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祿閣外史
卷五
卷六 

遇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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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君入秦,倚歌於渭橋。有負薪者過而問曰:「子何人,斯倚歌於渭水之梁乎?」征君對曰:「甫漢室之徵君也,弔古於秦,悲而倚歌,非汝所測也。」負薪者曰:「今遊秦之士,接跡於渭橋,不徒遊觀以為樂也,皆挾策懷珍以幹秦王,而士無遺於鄰國,秦號為得士。子以漢室征君下臨藩壤,使一見秦王,秦王必以子為上國之賓,富貴可立而俟也。子奚洋洋然倚渭橋而悲歌乎?」征君曰:「非甫之志也,故慷慨悲歌以自激耳。憲也豈寧戚之流乎?」

負薪者曰:「吾秦人也,以負薪為職,比秦之名山、廣谷、遺基、故苑,吾皆得而樵焉。子欲弔古於秦,以釋厥誌,吾為子肆言可乎?」征君輾然而仰笑曰:「出於機,入於機,同遊於機,浩浩乎磅礴於機,而忘於機。」負薪者曰:「吾惡知人忘於機乎,機忘於人乎,人與機相忘乎夫機發於無極之原,智者覺之,愚者忘焉。故萬物緣機而生,緣機而動,天地如之,而況於物乎。吾與子遇,機也;吾與子言,機也,子以吾為忘於機,而不知吾以子為忘於人乎?」征君不能對,既而曰:「子言秦之狀也,憲也願聞之。」負薪者曰:「吾忘於機,子忘於人,而奚不忘負薪之子乎?」征君曰:「吾始知忘於機者化於機,覺於機者忘於人乎。雖然,吾以仁義為機而得其名,子以斧斤為機而得其薪。薪者得於斧斤而不得於子,是亦忘於子也。而子亦豈忘於機者。」

負薪者曰:「噫,嗟乎!吾與子之爭於機乎鉆焉鑿焉,而不得其源乎!吾已矣哉,今日暮,重關渭水東流,秦嶺蒼然,烏憩雲木,有廬在焉。請與子偕歸,以薪為榻,舉瓦觴餐鬼草,聊以娛子懷也。」負薪者曰:「子如不言,吾請言其略,以竦子之遊。夫秦,四塞之壤也,雖偏鎮於西隅,而國之形勢實為天下雄固,帝霸之業也。若夫盤互而秀於南者,則終南、太乙焉;隆隆乎陰於西極而東望潼關者,則華嶽焉,東註乎咸陽則灃水之所導也,其境有蘭池阿房之宮。咸陽之南,周之鎬京也,茫茫四陵,南北相望,秦宮所營灃其郁焉。豈惟涇水之望陵哉。西北臨乎豳國,而奕奕者其梁山也。而蒼蒼,內有離宮別館、昆明西陂、輦道紆曲而相屬者,秦之上林也。郁然起於雩之東南者,有紫閣峰焉,其周之靈臺,廢也久矣。橫亙乎藍田者,有秦嶺焉。霸水之所出,關之所鎮也。絕於西域,而嫖姚之所開者,其玉門之關乎環於漢陽而微茫者,其鳥鼠乎。限於北漠之陲,匈奴倚垣而窺者,此秦之長城紫塞也。蔽乎朔方,而胡笳戰馬之所集者,其賀蘭之山乎聲下龍門,景入太華而浩蕩者,黃河也。積雪千里而瀑布之漭漾者,則太白焉。荊山峙於河,則大禹鑄鼎之墟也。若夫太液曲江之池,樂遊細柳之原,驪山之溫泉,新豐之粉社,隴山之九阪,長安之章臺。又有博望西郊、芙蓉、未央、長樂、建章、甘泉之宮不可勝數。其近而羅列者,皆鐘秀於雍州;其遠而環帶者,皆隱耀於關中也。子之遊秦其知已乎?」

征君謝曰:「幸教甫矣,今王室多事,而秦晏然。一日不能藉,雖藩籬四塞,吾恐胡人整步而過藍關之險,平於九衢太華之限,豁於戰場,則秦人安得而峙乎所以慷慨而悲歌也。」負薪者永嘯而去。征君嘆曰:「國有隱士,甫已知秦王之不能好賢也。」

洎曰:「此入秦第一篇,文勢錯綜變化,不可仿佛。中兼賦體,讀之令人手舞足蹈,太史公後罕見此文。」

待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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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君復遊於渭橋,待負薪者來。左權不悅曰:「昔者夫子倚歌於渭上,遇負薪者與之鄙談,今又俟其至,何褻身於野人而失期於諸侯哉竊以為夫子不敦也。」征君曰:「汝未之達乎。吾如秦三日矣,而秦王不聞,是左右之佞者眾也。秦王招我以禮,蔽我以佞,則賢主之負薪者眾也。吾欲去秦,是揣佞於左右,而忽禮於秦王。議者必曰:『無故而驟去,非孟氏三宿之意也。』吾是以寄傲於斯乎?」

乃假為漁者,倚梁而釣於渭水之流,有漢使翟過而訊曰:「仆久不見叔度,何落魄如此耶?」征君對曰:「夫貧賤者,士之素也。用之則為春陽,不用則為秋陰;達則萬鐘而不加喜,窮則一瓢而不加憂。故仲尼聖矣,不能為夷吾之霸齊;孟軻賢矣,不能為子產之興鄭。何則遇與不遇耳。今漢室將蔽,賢士淪落,黨錮之釁方殷,權奸之謀已奮矣。有誌者其憂患乎!秦以千乘之國,當世叔之季,桓文之功烈可一舉而樹也。然而玄謀深識之士不集於國,潛韜策之雄卷跡於路者,豈秦之利祿不足以供天下之賢才乎,亦以左右之讒使之然也。夫秦王,帝室之同葉,而宗盟之首系。不以此時富強其國,陰結諸侯,而扶漢室之危,吾恐天之歷數必授於異姓之手,以帝海內,則秦王安得以藩封之爵而傳諸子孫耶。吾之遊諸侯,為漢室也。使秦王宴然而不顧其後,則士亦佛塵而往矣。吾之不去,尚冀秦王之遇也。三日而無聞,吾豈咎於秦王哉。憲也不仕天子而遊諸侯,亦仲尼之衛之陳之宋之所為也。終不獲誌,則卜居於山林以諷先王之典謨而已矣,豈自同於羈旅之徒乎。」

曰:「夫秦恃百二之固以輕賢士,其不能為漢室賴也,亦明矣。以子之才,上不臣於天子,下不交於諸侯,而猶偃仰當世,是洗巢由之耳,而負伊尹之鼎也。今漢室之難,發於鉤黨,此亦諸君子之激也。制群小而自製,不亦悲乎夫!陳仲舉、竇遊平、李元禮、郭林宗、範孟博之屬皆子友也。今天子方高子之名,盍亦就蒲輪之聘,清朝廷之路,而解諸君子之憂乎。奚必以意氣賓侯王訁單笑,輕爵祿而若是恝也。且吾聞之,鱣鯉遊於百川,不如江海之深逝;朱鳥遊於山澤,不如雲漢之高飛;賢俊遊於諸侯,不如一王之殊遇。子其慎所遊也。」

征君答曰:「是則然矣。先生獨不聞:江海之逝者,不能棲遲於芳藻;雲漢之飛者,不能飲啄於清流。一王之遇者,不能詘伸於爵網。名羈之外乎,鉤黨之議非諸君之憂也。王道壞而重臣危,不可以濟。先生其行矣乎。」遂送別於茂陵道。翟登車,悃然遙謂征君曰:「時哉,各努力也,於其矣。」

誅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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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聞征君入秦三日不得謁,誅左右之蔽者五人,令國中弦歌以逆征君。秦王侍於宮門,軍武執戟,庶人執旗,車馬輻輳。觀者慰曰:「今日得見征君也。」征君至秦宮,秦王欲爵之,授以冠舄。

征君辭曰:「不可受也。夫先王之爵祿,自畿甸而頒於侯國,太宰掌之,天子不得而私其臣,諸侯不得而私其士。故詔爵以德,詔祿以功,皆天子之明制也。至於衰世,庸王廢滅先王之法,爵祿無紀,軌物不經。挾權據寵之家,珠玉以為淵,丹青以為谷,羅綺絲竹之樂交陳於前,亙以長夜。若此者豈皆君之賜乎。賣寵幸於士庶,措威福於人主,無德者爵,無功者祿,百姓怨困於下,而國病矣。人主疑而不能悟,湣也;悟而不能振,弱也。主弱則臣強,強則侵,侵則毒。臣毒於內,則諸侯毒於外。其始強也,亦以爵祿而私士,遂至浸溢而不可救。故勢合則戰,勢分則盟;力合則戰,力分則盟;謀合則戰,謀分則盟。此七雄之所以相持其勝也。而況當是時以爵祿役天下之士者,皆有國之諸侯,其權可得而爵,其地可得而役,其民可得而兵,其士可得而臣也。然帝秦而為民,魯仲連猶恥之。是士非不欲臣於諸侯也,無道之國安得而臣哉。今諸侯有位而無國,其勢又難矣。無國是無民也,而遽爵其士,士必蒙戮,況諸侯乎。夫漢室雖弱,未有周赧之窮,宜以扶漢室為名而謀其國,則諸侯之業光矣。賢王封千乘之爵,而有萬乘之勢。士之日夜望秦而驅馳者,亦欲以漢室之故而陳於王也。若賢王有其國,而國之人民土壤皆奉職於王,則士亦不必至矣。士至而爵之,亦不辭也,賢王惟無國,故不可爵一士而使之謀秦。何則漢室之君臣,猶議禮於庭,而攬天下之地圖,頒諸侯之爵祿,建榮號於海內,行賞罰於郡縣,而一統之形未剪也,賢王欲謀秦而扶漢室,豈必爵一士乎故曰:得民之心者不以威武,得士之心者不以爵祿,得諸侯之心者不以山川,亦自得其心而已矣。臣之入秦也,月始受魄。而臣之見王也,月已幾望。賢王以為左右之蔽而誅之,求士誠急矣。奈漢室之典刑何也,誅一人猶不可,況其餘者耶。夫蔽士不可以為律也,蔽而誅之,使有讒於王者則如之何不達於王而殺其士,於秦國之境者又如之何賢王誅左右以蔽戾,榮臣以爵祿,賞臣以冠舄,皆非典也,臣故不受。夫死五人而得一士,賢王何利焉,是以一誅賞而動漢室也。且以迫秦後不可以為盟主。王其圖之。」

秦王憮然曰:「然則,寡人為之奈何?」對曰:「雖然,猶可為也。今秦之有司,天子之臣也,王宜以為情告於天子之有司。聲以私進美女之律,蓋其罪與蔽均也。令有司亦以其情達於天子,則王之慮必釋,而親親之恩堅矣。」嬖入史綱曰:「何必然則君之計宜以誅左右之威而收秦民,乘士之歸秦而速伯功,倚秦國四塞之險而會諸侯,當漢室累卵之危而布文德,此一時之顯名盛舉也。五伯之功皆謀於速而鉆於機,故名顯而功集。今天下初啟難也,以誅賞之小瑕而詭掩曲飾以求媚於時,臣恐天下事謝矣,何以達聖哲之權,昭鴻駿之業。竊為君不取也。」秦王笑曰:「何言之易,何言之易。寡人方與征君遊禮樂中,惡及茲也!」

是歲,少微見於秦。

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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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臣將尋盟,秦王問於征君曰:「韓將與寡人盟,何謂也?」征君對曰:「夫諸侯親睦,以寧其社稷,以懷其人民,使軍旅之士不相加也,於是乎有盟之禮。夫盟,信之輿也,諸侯盟會以示好,宴享以示睦,故諸侯貴盟而賤役。大國盟而不役小國,役而不盟弗信,則盟必潰。弗盟則無以彰信也,盟以彰信,故潰盟者春秋惡之;求盟而不直者,春秋恥之。夫求盟者信詐之機也,是故諸侯未盟而戰,將以養其戰也。既戰而盟,將以防其救也。故怠則乘之,釁則動之,窺怠而乘,是吾以盟怠也;觀釁而動,是否以盟釁也。以盟怠者,敵必乘之;以盟釁者,敵必動之。故曰:「信詐之機也,必欲盟,故樹之以信;必欲潰盟,故寓之以詐。盟而守信者,若葵丘之會是也;盟而守詐者,若河陽之會是已。夫天子與諸侯不言盟而河陽之會,則晉文之守詐於諸侯以侵周室。孔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此之謂也。今王欲為葵丘之會而樹信於天下,則韓之首盟不可辭也。受韓之盟,則諸侯皆響應而盟秦,齊桓之盛復轉於今矣。不然,則諸侯背秦之心猶韓之盟於秦之心也。韓之土壤,秦不能過;韓之山川,秦不能過;韓之謀士,秦不能過;韓之人民,秦不能過;韓之精兵,秦不能過;韓之車馬器械,秦不能過。夫以不能過之韓,而求盟於秦,固天以葵丘之烈賜賢王也。王其盟之。」

秦王悅,遂與韓人盟於錫谷。

琴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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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君燕居,中夜鼓琴而歌《豳風》,秦王使左右伺之,通於館人。館人覺,私告於從者曰:「子之師也,鼓琴詠歌其聲鏗鏗,然是歌也果無心乎!」從者對曰:「夫心以生聲,聲以成歌,歌以惕誌。若夫子之歌也,何謂無心。」館人曰:「然則所謂歌者,何詩也?」對曰:「《豳風》。」曰:「奚取《豳風》也!」曰:「《豳風》,王化之紀也。夫子思周室之隆治而詠歌焉。秦其望矣。」曰:「無刺乎?」曰:「鼓琴而音婉以和,歌《豳風》而聲雍以舒,又何刺焉?」館人謂秦王之左右曰:「先生無勞,竊也請復於君,可乎?」

左右返。征君理琴顧從者而言曰:「吾鼓琴至《豳風》之亂,琴不起,必有疑者感之,其秦王乎?」從者對曰:「館人哉!」征君曰:「館人何為而疑也?」對曰:「館人聞夫子鼓琴而歌,卒爾問曰:『鏗鏗者歌其有心乎』弟子應之以心。又問曰:『何國之風?』弟子告之以豳。又問曰:『有刺乎』弟子告之曰:美。是以知館人之疑也。」征君曰:「甫有心而鼓琴,君無心而疑琴,琴亦應吾以疑滯。吾以情何感而至此哉。嗟乎,夫人寄於幻化,有有心者,有無心者,有有心而無心者,有無心而有心者。無其所無而未嘗無,有其所有而未嘗有,無亦疑也,有亦疑也。疑則機也,機則感於機而應於機,機之流於物也。無一無萬,無巨無杪,無遠無近,無陰無陽,鼓舞化育。若知其存若風之,噫噓而物竅皆鳴日之照臨,而物狀皆朗。不行而赴,不疾而馳,此之謂機。故禹產於石英,契產於燕卵,頡皇悟於鳥跡,傅說報於夢寐,乞人哀而感申喜,介子歌而泣文公,瓠巴鼓瑟而魚出,魯陽揮戈而日反。其有心乎?」其無心乎其感於機乎,其應於機乎今吾鼓琴而館人疑,館人知也,吾弗知也。館人疑而琴蹇,吾知也,館人弗知也。吾是以有感乎物機之變易,如館人之疑而觸者亦多矣,小子識之。」

從者出告於館人,館人異其所雲,入曰:「夫子鼓琴於堂,而有琴玷,以為仆疑也,夫子殆得其疑而失其人乎。」征君曰:「此弟子之言也。」館人曰:「否。頃有秦王之左右二人伺夫子於牖外,以犯夫子之琴,此左右之疑也,從者其誤矣。」夫征君撫琴而哂曰:「左右之伺王命也,則疑在秦王也,於左右何疑夫疑,鬼之門也,明神之庭也,吾聞君子去疑而存明,未聞汨明而畜疑也。故君子遵禮樂以昭明其心,遠淫邪以昭明其性,躬政事以昭明其動,辯忠佞以昭明其志,濟煢獨無告之民以昭明其德,猶懼其未廣也,察誹謗以昭明其過,納諫諍以昭明其虛,修蒸嘗以昭明其敬,光庇國家以格於上下神,是以世享其榮,子孫必興,此後稷文王之所以光裕也。秦王以漢室之子孫貴而無輔,富而無民,恃大而不修德,疑士而不謀政,後有興者亦始皇二世之為也。惜乎!吾不得見左右而論於王。」

館人出,從者侍而問曰:「夫子何屑與之論大道也?」曰:「吾聞君子無傲,以傲而陵人,人亦侮之;以傲而陵君,君亦賤之;以傲而陵長,長亦擊之;以傲而陵弟,弟亦狎之;以傲而陵友,友亦遠之。是以替名而善,身必戮焉。吾知免於今矣。」

燕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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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君燕居,與七子講業,七子問曰:「孟軻、孫況之後,由道者可得而聞乎?」征君曰:「道,人之路也,愚夫愚婦皆由之,孔子盜跖皆由之,何謂無道?」曰:「是路也,非道也。以路而為道則可,以道而為路可乎以道而為路則亦指仁義而為塵埃乎?」曰:「汝何以道為道,以路為路乎吾觀其由於人者雲爾,夫路也者,緣仁義而名者也,非緣路而名仁義也。汝知仁義之非路,而孰知塵埃之為道乎;知塵埃之為塵埃,而孰知仁義之為塵埃乎。天地庶物皆塵埃也,則皆路也,安得不謂之道。故君子仁義以為路,是亦仁義以為塵埃也。仁義以為塵埃,是亦塵埃以為道也。道衰於春秋,亦隆於春秋。若孔子及顏淵、曾參、子貢、蘧埃、季劄、子產是已。道熄於戰國,亦鳴於戰國,若孔、孟軻、墨翟、列禦寇、莊周、荀卿是已。其餘嗽然噓其術於當時,以立一家之言者,殆不可紀。若鄒衍、虞卿、慎到、山環、關尹喜,庚桑之徒,皆顯名諸侯而列儒者之林,使孔子出必取而裁之,以納於道,雖商鞅、蘇秦、張儀、公孫衍、申不害、韓非之流,其學不出於縱則由入於橫,不入於刑則出於名,馳其辭氵議以頌諸侯而坑天下之民,然數子者,亦皆辯慧博聞之士,使其遊於孔子之門,孔子必不拒。蓋辯慧者,考業之資;博聞者,達性之塗也。如是則儀、秦無縱橫,而韓、商無刑名矣。夫人之性不相遠也,其質饒以懿,而文之以詩書,閑之以禮義,則性成焉。放性猶璞也,不琢則不成。今夫對藪之人多鄙,市井之人多娓,非理也,其習使然也。性固無間於熙藪市井之人也。故循其習之謂情,宰其情之謂性,因性而導之謂學。不因性而學是助傲而飾巧也,何取於學故博學而無禮,君子以為求性之泛禮者,所以規厥性也。學而禮則令名昭焉,名昭而辱遠矣。故居上而能靖,居下而能默。世有遽墨氏者,則以為陋;有慕莊生者,則以為僻;有譚荀卿者,則以為曲。噫。三子者無盜跖之行,遵仁而處,遵智而達,遵禮而動,孔子之所必取也。互鄉之童子無異於市井之人,孔子猶與其進,而況於三子哉。故曰:世俗不可與論古,拘儒不可與論道,其是之謂乎?」

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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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好仙,將築臺於宮,以望終南,征君諫曰:「不可。夫有國者,將以遠欲而親民也。故封建一國,則一國之民賴焉,不敢棄也,民亦不能棄其所牧而求治於鄰。故天子遠欲以親兆民,諸侯遠欲以親百姓,百姓懷之,是以能有其國。昔者太公封於齊,而齊民頌;周公封於魯,而魯民說,以齊魯之民獲其所賴也。今賢王受先王之遺業,而為秦之諸侯,幾二百載,而百姓日蕃,田野日閽,死難效節而無離心者,豈民性之本然哉,亦為人牧者有以城其民也。

臣始入秦之境,野無肥民,市無豐賈,乞者載道,倉廩不,臣疑以為無諸侯也。及賢王得臣,百姓歡悅,咸望臣之吐忠而諫也。臣愧不能有益於秦,而賢王亦亮臣之不能忠於前也。故欲築臺以求仙,窮觀於華嶽,騁望於終南,而為遠民之舉,以彰其欲。何賢王之勤勞若此哉,臣竊以為過矣。昔燕昭王欲致天下士,欲民力以築千金之臺,燕民猶病之,況築臺以求神仙乎。

夫仙者非臣非民,潛於山澤之間,垢衣應形,飲水食草,得山澤之精以延年保身,窮莫甚焉。黃綺曰:爵祿不及,而竊籲吸之術以自榮者,世之所謂真人也。雖臥薪不足以喻其窮,嘗膽不足以喻其苦,左無吹簫之妾,右無鼓瑟之姬;珍羞異膳不得陳於前,文武侍從不得列於後;播棄父母,割絕子孫,不表於卿黨宗族,此海島之鬼群也。由此觀之,綺隱於商山以結為名,其論神仟則恥之。故當時避秦之士,往往皆明忠信、樹廉恥,識君臣之分,審出處之節,如黃綺者亦良可述也。彼豈淪於神仙哉。

今賢王捐千乘之樂,而為此遊,以自悴其身,孰為利乎夫為百姓而築其臺,雖勞而不怨,棄百姓而勞民,民孰勞之,是築怨也,社稷之神不福焉。

昔我先王建國,伯子男皆無封壤,唯諸侯是親。今秦以如繩之國,自賢王而絕之,無乃不可乎。嗟乎!賢王特不寤雲爾。崇爵豐祿亞於天子,雄藩沃壤,據四塞而誰何,賢子孫世守其業,雖值亂世而不與王室同危,且足以樹霸。若王運在,又可以興其延年也。如是何希乎喬松,何慕乎韓羨,寂寞而枯稿哉。彼且悔之矣,賢王復希慕而為之,是使松喬韓羨延領於竅谷,而笑賢王之不智也。臣願王罷築臺之役,以為人民社稷計。」王不聽。

是歲,秦饑,匈奴寇潼關。天王使中尉採金於秦。

黨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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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節亂王室,秦王問於征君曰:「王室有黨錮之難,何為其然也?」征君對曰:「仁哉問乎。夫豪傑結難禍及於國家者,豈一朝之故當其負天下之駿望,則人主倚之以社稷,孰不以為豪傑慶,而不知發難之端亦萌於茲矣。自甘陵之黨興,天下已知今日之禍。若陳蕃、李淑、李膺、竇武、張儉、郭泰、范滂之屬,一時號為三君、八俊,名莫盛焉。而竇武、陳蕃以執政為朝廷重,讜議合如應響,忠謀奮如疾霸,然諾相許,確如太山,其自負也如此,而竟不就。故名顯而望隆,君子之幸也。小人因其名而乘之,其難愈激而不可解,以至於危國家,可畏也。

憲聞之,豪傑之出,必有英毅明懿之君,以成其志,則謀裕而不激,功順而不挫,以輯定社稷,民人以寧。故舜不遇堯,則歡兜不能放;周公不遇成王,則飛廉不能戮。今數子者無舜與周公之遇,而為此謀,不亦哀乎!夫治世則陽明聞,而小人為泥沙;亂世則陰濁濫,而君子為魚肉。今王室無綱紀文章,使豪傑弄於群奸之手,海內塗炭者十有餘年,是威福移於下,而主權不明也。故豪傑錮而為黨,罪以危社稷之名,豈天道也哉。若數子不死,猶可以鎮王室,不然,諸侯不能高枕於藩籬之內矣。夫彼以小忿而構大難,鉤黨之變,臣其寒心。天如祚漢,錮賢者必誅,仇民者必戮,正其典刑以舒直亮忠貞之士,則王室之隆,若振翼也,何為而使其幽憤哉。自李固、李喬不得伸於前,致黨議不得明於後,臣以消息之勢觀之,必不免矣。悲夫,以王之賢偉當千乘之國,而失高枕之安,此臣所以為賢王患也。王宜以誅節等為名,盟集諸侯,肅清王室,培植善類,蘇活蒼生,改元以新天下。若王上不從,則周公伊尹之舉在賢王也。臣竊念安帝之世,內戚用事於朝,諸羌橫馳於郡國,天下咸怨。然帝有好賢之明,常以禮幣征天下孝廉之士,臣亦與焉,猶以為未可仕也,故辭而不就,淹詣於今。主昧臣虐,國命大謬,善類盈朝而無尺寸之功,徒以清譽激揚。而問畫者蓋寡,竟罹禍難,臣實痛之。今黨錮紛紜之際,猶可援也。賢王為王室計,奮然速舉以延漢祚,則臣雖不得仕漢亦足以報矣,王其圖之。」

秦王感慨,泣數行下,左權劍歌,以挑秦王。歌曰:「西溟有劍,其離照之,可以熏黔黎。」秦王於邑而言曰:「寡人寤矣。征君,寡人師之;子,寡人友之,將協謀以輔王室,不敢避也。」左權對曰:「征君入秦二年,以心奉於王久矣,而王方悟耶今天下之諸侯,皆欲以首盟為功,以靖禍為勞,以得士為強,以收民望為張,而王不聞,何也?」秦王謝曰:「系子之幸教,寡人其利普哉。」

左權出語秦人曰:「吾數諷秦王,而王不謀,雖得征君亦不足乎。」

見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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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續追師至秦,謁征君,而喜曰:「續也得師矣,願終身受業焉。」征君問曰:「子見元禮乎?」陸續答曰:「嗟,與元禮去國矣。」曰:「黨難解乎?」曰:「霍子之力也。」

征君嘆曰:「雖然,閹寺執政,直臣必危。元禮之去其能久乎吾嘗與林宗論漢室之事,憂形於色,移榻不寤,獨何心哉是以堅不仕之,意遂山藪之樂。林宗與吾偕是心也。彼猶擇交而獎訓,故及於黨。若憲也,無譽無毀,潛葆厥素,躬料以養妻子;鼓琴讀書,以訓來學。有兄伯庸,哭母失明而亡,吾獨廢冢三年,遭漢不靖,佞臣竊權,匈奴稱命,惠政不沾子民,斂術結網於國,吾是以堅誌而避世。及讀孔氏《春秋》,嘗曰:『仲尼之道,至作《春秋》而尊也,知周無盛王,不可以輔,乃歷說諸侯以行其道。得志則攝相事而誅正卯,不得志則權褒貶而作《春為》。吾亦樂仲尼之道。周漢之東皆季世也,故考風於列國,聞政於諸侯,諸侯不以為賤而賓之,豈爵祿以臣而凝滯於進退哉。吾始遊齊、魯、韓、魏之諸侯也,四君皆愛士而不能謀,盟會而不能信,將如晉而國有警,乃遙涉於秦。秦王明毅而好問,分祿而養賢,積秦之粟,盟諸侯而扶漢室,疏黨錮而清王塗,誅讒佞而撫黎庶,卻匈奴而歆社稷,則穆公孝公之業不足為也。今閹寺執政者二世矣,黨錮雖釋而主疑未愈,何以熄釁若數子不為逢梅之舉,必為後憂。孔子曰:『邦無道,危行言遜。』數子其未從事於斯乎?」

是歲,秦國地震。大雨雹。

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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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五色鳥集於上林,秦王喜而問曰:「寡人享西土之祿,未有功德於敝邑之百姓,而致珍禽,寡人以為鳳也。不然,則太液之池非無鳧雁之鳥,上林之苑非無鸚鵡翡翠之禽,奚五章之若斯也。寡人聞之,西方之鳳曰,意者其乎若以為然,寡人將發私廩致百匠以修上林,則何如?」

征君對曰:「吾聞淮南有鳥,其名曰鷂;南越有鳥,其名曰,皆五色也。昔者,文王為西伯,修德行仁,澤被南海。是時也,有鳥鳴於岐,名曰鳳凰。百姓陳路而歌,群臣埋庭而頌。文王曰:『奚為鳳乎是爾臣庶飾其所聞以重予過。』夫以文王之懿,而讓岐山之鳴,卻臣庶之頌,慎懈德之愆,是以光昭於西土,恩懷乎諸侯,而為受命之主。世載厥休以茂,有天下則文王之為也。今王之心度不類,然臣恐指鹿為馬之臣復面於秦庭矣。夫上林苑,秦之廣圖也。我漢祖滅秦入關中,三望上林之苑而不入,豈復畏秦之餘威哉,亦項氏以為憂也。至孝武皇帝,始鑿昆明之池以習水戰,民不得休息,而天下大困矣。然猶賴文景之遺澤也。及世祖遷於東京以來,上林遂為廢苑,今欲興之,非帝王之業不可。雖然,斂四海之財,發百年之稟,竭百姓之力,以修亡國之規,仁者不為也。且以供子孫盤遊之樂,為二世竊笑,是秦之民又黔首也,不亦悲哉。願王察臣之言毋忽焉。」

秦王乃止上林之役,左右因是以嫉征君。

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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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與征君飲,觀雪於庭。有姬臥貂帷,賦《白雪》之歌,起而覓瑟不得,倚帷而詠之,聲繞殿閣,積雪倒飛。秦王甚異之,乃鼓缶而和,命左右以觴進征君。征君曰:「王亦止缶乎?」秦王曰:「何謂也。」曰:『夫物不可過盛,音不可過揚。過盛則亢,過揚則淫。今王之缶淫矣,不可鼓也,臣是以請止之。」秦王曰:「嗟乎!先生欲以寡人之姬喻,是寡人有淫姬也,於缶何有焉?」遂不悅而罷酒,左右附秦王之耳告曰:「王請烹之。」秦王曰:「烹一士而動諸侯,不可謂武。」

征君佯醉而出,秦王解白狐裘賜之以禦寒。征君謂李玄曰:「秦未可去也。」

汙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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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農太守金垣虐,郡人怨之,訟於秦王曰:「金垣之守弘農也,殘虐日甚,陽廉而陰貪。嬖者五人,噓於左右,借威行奸,貧富有訟必以賂而後達,有未達者則以聲劫於訟。幸而訟理,則曰是予力也。夫一室而樹私門者百出,一守而舞文墨者千人。故民有立錐以為安,則倍其地而結訟;貨殖以為贍,則隱其田而蠲役。貧益貧,富益富,雖積屍於囹圄,委命於溝壑,而不聞也。是以飲憤懷冤赴君之門,而愆左右以求直,如是者三矣。君之仁恕,戴之如慈父,君之明懿,仰之如日月,西土之民咸賴焉,豈惟一郡哉。我皇天命有司撫攝西土,將以禪君之勞,詢民之欲,以自靖也。今虐下而仇眾,素祿而養位,寵嬖而行私,夤緣而釣譽,不受君之明仁,而肆然為民牧,是蔑君也,君奄有西土,而威不加於一郡,以剪虐除殘,竊恐遠邇雷同,國如空舍,而君其孤矣。何以示強於鄰國耶為弘農之民而愬其父母,固罪也,然隱忍而不言者亦多矣。君其先循良之察,而後誹謗之誅,無悔也。是以朝夕待死於殿下,賤臣唯命焉。」

秦王得其訟而憐之,乃命左右按其郡太守金垣,坐贓下獄。其妻素淫,乃詐為嬖女以千金賂秦王之左右,左右有通之者,是以得入宮闈,有寵於秦王。王欲釋之,不知其為太守妻也。是時,有漢使至秦,秦不禮漢使,以其事聞於朝,罰秦王之祿二千石,事竟不釋。太守及左右犯法者,皆徙於邊郡無赦。

是歲,紫微山崩而移。君子曰:「漢室不久,天下其方崩乎?」

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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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初作三軍,征君上秦王書曰:「臣聞王之作三軍,竊以為驟矣。夫諸侯撫千乘之國也,五年而修德,三年而勤政,二年而修武,故功施有漸而民不勞。今百姓未寧而遽作之。諸侯未盟而先動之,釁必壅於秦。昔者文王以百里之壤,修令德而創王業,況千乘之大國哉。夫文王之撫岐邑也,薄其賦稅,弛其刑罰,矜恤鰥寡,懷保孤獨,扶植聲瞽,寧輯離散,必興之役不及貧弱,無赦之罪不及子孫,仕有賢嗣則祿之,山澤之利有不貢,則疏之,安則同其樂,患則同其憂。是以王業隆而頌聲作,獄室空而不閉,田野密而相聞。市無啼老,道無鬥民,和氣昭而四時寧,諸侯歸仁焉。

今賢王治秦也,分祿於宗,解裘於士,賜食於左右,威暢於弘農;罷築臺之役,納遠人之諫,慈惠而毅恭,彰彰甚矣。然仁澤未沾於四境,紀法未布於一國,能使弘農之民負堅荷銳於前,而不使舉秦之民抱饑寒之困而驅馳也。是三軍之作,其三釁乎昔晉文公納襄王於周,以示民義,伐原以示民信,大蒐於被廬以示民禮。然後作三軍,伐曹衛,出谷戍,釋宋圍,敗楚師於城濮,遂霸諸侯。今欲用其民而去禮信,何三軍之作也

賢王若修德而勤政,以保乂王室,茍王室可輔,則委力以事之,而不為詘;王室之難成,則據秦以圖之,而不為篡。何則以同姓之賢王而假臂於塗人,使諸侯乘於蕃林之上,蟬飲蠶食向西枝而流既也。當此之時,秦之三軍徒足以為諸侯資耳,安能重於秦哉

臣之在秦,無所匡益,夙夜憂懼,懸心如鐘。進不得盡言以規王,退不能豫謀而越眾,臣竊恥之。雖然,賢王親草莽之疏,加不次之遇,臣敢不殫厥心以報賢王乎夫秦之所欲盟者晉也,以晉之強而盟於秦,並力以樹之,則諸侯之雄固己在秦矣。秦不盟晉,是失諸侯之雄也。臣聞之,諸侯同盟則聽於士,諸侯同勞則聽於民,諸侯同德則聽於天。欲晉之盟,秦非臣不可也。晉警方戢,臣將說其賢王以結秦之心,王勿以臣為縱橫之士也。王室雕薄,不能以德庇諸侯,諸侯亦不能以力輔王室,故歷說四君而及秦晉也。秦晉能相結以信,相樹以德,僥福於文武成康及我高文武宣之明烈,如是而作三軍,綏百姓,制諸侯,一海內,其孰禦之。願王追治岐之政,紹居鎬之業,則漢之天下非特卜年八百而已。賢王其熟計焉。」

秦王感悟,遂罷三軍。

去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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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送征君於渭橋,冠蓋載陌。秦王觴而言曰:「征君之交盟於秦晉之鄙,若媒之導於婚姻乎,晉若不禮,征君其無違寡人也。」征君曰:「臣不能以報秦,而在晉則可以報秦,在晉而不報,臣亦不能以秦而報晉,是臣之復與不復在此遊耳。臣有弟子八人,皆能顯諸侯而鎮國家,固霸佐之才也。王如惑臣,臣弟子有陸續者,使之事王,則何如?」秦王默然久之,曰:「寡人將聘之。」對曰:「續也,今日在王之左右而又聘之,何也。」秦王笑曰:「寡人所欲者,誠在征君耳。征君不自用而進陸續,何重於晉而輕於秦耶!」

征君不悅曰:「憲也,乞食於秦,二年未嘗重秦也,今又進陸續於王,亦未嘗輕秦也。王必欲得臣以為秦重,則王之左右賢於臣者眾矣,而王以為輕何也臣始入秦,有負薪者觀於渭之梁,臣與之議,如探九淵,其際無有。夫以一負薪之士,王不能屈而用之,而況臣不如負薪者,反欲重於秦,恐秦人之竊笑非特負薪者而已。且王不聞陸續之賢乎。續也嘗以孝廉之名為諸侯重,豈輕於一秦國哉。愛士而不能用,重土地而不能謀,是徒知士之重於國,而不知國與士之均重也。士懷珍而待價,修名而待聘,不亦重乎。唯自重其器,而後可以重人之國。王必欲用臣,是不亮士之所重也。雖然,王不以士之所重者重,而士不以王之所重者輕。由此觀之,士不能輕重於秦也。亦唯是信與不信耳。故伊尹在夏則輕,在商則重;百里奚在虞則輕,在秦則重。今秦之輕重在王也,臣與陸續何有戰。」征君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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