻之。”负薪者曰:“吾忘于机,子忘于人,而奚不忘负薪之子乎?”征君曰:“吾始知忘于机者化于机,觉于机者忘于人乎。虽然,吾以仁义为机而得其名,子以斧斤为机而得其薪。薪者得于斧斤而不得于子,是亦忘于子也。而子亦岂忘于机者。”
负薪者曰:“噫,嗟乎!吾与子之争于机乎钻焉凿焉,而不得其源乎!吾已矣哉,今日暮,重关渭水东流,秦岭苍然,乌憩云木,有庐在焉。请与子偕归,以薪为榻,举瓦觞餐鬼草,聊以娱子怀也。”负薪者曰:“子如不言,吾请言其略,以竦子之游。夫秦,四塞之壤也,虽偏镇于西隅,而国之形势实为天下雄固,帝霸之业也。若夫盘互而秀于南者,则终南、太乙焉;隆隆乎阴于西极而东望潼关者,则华岳焉,东注乎咸阳则沣水之所导也,其境有兰池阿房之宫。咸阳之南,周之镐京也,茫茫四陵,南北相望,秦宫所营沣其郁焉。岂惟泾水之望陵哉。西北临乎豳国,而奕奕者其梁山也。鸟而苍苍,内有离宫别馆、昆明西陂、辇道纡曲而相属者,秦之上林也。郁然起于雩之东南者,有紫阁峰焉,其周之灵台,废也久矣。横亘乎蓝田者,有秦岭焉。霸水之所出,关之所镇也。绝于西域,而嫖姚之所开者,其玉门之关乎环于汉阳而微茫者,其鸟鼠乎。限于北漠之陲,匈奴倚垣而窥者,此秦之长城紫塞也。蔽乎朔方,而胡笳战马之所集者,其贺兰之山乎声下龙门,景入太华而浩荡者,黄河也。积雪千里而瀑布之漭漾者,则太白焉。荆山峙于河,则大禹铸鼎之墟也。若夫太液曲江之池,乐游细柳之原,骊山之温泉,新丰之粉社,陇山之九阪,长安之章台。又有博望西郊、芙蓉、未央、长乐、建章、甘泉之宫不可胜数。其近而罗列者,皆钟秀于雍州;其远而环带者,皆隐耀于关中也。子之游秦其知已乎?”
征君谢曰:“幸教甫矣,今王室多事,而秦晏然。一日不能藉,虽藩篱四塞,吾恐胡人整步而过蓝关之险,平于九衢太华之限,豁于战场,则秦人安得而峙乎所以慷慨而悲歌也。”负薪者永啸而去。征君叹曰:“国有隐士,甫已知秦王之不能好贤也。”
洎曰:“此入秦第一篇,文势错综变化,不可仿佛。中兼赋体,读之令人手舞足蹈,太史公后罕见此文。”
待樵
编辑征君复游于渭桥,待负薪者来。左权不悦曰:“昔者夫子倚歌于渭上,遇负薪者与之鄙谈,今又俟其至,何亵身于野人而失期于诸侯哉窃以为夫子不敦也。”征君曰:“汝未之达乎。吾如秦三日矣,而秦王不闻,是左右之佞者众也。秦王招我以礼,蔽我以佞,则贤主之负薪者众也。吾欲去秦,是揣佞于左右,而忽礼于秦王。议者必曰:‘无故而骤去,非孟氏三宿之意也。’吾是以寄傲于斯乎?”
乃假为渔者,倚梁而钓于渭水之流,有汉使翟过而讯曰:“仆久不见叔度,何落魄如此耶?”征君对曰:“夫贫贱者,士之素也。用之则为春阳,不用则为秋阴;达则万钟而不加喜,穷则一瓢而不加忧。故仲尼圣矣,不能为夷吾之霸齐;孟轲贤矣,不能为子产之兴郑。何则遇与不遇耳。今汉室将蔽,贤士沦落,党锢之衅方殷,权奸之谋已奋矣。有志者其忧患乎!秦以千乘之国,当世叔之季,桓文之功烈可一举而树也。然而玄谋深识之士不集于国,潜韬策之雄卷迹于路者,岂秦之利禄不足以供天下之贤才乎,亦以左右之谗使之然也。夫秦王,帝室之同叶,而宗盟之首系。不以此时富强其国,阴结诸侯,而扶汉室之危,吾恐天之历数必授于异姓之手,以帝海内,则秦王安得以藩封之爵而传诸子孙耶。吾之游诸侯,为汉室也。使秦王宴然而不顾其后,则士亦佛尘而往矣。吾之不去,尚冀秦王之遇也。三日而无闻,吾岂咎于秦王哉。宪也不仕天子而游诸侯,亦仲尼之卫之陈之宋之所为也。终不获志,则卜居于山林以讽先王之典谟而已矣,岂自同于羁旅之徒乎。”
翟曰:“夫秦恃百二之固以轻贤士,其不能为汉室赖也,亦明矣。以子之才,上不臣于天子,下不交于诸侯,而犹偃仰当世,是洗巢由之耳,而负伊尹之鼎也。今汉室之难,发于钩党,此亦诸君子之激也。制群小而自制,不亦悲乎夫!陈仲举、窦游平、李元礼、郭林宗、范孟博之属皆子友也。今天子方高子之名,盍亦就蒲轮之聘,清朝廷之路,而解诸君子之忧乎。奚必以意气宾侯王讠单笑,轻爵禄而若是恝也。且吾闻之,鳣鲤游于百川,不如江海之深逝;朱鸟游于山泽,不如云汉之高飞;贤俊游于诸侯,不如一王之殊遇。子其慎所游也。”
征君答曰:“是则然矣。先生独不闻:江海之逝者,不能栖迟于芳藻;云汉之飞者,不能饮啄于清流。一王之遇者,不能诎伸于爵网。名羁之外乎,钩党之议非诸君之忧也。王道坏而重臣危,不可以济。先生其行矣乎。”遂送别于茂陵道。翟登车,悃然遥谓征君曰:“时哉,各努力也,于其矣。”
诛赏
编辑秦王闻征君入秦三日不得谒,诛左右之蔽者五人,令国中弦歌以逆征君。秦王侍于宫门,军武执戟,庶人执旗,车马辐辏。观者慰曰:“今日得见征君也。”征君至秦宫,秦王欲爵之,授以冠舄。
征君辞曰:“不可受也。夫先王之爵禄,自畿甸而颁于侯国,太宰掌之,天子不得而私其臣,诸侯不得而私其士。故诏爵以德,诏禄以功,皆天子之明制也。至于衰世,庸王废灭先王之法,爵禄无纪,轨物不经。挟权据宠之家,珠玉以为渊,丹青以为谷,罗绮丝竹之乐交陈于前,亘以长夜。若此者岂皆君之赐乎。卖宠幸于士庶,措威福于人主,无德者爵,无功者禄,百姓怨困于下,而国病矣。人主疑而不能悟,湣也;悟而不能振,弱也。主弱则臣强,强则侵,侵则毒。臣毒于内,则诸侯毒于外。其始强也,亦以爵禄而私士,遂至浸溢而不可救。故势合则战,势分则盟;力合则战,力分则盟;谋合则战,谋分则盟。此七雄之所以相持其胜也。而况当是时以爵禄役天下之士者,皆有国之诸侯,其权可得而爵,其地可得而役,其民可得而兵,其士可得而臣也。然帝秦而为民,鲁仲连犹耻之。是士非不欲臣于诸侯也,无道之国安得而臣哉。今诸侯有位而无国,其势又难矣。无国是无民也,而遽爵其士,士必蒙戮,况诸侯乎。夫汉室虽弱,未有周赧之穷,宜以扶汉室为名而谋其国,则诸侯之业光矣。贤王封千乘之爵,而有万乘之势。士之日夜望秦而驱驰者,亦欲以汉室之故而陈于王也。若贤王有其国,而国之人民土壤皆奉职于王,则士亦不必至矣。士至而爵之,亦不辞也,贤王惟无国,故不可爵一士而使之谋秦。何则汉室之君臣,犹议礼于庭,而揽天下之地图,颁诸侯之爵禄,建荣号于海内,行赏罚于郡县,而一统之形未剪也,贤王欲谋秦而扶汉室,岂必爵一士乎故曰:得民之心者不以威武,得士之心者不以爵禄,得诸侯之心者不以山川,亦自得其心而已矣。臣之入秦也,月始受魄。而臣之见王也,月已几望。贤王以为左右之蔽而诛之,求士诚急矣。奈汉室之典刑何也,诛一人犹不可,况其馀者耶。夫蔽士不可以为律也,蔽而诛之,使有谗于王者则如之何不达于王而杀其士,于秦国之境者又如之何贤王诛左右以蔽戾,荣臣以爵禄,赏臣以冠舄,皆非典也,臣故不受。夫死五人而得一士,贤王何利焉,是以一诛赏而动汉室也。且以迫秦后不可以为盟主。王其图之。”
秦王怃然曰:“然则,寡人为之奈何?”对曰:“虽然,犹可为也。今秦之有司,天子之臣也,王宜以为情告于天子之有司。声以私进美女之律,盖其罪与蔽均也。令有司亦以其情达于天子,则王之虑必释,而亲亲之恩坚矣。”嬖入史纲曰:“何必然则君之计宜以诛左右之威而收秦民,乘士之归秦而速伯功,倚秦国四塞之险而会诸侯,当汉室累卵之危而布文德,此一时之显名盛举也。五伯之功皆谋于速而钻于机,故名显而功集。今天下初启难也,以诛赏之小瑕而诡掩曲饰以求媚于时,臣恐天下事谢矣,何以达圣哲之权,昭鸿骏之业。窃为君不取也。”秦王笑曰:“何言之易,何言之易。寡人方与征君游礼乐中,恶及兹也!”
是岁,少微见于秦。
盟会
编辑韩臣将寻盟,秦王问于征君曰:“韩将与寡人盟,何谓也?”征君对曰:“夫诸侯亲睦,以宁其社稷,以怀其人民,使军旅之士不相加也,于是乎有盟之礼。夫盟,信之舆也,诸侯盟会以示好,宴享以示睦,故诸侯贵盟而贱役。大国盟而不役小国,役而不盟弗信,则盟必溃。弗盟则无以彰信也,盟以彰信,故溃盟者春秋恶之;求盟而不直者,春秋耻之。夫求盟者信诈之机也,是故诸侯未盟而战,将以养其战也。既战而盟,将以防其救也。故怠则乘之,衅则动之,窥怠而乘,是吾以盟怠也;观衅而动,是否以盟衅也。以盟怠者,敌必乘之;以盟衅者,敌必动之。故曰:“信诈之机也,必欲盟,故树之以信;必欲溃盟,故寓之以诈。盟而守信者,若葵丘之会是也;盟而守诈者,若河阳之会是已。夫天子与诸侯不言盟而河阳之会,则晋文之守诈于诸侯以侵周室。孔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此之谓也。今王欲为葵丘之会而树信于天下,则韩之首盟不可辞也。受韩之盟,则诸侯皆响应而盟秦,齐桓之盛复转于今矣。不然,则诸侯背秦之心犹韩之盟于秦之心也。韩之土壤,秦不能过;韩之山川,秦不能过;韩之谋士,秦不能过;韩之人民,秦不能过;韩之精兵,秦不能过;韩之车马器械,秦不能过。夫以不能过之韩,而求盟于秦,固天以葵丘之烈赐贤王也。王其盟之。”
秦王悦,遂与韩人盟于锡谷。
琴论
编辑征君燕居,中夜鼓琴而歌《豳风》,秦王使左右伺之,通于馆人。馆人觉,私告于从者曰:“子之师也,鼓琴咏歌其声铿铿,然是歌也果无心乎!”从者对曰:“夫心以生声,声以成歌,歌以惕志。若夫子之歌也,何谓无心。”馆人曰:“然则所谓歌者,何诗也?”对曰:“《豳风》。”曰:“奚取《豳风》也!”曰:“《豳风》,王化之纪也。夫子思周室之隆治而咏歌焉。秦其望矣。”曰:“无刺乎?”曰:“鼓琴而音婉以和,歌《豳风》而声雍以舒,又何刺焉?”馆人谓秦王之左右曰:“先生无劳,窃也请复于君,可乎?”
左右返。征君理琴顾从者而言曰:“吾鼓琴至《豳风》之乱,琴不起,必有疑者感之,其秦王乎?”从者对曰:“馆人哉!”征君曰:“馆人何为而疑也?”对曰:“馆人闻夫子鼓琴而歌,卒尔问曰:‘铿铿者歌其有心乎’弟子应之以心。又问曰:‘何国之风?’弟子告之以豳。又问曰:‘有刺乎’弟子告之曰:美。是以知馆人之疑也。”征君曰:“甫有心而鼓琴,君无心而疑琴,琴亦应吾以疑滞。吾以情何感而至此哉。嗟乎,夫人寄于幻化,有有心者,有无心者,有有心而无心者,有无心而有心者。无其所无而未尝无,有其所有而未尝有,无亦疑也,有亦疑也。疑则机也,机则感于机而应于机,机之流于物也。无一无万,无巨无杪,无远无近,无阴无阳,鼓舞化育。若知其存若风之,噫嘘而物窍皆鸣日之照临,而物状皆朗。不行而赴,不疾而驰,此之谓机。故禹产于石英,契产于燕卵,颉皇悟于鸟迹,傅说报于梦寐,乞人哀而感申喜,介子歌而泣文公,瓠巴鼓瑟而鱼出,鲁阳挥戈而日反。其有心乎?”其无心乎其感于机乎,其应于机乎今吾鼓琴而馆人疑,馆人知也,吾弗知也。馆人疑而琴蹇,吾知也,馆人弗知也。吾是以有感乎物机之变易,如馆人之疑而触者亦多矣,小子识之。”
从者出告于馆人,馆人异其所云,入曰:“夫子鼓琴于堂,而有琴玷,以为仆疑也,夫子殆得其疑而失其人乎。”征君曰:“此弟子之言也。”馆人曰:“否。顷有秦王之左右二人伺夫子于牖外,以犯夫子之琴,此左右之疑也,从者其误矣。”夫征君抚琴而哂曰:“左右之伺王命也,则疑在秦王也,于左右何疑夫疑,鬼之门也,明神之庭也,吾闻君子去疑而存明,未闻汨明而畜疑也。故君子遵礼乐以昭明其心,远淫邪以昭明其性,躬政事以昭明其动,辩忠佞以昭明其志,济茕独无告之民以昭明其德,犹惧其未广也,察诽谤以昭明其过,纳谏诤以昭明其虚,修蒸尝以昭明其敬,光庇国家以格于上下神,是以世享其荣,子孙必兴,此后稷文王之所以光裕也。秦王以汉室之子孙贵而无辅,富而无民,恃大而不修德,疑士而不谋政,后有兴者亦始皇二世之为也。惜乎!吾不得见左右而论于王。”
馆人出,从者侍而问曰:“夫子何屑与之论大道也?”曰:“吾闻君子无傲,以傲而陵人,人亦侮之;以傲而陵君,君亦贱之;以傲而陵长,长亦击之;以傲而陵弟,弟亦狎之;以傲而陵友,友亦远之。是以替名而善,身必戮焉。吾知免于今矣。”
燕居
编辑征君燕居,与七子讲业,七子问曰:“孟轲、孙况之后,由道者可得而闻乎?”征君曰:“道,人之路也,愚夫愚妇皆由之,孔子盗跖皆由之,何谓无道?”曰:“是路也,非道也。以路而为道则可,以道而为路可乎以道而为路则亦指仁义而为尘埃乎?”曰:“汝何以道为道,以路为路乎吾观其由于人者云尔,夫路也者,缘仁义而名者也,非缘路而名仁义也。汝知仁义之非路,而孰知尘埃之为道乎;知尘埃之为尘埃,而孰知仁义之为尘埃乎。天地庶物皆尘埃也,则皆路也,安得不谓之道。故君子仁义以为路,是亦仁义以为尘埃也。仁义以为尘埃,是亦尘埃以为道也。道衰于春秋,亦隆于春秋。若孔子及颜渊、曾参、子贡、蘧埃、季札、子产是已。道熄于战国,亦鸣于战国,若孔、孟轲、墨翟、列御寇、庄周、荀卿是已。其馀嗽然嘘其术于当时,以立一家之言者,殆不可纪。若邹衍、虞卿、慎到、山环、关尹喜,庚桑之徒,皆显名诸侯而列儒者之林,使孔子出必取而裁之,以纳于道,虽商鞅、苏秦、张仪、公孙衍、申不害、韩非之流,其学不出于纵则由入于横,不入于刑则出于名,驰其辞氵议以颂诸侯而坑天下之民,然数子者,亦皆辩慧博闻之士,使其游于孔子之门,孔子必不拒。盖辩慧者,考业之资;博闻者,达性之涂也。如是则仪、秦无纵横,而韩、商无刑名矣。夫人之性不相远也,其质饶以懿,而文之以诗书,闲之以礼义,则性成焉。放性犹璞也,不琢则不成。今夫对薮之人多鄙,市井之人多娓,非理也,其习使然也。性固无间于熙薮市井之人也。故循其习之谓情,宰其情之谓性,因性而导之谓学。不因性而学是助傲而饰巧也,何取于学故博学而无礼,君子以为求性之泛礼者,所以规厥性也。学而礼则令名昭焉,名昭而辱远矣。故居上而能靖,居下而能默。世有遽墨氏者,则以为陋;有慕庄生者,则以为僻;有谭荀卿者,则以为曲。噫。三子者无盗跖之行,遵仁而处,遵智而达,遵礼而动,孔子之所必取也。互乡之童子无异于市井之人,孔子犹与其进,而况于三子哉。故曰:世俗不可与论古,拘儒不可与论道,其是之谓乎?”
仙论
编辑秦王好仙,将筑台于宫,以望终南,征君谏曰:“不可。夫有国者,将以远欲而亲民也。故封建一国,则一国之民赖焉,不敢弃也,民亦不能弃其所牧而求治于邻。故天子远欲以亲兆民,诸侯远欲以亲百姓,百姓怀之,是以能有其国。昔者太公封于齐,而齐民颂;周公封于鲁,而鲁民说,以齐鲁之民获其所赖也。今贤王受先王之遗业,而为秦之诸侯,几二百载,而百姓日蕃,田野日阍,死难效节而无离心者,岂民性之本然哉,亦为人牧者有以城其民也。
臣始入秦之境,野无肥民,市无丰贾,乞者载道,仓廪不,臣疑以为无诸侯也。及贤王得臣,百姓欢悦,咸望臣之吐忠而谏也。臣愧不能有益于秦,而贤王亦亮臣之不能忠于前也。故欲筑台以求仙,穷观于华岳,骋望于终南,而为远民之举,以彰其欲。何贤王之勤劳若此哉,臣窃以为过矣。昔燕昭王欲致天下士,欲民力以筑千金之台,燕民犹病之,况筑台以求神仙乎。
夫仙者非臣非民,潜于山泽之间,垢衣应形,饮水食草,得山泽之精以延年保身,穷莫甚焉。黄绮曰:爵禄不及,而窃吁吸之术以自荣者,世之所谓真人也。虽卧薪不足以喻其穷,尝胆不足以喻其苦,左无吹箫之妾,右无鼓瑟之姬;珍羞异膳不得陈于前,文武侍从不得列于后;播弃父母,割绝子孙,不表于卿党宗族,此海岛之鬼群也。由此观之,绮隐于商山以结为名,其论神仟则耻之。故当时避秦之士,往往皆明忠信、树廉耻,识君臣之分,审出处之节,如黄绮者亦良可述也。彼岂沦于神仙哉。
今贤王捐千乘之乐,而为此游,以自悴其身,孰为利乎夫为百姓而筑其台,虽劳而不怨,弃百姓而劳民,民孰劳之,是筑怨也,社稷之神不福焉。
昔我先王建国,伯子男皆无封壤,唯诸侯是亲。今秦以如绳之国,自贤王而绝之,无乃不可乎。嗟乎!贤王特不寤云尔。崇爵丰禄亚于天子,雄藩沃壤,据四塞而谁何,贤子孙世守其业,虽值乱世而不与王室同危,且足以树霸。若王运在,又可以兴其延年也。如是何希乎乔松,何慕乎韩羡,寂寞而枯稿哉。彼且悔之矣,贤王复希慕而为之,是使松乔韩羡延领于窍谷,而笑贤王之不智也。臣愿王罢筑台之役,以为人民社稷计。”王不听。
是岁,秦饥,匈奴寇潼关。天王使中尉采金于秦。
党锢
编辑曹节乱王室,秦王问于征君曰:“王室有党锢之难,何为其然也?”征君对曰:“仁哉问乎。夫豪杰结难祸及于国家者,岂一朝之故当其负天下之骏望,则人主倚之以社稷,孰不以为豪杰庆,而不知发难之端亦萌于兹矣。自甘陵之党兴,天下已知今日之祸。若陈蕃、李淑、李膺、窦武、张俭、郭泰、范滂之属,一时号为三君、八俊,名莫盛焉。而窦武、陈蕃以执政为朝廷重,谠议合如应响,忠谋奋如疾霸,然诺相许,确如太山,其自负也如此,而竟不就。故名显而望隆,君子之幸也。小人因其名而乘之,其难愈激而不可解,以至于危国家,可畏也。
宪闻之,豪杰之出,必有英毅明懿之君,以成其志,则谋裕而不激,功顺而不挫,以辑定社稷,民人以宁。故舜不遇尧,则欢兜不能放;周公不遇成王,则飞廉不能戮。今数子者无舜与周公之遇,而为此谋,不亦哀乎!夫治世则阳明闻,而小人为泥沙;乱世则阴浊滥,而君子为鱼肉。今王室无纲纪文章,使豪杰弄于群奸之手,海内涂炭者十有馀年,是威福移于下,而主权不明也。故豪杰锢而为党,罪以危社稷之名,岂天道也哉。若数子不死,犹可以镇王室,不然,诸侯不能高枕于藩篱之内矣。夫彼以小忿而构大难,钩党之变,臣其寒心。天如祚汉,锢贤者必诛,仇民者必戮,正其典刑以舒直亮忠贞之士,则王室之隆,若振翼也,何为而使其幽愤哉。自李固、李乔不得伸于前,致党议不得明于后,臣以消息之势观之,必不免矣。悲夫,以王之贤伟当千乘之国,而失高枕之安,此臣所以为贤王患也。王宜以诛节等为名,盟集诸侯,肃清王室,培植善类,苏活苍生,改元以新天下。若王上不从,则周公伊尹之举在贤王也。臣窃念安帝之世,内戚用事于朝,诸羌横驰于郡国,天下咸怨。然帝有好贤之明,常以礼币征天下孝廉之士,臣亦与焉,犹以为未可仕也,故辞而不就,淹诣于今。主昧臣虐,国命大谬,善类盈朝而无尺寸之功,徒以清誉激扬。而问画者盖寡,竟罹祸难,臣实痛之。今党锢纷纭之际,犹可援也。贤王为王室计,奋然速举以延汉祚,则臣虽不得仕汉亦足以报矣,王其图之。”
秦王感慨,泣数行下,左权剑歌,以挑秦王。歌曰:“西溟有剑,其离照之,可以熏黔黎。”秦王于邑而言曰:“寡人寤矣。征君,寡人师之;子,寡人友之,将协谋以辅王室,不敢避也。”左权对曰:“征君入秦二年,以心奉于王久矣,而王方悟耶今天下之诸侯,皆欲以首盟为功,以靖祸为劳,以得士为强,以收民望为张,而王不闻,何也?”秦王谢曰:“系子之幸教,寡人其利普哉。”
左权出语秦人曰:“吾数讽秦王,而王不谋,虽得征君亦不足乎。”
见几
编辑陆续追师至秦,谒征君,而喜曰:“续也得师矣,愿终身受业焉。”征君问曰:“子见元礼乎?”陆续答曰:“嗟,与元礼去国矣。”曰:“党难解乎?”曰:“霍子之力也。”
征君叹曰:“虽然,阉寺执政,直臣必危。元礼之去其能久乎吾尝与林宗论汉室之事,忧形于色,移榻不寤,独何心哉是以坚不仕之,意遂山薮之乐。林宗与吾偕是心也。彼犹择交而奖训,故及于党。若宪也,无誉无毁,潜葆厥素,躬料以养妻子;鼓琴读书,以训来学。有兄伯庸,哭母失明而亡,吾独废冢三年,遭汉不靖,佞臣窃权,匈奴称命,惠政不沾子民,敛术结网于国,吾是以坚志而避世。及读孔氏《春秋》,尝曰:‘仲尼之道,至作《春秋》而尊也,知周无盛王,不可以辅,乃历说诸侯以行其道。得志则摄相事而诛正卯,不得志则权褒贬而作《春为》。吾亦乐仲尼之道。周汉之东皆季世也,故考风于列国,闻政于诸侯,诸侯不以为贱而宾之,岂爵禄以臣而凝滞于进退哉。吾始游齐、鲁、韩、魏之诸侯也,四君皆爱士而不能谋,盟会而不能信,将如晋而国有警,乃遥涉于秦。秦王明毅而好问,分禄而养贤,积秦之粟,盟诸侯而扶汉室,疏党锢而清王涂,诛谗佞而抚黎庶,却匈奴而歆社稷,则穆公孝公之业不足为也。今阉寺执政者二世矣,党锢虽释而主疑未愈,何以熄衅若数子不为逢梅之举,必为后忧。孔子曰:‘邦无道,危行言逊。’数子其未从事于斯乎?”
是岁,秦国地震。大雨雹。
上林
编辑有五色鸟集于上林,秦王喜而问曰:“寡人享西土之禄,未有功德于敝邑之百姓,而致珍禽,寡人以为凤也。不然,则太液之池非无凫雁之鸟,上林之苑非无鹦鹉翡翠之禽,奚五章之若斯也。寡人闻之,西方之凤曰,意者其乎若以为然,寡人将发私廪致百匠以修上林,则何如?”
征君对曰:“吾闻淮南有鸟,其名曰鹞;南越有鸟,其名曰,皆五色也。昔者,文王为西伯,修德行仁,泽被南海。是时也,有鸟鸣于岐,名曰凤凰。百姓陈路而歌,群臣埋庭而颂。文王曰:‘奚为凤乎是尔臣庶饰其所闻以重予过。’夫以文王之懿,而让岐山之鸣,却臣庶之颂,慎懈德之愆,是以光昭于西土,恩怀乎诸侯,而为受命之主。世载厥休以茂,有天下则文王之为也。今王之心度不类,然臣恐指鹿为马之臣复面于秦庭矣。夫上林苑,秦之广图也。我汉祖灭秦入关中,三望上林之苑而不入,岂复畏秦之余威哉,亦项氏以为忧也。至孝武皇帝,始凿昆明之池以习水战,民不得休息,而天下大困矣。然犹赖文景之遗泽也。及世祖迁于东京以来,上林遂为废苑,今欲兴之,非帝王之业不可。虽然,敛四海之财,发百年之禀,竭百姓之力,以修亡国之规,仁者不为也。且以供子孙盘游之乐,为二世窃笑,是秦之民又黔首也,不亦悲哉。愿王察臣之言毋忽焉。”
秦王乃止上林之役,左右因是以嫉征君。
观雪
编辑秦王与征君饮,观雪于庭。有姬卧貂帷,赋《白雪》之歌,起而觅瑟不得,倚帷而咏之,声绕殿阁,积雪倒飞。秦王甚异之,乃鼓缶而和,命左右以觞进征君。征君曰:“王亦止缶乎?”秦王曰:“何谓也。”曰:‘夫物不可过盛,音不可过扬。过盛则亢,过扬则淫。今王之缶淫矣,不可鼓也,臣是以请止之。”秦王曰:“嗟乎!先生欲以寡人之姬喻,是寡人有淫姬也,于缶何有焉?”遂不悦而罢酒,左右附秦王之耳告曰:“王请烹之。”秦王曰:“烹一士而动诸侯,不可谓武。”
征君佯醉而出,秦王解白狐裘赐之以御寒。征君谓李玄曰:“秦未可去也。”
污吏
编辑弘农太守金垣虐,郡人怨之,讼于秦王曰:“金垣之守弘农也,残虐日甚,阳廉而阴贪。嬖者五人,嘘于左右,借威行奸,贫富有讼必以赂而后达,有未达者则以声劫于讼。幸而讼理,则曰是予力也。夫一室而树私门者百出,一守而舞文墨者千人。故民有立锥以为安,则倍其地而结讼;货殖以为赡,则隐其田而蠲役。贫益贫,富益富,虽积尸于囹圄,委命于沟壑,而不闻也。是以饮愤怀冤赴君之门,而愆左右以求直,如是者三矣。君之仁恕,戴之如慈父,君之明懿,仰之如日月,西土之民咸赖焉,岂惟一郡哉。我皇天命有司抚摄西土,将以禅君之劳,询民之欲,以自靖也。今虐下而仇众,素禄而养位,宠嬖而行私,夤缘而钓誉,不受君之明仁,而肆然为民牧,是蔑君也,君奄有西土,而威不加于一郡,以剪虐除残,窃恐远迩雷同,国如空舍,而君其孤矣。何以示强于邻国耶为弘农之民而愬其父母,固罪也,然隐忍而不言者亦多矣。君其先循良之察,而后诽谤之诛,无悔也。是以朝夕待死于殿下,贱臣唯命焉。”
秦王得其讼而怜之,乃命左右按其郡太守金垣,坐赃下狱。其妻素淫,乃诈为嬖女以千金赂秦王之左右,左右有通之者,是以得入宫闱,有宠于秦王。王欲释之,不知其为太守妻也。是时,有汉使至秦,秦不礼汉使,以其事闻于朝,罚秦王之禄二千石,事竟不释。太守及左右犯法者,皆徙于边郡无赦。
是岁,紫微山崩而移。君子曰:“汉室不久,天下其方崩乎?”
三军
编辑秦初作三军,征君上秦王书曰:“臣闻王之作三军,窃以为骤矣。夫诸侯抚千乘之国也,五年而修德,三年而勤政,二年而修武,故功施有渐而民不劳。今百姓未宁而遽作之。诸侯未盟而先动之,衅必壅于秦。昔者文王以百里之壤,修令德而创王业,况千乘之大国哉。夫文王之抚岐邑也,薄其赋税,弛其刑罚,矜恤鳏寡,怀保孤独,扶植声瞽,宁辑离散,必兴之役不及贫弱,无赦之罪不及子孙,仕有贤嗣则禄之,山泽之利有不贡,则疏之,安则同其乐,患则同其忧。是以王业隆而颂声作,狱室空而不闭,田野密而相闻。市无啼老,道无斗民,和气昭而四时宁,诸侯归仁焉。
今贤王治秦也,分禄于宗,解裘于士,赐食于左右,威畅于弘农;罢筑台之役,纳远人之谏,慈惠而毅恭,彰彰甚矣。然仁泽未沾于四境,纪法未布于一国,能使弘农之民负坚荷锐于前,而不使举秦之民抱饥寒之困而驱驰也。是三军之作,其三衅乎昔晋文公纳襄王于周,以示民义,伐原以示民信,大蒐于被庐以示民礼。然后作三军,伐曹卫,出谷戍,释宋围,败楚师于城濮,遂霸诸侯。今欲用其民而去礼信,何三军之作也
贤王若修德而勤政,以保乂王室,茍王室可辅,则委力以事之,而不为诎;王室之难成,则据秦以图之,而不为篡。何则以同姓之贤王而假臂于涂人,使诸侯乘于蕃林之上,蝉饮蚕食向西枝而流既也。当此之时,秦之三军徒足以为诸侯资耳,安能重于秦哉
臣之在秦,无所匡益,夙夜忧惧,悬心如钟。进不得尽言以规王,退不能豫谋而越众,臣窃耻之。虽然,贤王亲草莽之疏,加不次之遇,臣敢不殚厥心以报贤王乎夫秦之所欲盟者晋也,以晋之强而盟于秦,并力以树之,则诸侯之雄固己在秦矣。秦不盟晋,是失诸侯之雄也。臣闻之,诸侯同盟则听于士,诸侯同劳则听于民,诸侯同德则听于天。欲晋之盟,秦非臣不可也。晋警方戢,臣将说其贤王以结秦之心,王勿以臣为纵横之士也。王室雕薄,不能以德庇诸侯,诸侯亦不能以力辅王室,故历说四君而及秦晋也。秦晋能相结以信,相树以德,侥福于文武成康及我高文武宣之明烈,如是而作三军,绥百姓,制诸侯,一海内,其孰御之。愿王追治岐之政,绍居镐之业,则汉之天下非特卜年八百而已。贤王其熟计焉。”
秦王感悟,遂罢三军。
去秦
编辑秦王送征君于渭桥,冠盖载陌。秦王觞而言曰:“征君之交盟于秦晋之鄙,若媒之导于婚姻乎,晋若不礼,征君其无违寡人也。”征君曰:“臣不能以报秦,而在晋则可以报秦,在晋而不报,臣亦不能以秦而报晋,是臣之复与不复在此游耳。臣有弟子八人,皆能显诸侯而镇国家,固霸佐之才也。王如惑臣,臣弟子有陆续者,使之事王,则何如?”秦王默然久之,曰:“寡人将聘之。”对曰:“续也,今日在王之左右而又聘之,何也。”秦王笑曰:“寡人所欲者,诚在征君耳。征君不自用而进陆续,何重于晋而轻于秦耶!”
征君不悦曰:“宪也,乞食于秦,二年未尝重秦也,今又进陆续于王,亦未尝轻秦也。王必欲得臣以为秦重,则王之左右贤于臣者众矣,而王以为轻何也臣始入秦,有负薪者观于渭之梁,臣与之议,如探九渊,其际无有。夫以一负薪之士,王不能屈而用之,而况臣不如负薪者,反欲重于秦,恐秦人之窃笑非特负薪者而已。且王不闻陆续之贤乎。续也尝以孝廉之名为诸侯重,岂轻于一秦国哉。爱士而不能用,重土地而不能谋,是徒知士之重于国,而不知国与士之均重也。士怀珍而待价,修名而待聘,不亦重乎。唯自重其器,而后可以重人之国。王必欲用臣,是不亮士之所重也。虽然,王不以士之所重者重,而士不以王之所重者轻。由此观之,士不能轻重于秦也。亦唯是信与不信耳。故伊尹在夏则轻,在商则重;百里奚在虞则轻,在秦则重。今秦之轻重在王也,臣与陆续何有战。”征君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