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歸蓮夢
第五回
第六回 

第五回 無情爭似有情痴 編輯

  說話的不是第五回,就要眨駁你,其實事體到此,有些作怪,令人疑惑。那香雪小姐始初與王昌年何等恩愛,如今被繼母逼嫁,件件順從,做閏女的,引一個新郎在房裡,還是撇得清○。那白從李原是女人師,居然改了李相公,到香雪房裡結親,本來面目全然不是了。這兩項著實有些可議。看官們不要慌,且看他這一夜,必定有個綠故。

  卻說白從李進了小姐的○花燭筵中,兩邊坐定,從李想道:「崔家小姐花容月貌,真個難得,王昌年這般思慕,實實該應的。只是女貌雖佳,情意頗薄,我原是個女身,人卻不知,那小姐見了我全無羞懼之色。當日王昌年這番恩情丟在那裡?我且調戲他一句,看是如何。」便說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後當以金屋貯之。何尊顏之憔悴也?」只見香雪小姐正顏厲色,喚添繡送一杯酒與從李,立起身對從李來道:「相公在上,賤妾今夜不是與相公結親,特請相公進來有一段苦情奉告。妾見相公少年才貌,定不是個敗俗傷化的人,著相公鑒諒微情,自當生死銜結。若必欲顏色亂妾,請盡此一筵酒席,妾當以頸血濺污尊服。」從李想道:「我道他有些做怪,果然來了。且聽他如何話說。」因對香雪道:「小姐所言,必存原故,請說明了。」香雪道:「賤妾先父,世受國恩,總我陝中,不幸盡節,此相公所知。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許字家表兄王昌年,雖未成合,然父母既有治命,不敢有違。今昌年飄泊他鄉,生存未卜,繼母視妾如仇,希圖財禮,復許相公。以相公名門望族,必知禮義,況睹此才貌,豈無淑女配合君子?而必逼迫一孤弱陋質,然後為快?妾於今日所以不輕死節者,恐徒死無益,故欲面見相公,備述情理。倘相公憐念苦情,得全節義,不特生存一日拜受大恩,即死在九泉感懷盛德。若必如繼母之意,勿謂妾是軟弱女兒無剛腸烈性,可以隨波逐流的。請相公看妾手中這是何物!」香雪說到些處,顏色慘變,便於腰間取出利刃兩把,按在台上。嚇得添繡縮做一團。幸喜得白從李是刀槍裡鑽出來的,不被他驚嚇,若是一個怯弱書生,也要躲在床底下去了。說這從李見香雪聲勢急迫,反笑起來道:「小姐請坐不必著急,小生也是個詩禮之家,必不敢輕犯小姐,完了酒席,今夜且住在書房裡去,容日再商議。若小姐執性如此,不妨結個乾姊妹兒。」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此意別無商議,生死只得一句,任憑尊意栽酌。」從李遂不吃酒,走出房來。房外焦氏同媳婦楊氏,打聽這番說話,反嚇出一身冷汗,皆不敢進房。從李是夜在書房歇了。香雪喚添繡:「關了房門睡罷。」添繡恐怕小姐,要尋死路,跪在地下哀告道:「我看李相公是個好說話的,小姐切不可短見。」香雪笑道:「痴丫頭,我是不輕易死的,心上還指望王相公回來,難道空死了不成?」添繡見小姐這話,便安心收拾房中,只有焦氏在外邊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來,時時打聽消息。

  到了次日,從李起身梳洗,依舊進來見小姐,小姐和顏稅色,引從李到安氏靈座前說道:「這是先母靈座。」從李作了四個揖,心內思想:「小姐昨夜的話,雖則激烈,或者一時之氣。我今日再委曲騙他。」停了一會,小姐進房,從李也隨進房。小姐只算賓客相待,反喚添繡取茶來相公吃。從李看添繡出去,對香雪道:「小姐昨夜這一番話,小生思了一夜,實可敬重。但事勢如此,還商議得否?令表兄既無成禮,又無媒妁,終是個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沒了小姐。況且已經親到香房,殷勤而敘,即令表兄回來,不無可疑,小生恩深情重,凡事悉憑小姐,決不作負心薄倖之事,小姐豈可獨戀私情,反疏大禮?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於人,見棄妻房,何顏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一遭了。」看從李這番話,初始軟求,後來拖帶幾句發狠的話,這小姐如何安放?原來香雪小姐,也曾防這一著,他卻不慌不忙,對從李道:「相公差矣。賤妾見相公來,已準備得停停當當。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必不放心,便是仇敵了。你看我滿身衣服,俱已密密縫好,就把快刀,也割不開。至於利器,不止一件,滿房內外,皆有藏匿。賤妾是將門之女,決不見辱於人。請從此別了。」從李看著香雪,一頭講話,腰間白晃晃的刀漸漸按在手裡。又恐逼勒得緊,萬一失手,反負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那婚姻兩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也有一段心事,要與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談,又不可一人知覺。小姐切不要疑心。」香雪道:「有話便說,夜間到不敢勞動,恐涉瓜田李下之嫌。」從李道:「不是這樣。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帶的佩刀原在手裡,何必多疑?」香雪道:「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焦氏與楊氏俱在外邊打聽,見他兩個爭論,滿肚疑心,又思量焦順在監裡,要銀子使用,全賴那個新郎,如此不合為之奈何。

  一日無事,挨至夜間,吃了夜飯,從李果然到小姐房裡來。香雪仍舊準備有凜然難犯的意思。從李笑道:「小姐寬心。」香雪道:「所言何事?」從李喚開了添繡,剔亮燈燭,悄悄對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決無此事。」從李道:「誰來騙你,你若不信,我脫與你看。」香雪狐疑未決,從李便捲起衣服,露出下身,勉強拖香雪的手到來,到下邊一摸,香雪見無那話兒,吃了一驚,說道:「果然也是個女子!怎麼有這件事?」從李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說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了,慢慢的說明來歷。」香雪笑道:「這也罷了,只是外人見了不雅相。」從李道:「你的表兄,我也認得的,我特為他來周旋你。恐怕焦氏媽媽害你,故此假裝做男人的。」香雪大喜,便把身邊帶的刀也丟開,線縫的衣服也拆開,那個攜了手,就喚添繡廚房煖壺酒來李相公吃。焦氏聽見要酒,喜道:「不知這個新郎與小姐怎樣說話,小姐便順從了,這也奇怪。」連添繡也呆了半晌,楊氏道:「我看這個姑爺十分可愛,怪不得香姑娘喜他,原來已前俱是假意,何苦如此?」焦氏復備酒餚,叫添繡道:「進去!」香雪與從李吃了更餘,大家歡歡喜喜,收拾上床,添繡伏侍睡了,合家大小無不議論,以為希奇。

  香雪問從李道:「你既是個女身,為何假做男子在外邊混帳?又何從認得王昌年?」從李道:「我原姓白,名從李,是山東人。家業富饒,因為本日有一仇家,要躲避他,故此改了姓名,避至陝西。在飯店上遇見昌年。他備述小姐家中諸事,我憐惜他孤苦,又將盤纏送他去納監,如今現在京裡。我又恐怕你在家被繼母凌逼,急急趕到河南。前日一到,就聞得焦氏媽媽要把你賣與什麼潘一百。此人險惡異常,小姐可曉得?」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他拘管,外邊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著你來救我,不然,這幾日定要死了。」從李道:「就是焦順與潘一百的事也是我因王昌年下毒手治他的,以後切不可走漏風聲。我與你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別處去,那焦氏媽媽慮我一二分,料然不自把你婚配別人。專等王昌年功名成就回來的時節,交付與他,豈不是萬全之計?」香雪感謝不盡。從此兩個似漆投膠,一刻不離,不在話下。

  卻說焦順同潘一百坐在監裡,本是白從李怪他弄這手腳。他兩個平日,原無惡跡可處,按院捉他,也是風聞。一日按堂提審,公差解到。兩人就如小鬼一般,按臺先喚焦順問道:「者個做秀才的,平日間不習好,讀什麼書?」焦順稟道:「太宗師老爺在上,生員原不是讀書的,家裡母親見生員無事可做,將幾兩銀子買一個秀才閑耍,不過是戲耍的意思。譬如把銀錢花調了,難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又叫潘一百問道:「你是一方的豪橫,可實招來。」潘一百稟說:「小的雖有些家貨,並無惡事。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憲天老爺超豁。」按院審這兩人沒有大罪,各責十板,趕出去。只把焦順的秀才移文學院,斥退了。焦順與潘一百各慶造化,大喜而歸。

  焦順到家,對焦氏道:「好端端坐在家中,盡是你要我做什麼鳥秀才到惹出閒禍。按院說做秀才要讀書的,虧我從直回話,說書是其實不曉得怎麼讀,他道誠實,便放了。」焦氏道:「造化造化,你可得知香雪妹子已嫁人了?」焦順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是他。」待我請出來,相會一相會。就喚添繡請相公出來,白從李見了焦順,敘此寒溫,一家歡喜不提。

  如今再說潘一百歸家之事。那老潘自按院放後,在家躲了三日。勿一朝,差人請焦順講話。焦順正值無聊,便走到潘家,潘一百接進廳上坐了,對焦順道:「舅爺,我與你患難相同,今後喜樂也要相同。請問令妹幾時行禮?」焦順聽這一句,呆呆的坐下,只不則聲。潘一百道:「前日雖打十板,棒瘡已愈,可以做得此事了。舅爺何故不言不語?」焦順道:「老兄這話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許配別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張,奈何奈何!」潘一百道:「啊呀,有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兩頭怎麼受了?從前一口許了我,如今便要圖賴?」焦順道:「老兄不必慌,二十兩自然還的。」潘一百道:「那個希罕這幾兩銀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個妻子便了!」焦順看見勢頭不妥,就起身告別。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廝關了大門:「若親事不成,今日且捉那個假斯文打出本來!」焦順無門可出,慌做一團。老潘大怒,急走到裡頭,要尋繩索來捆焦順,待縳住了好慢慢的打他,還要他寫甘責,無所不至,出他的醜。焦順見老潘進去,一時慌張,門又關鎖,牆又跳不過,牆角下卻有一個狗洞,焦順脫了衣服,赤條條鑽出來。及至潘一百拿了繩索,焦順已一溜煙到家去了。

  老潘見走了焦順,懊恨不曾打他,獨自走出外邊,各處訪問崔小姐。也有認得的,對老潘道:「那崔家的新女婿,姓李,陝西人,想是他腳力甚大,大家道甚富,必定是一個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間極其親密。」老潘聽這番話,心內算計道:「若如此說,不可輕易與他相爭,我只恨焦順那奴才,必要治他個快暢,方出我這口氣。」一路昏昏悶悶,低頭而走。不提防前面一個人背了行李劈面撞來,潘一百躲閃不及,被他撞翻了,老潘跌了一跤,爬起來,一把手將那人拖住,便要廝打。仔細一看,原是認得的。老潘道:「大兄,久違了。從何而來?」那人道:「一時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訴,不期遇著吾兄,極好極好。且同到寒捨去。」那人要歸家,老潘不肯放他,拖住了一齊同行,到了老潘家裡。

  你道這人是誰?卻原來是王昌年,當時在崔家與焦順同學,老潘時常來看焦順,故此也相熟的,說道昌年,自從在陝西,遇了白從李,遂同宋純學到京,納了北監,一應盤費,純學與他支出,就與純學如嫡親兄弟一般。無奈思想香雪小姐,時刻不忘。在京住了半年,終日憂鬱,純學無奈只得多付些盤纏,打發他:「暫且歸家看看小姐,就進京來趕那試期,千叮萬囑,不可羈留在家,有誤功名大事。」昌年謝別,一路上無心遊玩,急趕到家。適值撞著老潘,不知甚事,死也不放他回去。

  兩個坐定,老潘開口道:「仁兄一向寓居何處?」昌年道:「小弟風塵流落,偶遇一個相知,承他帶挈都中進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曉得令母姨夫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順這廝的氣。」昌年道:「半載未歸,一事不知。但是焦順這人不是好相處的,未知仁兄為何受他的氣?」老潘道:「說也話長。」叫小廝收拾點心來王相公吃。昌年道:「這到不消,小弟急欲歸了。」老潘道:「請略坐片時,待小弟告訴明白。小弟於兩月前喪了拙荊,偶與焦順閑敘,他慨然以令妹小姐許配小弟,已有成約,焦順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場無頭官司,羈遲月餘,幸喜即昭雪了。焦順忘恩負義,竟私下將令表妹入贅了一個陝西公子,貪他財禮,拒絕小弟。小弟氣憤不過,正待要訴之公庭。吾兄此來,極妙的了,還要懇求做個千証。」昌年半載憂懷,單只為香雪小姐,忽然聞此奇事,嚇得心頭亂跳,急急問道:「有這般事?只不知所配之人?果然真否,還是受過了聘,還是成過了親?」老潘道:「小弟正爭此事,豈有不真。半月以前入贅的陝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家事甚富,夫妻兩個如魚得水。這幾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昌年聽到此際,正像瘧疾忽到,一陣寒冷毛骨悚然,因對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今晚暫借尊處下榻,還要問個詳細。」老潘道:「極便的事。」就叫小廝收拾書房,此時已是日晚,不必用點心即備夜飯罷。

  兩個同進書房,老潘乘著氣悶,把香雪小姐從前徹後話得有枝有葉說:「令表妹始初原假裝不肯的,被那個姓李的一套溫存,不得不從,如今同行同坐相愛得緊。吾兄不信,明日吃了早飯回去一看,便曉得小弟不是說謊了。」老潘一頭講話,一頭勸酒。昌年此時一滴酒也咽不下,氣得渾身麻木。只少眼淚都落出來。夜飯完後,老潘自進裡面去。昌年獨睡在書館中,長吁短嘆,一夜不曾合眼,想道:「婦人水性,一至於此!當時分別,雖未面會,承他把故梳贈我,何等恩愛,到今就反面無情了。我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極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顏面?況且敗柳殘花,可是爭得的?但恨命蹇,遇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進京,死也死在外邊,家鄉情況卻丟在東洋大海裡了。」

  次早起身,也不辭別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門。一路上,餐風宿露,作賦題詩,無非怨恨而已,不多幾日便已到京,宋純學接見昌年,喜出望外,說道:「王兄歸家不久,即便進京,少年老成,可喜可賀,且問你尊夫人安穩添福,不受繼母之累麼?曾圓親否?」昌年提起「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卻一團怨氣塞住咽喉,像痴呆的一般。純學笑道:「吾兄遠來,來還這樣戀家,請放寬懷抱,將酒來洗塵。」昌年停了一會,方發聲長嘆,對純學道:「小弟此身本要尋死,因承仁兄骨肉之愛,不能相負,故此特來再會一面。」就把歸家遇著老潘,曉得香雪小姐嫁人的事,備細述了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還活在世上做什麼?」純學道:「大丈夫處世,何必留戀一女子。他既無情,就該把念頭割截了,憑著吾兄才貌,怕沒有絕代佳人做金馬玉堂之配?再不要把志氣看低了。小弟為兄慶幸,從此心無繫念,正好盡力功名之路。」昌年無可奈何,只得同了純學,每日攻習文義。

  光陰易過,忽及秋闈,純學同昌年進場。竭盡才力。剛剛湊巧,一榜張開,純學昌年兩個,俱中式了。論起來昌年中舉,自然報到家裡香雪小姐,快活不盡。怎知昌年因與宋純學納監時俱籍金陵鄉貫,報子並不到河南來。雖有這個喜信,香雪不知。又因昌年錯認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昌年對純學道:「小弟僥倖一捷,皆賴長兄提攜,但世情淺薄,因小弟中後,恐有來議親者,小弟深恨前姻,誓不再娶,倘若遇此,求長兄為弟一概謝絕,方稱弟心。」純學道:「吾兄僻性,小弟自當週旋,然後日自有佳配,決不至無室的。」

  自此以後,當真有幾輩來,與昌年說親,純學極力回了,或想昌年一身無後,為重純學,既稱好友,為甚麼到與相辭親?要知宋純學是女大師的心腹,他曉得那大師愛戀昌年,後日還要弄他到柳林,完成好事,所以純學有此一段深意。

  看看臘盡春初,又早會試期到了。宋、王兩位新舉人,三場試畢,卻又文齊福齊,高高的中了兩名進士,殿試俱在二甲。各選了部屬。王昌年是刑部,宋純學是禮部,盡留在京中做官不提。

  卻說白從李自從與香雪小姐說明來歷,相親相愛,夜裡做了姊妹,日裡做了夫妻。不要說外人,就是添繡也不曉得。一日在月下飲酒,私下提起王昌年當時恩義,未知何日見面,從李也自關心,想念不已。兩個就即席題詩,作《秋閨吟》十首。每首取秋景中一個題目,香雪與從李各人分韻,頃刻而成:

  《秋閨吟》共十題

  別團扇
    拂拭親承纖手擎,素紈裁取夢前身。
    曾將明月陪歌席,無復清風近玉人。
    長夜班姬空有淚,明朝庾亮又揚塵。
    炎涼如此真成恨,那得桃花處處春。 

  聞雁
    幽咽長天拂曙流,蒼葭黃葉滿汀洲。
    雲迷楚館三更月,水漲江城萬里秋。
    細帛有書應在足,銜蘆索伴數回頭。
    衡陽此去無多路,切莫哀吟動旅愁。

  寄衣
    今生緣在莫徒傷,此去征袍與夢長。
    萬里關河針線月,一宵風雨剪刀霜。
    迴文幀裡詩千首,雲錦梭中淚兩行。
    行路自來悲蜀道,懷君何處覓同裳?

  柳葉黃
    風流還是昔年人,愁絕雙蛾畫未勻。
    鶯墮彩衣飛不起,馬翻金勒駐無塵。
    隋堤曾得宮袍寵,漢苑誰憐御蓋新?
    憔悴自嫌攀拆早,不關離別也傷神。

  中秋對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雲。
    香飄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靜裡聞。
    且喜蟾光令夜滿,預憂鸞鏡隔窗分。
    長年搗藥緣何疾,療得相思即似君。

  簪桂
    蓓蕾偏能禦早霜,一枝先發媚幽房。
    玉茄壓重花心側,金粟低垂髻髮長。
    對鏡似依明月墮,臨風惟覺綠雲香。
    未堪向曉粧成處,摘盡深黃落淡黃。

  砧聲
    敲月椎霜發遠音,滿城空外落清砧。
    響於玉斗臨階碎,遲似金壺咽漏沉。
    衣色但有深淺淚,杵聲時和短長吟。
    只應天漢支機石,亦有蟬娟夜夜心。

  促織鳴
    淒切蟲吟感歲時,織成愁緒萬千思。
    不添旅館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紡遲。
    落月似梭雲似錦,曉風如絡雨如絲。
    所嗟辛苦機中婦,難免宵來露處悲。

  雨中秋海棠
    芳名亦合貯沉香,何事驚秋欲斷腸?(斷腸草花別名)
    晴向北窗眠日午,雨翻空閏泣宵長。
    多情葉底留深紫,小怯花心墮淺黃。
    愁絕美人初病後,倚欄偷淚不成粧。

  送秋
    素娥消息已成灰,欲讀驪歌韻自栽。
    哀卿多情如我瘦,晚香無主為誰開。
    驚魂不遂啼鴻去,幽恨那從夜雨來?
    著意秋容題未遍,朗吟愁聽曉鐘催。

  說這香雪小姐,與白從李兩個做完了詩,促膝而坐談些心事。誰想這一夜引動了一厭常喜新的婦人,你道是那個?卻就是焦順的妻子楊氏。原來這楊氏的心性,一夜也少不得西與的。始初焦順在監裡,夜夜去尋書童愛兒十分歡喜。前日,焦順被潘一百出醜,從狗洞裡逃歸,思量:「老潘這人不是善良主顧,又值學院斥退秀才,甚無顏面。與母親焦氏算計,多措置盤費,竟到京裡去,圖謀襲那崔世勛的百戶。楊氏因丈夫出門,雖則寵幸愛兒,卻又厭常喜新,時時窺探香姑娘房中之事,兩片心情,要落在這白從李身上,不論早晚,私下背了焦氏,便挨身進香雪房裡來,見了白從李,就滿面添花,捉落空或足丟個眼色,或是捻他一把。從李自歉肚下無應酬之物,外面假做男子,心中其實怕他來親近,又不好十分拒絕,恐他看出破綻,楊氏見從李不像個呆漢,越發掛憶,有時在從李面前存坐不足,不是汗巾落了,就是○○斷了,要與李姑爺借長借短。從李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答幾句。

  那一夜月下聯詩,已更深了。焦氏與眾丫鬟俱各睡去。楊氏打聽香雪夫妻還不曾睡,就在暗裡摸進來,笑對香雪道:「姑娘如此高興,這樣天氣不在被月明如水到坐在風露之中?」香雪笑道:「嫂嫂沒正經,月明如水,不可辜負嫦娥,睡他做甚麼?」楊氏道:「外人說姑爺是個風流佳婿,卻這般耐心清明。若像你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帶我閑耍片刻否?」月下○○○○○○○○香雪道:「這個何妨。嫂嫂請坐。」就叫添繡:「大娘娘在此,再暖酒壺來。」楊氏道:「你們兩個作詩,不知說甚什心事,我是不識字的,只把酒來奉陪罷。」從李雖是女身,他原經過大風浪的,見這個模樣,他到發起興來,就說道:「小生入贅(原缺)貴府,從未曾與大舅母杯酒相敘。今夜借花獻佛。

  楊氏見從李有興,愈加癲狂,○○○○○○挨做一團。香雪心裡不耐煩,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喚添繡進房去伏侍。楊氏見香雪進去,不勝之喜。便扯住從李道:「姑爺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極暖的所在,送與姑爺罷。」從李見他纏繞忒凶,又難擺脫,思量無計,只得將酒騙他。就高聲叫:「添繡,多暖酒來。」添繡送上幾大壺酒。楊氏看添繡來,私與銅錢二百,說:「你先去睡罷,不要來管我。」添繡樂得受用,也躲去了。從李起初喚添繡來,要他礙眼,好把酒勸楊氏,等他醉了可以脫身。不意添繡竟去。楊氏緊緊摟住從李,從李無奈,說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興頭。若不吃醉,這東西再不能稱意的。楊氏一手扯住從李,一手斟上酒來。你一杯我一盞,吃得流星趕月。誰想從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被楊氏盡力一纏,酒卻湧上心來,把持不定。

  此時若如當初番大王面前備了醒酒藥,便無妨了。誰知這藥不曾帶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楊氏想道:「他道酒後有興,如今醉了,此廝必然○○,這時若不下手,更待何時。」就將手伸入褲內,橫一摸,豎一摸,只有兩條滑腿,並無半點○○。又思想道:「這也奇怪,難道是沒有此道的?我實不信。」又再摸下去,把他前後一摸,不覺笑道:「這相公原來是一個黃花女兒,空騙我想了多少日子。」

  從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楊氏扶他進房去睡,急急轉身向書房來,尋愛兒煞火。愛兒抱他上床,說道:「大娘今夜為何這更深才來?」楊氏道:「我的兒,○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對你說。」愛兒著實○○,就問什麼好笑事。楊氏道:「黃昏時候,我閑走到裡頭,看見李姑爺獨自一個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時高興,將手在他褲內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個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愛兒逍:「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絕,後來便容易和順,他兩個睡了一頭,有甚麼趣。」楊氏道:「我也笑他如此。」兩人話得親熱,○○助興。遂大鬧一番,不知不覺俱皆睡去。

  是夜,楊氏與愛兒因○○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裡面焦氏出來喚愛兒做生活,看見楊氏與他同睡,一時大怒進去。楊氏蘇醒,曉得婆婆出來,吃了一嚇。愛兒內心著忙,想這事敗露,必然打死。只得別了楊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愛兒,聞他逃走,這事反不提起,到自己遮瞞過了。愛兒逃走,另靠人家,這是後話。

  卻說白從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問道:「你昨夜如何擺脫嫂子?」從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極其無恥。我道你有心待他,不想倒被他弄醉。你的私事,定然識破,如何是好?」從李也懊悔自家少了斟酌:「但這樣事,他就曉得,自然與人說不出的,不要怕他。」香雪道:「事未可知,你凡事小心些才是。」總是從李自恃著天書上的術法通神,○○不採,縱使敗露,也無妨礙,便把閒話支持香雪。大家吃了早飯,正要打聽楊氏下落,忽然外面傳一封書進來,說有個山東人,送書與姑爺。從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內的信。背了香雪拆看這書,果是柳林內的稟揭。云:

  駐扎柳林總理中營、專督糧務、兼理馬政官程景道叩稟 大師:
  前陝中克捷,未及拜賀。發來擒將,已安置訖。聞 大師近日駐旌開封,起居康吉。又聞朝廷緝訪甚嚴,不可久羈外郡。幸即返柳林,並調李先祖等別行分撥。不勝待命之至。

  從李看書畢,自己也要歸營。先打發來人去,自己也要暫時歸營,就把書燒了。香雪聞知從李到了家信來,問道:「家信如何,想是要你回去?」從李道:「便是。心上只放你不下。」香雪道:「你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後不知幾時再會?」從李道:「後會有期,幸自保重。」從李收拾收拾行裝,香雪不勝悲苦,取扇子一把,就將月下作的《秋閨詩》寫在扇上,送與從李做表記。從李收了扇子,掩淚分別。從李又謝別焦氏說:「暫時歸家,就要來的。」焦氏備酒送行。從李又留些銀子香雪用。從此兩人分散,香雪獨守閨房。從李一徑望柳林內去。正是:(字跡模糊)

  欲知後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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