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公案/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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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属词讼,好牵告多人相磨累以示武。或捏造花名,居奇网利,或行赂改匿,移向他人。盖讼师、蠹役乐此为利。余方厉禁之而未止也。
一日,有郑娘宝殴死林嘉柱命案,牵连助殴之人甚多。郑阿袒一名与焉,注系梅花村人。遣役摄讯,阖村并无阿袒。据尸母陈氏柬称,即郑启亮。
随呼启亮赴讯,自言“小名阿清,并非阿袒。”尸兄林嘉树力争:“此人实是阿桶,如系阿清,我甘反坐。”盖潮邑乡音,“袒”与“桶”两字如一,并无分辨。余异之,谓启亮曰:“今日所重,在有无助殴。汝即阿桶,亦何妨?”启亮呼天抢地言:“若是阿桶,便助殴是真。”林嘉树亦指天誓日言:“启亮要不是阿桶,我便诬告是真。”
余曰:“噫!此易辨耳。”命兵房取家用册来观之,则郑启亮小名乃“阿称”也,字画浓淡一色,浑然无间。余曰:“若是阿清,则无疑义。此‘称’字可疑,恐系‘桶’字所改。”
再取五年旧甲册观之,亦是“阿称”,但中间小点,墨色加浓,不似一笔书成者。且阅其兄弟小名,旁皆从”木”,岂有启亮一人独从“禾”边之理?拍案呼曰:“郑启亮,好大胆也!汝小名实系阿桶,敢改阿称以欺我,将谓我可欺乎?今助殴是真矣。且问汝家甲册作何改法?为汝改著为谁也?”
启亮知不可隐,乃言实名阿桶,托兵书林集贤代改者。拘林集贤对质,则得其赂钱三盲文,代为盗改家甲册是实。将林集贤痛责四十板,革退兵书,荷校于市者两月。
启亮亦加重责。审无助殴情事,余叹曰:“郑启亮弄巧成拙,深可笑也。汝家住梅花,离县二十里。郑娘宝致死林嘉柱之日,汝实未尝在场。风马无干,本县自能审释。使无串通蠹役盗改官册,此刻宁家去矣。汝何以深心揣度,知我必吊观甲册?又何以深心善谋,连旧册亦并添改?作弊如神,可畏殊甚。岂料我之独奸亦如神,即弥缝至精至巧,终难以相欺乎?”
众人皆叩首称神明。郑启亮以头触地,乞矜释。余曰:“弄法蒙蔽,非常大恶。吾方为潮邑除奸弊,此事断不可宽。亦荷校于市,使吾民知法纪,可也。”
自是作弊者稍敛。余亦严禁代书,不许牵告五名以上。而习俗为之一变矣。
戊申二月五日,有吏人过普邑之东郊。一人肩行李以从,后两人似学步舆夫,舁一人,被伤憔悴,投宿邱兴旅店。
次日清晨,肩行李者先驱,从郡城大路以去。舁者尚卧弗起,吏人偕两舆夫将行未行。邱兴问之,吏人曰:“窃银贼也。将禀官究治,以病未能行。”有顷,吏人及两舆夫亦去。邱兴往视病者,则其族人邱阿双也。询之,不能答,以手指画,似言被殴将死状。
邱兴怖愕。白乡长高伯友,共迫行者。走二里许,及之,三人皆与俱归。伯友问其故,乃知为海阳县吏李振川。自省归来,至葵潭,雇募邱阿双代肩行李。在云落旅店,夜失四金。
阿双认窃未偿,因拉赴普邑,欲禀究追耳。其两人林阿雄、吴阿尾,亦阿双之俦类也。
阿双有兄邱阿楚,为普禁卒。邱兴唤之,来看视,则阿双已不能言,过午后死矣:乃相与赴禀县尉,收振川三人于狱,申详到潮邑。
余星夜旋普相验。右额角有木棍伤,两手大指有绳索捆伤,头上周围有篾箍伤,左右额角又有木片支榍伤。脑后,腮颊,腋下、下体,俱有烈火烤烧伤。遍身丛殴条条,有似藤条乱击伤。余曰:“噫!惨哉!谁横逆至此!极乎!勿论邻邑书吏,即当路显官,如此所为,我必令偿其命也!”
当场鞫讯,则李振川自认失银疑窃情由,及以折床木栓,击其额角一伤。馀皆云落汛蔡管队及兵丁四人所为,与己无涉。而吴阿尾、林阿雄亦言,捆、打、箍、烧诸事果系汛兵鞫贼,欲追客银,有店家徐阿丙可讯。
余思:此等异刑,惟捕盗营兵乃有之,恐所言未必无因。
复见阿尾左手大指上,亦似有绳索痕。问之,阿尾固称无有。
余不信,复视其右指,亦然。合而观之,则以细绳连捆两大指,悬之梁间,俗所谓双飞燕吊法也。睇审其头上,亦有篾箍痕。解其衣,则肋胁之际,亦有火烧痕。余曰:“噫!奇哉!汝一身与死者无异,但伤痕较轻。汝何以缄默不言?至我问及,尚再称无有。则彼银非邱阿双所窃,实汝窃之,汝故不敢言也。毕竟是谁刑汝?亦当言之明白。”吴阿尾曰:“亦蔡高也。”余曰:“蔡高如此横逆,汝何以不言?”阿尾曰:“振川令我勿言,恐作命案内干证,拖累死耳。”余曰:“蔡高所为之事,振川令汝勿言,无此理也。”阿尾言:“振川怜我负贩穷人,遭波累解审,无所得食。失银系彼切己事,当为蔡高所累,万不可免,多我一人无益也。”
余照例录供,填注图册通报。一面移檄云落汛,提到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极口称冤。而吴阿尾、林阿雄尚附和指证。
因复移檄惠来营,将蔡高革除名粮,以便刑讯。一面移取纵兵职名,附详题参,复吊集犯证,虚公研审。则徐阿丙证词与众大异,称振川有族侄,医卜长途,不能存活。先一日来投云落店,初三日夕,偶尔相逢,亦与同宿。恳振川借给资斧,俾得还家。振川许之。越日黎明,振川失银四两及钱八十文。因谓同宿者曰:“官银被盗,事关地方,汝众人不协力追求,将遍累汝等矣。”店中之人皆大恐,互相盘问。佣夫林阿雄等,佥谓邱阿双终夜不寐,开门出入二次。遂以阿双为偷窃,直向追求。阿双不服。振川曰:“盗窃官银,打死勿论。”取折床木栓,击伤阿双额角,复命族侄共系之。族侄恨其窃银,致振川所许资斧竟成空虚。以细绳合捆阿双两大指,悬之梁间,拔柬薪之坚直而长条者,鞭之数十。众人皆劝阿双供认,阿双仍不服。振川复与其侄,用竹篾扎成圈子,箍其头脑之四围。削两木片,支其左右头角,使箍内满而紧束,目睛若将吐出,然阿双仍不服。复用山茅然火,灼其脑后、腮颊、腋下、下身。阿双言:“吴阿尾同床,何以得免?”振川叔侄复疑阿尾同窃,亦缚阿尾,以治阿双之法治之。而阿尾亦不服也。
振川以阿双倔强,银不得出,始赴汛弁,言其事。把总王大振以事关地方,遣红旗蔡高至店查问。阿双自度不免,信口支吾,蔡高亦以为果偷儿也。劝振川解其缚,押搜前银,终无所得。回复汛弁,王把总曰:“鞫贼乃文官之事。”令振川带赴普邑,禀县究迫。振川叔侄遂以阿雄、阿尾偕阿双往普宁作证。
甫行数里,阿双又称银在店中。振川等复将阿双回店,遍处搜寻,仍无踪迹。日将暮,蔡高复至店中,恐阿双夤夜脱逃,为地方累,令振川以绳缚其手足而睡。至初五日黎明,阿双巳受伤深重,不能行走矣。振川乃许阿雄、阿尾酒食,令其舁阿双至普邑,尚望退出原银,不意一朝毙命。此当日实情也。
余不信,命夹之。谓:“振川、阿雄、阿尾前言已尽,岂汝一人所能饰说?汝得蔡高贿几何?欲脱有罪害无辜乎?”徐阿丙曰:“天日在上,夹死不敢妄言。请从容细审,到水落石出之后,如非振川叔侄所为,则以我偿其命矣。”问振川族侄何名?阿丙曰:“不识也,当问振川乃知之。”问营兵四人何名?丙曰:“止有蔡高一人,并无他兵,夹死亦不能造出名姓也。”
唤阿尾、阿雄与之对质,阿丙詈其昧心诬良,必遭迅雷击死。阿尾、阿雄不敢与辩。命夹之,两人皆曰:“阿丙所言是也。我等前日误听振川商谋,谓人命重事,祸累无休,家贫不能备具棺殓,与原告和息。不如三人合供营兵打死,汛官必惧而求和。邱阿楚得赂领埋,可免通报,我等皆无祸难。于是捆、打、箍、烧诸事,悉诿营兵,而木条细伤,供为弓弦所打。今汛官不出和息,命案已经通报,徐阿丙话口现在,供证凿凿,我等岂能复昧良心乎?此人实系李振川叔侄打死,与营兵无干涉也。”
余思:“尸场验讯之时,吴阿尾匿伤不言,原有情弊。设非振川凌虐,何以教令勿言?”因复讯阿尾曰:“汝当日身伤,亦言是蔡高所为,今何谓营兵无涉?”阿尾曰:“惟是振川刑我,所以令我勿言。我因听其谋,欲冀和息,所以当场默默。若果蔡高捆我、吊我、箍我、烧我,我肯为之隐讳乎?今日所供乃是实情,虽斩首入地,亦不敢言非振川叔侄矣。”
讯蔡高,蔡高抵死不承。乃讯振川,振川叹曰:“前生夙孽,愿死无所言。”余曰:“阿双一命,毕竟毙于何人之手?”
振川曰:“我也。”余曰:“阿双强壮,汝羸弱之躯,何以能制其死命?必受蔡高贿买耳。”振川曰:“族侄李阿显助我,非受贿也。”因将当日捆打箍烧情形备述不讳。与徐阿丙所言俱相吻合。问前供何以不及阿显?阿显家居何处?有父母妻子与否?
振川言:“彼时欲推诿营兵,和息了事,是以不及阿显,并自己亦不承招。今则道其实耳。阿显家在恶溪,韩文公驱鳄之处。无父母妻子,孑然一身,东食西宿。自普邑先回之后,不相闻问者数月,未知复出周流道路否也。”
余星夜关移海阳县,专差守提,果获李阿显到案。当堂一讯,不待刑鞠,速将当日偕叔李振川酷虐刑死邱阿双情形,直言不讳。与徐阿丙、李振川等各供先后吻合。余曰:“噫!是矣!”乃定爰书,拟振川抵偿,阿显杖流三千里。蔡高、徐阿丙不行劝救,阿尾、阿雄初供不实,各予八十重杖,解府审明,转解臬司。
臬司以初报供指为凭,今审系振川、阿显致毙,与原详不合,檄驳复审。余复虚心静鞫,详慎研讯,再无可疑,仍照原拟解上,大拂臬司意,时必欲坐蔡高凶手,取约兵不严职名附参。余不依,檄驳翻案。不胜愤怒,欲加以易结不结罪名,劾余落职。余曰:“杀非辜之人命,以保一己之功名,此事岂我为之哉?不如削职,入深山读书,仍不失故吾也。”
臬司复调余至省,令复讯,且面谕曰:“汝恃才执性,目无上司,我原檄如何驳诘?汝竟置若罔闻!此案若非营兵凶手,何能为此酷刑?汝从前验报如彼,今日审详如此,何以达部结案?兹付汝再审,汝其慎之。”
余曰:“某无才末职,安敢任性?已照宪檄严审,而犯证矢口不移,无如何也。海滨之人,为盗捕盗,无所不谙。捆打箍烧之事,原不必待营兵而后能。振川身任县胥,岂不知杀人者死?阿显并未刑鞫,亦皆甘罪如饴,此则鬼物凭之。人命关天,不偿不已,岂人所能强乎?蔡高实系无辜,故令屈抵,不特抵者不愿,恐受抵者亦不愿也。当时录供通报,则据所言如彼。今日审出实情,则定爱书如此。大部驳诘,亦无如何。去官事小,枉杀非辜事大,惟有静听参革而已。”
臬司怒不可回,跳叫詈骂,欲行揭参。左右曰:“免冠,叩响头谢罪。”余笑曰:“免冠亦不妨;但头何能响?此事我未之学也。”臬司亦笑且恨,因曰:“汝且虚心再审,不必执定意见。”余曰:“不敢也。”
余思限期已迫,若待再讯解府,府讯解司,则缓不及事,因将案卷、人犯带赴本府公署会审。驳诘刑讯,以府宪胡公为主,余从旁静而听之。命胥役亦于其旁,并记口供。则振川、阿显、蔡高、阿丙、阿雄、阿尾诸人,坚供如前,至死不变。
余更改问语,补新供,再将原谳叙入,携质臬司。阅毕大怒,骂曰:“汝止自改问语耳,供谳则仍旧。真目无上司,视我若狗吠者也?”余曰:“不敢!问语出自问官,可以更改;口供出自犯人,死生关系,岂问官所能移易?口供即不可移,谳语自难更张。今日之案,实无疑义,请宪台明镜亲审。如有谬戾,罪不敢辞。”臬司曰:“亲审若有别情,揭参必不可易。”余曰:“愿之。”遂趋出。同列皆为我危。余曰:“我自幼贫贱,以至今日,一官有无,何足轻重?杀人以媚人,此官尚可为哉!”
越数日,臬司亲讯,疑振川等受人贿,嘱将遍刑之。振川曰:“我在公门数十载,岂不知杀人者死?虽有千金之贿赂,而无性命以受享,得此欲何为哉?吾以四金不能舍之故,误杀一人;今复诿罪于无辜之人,是我又杀一人也。此案不枉,即夹死亦无他供矣。”阿显曰:“我杀人不认,乃当刑夹。既已供招明白,不敢嫁祸他人,又何夹焉?”蔡高曰:“吾今日即死于夹,不敢代人偿命,使邱阿双含怨九泉也。”阿丙、阿雄、阿尾皆言前供是实,今日夹死亦再不能转移尔。
臬司顾书吏而笑曰:“伊等作手如此精妙乎?吾欲翻案,则无从翻起;欲刑夹,则无从夹起。”书吏曰:“此是实情,非作手也。且将此案商之抚宪可乎?”臬司曰:“善!”即以其情入白之。抚宪曰:“可矣。”遂依拟题结。而李振川、李阿显数日之间,先后俱卒于番禺县狱,不待刑法之及也。
有陈阿功者,以急究女命来告。云其女勤娘,嫁邻乡林阿仲为妻。于归三年,未有男女。仲母许氏,素酷虐,憎女贫窭。
“此九月十三日,我造其家看视之,则女已杳无踪迹,不知系打死灭尸?抑嫁卖他人也?”
问:“汝女曾否往来汝家?”曰:“八月来,九月初六日方去,有王阿盛可质。”
摄讯之,则阿仲母许氏切切鸣冤云:“寡守十七年,始娶一妇,而媳妇连月归宁。七月间往复者二,八月六日再去,十七日、廿四、初三,速之数次,皆不还。不知何故?至此十三日,陈阿功忽到我家,欲索女命。此必系阿功立心不良,欲图改嫁,故藏匿耳。”
问陈阿功:“女在汝家,以何日旋去?舆耶?步耶?何人偕之?”曰:“女九月初六日言归,贫人不能具肩舆,遣其弟阿居送之半途,步行而去。”问:“汝两家相距远近几何?”
曰:“十馀里。”阿仲母子大呼曰:“并无归来,左右邻可质。”
问王阿盛:“汝于何日、何处遇见陈女旋家?”曰:“闻阿居言之耳,未见也。我家里许,有三山国王庙。我九月六日,锄园道左,见阿居自庙归来,言:‘吾父命我送姊还家。’我问曰:‘姊在何处?’阿居曰:‘去矣。’我所闻如此而已,馀不知也。”问陈家贫富何如?阿盛曰:“贫甚!”“至庙几里?”曰:“三里许。”“林家至庙几里?”曰:“六七里。”
呼陈阿功诘之曰:“汝女既已适人,汝家又非甚富,值此米珠薪桂之秋,日日归宁何为?且夫家促回三四,汝不听去,又何为?初三来请,汝既不依,岂有初六无故自行送去之理?又不令汝子送至其家,半途而返,与无干之王阿盛言之,何意?汝子无心一言,汝又何从而知?遂援引以作证据?其为汝改嫁,播弄机巧,无疑也。”
阿功呼天扑地哭曰:“父子至情,蔬水可甘,何必富?婿家催促再三,坚不之许,自觉过当;送还补过,理所当然。儿子尚幼,离家不敢太远,至于半途,则婿家亦已在近。我怪儿回太速,诘以未至半途。儿言已经过庙,有阿盛叔看见。今女无踪,是以牵连及之。我非不知女子从一而终,岂有婿在别嫁之理?”
唤阿居问之,则年方十岁,云:“送姊至庙前而返。”问:“何不送至其宅?”曰:“父命我回家牧牛,听姊自去。”吓之曰:“姊现在汝家嫁人,何敢欺我?汝不实言,断汝指矣!”阿居惧,哭而不言。再三饵之,总曰:“无此事。”问:“庙有僧否?”曰:“无有。”“有乞丐否?”曰:“无有。”“左右有人家否?”曰:“无有。”“有树林否?溪、河、池塘否?”曰:“无有。”问:“汝家左右邻何人?”曰:“左右俱无邻居。”
余终疑陈阿功,所卖较成机局。而阿功刁悍,阿居幼小,皆难于刑讯。思南人畏鬼,当以言试之。召两造谓曰:“汝两家俱无确证,难定是非。既道经庙前,则三山国王必知之。汝等且退,待我牒王问虚实,明日再审。”
越次日,直呼陈阿功上堂,拍案骂曰:“汝大非人类,匿女改嫁,且听信讼师,欲以先发制人,汝谓人可欺乎?人可欺天不可欺,举头三尺有神明,三山国王告我矣,汝尚能强辩乎?汝改嫁何人?在于何处?得价几两?我俱知之。汝不赎还,今夹汝!”阿功俱不能答,伏地叩头求宽。余曰:“赎还,宽汝。”阿功曰:“是也。为穷饿所驱,嫁在惠来县李姓者,聘金三两。愿鬻牛以赎之。”即将陈阿功痛杖三十,枷于市,命之曰:“赎还,释汝,不赎不还,枷死乃已。”
于是阿功使其妻王氏,往惠来求赎。李姓勒令倍偿财礼。
王氏鬻一牛及幼女,得六金赎之。林阿仲闻有六金,怼勤娘失节,遂私与王氏议和,得金更娶,而勤娘仍归李矣。陈阿功荷校两月,几毙命,谓其妻曰:“早知三山王多口,悔不将牛及幼女早卖,兔受此苦楚也。今事毕,宜禀官释我。”王氏以其言来告,余笑而释之。
潮为郡,故产谷之区也。三岁两饥,民生艰食。雍正五年,制、抚大吏请于朝,议发西谷十万石,匀贮潮属各县仓,备赈恤平粜之用。诏报可,兵民以手加额相庆慰。而是年夏禾半收,冬稔八分以上,谷价稍平。秋冬间,抚、藩派拨省仓西谷,发运惠、潮。
观察楼公,故广州郡守也。公在广府任内,平粜出入,存留未买谷价五万四千二百八十石。应买谷还新守补仓。而潮为公所属郡,乃议往高州买谷运潮,省劳费。
时岭东谷价石尚八钱。西谷上者不过五钱,中者、下者在三四钱之间,一举两美。制、抚以为便,于是运潮之谷。
楼公毅然任之,领出谷价,远近并买,遣潘田司巡检宋肇炯、乌槎司巡检张宏声、三河司巡检张德启、招宁司巡检范仕化,分途押运。
潘田司素有干才,能权子母,将谷价于佛山购广锅、棉布之属,带往高州发市,然后买谷以归。稍延时日,误风汛,即在高州洋面,沉失西谷二千八百石。又在香山海洋,报称被盗。
又报漂没三舟,而私货毫无损失。或者疑之。
乌槎司亦在海丰洋面沉失西谷二千八百石。招宁司专在省城领运近买之谷一万五百五十石,全付潮阳。
范巡检以海船险苦,先由陆旋潮。拥运人役,各与船户串通,沿途盗卖,每卖谷一石,押运得钱百文,以为定例。所督八船,自二月十八日在省开驾,至四月二十八日到潮邑之磊口。
余适会海门、潮阳、达濠三营将官,勘酌修造战船、木植,闻西谷备极不堪。兵以发饷为患,因檄行押运巡检范仕化,就八船中各起好谷一石,送至县堂。会同海门营参将许君讳大猷、潮阳营游击刘君讳廷俊、守备永君讳福达、濠营守备吴君讳昆,即于县堂之上,眼同风扬。每谷一石,有扇净八斗二三升者,有七斗五六升者,合计匀算,石可得净谷八斗。复令范巡检会同弁目碾米,每石得米三斗八九升,或四斗不等,色黟且碎。
三营有难色。余谓范巡检曰:“闻西谷素佳,道宪轸念民瘼,岂忍以有名无实之谷,失嗷嗷待哺之人心?皆君辈不慎,致使船户舞弊至此!将奈何?”范愤然作色曰:“此皆道宪所买之谷,好丑唯道宪是问,船户不敢损毫芒也。”时道府檄催收谷甚急,且言船泊海上,风涛不测,万一有意外之虞,将谁任咎?余曰:“然!且受之。”
遣书吏黄遇、赵平、邱潮、黄辉、陈良、陈智等,带领小船数百,往磊口接运。则见船上高飘黄旗,大书“奉旨押运”。
宪役高光等十人,及招宁司外甥马相公、弓兵董明,皆正容端坐,作上司差员行径。舵梢水手,如虎如狼,指挥呵叱。
黄遇等相顾慑息,莫敢出声。先以水浸烂谷搀和量交,群吏以不堪贮廒为请。船户厉声曰:“大老爷发下之谷,虽粗糠沙泥,谁敢不受?汝主欲做官否也?”吏皆曰,“非敢不受,但湿谷另交,可以摊晒。干湿混杂,恐干者亦为所累。”船户曰:“我不管也!”吏不敢复言,亦屈意受之。
是时,船上诸人骄横无比,言必称“大老爷”。范巡检与吏言船户,必曰“大老爷船户”。言舵工水手,必曰“大老爷舵工”、“大老爷水手”。而船户水手,日日轮流置酒,与招宁司高宴,妓女顽童,昼夜不绝。
诸水手又设为欹量之法,将斛斜放,谷面不俟上满,辄尽力向下刮之。群吏曰:“如此则每斛少一升有奇矣,我等将何以交仓?”船户曰:“大老爷斛面如是,汝等上仓与否,我安知之?”
吏黄辉不能忍,出怨言曰:“如此,则我等每人须赔谷数十石。汝辈伤天害理,不存良心,动辄称大老爷。大老爷岂教汝如是乎?”
船户黄兆太怒,鸣锣党众,将黄辉楚挞破额。辉跳入小船逃生。兆遣王阿受、李阿二等追至小船,扑击之。小船户陈阿牡、蔡阿相皆被伤。
招宁司马相公目视之而无言。时五月十一日也。于是小舟尽逃,群吏踉跄归来,莫敢再往。尚有三千馀谷在船未收。
余不得已,复雇募小船,于十三日檄委巡检范仕化,带领交收。范仕化不肯。余思仕化身为运官,船户其所管辖,又现任招宁司巡检,以潮邑之属员办潮邑之公事,有何推托之处?
于十五日再行檄催。至十七日,仕化犹不动,且言:“道宪系属至交,经连日具禀陈明,早晚谷船疏失,不知是谁之罪?”
余闻其语,为之毛发悚然。知此人奸险能干,为上宪腹心重用之员。既经连日具禀,恐夤夜将谷搬藏,凿舟入水,我咎其可逭乎?因胪列事由,详明列宪。即于十八日清晨,躬率小船出海接运。而西谷愈出愈丑,有水注烂者,有发热如火者,皆收而不问。惟秕扁太多,似非原谷,疑道宪所买未必至于此极。
而范巡检力争,称系道宪贱价所买。海阳、揭阳皆是此谷发付,不干船户之事。余亦不与之辩也。
越次日巳刻,吏复取扁谷来观,中多米粒。余思道宪买谷焉有搀米之理?此确系船户盗取碾米,仍将糠秕搀下耳。碾米必在附近人家,吾得其间而入矣。因闲问两岸有乡村否?舟子言:“树林内有之。东为松子山,西为棉花村。”余佯言舟中热甚,登岸乘风,坐于松荫之下。
少顷,有趋而过者,召问之,其人曰:“不知也。”余曰:“不知不已,今捉汝。”其人曰:“须问乡长。”余曰:“然。”
即遣役,唤棉花村乡长。乡长病,其母来曰:“欲究窝接西谷,则我老人知之,不必问病儿也。吾乡中钟阿信、钟阿兴、魏阿加,皆为碾米数十石,或接往达濠发卖。对面松子山,李阿家、谢朝士等,更多窝接。朝士家中,闻尚有西谷未卖,急掩取无不获者。”
余立刻遣役,趋松子山谢朝士家,果有西谷四包在焉。连人及谷俱获以来,问何船之谷?则曰:“邓文兴也。”命捉文兴,舟中言文兴已往府。锁其舵工汤广万讯之,则诸舟无不然者。
余谓范巡检曰:“何如?”范曰:“固知之。”余曰:“知而不言何也?”范无言可答。余将两岸窝接之钟阿信、钟阿兴、魏阿加、李阿家,并八船船户黄超成等,尽拘入邑。当堂确讯,则谢朝士于被获四包之外,另为碾米十三石。钟阿信代碾十六石,钟阿兴代碾十四石,皆载往达濠发卖。李阿家代碾十七石,魏阿加代碾八石,又为载米六石,往达濠发卖。又代买扁谷二石。
余曰:“噫!磊口两村之弊,不过如此矣。”讯船户黄超成,则侃侃宣言,在天字马头买扁谷五十石,虎头门买扁谷十石,至九龙又买扁谷十石,达濠买扁谷六石二斗,棉花村买扁谷一石二斗。沿途碾米盗卖,共去好谷一百二十馀石。除搀下扁谷七十七石四斗,今尚缺少额谷五十一石五斗。问:“汝舟并无破损,何以谷皆涨热?”据供系量交之前一日,恐谷石短少,将扁谷用滚水泡湿搀下。不虞黄兆等众人角口数日不来盘收,此所以发热也。
讯船户麦长,据供在天字马头买扁谷二十石,汕尾买扁谷十石,平海买扁谷六石。沿途碾米换菜食用,共去好谷八十馀石,除搀下扁谷三十六石,尚缺少谷五十八石。
讯船户谢胜,据称:“实名王光嵩,乃代谢胜押船。其买卖谷石,皆谢胜自为之事,我不能知其详。只在天字马头卖去好谷五十石,随买扁谷五十石搀下。将开船时,又卖去十馀石。平海、汕尾卖去十六石,庵埠卖去五石,皆随买扁谷搀下。其他处盗卖及沿途碾米换鱼、换莱,出去好谷不知几何,大抵亦有百馀石。除搀下扁谷一百二十馀石之外,尚缺少谷九十石五斗。”问:“汝谷亦发热何也?”据称:“我等亦于将交之谷先用滚水泡下,使谷涨多。不虞固黄兆众人角口,数日不来盘收,是以发热。”因问:“汝八船皆泡水乎?”曰:“然也。”
讯船户黄兆,则黄兆揽载未回,而所获者,乃舵工林家相也。据称,黄兆在天字马头买下扁谷五十石,虎头门峡西买扁谷二十石,九龙买扁谷十五石。沿途盗卖及碾米换莱食用,共去好谷一百三十馀石。除搀下扁谷八十五石,尚缺少谷四十七石五斗。
讯船户李德,则系黄奇昌、黎阿二公共之名。黄奇昌在府未获。据黎阿二供:在庵埠买扁谷十石,在潮邑买扁谷二十三石,达濠买扁谷三十石,沿途盗卖、碾米、换菜,共去好谷百馀石。除搀下扁谷六十三石,尚缺少谷三十四石五斗。
讯舵工汤广万,据称,船户邓文兴买卖之谷,不能深知其详,止五月初五、初六两日,在磊口有小船载扁谷两次。文兴共买二十馀石搀下,沿途盗卖、碾米大约不及百石,搀下扁谷不知多少,今尚缺少谷四十五石。
讯船户谢永兴,据称:“永兴在府未回,我乃舵工李昌桂也。永兴雇小船,在东莞县买来扁谷五十石,天字马头买扁谷三十石,庵埠买扁谷四斗,沿途盗卖、碾米、换菜,亦不过百馀石。除搀下扁谷八十馀石,尚缺少谷三十三石五斗。”
讯船户陈裕兴,据称:“裕兴在郡未回,我乃舵工黄志成也。裕兴于二月十七日夜,用小船三只,驳载好谷五十石回家。在东莞县买来扁谷五十馀石,虎头门买扁谷三十石,沿途盗卖、碾米食用大约亦百馀石。除搀下扁谷八十馀石,尚缺少谷五十石。”
余曰:“噫!是矣!”登即移行达濠营,并檄招宁司官吏,将八船驾往达濠港内,严加看守。将船户黄超成等诸人羁禁通详。一面关移海洋县,提拿船户黄兆、谢永兴、陈裕兴、黄奇昌、邓文兴各正身,赴县质审。六月初十日皆至。
复讯之,则黄兆实名林有德。据称:天字马头、虎门、九龙共买搀扁谷八十五石,及碾米、食用、盗卖,缺少之处,与林家相所供若合符节。
谢永兴实名滕有兴,据称:省城、东莞、庵埠共买搀扁谷八十石四斗,及碾米、食用、盗卖缺少之处,与李昌桂所供若合符节。
陈裕兴自言东莞、虎门买搀扁谷八十馀石,及碾米、食用、盗卖缺少之处,与黄志成所供若合符节。
邓文兴乃汤广万,向之汤广万乃邓文兴。所供买搀扁谷、碾米、盗卖缺少之处,亦两人如出一辙。
黄奇昌诡名刘阿进,据称:买搀扁谷于黎阿二所供六十三石之外,尚有天字马头买搀扁谷九石,虎门买搀扁谷五石,达濠多买扁谷五石,共搀下扁谷八十二石馀。供亦如一辙。
至问其有无给与高光、马若愚等每石百钱之陋例?则八船户合口齐声,并称一钱不少,无一人有异词也。
余掩卷叹曰:“诸船户经审数次,不用动刑,先后口供弗差铢黍,此尚何疑义哉?彼行佣贸易之细民,贪小利无足怪。
向非押运官役养成骄纵,亦何遽至于斯?猫鼠同眠,嫖饮浪费,公然以贱买丑谷,勒抑属员之恶声,加之公忠为国之道宪。非平日深受宪恩之人所宜出此也。
据招砂都约保邱朝、黄经等禀称:松子山、棉花村盗出谷石,招宁司马相公、弓兵董明、宪役高光等诸人皆预焉。约长王琼林、船长邱兆美、保正王朝等禀,查盗接西谷小船,钟阿信、钟阿兴、魏阿加等之外,尚有招宁司巡船私自载运。而脚夫吴阿孙自言,范巡检之子大相公,令将西谷代为挑至米铺碾米几石,人巡司衙门食用者二次矣。约保将吴阿孙解到,讯之果然。一时几不能忍,欲将范仕化、高光等问成盗首,通详参究。
念系上台钟爱信任之人,投鼠忌器,有伤宪心,恐非自全之道。
再四思维,是以中止。只将搀和盗卖情节,申宪究追。但思范仕化等护庇船户,竟以丑谷尽诿道宪,置身事外,是诚何心?
今水落石出,八船船户搀下扁谷六百馀石,缺少额谷四百馀石,则此中情弊了然矣。
六月二十二日,潘田、三河两巡司运到高谷,在澄海县溪东巷,遭风淹没殆半。其谷或在水中捞起,和泥晒之,咸水浸淫,外干内败。奉宪谕,各县四六匀拨,馀者尽归潮阳。是以潮邑又于四六之外,多收水谷三百馀石。计接受潘田司好谷一千五百七十五石,水谷一千三百八十石。三河司好谷二百七十九石,水谷二百七十八石。水谷颜色黯黑,触手成灰。经宪委招宁、三河两巡检,勘估前运西谷之暇,并取一石晒干,碾出灰米三斗六升。米户以为无用,及早设施赔补八百石可已;迟之,则归无何有之乡。全为交盘大累矣。
统计潮阳一邑,共收海运西谷一万四千四百七十二石,或交代风扬,或碾米给饷,均应赔补三千二百石。县令为道宪属员,自分代赔二千二百石,其搀和盗卖缺额一千馀石之谷,应于各船户名下追补,此大公至正之道也。
上宪檄行海阳、潮阳二县,会审究追,将其船变卖赔补。
而招宁司巡检范仕化,屡藉称道宪之命,请释船户。余以事经通详,案未会审,不敢私释。而范仕化背出危言,余佯为弗知。
比闻制、抚题明西谷兑拨沉失情由,将四巡检参革发讯,仕化愈怀怨怼,每于道宪之前播弄是非。馀适奉檄召至郡,促出仓收,面请宪示。道宪仍命审明,将船变价赔补。余思范巡检监守自盗,已经漏网,倘将船户尽释,则千石将问何人?为道宪赔补两千馀石,固所甘心。为船户赔补一千馀石,无此情理。范仕化言:“此等谷石何须赔补?即使新官交代,有道宪泰山为主,谁敢不接受哉?”然馀心终未敢安。
仕化退谓人曰:“招宁司虽暂时落职,总有开复之期。潮阳县亦在旦夕,且祸烈于我百倍。直张目俟之耳。”寅僚以告。
余曰:“仓谷颗粒皆关民命,未便有名无实,欺诳朝廷。况道宪大人,长者,为国为民,断断乎无此事也。”越数月,其言果验。
林振龙有女曰贤娘,嫁刘公喜为妻,十有一年矣。生一子一翁姑无恙,庐舍晏然。公喜以贸易为生,家虽贫,亦不至馁毙。
公喜父国奕,以坟山雀角,待讯揭阳。适病剧,公喜母携孙往视之,林氏及幼女阿进在家。未几,振龙令归宁以去。邻人以为常事,弗疑也。
及公喜归自厦门,入其室不见其妻。邻人陈孙典,以归宁告。公喜之振龙家,则振龙不见。见妻母钟氏,问贤娘,钟故为骇愕曰:“无之。”公喜言:“某日来在汝家,邻里众目共见,何言无有?”钟氏曰:“固无有也。”
公喜归,沿乡访问,侦为钟氏遣子林开乔及贩者郭阿连嫁卖。以告其族人刘文实,文实率刘国定、刘国重、刘勤、刘连等,偕公喜至振龙家,大噪。振龙父子不敢出。公喜计无所施,将林园所种薯芋残毁狼藉。钟氏出阻,文实等哗然诟詈之。公喜痛妻不见,狂跳叫骂,尤无礼。钟度无退敌之策,入持剃发刀出,当众自划颔颏,诸刘皆惊走。然钟氏刎未及喉,刀伤甚轻,固晏然无恙也。
公喜犹不已,必欲追究贤娘踪迹,来告林振龙卖灭其妻。
振龙亦告公喜卖灭其女。公喜告钟氏谋贩郭阿连,嫁鬻贤娘及阿进,不知所之,索妻女二命。振龙亦告公喜谋贩郭阿连,嫁鬻贤娘及盗薯行凶,杀伤夫妻两命。遣役访摄郭阿连未至,未讯也。越二十馀日,钟氏以病死。振龙视为奇货可居,以活杀妻命来告。云钟氏怪刘公喜卖女,公喜听监生刘文进主谋,聚众行凶,逼杀钟氏。而告词后开列元凶,则又系刘文实而非公喜。
拐卖逼杀,皆云文实之事。余见其前后矛盾,不问可知为荒唐。
然事涉命案,不得不为诣验也。
钟年五十有六,旧划刀痕已经全愈。遍身黄瘦,并无微伤。
活杀之控虚诞极矣。但贤娘踪迹未明,黑自难分,势不能以中止。拘出郭阿连问讯,则钟氏前后商谋嫁女情事及遣子林开齐同送贤娘,由惠来而之甲子所,嫁与李姓者为妻,言之历历,皆有确据。而振龙恃有亲属为惠潮观察使心腹干差,专在外访求官司得失,而其族又新近与邑中仕宦者联宗,纪纲数辈罗列尸场,自觉有赫赫之势,坚不输服。
余移檄海丰,并遣隶役偕郭阿连之甲子所,窥伺李家住处,获出林贤娘。交署尉张东海,遣解来潮。林振龙要贤娘于路,附耳数言而去。
贤娘至,言十八于归,今行年二十有九。生一男一女,男为夫公喜所卖,女为郭阿连所卖。问:“卖汝者谁也?”曰:“刘文实也。”问:“汝与文实有私乎?”曰:“无之。”“无则曷为从之奔?”曰:“为文实之母马氏所欺也。因夫公喜非翁姑所生,被逐,无房舍可居,在文实家借宿。而夫赌荡作贼,不顾妻子无衣无食,遂为文实所卖。”问:“汝父母知乎?”曰:“不知也。”“然则汝自愿嫁乎?”曰:“不愿也。”余曰:“噫!奇哉!汝二月二十八日在母家,遣嫁何云文实?”曰:“马氏遣郭阿连到我母家绐去耳。彼言翁姑死,令我之揭阳治丧,我是以从之去。”问:“是夕宿何家?”曰:“宿洋内乡郭阿连家,次日宿惠来,又次日宿甲子所。至三月初七日,嫁与李云义,聘金三两,刘文实、郭阿连分之而去。”问:“汝平素与阿连有私乎?”曰:“无也。平素并不识阿连,因马氏遣来始见面,尚诈名阿顺,后乃知之。”
郭阿连以首抢地,大呼曰:“冤哉!我实受钟氏之托,称贤娘新寡,近地婚姻富者非偶,贫者无所得食。惟海丰、甲子多鱼盐之利,易以谋生,人多温饱。令我同林开乔一行耳。我乃男子,贤娘少妇,非亲兄林开乔同行,钟氏肯令其女从我去?即贤娘亦安肯从素不相识之男人,过都越邑之他郡以去?此理甚明,情甚确。如彼所言,我不服也。”
再讯贤狼,贤娘以父兄先入之言为主,不实供,刑之不变。
讯林开乔,开乔无可答,亦但诿为文实,刑之不变。讯刘文实,文实固称无有。贤娘、开乔力指之,刑亦不变。再讯郭阿连,阿连称止有林开乔母子,与他人无一毫干涉,刑之终不变。
余复呼文实讯之,文实呼天扑地言:“公喜乃我从兄之子,世岂有欺诳侄妇转卖他人之人?且我非游手穷饿,有妻有子,有田有宅,肯作丧心病狂之事,与郭阿连分三两污秽之财?我若果有此情,郭阿连岂甘代罪?刘公喜岂不我怨?即林振龙,焉肯舍我而告为公喜所卖,我又安敢与刘公喜往噪振龙之家,以此嫁祸。有死不服!”
马氏曰:“我二十孀居,苦守二子,今行年七十,足不履户庭,非礼之言不出诸口,岂有劝人改嫁作伤风败俗之事?若有此举,则从前守节皆虚矣。此妇人忍心害理,十馀年结发恩深,甘反面从他人以去,又敢诬夫非翁姑所生,又诬以赌荡作贼。宅舍坚好,诬以无室;男子在家,诬以鬻卖。如此妇人,何事不可出诸口,尚以其言为可信乎?”
固遍询邻居陈孙典,房族刘绍万、刘国来、刘文忠,乡保杨鼎显。则公喜素守分循良,无此匪丑行。贸易为生,亦无赌博。室庐完固。与刘文实尚隔一村,亦无卖子。
乃再呼贤娘问之曰:“汝言公喜卖汝男,有诸否?”曰:“然也。”“卖与谁?”曰:“卖与阿翁刘国奕。”国奕哭曰:“天乎!公喜乃我夫妇亲生之子,公喜之男,乃我之孙,何买卖之云哉?”
余不禁怒发冲冠,命批贤娘颊二十,拶其指,拷之三十,贤娘声色不动。余曰:“野哉!伤风败化至此妇极矣!吾早知其妄,但林振龙挟上司威势,不得不俾尽其词,此妇岂为人所欺者?既明知洋内乡为郭阿连之家,又惠来、甲子日日止宿之处,条分缕析,岂有被欺揭阳之理?且诬夫为赌、为盗,为非翁姑所生,为无室无食。如此泼妇,何言不可出诸口?彼以刘姓为仇雠,为土芥,岂肯为文实所卖?况且登车就鬻,实出林振龙之家,与文实迥然风马。非郭阿连平昔私通,则林开乔之行无疑也。”
贤娘乃服辜,言:“并非与阿连有苟合,但连年饥馑,卖女者多,不止吾父母。”而林振龙、林开乔亦自知不可掩讳,俯首服罪,不敢复诿为文实。但乞免追财礼,欲与刘公喜索殡殓之资。而公喜欲令其赎还幼女阿进。郭阿连言阿进乃开乔、贤娘鬻在甲子所。亦知其处。命赎还之。
问公喜、国奕尚收回此妇与否?父子皆叩头流血曰:“不敢也。”乃听归后夫,即日出境,免使久留是邦,为潮邑山川之玷。郭阿连按律枷杖,林开乔以母丧,故开一面之网。追聘礼,贫无可偿。劝刘公喜姑置之,勿以污秽之财,差及阿堵,使觇门第者,以为有不祥之气。而林振龙以年老姑宽,勿谓有人于宪司之侧,果炀灶藉丛者之泰山可恃也。
潮阳有大盗,曰马仕镇,太学生也。名鸣山,字仕镇,所居乡曰仙村。在贵屿之南六七里,地属举练都。平畴沃壤,四望无际,溪河交错,水清树绿。夜月芦花,渔舟上下,呜呜咿咿,相歌唱以来往。风景不亚于苏、松,固岭东之胜概也。
昔人以仙村命名,今则为盗薮矣。马氏故巨族,其丁男二千有奇,分三寨鼎足而居。左右乡村,莫敢睨视。仕镇豪雄犷悍,尤为马氏之冠。生而有盗行,见人财物,则心不能平,不攘窃以去不止。虽至亲密友,亦必深藏示虐,不敢使一注目也。
仕镇慕柳跖、宋江之为人,招邀匪类,往来浃洽。四方无赖之辈皆归之。所居舍傍有大楼,高广坚邃,群盗至皆款之楼中。大意以穿窬为主,飞檐、走瓦、钻墉、穴地者为上客。驾舟逐流,载私鹾、攘客货于水者次之。怀石袖椎,徙倚道旁,颠过客而夺财物者又次之。楼中人众至百馀,出入往来,掉臂瞪目,横行无所忌。民有犯颜色者,辄挥拳相向。当急急谢罪,惟恐不及,迟则夜入其家,罄诸所有矣。耕牛人村,追者在门,屠者在室,悬皮肉当户而市,牛主亦不敢睇观而去。乡人畏之如虎,不敢斥言,为隐语曰人楼公,或曰楼鳖子公者。尊称鳖子者,潮人最贱恶之号也。
仕镇以攘窃起家,渐致富饶。康熙四十三年,捐赀做太学生,自是俨然士林。群盗不复曰大哥,而共称为马老爹矣。马老爹之名震潮郡,抚、按承差,道、府胥役,皆潜与往来。凡上官差员出访事者,十人九主于其家。以故邑中绅士、县吏、捕役,莫不趋奉缔交,惴惴然惟恐稍拂意也。然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之间,家家不得安寝。百里之内,多怨嫉而不敢也。
有密自白于官,将捕治,皆以负固不可得,搏差抗提,视为无足重轻。前后任潮邑,摄潮篆者十令,拘之三十有四年不能获。或没法笼络之,彭令君以五都钱粮委之征收。仍攘窃如故,且侵欺科派,无所底止。及支令君赫然振怒,移檄守将,借兵四百,亲诣仙村擒捕之。仕镇命三寨皆闭门,拒守于垣墉上,施火炮直向支令君攻击。营弁恐杀伤,启大衅,急命班师。
支令君愤恨不能已,而上官左右皆马氏腹心,且反于支令君督过,不得不涣然冰释。自是仕镇威震惠、潮,莫敢有萌擒捕之想者。魏令君以西南地方委之看守,号曰总约长。仕镇益骄横,无所畏。时或至邑治,无敢问及,而攘窃渐行于城中。布帛货铺,择肥而食。街坊奸宄、世家大族子弟,且有阴为党羽、坐地分赃者矣。
有监生陈开发者,贾人也,居积布帛颇饶。仕镇侦知之。
时有华桥人胡其畅,为峡山、和平一方巨贼。然亦依仕镇门户,听指挥。仕镇遂命胡其畅率马阿一、刘阿信、黄阿尾、蔡阿乙等,以轻舟直抵隆津。乘黄昏进城,三更破壁入陈开发铺中,恣意搜刮,大获所利而去。时署令白公仙游,开发以其事告县尉,分差访缉。而贼舟扬扬得意,摇曳以归。过林八渡,为水保方东升所获。连舟擒捉以去,胡其畅等皆就缚。惟刘阿信入水逃生,奔报马仕镇。仕镇亲诣林八渡,见方东升。则东升巳将布帛、绒线各赃物,尽起而藏诸家,阴使保正李茂开入县首报矣。仕镇饵以利,胁以威。东升亦恐,还其大布四百丈,并胡其畅等皆释之。
未几,捕役至,通胡其畅将归华桥,遂为所获。方东升以所馀布帛、绒线交县尉。尉招讯供,始知马仕镇所为,遂据情详报郡太守。而馀方奉檄摄潮篆,未知其事。但素闻马仕镇为一方大盗,经十令捕缉三十四年,弗能获,思欲为地方一除民害。十月十七日,将之潮,舟过仙村,见三寨鼎足,人烟稠密,寨内大楼巍然雄壮,诚非可以力获者。夜踌躇不能寐,访知仕镇有甥林承,为潮邑马快役。喜曰:在斯人矣。
十八日抵潮莅任,密呼林承至内室,谓之曰:“汝欲生乎?欲死乎?欲全汝妻子乎?灭汝门户乎?”林承骇愕,叩头流血,不知所为。余曰:“汝舅马仕镇也,汝能致之来,则生;不来则死,囚汝妻子,灭汝门户。”林承泣曰:“此事甚难,非强力兵威所能济。容徐图之。”余曰:“宜速不宜迟,彼未知吾三尺,汝尚可以诱致,退则不敢出矣。吾遣林光、翁馗等五人与汝偕,汝先为调虎离山之计,然后相机而行可也。”
林承令林光等且候,而自以他事往仙村,见仕镇问安否,若为弗经意也者。乘间言曰:“舅专制一方,为总约长。今彼官莅任,得毋往谒见乎?”仕镇曰:“吾方思之。”林承曰:“何以思为,去则去,不则不耳,谁抑勒吾舅者?但莅止方新,有过堂应卯之例。可因此觇其能否?其可畏耶,则后此稍避之;其可狎也,直儿戏藐之耳。”仕镇曰:“我闻此人似可畏。”林承曰:“虽极可畏,初至茫然无知也。乘未知而一出,为邑人所观瞻,以后即裹足不前,人不敢以抗拒目我。”仕镇曰:“然。”即令人操舟诣县。林承又佯以他事辞去。
仕镇入邑,则林光等笑语迎之行。余方坐堂上,按十三都约保名籍,吏唱马鸣山不到,馀不答。有顷,问:“今日不到者几人?”吏曰:“十一人。”馀佯怒曰:“无礼哉!此不到者皆贼也,当捕治。”遥见林光拊一人背,若趣之前者。其人尚瞻顾犹豫,林光跽下代禀曰:“马监生到。”仕镇不得已而前。
余曰:“汝监生马鸣山乎?”仕镇曰:“然也。”余曰:“善!汝少待,有言相商。”命林光款之。
须臾,堂事毕。有报鹾司渡江者,将出迎,乃置仕镇于狱。
及暮,自郭旋,吏赍府檄,请审陈开发盗案。鞠讯之,方东升言之历历,胡其畅亦不置辩。惟仕镇昂首簧论,不肯一实言。
余怒,将刑之。仕镇曰:“监生也。”余曰:“汝三十馀年老贼,拒捕久,害人多,今日天使汝遇我,是天欲亡汝也。汝尚不觉悟乎?我今讯贼,不讯监生。治盗贼而不加刑,天地间无是理矣。”仕镇犹不服命,拷其足三十,捶仆诸地。曰:“汝不实言,吾今毙汝!”仕镇度不免,始将行窃陈开发情形,及方东升盘获始末,直言不讳。且云勾引行窃者为姚阿馥、林阿顺,同党往窃者为胡其畅、马阿一、黄阿尾、刘阿信、蔡阿乙等。
与胡其畅供词,丝毫不差。问平日窃劫几何家?仕镇曰:“难以记忆!但被害无一人敢告我,则是无其事也。”余曰:“汝积威至此极乎!今即无一人敢告汝,汝亦未必有生理!”因遣役分缉诸党类。而仕镇之羽翼,已是夜飞报其家。马氏族人恐大兵旦至,乘夜遣楼中群贼,四散逃生,急离潮阳,尽归海、揭、饶平,入深山以去。
黎明,捕役至,无所得。惟马阿一被获,与姚阿馥、林阿顺等质供,皆如马仕镇、胡其畅所言。余乃将群盗锢狱,详报列宪,请咨部革去监生,以凭尽法研讯。而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之人,尚恐仕镇不得死,出为反害。而仕镇妻子及马氏族人,沿乡索助食费,莫敢不潜输之,且亦莫敢出一言。
余道经贵屿,唤田间老人问之,皆云:“仕镇一日不死,乡民一日畏惧。即暗受科派,亦不敢一开口也。”
余恚甚,欲重创之,终以监生未革,不得加严刑,复捶其足数十。而上官文移驳诘,上下往返经一年又逾两月,仍未咨革监生。而余以奉参离任,其网漏吞舟与否?则俟后之君子矣。
吾友旷鲁之恨余不将马仕镇扑杀,而拘牵文义效俗吏之所为,受人掣肘,空劳笔墨。若使巨奸逸罚,则贵山都百里内外,遭其殃害,无有已时。不知谁之过也?余亦悔之!
有杜宗城者,以狂病失水来报。云其妾郭氏,名阿贵,染时役,病热昏狂,于此六月初十日,坠入鱼池,人莫知踪迹也。翼日尸浮水面,始觉淹殁,甚为悼惜。乡长杜若淮禀,亦如之。诘朝诣验,据宗城称:郭氏乃海阳人,年二十四矣。娶来一载,未有男女,亦无外家亲人往来。问:“嫡妻在否?”曰:“林氏,年三十八,生二子二女。子阿遵、阿贤,皆十馀岁。幼女方在抱,长女阿端,年四五岁。郭氏因病落水,并无殴伤威逼诸事。”乡长杜若淮、左右邻杜立卫、杜宗炯,同居亲弟杜意梅,皆言不知何时落水,并未闻有斗殴情事。
余命仵作薛顺,倡宗城先往相视,当场唱报以凭亲验。呼其子女皆至,遍观之。阿遵稍长,不问。问阿贤,不以实告。
余屏诸人去,召稚女阿端至座侧,细询之。
阿端初不言,问之再三,尚以无人殴打为对。余曰:“阿端欺我,我已知阿贵为汝母捶死,但欲问汝事因耳。阿贵因何事得罪汝母?汝母因何事打阿贵?汝不实言,割汝舌矣。”拔小刀置案上。阿端恐不敢对。余曰:“无恐!止言阿贵何事见殴,便释汝。”阿端乃言曰:“偷糖耳。此初九日,吾母糖藏瓮中,不见,怒阿贵偷窃,故打之。及父回家,吾母又言,父亦以扇扑之两下。是晚阿贵不睡,坐至半夜。次晨不见造饭,始追寻,则无矣。”问:“汝母用何物殴之?”曰:“木棍也,有尺半长。”余曰:“棍今安在?”阿端曰:“在吾母房门后。”
余曰:“汝往取来。”阿端曰:“诺。”
是时,余低声密讯,阿端亦低声应答。杜姓莫有知防备者。
命差役郑可、郑应等,抱阿端直入其家,即于林氏门后,将小木棍携出。宗城母急趋欲夺之去,已无及。余视其木棍,果止尺五,封之以属吏。
验郭氏尸伤,两颊皆遭凶拳,手足被棍者四处。额角磕损,口鼻指甲泥沙,其为殴后投水无疑。
唤林氏讯之,坚不吐实。余以尺五棍示之,曰:“证据在此,虽欺何为?”林氏犹饰说冀掩盖。余曰:“凶棍起出,伤杖相符,汝事因吾已尽悉,即喙长三尺,亦无用也。但婢妾偷糖,有干家法,汝为主母,扑督教诲,亦是分所当然。且伤非致命,投河是实。汝直言无讳,吾即为汝断结,省汝拖累,不亦善乎?”林氏左支右吾,不以实告。余曰:“汝以我为欺乎?妻但殴妾,律无威逼之条。汝一实言,便可结案。”林氏总以罔殴为辞。余曰:“非汝殴,则此案不得结矣。伤痕昭彰,伊谁抵赖?”林氏曰:“池中撞损耳。”余曰:“此妇太巧,尸上七伤,岂汝三寸长舌所能一尽掩盖?他日郭氏亲人来告命案,牵连林、杜两家;凶手加功,无所底止,果有别人殴伤,汝等累方大也。”
林氏故不承,因将案内诸人带至县堂复讯。临行谓其家曰:“林氏妒悍,杀妾罪甚重大。今阿端言是偷糖,则事可开释。但林氏不肯招承,是以未得结案耳。阿端为一家恩人,我今交汝等善待之,并著左右邻家看守保护。如有一人敢楚挞阿端,或阿端偶有他故,我必将家、并两邻一同究治,汝等慎之。”
越翼日,既望。再行庭鞫,宗城自认扇击两伤。余笑曰:“扇焉能有伤?汝且言拳棍六伤者谁也?”宗城无以应。呼林氏讯之,林氏犹不承。余曰:“汝但言是何人殴伤,则释汝矣。”林氏利口乱辩,固言无伤。余曰:“此妇悍恶极矣!”命刑之。林神色不变,拶其指,不承,拷之二十,亦不承。余笑曰:“鬼也!汝言,实则无罪,我前言已尽矣。汝必欲固执无伤,彼死者安肯瞑目?且我已细加亲验,比对伤痕,凶杖处处相符。汝尚欲卖弄口舌,自招刑罚!此乃郭氏冤魂在旁教导,不使妒妇漏网。我观汝十指,甚是不善,凶气逼人。非得一番痛楚,无以惩世间狮吼之辈。善夫!善夫!”
宗城乃谓妻曰:“事已难欺,实言可也。”乡长、左右邻杜若淮、杜立卫、杜宗炯等,皆劝之曰:“娘子!举头三尺有神明,恐不由人抵赖。汝自作自当,不必妄思诿卸,徒自苦也。”
于是林氏乃据实直言:“因郭氏偷糖四五斤,我怒以掌连批其左右颊。郭氏犹强辩,乃以木棍击其左手、右臀、两脚腕。彼是夜何时下水,我实不知。翼日见尸浮出,我亦悔之。”余曰:“汝棍即此乎?”曰:“然也。”“然则何为不实言?”曰:“畏罪不敢也。”再问宗城及乡邻:“果非因别故?无别人殴打乎?”皆曰:“并无别人殴打,林氏所言是实。”余曰:“噫!鄙语云:‘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其林氏之谓乎?汝但勿为欺,何须刑罚?因妻殴妾,无威逼之条,故郭氏不肯甘心,使汝十指受累。今亦足矣!”断令杜宗城将郭氏厚葬,仍罚米十石,用作囚穆,以为呈首不实者之戒。
后越四月,而宗城仇家且谋出一郭汝赞者,告宗城好杀移尸,将杜立卫等八九人,一网诬陷。见案卷明晰,不得遂需索之愿,反逃云,不敢与宗城对质。家城夫妇乃喜惧交集也。
竹山都华阳、下垄之间皆滨海。西北平原沃衍,一望良田。东南汪洋千顷,民之居其乡者,耕渔半焉。
潮地三年荒歉,余下车,斗米三百钱,地产番薯可代谷,一斤鬻钱十二。佃户抗租,踵相接也。
幸迓天休,风雨以时,岁登大有,斗米仅四十,薯十斤方获四文。万井盈宁,民生和乐。川泽献瑞,前溪生白蛤,后溪产蚶苗,皆数十年来未有之异。小舟千百,朝集暮归。水面喧嚣,如同海市。则有势家大豪,或出垄断,藉称祖业,霸踞泊汊。余方厉禁之,不许与小民争利,而恐其未尽绝也。
一日,有下垄民吴云凤呈监生郑之凤、郑之秀霸占官溪。
凡小艇捕蚶者,日纳郑氏钱三十文,名曰“花红”。云凤因七之凤月十八日纳钱稍缓,郑之秀率僮仆曾阿重等十馀人,击碎小艇,仍擒云凤至舱私刑,甚属非礼。谨抄黏督宪严禁绅衿势豪冒称海主告示上呈,伏乞按律申究。而吴阿万、吴兆华、吴兆备、吴云潮等各有呈词,合口齐声。余思,郑为潮阳巨族之秀,兄弟监生,霸溪专利,情似可信。况其毁舟斗殴,必非全无根据者也。
飞差摄讯,则郑之凤先于是月十八日来禀:吴阿万等抗租恣横,杀伤田主郑之秀,抢剥衣服银钱。经檄发冯尉验讯,裂颅破鼻,重伤种种。而吴家抗不到案,且分遣亲人往督、抚、藩、臬、道、府各辕门,告郑氏霸海横抽。余思:欠租角口亦属细故,果如郑禀所云,吴家何以疾痛迫切,两日之间,多人上省遍呼制、抚各当道?又似有大冤大苦,不能顷刻缓者也。
集两造于庭,鞫讯之,则抗租逐殴是实,横抽毁船全属子虚。余曰:“噫!异哉!乡保里民皆畏郑氏至此乎?”约长林青云、保正卢绍先、乡长邱开发、里民曾朝等,皆指天誓日,代为郑氏称冤。且言,八乡人民,并无听见郑家有霸占溪海之事。如郑之凤、郑之秀果系横抽毁船,伊等皆愿代郑坐罪。
余谓吴云凤曰:“汝等连年歉收,今岁初登大有,数载积逋,安能尽偿?即有挂欠田租,亦属寻常之事。田主不以情相恤,刻意取盈,已非主佃休戚相关之谊。而郑生生长巨族,强横成风,汝等不能甘受,或有拒之过当,此事甚小,汝何必掩讳实情,妄加以霸海横抽之大罪?若使上司允行,必将直穷到底,水落石出,自罹诬诳反坐。此讼师误汝也。”
云凤曰:“诚如明镜。因吴阿万、吴云潮、吴永祥等,有欠旧租数石,田主至家迫取,甚为暴戾。阿万令我等群詈逐之。追至下地乡,田主倾跌仆地,我挥拳伤其口鼻,永祥执木棍击其头颅。当为邱开发、曾朝等劝解,各自散去。”
问:“同追殴者几人?”曰:“吴阿万、吴阿千、吴永祥、吴阿添、吴云万、吴阿桐、吴阿乐、吴阿二、吴阿凤与我,共十人耳。”问:“抢银四两七钱者谁也?”曰:“阿添、云万也。我与永祥亦分而用之。”问:“抢衣服被帐者谁也?”曰:“众人皆有之。”再讯吴阿万、云万、阿添、永祥等诸人,皆无异词。
余曰:“噫!实情得矣!但霸溪横抽之妙计,往省遍控之高手,决非汝等所及。汝讼师是何姓名?以实言告我则已,不然,将夹汝矣。”云凤曰:“林军师也。”问:“林军师何人?”
云凤、阿万皆曰:“林军师乃善为词状者。当今第一利害有名之人,邑内外谁不知之?中余曰:“我不知也!汝且言其名字、住宅。”皆曰:“监生林炯璧也,家在东门内,离此不远。”
因遣役飞拘林炯璧,并密谕差人郑岗、林州,将其案头字楮,不论真草巨细,俱取以来。复问吴云凤曰:“汝等何以识林军师?”曰:“吾叔有婿萧见老,邑内监生也。引我见之。”
问:“何以为谢?”曰:“先送贽仪三两五钱,许事毕之后,谢金十二两。军师言:‘此罪甚大,万不可以诉免。我有奇计,竟置欠租勿道,反控田主霸占官溪,横抽虐民。一面遣人赴郡、赴省遍控上司,以壮声势。县官闻控列宪,自然不敢拘审。他日奉宪准行,则我为原告,势居上风;使其不准,亦已迁延月日。欠租细故,时过事灰,此万全之策也。”
言未毕,林炯璧银顶、衣冠,摇曳而至,言:“监生无罪,见召何为?”余曰:“侧闻军师大名,欲一求教。”炯璧曰:“监生未尝有事也。”郑之秀曰:“假监耳!冒顶死名林廷捷,被告发提问,追札报改,礼房有案可查。”余曰:“真军师,不论是否假监,汝且言吴家事如何?”炯璧曰:“我从不识吴家何人。”云凤曰:“军师不必推托,今奇计弗行矣。”炯璧故不承,曰:“我实不知汝等何事?”云凤,阿万皆曰:“此事实军师所为,我等乡愚无知,惟军师之命是听耳。军师令我先送贽仪,我则三两五钱恭敬奉之。军师令我事毕之后,谢金一十二两,我则谨凛识之。今霸海横抽之计不行,军师当别有奇策,不可使众人受累。”
炯璧犹不承,而差役郑岗、林州以所获林炯璧案头状稿呈上。披阅之下,则吴云凤等词皆在焉。并有为萧、姚、林、赵数姓舞弄刀笔,及代人上省告诉之稿。又开列各当事款单,积成卷轴,余亦与焉。令林炯璧一一视之,皆点首无辞。惟款单不认,言诸人悉系亲戚,是以代劳,岂敢妄捏款单?且非长作词状者,亦无得财。惟吴家三两五钱是实。余曰:“款单亦无碍,止不宜悬空造作。汝且试条条议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不敢自怙过也。”
炯璧叩头力辩。余曰:“姑置之,但汝军师之称,始于何时?是汝自加此号以招徕讼客?抑众人推尊之也?”炯璧曰:“众人是如此说,犯生原不敢受。”郑之秀曰:“彼公然受之,今在大庭之上,吴姓呼出许多军师,彼不辞。”余曰:“林军师情罪重大,非此案所可完结。先将吴云风、吴阿万、吴阿添、吴永祥、吴云万各杖三十,追出所抢赃银、衣服被帐,及原连租谷,给还田主。仍枷号两月示众。羁林军师于狱,候究明包揽别案词讼,赃银确数,按律尽法创惩,以快一邑人心,永垂鉴戒,为移风易俗之一助。”
而余适因公奉檄赴省,院司列宪并拟荐调番禺。以首邑事繁,废弛已久,留我即日在番视事。余固辞不可,至腊月乃归。
而不知西谷获戾,遭意外不测之变,奉参去位。林军师遂扬扬出狱,以为从今莫敢侮予也。
潮邑土风素梗,逋租抗粮,负隅拒捕,相沿成习,恬不知非。而洋乌、𣴛水等都,尤其甚者。余莅潮,法在必行,虽僻远、顽抗、极恶、难问之乡,不尽获行法不止。如贵山都之麒麟埔、迳子乡,𣴛水都之果陇、交南寨,皆动人众捕禽之。元凶剧贼,累累就俘。然后奸匪廓清,令行而罔敢犯。
不谓洋鸟一都,尚有悍然抗法如山门城赵姓者。赵氏聚族千丁,衣冠之士,济济数十,左右乡村推巨擘焉。排户赵麟、赵偕、赵镐,自康熙六十一年以来,至雍正六年,积欠正供粮银一百六十九两,米六十八石有奇。图差刘科、张利、刘德催之不应,无可如何。二月间禀请添差,以陈科、林会、郑应协同拘比,亦无如何。
三月六日,陈科诸人,偕保正周理等,拘获户丁赵德迎一名。有监生赵佳璧者,闻之大怒,以为失世族体,攘臂奋呼,赵德汉,赵德鸾、赵阿雄等二三十人,制梃追之,击刘科头破裂,夺取赵德迎以去。
陈科、周理等未如之何,则又禀请添差。复以赵金、赵静,偕附近保正陈仪、周福、刘之严、陈淑禄、方东升、周象华等,协拘缉获赵佳璧、赵德鸾二名。又有赵阿武攘臂奋呼,赵德汉、赵阿状、赵阿俊、赵德风、赵阿维等三四十人追至丛殴。周理被伤破额,血涌如泉。诸保正大败逃归,差役皆负伤奔窜,佳璧、德鸾又被夺回以去。再禀拒捕殴差,验伤累累。
余犹未忍即通详律究也。一面申知郡太守胡公,一面移檄潮阳营,拨遣弁兵偕县尉冯君灏,亲诣其地,会同拿究。临行嘱曰:“佳璧等虽身厕衣冠,毕竟乡愚寡识。从前过恶,我不深究;但肯悔罪来归,率其二三顽户,将积逋粮米急公纳完,我则仍善视之。差役生事,亦不可知,总以此行粮米完欠,定其良匪顺逆。倘二三顽户,惧罪不敢造邑,则令佳璧代赍以来,统为输纳。国赋既完,即为良善。我又以此行佳璧来否,定其良匪顺逆也。”冯尉曰:“明公仁慈至此,敢不体谅?然则弁兵且迟之,先以单骑劝谕,传兹德意,可乎?”余曰:“善。”
冯尉至乡,监生赵佳璧、赵称侯,武生赵宣侯、赵廷佐等,济济皆在。与之言输将,称:“从前无此急迫,我等自祖宗以来,何曾一岁完清?积十数年,率皆逢赦。未闻县令衙役敢如此拿辱斯文。我等且欲控告上司,提彼衙蠹,尚望我纳粮哉?”冯尉曰:“粮米乃朝廷正供,非县令私为已有。五营军士待兹给发粮饷,刻不可缓!非故为急迫也。”佳璧等言:“前官俱缓,何独于今不可?我等亦待新官至,始完纳耳。”
尉再以好言劝之,不听。以祸患惕之,亦不听。邀佳璧一人与偕入邑,不听。请输完少许,以示急公未能,非有抗拒之意,亦不听。冯尉不得已,旋归。
越数日,以兵同往。佳璧等传呼闭门,遂将寨门紧闭,明示抗拒。冯尉躬至门前,理谕再三,佳璧等若为弗闻也者。寒内刀枪林立,锋芒闪闪,露出墙头上。高声言曰:“我等抗粮细故,殴差夺犯是实。任汝通详千万楮,寨门总是不开。谁敢环攻而人,与我等决一死战乎?”
冯尉见其顽凶已甚,无悔罪畏法之心,亦无如何,据情详报。余曰:“噫!野哉。天下有如此生、监乎?再不申褫,不可得也。”因备叙前后情由,详通列宪、学使顾公,将赵宣侯、赵廷佐褫革武生。其监生赵佳璧,等侯会咨斥革惩治。督、抚、藩、臬,俱严檄饬拘,照依发遣黑龙江事例。
佳璧等尚不以为意也。日偕寨内人众,鸣鼓列阵,执戈扬盾以示必欲拒敌官兵,敢于死斗之状,冀县令闻而中止也。
余曰:“噫!如是益不可中止矣。”传令保正刘之严等十一人,各率乡兵,先驱示意,乃奋笔书朱,为檄谕曰:
嗟!汝山門城士民,無罪無辜,必欲平空造孽,犯極惡不赦之條,可不為大哀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田有賦乃古今不易之常。汝等奄有田園,歲享租粒,名下應完糧米,欲令何人代為輸將?故試為我言之。 天下王侯卿相,以至大小官吏,無敢一人逋負維正之供。獨汝趙氏山門城,偏同化外,國計兵糈之謂,何可以任汝頑抗哉?屢催屢梗,未見輸納毫釐。毆差奪犯,至再至三。本縣矜其愚懵,未忍通詳律究,特委縣尉親臨勸諭,仍敢冥頑弗率,如毛角之不可與言。及尉嫉同往,復敢閉門不納,挾持槍械,口出不遜之言,如同叛逆之舉,按律定罪,死有餘辜。 本縣雖欲隱忍姑息,而有所不能矣。然雖通詳之後,猶望悔過來歸,但將糧米納完,亦可網開一面。不謂汝等兇頑愈肆,全無悔禍之心,日日鳴鼓列陣,執戈揚盾,意欲何為?果敢敵殺官兵,公然自居叛逆乎?揣汝等訟師之計,不過欲以激變鄉民為叛之名,加之本縣,冀本縣怯懦中止。試思本縣何事可以激變汝民?不過催糧納米耳。催徵乃本縣之職,向來耗羨則減其半,棍蠹包收則拿行法,無一毫虧損汝民。汝等何所借口以至變叛?況叛之一字,凡屬人類所不忍言,汝等身為朝廷赤子,敢於抗糧拒捕,挾制縣官,自居為叛而不辭。本縣宰制一方,不能定茲叛亂,何以上報朝廷?睦有檄發營兵,號召鄉壯,一舉撲滅已耳。汝等自度,強悍孰與台灣土寇?當年逆賊朱一貴倡亂,奄有台郡地方千餘里,賊黨三十萬。然國家不費一糧,未折一矢,七日之間,誅鋤淨盡。況汝斗大山門城,老弱丁口不滿一千,即使擊鼓陣戈,亦等嬰兒作戲,何足當本縣剿擒乎? 本縣不過欲汝完糧,原非有所苛求於汝,汝等捨命抗糧,誠不知是何意見。豈本縣差役需索生事,汝等有所不甘,則此半年之久,何不來一控告?及今陳稟尚亦未遲。 本縣斷不庇護衙役,以辜汝等士民之望。汝士民以本縣為父母,本縣視汝士民為子。衙役,奔走僕隸,孰與父子之親?此理甚明,汝等何所畏憚?而不試向本縣一言耶? 豈以本縣鄰邑代庖,不過五日京兆,真無如汝頑抗何哉?本縣一日未去,一日法在必行,矧此有傷國體之事,萬不敢因循姑縱。即使新令下車,亦必視叛逆如仇,無養成抗拒,為他鄉效尤之理。況新令至今尚無影響,欲使本縣縱容叛逆,再遲一年半載,以俟新令,勢亦有所不能。 今遣峽山黃壟,附近洋塢各保正劉之嚴、王振澤、陳儀、周理、周福、周象華、劉振山、楊光玉、陳淑祿、連仁、方東升等,共率鄉兵三百人,以九月六日會於山門城下,環而守之,不許寨內一人逃出他村,樵蘇、行汲,俱縛以來。 汝寨中有循理守法之生、監,已經完糧之良戶,當念昆岡炎火,不免玉石俱焚,急須會同密議,各保身家。將為首頑梗之趙佳璧等一二十人,偕眾擒縛,送出寨外,交各保正解赴本縣,追糧審擬。庶幾汝等善良得以免於禍難。 倘遲至三日不出,則縣尉營弁大眾至矣。本縣已經移營,再委大弁,多帶兵丁,縣尉統領三班人役、丁壯二三百人,前往圍搜擒捕。保正鄉兵,奮勇先登,不知汝等何以待之?汝等敢出拒敵,直令官兵鄉壯逕行誅殺,本縣援引罪人拒捕,格殺無論之條,以隨其後。汝等肝腦塗地,如雞豚狗彘之不若耳。倘汝等殺一兵役,則以叛逆定罪。 竿首亭街,禍及妻子。汝等早夜以思,其可抗拒否耶? 若汝止以閉寨不出為高,謂可負隅久延,則本縣傳令約保,喚出力作、農民以鐵鋤三百,掘倒寨牆,去汝保障,然後沿門搜捉,以次擒縛。汝等復能飛出九霄雲外乎? 本縣念汝寨內無辜之人,何苦以奉公守法之身家,為十數凶徒波累敗滅,故不忍不諄諄告誡等。能聽與否?則關係汝祖宗積累殃慶、門戶興衰,非本縣所能代謀也。三日不決,乃汝自誤,尚慎旃哉!
檄谕到乡之后,各保正扼守隘口,声言县尉营弁大众且至。赵姓有识者,皆惧累,密为缚献之谋。于是佳璧等知不能免,乃偕赵宣侯、赵廷佐、赵阿武、赵德望、赵德汉、德鸾、德迎、德风、阿状、阿俊、阿饭、阿雄、阿维、阿福、光茂、光庆等十七人诣县。
余曰:“噫!汝等既来,吾亦不忍杖杀也。升平世界,焉有颠倒谬戾之人,如汝等所为哉?吾恨不早缚汝曹,尽尸诸市。所以姑容至今,虑汝有冤情耳。今日有冤,宜即申说,并所以抗拒之故,一一为我言之。”
赵佳璧等皆叩首曰:“我等实无冤情,亦不敢抗拒,止乡愚无知,积习固然。其初视若儿戏,其后畏罪日深,莫敢向迩。是以迁延自误,至于此极。今已知罪当死,但悔不可追,望垂宽恩,留一生路。”
余曰:“汝等罪名大矣!酷虐吹求,我不忍;宽宥废法,我亦不能。今姑暂置之狱,俟将积逋粮米补纳全完,方行审拟。可乎?”
未几,余因公赴省,冬腊始回,遭意外解组。赵佳璧等延至明年三四月,积逋始清。署令从宽审拟,枷号一二人,馀皆薄责。佳璧量罚赎锾,免革监生。制府孔公以佳璧罪魁戎首,不可不褫革儆众。他皆如所议焉。
举练都草湖乡,有讼师陈兴泰焉。穷凶极恶,终日唆讼为生。常创诡名,架虚词,赴道、府控告素不相善之家,或指海洋大盗,或称强寇劫掠。上司提解羁絷牢狱久之,以无原告对质,释宁行销。其人已皆磨累破家,不堪复问矣。而教唆命案,代告包诉,平地兴无风之波,尤兴泰长技也。
乡有蔡阿灶、阿辰、阿完、阿尾兄弟四人,无妻无室,共宿神庙。日或登山刈草,换米度活。倘遇天时阴雨,则盗采园薯,沿门乞食,皆为常事。
一日,阿灶以瓦罐代锅,烹薯为食。火烈爆震罐破,灶两足被汤沃烂,不能出门乞食,饥寒抱病而死。
兴泰闻之喜甚,以为奇货可居也。呼阿辰、阿完、阿尾至其家,啖以粥食。谓之曰:“汝三人贫困,兄死无所殓,吾甚怜之。今有奇策,可得美棺衾,且弟兄皆免困穷,不愁乏食。”
三人请其故,教以移尸陈兴觐家中,则财可入手。三人犹豫未决,兴泰复以白米六升给之。皆欢喜过望,共舁兄尸,造陈兴觐门首,赖之。
兴觐大惊,呼天叫地,投明蔡姓房族蔡立兴、蔡立畅、蔡廷爵及陈姓族人陈孟皆、陈孟发等,齐集尸所,共斥其非。阿辰、阿完亦知理屈,羞惭无地,遂将兴泰所给之米,转给陈廷凤、陈曰功,托其舁尸瘗埋。兴泰大失所望,然此心愈不能已矣。复将陈阿尾诱养在家,希图索诈,代写状词,以打死抑埋来告,云兴觐买屋,侥价恨索,遣男陈阿添,将阿灶活活打死,布赂族恶蔡光辅、蔡滋茂缚尾弟兄拘禁,令陈曰功、陈廷凤抬尸强埋,保正郑悦可据。
余心疑之。时腊月十八日也,而陈兴觐已先一日以借尸移赖,埋后诈吓来禀。经准票差拘讯。合观两词,似命案全属子虚。但未讯明,不敢臆度,伤差一并拘审。候开印之日,详情起尸检验。
正月初旬,余因公赴省,蔡阿尾复控于郡,请饬邻县检验。陈兴觐亦往郡控,族人陈孟皆、陈孟发等皆不平公愤,赴府佥呈,蒙檄发县审理。
陈兴泰恨甚,竟率其叔兄弟侄陈曰寿、陈阿和,并拳师张福等多人,执械直拥陈孟发家中,将陈孟发、陈绍赞擒曳痛打,顶门、腮颊,臀足皆重伤。而孟发左臂棍伤尤重,至骨为之折。衣服酒瓶等类,尽皆抢夺,不复知其为三代叔祖也。复驾船伏械截陈兴觐于和平桥,剥衣丛殴,夺去铜钱一千五十文及鱼肉杂物。兴觐赤身奔逃,诉于保正马孟端,及孟端追至,则船已摇去江心矣。
余省旋,饬差拘讯。兴泰又似有所惮,不欲赴审,止令其母吴氏,混禀陈绍赞围捉抄家,衣服抢讫,冀掩其统众殴夺之罪。潜踪抗延,直至五月初六日,始拘到案。
庭讯之下,蔡阿尾仍执前说,不肯吐实。呼蔡阿辰、蔡阿完来前,以天理良心耸动之。则并称伊兄阿灶,委系病死庙中。遂将兴泰给米移尸图赖,并诱养阿尾在家始末实情,丝毫不讳。余曰:“直哉!汝二人大有良心,当不至饿死也。”
兴泰利口强辩,坚供并无养藏阿尾,其阿辰、阿完乃系兴觐诱养在家者。兴觐叩头力争。余曰:“噫,此易辨耳!阿辰、阿完,面有菜色,半青半黄,纯是饿殍之气,其乏人养赡无疑。阿尾与辰、完同胞,同无家室,同宿庙中乞食,何以其面独有红白之色,竟似数月饱食不饥不寒,其被兴泰诱养在家,又无疑也。”
网辰又言:“半年不见阿尾之面,今在兴泰家中出审,非养藏而何于是?”蔡阿尾知不可欺,亦遂将兴泰教唆、窝养情由,及图赖吓诈深心直供不讳。且言兴泰曾骗过陈绍浩钱三千文,保正郑悦分去二百。
问兴泰、兴觐有何深仇?阿尾曰:“无之,因我父有地基鬻与兴觐多年,兴泰向我重买,兴觐不肯让,是以恨之。然意在图赖得财,亦不关恨不恨也。”
问陈曰功、陈廷凤,皆言得阿辰等米六升,代埋阿灶尸是实。
问蔡滋茂、蔡光辅、蔡立兴、干证林可兴、保正马孟端及陈孟皆、郑奕可等二十馀人,皆言陈兴泰伤天害理,平空架祸唆讼。殃民不容于尧舜之世,宜正法以靖地方。陈兴泰亦俯首服罪,不待动刑,将唆嘱阿辰、阿完移尸图赖;及诱留阿尾写状代告;并殴抢陈孟发衣服、酒瓶,打伤孟发折臂,截殴兴觐于和平桥,夺其布衣二件;及索诈陈绍涪三千钱,皆直认不讳。
余曰:“噫!讼师之恶至此极矣!”命拽下责之四十。差役押令起出原赃,律拟招解。而兴泰竟尔潜逃,又以“贼劫”、“县讳”等事,用血书呈奔控道宪。蒙批海阳县查审。兴泰扬扬得志,日在道辕游衍,不复归来。
余以命案不敢迟滞,严比原差周瑞、添差萧岐、蔡静,于六月廿一日在郡城西门外缉获陈兴泰前来。追比原赃,兴泰坚不交出。乃命羁禁。兴泰潜使其父陈曰贵,往海阳县禀关移提,又连赴道辕喊冤。
檄行数次,余见其刁健非常,呼而问之,曰:“汝何时为贼所劫?本县何案讳报?汝以‘贼劫’、‘县讳’,诳控道辕,其说可得闻与?”兴泰曰:“陈兴觐殴我耳!不以危词控告,则宪必不行,弗能脱此罪戾。”问:“用血书呈何也?”曰:“不如是不足以明迫切,冀宪异而怜我也。”问:“鲜血何来?汝从偷鸡得之乎?”兴泰微笑曰:“猪血耳。是日买半斤猪血为羹,以供早膳,留小半杯蘸笔书呈。但有人问及,则云是刺指出血。总之罪无所逃,思为解脱之计,非敢故多事也。”余曰:“汝将所抢原赃交出,吾宽汝。”兴秦曰:“赃物系父收藏,我寄书往取之。”而陈曰贵逃匿郡城,不肯归,赃弗得出。
会海阳县官差催提,余以诬命、诬盗均关重大,应否将陈兴泰移交海阳县质审?抑就原发命案,确审妥拟,从重归结,详请批示。及至宪批行县确讯,而余已离任矣。向非血呈之功,何能文移往返数月?掣肘迁延,竟至吞舟漏网哉!署令从宽拟责,荷校一月而罢。追钱三千文入官,馀概不问。陈兴泰抵掌笑语,以为猪血有灵也。
潮邑西郊,附城村落之侧,白菅一丛,萧然两柩焉。暴露者不知几十百年矣。忽一旦,香火盛行,民趋之者如归市。盖莫识其所以然也。
闻之土人云:村民陈姓者,有八岁儿,迷失不知所之,父母遍处寻求,则于柩旁偃卧。呼之不应,抱之不能起,度为两柩作祟。哀告祷祈,儿忽醒而偕行以去。设酒牲香楮拜酬,乡民见之,遂以为果有灵也。一二好事辈,更加文饰,谓古柩能言能知未来休咎,能为人敛福消灾,有求必应。由是争神事之。或言其姓为郭氏,遂呼曰郭公、郭婆。继之则谓之郭仙公、郭仙婆矣。
郭仙之名震远近,城乡内外,男妇童叟各以其愿欲祷祈。
捕鱼者、罗雀者、居奇贸易者、妇人求生子者、为夫求功名财利者、治病者、谋阴私者、择佳妇佳婿者、争讼者、系狱求脱者、图坟山图田宅者、赌博求胜者,咸向郭仙公婆而跪祝焉。
瓣香拍楮以为信券,应验之后酒牲祭酬。
遂有老媪两人为之扫地,焚香、掷卦、占梦,日收青蚨数千文。邻邑愚氓,亦有不远百十里而至者。每日自辰至酉,男子拥挤不绝,妇人半老者,百十辈搀杂其中。自戌至卯,妇女拥挤不绝,则有年少无赖潜伏城隅,夺取簪珥;或竟相嬉戏,暖昧不可知。于是正人侧目,共怀愤怼。
余自普旋潮,诸生萧策名等,摭其事来告。有“拈香道旁,秽丑桑中”之语。余曰:“噫!诸君可谓能持正矣。士大夫皆留心风俗,如此何患民生不厚乎!”
潮人好怪,千奇百出。林妙贵、胡阿秋而后,复有媚柩为妖之人,不可解也。枯骨何知?百年暴露,弃之荒郊茅草之中,风飘雨淋,日热尘雍,曾不能使其子若孙,以一把土壤相加遗顾,安所得灵爽显赫,日日登山涉水,周旋人众之间,奔走公庭之上,为汝民庶请托钻营,以求侥幸于万一?人之昏愚一至此极,不亦可哀甚乎!
吉凶祸福,惟关所命。虽聪明正直之鬼神,尚不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何物骷髅,敢逞邪怪?提三尺以诛妖孽,并趋媚妖孽者,亦不能为之宽宥也。
即日大张文告,禁绝人踪。号召约、保、甲长立查二柩有无子孙?限三日之内,速即择地瘗埋。三日不遵,则约、保、甲长各备束薪,以候本县亲临勘讯。数其借丛作孽,惑世诬民,败坏风俗之罪。将二柩各一百鞭,烈火焚之,投其灰于练江中流,为邑民除一妖害可也。
其子孙在南关外,以屐齿为生涯,闻之惊惧,连夜移葬。
自是妖风遂息。
九月望日,余行香礼毕,有诸生陈询益者,不冠不袍,上衣不能蔽其肩,下衣不能掩其臀,踉跄跣足,偕其叔孝廉陈君拦舆呼救。头上血犹涔涔滴也。
询其故,则称七间同学使临潮,武童萧振纲以较射未蒙录取,复顶名重射。询益以廪生保结,恐累及己,当场禀明学使顾公,将萧振纲锁羁。振纲怀恨在心,于此月望日,侦知询益往西门祀祖,遂率族人萧阿位、萧咱亩,于途而挞之,衣冠祭器俱被剥夺。复追至城门,足踢仆地,亵衣毁碎,奇厚不堪。
余曰:“噫!其可恶也!”命执而讯之。
乃振纲之父、生员萧嘉福者,亦极口呼冤。称系询益之叔、举人陈能夏,去岁入京,包揽捐纳,曾收伊子萧元介捐监银一百二十两。今春归来,取无监札,并原银亦吞弗偿。向索再三,不觉过于迫切,被率子弟陈逢、陈端等多人行凶。父子俱为殴辱,儿辈不能堪,与之角斗则有之,实无剥夺衣冠、祭器之事。
问包捐索银之说,有何所据?则称伊弟陈端舍立有文约现在。并陈举人佥名花押为凭,议定价银一百四十两,先交银一百二十。俟部札到日,找足二十两。居间郑桐可讯。当堂呈出文约,果有陈端舍、陈举人及郑桐各花押在焉。
陈举人指天誓日,称包捐索银俱属子虚,重射恨禀行凶是实。
萧振纲、萧嘉福更呼天抢地,言童生重射乃事之常。既经角逐,事过心灰。包捐文约,当堂可验,中见郑桐,活口可质。恃宦凌吞寒儒,欲以斗殴抵销,古今冤情莫此为甚。
余几不能辨其曲直也。命两造齐下,呼郑桐讯之。郑桐言:“萧、陈两姓捐纳交关是实。先给银一百二十两,文约花押,凿凿确据。至其所以斗殴之故,则生员不能知也。”
余曰:“噫!汝亦生员乎?”曰:“然。”余曰:“文耶?武耶?”曰:“武。”余曰:“汝武生之名即郑桐乎?”曰:“学名郑绵弦。”“然则汝小名郑阿桐乎?”曰:“郑阿福。”余笑曰:“然则郑桐何谓也?”曰:“字名耳。”余曰:“今人命字皆以两,惟古人乃有一字之字,然则汝其古人乎?”曰:“实字郑奕桐。”余曰:“噫!汝讼棍也!既佥名花押,岂有吝惜名字,止书一半之理?鬼蜮伎俩,敢欺余哉?”再呼陈举人质之,曰:“此何人也?”陈曰:“此梅花乡讼棍,无所不为者。曾充盐埠,贩私盐起家。复充约长,充保正,皆遭斥革。今为武生郑绵弦、萧振纲雇来做袒证耳。捐纳,重奉也。百金,重托也。果有捐监交关,则邑中正人君子,不可胜数。岂无彼此友朋,一言要约?而必离县二十里之乡村有名讼棍,乃可借以为重耶?”郑桐恃其武生,未得加刑,坚狡辩,不以实告。
余叱命下。思后生少年,诡谲不可问,惟萧嘉福年已老成,犹有朴直之气,特呼上堂,语之曰:“汝情事,吾已尽知。此干证郑桐不好,被我驳破名字,不能隐讳,机尽泄矣。汝子少年狂暴,不谙律法。汝老诚君子,乃如此行为,非所望也。吾知汝舐犊之爱,不忍见汝子罹刑。权宜谬说,非汝本心。但言出诸口,必期其可收拾。人被汝子殴辱至此,汝尚欲诈其一百二十金,天地间有此道理乎?汝即以捐监负约为词,则此一百二十金不为汝追偿不可。汝思陈举人之金,是可以行诈而得者。虽族姓大小、强弱与汝不敌,而平白受人勒诈百馀金,即儿童能甘心乎?诈者不已,辨者亦不已。至于其说得伸,则汝父子与郑绵弦,皆为极恶光棍。按律定罪,尚可活耶?吾怜汝老成朴直,故以实言告汝,汝今不可欺予。斗殴细故,罪在可宽。光棍大恶,法所不赦。何去何从,惟汝父子自择焉。”
萧嘉福乃稍变其说,曰:“一百二十两之银,五月间实已还矣。”余曰:“不然,银既还清,岂有仍留文约不还之理?汝捐纳是虚,文约为伪,两言而决耳。汝子既为乐舞生,吾不加刑褫,存其颜面可也。”嘉福曰:“诚如明镜。此事实非吾心,但爱子情切耳。乞怜儿子无知,稍宽其罪。”余曰:“诺。”
呼萧振纲讯之,振纲复诡言已还百金,尚少二十金未偿,是以角较。余叱之曰:“汝行凶殴剥,乃盗贼无赖之所为。证人包捐,假人文约,欺官罔法,乃讼师恶棍之所为,论罪应死。吾念汝老父笃实,故为汝开一生路。汝尚敢予欺乎?再不实言,则刑汝、夹汝,褫革汝乐舞生,杖汝四十,荷校于市矣。”振纲叩首服辜,乞免深究。而萧阿位、萧咱亩亦遂将附和振纲丛殴陈询益,遗落袍冠,毁碎衣服诸事,直认不讳。
复吊问郑桐。郑桐知萧氏父子已自招承,前功尽废,低头无所语。再三问纳捐交关,是有是无?郑桐曰:“某知罪矣,实无有也。”曰:“然则文约伪为乎?”曰:“伪也。”余曰:“振纲狂暴少年,嘉福朴直老生,皆不能为此深谋。系汝一人教之耳?捐监文约,亦汝代为捏造乎?”郑桐曰:“不敢也!萧嘉福乃我受业之师,彼惧罪,为此抵塞,命我作证!我不敢违其实,非有他也。”余曰:“噫!汝心太好险!法应详褫治罪;但吾念嘉福年老,已许从宽,故薄罚汝,示惩可乎!”郑桐叩首曰:“惟命。”
乃将凶徒萧阿位、萧咱亩各责三十板,枷号两月示众。萧嘉福以老免议,振纲罚银十两充修义学。郑绵弦罚米十石,用给囚粮。其遗失毁裂冠服,断令萧振纲赔偿,免其治罪。邑人皆曰:“可。”
先是,陈询益惧萧姓强横,非县令之法所能屈服,阴遣人星夜赴省,于学使辕门控告。至是行查,余即以审案叙详。顾公曰:“萧、郑二生,目无三尺。蜃楼蜮弩,可恶可畏,不为加之重惩,将试场之弊端百出,而廪生莫敢言。讼棍之伎俩横生,而善良受其害。此岂可哉?萧嘉福、郑绵弦,各行学被革,萧振纲即萧道,革去乐舞生,馀如详发落可也。”
校庠中有怜萧嘉福朴实,为儿所陷,素行实无过恶者,呈请代详开复。而馀已谢事,署令陈公许之。再请郑绵弦,陈公曰:“此有名讼棍,即使无预此事,犹当以劣行详褫,况自投法网!如之何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