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釋
詩是精粹的語言。因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許多人覺得詩難懂,便是為此。但詩究竟是「語言」,並沒有真的神秘;語言,包括說的和寫的,是可以分析的;詩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徹的瞭解;散文如此,詩也如此。有時分析起來還是不懂,那是分析得還不夠細密,或者是知識不夠,材料不足;並不是分析這個方法不成。這些情形,不論文言文、白話文、文言詩、白話詩,都是一樣。不過在一般不大熟悉文言的青年人,文言文,特別是文言詩,也許更難懂些罷了。
我們設「詩文選讀」這一欄,便是要分析古典和現代文學的重要作品,幫助青年諸君的瞭解,引起他們的興趣,更注意的是要養成他們分析的態度。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實欣賞;欣賞是在透徹的瞭解裡。一般的意見將欣賞和瞭解分成兩橛,實在是不妥的。沒有透徹的瞭解,就欣賞起來,那欣賞也許會驢唇不對馬嘴,至多也只是模糊影響。一般人以為詩只能綜合的欣賞,一分析詩就沒有了。其實詩是最錯綜的,最多義的,非得細密的分析工夫,不能捉住它的意旨。若是囫圇吞棗的讀去,所得著的怕只是聲調詞藻等一枝一節,整個兒的詩會從你的口頭眼下滑過去。
本文選了《古詩十九首》作對象,有兩個緣由。一來十九首可以說是我們最古的五言詩,是我們詩的古典之一。所謂「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作風,三百篇之外,十九首是最重要的代表。直到六朝,五言詩都以這一類古詩為標準;而從六朝以來的詩論,還都以這一類詩為正宗。《十九首》影響之大,從此可知。
二來《十九首》既是詩的古典,說解的人也就很多。古詩原來很不少,梁代昭明太子(蕭統)的《文選》裡卻只選了這十九首。《文選》成了古典,《十九首》也就成了古典;《十九首》以外,古詩流傳到後世的,也就有限了。唐代李善和「五臣」給《文選》作注,當然也注了《十九首》。嗣後歷代都有說解十九首的,但除了《文選》注家和元代劉履的《選詩補注》,整套作解的似乎沒有。清代箋注之學很盛,獨立說解《十九首》的很多。近人隋樹森先生編有《古詩十九首集釋》一書(中華版),搜羅歷來《十九首》的整套的解釋,大致完備,很可參看。
這些說解,算李善的最為謹慎,切實;雖然他釋「事」的地方多,釋「義」的地方少。「事」是詩中引用的古事和成辭,普通稱為「典故」。「義」是作詩的意思或意旨,就是我們日常說話裡的「用意」。有些人反對典故,認為詩貴自然,辛辛苦苦注出詩裡的典故,只表明詩句是有「來歷」的,作者是淵博的,並不能增加詩的價值。另有些人也反對典故,卻認為太麻煩,太瑣碎,反足為欣賞之累。
可是,詩是精粹的語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暗示得從比喻和組織上作工夫,利用讀者聯想的力量。組織得簡約緊湊;似乎斷了,實在連著。比喻或用古事成辭,或用眼前景物;典故其實是比喻的一類。這首詩那首詩可以不用典故,但是整個兒的詩是離不開典故的。舊詩如此,新詩也如此;不過新詩愛用外國典故罷了。要透徹的瞭解詩,在許多時候,非先弄明白詩裡的典故不可。陶淵明的詩,總該算「自然」了,但他用的典故並不少。從前人只囫圇讀過,直到近人古直先生的《靖節詩箋定本》,才細細的註明。我們因此增加了對於陶詩的瞭解;雖然我們對於古先生所解釋的許多篇陶詩的意旨並不敢苟同。李善注《十九首》的好處,在他所引的「事」都跟原詩的文義和背景切合,幫助我們的瞭解很大。
別家說解,大都重在意旨。有些是根據原詩的文義和背景,卻忽略了典故,因此不免望文生義,模糊影響。有些並不根據全篇的文義、典故、背景,卻只斷章取義,讓「比興」的信念支配一切。所謂「比興」的信念,是認為作詩必關教化;凡男女私情、相思離別的作品,必有寄託的意旨——不是「臣不得於君」,便是「士不遇知己」。這些人似乎覺得相思、離別等等私情不值得作詩;作詩和讀詩,必須能見其大。但是原作裡卻往往不見其大處。於是他們便抓住一句兩句,甚至一詞兩詞,曲解起來,發揮開去,好湊合那個傳統的信念。這不但不切合原作,並且常常不能自圓其說;只算是無中生有,驢唇不對馬嘴罷了。
據近人的考證,《十九首》大概作於東漢末年,是建安(獻帝)詩的前驅。李善就說過,詩裡的地名像宛、洛、上東門,都可以見出有一部分是東漢人作的;但他還相信其中有西漢詩。歷來認為《十九首》裡有西漢詩,只有一個重要的證據,便是第七首裡「玉衡指孟冬」一句話。李善說,這是漢初的曆法。後來人都信他的話,同時也就信《十九首》中一部分是西漢詩。不過李善這條注並不確切可靠,俞平伯先生有過詳細討論,載在《清華學報》裡。我們現在相信這句詩還是用的夏曆。此外,梁啟超先生的意見,《十九首》作風如此相同,不會分開在相隔幾百年的兩個時代(《美文及其歷史》)。徐中舒先生也說,東漢中葉,文人的五言詩還是很幼稚的;西漢若已有《十九首》那樣成熟的作品,怎麼會有這種現象呢!(《古詩十九首考》,中大語言歷史研究所《週刊》六十五期)
《十九首》沒有作者;但並不是民間的作品,而是文人仿樂府作的詩。樂府原是入樂的歌謠,盛行於西漢。到東漢時,文人仿作樂府辭的極多;現存的樂府古辭,也大都是東漢的。仿作樂府,最初大約是依原調,用原題;後來便有只用原題的。再後便有不依原調,不用原題,只取樂府原意作五言詩的了。這種作品,文人化的程度雖然已經很高,題材可還是民間的,如人生不常,及時行樂,離別,相思,客愁,等等。這時代作詩人的個性還見不出,而每首詩的作者,也並不限於一個人;所以沒有主名可指。《十九首》就是這類詩;詩中常用典故,正是文人的色彩。但典故並不妨害《十九首》的「自然」;因為這類詩究竟是民間味,而且只是渾括的抒敘,還沒到精細描寫的地步,所以就覺得「自然」了。
本文先抄原詩。詩句下附列數字,李善注便依次抄在詩後;偶有不是李善的注,都在下面記明出處,或加一「補」字。注後是說明;這兒兼採各家,去取以切合原詩與否為准。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①。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②。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③。
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④。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⑤。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⑥。
思君令人老⑦,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⑧。
① 《楚辭》曰:「悲莫悲兮生別離。」
② 《廣雅》曰:「涯,方也。」
③ 《毛詩》曰:「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薛綜《西京賦註》曰:「安,焉也。」
④ 《韓詩外傳》曰:「詩云:『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鹽鐵論·未通》篇:「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吳越春秋》:「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意也。」(同上)
⑤ 《古樂府歌》曰:「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⑥ 浮雲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遊子之行,不顧反也。《文子》曰:「日月慾明,浮雲蓋之。」陸賈《新語》曰:「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鄣日月。」《古楊柳行》曰:「讒邪害公正,浮雲蔽白日。」義與此同業。鄭玄《毛詩箋》曰:「顧,念也。」
⑦ 《小雅》:「維憂用老。」(孫鑛評《文選》語)
⑧ 《史記·外戚世家》:「平陽主拊其(衛子夫)背曰:『行矣,強飯,勉之!』」蔡邕(?)《飲馬長城窟行》:「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補)
詩中引用《詩經》、《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生別離」和「阻且長」是用成辭;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後者暗示「從之」不得的意思。借著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充未申明的含意;讀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想領會得這種含意。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技巧而論,是很經濟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思君令人老」脫胎於「維憂用老」,而稍加變化;知道《詩經》的句子的讀者,就知道本詩這一句是暗示著相思的煩憂了。「冉冉孤生竹」一首裡,也有這一語;歌謠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還不脫歌謠的風格,無怪其然。「相去」兩句也是套用古樂府歌的句子,只換了幾個詞。「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裡的「日以」,和「日趨」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離家」變為「相去」,是因為詩中主人身份不同,下文再論。
「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韓詩外傳》和《鹽鐵論》都引到這兩個比喻,可見。到了《吳越春秋》,才改為散文,下句的題材並略略變化。這種題材的變化,一面是環境的影響,一面是文體的影響。越地濱海,所以變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馬著,所以不變上句。東漢文體,受辭賦的影響,不但趨向駢偶,並且趨向工切。「海日」對「北風」,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為韻的關係,又變用「南枝」對「北風」,卻更見工切了。至於「代馬」變為「胡馬」,也許只是作詩人的趣味;歌謠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馬」兩句的意旨,卻還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類相親」三項。這些得等弄清詩中主人的身份再來說明。
「浮雲蔽白日」也是個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證,說是「以喻邪佞之毀忠良」,大致是不錯的。有些人因此以為本詩是逐臣之辭;詩中主人是在遠的逐臣,「遊子」便是逐臣自指。這樣,全詩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話了。全詩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氣;但他們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從屈原的《離騷》創始;後人這個信念,顯然是以《離騷》為依據。不過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緣;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詩從樂府演化而出;樂府裡可並沒有這種思想。樂府裡的羈旅之作,大概只說思鄉;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兩首,可以說是典型。這些都是實際的。「涉江採芙蓉」一首,雖受了《楚辭》的影響,但也還是實際的思念「同心」人,和《離騷》不一樣。在樂府裡,像本詩這種纏綿的口氣,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詩主人大概是個「思婦」,如張玉穀《古詩賞析》所說;「遊子」與次首「蕩子行不歸」的「蕩子」同意。所謂詩中主人,可並不一定是作詩人;作詩人是盡可以虛擬各種人的口氣,代他們立言的。
但是「浮雲蔽白日」這個比喻,究竟該怎樣解釋呢?朱筠說:「『不顧返'者,本是遊子薄倖;不肯直言,卻托諸浮雲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歸,定有讒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詩十九首說》)張玉穀也說:「浮雲蔽日,喻有所惑,遊不顧返,點出負心,略露怨意。」兩家說法,似乎都以白日比遊子,浮雲比讒人;讒人惑遊子是「浮雲蔽白日」。就「浮雲」兩句而論,就全詩而論,這解釋也可通。但是一個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裡。我們解釋比喻,不但要顧到當句當篇的文義和背景,還要顧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著它的確切的意旨。見仁見智的說法,到底是不足為訓的。「浮雲蔽白日」這個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證,都只是「讒邪害公正」一個意思。本詩與所引三證時代相去不遠,該還用這個意思。不過也有兩種可能:一是那遊子也許在鄉里被「讒邪」所「害」,遠走高飛,不想回家。二也許是鄉里中「讒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遊子不想回家。前者是專指,後者是泛指。我不說那遊子是「忠良」或「賢臣」;因為樂府裡這類詩的主人,大概都是鄉里的凡民,沒有朝廷的達官的緣故。
明白了本詩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頭吟味「胡馬」、「越鳥」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遊子不忘故鄉。「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飄泊。「同類相親」是希望他親愛家鄉的親戚故舊乃至思婦自己。在遊子雖不想回鄉,在思婦卻還望他回鄉。引用這一套彼此熟習的比喻,是說物尚有情,何況於人?是勸慰,也是願望。用比喻替代抒敘,作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裡似是斷處,實是連處。明白了詩中主人是思婦,也就明白詩中套用古樂府歌「離家」那兩句時,為什麼要將「離家」變為「相去」了。
「衣帶日已緩」是衣帶日漸寬鬆;朱筠說,「與『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這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歲月忽已晚」和「東城高且長」一首裡「歲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際歲月無多的時候。「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兩語,解者多誤以為全說的詩中主人自己。但如注八所引,「強飯」、「加餐」明明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反用來說自己。張玉穀解這兩句道,「不恨己之棄捐,惟願彼之強飯」,最是分明。我們的語言,句子沒有主詞是常態,有時候很容易弄錯;詩裡更其如此。「棄捐」就是「見棄捐」,也就是「被棄捐」;施受的語氣同一句式,也是我們語言的特別處。這「棄捐」在遊子也許是無可奈何,非出本願,在思婦卻總是「棄捐」,並無分別;所以她含恨的說,「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詩有些復沓的句子。如既說「相去萬餘里」,又說「道路阻且長」,又說「相去日已遠」,反復說一個意思;但頗有增變。「衣帶日已緩」和「思君令人老」也同一例。這種回環復沓,是歌謠的生命;許多歌謠沒有韻,專靠這種組織來建築它們的體格,表現那強度的情感。只看現在流行的許多歌謠,或短或長,都從回環復沓裡見出緊湊和單純,便可知道。不但歌謠,民間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詩從歌謠演化,回環復沓的組織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辭」,都可看出這種痕跡。《十九首》出於本是歌謠的樂府,復沓是自然的;不過技巧進步,增變來得多一些。到了後世,詩漸漸受了散文的影響,情形卻就不一定這樣了。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這顯然是思婦的詩;主人公便是那「蕩子婦」。「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是春光盛的時節,是那蕩子婦樓上所見。蕩子婦樓上開窗遠望,望的是遠人,是那「行不歸」的「蕩子」。她卻只見遠處一片草,近處一片柳。那草沿著河畔一直青青下去,似乎沒有盡頭——也許會一直青青到蕩子的所在罷。傳為蔡邕作的那首《飲馬長城窟行》開端道:「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正是這個意思。那茂盛的柳樹也惹人想念遠行不歸的蕩子。《三輔黃圖》說,「灞橋在長安東,……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柳」諧「留」音,折柳是留客的意思。漢人既有折柳贈別的風俗,這蕩子婦見了「鬱鬱」起來的「園中柳」,想到當年分別時依依留戀的情景,也是自然而然的。再說,河畔的草青了,園中的柳茂盛了,正是行樂的時節,更是少年夫婦行樂的時節。可是「蕩子行不歸」,孤負了青春年少;及時而不能行樂,那是什麼日子呢!況且草青、柳茂盛,也許不止一回了,年年這般等閒的度過春光,那又是什麼日子呢!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粧,纖纖出素手。」描畫那蕩子婦的容態姿首。這是一個豔妝的少婦。「盈」通「嬴」。《廣稚》:「嬴,容也。」就是多儀態的意思。「皎」,《說文》:「月之白也。」說婦人膚色白皙。吳淇《選詩定論》說這是「以窗之光明,女之豐采並而為一」,是不錯的。這兩句不但寫人,還夾帶敘事;上句登樓,下句開窗,都是為了遠望。「娥」,《方言》:「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粧」又作「妝」「裝」,飾也,指塗粉畫眉而言。「纖纖女手,可以縫裳」,是《韓詩·葛屨》篇的句子(《毛詩》作「摻摻女手」)。《說文》:「纖,細也。」「摻,好手貌。」「好手貌」就是「細」,而「細」說的是手指。《詩經》裡原是嘆惜女人的勞苦,這裡「纖纖出素手」卻只見憑窗的姿態——「素」也是白皙的意思。這兩句專寫窗前少婦的臉和手;臉和手是一個人最顯著的部分。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敘出主人公的身份和身世。《說文》:「倡,樂也。」就是歌舞妓。「蕩子」就是「遊子」,跟後世所謂「蕩子」略有不同。《列子》裡說,「有人去鄉土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世謂之為狂蕩之人也。」可以為證。這兩句詩有兩層意思。一是昔既作了倡家女,今又作了蕩子婦,真是命不猶人。二是作倡家女熱鬧慣了,作蕩子婦卻只有冷清清的,今昔相形,更不禁身世之感。況且又是少年美貌,又是春光盛時。蕩子只是遊行不歸,獨守空床自然是「難」的。
有人以為詩中少婦「當窗」「出手」,未免妖冶,未免賣弄,不是貞婦的行徑。《詩經·伯兮》篇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貞婦所行如此。還有說「空床難獨守」,也不免於野,不免於淫。總而言之,不免放濫無恥,不免失性情之正,有乖於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詩教。話雖如此,這些人卻沒膽量貶駁這首詩;他們只能曲解這首詩是比喻。這首詩實在看不出是比喻。《十九首》原沒有脫離樂府的體裁。樂府多歌詠民間風俗,本詩便是一例。世間是有「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的女人,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想頭,有她的行徑。這些跟《伯兮》裡的女人滿不一樣,但別恨離愁卻一樣。只要真能表達出來這種女人的別恨離愁,恰到好處,歌詠是值得的。本詩和《伯兮》篇的女主人公其實都說不到貞淫上去,兩詩的作意只是怨。不過《伯兮》篇的怨渾含些,本詩的怨刻露些罷了。豔妝登樓是少年愛好,「空床難獨守」是不甘岑寂,其實也都是人之常情;不過說「空床」也許顯得親熱些。「昔為倡家女」的蕩子婦,自然沒有《伯兮》篇裡那貴族的女子節制那樣多。妖冶,野,是有點兒;賣弄,淫,放濫無恥,便未免是捕風捉影的苛論。王昌齡有一首《春閨》詩道:「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正是從本詩變化而出。詩中少婦也是個蕩子婦,不過沒有說是倡家女罷了。這少婦也是「春日凝妝上翠樓」,歷來論詩的人卻沒有貶駁她的。潘嶽《悼亡》詩第二首有句道:「輾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這裡說「枕席」,說「床空」,卻贏得千秋的稱讚。可見豔妝登樓跟「空床難獨守」並不算賣弄,淫,放濫無恥。那樣說的人只是憑了「昔為倡家女」一層,將後來關於「娼妓」的種種聯想附會上去,想著那蕩子婦必有種種壞念頭壞打算在心裡。那蕩子婦會不會有那些壞想頭,我們不得而知,但就詩論詩,卻只說到「難獨守」就戛然而止,還只是怨,怨而不至於怒。這並不違背溫柔敦厚的詩教。至於將不相幹的成見讀進詩裡去,那是最足以妨礙瞭解的。
陸機《擬古》詩差不多亦步亦趨,他擬這一首道:「靡靡江離草,熠耀生河側。皎皎彼姝女,阿那當軒織。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顏色。良人遊不歸,偏棲獨只翼。空房來悲風,中夜起歎息。」又,曹植《七哀詩》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借問歎者誰?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賤妾常獨棲。」這正是化用本篇語意。「客子」就是「蕩子」,「獨棲」就是「獨守」。曹植所瞭解的本詩的主人公,也只是「高樓」上一個「愁思婦」而已。「倡家女」變為「彼姝女」,「當窗牖」變為「當軒織」,「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顏色」還保存原作的意思。「良人遊不歸」就是「蕩子行不歸」,末三語是別恨離愁。這首擬作除「偏棲獨只翼」一句稍稍刻露外,大體上比原詩渾含些,概括些;但是原詩作意只是寫別恨離愁而止,從此卻分明可以看出。陸機去十九首的時代不遠,他對於原詩的瞭解該是不至於有什麼歪曲的。
評論這首詩的都稱讚前六句連用疊字。顧炎武《日知錄》說:「詩用疊字最難。《衛風·碩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薑孽孽。』連用六疊字,可謂複而不厭,賾而不亂矣。《古詩》『青青河畔草,纖纖出素手』,連用六疊字,亦極自然。下此即無人可繼。」連用疊字容易顯得單調,單調就重複可厭了。而連用的疊字也不容易處處確切,往往顯得沒有必要似的,這就亂了。因此說是最難。但是《碩人》篇跟本詩六句連用疊字,卻有變化。——《古詩源》說本詩六疊字從「河水洋洋」章化出,也許是的。就本詩而論,青青是顏色兼生態,鬱鬱是生態。
這兩組形容的疊字,跟下文的盈盈和娥娥,都帶有動詞性。例如開端兩句,譯作白話的調子,就得說,河畔的草青青了,園中的柳鬱鬱了,才合原詩的意思。盈盈是儀態,皎皎是人的豐采兼窗的光明,娥娥是粉黛的妝飾,纖纖是手指的形狀。各組疊字,詞性不一樣,形容的對象不一樣,對象的複雜度也不一樣,就都顯得確切不移;這就重複而不可厭,繁賾而不覺亂了。《碩人》篇連用疊字,也異曲同工。但這只是因難見巧,還不是連用疊字的真正理由。詩中連用疊字,只是求整齊,跟對偶有相似的作用。整齊也是一種回環復沓,可以增進情感的強度。本詩大體上是順序直述下去,跟上一首不同,所以連用疊字來調劑那散文的結構。但是疊字究竟簡單些;用兩個不同的字,在聲音和意義上往往要豐富些。而數句連用疊字見出整齊,也只在短的詩句像四言五言裡如此;七言太長,字多,這種作用便不顯了。就是四言五言,這樣許多句連用疊字,也是可一而不可再。這一種手法的變化是有限度的;有人達到了限度,再用便沒有意義了。只看古典的四言五言詩中只各見了一例,就是明證。所謂「下此即無人可繼」,並非後人才力不及古人,只是疊字本身的發展有限,用不著再去「繼」罷了。
本詩除連用疊字外,還用對偶,第一二句第七八句都是的。第七八句《初學記》引作「自雲倡家女,嫁為蕩子婦」。單文孤證,不足憑信。這裡變偶句為散句,便減少了那回環復沓的情味。「自雲」直貫後四句,全詩好像曲折些。但是這個「自雲」憑空而來,跟上文全不銜接。再說「空床難獨守」一語,作詩人代言已不免於野,若變成「自雲」,那就太野了些。《初學記》的引文沒有被採用,這些恐怕也都有關係的。
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本詩用三個比喻開端,寄託人生不常的慨歎。陵上柏青青,磵(通澗)中石磊磊,都是長存的。青青是常青青。《莊子》:「仲尼曰:『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常青青。』」磊磊也是常磊磊。——磊磊,眾石也。人生卻是奄忽的,短促的;「人生天地間」,只如「遠行客」一般。《尸子》:「老萊子曰:『人生於天地之間,寄也。』」李善說:「寄者固歸。」偽《列子》:「死人為歸人。」李善說:「則生人為行人矣。」《韓詩外傳》:「二親之壽,忽如過客。」「遠行客」那比喻大約便是從「寄」、「歸」、「過客」這些觀念變化出來的。「遠行客」是離家遠行的客,到了那裡,是暫住便去,不久即歸的。「遠行客」比一般「過客」更不能久住;這便加強了這個比喻的力量,見出詩人的創造工夫。詩中將「陵上柏」和「磵中石」跟「遠行客」般的人生對照,見得人生是不能像柏和石那樣長存的。「遠行客」是積極的比喻,柏和石是消極的比喻。「陵上柏」和「磵中石」是鄰近的,是連類而及;取它們作比喻,也許是即景生情,也許是所謂「近取譬」——用常識的材料作比喻。至於李善注引的《莊子》裡那幾句話,作詩人可能想到運用,但並不必然。
本詩主旨可借用「人生行樂耳」一語表明。「斗酒」和「極宴」是「娛樂」,「遊戲宛與洛」也是「娛樂」;人生既「忽如遠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漢書·東方朔傳》:「銷憂者莫若酒。」只要有酒,有酒友,落得樂以忘憂。極宴固可以「娛心意」,斗酒也可以「相娛樂」。極宴自然有酒友,「相」娛樂還是少不了酒友。斗是舀酒的器具,斗酒為量不多,也就是「薄」,是不「厚」。極宴的厚固然好,斗酒的薄也自有趣味——只消且當作厚不以為薄就行了。本詩人生不常一意,顯然是道家思想的影響。「聊厚不為薄」一語似乎也在摹仿道家的反語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類,意在說厚薄的分別是無所謂的。但是好像弄巧成拙了,這實在是一個弱句;五個字只說一層意思,還不能透徹的或痛快的說出。這句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是一個要不得罷了。若在東晉玄言詩人手裡,這意思便不至於寫出這樣累句。也是時代使然。
遊戲原指兒童。《史記·周本記》說後稷「為兒時」,「其遊戲好種樹麻菽」,該是遊戲的本義。本詩「遊戲宛與洛」卻是出以童心,一無所為的意思。洛陽是東漢的京都。宛縣是南陽郡治所在,在洛陽之南;南陽是光武帝發祥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當時有「南都」之稱,張衡特為作賦,自然也是繁盛的城市。《後漢書·梁冀傳》裡說:「宛為大都,士之淵藪。」可以為證。聚在這種地方的人多半為利祿而來,詩中主人公卻不如此,所以說是「遊戲」。既然是遊戲,車馬也就無所用其講究,「驅車策駑馬」也就不在乎了。駑馬是遲鈍的馬;反正是遊戲,慢點兒沒有甚麼的。說是「遊戲宛與洛」,卻只將洛陽的繁華熱熱鬧鬧的描寫了一番,並沒有提起宛縣一個字。大概是因為京都繁華第一,說了洛就可以見宛,不必再贅了罷?歌謠裡本也有一種接字格,「月光光」是最熟的例子。漢樂府裡已經有了,《飲馬長城窟行》可見。現在的歌謠卻只管接字,不管意義;全首滿是片段,意義毫不銜接——全首簡直無意義可言。推想古代歌謠當也有這樣的,不過沒有存留罷了。本詩「遊戲宛與洛」下接「洛中何鬱鬱」,便只就洛中發揮下去,更不照應上句,許就是古代這樣的接字歌謠的遺跡,也未可知。
詩中寫東都,專從繁華著眼。開手用了「洛中何鬱鬱」一句讚歎,「何鬱鬱」就是「多繁盛呵」!「多熱鬧呵」!遊戲就是來看熱鬧的,也可以說是來湊熱鬧的,這是詩中主人公的趣味。以下分三項來說,冠帶往來是一;衢巷縱橫,第宅眾多是二;宮闕壯偉是三。「冠帶自相索」,冠帶的人是貴人,賈逵《國語》註:「索,求也。」「自相索」是自相往來不絕的意思。「自相」是說貴人只找貴人,不把別人放在眼下,同時也有些別人不把他們放在眼下,盡他們來往他們的——他們的來往無非趨勢利、逐酒食而已。這就帶些刺譏了。「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羅就是列,《魏王奏事》說,「出不由里門,面大道者,名曰第。」第只在長衢上。「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蔡質《漢官典職》說,「南宮北宮相去七里。」雙闕是每一宮門前的兩座望樓。這後兩項固然見得京都的偉大,可是更見得京都的貴盛。將第一項合起來看,本詩寫東都的繁華,又是專從貴盛著眼。這是詩,不是賦,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選擇最顯著最重要的一面下手。至於「極宴娛心意」,便是上文所謂湊熱鬧了。「戚戚何所迫」,《論語》:「小人長戚戚」,戚戚,常憂懼也。一般人常懷憂懼,有甚麼迫不得已呢?——無非為利祿罷了。短促的人生,不去飲酒,遊戲,卻為無謂的利祿自苦,未免太不值得了。這一句不單就「極宴」說,是總結全篇的。
本詩只開始兩句對偶,「斗酒」兩句跟「極宴」兩句復沓;大體上是散行的。而且好像說到那裡是那裡,不嫌其盡的樣子,從「斗酒相娛樂」以下都如此——寫洛中光景雖自有剪裁,卻也有如方東澍《昭昧詹言》說的:「極其筆力,寫到至足處。」這種詩有點散文化,不能算是含蓄蘊藉之作,可是不失為嚴羽《滄浪詩話》所謂「沉著痛快」的詩。歷來論詩的都只讚歎《十九首》的「優柔善入,婉而多諷」,其實並不儘然。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
這首詩所詠的是聽曲感心;主要的是那種感,不是曲,也不是宴會。但是全詩從宴會敘起,一路迤邐說下去,順著事實的自然秩序,並不特加選擇和安排。前八語固然如此;以下一番感慨,一番議論,一番「高言」,也是痛快淋漓,簡直不怕說盡。這確是近乎散文。《十九首》還是樂府的體裁,樂府原只像現在民間的小曲似的,有時隨口編唱,近乎散文的地方是常有的。《十九首》雖然大概出於文人之手,但因模仿樂府,散文的成分不少;不過都還不失為詩。本詩也並非例外。
開端四語只是直陳宴樂。這一日是「良宴會」,樂事難以備說;就中只提樂歌一件便可見。「新聲」是歌,「彈箏」是樂,是伴奏。新聲是胡樂的調子,當時人很愛聽;這兒的新聲也許就是「西北有高樓」裡的「清商」,「東城一何高」裡的「清曲」。陸侃如先生的《中國詩史》據這兩條引證以及別的,說清商曲在漢末很流行,大概是不錯的。彈唱的人大概是些「倡家女」,從「西北有高樓」、「東城一何高」二詩可以推知。這裡只提樂歌一事,一面固然因為聲音最易感人——「入神」便是「感人」的注腳;劉向《雅琴賦》道:「窮音之至入於神」,可以參看——,一面還是因為「識曲聽真」,才引起一番感慨,才引起這首詩。這四語是引子,以下才是正文。再說這裡「歡樂難具陳」下直接「彈箏」二句,便見出「就中只說」的意思,無須另行提明,是詩體比散文簡省的地方。
「令德唱高言」以下四語,歧說甚多。上二語朱筠《古詩十九首說》說得最好:「『令德』猶言能者。『唱高言』,高談闊論,在那裡說其妙處,欲令『識曲』者『聽其真』。」曲有聲有辭。一般人的賞識似乎在聲而不在辭。只有聰明人才會賞玩曲辭,才能辨識曲辭的真意味。這種聰明人便是知音的「令德」。「高言」就是妙論,就是「人生寄一世」以下的話。「唱」是「唱和」的「唱」。聰明人說出座中人人心中所欲說而說不出的一番話,大家自是欣然應和的;這也在「今日」的「歡樂」之中。「齊心同所願」是人人心中所欲說,「含意俱未申」是口中說不出。二語中復沓著「齊」、「同」、「俱」等字,見得心同理同,人人如一。
曲辭不得而知。但是無論歌詠的是富貴人的歡悰還是窮賤人的苦緒,都能引起詩中那一番感慨。若是前者,感慨便由於相形見絀;若是後者,便由於同病相憐。話卻從人生如寄開始。既然人生如寄,見絀便更見絀,相憐便更相憐了。而「人生一世」不但是「寄」,簡直像捲地狂風裡的塵土,一忽兒就無蹤影。這就更見迫切。「飆塵」當時是個新比喻,比「寄」比「遠行客」更「奄忽」,更見人生是短促的。人生既是這般短促,自然該及時歡樂,才不白活一世。富貴才能盡情歡樂,「窮賤」只有「長苦辛」;那麼,為甚麼「守窮賤」呢?為甚麼不趕快去求富貴呢?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就是「為什麼不趕快去求富貴呢?」這兒又是一個新比喻。「高足」是良馬、快馬,「據要路津」便是《孟子》裡「夫子當路於齊」的「當路」。何不驅車策良馬快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些高官做呢?——貴了也就富了。「先」該是捷足先得的意思。《史記》:「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捷足者先得焉。』」正合「何不」兩句語意。從塵想到車,從車說到「轗軻」,似乎是一串兒,並非偶然。轗軻,不遇也;《廣韻》:「車行不利曰轗軻,故人不得志亦謂之轗軻。」「車行不利」是轗軻的本義,「不遇」是引申義。《楚辭》裡已只用引申義,但本義存在偏旁中,是不易埋沒的。本詩用的也是引申義,可是同時牽涉著本義,和上文相照應。「無為」就是「毋為」,等於「毋」。這是一個熟語。《詩經·板》篇有「無為誇毗」一句,鄭玄《箋》作「女(汝)無(毋)誇毗」,可證。
「何不」是反詰,「無為」是勸誡,都是迫切的口氣。那「令德」和在座的人說,我們何不如此如此呢?我們再別如彼如彼了啊!人生既「奄忽若飆塵」,歡樂自當亟亟求之,富貴自當亟亟求之,所以用得著這樣迫切的口氣。這是詩。這同時又是一種不平的口氣。富貴是並不易求的;有些人富貴,有些人窮賤,似乎是命運使然。窮賤的命不猶人,心有不甘;「何不」四語便是那悵惘不甘之情的表現。這也是詩。明代鐘惺說,「歡宴未畢,忽作熱中語,不平之甚。」陸時雍說,「慷慨激昂。『何不——苦辛』,正是欲而不得。」清代張玉穀說,「感憤自嘲,不嫌過直。」都能搔著癢處。詩中人卻並非孔子的信徒,沒有安貧樂道,「君子固窮」等信念。他們的不平不在守道而不得時,只在守窮賤而不得富貴。這也不失其為真。有人說是「反辭」、「詭辭」,是「諷」是「謔」,那是蔽於儒家的成見。
陸機擬作變「高言」為「高談」,他敘那「高談」道:「人生無幾何,為樂常苦晏。譬彼伺晨鳥,揚聲當及旦。曷為恆憂苦,守此貧與賤!」「伺晨鳥」一喻雖不像「策高足」那一喻切露,但「揚聲當及旦」也還是「亟亟求之」的意思。而上文「為樂常苦晏」,原詩卻未明說;有了這一語,那「揚聲」自然是求富貴而不是求榮名了。這可以旁證原詩的主旨。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
這首詩所詠的也是聞歌心感。但主要的是那「弦歌」的人,是從歌曲裡聽出的那個人。這兒弦歌的人只是一個,聽歌心感的人也只是一個。「西北有高樓」,「弦歌聲」從那裡飄下來,弦歌的人是在那高樓上。那高樓高入雲霄,可望而不可即。四面的窗子都「交疏結綺」,玲瓏工細。「交疏」是花格子,「結綺」是格子連結著像絲織品的花紋似的。「閣」就是樓,「阿閣」是「四阿」的樓;司馬相如《上林賦》有「離宮別館,……高廊四注」的話,「四注」就是「四阿」,也就是四面有簷,四面有廊。「三重階」可見樓不在地上而在臺上。阿閣是宮殿的建築,即使不是帝居,也該是王侯的第宅。在那高樓上弦歌的人自然不是尋常人,更只可想而不可即。
弦歌聲的悲引得那聽者駐足。他聽著,好悲啊!真悲極了!「誰能作出這樣悲的歌曲呢?莫不是杞梁妻嗎?」齊國杞梁的妻子「善哭其夫」,見於《孟子》。《列女傳》道:「杞梁之妻無子,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內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琴曲有《杞梁妻歎》,《琴操》說是杞梁妻所作。《琴操》說:梁死,「妻歎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杞梁妻善哭,《杞梁妻歎》是悲歎的曲調。
本詩引用這樁故事,也有兩層意思。第一是說那高樓上的弦歌聲好像《杞梁妻歎》那樣悲。「誰能」二語和別一篇古詩裡「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句調相同。那兩句只等於說,「這東西巧妙極了!」這兩句在第一意義下,也只等於說,「這曲子真悲極了!」說了「一何悲」,又接上這兩句,為的是增加語氣;「悲」還只是概括的,這兩句卻是具體的。——「音響一何悲」的「音響」似乎重複了上句的「聲」,似乎只是為了湊成五言。古人句律寬鬆,這原不足為病。但《樂記》裡說「聲成文謂之音」,而響為應聲也是古義,那麼,分析的說起來,「聲」和「音響」還是不同的。「誰能」二語,假設問答,本是樂府的體裁。樂府多一半原是民歌,民歌有些是對著大眾唱的,用了問答的語句,有時只是為使聽眾感覺自己在歌裡也有份兒——答語好像是他們的。但那別一篇古詩裡的「誰能」二語跟本詩裡的,除應用這個有趣味的問答式之外,還暗示一個主旨。那就是,只有公輸與魯班能為此器(香爐),只有杞梁妻能為此曲。本詩在答句裡卻多了「無乃」這個否定的反詰語,那是使語氣婉轉些。
這兒語氣帶些猶疑,卻是必要的。「誰能」二句其實是雙關語,關鍵在「此曲」上。「此曲」可以是舊調舊辭,也可以是舊調新辭——下文有「清商隨風發」的話,似乎不會是新調。可以是舊調舊辭,便蘊涵著「誰能」二句的第一層意思,就是上節所論的。可以是舊調新辭,便蘊涵著另一層意思。這就是說,為此曲者莫不是杞梁妻一類人嗎?——曲本兼調和辭而言。這也就是說那位「歌者」莫不是一位冤苦的女子嗎?宮禁裡,侯門中,怨女一定是不少的;《長門賦》、《團扇辭》、《烏鵲雙飛》所說的只是些著名的,無名的一定還多。那高樓上的歌者可能就是一個,至少聽者可以這樣想,詩人可以這樣想。陸機擬作裡便直說道:「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玉容誰得顧?傾城在一彈。」語語都是個女人。曹植《七哀詩》開端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似乎也多少襲用本詩的意境,那高樓上也是個女人。這些都可供旁證。
「上有弦歌聲」是敘事,「音響一何悲」是感歎句,表示曲的悲,也就是表示人——歌者跟聽者——的悲。「誰能」二語進一步具體的寫曲寫人。「清商」四句才詳細的描寫歌曲本身,可還兼顧著人。朱筠說「隨風發」是曲之始,「正徘徊」是曲之中,「一彈三歎」是曲之終,大概不錯。商音本是「哀響」,加上「徘徊」,加上「一彈三歎」,自然「慷慨有餘哀」。徘徊,《後漢書·蘇竟傳》注說是「縈繞淹留」的意思。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頭的徘徊,聽者足下的徘徊。《樂記》說:「『清廟』之瑟……壹倡而三歎,有遺音者矣。」鄭玄注,「倡,發歌句也,三歎,三人從而歎之耳。」這個歎大概是和聲。本詩「一彈再三歎」,大概也指復沓的曲句或泛聲而言;一面還照顧著杞梁的妻的歎,增強曲和人的悲。《說文》:「慷慨,壯士不得志於心也。」這兒卻是怨女的不得志於心。——也許有人想,宮禁千門萬戶,侯門也深如海,外人如何聽得清高樓上的弦歌聲呢?這一層,姑無論詩人設想原可不必黏滯實際,就從實際說,也並非不可能的;唐代元稹的《連昌宮詞》裡不是說過嗎:「李謨擫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還有,陸機說「佳人撫琴瑟」,撫琴瑟自然是想像之辭;但參照別首,或許是「彈箏奮逸響」也未可知。
歌者的苦,聽者從曲中聽出想出,自然是該痛惜的。可是他說「不惜」,他所傷心的只是聽她的曲而知她的心的人太少了。其實他是在痛惜她,固然痛惜她的冤苦,卻更痛惜她的知音太少。一個不得志的女子禁閉在深宮內院裡,苦是不消說的,更苦的是有苦說不得;有苦說不得,只好借曲寫心,最苦的是沒人懂得她的歌曲,知道她的心。這樣說來,「知音稀」真是苦中苦,別的苦還在其次。「不惜」、「但傷」是這個意思。這裡是詩比散文經濟的地方。知音是引用俞伯牙、鐘子期的故事。偽《列子》道:「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列子》雖是偽書,但這個故事來源很古(《呂氏春秋》中有);因為《列子》裡敘得合用些,所以引在這裡。「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這才是「善聽」,才是知音。這樣的知音也就是知心,知己,自然是很難遇的。
本詩的主人公是那聽者,全首都是聽者的口氣。「不惜」的是他,「但傷」的是他,「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願」的也是他。這末兩句似乎是樂府的套語。「東城高且長」篇末作「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偽蘇武詩第二首襲用本詩的地方很多,篇末也說「願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篇中又有「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乖」的話。蘇武詩雖是偽託,時代和《十九首》相去也不會太遠的。從本詩跟「東城高且長」看,雙飛鳥的比喻似乎原是用來指男女的。——偽蘇武詩裡的雙飛龍,李善《文選注》說是「喻己及朋友」,雙黃鵠無注,李善大概以為跟雙飛龍的喻意相同。這或許是變化用之。——本詩的雙鳴鶴,該是比喻那聽者和那歌者。一作雙鴻鵠,意同。鶴和鴻鵠都是鳴聲嘹亮,跟「知音」相照應。「奮翼」句也許出於《楚辭》的「將奮翼兮高飛」。高,遠也,見《廣雅》。但《詩經·邶風·柏舟》篇末「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二語的意思,「願為」兩句裡似乎也蘊涵著。這是俞平伯先生在《茸芷繚蘅室古詩劄記》裡指出的。那二語卻是一個受苦的女子的話。唯其那歌者不能奮飛,那聽著【疑為「者」】才「願」為鳴鶴,雙雙奮飛。不過,這也只是個「願」,表示聽者的「惜」的「傷」,表示他的深切的同情罷了,那悲哀終於是「綿綿無盡期」的。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首詩的意旨只是遊子思家。詩中引用《楚辭》的地方很多,成辭也有,意境也有;但全詩並非思君之作。《十九首》是仿樂府的,樂府裡沒有思君的話,漢魏六朝的詩裡也沒有,本詩似乎不會是例外。「涉江」是《楚辭》的篇名,屈原所作的《九章》之一。本詩是借用這個成辭,一面也多少暗示著詩中主人的流離轉徙——《涉江》篇所敘的正是屈原流離轉徙的情形。採芳草送人,本是古代的風俗。《詩經·鄭風·溱洧》篇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毛傳》:「蕳,蘭也。」《詩》又道:「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鄭玄《箋》說士與女分別時,「送女以芍藥,結恩情也。」《毛傳》說芍藥也是香草。《楚辭》也道:「採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可見採芳相贈,是結恩情的意思,男女都可,遠近也都可。
本詩「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便說的採芳。芙蓉是蓮花,《溱洧》篇的蕳,《韓詩》說是蓮花;本詩作者也許兼用《韓詩》的解釋。蓮也是芳草。這兩句是兩回事。河裡採芙蓉是一事,蘭澤裡采蘭另是一事。「多芳草」的芳草就指蘭而言。《楚辭·招魂》道:「皋蘭被徑兮斯路漸。」王逸註:「漸,沒也;言澤中香草茂盛,覆被徑路。」這正是「蘭澤多芳草」的意思。《招魂》那句下還有「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二語。本詩「蘭澤多芳草」引用《招魂》,還暗示著傷春思歸的意思。採芳草的風俗,漢代似乎已經沒有。作詩人也許看見一些芳草,即景生情,想到古代的風俗,便根據《詩經》、《楚辭》,虛擬出採蓮採蘭的事實來。詩中想像的境地本來多,只要有暗示力就成。
採蓮採蘭原為的送給「遠者」,「所思」的人,「離居」的人——這人是「同心」人,也就是妻室。可是採芳送遠到底只是一句自慰的話,一個自慰的念頭;道路這麼遠這麼長,又怎樣送得到呢?辛辛苦苦的東採西採,到手一把芳草;這才恍然記起所思的人還在遠道,沒法子送去。那麼,採了這些芳草是要給誰呢?不是白費嗎?不是傻嗎?古人道:「詩之失,愚。」正指這種境地說。這種愚只是無可奈何的自慰。「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不是自問自答,是一句話,是自詰自嘲。
記起了「所思在遠道」,不免爽然自失。於是乎「還顧望舊鄉」。《涉江》裡道:「乘鄂渚而顧兮」,《離騷》裡也有「忽臨睨夫舊鄉」的句子。古樂府道:「遠望可以當歸」;「還顧望舊鄉」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慰。可是「長路漫浩浩」,舊鄉那兒有一些蹤影呢?不免又是一層失望。漫漫,長遠貌,《文選》左思《吳都賦》劉淵林注。浩浩,廣大貌,《楚辭·懷沙》王逸注。這一句該是「長路漫漫浩浩」的省略。漫漫省為漫,疊字省為單辭,《詩經》裡常見。這首詩以前,這首詩以後,似乎都沒有如此的句子。「還顧望舊鄉」一語,舊解紛歧。一說,全詩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還顧望鄉是居者揣想行者如此這般(姜任修《古詩十九首繹》,張五【疑為「玉」】榖《古詩賞析》。曹丕《燕歌行》道:「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正是居者從對面揣想。但那裡說出「念君」,脈絡分明。本詩的「還顧」若也照此解說,卻似乎太曲折些。這樣曲折的組織,唐宋詩裡也只偶見,古詩裡是不會有的。
本詩主人在兩層失望之餘,逼得只有直抒胸臆;採芳既不能贈遠,望鄉又茫無所見,只好心上溫尋一番罷了。這便是「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二語。由相思而採芳草,由採芳草而望舊鄉,由望舊鄉而回到相思,兜了一個圈子,真是無可奈何到了極處。所以有「憂傷以終老」這樣激切的口氣。《周易》:「二人同心」,這裡借指夫婦。同心人該是生同室,死同穴,所謂「偕老」。現在卻「同心而離居」;「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想來是只有憂傷終老的了!「而離居」的「而」字包括著離居的種種因由種種經歷;古詩渾成,不描寫細節,也是時代使然。但讀者並不感到缺少,因為全詩都是粗筆,這兒一個「而」字盡夠咀嚼的。「憂傷以終老」一面是怨語,一面也重申「同心」的意思——是說儘管憂傷,決無兩意。這兩句兼說自己和所思的人,跟上文專說自己的不同;可是下句還是側重在自己身上。
本詩跟「庭中有奇樹」一首,各只八句,在《十九首》中是最短的。這一首裡復沓的效用最易見。首二語都是採芳草;「遠道」一面跟「舊鄉」是一事,一面又跟「長路漫浩浩」是一事。八句裡雖然復沓了好些處,卻能變化。「涉江」說「採」,下句便省去「採」字,句式就各別;而兩語的背景又各不相同。「遠道」是泛指,「舊鄉」是專指;「遠道」是「天一方」,「長路漫浩浩」是這「一方」到那「一方」的中間。這樣便不單調。而詩中主人相思的深切卻得藉這些復沓處顯出。既採蓮,又採蘭,是唯恐恩情不足。所思的人所在的地方,兩次說及,也為的增強力量。既說道遠,又說路長,再加上「漫浩浩」,只是「會面安可知」的意思。這些都是相思,也都是「憂傷」,都是從「同心而離居」來的。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
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
這首詩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語意明白。這是秋夜即興之作。《詩經·月出》篇:「月出皎兮。……勞心悄兮。」「明月皎夜光」一面描寫景物,一面也暗示著悄悄的勞心。促織是蟋蟀的別名。「鳴東壁」,「東壁向陽,天氣漸涼,草蟲就暖也。」 (張庚《古詩十九首解》)《詩經·七月》篇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蜂入我床下。」可以參看。《春秋說題辭》說:「趣(同「促」)織之為言趣(促)也。織與事遽,故趣織鳴,女作兼也。」本詩不用蟋蟀而用促織,也許略含有別人忙於工作自己卻偃蹇無成的意思。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也是秋夜所見。但與「明月皎夜光」不同時,因為有月亮的當兒,眾星是不大顯現的。這也許指的上弦夜,先是月明,月落了,又是星明;也許指的是許多夜。這也暗示秋天夜長,詩中主人「憂愁不能寐」的情形。「玉衡」見《尚書·堯典》(偽古文見《舜典》),是一支玉管兒,插在璿璣(一種圓而可轉的玉器)裡窺測星象的。
這兒卻借指北斗星的柄。北斗七星,形狀像個舀酒的大斗——長柄的勺子。第一星至第四星成勺形,叫斗魁;第五星至第七星成柄形,叫斗杓,也叫斗柄。《漢書·律歷志》已經用玉衡比喻斗杓,本詩也是如此。古人以為北斗星一年旋轉一週,他們用斗柄所指的方位定十二月二十四氣。斗柄指著什麼方位,他們就說是那個月那個節氣。這在當時是常識,差不多人人皆知。「玉衡指孟冬」,便是說斗柄已指著孟冬的方位了;這其實也就是說,現在已到了冬令了。
這一句裡的孟冬,李善說是夏歷的七月,因為漢初是將夏歷的十月作正月的。歷來以為《十九首》裡有西漢詩的,這句詩是重要的客觀的證據。但古代歷法,向無定論。李善的話也只是一種意見,並無明確的記載可以考信。俞平伯先生在《清華學報》曾有長文討論這句詩,結論說它指的是夏歷九月中。這個結論很可信。陸機擬作道:「歲暮涼風發,昊天肅明明。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招搖」是斗柄的別名。「招搖西北指」該與「玉衡指孟冬」同意。據《淮南子·天文訓》,斗柄所指,西北是夏歷九月十月之交的方位,而正西北是立冬的方位。本詩說「指孟冬」,該是作於夏歷九月立冬以後,斗柄所指該是西北偏北的方位。這跟詩中所寫別的景物都無不合處。「眾星何歷歷!」歷歷是分明。秋季天高氣清,所謂「昊天肅明明」,眾星更覺分明,所以用了感歎的語調。
「明月皎夜光」四語,就秋夜的見聞起興。「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卻接著泛寫秋天的景物。《禮記》:「孟秋之月,白露降。」又,「孟秋,寒蟬鳴。」又,「仲秋之月,玄鳥歸。」——鄭玄注,玄鳥就是燕子。《禮記》的時節只是紀始。九月裡還是有白露的,雖然立了冬,而立冬是在霜降以後,但節氣原可以早晚些。九月裡也還有寒蟬。八月玄鳥歸,九月裡說「逝安適」,更無不可。這裡「時節忽復易」兼指白露、秋蟬、玄鳥三語;因為白露同時是個節氣的名稱,便接著「沾野草」說下去。這四語見出秋天一番蕭瑟的景象,引起宋玉以來傳統的悲秋之感。而「時節忽復易」,「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中句),詩中主人也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也是「淹留而無成」(宋玉《九辯》),自然感慨更多。
「昔我同門友」以下便是他自己的感慨來了。何晏《論語集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下引包咸曰:「同門曰朋。」刑昺《疏》引玄《周禮注》:「同師曰朋,同志曰友。」說同門是同在師門受學的意思。同門友是很親密的,所以下文有「攜手好」的話。《詩經》裡道:「惠而好我,攜手同車。」也是很親密的。從前的同門友現在是得意起來了。「高舉振六翮」是比喻。《韓詩外傳》「蓋桑曰:『夫鴻鵠一舉千里,所恃者六翮耳。』」翮是羽莖,六翮是大鳥的翅膀。同門友好像鴻鵠一般高飛起來了。上文說玄鳥,這兒便用鳥作比喻。前面兩節的聯繫就靠這一點兒,似連似斷的。同門友得意了,卻「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了。《國語·楚語》下:「靈王不顧於民,一國棄之,如遺跡焉。」韋昭注,像行路人遺棄他們的足跡一樣。今昔懸殊,雲泥各判,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呢?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李善註:「言有名而無實也。」《詩經》:「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睆彼牽牛,不以服箱。」箕是簸箕,用來揚米去糠。服箱是拉車。負軛是將軛架在牛頸上,也還是拉車。名為箕而不能簸米,名為斗而不能舀酒,名為牛而不能拉車。所以是「有名而無實」。無實的名只是「虛名」。但是詩中只將牽牛的有名無實說出,「南箕」、「北有斗」卻只引《詩經》的成辭,讓讀者自己去聯想。這種歇後的手法,偶然用在成套的比喻的一部分裡,倒也新鮮,見出巧思。這兒的箕、斗、牽牛雖也在所見的歷歷眾星之內,可是這兩句不是描寫景物而是引用典故來比喻朋友。朋友該相援引,名為朋友而不相援引,朋友也只是「虛名」。「良無磐石固」,良,信也。《聲類》:「磐,大石也。」固是「不傾移」,《周易·繫辭》下「德之固也」注如此;《荀子·儒效》篇也道:「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孔雀東南飛》裡蘭芝向焦仲卿說:「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仲卿又向蘭芝說:「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可見「磐石固」是大石頭穩定不移的意思。照以前「同門」「攜手」的情形,交情該是磐石般穩固的。可是現在「棄我如遺跡」了,交情究竟沒有磐石般穩固呵。那麼,朋友的虛名又有什麼用處呢!只好算白交往一場罷了。
本詩只開端二語是對偶,「秋蟬」二語偶而不對,其餘都是散行句。前書描寫景物,也不盡依邏輯的順序,如促織夾在月星之間,以及「時節忽復易」夾在白露跟秋蟬、玄鳥之間。但詩的描寫原不一定依照邏輯的順序,只要有理由。「時節」句上文已論。「促織」句跟「明月」句對偶著,也就不覺得雜亂。
而這二語都是韻句,韻腳也給它們凝整的力量。再說從大處看,由秋夜見聞起手,再寫秋天的一般景物,層次原也井然。全詩又多直陳,跟「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有相似處,但結構自不相同。詩中多用感歎句,如「眾星何歷歷!」「時節忽復易!」「玄鳥逝安適!」「虛名復何益!」也和「青青陵上柏」裡的「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會」裡的「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相似。直陳要的是沉著痛快,感歎句能增強這種效用。詩中可也用了不少比喻。六翮,南箕,北斗,牽牛,都是舊喻新用,磐石是新喻,玉衡,遺跡,是舊喻。這些比喻,特別是箕、斗、牽牛那一串兒,加上開端二語牽涉到的感慨,足以調劑直陳諸語,免去專一的毛病。本詩前後兩節聯繫處很鬆泛,上面已述及,松泛得像歌謠裡的接字似的。「青青陵上柏」裡利用接字增強了組織,本詩「六翮」接「玄鳥」,前後是長長的兩節,這個效果便見不出。不過,箕、斗、牽牛即照顧了前節的「眾星何歷歷」,而從傳統的悲秋到失志無成之感到怨朋友不相援引,逐層遞進,內在的組織原也一貫。所以詩中雖有些近乎散文的地方,但就全體而論,卻還是緊湊的。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
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吳淇說這是「怨婚遲之作」(《選詩定論》),是不錯的。方廷珪說:「與君為新婚」,「只是媒妁成言之始,非嫁時。」(《文選集成》)也是不錯的。這裡「為新婚」只是定了婚的意思。定了婚卻老不成婚,道路是悠悠的,歲月也是悠悠的,怎不「思君令人老」呢?一面說「與君」,「思君」,「君亮」,一面說「賤妾」,顯然是怨女在向未婚夫說話。但既然「為新婚」,照古代的交通情形看,即使不同鄉里,也該相去不遠才是,怎麼會「千里遠」、「隔山陂」呢?也許那男子隨宦而來,定婚在幼年,以後又跟著家裡人到了遠處或回了故鄉。也許他自己為了種種緣故,作了天涯遊子。詩裡沒有提,我們只能按情理這樣揣想罷了。無論如何,那女子老等不著成婚的信兒是真的。照詩裡的口氣,那男子雖遠隔千里,卻沒有失蹤;至少他的所在那女子是還知道的。說「軒車來何遲」!說「君亮執高節」,明明有個人在那裡。軒本是有闌干的車子,據杜預《左傳注》,是大夫乘坐的。也許男家是做官的;也許這只是個套語,如後世歌謠裡的「牙床」之類。這軒車指的是男子來親迎的車子。彼此相去千里,隔著一重重山陂,那女子似乎又無父母,自然只有等著親迎一條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彼此到了婚嫁的年紀,那男子卻總不來親迎,怎不令人憂愁相思要變老了呢!「思君令人老」是個套句,但在這裡並不缺少力量。
何故「軒車來何遲」呢?詩裡也不提及。可能的原因似乎只有兩個:一是那男子窮,道路隔得這麼遠,親迎沒有這筆錢。二是他棄了那女子;道路隔得這麼遠,歲月隔得這麼久,他懶得去踐那婚約——甚至於已經就近另娶,也沒有準兒。照詩裡的口氣,似乎不是因為窮,詩裡的話,那麼纏綿固結,若軒車不來是因為窮,該有些體貼的句子。可是沒有。詩裡只說了「君亮執高節」一句話,更不去猜想軒車來遲的因由;好像那女子已經知道,用不著猜想似的。亮,信也。——你一定「守節情不移」,不至於變心負約的。果能如此,我又為何自傷呢?——上文道,「傷彼蕙蘭花,……」;「賤妾亦何為?」就是何為「傷彼」,而「傷彼」也就是自傷。張玉穀說這兩句「代揣彼心,自安己分」(《古詩賞析》),可謂確切。不過「代揣彼心」未必是彼真心;那女子口裡儘管說「君亮執高節」,心裡卻在惟恐他不「執高節」。這是一句原諒他,代他回護,也安慰自己的話。他老不來,老不給成婚的信兒,多一半是變了心,負了約,棄了她;可是她不能相信這個。她想他,盼他,希望他「執高節」;惟恐他不如此,是真的,但願他還如此,也是真的。軒車不來,卻只說「來何遲」!相隔千里,不能成婚,卻還說「千里遠結婚」——儘管千里,彼此結為婚姻,總該是固結不解的。這些都出於同樣的一番苦心,一番希望。這是「怨而不怒」,也是「溫柔敦厚」。
婚姻貴在及時,她能說的,敢說的,只是這個意思。「兔絲生有時」,「過時而不採」都從「時」字著眼。既然「與君為新婚」,既然結為婚姻,名分已定,情好也會油然而生。也許彼此還沒有見過面,但自己總是他的人,盼望及時成婚,正是常情所同然。他的為人,她不能詳細知道;她只能說她自己的。她對他的情好是怎樣的纏綿固結呵。她盼望他來及時成婚,又怎樣的熱切呵。全詩用了三個比喻,只是回環復沓的暗示著這兩層意思。「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兔絲附女蘿」都暗示她那纏綿固結的情好。冉冉是柔弱下垂的樣子,山阿是山彎裡。泰山,王念孫《讀書雜誌》說是「大山」之訛,可信;大山猶如高山。李善註:「竹結根於山阿,喻婦人託身於君子也。」「孤生」似乎暗示已經失去父母,因此更需有所依託——也幸而有了依託。弱女依託於你,好比孤生竹結根於大山之阿——她覺得穩固不移。女蘿就是松蘿。陸璣《毛詩草木疏》:「今松蘿蔓松而生,而枝正青。兔絲草蔓聯草上,黃赤如金,與松蘿殊異。」「兔絲附女蘿」,只暗示纏結的意思。李白詩:「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華」,以為女蘿是指男子,兔絲是女子自指。就本詩本句和下文「兔絲生有時」句看,李白是對的。這裡兩個比喻中間插入「與君為新婚」一句,前後照應,有一箭雙雕之妙。——還有,《楚辭·山鬼》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思公子兮徒離憂」。本詩「結根大山阿」更暗示著下文「思君令人老」那層意思。
「兔絲生有時」,為什麼單提兔絲,不說女蘿呢?兔絲有花,女蘿沒有;花及時而開,夫婦該及時而會。「夫婦會有宜」,宜,得其所也;得其所也便是其時。這裡兔絲雖然就是上句的兔絲——蟬聯而下,也是接字的一格——,可是不取它的「附女蘿」為喻,而取它的「生有時」為喻,意旨便各別了。這兩語是本詩裡僅有的偶句;本詩比喻多,得用散行的組織才便於將這些彼此不相幹的比喻貫串起來,所以偶句少。下文蕙蘭花是女子自比,有花的兔絲也是女子自比。女子究竟以色為重,將花作比,古今中外,心同理同。——夫婦該及時而會,可是千里隔山陂,「軒車來何遲」呢!於是乎自傷了。「一干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一干數花而香不足者,蕙。」見《爾雅翼》。總而言之是香草。花而不實者謂之英,見《爾雅》。花而不實,只以色為重,所以說「含英揚光輝」。《五臣注》:「此婦人喻己盛顏之時。」花「過時而不採」,將跟著秋草一塊兒蔫了,枯了;女子過時而不婚,會真個變老了。《離騷》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夫婦會有宜」,婦貴及時,夫也貴及時之婦。現在軒車遲來,眼見就會失時,怎能不自傷呢?可是——念頭突然一轉,她雖然不知道他別的,她准知道他會守節不移;他會來的,遲點兒,早點兒,總會來的。那麼,還是等著罷,自傷為了什麼呢?其實這不過是無可奈何的自慰——不,自騙——罷了。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
《十九首》裡本詩和「涉江採芙蓉」一首各只八句,最短。而這一首直直落落的,又似乎最淺。可是陸時雍說得好,「《十九首》深衷淺貌,短語長情。」(《古詩鏡》)這首詩才恰恰當得起那兩句評語。試讀陸機的擬作:「歡友蘭時往,苕苕匿音徽。虞淵引絕景,四節逝若飛。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躑躅遵林渚,惠風入我懷;感物戀所歡,采此欲貽誰!」這首詩恰可以作本篇的注腳。陸機寫出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先說所歡在蘭花開時遠離;次說四節飛逝,又過了一年;次說蘭花又開了,所歡不回來;次說躑躅在蘭花開處,感懷節物,思念所歡,採了花卻不能贈給那遠人。這裡將蘭花換成那「奇樹」的花,也就是本篇的故事。可是本篇卻只寫出採花那一段兒,而將整個故事暗示在「所思」,「路遠莫致之」,「別經時」等語句裡。這便比較擬作經濟。再說擬作將故事寫成定型,自然不如讓它在暗示裡生長著的引人入勝。原作比擬作「語短」,可是比它「情長」。
詩裡一面卻詳敘採花這一段兒。從「庭中有奇樹」而「綠葉」,而「發華滋」,而「攀條」,而「折其榮」;總而言之,從樹到花,應有盡有,另來了一整套兒。這一套卻並非閒筆。蔡質《漢官典職》:「宮中種嘉木奇樹」,奇樹不是平常的樹,它的花便更可貴些。
這裡渾言「奇樹」,比擬作裡切指蘭草的反覺新鮮些。華同花,滋是繁盛,榮就是華,避免重複,換了一字。朱筠說本詩「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說到人。」又說「因意中有人,然後感到樹;……·『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因物而思緒百端矣。」(《古詩十九首說》)可謂搔著癢處。詩中主人也是個思婦,「所思」是她的「歡友」。她和那歡友別離以來,那庭中的奇樹也許是第一回開花,也許開了不止一回花;現在是又到了開花的時候。這奇樹既生在庭中,她自然朝夕看見;她看見葉子漸漸綠起來,花漸漸繁起來。這奇樹若不在庭中,她偶然看見它開花,也許會頓吃一驚:日子過的快呵,一別這麼久了!可是這奇樹老在庭中,她天天瞧著它變樣兒,天天覺得過的快,那人是一天比一天遠了!這日日的熬煎,漸漸的消磨,比那頓吃一驚更傷人。詩裡歷敘奇樹的生長,便為了暗示這種心境;不提苦處而苦處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樹的花葉枝條裡。這是所謂「淺貌深衷」。
孫鑛說這首詩與「涉江採芙蓉」同格,邵長蘅也說意同。這裡「同格」、「意同」只是一個意思。兩首詩結構各別,意旨確是大同。陸機擬作的末語跟「涉江採芙蓉」第三語只差一「此」字,差不多是直抄,便可見出。但是「涉江採芙蓉」有行者望鄉一層,本詩專敘居者採芳慾贈,輕重自然不一樣。孫鑛又說「盈懷袖」一句意新。本詩只從採芳著眼,便醞釀出這新意。採芳本為了祓除邪惡,見《太平御覽》引《韓詩章句》。祓除邪惡,憑著花的香氣。「馨香盈懷袖」見得奇樹的花香氣特盛,比平常的香花更為可貴,更宜於贈人。一面卻因「路遠莫致之」——致,送達也——久久的癡癡的執花在手,任它香盈懷袖而無可奈何。《左傳》聲伯《夢歌》:「歸乎,歸乎!瓊瑰盈吾懷乎!」《詩·衛風》:「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本詩引用「盈懷」、「遠莫致之」兩個成辭,也許還聯想到各原辭的上語:「馨香」句可能暗示著「歸乎,歸乎」的願望,「路遠」句更是暗示著「豈不爾思」的情味。斷章取義,古所常有,與原義是各不相幹的。詩到這裡來了一個轉語:「此物何足貢?」貢,獻也,或作「貴」。奇樹的花雖比平常的花更可貴,更宜於贈人,可是為人而採花,採了花而「路遠莫致之」,又有什麼用處!那麼,可貴的也就不足貴了。泛稱「此物」,正是不足貴的口氣。「此物何足貴」,將攀條折榮,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一筆抹殺,是直直落落的失望。「此物何足貢」,便不同一些。此物雖可珍貴,但究竟是區區微物,何足獻給你呢?沒人送去就沒人送去算了。也是失望,口氣較婉轉。總之,都是物輕人重的意思,朱筠說「非因物而始思其人」,一語破的。意中有人,眼看庭中奇樹葉綠花繁,是一番無可奈何;幸而攀條折榮,可以自遣,可遺所思,而路遠莫致,又是一番無可奈何。於是乎「但感別經時」。「別經時」從上六句見出:「別經時」原是一直感著的,盼望採花打個岔兒,卻反添上一層失望。採花算什麼呢?單只感著別經時,老只感著別經時,無可奈何的更無可奈何了。「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呵!孫鑛說:「盈懷袖」一句下應以「別經時」,「視彼(涉江採芙蓉)較快,然沖味微減」。本詩原偏向明快,「涉江採芙蓉」卻偏向深曲,各具一格,論定優劣是很難的。
(《國文月刊》1941年第6—9、15期連續刊登,僅釋9首而止。)
本作品的作者1948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加坡屬於公有領域。但1941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7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內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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