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歧路燈
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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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入匪場幼商殞命 央鄉宦賭棍畫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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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譚紹聞與巴庚、錢可仰、竇又桂,正低著頭擲色,全不知那裡來這毒打痛罵。竇又桂一見是他父親,把三魂七魄都嚇的出奔到東洋海外。

  原來竇又桂之父竇叢,是北直南宮縣人,在河南省城販棉花,開白布店。為人性情剛烈,志氣激昂。本日乃正月十七日,要回家探望。出了省城,才只走了十里,遇見本街一個交好的客商,說:「今日不能過河。皇上欽差大人,往湖廣承天府鍾祥縣去,把船都拿了,伺候皇差。咱同回去罷,另擇良辰起身。」

  竇叢只得回來。進了本店,只有一個廚役,一個新吃勞金的小伙計照門。問自己兒子時,都說出門閒遊去了。竇叢心下生疑,走上街頭找尋。就有人見往巴庚酒館去。這巴家酒館,是圝賭博的剝皮廳,竇叢已知之有素。兼且今日早晨自己走前再三吩咐兒子,有許多謹慎的話頭。適才出門,遽然就入賭場。那剛烈性子,直如萬丈高火燄,燎了千百斤重的火藥包,一怒撞入巴家酒館。恰好院內驢棚下,有一根攪料棍,拿在手中。看見兒子正低著頭擲的火熱,且耳朵內又有一百三十兩的話兒,果然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不由分說,望著兒子劈頭就是一棍。色盆俱已打碎。那條棍又飛起來,東西亂打。巴庚、錢可仰頭上帶了棍傷,譚紹聞臉上添了杖痕,且被罵詈不堪。

  譚紹聞慌忙之中,正無所措,忽見王中到了,扯住說道:「大相公還不快走!在此有甚好處!」譚紹聞跟定王中走至巫家門首,王中道:「上車!」譚紹聞上了車。鄧祥牽過牲口,套上。王中道:「快走!」鄧祥催開車走了。只聽得巫鳳山喊道:「姐夫回來。就是家中來接,晚上回去不妨。」譚紹聞對王中說:「你對他說,回去罷。」原來巫鳳山見譚宅家人來接,正與巴氏計議,再留一日,明日仍著轎送回。全不知巴家酒館中遭了這個大窘辱,那裡還留得住。

  再說竇又桂被父親打了一悶棍,幸沒打中致命之處,得個空兒,一溜煙跑了。竇叢提著棍趕回店中,又是一頓好打。街坊鄰舍講情,竇叢執意不允。對門布店裴集祉,同鄉交好,拉的散氣而去,方才住手。臨走還說,晚上剝了衣服吊打,不要這種不肖兒子。這竇又桂一來知道父親性情難解,心中害怕;二來想及自己出外作商,未免羞愧難當;三來一百三十兩輸賬,難杜將來討索。躺在房中,左右盤算。忽然起了一個蠢念,將大帶係在樑上,把頭伸進去,把手垂下來,竟赴枉死城中去了。正是:

  忠臣節婦多這般,殉節直將一死捐;
  賭棍下稍亦如此,可憐香臭不相干。

  且說白布店廚役做飯時,向房中取米麵,猛然見小掌櫃投繯自縊,嚇了一跤,又解卸不下。飛風跑到裴家布店說道:「小相公弔死了!」那裴集祉和竇叢急走過來,同廚役作速卸下。叫了半晌,竟是毫無氣息。這竇叢猶盛怒未已,說道:「叫他做甚!這樣東西,只可扯在城壕裡,叫狗撕的吃了!」裴集祉也無言可勸。遲了一會,竇叢想起離家千里,攜子作商,今日被人誘賭,遂至喪命,將來何以告妻室,見兒媳?這骨肉之情,淒然有感。摸了一摸竇又桂的鼻口,竟是難得一絲氣兒,不由己抱到懷中,放起大聲哭將起來。

  這裴集祉,鄚州人,一向與竇叢同鄉交好。兼且對門直戶,看見這個光景,心下好不氣忿。說道:「咱出門的人,就這樣難!竇哥不必恓惶,只告下他們誘賭逼命,好當官出這場氣。」扯住竇叢,徑上祥符縣罷,便要撾堂鼓。看堂的人攔住吆喝,竇叢說了人命重情,宅門家人聽了原由,回稟縣主。這縣主,正是董主簿超升的。緣程公已升任昌平州而去,撫憲將董主簿提署。雖部復未下,但這一番掌印,比不得前一番攝篆,僅僅奉行文移。此番氣象便分外光昌起來。

  董公坐了二堂,叫竇叢回話。竇從訴了巴庚、錢可仰,並一個不知姓名男子,將伊子竇又桂誘入酒館盤賭,輸欠一百三十兩,畏其逼索,懸樑自盡。董公道:「這還了得!」刻下起身,往屍場相驗。竇叢叩頭謝了青天作主,出衙回店。早已慌壞了本街保正、團長。

  董公傳出赴曲米街相驗,刑房仵作專等伺候。須臾董公出堂,一路傳喝之聲,徑上東街。到了白布店門首,竇叢放聲大哭,磕著頭來接。董公道:「本縣自然要與你伸冤。」下轎到了前店坐下,保正、團長一齊磕頭。董公道:「你們如此怠慢,全不清查地方,以致賭棍盤賭。逼的幼商殞命。回衙每人三十大板,先打你們這個疏頑之罪。」保正、團長早已把真魂走了,只得磕頭起來。

  仵作到了廂房,看了屋內情形,稟請董公進屋復查。吩咐將屍移放當院地上,飭將屍衣脫淨。仵作細驗了一遍,用尺量了屍身,跪在案前高聲喝報導:「驗得已死幼商竇又桂,問年十九歲。仰面身長四尺七寸,膀闊七寸。長面色黃無須。兩眼泡微開,口微張,舌出齒三分。咽喉下綿帶痕一道,寬三分,深不及分,紫赤色,由兩耳後斜入髮際。兩胳膊伸,兩手微握,十指肚有血暈。肚腹下墜,兩腿伸,兩腳面直垂合面,十趾肚有血暈。脊膂兩臀青紅杖痕交加。項後髮際八字不交,委係受杖後自縊身死。」董公用硃筆注了屍格,刑房寫勘單,又繪了情形圖。董公離座細看,左右噀酒燒香。竇叢看見自己兒子,當初也是嬌生慣養,上學念過書的人,今日只為好賭,遂致喪命,且是把身上衣服剝盡,羞丑不遮,翻來掇去的驗看,心下好不傷情。跪下哭訴道:「懇老爺天恩,不驗罷!這傷痕都是商民打的。商民在南宮縣,也是個有門戶人家,今日攜數千金在外經營。自己兒子不肖,也不肯誣賴他人。只求老爺把這誘賭的人--一個巴庚、一個錢可仰,都是商民素日認識的,還有一個年輕的極白麵皮,滿身上都是綢緞衣服,素不識面--一同拿到衙門,按律治罪,商民就再沒別的說了。棺木,殯埋,一切與這些匪棍無涉。」董公道:「你這話說的著實明白。但只是本縣把這一起匪類,不加倍重處,豈不便宜了他。」

  屍已驗完,董公吩咐保正、團長,協同皂捕,將誘賭匪棍巴庚、錢可仰,並問那個同場白麵皮、穿色衣的,底係何人,一同鎖拿進署。如有疏放,立斃杖下。皂捕、保正,奉命拿人去訖。

  董公又要吩咐竇叢話說,只見一個衙役跪下,滿口發喘,稟道:「皇差大人已到延津。撫院大人令箭出來,催老爺速辦公館牀帳、席面,張燈懸彩,各色安置。」董公道:「如今就上公館。拿到賭犯,暫且押在捕班,等皇差過去審問。」坐轎急赴公館照理去了。

  且說公差協同保正、團長,到了巴庚酒館門首,又是牢拴緊扣。眾人翻過牆去,恰好巴庚、錢可仰,與前日那兩個偷賭的學生,正在那裡大賭,不防差人進去,脖項上都套上鐵繩,錢也搶個罄盡。

  看官至此必疑。說是巴庚、錢可仰適才被竇叢打了,竇又桂自盡身死,縣公驗屍,這個哄鬧,如何一字不知,本日竟又賭起來?原來這個緣故,不講明固屬可疑,說透了卻極為可笑。大凡賭博場中,老子打兒子,妻子罵丈夫,都是要氣死的事。開場的人,卻是經的多了,只以走開後,便算結局完賬,依舊又收拾賭將起來。若還不信,有詩為證:

  父打子兮妻罵夫,賭場見慣渾如無。
  有人開缺有人補,仍舊擺開八陣圖。

  那巴庚與錢可仰,被竇叢打兒子,也誤撞了兩棍。竇叢父子趕打而歸,譚紹聞主僕閃空而去,撇下兩個罵道:「晦氣!晦氣!小竇兒才吞上鉤兒,偏偏他大這老雜毛來了,把色盆打爛,一付好色子也打哩不知滾到那裡去了。」這個說那個臉上有傷痕,那個說這個臉上有血跡。各自摸了又笑道:「譚姐夫臉上也帶了彩,新女婿不好看像。」正在納悶之際,只聽得有人唧唧噥噥說話而來,卻是柴守箴、閻慎兩個學生。因父兄擇吉十八日入學,趁這十七日一天閒空,指同學家取討借書為名,三步兩步走到醉仙館中,要盡興賭這一天。這巴庚、錢可仰見了二人,如蒼蠅聞腥之喜,蜣螂得穢之樂,又尋了一付好色盆,賭將起來。把門拴了又拴,扣了又扣,真正風絲不透,所以外邊竇又桂弔死,董公驗屍,一些全不知曉。況且街上傳呼之聲,省會又是聽慣的。故此公差翻過牆來,如捂了一窩老鼠,半個也不曾走脫。只可惜柴守箴、閻慎,次日上學的學生,只因走到犯法地方,做下犯法事體,脖子套上鐵鎖,自是無言可說。卻不知是替譚紹聞頂缸。漫說這兩個學生不知,就是巴庚、錢可仰,也只說官府拿賭,全然不知是人命重情。

  公差與保正、團長,開了酒館門,牽著四個賭犯,徑上衙門回話。到了宅門,管門的長隨常二,走到刑名幕賓江荷塘房內說了。汪荷塘吩咐明白,這宅門常二又到轉筒邊說道:「汪師爺說了,老爺辦理公館畢,還到河口催督船隻。天色已晚,此乃人命重情,可把這一干人犯,送與捕廳史老爺,按名收監。」

  這巴庚、錢可仰原不足惜。可惜者,柴守箴、閻慎兩個青年學生,一步走錯,無端成了人命干連,收入狴犴之中,不說終身體面難贖,只這一場驚慌,豈不把家人親友嚇殺。到了監中,獄卒見是兩塊好羊肉,這百般凌逼,自是不堪的。柴、閻二家父兄,用錢打點,二家內眷,終夜悲泣,又是不用說的。總因小學生稚氣童心,不憚絮叨,提耳伸說一番。俚言四句云:

  幼學軟嫩氣質,半步萬不許苟
  如何犯法之地,你敢胡亂行走!

  再說譚紹聞在巴家酒館內,被竇叢把臉上弄出了一道杖痕,王中扯令上車。到了家中,掩著腮進的東樓,用被蒙了頭,睡了個上燈時候。王氏問了幾回,只推腹中微痛。王氏命冰梅伺候湯茶,擎上燭來。紹聞道:「眼害暴發,澀而且磨,不敢見明。」冰梅吹息了燭,暗中吃了些東西,打發紹聞睡訖。被窩中左右盤算,因走新親,偏弄出這樣把戲,又恰被王中知其所以,心內好不懊悔。若明日這杖痕不消,如何見人?怎的生個法兒,將王中調遣開了才好。翻來復去,沒個法子。黎明時候,急緊起來,自己敲火將燭點上,掀開新人鏡奩兒一照,只見顴骨上一條青紅,連眼角也腫的合了個偏縫,心中更加煩悶。聽的堂樓門響,一口吹了燈,脫了衣服,依舊睡下。

  直到日上三竿,不好起來見人。忽聽窗下有人叫大叔,譚紹聞問:「是哪個?」窗外道:「是雙慶兒。南鄉有人送信,說倉房走了火。看倉房的老王說,是元宵放炮,紙灰兒落到馬棚上,人不知道,火起時風又極大,多虧人救得緊,燒了三間空倉房。裡面多少有些雜糧。要大叔著人往鄉里料理安頓。」--看官須知:

  春初逢正節,弄火只等閒,
  往往大凶變,盡出兒戲間。

  譚紹聞得了此信,心中大喜,正好可調遣王中。遂說道:「我身上不爽快,不能起去。叫王中來,我對他說話。」只聽得母親王氏說道:「王中,你還不去鄉里瞧瞧,倉房燒了。」王中道:「我才知道了。問大相公該怎麼酌奪。」譚紹聞在窗內說道:「你速去就是,還酌奪什麼。」王中道:「如今就去。」

  遲了片時,譚紹聞道:「王中去了不曾?」德喜道:「走已多時。」話才落音,只聽得譚紹聞「哎喲!」一聲,說道:「不好了!」王氏聽的,急到東樓來問,門卻拴著。忙道:「是怎的?」紹聞說道:「衣架頭兒把臉磕了。」王氏道:「你開門我看。」譚紹聞用袖子掩著臉,哼哼著,開了門。王氏進去要瞧,譚紹聞道:「我昨夜就害眼疼。怕見亮兒。適才雙慶來說,我急問南鄉失火的話,合著眼出來開門,不防,撞在衣架頭上。這新衣架,是方頭兒,有稜子。」王氏看了道:「果然磕了一道兒,一發隨時即腫的這樣兒。你肚裡還疼不疼?」

  譚紹聞道:「肚裡卻不疼了。」王氏道:「你跟我來吃飯罷。飯熟多時,你不開門,也就沒人敢叫你。」王氏扯著上了堂樓,王氏、譚紹聞、冰梅、興官兒一桌兒,把飯吃了。

  只見德喜兒走來,說道:「衚衕後門口,有一個客,說是曲米街內親,名子叫焦丹,有要緊的話,要見大叔。」王氏道:「焦丹是誰?」譚紹聞道:「是東街俺丈母的乾兒。」王氏道:「既是這樣內親,請到樓下坐。」譚紹聞不好出去,王氏就著德喜兒去請。冰梅躲過。焦丹隨著進的樓來。與王氏見了禮,讓的坐下。王氏問道:「你乾娘可好?」焦丹道:「好。」焦丹見譚紹聞臉上青紅,問道:「姐夫臉上是怎的?」王氏道:「他害眼哩,衣架頭兒撞的了。」焦丹道:「姐夫,我有一句要緊話與你說,可尋一個僻靜地方。」譚紹聞因面上傷痕,不想走動,便道:「這是家母,有何避忌?」焦丹道:「我豈不知,只怕嚇著這老人家。」譚紹聞便覺吃驚,王氏便跟問原由,焦丹道:「姐夫前日在巴大哥家那場賭,如今弄成人命大事。姓竇的弔死了,他大告在縣衙,巴大哥、錢賢弟,都拿去下了監。」因向袖中摸出個紙條兒,遞與譚紹聞。譚紹聞接在手中,展開一看,見是一張封條兒,上面印著「祥符縣督捕廳年月日封」,空處是硃筆判的「廿」字。紹聞顏色頓變,問道:「這封條是做什麼的?」焦丹道:「話頭盡在背面上寫著。」譚紹聞翻過紙背,只見寫著三四行小字兒。寫的是:

  譚姐夫見字。我三人與竇又桂賭博,他如今弔死了,把我二人拿在監中。姐夫速用銀子打點,我二人便護住姐夫不說。
  姐夫若不在意,明日當堂審問,只得把姐夫供出,同為竇家償命,就不能顧親戚之情。巴庚、錢可仰同具。

  譚紹聞且看且顫,王氏忙道:「那寫的是啥,你念與我聽聽。」焦丹道:「事已至此,也不瞞你老人家。原是俺姐夫前日到巴大哥家,不過閒解心焦,擲色子玩耍,不料同場的那個竇孩子弔死,如今弄成賭博人命,把巴大哥,錢賢弟都下到監內,還沒審哩。這是他兩個在監內寫在舊封條上,送出來的信兒。叫譚姐夫打點,他兩個受苦,譚姐夫使錢。若惜錢不照應他兩個,便當堂供出姐夫,只該有苦同受,少不得都去充軍擺徒。」王氏罵道:「這竇家小短命羔兒,輸不起錢,就休要賭,為什麼弔死了,圖賴人!」焦丹道:「這話如今也講不著。只講當下怎的生法,不叫譚姐夫出官就好。」譚紹聞道:「焦--焦大哥,你要救我!」早不覺身子已跪下去。王氏也不覺慌的跪下,說道:「要親戚做啥哩,我就是這一個孩子,千萬休叫他受累。」焦丹急忙也跪下道:「我不過送個信兒,我是一個山西人,開個小舖子,沒財沒勢,會做什麼?大家起來再商量。」一齊起來坐下,焦丹說道:「這賭博場裡弄出事來,但凡正經人就不管,何況又是人命?若要辦這事,除非是那一等下流人,極有想頭,極有口才,極有膽量,卻沒廉恥,才肯做這事;東西說合,內外鑽營,圖個餘頭兒。府上累代書香人家,這樣人平素怎敢傍個門兒?只怕府上斷沒此等人。」譚紹聞極口道:「有!有!有!我有一個盟友夏逢若,這個人辦這事很得竅。」王氏道:「你又黏惹他做什麼?王中斷不肯依。」紹聞道:「事到如今,也講說不起。況他平日,也不曾虧欠咱。」因叫雙慶道:「你作速到瘟神廟街,尋你夏大叔去,說我有要緊事相等,至緊!至緊!你就大跑著去。」

  話要湊巧,雙慶跑到丁字街口,恰好遇著夏鼎,便一把手拉住說道:「俺大叔請你說句緊話哩。」夏逢若早知是曲米街竇又桂弔死的事發了。總是因賭自縊,也是常有的事,只因內中干連一個門第人家子弟,早已一傳十,十傳百,頃刻滿城中盡知譚宅公子因走新親,在巴家酒館賭博,逼死一個小客商,同場人已拿住兩個,指日堂審,這譚公子也是難漏網的。況夏逢若更是此道中人,豈有蒼蠅不聞腥的道理。正想廁入其中,尋混水吃一口兒,適然遇著雙慶來請,心肝葉、腳底板兩處,都是癢的,竟一直上碧草軒來。

  雙慶回家報知,王氏因人命情重,救兒心急,便說道:「他夏哥也不是外人,你就請到樓下商量。」譚紹聞也正為面腫難出,正合板眼,遂道:「娘說的是。」少時,只見雙慶引夏逢若進的樓來,見了王氏,說新年不曾拜節,行了子姪之禮,與焦丹也作了揖,彼此通了姓字。譚紹聞道:「我運氣太低,到東街走新親戚,閒解悶兒,如今竟弄出一場禍事。」夏逢若道:「你若是行了俺街裡姜家那事,怎得有這呢?」譚紹聞指著焦丹道:「這是巫家內親。」夏逢若道:「偶然說起,我也原不介意。」譚紹聞遂將巴家賭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夏逢若道:「你不用說,我知道的比你做的還清白哩。」王氏道:「你與福兒有一炷香,你看這事該怎的打救呢?」夏逢若搖首道:「唉呀,難,難,難。」王氏慌道:「他夏哥呀,你要不生個法兒,我就跪下了。」夏逢若道:「老伯母使不得,看折了姪子草料。」只見夏逢若指尖兒搔著鬢角,遲一會,忽然說道:「有了!」譚紹聞問其所以,夏逢若道:「咱縣新任董公,褲帶拴銀櫃--原是錢上取齊的官。如今坐升正堂,我聽說合城紳衿,要做圍屏奉賀。想這做圍屏的頭兒,必是一向好結交官長,出入衙門的人。凡是這一號鄉紳,一定是諂上驕下、剝下奉上的,或圖自己干犯法事有個仗恃,或圖包攬民間詞訟分肥。您且坐,我去街上打聽打聽,看這做圍屏的首事是誰。我速去即來,老伯母放心,管保不妨事就是。」譚紹聞道:「張繩祖、王紫泥與董公相好,央央他兩個何如?」夏鼎道:「破落鄉紳,平常秀才,到小衙門還不出奇,何況堂上?我去探明回來,再拿主意。」當下起身搖擺去了。焦丹道:「我也走罷。我到底不中用,不過管送個信兒罷。」王氏向焦丹道:「您焦大哥,咱這號親戚,你勤走著些。」焦丹應諾,也起身去了。

  少時,夏逢若回來。到了後門,只說得一聲:「看狗!」雙慶兒早引到樓下。哈哈笑道:「恭喜!恭喜!不妨!不妨!這一番做屏,首事的紳衿,鄉里不必說他。咱城內又添了一個新的,是鄧老爺諱三變,新從江南吳江縣乎望驛驛丞任中告休回來;一個是本城貢生靳仰高;一個是官禮生祝愉;一個果然就是南街沒星秤老張。單說這位鄧老爺,我是切知的,這老頭兒,是走衙門的妙手。況才做官回來,宦囊殷富,一發更有體面,管情弄的一點針腳兒也不露。神不知,鬼不覺,這一夜就弄成了,管保咱的官司不吃虧。老伯母只安排打平安醮罷。」譚紹聞道:「你認的他麼?」夏逢若道:「他與先父是莫逆。你寫個晚生帖兒帶著,不用跟隨人,同我今晚到他家計議,只要承許他些就妥。」譚紹聞道:「我這臉叫衣架頭兒磕腫,怎好街上行走?」夏逢若道:「人命大事,只講顧頭,就顧不得臉了。」紹聞不敢怠慢,刻下寫帖。待天近黃昏,提一個小燈籠,來尋鄧三變。

  過了幾個巷口,轉了幾條街道,約有二里,到了鄧宅門首。恰好遇著鄧三變的公子鄧汝和,跟了一個小廝,提著一個吳江縣小燈籠,要往鄰家學彈琵琶。夏逢若道:「鄧少爺那裡去?」鄧汝和站住問道:「是誰?」夏逢若道:「瘟神廟邪街,賤姓夏。我只問少爺,老爺在家麼?」鄧汝和道:「家父適才上去了,我才出來。」夏逢若道:「有客來拜。」鄧汝和舉燈籠一看,說道:「不認哩。請到舍下坐。」一同進了客廳,夏逢若遞了帖,鄧汝和燭下看了。夏逢若道:「是蕭牆街孝移譚先生的公子,特來晉謁老爺。」鄧汝和道:「不敢當。」即令人拿帖內稟。

  少刻,只見一個燈籠從屏後引鄧三變便衣而出。譚紹聞往上行禮,鄧三變謙遜不受。禮畢,坐下待茶。夏逢若道:「此位是蕭牆街譚先生公子,素慕老爺德行,特來奉謁,望老爺莫怪燈下殘步。」鄧三變道:「豈敢。弟一向待罪吳江,桑梓久疏。今蒙各台憲放閒裡田,自揣冗廢,不期譚世兄尚背垂青,感愧之甚。但尊謙萬不敢當。明晨答拜,全帖敬璧。」譚紹聞道:「晚生垂髫時,久已渴仰山鬥,因老先生宦遊江南,無緣識荊。今日榮旋,情切瞻依,特托夏兄先容,膽敢率爾造謁,千祈原宥。」鄧三變道:「世兄枉顧寒廬,自是錯愛所致,或者別有教益,萬望指示。」夏逢若道:「是為董老爺堂上一宗事體,特來拜懇。」鄧三變道:「董公榮升大尹,真是愷悌君子,合邑稱慶,特製錦屏,躋堂稱觴。眾紳士謬以弟為首事,委弟以問其先世科第、爵秩、誥封、褒典。既是譚世兄共光此舉,只請留下台銜。」譚紹聞道:「登堂晉賀,晚生實欲附驥。但只是--」便住口不說了。夏逢若道:「後書房有人麼?」鄧三變道:「只有老朽寒榻一具,每夜即在此處宿歇。」夏逢若道:「既然如此,請老爺內轉,小姪還有秘稟。」鄧三變起身,向譚紹聞道:「有罪少陪。」夏逢若跟進後邊去了。鄧汝和陪著譚紹聞,不過說些僱車覓船,官場官銜手本,年家眷弟晚生的閒話。

  遲了一大會,二人依舊出來,一拱復坐。鄧三變道:「譚世兄新親相邀,原非有意於賭。但瓜田李下,嫌疑難辨,萬一已拘者畏法混供,也甚怕堂訊之下,玉石不分。二公遠慮,誠屬不錯。怎的令董公知世兄原係士夫舊族,素不為匪,這方萬無可慮。」夏鼎道:「今日拜懇,就為鄧老爺平日極肯吃緊為人。若蒙鼎力周旋,恩有重報。」一面說,一面早扯著譚紹聞,一同跪下。鄧三變急拉住道:「請起來商量。凡弟之所能者,無不效命。」夏逢若道:「既是鄧老爺開恩,咱就起去。」譚紹聞兀自不起,說道:「老先生端的垂慈,晚生才敢尊命起來。」鄧三變道:「恃在董公愛下,老朽竟斗膽承許這句話就是。」譚紹聞方才起來。大家又作了半揖,坐下。夏逢若道:「鄧老爺妙策,竟是當面指示。」鄧三變笑道:「老朽既已勉允,不妨徑直說明,好請二位放心。從來官場中尚質不尚文,先要一份重禮相敬,若有要事相懇,還要駕而上之些,才得作準。適才夏世兄說,要麼讓譚世兄拜在董公門下,做個門生。以老朽看來,董公未必遽植此桃李。若是有厚貺相貽,董公自然神怡,樂為栽培。況董公見譚世兄這樣丰標,將來自是遠到大器,豈有不加意作養之理?這就是內消妙劑,何至更有腫潰。董公現正辦皇差,捧旨大人今日過去,內監大人明日方到,還有這一兩日閒空。不如奉屈二公就在寒舍住下,明日差小價置辦贄見禮物。後日董公回署,弟進去講這屏文款式、祖上科第閥閱實跡,順便就把譚世兄誠意預透,叫董公把名子先記下。此時嫌疑之際,且不必遽然晉謁,只待彼此心照即妙。至二月初間,再成此師生厚誼。老朽拙見,二公以為何如?」夏逢若笑道:「妙策!妙策!譚賢弟,你須遵命今晚住下,明日就辦禮物。」譚紹聞點頭道:「是。」小廝捧上酒酌,鄧三變告便而回。鄧汝和陪吃數杯,又把新學的琵琶彈了兩套,遂安排在東廂房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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