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归莲梦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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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有情偏被无情恼 编辑

  说这白从李别了香雪小姐,束装而归。行过数日,竟到柳林。程景道与崔世勋迎接进去,各相见了,备酒接风。程景道道:“大师久羁他郡,营中诸事未能料理。今日归来,各营幸甚。”从李道:“前同宋纯学到西安府,偶然遇见了一个书生,姓王名昌年,说是世勋的女婿。我怜他孤苦,著纯学送他到京纳监。以后又到开封,闻得世勋的女儿被继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计照顾他,故此羁留这些日子。”崔世勋听得女儿之事,感谢大师,又问些详细。景道道:“大师可晓得纯学在京同昌年俱已联捷,各选部属,前日有书来通候。他书中也说,朝廷各处缉访,所以景道来请大师。”从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与崔小姐得知。崔将军可谓大幸了。”世勋起身拜谢道:“皆赖大师恩庇。”。自此以后,从李管守柳林,著崔世勋统领营事,程景道别领一千人马,出了柳林,差人知会李光祖不必驻兵陕西,与景道合兵,另择地方,为攻守之计,以后胜败,自有定局,无暇另讲。

  却说书童爱儿,自从惊动焦氏,私下逃走,思量无计安身,必要投靠人家,一路走来,正打从潘一百门前过,适值老潘看见,问道:“你是崔家爱儿,清早到那里去?”爱儿道:“潘老爹,不要说起。我家奶奶极其性急,相公出去后,日日将小的打骂。昨日偶然一件小事得罪奶奶,便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索逃出。不知可有什么好人家?求老爷照顾了。”老潘道:“痴孩儿,你若无处去,何不就在我家住几日?”爱儿道:“老爹肯收留小的,情愿服侍。”当日老潘便收用了。你道爱儿是崔家逃奴,老潘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别有一段意思。他因香雪小姐亲事未成,恨入骨髓,巴不得打听小姐近日如何消息。一见爱儿私逃,要知其意,故此不论好歹,即便留他。老潘问爱儿道:“你家相公进京,家里的李姑爷与小姐做甚么事?”爱儿道:“姑爷近日说要回家,小的出来时,他还不曾起身。小姐与姑爷十分相好。”爱儿说这一句,不觉笑了一笑。老潘道:“爱儿你提起姑爷,何故笑起来?”爱儿道:“说也好笑,老爹还不知有件希奇事体。”老潘只道小姐夫妻两个做些勾当,说来必定有趣,连忙问道:“你说奇事是怎么样?”爱儿道:“若说出来当真是好笑的。那个姑爷,人都道他好后生,谁知他是个女身,假做了男子。前日夜里吃醉了,被家里有一个人亲眼看见,这是的的真真之事,老爹你道奇也不奇?”老潘听知此话,满心欢喜笑道:“奇怪奇怪,不信你家小姐倒喜欢那不吃食的东西。”只因这一句,生出许多风波,把一个好端端的小姐,受尽大累。

  说老潘闻了女扮男装,心下想道:“我正要寻他家里几件事出些怨气,不想有这样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张纸,写个笑话,粘在他门首,羞辱他一番,有何不可?”思想自己不识字,别样巧话是写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写与我的,便依他样,取一幅厚棉纸上写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为因入赘雌夫,夜间乏用,央兄焦顺做中,借到潘处阳物一张,情愿起利五分,约至十月满足,欢喜而去,本利一并奉还,不敢少欠。恐后无凭,文此借票为照。

  看官,这叫做无头榜,原不该写出本姓来。为何票上说“借到潘处?”原因是老潘不识文理,照依旧样便是这样描写。老潘写完了,等到夜间,自已私下走到崔家门前,将这“借票”高高的粘在墙上。次早有人看见,无不大笑。只见远远两个著青衣的人走来细细看他,便一手扯下来,大喜而去。原来这青衣人不是别个,却是本县的捕快。只因兵部发下各省机密文书,中间说叛寇女师,山东出生,到处往来,女扮男装,著各府州县细细缉获,不许泄漏。官府著忙,就将这事密付精巧捕快,获时重赏。

  那日捕快见了“入赘雌夫”的话便认了真,一迳将这“借票”送与本官看明。县官了添公差立刻抄捉。香雪小姐在家并不得知,忽然前后门都打住了,公差打进门来,见一个索一个,崔氏一家扰乱,并四邻俱捉过来。细问缘由,方知见了“借票”,缉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说,俱索到县里。县官升堂审问,但见几个女人,喝道:“你家藏匿叛寇,从实招来!”焦氏禀道:“小妇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勋征剿陕西阵亡了,家中只有女儿香雪。前日入赘女婿,并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又回家去了,老爷只问女儿香雪便知真假。”县官即问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节,后日好嫁王昌年,便从实禀道:“母亲所赘丈夫其实是个女身。至于叛逆大事,闺中弱质何从得知?”县官又问四邻,各回不晓得。县官叫录了口供,众人释放。独将香雪解进本府。这虽是香雪小姐,供招有据,必竟焦氏与众人,各出银子使用,独推到香雪身上来。那时太守细加审问,香雪也照县里的话。太守见香雪,大家小姐,轻盈弱质,加不起刑罚,又是钦案,他既招出女扮男装,即起文书,备叙口供,解部定夺。香雪忽遭冤陷,无可如何,还指望王昌年在京里:“此番解到京,或者遇著昌年,与他辩白。偏恨继母焦氏,把这奇冤,独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脱卸了。皆是他前日贪图财礼,起这祸根。若父亲存日,那有此事?”又想起白从李,有情有义:“谁知这样大逆,反来害我?今举目无亲,生死未定。”小姐想到此处,不觉放声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时押解。身边盘费全无半文,家里的妆奁尽被焦氏勒起,小姐一时无奈。伴随的只有添绣一个。幸喜得押解的公差不是外人,却是父亲手里老家人的儿子。原他自小在里头伏侍过的,因焦氏打发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没有途中费用。”

  正值忧愁无措,忽然看见一个人踱来,那是送盘缠与小姐的。这人是谁?说来又甚可笑。原来就是潘一百。小姐在家就闻得潘一百之恶,争夺亲事,与书写“借票”。虽则种种恶毒,从未见面。如今亲看见了,也该把他相貌说个明白,看是如何。有一首《黄莺儿》为证:

  满面带黄毛,胖身○一人高。○象林里争喧闹,腹中草包,口中利刀,○○○○○○个喜财爻,偏生照命,句句解○醪。

  那潘一百始初写借票时,原没有害小姐的念头,不过恨焦顺说亲不成,写来骗哭他家。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也过意不去。这一日,闻得小姐起解,他便走来看看。因他票上写“借到潘处”,所以人都晓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认得。公差却认得的,对小姐道:“这人就是潘一百。”香雪方将怀恨,一见了他便叫公差捉往说:“正来的好,你说我藏匿叛寇,你何从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爷堂上去。”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把潘一百扯住。老潘出其不意,吓得魂不附体。想钦案大事骗不得的,便央公差与小姐说情,议送盘费银二百两。即刻差人在家凑来,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老潘没奈何,送上银子,小姐收了,才放他去。此正是小姐的高见。要知做财主的打他骂他不足为辱,惟有取他银子,实是伤心,老潘鄙吝之念苦不可言。小姐乐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解,逢州过府,渐渐到京。不知此后凶吉如何,我且把香雪小姐解京的事,暂时放下,把白从李柳林之内再说一番。

  自从李打发程景道出了柳林,与李光祖合兵,从李居中调度,内外兵势,雄盛非常。程李二将稍不如意,便请大师进营,要风就风,要雨就雨,凭著天书法术,真个无往不胜。

  一日,从李退处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分别多时未知安否。即差两个精巧的人,写书一封,往河南问候小姐。差人去后过,从李因想念小姐,有个缘故。他的本怀原在王昌年身上,推爱来的,岂有想小姐不想昌年之理?晓得昌年联捷,在京做官,他便要写个谕单,吩咐宋纯学,著他晓谕昌年,说明前事,一来扶助昌年到家做亲,二来即著纯学取昌年夫妇同归柳林。那时节便是武则天宠爱活莲花了。从李情深念切日夜挂心。

  忽一夜,四更时分,灯花半灭,香篆全低,从李耳边,只听得堂前探哨马叫声震动。原来这探哨马,一向设在柳林中,共有一百二十匹,轮流值日,每遇急事,探哨将官,即乘此马日行千里,顷刻来报,平常小事不敢轻易骑的。那夜马声一叫,灯影下跪著一员将官,说是京里宋纯学差拨来报大师,云:“王昌年感了重病,奄奄一息,专等大师进京面会一会。”从李正思念昌年,闻知此信,急急抽身,跨上探哨马,一日一夜赶进京中。

  转过了几十个胡同,便卸下马,见一处小小房中,昌年睡在床上,形容虽甚憔悴,丰姿犹自胜人。傍边坐下,宋纯学在那里煎药。从李一见昌年说道:“我叫你进京指望功成名就,后日长久相叙,不想一病至此,如何是好?”昌年一把手拖住从李道:“多谢大师感恩不尽,只恐今生不能奉侍玉体,但愿来生补报罢了!”从李见他这话,不觉失声而哭,复对昌年道:“且自宽心,我的心事,想宋纯学与你说明的了。我为思想了你,把各营诸事,懒于管○。当初一片雄心,谁想消磨在你?倘若你必定不好,我的心肠已断,有何心绪,再整理兵戈?”说完了又哭一场。只见昌年叹口气,从里床拿蜜珀赦珠一串,交付从李,嚎哭一声,略停一刻,便叫不醒了。从李扶住他头,放声大哭,正当悲苦,门外探哨马又乱叫起来,从李身子,却像在云霄里跌下来的。蓦然开眼,那是南柯一梦,眼便开了,喉咙内还咽住一口气,像个哭不出的光景,渐渐苏醒转来。一身冷汗天已明了,从李神魂不定,随即起身,果然是夜,营中的探哨马断了绳索,跳出马房,还呆呆的立在堂前。原来马叫是真的,因这马叫便生出这一段恶梦。所谓“梦生于情”,从李思忆昌年,忒情深了。故形诸梦寐如此。从李相道:“昌年在京,近日全无音耗,不意有此恶梦,未知好歹?教我怎身放心得下?自古说“梦是反详的”,或者“梦凶得吉”,到是好兆。但将赦珠别我,此意难解。

  正思相间,外边传报:“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来了。”从李唤进,那人跪禀道:“小的蒙大师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轻露,先从各处寻问,四边邻里俱说小姐被太爷抄捉,已经押解进京。说起来为著大师住在他家,缉捕人晓得,陷害他的。小的无处投书,仍带原书呈上。”从李听了崔小姐受冤一事,吃了一惊道:“可惜香雪小姐,为了我倒害他。怪道昨夜有这样异梦。”就与崔世勋说知。世勋拜求大师差一个人到京知会宋纯学,求他照拂。从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写谕单一幅,并前香雪所赠的扇子,一齐封好,吩咐纯学周旋昌年夫妇:“差人不得混投取的,当书信回话。”营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来这封书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个月。那时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发刑部勘问,恰好正遇在王昌年手里。昌年升堂,提审这事,先把申文来看。内称:“开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见香雪名字,已自惊心,及至跪到案前,居然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此时想起香雪小姐,忘了前盟,私下改嫁,心上十分气闷,索性不见面也罢了。如今跪在面前,娇姿艳质,昌年看了不觉怒气冲天,也不详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桌一拍喝道:“好一个名门小姐,我且问你,父亲死难,服制在身,家内谁人做主,竟自入赘丈夫?你须自想,父母存日,曾经把你许配是那个人的?不要说藏匿叛寇,只这一段忘恩负义的事就该万死了。”看官,那王昌年审问叛逆,为何说起家常话来?要知读书人多应执性,昌年自从归家,遇了潘一百,细述香雪嫁人恩爱,他时时怀恨,在不消释。今日当堂相遇,不知不觉将心中旧恨直说出来。香雪见问官发怒,说话中有些关心,抬起头来,把坐在堂上这个官儿看了一看,想道:“奇怪,那个问官的相貌口声怎么极像王昌年的模样?”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详察,只得禀道:“老爷在上,犯女崔氏,乳名香雪,原是世袭百户崔世勋之嫡女。故父阵没陕中,继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顺百般凌逼。困苦倍常。犯女小时先父母曾择配表兄王家,因表兄流落异乡,○○○姻,音书未隔,继母贪财逼嫁,不想招赘什么逆寇。犯女不忍改节。”香雪初见判官,怀疑他相貌像王昌年,如此说话中也拖他几句,及至说到不忍改节,未曾说完,自觉心伤,哭倒在地。昌年见了这样,又爱惜又怨恨,一霎时气得目定口呆,无心审问。也不待香雪小姐说明来历,便唤手下带到监里,明日再审。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装的话表明心迹,但见那个官儿早已退堂了,无可奈何,且听他监候再作道理。香雪小姐进了狱中,细问这个刑部官,才晓得就是王昌年。道把他呆了半日,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却前情。我也不认得了,但此中必有缘故。若他果然负恩,我就死也要说个明白。”那香雪满肚疑心,踌躇未决,不在话下。

  却说王昌年因见小姐,怨恨异常,不等审明,便叫打轿一迳来寻宋纯学讲话。纯学接见问道:“今日有何事故?”昌年道:“长兄面前不好相瞒,今日正遇了前世的冤孽。”昌年便把香雪小姐解来当堂审问的话告诉。又道:“这样失节妇人,论起来该置之死地。只是当面见了,未免想起前情。况且小弟当时极承家母姨抚养,如今这事,却待如何?吾兄必有高见。”纯学道:“既有这事,仁兄也该细问来历,所嫁何人,怎么不见男子,单只有一个小姐解来?”昌年道:“小弟一时懊恨,没有主张,道不曾细细问他。”纯学道:“却又来你且把开封府的申文与我看。”昌年即叫随役唤书吏取叛逆文书来,书吏即将申文送上,纯学细加详看,原来申文上说得明白。云:

  叛寇女师,女扮男装,入赘崔氏香雪,已经远遁。其来踪去迹,香雪必知。为此备录口供,起解云。

  纯学看完,打发从人伺候在外,独对昌年道:“小姐这样沉冤,我兄既有盟约,还不为他急救,反怨恨他,是何道理?”昌年道:“长兄怎见得?”纯学道:“这件事别人或不晓得,至于小弟,甚知其详,一向不曾与吾兄细谈,因宦途碌碌,无暇言及,不意反害小姐。”昌年道:“这却为何?”纯学道:“吾兄自想,西安府饭店上所遇的是那个?”昌年道:“这是大恩人白从李。”纯学道:“弟与仁兄亲同骨肉,况又有小姐的事,料想吾兄必无违背,不妨就此说明。”昌年道:“长兄恩义,小弟方终身图报不尽,敢有违背的念?请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纯学道:“当日相会的白从李,就是柳林女大师。他因爱恋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为兄图进身之路。他又见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亲到开封。申文所云女扮男装,入赘崔氏,必定是他。那小姐所嫁如是,难道叫他是失节的?近闻大师仍归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败露,解到这里。吾兄已前回去,未曾面会小姐,凭虚信说以为真,冤陷小姐,还说他失节,天理何在?”昌年听这番话,如梦忽醒,拜倒纯学面前道:“小弟痴愚僻性,每事误认,求兄长周旋。若小姐当真有这屈情,小弟负心已极,无颜再活了。”纯学扶起道:“如今且不要慌。小姐这事既已达诸朝廷,待小弟面见小姐,与他商量,上个辩明冤本,然后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两个正说话间,外边勿然走进一人,短衣大帽,见了纯学便跪在地。纯学一见,认得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几件东西。纯学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来书,却是大师的谕单,云:

  柳林莲大师谕宋纯学。西安分后,即到开封,知昌年妻香雪小姐为继母所逼,于是假充入赘,以安其身。近闻香雪被陷解京,汝须急救,全其夫妇,不可迟误。香雪有分别书扇一柄,并附看,亦足见其贞节之情。此意可与昌年说知。外,程景道已出师合会李光祖,汝凡事当通报,羁宦都中,小心慎密。特谕。

  纯学打发来人,对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没有长兄,小弟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请问当时相会的是白从李,怎么又称‘莲大师’?”纯学道:“○已前法号,原称‘莲岸’,后因改了姓名,故但称‘白从李’。”

  昌年此时思忆小姐的心又加几倍,坐卧不安。挨至次日早晨,即央纯学去看小姐,纯学正要起身,适值朝廷下旨,热审有期,期各部会审。纯学闻旨,即到狱中问候小姐。小姐询问来意,纯学道:“下官宋纯学,与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进士,相契如嫡亲兄弟一般的。昨日令表兄面审时只因以前误闻小姐另赘他姓,未免失于详察。下官与他剖明了,他仍旧感念小姐。今日正遇热审,小姐可题一疏,辩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爷。贱妾不意昌年贵后如此负心,求宋爷转致昌年,死生大数;贱妾也无深虑,但是昌年日后不知何以见先父母于地下?”纯学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官,不好来到狱中后当面会。”

  小姐唤添绣取笔砚来,写个疏稿,纯学出外等候。小姐写完疏稿,腾了真,著添绣明早执向午门诉冤。疏曰:

  原任世袭百户、奉敕证剿陕西叛寇先锋总兵官、今阵没臣崔世勋嫡女崔香雪谨题,为明辨生冤、幽伸死节、以正纲常、以笃伦纪事。盖闻王化莫重于守贞,家教必期于孝顺。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无令人,未逢母氏之圣善。庭闱遘难,狱室含冤。故父臣世勋忠心矢日,勇气平霄,尽节摧锋,奋身陷阵。家中止遗臣妾香雪。孤存弱女,独处深闰,继母焦氏,宠爱前子焦顺,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幼时,奉先母安氏治命,许字表兄王昌年。梅实未期,萍踪各散。继母贪财重赂,私赘富室李姓,逼臣改节。臣于斯时,手持佩刀,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实道女扮男装。臣虽不明来历,而冰洁莫污,幸得生全。相叙未几,李姓远逝。府县访臣妾匿寇,冤陷成狱,现今解部定夺。以臣茕茕弱息,罔闻外务,倘果叛寇,继母先知。猥陷臣身,为莫须有之事。况故父因寇死难,以臣视之,即为仇敌。臣不思违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岂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总因继母恨臣,罗钳法网,必欲剪灭崔氏,使焦顺安享家赀。更可异者昌年贵居刑部,遐弃前姻,庭鞠臣妾,不直于理。臣念昌年,当垂髫之日,先臣世勋抚育成立,遂结姻盟,今昌年负义忘恩以贵凌贱,有臣如此,何以事君,伏望乞陛下俯矜全节,洞晰微情,使纲常不坠于飞霜,伦纪莫沦于致旱,幽明咸感,生死均安。臣虽九殒,亦当瞑目。今当热审之期,谨令侍女添绣执奏以闻。臣妾无任泣血待命之至。

  香雪小姐写完,题○著添绣○本。宋纯学一路帮扶同到午门奏闻。疏上:

  奉 圣旨
  香雪无事,著该部释放。焦氏陷女失节,彼处抚按先行提究,俟缉获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著礼部即时查明,复奏定夺。

  部臣接出本章,立刻放了香雪。宋纯学即将小姐接到私宅。先同王昌年来见小姐,○授议覆,昌年闻知喜信,遂同纯学到私宅里来,拜见小姐。小姐与相见过,先谢了宋纯学,便道:“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爷?”昌年见小姐开口这一句势头不好,因对小姐道:“向承母姨抚养大恩,一心铭刻。止因异乡漂泊,疏失小姐,不意小姐有此冤陷。幸喜圣明昭雪,小生负罪实深,今日相见,甚觉无颜,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旧约,小生死不忘恩了。”小姐一见昌年,不胜怨恨,到冷笑道:“王爷贵人,还想著当年之事。多谢多谢,请坐了,有言奉告。贱妾名门旧族,从无失节。先父母推念至亲,恩同骨肉,也不曾亏负王家,吾兄分别以后,一向音信杳然,未免贵人多忘,也索罢了。焦氏凌虐贱妾,万死一生,冤陷解京,孤身无靠,前日承你吾兄庭审时作威作福,全不想著当初恩义,却是何心?贱妾幸邀圣恩,生还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无愧。只不知你读书明理、高登黄甲、居然做朝廷臣子的,颇晓得‘五伦’二字否?贱妾命犯孤辰,也不是出身微贱,如霍小玉故事,见绝于才子。行将披缁削发,拜证空王。请问尊夫人选择谁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见?”昌年被小姐一番责备,顿口无言,不觉珠泪双流,低头而坐。宋纯学道:“请小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虽若可疑,此中实非薄幸,待下官与他分剖明白。他自高中后,时刻想念小姐,至今尚无年嫂,所以迟疑未决,疏失候问者,其实有个缘故。”便把陕西相遇、一同进京、以后归家,撞著潘一百、两边误认的话,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纵使误认,终无薄情。只看他中榜以来,后许多富贵家要与他结亲,他一概谢绝,誓不再娶,这条念头,小姐便可见谅了。”

  小姐道:“宋爷吩咐,自然不差。那潘一百的的话,诚然有得,但是彼时千里而归,既到潘家,到我家来不远数步,若亲见面,贱妾有什么得罪处,也怪不得你。怎么把虚传当做实事?就是审问的时节,我倒不知是你,备陈苦情,为何变起脸来,不分皂白,此时我便是囚犯,你便是高官……”小姐说到此处,咬牙切齿,愈加恨极。连宋纯学也说不出好话了。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今日就把身子与小姐打死也是甘心的,只索行个大礼,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诚心,惟天可表,倒不敢十分辩白,但求小姐追忆当年分别,也曾把‘婚姻’两字提起。别人不知添绣妹子是得知的,难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更变?小姐若不见谅,昌年也不愿做官,纳了印绶,生死相随,任凭小姐发付罢。”小姐唤添绣扶起,说道:“贱妾与吾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存日,并未聘定,怎么认真说起婚姻二字来?”宋纯学道:“王年兄不必著忙,小姐已有题目了。今日且告退,容小弟覆奏,自当有个定局。”

  昌年还恋恋不舍,要求小姐,香雪竟到里头去,全然不睬。昌年没奈何,同纯学出来。叫从人把供应交付添绣:“小心周给小姐。”纯学对昌年道:“年兄不消多虑,小姐这番责备,原是该应的。但既有本章,他的婚姻也赖不得。且待小弟覆本进去,批发出来,小弟便与年兄先行聘礼,方好选定吉期。”纯学当夜,便写了复本,次日早奏。他是礼部官,单覆得昌年姻事,本内说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时结婚崔氏,近因钦案,未敢议亲。今香雪蒙恩昭释,理应纳骋,择吉成亲等语奏复,即奉 旨依议。

  纯学接了覆本旨意,又到香雪小姐私宅来,对小姐道:“下官覆奏已发出了,朝廷著下官与小姐议亲,王年兄恐怕小姐怒气未平,不敢造次择吉,先令下官来通知此事,未审小姐尊意如何?”小姐道:“宋爷,这事不须提起,贱妾初释沉冤,当日即归家拜告先父母灵座。昌年前倨后恭,难分真伪,只求宋爷开论昌年,说贱妾归家死守空门,今生决不择配。若昌年不忘旧情,每年见惠米粮数石,使贱妾无冻馁之累,晨钟暮鼓,礼拜如来,鄙怀足矣。至于亲事,昌年这般高贵,岂无大族,足为秦晋,这条念头求他息了。”

  纯学辞了小姐走出私宅。王昌年却等候在外边,见了纯学问道:“小姐所言如何?多谢年兄周旋,感入肺腑。”纯学并不开口,只对著昌年把头摇了几摇,昌年一把拖住请问明白。要知消息,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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